嬴政很有些蠢蠢欲动,但他的理性努力窜起,压下了这暴涨的冷酷烦躁的恶意。
不要太惊讶,养孩子久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失控的瞬间,想发疯的。
他看见蒙毅把小脏猫带回来时那种眼前一黑,看不到希望和曙光的感觉,一般人可能很难体会。
“这是哪来的?”嬴政当时盯着那咪咪叫的脏东西问。
“是太子让臣送回来的”蒙毅交代得清清楚楚。
“哦,刘季,又是他。”嬴政冷笑一声,狠狠记了倒霉的刘季一笔。
他心里可能有一个账本,写满了人名吧。
蒙毅迟疑道:“其实,也是荀门的意思吧?”
嬴政不悦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蒙毅知道王上是在抱怨,不是真的生气,也就坦然道:“是浮丘伯让刘交去留意的,那荀门诸位多半也都知晓。他们见太子两日未去太学,心中想必担忧,便出此下策。”
长辈爱孩子,各有各的爱法。浮丘伯性情直率,他当初是亲眼见到凌霄与青云是怎么更迭的,自然而然就会认为,老猫去世了,再给孩子找只小猫来养就是了。
能最快填补一个缺口的,当然是类似形状的东西,哪怕不一样,好歹有了。
有了新的慰藉,就不会光顾着沉浸在过去。
嬴政却完全不赞同这个做法:“太子怜弱,有悲悯之心,他们利用这一点,寡人不太喜欢。”
呃蒙毅噤声,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吧?毕竟猫确实是捡的,不捡的话它很快就会死的。
没有人道德绑架太子必须要养,只是不忍见他一味难过,所以捡了只猫想宽慰他,若太子不愿意,李斯家里和太学,哪都能养。
“王上若觉烦扰,此狸狌臣可以带回去养。”蒙毅主动道。
他这几年近臣当的,对猫那可太熟了,怎么养他全都有数。这猫他要是养了,太子去蒙家的次数就会更多了。虽然本来也很多。
宛如栽了梧桐就会引来凤凰似的,奇妙得很。
嬴政的手指轻叩着桌案,用一种“你这小子浓眉大眼的居然还有这种想法”的微妙表情,难以理解道:“你也喜欢狸狌?”
“臣最初并不喜欢,但不知怎的,与狸狌待久了,竟也觉得它通人性,活泼伶俐,颇有几分可爱。”蒙毅诚实作答。
嬴政:“”
他周围这么多人,难道只有他不想养猫吗?
秦王心很累,耳朵里幼猫的“喵喵”“咪咪”一直没停过,也不知道它在叫什么。
“王上?”蒙毅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嬴政静默片刻,妥协道:“罢了,先给这狸狌看病吧。”
最好病死,今天就死,免得让太子精心照顾了几个月乃至几年才死,又要惹来一堆眼泪。
这孩子真的好爱哭,那天把嬴政胸口的衣服全哭湿了,那种场面,嬴政真的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他心里诅咒着,身体却很负责地让蒙毅给这脏猫安顿好,甚至找来了新的猫窝,没有占据原来猫猫的那个。
柳编的敞口筐里,铺上了厚毯子,蒙毅将它单独放在安静的侧殿,以免往来的人多惊吓到它。
而后宫人喂了几勺羊奶,把猫崽的小肚子喂得鼓起来,用柔软的巾帕蘸着温热的水,轻轻擦拭猫崽的身体。
北辰殿本就有专门照顾猫猫的宫女,还是从芈夫人殿里调过来的,如今照料这只小猫,倒也熟练得很。
嬴政郁闷了一天,逮到回来的孩子就想吓唬他,极力控制住了这种冲动,深呼吸,冷静道:“你要知道,它兴许活不久。”
“我知道。”李世民现在再清楚不过了。
“也许明天就会病死。”
“我也知道。”
“既如此,又何必让自己伤心呢?”嬴政叹道,“不如不养。”
“阿父觉得,人的生命算长吗?”李世民像是在与嬴政对话,又像是在问自己,“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比,人简直像神仙一样长寿。猫与鹰的寿命,最多不过十几载,它们由生到死,皆在我眼中,也许它们也会觉得,人真厉害啊,能活这么久。但实际上,与泰山黄河、日月星辰比,人又算什么呢?
有人曾经说过,‘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1]
猫猫去世,我很难过,可总有一天我也会死,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终归都会归于尘土。若真有魂魄与地府,还可以黄泉再相见。这样一想,又觉得圆满了。即便没有,我也希望我的一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嬴政听得很不是滋味,捏捏他的手,责怪道:“你才几岁?怎么学了一身道家的味道?”
李世民笑了笑,平静道:“可猫猫陪伴我的每一天,我都很快乐啊。就算它不在了,那些快乐的日子,也是我们一起真切度过的。我没有辜负它,它也没有辜负我。
我的回忆里,有很多很多猫猫。所以我愿意为了这份幸福与快乐,而做好日后悲伤的准备。”
“你”嬴政微微动容,竟不知该怎么评价他的孩子。
李世民坐在他旁边,想说的话都表述清楚了,就产生了点大胆的想法,小声问:“阿父,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问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骂我?”
嬴政警惕道:“你想问什么?”
“先说好,不可以生气哦。”
“可。”嬴政不得不做足心里准备。
“假如,你明知道你心爱的孩子会早早离开你,可能十几岁,抑或二十几岁,会走在你前面你还会养他(她)吗?”李世民抬头望着他的父亲。
“我心爱的孩子?”嬴政用眼刀剜他,咬牙重复。
“就假如一下嘛”李世民缩了缩头,嗫嚅道。
“为什么非得假如这种不吉利的事?避谶的道理你也不懂吗?”嬴政有点恼。
“因为,生死无常啊”
不是人老了才会死,其实人随时都会死。这个道理很浅显,却常常被人忽略。
“小小年纪,老想这些生生死死的问题作甚?”嬴政无可奈何,干脆伸手去捏他的脸。
“阿父!我不是小童了!”
“哼。”嬴政才不管他在叫唤什么,捏完左边捏右边,把太子两边的脸颊都捏得红彤彤的才作罢。
“刚刚说好不生气的”委屈巴巴的太子嘀咕。
“会。”
“什么?”李世民被这峰回路转给惊到了。
“我会养他。”嬴政笃定道,“且尽全力让他活久一点,为他铺路。”
“那阿父的意思是同意我养这只猫崽了?”
“嗯?”嬴政猝不及防,才发现自己被孩子兜着圈子给涮了,火冒三丈有点多,小火冒个三寸吧,“路边捡来的病狸狌也能叫‘孩子’?”
“如果它能活下来,如果我养了它,如果它能陪我十年八年,日夜相伴,那它和我的孩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嬴政的神情已经不是微妙了,而是荒谬,他忍不住道:“那你的孩子可够多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爬的,就差水里游的了,何不去庖厨走一趟,挑一条顺眼的回来养,权当又多了个鱼儿女?”
好刻薄!
李世民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寻何物?”
“蒙毅要是在这里,就能记录下来了。威风凛凛的秦国王上,也会这种‘下里巴人’的调调。”
“你当蒙毅是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纸简足贵,这等小事有何可记?”
“那记载的都是大事了?”
“你想看?”
“记载僚先生觐见秦王的时候,没有写我在旁边偷吃东西吧?”李世民一惊。
“你觉得呢?”嬴政微笑。
“那记太学诸事的时候,没有写我和刘季爬墙看张良那件事吧?”太子着急忙慌地来扒拉他的父亲。
很好,本来可有可无的事,现在就算蒙毅没记,嬴政也要嘱咐他额外加上。
在乎史记人言是吧?
“蒙毅!”
“臣在。”蒙毅连忙入殿,“王上有何吩咐?”
“着重记录太子的言行。”
蒙毅一愣,偷偷瞅瞅大惊失色的太子,多嘴问了句:“哭也记吗?”
“当然。”嬴政毫不犹豫。
“那怕是有点费纸。”蒙毅冷幽默道。
“无妨,纸就是太子造的,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浪费。”
“咸阳纸很贵的!杨端和都还没用上纸呢,怎么可以用来记这些小事?”李世民跳了起来。
回旋镖刀刀见血,全都砍在了太子自己身上。
“能不能不要记?”
“能不能不养猫?”嬴政学着他的口吻,以反问作为回答。
“”李世民呐呐无言,纠结起来。
“交给蒙家来养,如何?”嬴政与他讨价还价。
“蒙家都好忙的”
私心里,李世民不太放心把瘦小的小猫崽交给别人,总不由得担心其他人会不会照顾不好它。
哪里能比北辰殿条件最好呢?放眼皮子底下看着,相对来说,自然是最稳妥的。
这与当初嬴政准备亲自养孩子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只是我们威严又年轻的老父亲,带孩子带麻了,再也不是那个会随手一箭把孩子不听话的宠物射死的秦王了。
外面捡来的猫崽,都得一句句有商有量地讨论能不能养,给谁养的问题。
“可去问问你阿母,看她如何说。”嬴政的最低诉求就是这丑猫别养在北辰殿。
“那我去问问。”李世民见他松口,连忙开溜,路过蒙毅时扯一把他的衣服,拽得蒙毅习惯性躬身俯首贴耳,听他说悄悄话,“猫崽还好吗?”
“喂了药,在侧殿吃饱睡了,已经不再发抖,巫马说它生来孱弱,先养两日看看能不能活。”蒙毅低声。
“哦。”李世民放下了一半的心,还有另一半悬着,“你都记了些什么?不会连我一岁的事都有吧?”
第102章 王上你不会不想还吧?
蒙毅只是恭敬而温和道:“臣只是如实记载,不敢妄自夸大。”
如实记载就已经够恐怖了好不好?
谁家好人记几岁小孩日常干嘛?
史官落笔那是寸字寸金,能少写就少写,天大的事也不过就几句话,哪有天天记录这些鸡毛蒜皮的?
李世民欲言又止,怕说多了蒙毅以为他要干涉记录,只好闷闷地跑掉了。
他前脚一走,后脚嬴政就若无其事地问:“寡人把太子抱进宗庙的事,你也记了?”
蒙毅愈发恭敬,一如既往不敢撒谎:“立太子乃是大事,不仅臣记了,史官与宗正也记了。”
嬴政顿了顿:“分殿这种琐碎之事,就不必记了吧?”
“臣原想着,太子乃是第一位由秦国王上亲手抚养的子嗣,又是国储,天赋卓绝,自然非同一般,多记录一些,有利于后世国君参照效仿”
“你不会细致到连太子腿痛寡人把太子抱回寝殿都写吧?”嬴政不可置信,“你甚至都不在。”
是的,蒙万能小秘书毅一般不上夜班,除非特殊时期、特殊情况、特殊任务,类似太子失踪那回,才会加班寻找护送太子。
但蒙毅尽职尽责,他长嘴了,会自己问。而因为他的职位就是宫中近臣,秦王心腹,所以些许小事,宦者令自然没有瞒他的必要。
“回王上,臣一并都记下来了。”蒙毅老实交代,“臣以为王上与太子父子情深,十分动人。尊主怜幼,譬如虎豹舐彪,宫外之人难以想象,亦难以相信,是以臣巨细弗遗,全都记录下来,以作凭证。”
蒙毅其实没啥私心,一开始是秦王不放心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崽子,他又不可能时时留意,就让蒙毅关注一下,记下来告诉他。
蒙毅就这样记了好几年,记着记着觉得颇为有趣,很有成就感,还挺乐在其中。
“王上若需要,臣这就拿过来给王上查阅。”
“去吧。”嬴政也想知道他写得到底有多详细。
平常也看不出蒙毅是个话唠啊。
蒙中郎迅速取来他的工作日志,呈给秦王看。
嬴政摊开卷轴,一句一句看下去,看着看着就看了两刻钟。
蒙毅还忐忑地站在那里等命令,等了半天怎么没动静了。
“王上,可有哪里不妥?”
“不妥?那可太多了。”嬴政抬眼斥道,“太子把他的狸狌带出宫五次之多,怎么没人汇报?”
“啊?太子初犯的时候,卫尉蒙武特地来报过,臣记得当时王上说,区区狸狌,不必理会,只要不是猛兽凶器,就不必上报了”蒙毅立刻解释。
论大领导说过的话自己忘了是什么体验?
还好嬴政没有死要面子不承认,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他在跟治粟内史核对大军开动的粮草事宜,哪有闲工夫关心太子带走一只臭猫?
他巴不得太子把猫带走,在别处掉毛。
左右目的地不是李斯家就是蒙家,不然就是王家,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连王翦的夫人都习惯太子常来常往,经常备上太子爱吃的果子点心了。
嬴政都懒得理爱往外跑的太子。
他顿时沉默,继续翻阅这啰哩巴嗦的大事小事杂在一起的起居生活录。
蒙毅又等了好久,估量着秦王看得差不多了,才问:“王上可要删改?”
嬴政想删的地方太多了,但真要开口下令,他却又犹豫了。
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模糊,遗忘很多很多事,但记录下来的文字不会消失,如果保存得当,甚至能带入墓葬,生前身后永远陪伴自己。
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年纪越大越明白,就如从沙堆里淘到的金粒,哪怕是孩子带着弟弟玩泥巴脏得不成样子,现在回忆起来也只觉得好笑,浑然忘却当时多么无语。
更何况,太子睡觉时,已经不需要再抓着嬴政的手了。
他一年一年长大,羽翼渐丰,那种年幼独有、无法回溯、可以拎着后领单手提起来抱走的、圆润可爱的时光,便留在回忆里,再也不能重现了。
嬴政居然有点说不出的怅然,迟疑一会,放弃道:“罢了,你接着写吧。寡人与太子之间,也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
“唯。”蒙毅松懈下来,等嬴政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
“王上,那”蒙毅壮着胆子抬头,用眼神示意秦王正在卷起来的那份卷轴,是他的。
“你还要?”嬴政诧异。
蒙毅当然还要啊,那是他辛辛苦苦写了五年的记录!
王上你不会不想还吧?
“你重写一份吧,这份我留着。”嬴政轻描淡写一句话,蒙毅宛如被天打五雷轰,脸色都惨淡了。
他努力挣扎了一下,仗着自己是宠臣,争取道:“臣怕重写的时候弄错臣没有过目辄记的本事”
求求了王上,把他的记录还他吧,那么多字,重写他会想上吊的。
嬴政略有点不舍:“那你誊抄完毕,再交给我吧。”
“多谢王上。”蒙毅感激涕零。
他们君臣叙话这时间里,太子早就偷摸带着他的小黄猫,溜到了芈夫人那里。
北辰殿也好,羲和殿也罢,来往的宫女宦者乃至臣子,好像都商量好了似的,忽略他怀里抱着的柳筐。
这算什么?太子牵老虎到处遛他们都见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别带出宫就行,不然蒙武多多少少还是要意思一下,问一问看一看的。
虽然当时事情发展为太子举着超大的玄色猫猫,送过去给蒙武看:“看!将军,这是我的猫猫!好看吧?”
“好看。太子要带它去哪?”
“去王家。”
“王上知晓吗?”
“将军可以派人去汇报一下哦。”
就这么简单。
“阿母!我的朋友送了我一只猫崽。”人还没到,声音已经飞到了。
芈夫人放下手中的棚架,绣了一半的猫猫头活灵活现,碧绿的眼睛明亮如宝石,胡须刚锁绣了十几针,就柔和地唤道:“扶苏,你阿兄”
她还没说完,正在默《诗》的扶苏就连忙搁笔,刷地起身往外跑:“我去迎阿兄!”
其实根本不用迎,太子速度超快,眨眼间就冲进来了。
芈夫人才不会像秦王一样斥孩子不稳重,她早就备好了茶汤和果饮,温度都晾得刚刚好,还有些温度,入口绝不会烫嘴。
几乎每天这个时辰,太子只要有空,都会过来找她,顺便和弟弟一起玩。
如若实在来不了,便会让人传信,不让她干等。
芈夫人也起身,向外走去,两个孩子已经碰上了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连续对话起来。
“扶苏看我的小猫崽。”
“哇!好像一只小豹子!”
“你也觉得像吧?”
“它在睡觉吗?”
“小猫崽都是要多睡觉的,扶苏小时候也这样,我来找你的时候,你总是在睡觉。”
“嘿嘿,它身上好多圆圈,一二三好多好多。”
“像铜钱的样子。”
“那我们给它取名叫‘铜钱’吧?”扶苏提议。
“让阿母来取吧,猫猫的名字就是阿母取的。”
于是他们又向芈夫人跑过来,殷切地把猫窝和猫崽都献给她看。
芈夫人把猫窝放到榻上,看两个孩子坐一块喝果饮,认真端详新来的小黄,问:“它耳朵怎么了?”
“一捡回来就这样了。”李世民道,“巫马说兴许它生来便折耳。”
“王上怎么说?”
“阿父好像不太想养它,让我来问问阿母。”李世民徐徐道来,“阿母愿意吗?”
“我啊”芈夫人摸摸他的头,“我很想养,又有点担心。”
“担心养不活吗?”李世民歪头问。
“不止如此。”芈夫人心情复杂,尽力和两个孩子解释清楚,“我当初怀扶苏的时候,一直在担心,等他生下来,你会不会不高兴”
“诶?”李世民迷惑地眨巴眼睛,“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对啊,阿兄为什么会不高兴?难道阿母怕我不聪明,阿兄不愿意陪我玩吗?”扶苏也追问。
“有一点儿,但更多的是,我怕长子觉得次子分走了他独一份的关心和宠爱。”这是芈夫人直到现在才会吐露的心里话。
她心思细腻,却不好说出来。连贴身的婢女,在她们被遣送回楚换了一批之后,为了减少是非,不影响孩子的前程,她更加控制自己,呐言谨行。
她知道秦王喜欢省心的女子,所以从入宫以来就从不越雷池一步,绝不给秦王添任何麻烦。
她甚至从来没有去过北辰殿。
唯有太子已然受宠到极致、扶苏也健康开朗的现在,芈夫人才会对两个孩子,说点小秘密。
“可是有了扶苏,就多了一个爱我的人啊。”李世民还是不解。
“就是就是,我好爱阿兄的。”扶苏不服,一个劲地往哥哥身上蹭,“阿兄特别好!阿兄还向廷尉要了字帖给我临摹,不过我更想学阿兄的,阿兄的字像凤鸟一样,好飘逸的。”
“你想学我的字吗?”李世民眼睛一亮,“那我等放田假了专门给你写一些。”
“阿兄最好了!”扶苏搂着哥哥不撒手,两人黏黏糊糊,晃晃悠悠,看得芈夫人眉目舒展,莞尔一笑。
“你们都是好孩子,通情达理。”她道,“我只怕猫猫会生气。”
李世民想了想:“阿母是说,猫猫会因为我们养了新的小猫,而不高兴吗?”
“会吗?”扶苏跟复读机似的,学哥哥说话。
“我亦不知。”芈夫人看向小猫窝里睡得正香的猫崽,它才巴掌大点,瘦得没有二两肉,她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它很可怜。
就像十五年前,她在踏青时被那只黑乎乎的猫咪勾住了裙摆。
“嗷喵咪”那玄猫一开口,连着换了三个不同的音调,从粗犷到乖巧,再到甜美,柔情似水,小爪子不露尖尖,好像怕勾破她的裙子,只是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猫戏裙袂东,猫戏裙袂西。猫戏裙袂南,猫戏裙袂北。
柔软的皮毛和长长的尾巴就这样勾勾搭搭,时不时蹭着她的脚踝,就蹭到了一辈子的饭票。
“要不等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去梦里问问猫猫,看看它同不同意?”李世民建议。
“梦里问?”芈夫人摇头失笑。
“梦里也太慢了,天还有好久才黑呢。阿兄还要陪父王用食,还要沐浴、读书、聊天猫猫会等得着急的。”扶苏一本正经地苦恼着。
“那我们找奉常卜问一下?”李世民随即更改主意。
“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奉常了。”芈夫人忙道。
“那我去找老师,他也会这个。”
“这个时辰再出宫,你就赶不上与王上一起用哺食了。”
“那我们抛铜钱吧。”李世民积极道,“这是最快的占卜方式了。”
楚国崇尚巫祝,遇事不决,卜问天地,仿佛日月神灵都没事干,天天关心芸芸众生的离苦得乐。
但显然,当下大多数人都有点信这个。
屈原的“索藑茅以筵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被心大的秦国太子简化成抛铜钱,不知道屈大夫泉下有知,有何感想?
“阿母你来抛吧,猫猫是你捡到的。”李世民殷勤道。
芈夫人便净手焚香,来到猫猫墓前。两个孩子也没闲着,一个摆上猫玩具小鸟铜车,另一个放上猫猫爱吃的肉肉,都端端正正围在她旁边。
“若正面向上,那猫猫就同意了;若反面向上,我就把这只折耳小猫送送给谁呢?”李世民还没想好。
芈夫人也没想好,她闭上眼,默念了几声猫猫,好像猫猫能听见似的。
她将掌心握住的铜钱抛了出去。
第103章 少年二凤
铜钱稳稳地落在地上,滚了滚,正面朝上。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它巍然不动,仿佛被猫猫的肉垫按住了,不许它动。
“猫猫这是同意了吗?”扶苏小心地问。
李世民有点欣喜,又有点心酸,为这只捡来的猫崽,为离去的玄猫。
他知道今年的花落了明年还会开,但明年的花终究不是今年的花了。
但他还是合掌喃喃:“对不起猫猫,我们要养新的小猫了多谢你猫猫,陪伴我这么多年如果真的有地府的话,你在那边也要做一只快快乐乐的猫猫,我会想你的”
他碎碎念好一会儿,扶苏也跟着他学,天真而虔诚地祈祷:“希望列代先王在上,保佑猫猫在黄泉不要受欺负。”
芈夫人温柔地凝望他们,没有去打扰两个孩子童真的愿望。
虽然向列祖列宗许愿保佑一只猫有点离谱,但孩子们一点都不觉得。
芈夫人便收养了这只猫,给它取名“小黄。”
“这个名字”李世民欲言又止。
这跟他的取名风格完全相反,简朴得让人想吐槽。
“不好听吗?”芈夫人笑问,“那叫‘铜钱’?”
“可以两个都叫吗?”扶苏提议,“孔子有好几个名字呢。”
“那是名和字。”李世民纠正他。
“哦,那叫小黄,字铜钱,怎么样?”
李世民琢磨了一下,还是有点不满意。他小时候一度以为猫猫是没有名字的,还好奇地问过“为什么不给猫猫取名呢?”直到芈夫人说它就叫“猫猫”。
还好没给他和扶苏起名叫“小黑”“小白”。
“人家都说,贱名好养活,它那么小,太大的名字,怕它压不住。”芈夫人柔声解释。
好吧,李世民接受了这个理由。
不知道才多大,可能只有几天的铜钱猫小黄,就这样在羲和殿住了下来。
它的运气很好,竟然活了下来,且长得很快。
似乎每一天都是新的样子,每一个月都比上个月更大一点儿。
它的毛毛逐渐茂密,瘦弱的体型在精心的喂养里渐渐丰满,总是怯怯的眼神从陌生到亲昵,尾巴上炸起的毛也垂顺了下去,养出了油亮亮的光。
唤它“小黄”它答应,唤它“铜钱”它也答应,哪怕对它“喵喵喵”乃至“嘬嘬嘬”,它也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仰着头咪咪叫。
它乖乖地长大了,是一只幸运的豹猫。
时光就这么飞逝。
五月收了小麦,六月胡麻(芝麻)开花,七月甜瓜熟了,八月赵王死了,九月胡麻结籽榨油,十月岁首宫里就能吃到滴了芝麻油的芫荽肉馄饨,十一月韩国又割让了一片土地,十二月墨家改造的铠甲呈给秦王与太子验收
太子射出的箭能穿透铠甲时,他嫌弃这铠甲不够结实,让墨家接着改良;
太子射出的箭无法穿透铠甲时,他嫌弃这箭不够锋锐,与少府继续磨弓箭的杀伤力。
少府令颠几乎要哭了:“太子这不是同时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吗?这样下去,永无休止啊。”
“加秩禄。”太子淡定地砸钱。
少府众人咬咬牙,接着拼命工作。
太子当然砸得起,纸跟瓷器这两样东西,就从六国赚了不少金帛,更别提从月氏及西域兑换来的各种香料,那都是有市无价,比金饼都贵。
在楚国尤其卖得好,楚国向来好华服佩香,奢靡之风愈盛,吕不韦只是稍微这么一炒作,把手里的香料掐着数量分批次一点一点从手指缝漏出去,再掐着身份忽悠对大秦最有利的贵妇,所得到的利润何止十倍。
比如西域来的乳香沉香苏合香等,是从月氏王室手里得到的。月氏也喜好做生意,两边一拍即合,虽然中间商月氏赚了不少差价,但这六国的贸易都掌握在秦国手里,可赚的地方那太多了。
舌灿莲花的纵横家洒出去,锦帛与金银就源源不断地运往咸阳,然后再经过治粟内史和少府,化为一车车送到月氏的货物。
就这样良性循环,国库日益充盈,对商贾的限制也放宽了不少。
六国的商人与学子,如过江之鲫,向咸阳蜂拥而来,又顺着直道与商路流淌出去。
吕不韦常年在外奔波,跟那个街溜子815A似的,本身未必有多大战斗力,奈何他背后站着大秦,从陇西进入月氏,护卫众多,兵强马壮,一路上也没什么人敢打主意。
他难得回来一趟,脸晒得黑黢黢的,精神头却很足,见到蒙毅就笑道:“王上对陇西送来的两千匹上等马还满意吗?这可是繁育了几年来最优秀的一批。”
“王上很满意,留了一半,另一半全给太子了。”
“太子要这么多马做什么?留几匹玩玩不就够了吗?”吕不韦疑惑。
“吕侯有所不知,太子在练骑兵。”
“太子都能练兵了?他才多大?”吕不韦差点以为自己的时间跟咸阳不一样,怔了怔,算了算,“太子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二岁吧?”
“若是按新的秦历算,才十一岁。”蒙毅很严谨。
吕不韦听得一愣一愣的:“新的秦历?改历法了?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今年的事,吕侯不知也很正常,赵国前线的将领们兴许也不知,飞鸽传书不会写得如此琐碎。”
“飞鸽传书能传到赵国前线了?!”吕不韦吃惊道,“我上次回来,不是才能在秦国境内传信,而且只能从咸阳传到河东郡吗?”
秦赵接壤,咸阳及周边平原属于内史直接管辖,出了这个范围,就是河东,过河东则是上党,也就是王翦率军出发的地方。
“两年时间,足够信鸽熟悉新的路线,扩大到上党、阏与和撩阳。”蒙毅微微而笑,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吕不韦却目瞪口呆:“赵国知道这件事吗?”
“这种事,怎么能让赵国知道呢?”蒙毅挑眉,“赵王迁与倡后正忙着夺李牧兵权,哪有空理会安静的边境?”
“李牧会交兵权吗?交了就是下一个信陵君吧?”吕不韦心有戚戚,他也曾经以为秦王会这样对他,夺权削爵,打压清算,所以立刻就能意识到这其中的猫腻。“不过李牧素来忠诚,倒也不好说。”
“为了防止他太忠诚,太子建议桓齮率一支精兵去偷袭云中城,动作很小,但要让李牧察觉。云中城离代郡不远,只要发现秦军即将兵临城下,李牧必不放心,他是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交出兵权的。而他不肯交,倡后必大怒。”蒙毅解释道,“此事尚且保密,吕侯莫要外传。”
这算是机密了,蒙毅得了秦王的授意,才会将这事告诉吕不韦。
“我哪敢?”吕不韦忙道。
他一年到头都在路上,回咸阳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敢透露这种级别的机密?
一方面他有种自己被秦王信任的熨贴,另一方面他又怕这是在故意钓他,万一哪天消息泄露直接拿他开刀。
应该不会吧?他这几年多安分哪,也算立了不少功呢。
“赵王偃崩的时候,我还以为大王会忍不住趁机再攻几个城。”吕不韦低声。
“王上很沉得住气,他清楚唯有从内部瓦解赵国,我大秦打起来才会事半功倍。”
吕不韦喟叹一声:“每次回咸阳,都觉得变化很大,我简直像外地人进城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当初杨将军也是这么说的。吕侯若有任何疑惑,都可以问我。”蒙毅笑道。
“我正想问,这是那只铜钱猫?它的耳朵不折了?”吕不韦诧异地望着柿子树上的黄猫,“是同一只吧?”
“是同一只。不知为何,养着养着就不折了,太子很高兴。”蒙毅的笑意更真切了些,从工作状态切换到更轻松自如的语气。
“时间过得真快啊,太子都十二不,十一岁了那现在大秦以几月为岁首?”
“新历以正月为岁首,已传达到各郡县。腊日(腊月最后一天)那天祭祀驱傩,不过太子会在正月初一那天,让咸阳宫挂满花灯,庆贺王上的生辰。”
“这个我听说了,只是这几年没机会看到。”吕不韦惋惜道,“以太子的眼光来说,阖宫亮灯的场景,一定很华美。”
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我年纪也不小了,不知这次回来,能不能在咸阳多呆些时日,见识一下这盛景?”
“眼下是十一月,吕侯功绩卓著,这点请求,王上不会为难的。”蒙毅隐约传达着秦王的意思。
很多时候吕不韦真的很羡慕蒙毅,年纪轻轻就是秦王的近臣,平步青云,常伴君侧,滴水不漏。
如果他能有这样的机会不,还是算了吧,这位秦王也不是他善于应付的。
不如想想李牧,至少他比李牧安全多了。
“还有什么大事是我可以知道,但还不知道的?”吕不韦深觉错过了很多。
“这个就得等吕侯自己发现了,一时半会说不完。”蒙毅引他到北辰殿,示意他稍等,躬身趋步,脱履进殿行礼,恭敬道,“王上,吕侯到了。”
“请。”秦王客客气气。
吕不韦这才脱履进殿,大礼参拜。
“快请起,赐座。”秦王心情很好的样子。
吕不韦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先汇报了一堆自己这两年都干了什么,生意做得怎么样,月氏与其他王国部落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次带了什么回来
秦王时而颔首,时而提问,对他的业绩颇为满意。
吕不韦正事都说完了,才问道:“看时辰,太子该回来了吧?”
“差不多,他向来很准时。”秦王的眉目似乎霎时间就温和下来,给吕不韦直观的感受就是,王上威严肃穆的压迫感减轻了大半,从“王”变成了“人”。
说太子,太子就到了。
“阿父,我回来了。”
还是熟悉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清朗明亮的少年音听着就让人心情一宽,好像夏日的阳光照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里,跳动着活泼泼的波光。
秦国太子,褐裘而来。
龙章凤姿,如日临空。
整个北辰殿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来的正好,过来坐。”嬴政笑道,“燕王来信,欲送太子丹入秦为质,你如何看?”
第104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按礼法迎接便是。”
太子解下褐裘,到嬴政右手边下首的桌案后坐下来,身姿挺拔,举止优雅从容,向吕不韦笑道:“吕侯多日不见,一路可还顺遂?”
“承王上的福泽庇佑,除了白日遇过盗匪,遇过狼群,夏日在月氏被雹子砸过营帐,冬天在陇西被雪没过双膝其他都还顺遂。”吕不韦也笑眯眯,顺便幽默地诉说了两句自己的辛苦。
“辛苦吕侯了。我的骑兵能够组成,全赖吕侯出使互市有功。”李世民爽朗含笑,“吕侯带回来的种子,几乎都种成了,只是咸阳水土有别于西域,不知风味有没有差上几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味道差些倒也寻常。”吕不韦轻松道,“听说太子酿的葡萄酒滋味极妙,臣可有幸品尝?”
“这是自然。”李世民扬声道,“给吕侯上酒,这葡萄酒我可是酿了八种口味呢。”
虽然他自己喝不了几口。
嬴政似笑非笑地瞅了李世民一眼,颇有点戏谑:“太子好酿酒,却不善饮酒,只能陪饮一杯,不可逞强。”
“儿哪敢多饮?”李世民无可奈何。
他直到现在都想不通,这辈子酒量为什么这么差。
原本以为当年是因为年纪太小,长大了就好了,结果到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辛辛苦苦酿的酒,充满乐趣与期待地在宫里种了那么多葡萄,从几棵发展到一片葡萄园,挂果时葳蕤生香,一嘟噜一嘟噜挂下来,晶莹剔透,嘴馋的弟弟妹妹就聚在葡萄架子下现摘现吃。为了留出更多葡萄酿酒,亲朋好友都只送了一两筐,留待来年再送。
结果费了那么多功夫,酿出来人人夸赞的酒,他自己却只能喝一两杯,再多就晕乎乎的了。
李世民的父亲大人试图改变过这种情况。
无论是宴饮待客,还是祭祀庆功,总有很多场合是避免不了要饮酒的,时下流行的酒本不易醉,老人小孩都是可以吃上两杯的,更别提那好酒的,一壶一壶当水喝都是寻常事。
偏偏太子不能饮。自己人知道有这事,还得保密,毕竟算是弱点,若被人利用,那就有点危险了。
“所以,你该练练酒量。”嬴政严肃地说过,“若有刺客针对,于你而言,此乃短处。”
“哦。”彼时太子十岁,很认真地想锻炼一下下,很努力地坚持到了第二杯,脸颊迅速泛起绯红,浑身热腾腾的,头晕目眩地一头栽倒,还好嬴政眼疾手快,挡了一挡,才不至于让他“咚”的一声砸桌子上,而是“啪叽”拍嬴政手里。
嬴政的手掌向上,垫在桌子上面,一言难尽地看着醉倒的太子,总觉得比起“醉”,更像是“晕”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酒里下了什么迷药了。
后来嬴政不死心,又试过几回,太子依然没什么太大长进,顶多就是从一杯进化到两杯,耐酒性强了那么一点点,能坚持住不晕,勉勉强强还能对几句话。
希望过几年能更强点吧,嬴政真是操碎了心,又拿他没办法。
八种口味的葡萄酒,颜色深浅不一,盛在不同色系的夜光杯里,莹莹润润,光泽诱人,香气扑鼻。
“咦?”吕不韦惊讶道,“这看起来比臣在月氏王的宴会上喝到的葡萄酒还要透亮,放在这各色玉杯里,更是相得而益美。”
上好的玉杯,光泽细腻,在有光时几乎是半透明的质感,夜晚衬着烛火仿佛月华满盏,光明夜照,故名“夜光杯。”
嬴政微微一笑,举杯示意:“吕侯请,太子酿的酒不多,卿可是难得有机会尝尽所有口味的。”
主要是宫里馋猫多,太子又纵容小崽子们偷吃,常常就坐在葡萄架子下,招呼他们随便摘,洗一洗,放井水或冰鉴里凉着,等他们吃得打嗝都是葡萄味,再让他们带一些回去。
有时黄猫好奇地扒拉过李世民的手,嗅来嗅去,也想尝尝味道。
李世民很谨慎地剥开皮让它舔了舔,结果黄猫只舔了一口,就露出呕吐似的表情,舌头伸出来一个劲地甩,扭头就跑去用水洗嘴了。
“喵?哇”它一边吐舌头洗嘴巴,一边还震惊地看着那群吃葡萄的小孩,好像不明白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们怎么吃得下去?
再加上赤松子那个酒鬼和刘季那货,甭管李世民酿多少,都是不够分的。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部分最好的存在宫里,足够嬴政随时取用。
吕不韦对这酒赞不绝口,且发自内心觉得甚好。
“若是宫里存量很足,可匀出一点送到六国去当贿赂。”吕不韦思路活跃道,“夫物多则贱,寡则贵,这等稀罕物,用来送王公贵族,再好不过了。”
“比如?”嬴政抛出话头。
“比如郭开。”吕不韦兴致勃勃,“我在路上听闻大秦欲联魏攻楚,怎么到了咸阳宫,却听蒙中郎说,要偷袭赵国云中?赵楚都是大国,没有同时发兵的道理吧?这对我秦国来说,可是很吃力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嬴政胸有成竹,不紧不慢道,“起初,寡人是有联魏攻楚的想法”
燕国前几年被赵国打狠了,不得不向秦国求援,秦国借救燕的机会,双管齐下,趁赵国一时不备,几个月就攻下了十几个城池,然后在赵王偃想调李牧回援的时候,秦国收兵不动了。
秦国这么一停,邯郸的危机就没有那么大,倡后哭哭啼啼地表示不能调李牧南下,他跟前太子赵嘉是一伙的,两人有勾结,李牧要是立了功那还得了?哪还有他们母子活路?
赵王本就急病,不知道是因为赵嘉、赵迁,还是因为丢了十几个城池,着急又心痛,被倡后这么一哭,也担心起来,心一软,就作罢了。
秦国就这么把打下来的城池吃了,改为郡县,驻兵防守,屯积粮草,顺便推广一下秦国的度量衡与文字。
嬴政亲政之后,他打的仗,都是奔着灭国去的,再也不是像以前一样,你打我我打你,为了一点地盘争个不休,围困个城池几年都打不下来,白白浪费粮草。
秦国的国力,已经足够灭国了。但太子想要的更多,更刁钻。
“既然要打,那就要胜,不仅要胜,还要付出最小的代价,那才是大胜。像长平之战那样的惨胜,不是我现在想要的。”
嬴政相信他,也相信尉僚王翦的判断,继续砸重金珍宝,把郭开喂得合不拢嘴,与倡后沆瀣一气,动不动就给李牧上眼药。
赵王偃自然不会对李牧下手,他清楚李牧的重要性,但他没过几个月就崩了。
十岁的赵迁继了位,倡后临朝,郭开为相,权倾朝野,比曾经的吕不韦权力还大,还气焰嚣张。
赵国的朝堂在他们两人的掌控下,乌烟瘴气,混乱不堪,李牧多次上奏欲正本清源,言辞恳切,皆被无视。
廉颇当年就是因为得罪郭开,屡屡被其诋毁,他被迫留亡魏国时,赵偃曾想启用他,派使者探望。
郭开贿赂使者,让其说谎,明明廉颇很想回赵,积极表示自己“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但使者回去禀报的却是廉颇老矣,虽能吃饭,但没坐多久就腹泻三次,身体早就不行了等等。[1]
赵偃信了使者的话,从此廉颇流落在外,抱憾而终,比信陵君还惨,到死都没有回赵。
赵偃尚且如此,他儿子赵迁比他还昏庸一百倍。
这个时候,秦国自然该坐等收渔利。
但嬴政等了几年,就有点蠢蠢欲动,萌生了联络魏国打一打楚国的想法。
“臣正是这么听说的。”吕不韦忙道,“说是王上命辛梧率四郡之兵,会同魏国,一起攻楚。臣还以为,此番会是一场大战。”
“连你都听说了?”嬴政满意道,“这真是寡人想要的。”
“王上的意思是”吕不韦迟疑着,“这是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这得看辛梧,看李牧,以及李园。”嬴政高深莫测道,“若有战机,亦可变虚为实;若无战机,正好迷惑赵国。”
“臣有点儿不太明白”吕不韦离咸阳日久,对最新的军事动态几乎一无所知,路上听说的这部分,还是秦国特意放出去,大肆宣传的,所以难免糊涂。
“到底是要攻楚,还是要攻赵呢?”
“过几个月,吕侯就明白了。”嬴政笑而不答。
吕不韦也就没追问,他淡出军权已经很多年了,早已过了炙手可热的时代,能这样安稳地得到秦王与太子的款待,舒舒服服地饮几杯咸阳宫的葡萄酒,想想也不错。
比起大秦从前那么多丞相,他这样的结果,不是已经再好不过了吗?
宫女往来穿梭,布上一道道美食,吕不韦也就不多想,酒足饭饱,兴尽而归。
“你手里的可是第三杯了。”待吕不韦走后,嬴政冷不丁道。
李世民讪讪地放下碧绿的夜光杯,乖乖应声:“知道啦。”
不同颜色的葡萄酒,由不同颜色的夜光杯承载,各衬各的潋滟,闻起来真的很香,入口醇厚,酸酸甜甜的,他也很喜欢,就是不能多喝。
嬴政漱口净手,等了太子一会儿,起身看向他:“过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哦。”李世民慢吞吞站起来,走得倒还算稳,就是步子有点拖沓,不像平时那么轻快。
嬴政失笑,远远地就向他伸手。
第105章 二凤想上战场!
“就这还想上战场呢?这宫里,你还能找到一个酒量比你还差的吗?”嬴政挖苦他。
“难不成打仗是拼酒吗?”李世民反驳。
嬴政拉着他的手,往内殿走:“安生些吧,上林苑还不够你玩的?”
“父王到底为何不同意呢?”
“大秦又不是没有武将,非得让太子领兵?你若出了事,让我怎么办?”嬴政头都疼。
“父王不相信我吗?”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寡人不能冒这个险。大秦有很多将领,却只有一位太子。国储之重,你不是幼时就明白吗?”嬴政苦口婆心地劝,深觉自己的白头发都在一根一根往外冒。
迟早被太子气出病来。
“我已经十二岁了。”
“你十一。”
“阿父对年龄的计算,真是好生灵活。”
当年他三岁的时候,嬴政非说他四岁;现在他十二,嬴政非说他十一。
“是你要改的历法。”嬴政没好气道。
“那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十二了。甘罗十二岁都拜相了。”李世民认真与他分说。
“你可见过甘罗?”
“没有。”
“为何没有?”嬴政有意去问。
李世民知道嬴政想说什么,叹气道:“因为甘罗早逝。”
“莫要拿他作比,避”
“避谶”少年拖长声音。
“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嬴政瞪他,“佻”
“佻达至极?阿父咱能换个词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
“”嬴政也想叹气了,“你跟刘季是越来越像了,当初真不该放他接近你。”
李世民不说话,只微微红着脸,笑眯眯,安静又乖巧地望着他。
“装乖亦无用。”嬴政冷酷道。
李世民还是眼巴巴地抬头看他,笑得恰到好处。
“你以为你还是小童吗?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嬴政继续冷酷。
太子的身量长得很快,这两年如春日的竹子,迅速抽长,一年就能长高好几寸,眼看就长到嬴政脖颈处了。
常年骑射练武养成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并不单薄。五官依稀有几分像嬴政,气度却截然不同。
嬴政垂眸凝望他,像看着徐徐上升的金乌,抖抖身上的光亮,堂而皇之地占据着一大片天空,恨不得把自己的光洒向整个世界。
“困在咸阳宫的太子,可征服不了天下。”李世民轻描淡写,“阿父难道希望大秦的太子是赵迁那样的废物吗?”
“放心,你四岁都比赵迁强。”嬴政不咸不淡,松开手,“歇一会,我要与你商议你迁宫的事。”
李世民坐下来,一手支颐,看侍女送了醒酒汤过来,目光流转,又看向对面端坐的嬴政。
“阿父要不要去看看我练兵?”
“不用看,定然令行禁止。”
“这个时候,阿父又对我很有信心了?”
“我对你,素来很有信心。”嬴政笃定道。
“这么有信心,却不愿意放我出咸阳看看?”
“倘若你只是想出咸阳,倒也不是不行。”嬴政沉吟片刻。
“哦?”李世民眼睛一亮。
“把汤喝了。”
“哦。”他几口把醒酒汤干了,很期待地问,“怎么说?”
“辛梧驻兵南阳,你可以太子之名可前去慰问。”嬴政松了点口,但不多。
南阳是秦楚魏三国交界的重要区域,由白起当年从韩国和楚国手里抢来的,拼拼凑凑,再扩张扩张,昭襄王时代就设了南阳郡,成为秦国攻楚的基地。
土地肥沃,地势平坦,粮草充足,交通便利,秦军停在那里,很方便等魏军集结合兵。
但
“辛梧”李世民冷静地阐述着自己的推测,“秦魏联盟脆弱得还不如一张纸,想克制太容易了。只要李园派人游说辛梧,拿井忌举例子,辛梧就可能犹豫。”
井忌,也是秦国的将领,在嬴政十六岁时,井忌率领三万秦军协助赵国攻打燕国,与赵国的李牧配合,一同夺取了定城、方城。在进攻易城时,因燕国抵抗顽强且天气寒冷,双方暂停进攻。赵国将方城作为井忌秦军的休养之地,井忌则向秦国请求增兵。
但后来秦国接受燕国劝说,趁赵国后方空虚进攻赵国,夺取了赵国太原三十七城。赵国因此迁怒于井忌所率秦军,将他们全部屠杀干净。[1]
战国时代的同盟关系就是这么脆,毫无可信度,昨天还是盟军,今天就是敌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所以那些五国、六国联军伐谁的走向,不是分崩离析,就是狗咬狗一嘴毛,乱得一塌糊涂。
井忌,在这件事里,是妥妥的大冤种,还有他属下的那部分秦军,都如同祭台上摆的牺牲。
井忌的事才过多少年?只要李园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给辛梧听,辛梧又怎么能不为之动摇呢?
秦魏联盟攻楚,破绽百出,李世民脑子一转就能想出拆掉这联盟的方法。
秦魏联盟稳固吗?笑话,悬崖走钢丝都比这联盟稳。
秦国打魏国多少回了,数得清吗?魏国都快被打成秦国的附属国了,听到秦军往魏国方向开动,心里都哆嗦。
只要能避免挨打,魏国宁愿割城让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2]
这种联盟,也叫联盟吗?
明知这样的联盟不稳,嬴政却组织起来,存的是什么心思,还不明显吗?
若能把魏国推出去做炮灰,把他们的军队拖在楚国战场上,无论攻楚的成果如何,对魏国来说,都是付出很大的。
这个时候,如果秦国反水,故技重施,反手就去掏魏国老巢,随随便便就能撕掉魏国一大块肉。
嬴政不置可否,毫无反驳的意思。他的太子对军事有多敏锐,恐怕只有王翦和李牧能比。
“辛梧犹豫便犹豫,反正攻楚只是个悬帜,你我都清楚,设计逼死李牧,才是重中之重。”嬴政平平淡淡地下定论。
“所以我去南阳做什么?看风景?”李世民无奈侧首,“辛梧一拖,能拖上三五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不是很好吗?秦王暗忖,就是因为太子判断李园会联系辛梧,想方设法拖延,辛梧也会瞻前顾后,拖拖拉拉迟迟不发兵,所以他才会提出让太子去慰劳军队。
南阳在秦国境内,重兵把守,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
“你不乐意?”即将而立之年的秦王耐心地问,声音低缓,带着点戏谑的笑意。
“我更想去云中城。”太子很大胆。
“你想去哪?”嬴政提高音量,惊道,“你怎么不想飞天登月?”
“毕竟我没有双翼。”好遗憾。
嬴政冷笑:“你去云中,是去给李牧送菜吗?”
“为什么不是李牧给我送菜呢?”李世民笑容可掬。
“战场可不是儿戏。”
“我从不觉得是儿戏。”
“你是太子。”
“又来了。”李世民嘀咕。
“太子的责任,从来就不包括上战场。我不能让你去涉险,你明白吗?”
嬴政真的是苦口婆心,比牵着哈士奇加比格出门,眼睁睁看着两只狗一东一西狂飙,一个人手里拽着两根狗绳拼命往后拉还苦命。
“我明白,阿父是担心我的安危。”
“你明白,还总是不安分。”
李世民垂头丧气,沮丧可怜地望着嬴政:“我只是想为阿父分忧。”
可惜他现在脸不圆了,眼睛也不不是幼崽那种又圆又大、可爱无辜的形态,对父亲大人的杀伤力大大降低。
嬴政板着脸,警告他:“最多到南阳,赵国那边,你想都别想。”
“平阳行不行?”李世民退而求其次。
“平阳还没打下来呢。”
“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嬴政默默地深吸一口气,脸都快黑了。
“实在不行,就撩阳吧,王翦将军在那里,他向来最稳妥不过了,绝不会让我乱来的。”李世民一退再退,轻轻握住嬴政的手,撒娇道,“可不可以?”
“撩阳”嬴政迟疑了两秒,没有坚定地一口拒绝。
私心里,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秦王当然希望太子能多经历练。宠爱太多,不知世事艰辛,是成不了一个优秀的王者的。
“阿父可以提前告知王将军,也可以派人监督我。这样总可以了吧?”李世民连忙趁热打铁。
嬴政思量再三,还是下不定决心。
“阿父~”
“噤声。”嬴政禁止他扰乱自己思考,皱眉唤蒙毅过来。
“王上有何吩咐?”
“太子想去撩阳劳军。卿以为可否?”嬴政沉声问。
“撩阳?”蒙毅心一颤,下意识看向太子。
李世民微带笑意,真诚地回望,试图通过殷切的目光传递信息:快同意!支持我!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撩阳远在边境,据此足有千里之遥啊”蒙毅硬着头皮道,“就算是最好的马,也得走上十几天”
“七天,足够了。”李世民自信道。
“不吃不喝不休吗?”嬴政瞪他,“身体要不要了?”
“要的,你继续说。”李世民从善如流。
“撩阳虽已为我大秦所占,但离赵军未免太近了些。一旦消息走漏,赵将得知太子在那里,必会发动进攻,这,到底还是危险。”蒙毅顶着太子灼灼的目光,坚持把话说完。
“寡人正是忧虑这个。”嬴政颔首。
“不以太子的身份前去,不就行了?”李世民早就想过很多次了。
他有好几套可行的方案,在脑子里演化无数遍了。
“那以何身份?”嬴政不解。
第106章 苦命的蒙家兄弟
“我可以假借蒙家或者王家的身份,然后阿父封我个天策上将”
“封你什么?”嬴政侧目。
“天策上将!”李世民神采飞扬,“多好听啊!”
他很喜欢这个独一无二的封号,因为这是前世由于他战功彪炳、封无可封,所以生造出来的称号,很特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真当自己去领兵打仗的?还上将?”嬴政不赞同。
李世民在心里撇撇嘴,不跟护犊子的父亲大人一般计较。
先想办法出咸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好吧。”李世民收敛了嘻嘻哈哈的玩笑神色,认真道,“那就治粟内史或者少府的官员吧,对外只说是送补给,慰劳将士辛苦,也能掩人耳目。”
这算是比较合理的方法了,听起来像是送粮草兵器的,很安全。
至少表面上很安全。
嬴政依然皱着眉,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阿父还不放心的话,派个你放心的人陪我一起去,确保我不会以身犯险。这样如何?”
太子温温和和地笑道,无比乖巧,看不出一点撒手没的迹象,再接再厉,“我当初和蒙毅从岐山赶往雍城,一路上可是很乖很听话的,蒙毅寸步不离,我也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对吧,蒙毅?”
蒙毅嘴角略有点抽动,艰难地应和:“的确如此。”
“蒙毅”嬴政把所有可信的人在心里全咀嚼了一遍,权衡着谁最稳妥。
蒙毅不行。虽然蒙毅可以争一争秦王最信任的臣子首位,但他没带过兵,若是在咸阳内,太子出行那自然是蒙毅陪伴最好,千里之路还是算了没有瞧不起蒙毅武力值,也没有还记挂当年孩子在蒙毅身边受伤的意思;
王家的话,王贲与蒙恬共掌中尉军,这两人只能调走一个,调走谁呢?
那当然是蒙恬了。不好意思,论信任,蒙家兄弟还是遥遥领先,超出太多了。
“蒙恬”嬴政心绪一定,琢磨着以蒙恬的稳重,拉住蠢蠢欲动的太子没有问题,那就他了。
“传蒙恬过来,寡人有事交代。”
太子笑逐颜开:“太好了,我就知道,阿父是天下最好最好的父亲。”
蒙毅欲言又止,静默地退到一边,忍不住想:太子真的会什么多余的事都不做吗?这可能吗?希望兄长运气好点,能时时刻刻看住太子吧不然的话
等蒙恬到了,太子积极地把这事告诉他,蒙将军难以置信地问道:“臣保护太子去撩阳?近日不是要攻赵吗?难道不打了?”
“打的云中,离撩阳还远着呢,无妨的,对吧?”李世民愉快地弯起眼睛。
对对吗?蒙恬张口结舌,下意识看向蒙毅。
弟弟无可奈何地与哥哥对望,像生吞了一包黄莲,露出一种打工人凌晨两点还在被工作折磨的、习以为常的麻木。
不需要任何言语,兄弟俩凭眼神就对了几句话。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想开点吧,兄长。总不能辞官不干。”
“真要命啊。”
“谁说不是呢?”
“我日后若是大祸临头,小命不保,你记得到我坟前上柱香。”
“不至于,太子还是很聪明的。”
“他若是不聪明,我就不用担心了。”
“也是。”
蒙恬平复了一会跌宕的心情,不得不为太子的安全加码:“那臣恳请抽调一些中尉军。”
“太子的卫尉约有上千,都是他从中尉军选锋出来的,你见过吧?”嬴政问。
“臣见过,臣当时在场。”蒙恬肃然道,“皆是中尉军最好的男儿。”
那是,选锋李世民可是专业的。
上万人往那一站,他目光一扫,就能一眼相中体格最强壮、意志最坚毅、目光最有神、状态最优秀的,甚至于瞅两眼对方站立的姿态,哪怕那人空着手,都能精准地推测出对方擅长什么,是刀枪剑戟,还是弓马骑射。
就跟种了几十年菜地的老农去逛一圈菜园子,马上就摘走了园子里最漂亮最新鲜的瓜果,一个也没有选错过,蒙恬当日全程陪着,都为他的眼光毒辣而心惊赞叹。
中尉军本就是大秦最精锐的军队,太子从三万中尉军里拔尖拔出来的一千人,装备了最好的马、最好的铠甲、最好的武器,在上林苑亲自训练了一年,这带出去要是不能以一敌十,李世民能把脑袋摘下来当蹋鞠踢。
但蒙恬还是不放心,他又要了两千人。
“王上莫要嫌多,实在是太子身份不同寻常”他刚解释了半句,嬴政就打断道,“不多,应当的。”
秦王怎么会嫌多,要不是人太多会引起更多注意,适得其反,他恨不得打包个两万军队,一路护送太子劳军。
这事差不多就这么敲定了,剩下的也就是路线和细节了。
商量了半天之后,蒙恬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嬴政才想起他一开始牵太子过来其实为了讨论迁宫的事
这孩子转移话题的能力太强了,硬生生把嬴政的注意力带偏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瞪了太子一眼。
“怎么了?”李世民连忙坐正,一副无事发生、我什么也没干的样子,跟小黄猫悄咪咪去推桌上的杯子,被发现之后,偏开头舔舔爪子,若无其事的表情一模一样。
“奉常算过,明日宜迁居,你可准备一下,往立政殿搬。”
立政殿,这个名字太熟了,但却不是李世民起的,而是嬴政提出来的,巧合的简直像是天定。
立政二字,充满秦王对太子的期望,政治味道太浓,与“北辰”“麒麟”遥相呼应,父子俩都很喜欢。位置也非常好,处在这两殿之间,离章台宫也不远,方便嬴政找他,也方便上朝和处理公务。
太学这两年去的少了,更多的时候李世民都泡在中尉军和上林苑,跑马演练,昼夜行军,在山林河谷模拟战法,与他的卫队建立默契。
有时会看见那只眼熟的白罴,趴在树叉上做平板支撑,双掌托腮,眺望远方,悠闲得像个神仙。
晴天也挂树,雨天还挂树,除了饿时下来,一屁股坐竹林里,啃一堆竹笋嫩竹,吃一阵子,肥胖的屁股挪一挪,换个地方接着吃。
“真闲啊。”李世民下了马,感叹道。
“这玩意儿能吃不?”太子卫率李信浓眉大眼但贼眉鼠眼地问。
对,他叫李信,就是那个直接导致嬴政向王翦撒娇,创下了千古名场面的李信。
李世民选锋的时候,拿着名册一一询问核对,问到他的时候,自己都愣了。
其实想想也正常,李信的父亲是秦国南郡守李瑶,封狄道侯。李信出身武将世家,跟蒙恬王贲都差不多,都是军二三代,那他年纪轻轻就进入中尉军当裨将,实在是太合理了。
如今王翦他们在外戍边,正是年轻将领冒尖的机会。
不过对李世民来说,更微妙的是,李信好像跟他们家有关系。族谱往上叙的时候,叙到了李广、李超和李信。
虽然不知道真的假的,就当真的吧。
他当时盯着李信看了很久,看得李信都慌了:“臣有哪里不妥吗?”
“没有。你愿意做太子卫率吗?从即日起,除了父王之外,你率领这一千卫尉,只听从我的号令。我让你们跳河,你们都得跳,能做到吗?”
“能!臣愿意!”李信大声道,“臣会游水。”
李世民忍俊不禁:“那你要是不会呢?”
“那臣也跳!谨遵太子命令。”
“好极了。”
李信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作战勇猛,势如破竹,凌厉如太子射出的箭,摧枯拉朽,连嬴政都很满意。
“不能吃,这是我养的。”李世民一本正经道。
“太子连白罴都养?”李信吃惊道,“好特别的爱好。”
“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他指指树上晃荡的黑白大团子。
“可爱吗?”李信忽然不确定了,左顾右盼,问自己的同僚。
“太子说可爱就可爱。”其他卫尉吃吃地笑,“太子眼里,连大老虎也是小黄猫。”
“山君真的很可爱。”李世民认认真真地与他们分辩,“等你们见到就明白了。”
一开始卫尉们以为是太子审美超出常人,后来他们真的看见了那只晒太阳的老虎。
超大一只,足有八百斤,趴在石头上,懒洋洋地睁开半只眼睛,往太子的方向瞄。
李信警惕地挡在太子前面,卫尉们一拥而上,张弓搭箭,随时准备箭雨齐发,把老虎射成刺猬。
“不必紧张,这也是我养的。它很乖的,从来没有伤过人。”李世民落落大方地挥手,吹了吹竹哨。
清脆嘹亮的哨音响彻密林,不仅把盘旋的鹞鹰召唤了下来,落在他手臂上,也引来了苏醒的大老虎。
它兴奋地从石头上跳下来,迅速跑过来,在卫尉们的注视下,紧急刹车,在五六步之外就停下,呼噜呼噜地打了个滚,乖乖往那一蹲,比李世民还高,裂开嘴,笑得虎迷日眼,傻乎乎的。
啊?!卫尉们目瞪口呆。
鹞鹰熟练地飞到马头上站着,下一瞬间,果然太子就上前伸手去撸老虎了。
“你是不是又胖了?肚子都快垂地上了。”李世民摸摸大老虎的脑袋,rua着它的耳朵,碎碎念,“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猎只鹿吃?听说你上次捕猎的时候被野猪踢了?”
大老虎委屈巴巴地发出“嗷嗷”的声音,大脑袋去蹭他的手,跟一只养熟的狗狗没有区别。
没有人为鹿发声,因为它们真的很好吃。
不仅老虎爱吃,卫尉爱吃,还可以抓一只活的带到王宫,现吃现杀,精心处理炙烤,做待客的美味。
只可惜,燕太子丹到咸阳宫的那天,没有什么心情品尝烤鹿肉的味道。
二十年前,邯郸一别,彼时同样身处困境的朋友,如今的处境却天翻地覆。
嬴政已为秦王多年,大权在握,剑指天下。
燕丹却还是太子,被逼无奈,入秦为质。
这让他该如何自处呢?
第107章 燕国想要互换质子
燕国送太子丹入秦,其实是因为怕赵国。
赵国打燕国,跟刷周本似的,刷得燕国苦不堪言。
魏国有多怕秦国,燕国就有多怕赵国。
弱国的生存智慧,就是寻求强者庇佑,就像韩国也曾经试图和赵国联盟,燕国现在也试图和秦国结盟。
为此,屡战屡败输麻了的燕王喜,主动派太子丹入秦为质。
这也许符合燕王所求,但秦国想要的早就不是什么结盟了。自嬴政继位以来,这种战国常用的外交手段,就在秦国淡化了。
秦国不再送质子出去,也无所谓别国送来的质子。
当然韩非是个例外。无论他是不是韩国的公子,秦王都会把他要过来。他到秦国来,充当的也不是什么质子的作用,纯粹只是因为他太有才华了,秦王很欣赏他的学说。
韩王不想给也得给,韩非不愿意也得愿意,就是这么霸道。
“燕国太子拜见秦王。”
燕丹长揖为礼,深深俯首。
“太子请坐,不必多礼。”嬴政语气平平,“太子一路辛苦,寡人略备薄酒,以慰风霜。”
“多谢秦王。”
燕丹落座之后,心下稍定,看着对面的李世民笑问:“这位就是秦国的国储了吧?果然卓而不凡,小小年纪,俨然秦王当年。”
他似乎是想叙叙旧,缓和一下严肃的氛围,但他提起当年,李世民就知道,嬴政要不高兴了。
好好的干嘛非要提当年呢?
嬴政在邯郸,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吗?
秦王记仇的小本本上,还不知道列了多少邯郸的人名呢!一张纸都不知道写不写得下。
“多谢太子夸赞。”李世民端坐秦王下首,闻言只略略含笑,客气了一句。
“当年”嬴政神情微动,竟扯出一点笑颜来,温温和和道,“当年时局艰难,多亏有丹相助,寡人铭记于心。”
“彼时你我都是质子,都不容易,自当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1]此乃应尽之礼。”燕丹道,“如今燕弱而秦强,时移势易,不知大王能否像我当年帮助你一样,帮助燕国呢?”
“太子对寡人的救助之恩,五年前秦国不就已经还了吗?”嬴政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拧眉道,“若非为太子故,秦国何必要掺合你们燕赵之战呢?”
这对话一出,双方都在心里斥责对面无耻。
邯郸那点破事到底还要说多久?你们燕国被赵国打成什么鬼样心里没点数吗?我们秦国接了燕王的求援,马上就派兵去攻赵了,你们燕国还不感恩?
携恩求报,不自量力!
你们秦国是为了救燕吗?你们是为了趁机咬赵国一口好不好?趁赵军主力深入燕国一时半会回不去,秦国占了多大便宜,连吞了十几个城池,一个也没吐出来。得了便宜还卖乖!
虎狼之秦,贪得无厌!
两边谈不拢,都有点不喜,燕丹到底有求于人,举杯道:“丹代父王与燕国,深谢大王援手之恩。”
嬴政勉强还算满意,给了这个面子,举杯同饮,还顺便瞟了一眼李世民。
一般来说,秦国太子的酒是专门稀释过的,一分酒九分水,夸张的时候更是含水量百分百,一点酒味都没有。
反正都是分餐,一人一座,在秦国的地盘上,什么手脚都好做,外人也发现不了。
“太子此番入秦,所为何事?”秦王走走过场。
“自是为燕秦盟好之事。”燕丹正色道,“我听闻昔日齐王远道而来,与大王宾主尽欢,立结盟之约,十分庄重友善。既有秦太子舞剑之欢,又有上林苑同游之乐。不知你我之间,可否亦如此呢?”
怎么还有我的事?李世民抿了一口寡淡的酒水,正在怀疑这是蜂蜜水和果饮勾兑的,一听这话顿时抬了抬眼。
燕王父子这种不自量力的轻率感,真是一脉相承。
秦国的国策是远交近攻,齐国属于那个“远”,当然要与之交好,希望秦灭“近”时,齐国不要动,旁观就好。
你们燕国有这个地理优势吗?
有这个国力吗?
被赵国围了好几次都城也没见你们吱声,怎么敢在秦国摆这么高的谱?谁给燕国的自信?荆轲吗?
李世民有点想笑,忍住了,面上带着点惋惜道:“彼时年幼,不知天高地厚,才敢贻笑大方。学艺不精,以致剑都脱手,差点吓到齐王,如今哪敢再惊吓到贵客?不如奏燕乐,让太子品鉴一番如何?”
“秦国也有燕乐吗?”燕丹一怔。
“太子有所不知,自太学立于咸阳,六国文士多有往来,交流频繁。哪怕是燕国长居北地,亦有那好乐之人,自燕国而来,在太学与同窗敲钟击筑,慷慨飒沓,七国学子各和其乐,琴瑟笛竽,亲如一家那实在是很难得、也很热闹的景象。”
李世民笑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甚至于连父王都去听过两次呢。”
咸阳宫虽然也有乐师,但显然没有全面到精通七国之曲乐,何况有些曲子,有的乐器,真的只有当地的人才能奏出原汁原味的感觉来。
每每张苍开这种乐器交流课,那别说屋子里了,连院子里都站满了人,树上墙上都得挂几个好奇的,比算学课的人多二十倍不止。
这年头,谁能不爱听乐呢?连入学的无忧都特地带了琴去,随着众人的乐曲而伴奏。
各国的乐曲有各国的特色,像楚国风流袅丽,齐国活泼欢快,赵国雄浑壮阔,魏国典雅庄重,韩国细腻婉转,秦国质朴刚健
而燕国,或者说匽(郾)国,最初的封地可能在郾城与召陵一带,与中原失去联系长达数百年,形成了一种北地特有的“重义轻死”的壮烈乐风。
冬天太冷怎么了?有本事冷死我。大不了就是死,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李世民每次听燕乐,总感觉里面在表达这种趋向。
比秦国还烈,比赵国还刚,如今却又没有秦赵强大的武力,于是侠气纵横,最激昂之时,往往也是最悲壮、最接近死亡的时候。
“太学竟如此繁华吗?”燕丹喃喃。
“太子不曾听说吗?”嬴政矜持道,“太学始建至今,已有六七年之久,数十位学子学成而归,其中亦不乏燕人。他们回去之后未曾提起过吗?”
“”燕丹嘴唇微动,难掩失落,“倒是略有耳闻。”
舆论的力量就是这么发酵出去的。虽然速度不是很快,但长年累月的,秦国的风评无形之中也在变好。
因为太学办得红火,李世民后来提议扩办郡学的时候,嬴政也答应得很爽快,目前咸阳附近的几个郡,都已经有郡学了,其中大部分老师都是太学出来的,也算一脉相承。
“如此,请太子赏秦之燕乐。”嬴政礼貌微笑。
他待客的时候其实非常有礼,只是有时不太真心,在熟悉他的人看来,就有点敷衍了。
越生疏越礼貌,不仅李世民发现了,燕丹也发现了。
燕丹或多或少有点不是滋味。
编钟与筑的乐声一起,就如燕地的北风呼呼吹过,萧萧肃肃,沉沉浮浮。
燕丹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大王幼时喜欢观鹤钓鱼,如今还喜欢吗?”
嬴政垂下眼眸,看着杯中之酒,没有回答。
李世民却听得津津有味,等了等,见父亲未接话,便友好地应道:“父王现在也很喜欢,只是日不暇给,没有多少时间去玩乐。”
燕丹像是得了某种鼓励,回忆道:“当年在邯郸时,我与大王年纪都尚小,有大把时间可以出去玩。他喜爱钓鱼,常常坐在河边,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不钓满那个木桶不罢休。”
“吃得完么?”李世民兴致勃勃地问。
“小鱼他会放回河里,大鱼晒成鱼干,或腌成咸鱼,有时也会送我一些,冬天下雪凿冰都在钓,一年四季都有鱼吃。”燕丹笑道,“更神奇的是,有一只鹤鸟时常在他身边徘徊,偷他的鱼吃。”
李世民看了一眼嬴政,好奇道:“父王不管吗?”
“他不管的,他觉得鹤鸟很美,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有神仙飘然之姿,所以就任它偷吃。”
感觉好可爱。李世民悄咪咪地想象着,年幼的小嬴政安静地坐那钓鱼,明明发现鹤鸟鬼鬼祟祟地靠近,却假装没看见,任由那黑白分明的长腿鹤,伸着长喙,一啄一条鱼。
鹤鸟往那一站,超大一个,恐怕比坐着的小嬴政还要高多了。
一想到如今高大威严的秦王,还有那种圆圆脸的漂亮幼崽时期,就觉得好生奇妙。
真难得有人聊起嬴政的童年时光,尽管嬴政本人不见得愿意提,也不见得愿意听。
“听起来颇为悠然。”李世民很高兴能听见嬴政的幼年也有快乐回忆,也许只有这么一点,但总好过没有。
“可惜后来被赵偃发现了。”燕丹偷偷觑着嬴政的脸色,见他只漠然听之,看不出喜怒,便迟疑地顿住了。
赵偃?还有他的事?
赵偃比嬴政大十几岁,但当年还不是太子,赵偃是在赵国太子死后很多年才上的位,所以嬴政在邯郸时,赵偃还只是位公子。
依赵偃这人的作风来说,他能干出什么事来,可想而知。
嬴政落水那件事,是不是和赵偃有关?
可惜这人已经死了,骨头都凉透了,以后想报仇也没处报了。
李世民琢磨了一会,却听嬴政道:“前尘旧忆,提它作甚?赵偃的坟墓,日后都会被秦军踏平,又何必在意那些小事?”
燕丹讪讪一笑,听乐饮食,好半晌才道:“我奉燕王之命,前来签订盟约,不知贵国是否有意?”
“普通的盟约签了也无用,若你们燕国有诚意,我们大秦想与燕国共同出兵,讨伐赵国。太子意下如何?”嬴政目光锋锐。
“合兵伐赵?这、这”燕丹震惊道,“秦国不是要联魏攻楚吗?怎么又要伐赵?”
“跟楚国比,自然还是赵国更近。”嬴政沉静道,“太子意下如何?”
“”燕丹张口结舌,与一同来的使者面面相觑,窃窃私议,试探道,“若秦国真有此意,丹愿促成此事,只有一个请求。”
嬴政:“什么请求?”
“丹愿为质,留在咸阳,那么秦国是不是也该与之交换,派秦国太子至燕都蓟,以示贵国之诚意?”
言下之意是,互换质子。
燕国太子,换秦国太子。
第108章 秦王气炸
他在说什么?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你们燕国是想明天就亡吗?
在场所有的秦人都突然卡壳了一下,像所有的机器人一下子被按了暂停。
蒙毅几乎不可置信地望向真正的史官,只见对方的笔惊愕地悬空,完全忘记了下一个字要写什么。
李世民下意识坐得更正了些,诡异地心平气和,甚至莫名有点好笑,态度奇好地问道:“这是燕王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燕丹不明白秦国这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有点儿懵:“自然是我王的意思。”
“燕王欲我大秦太子入蓟为质?”嬴政目光一冷,俨然杀气腾腾,吓得燕丹一哆嗦。
他坚强地把话说完:“两国盟好,交换质子,不是惯有的事吗?今我先行入秦,与秦王商议此事,也是依礼节而已。大王何必动怒呢?”
怎么说呢,燕丹的话本身谈不上有错,以前各国之间互送质子真的很频繁,频繁得跟吃饭喝水似的。
好几任秦君都做过质子,如创造了一堆成语的战国大魔王嬴稷、好不容易搞到王位的子楚和现在冷着脸不高兴的这位。
但如今时代不一样了。
区区二十年,秦国已经领先其他国家不止一个版本。
在六国还忙着你打我我打你,你跟我联盟,我跟你合兵的时候,秦国君臣们已经逐渐达成一种共识这天下,非秦国莫属。
看看我们大王,再看看我们太子,转头瞅瞅六国君主和继承人都是什么废物,秦国不统一简直没天理了。
比如蒙毅此时就想着,你们燕国好大的口气,燕王算什么东西,被赵国打得跟丧家之犬似的,怎么好意思提出让我们太子质燕?
你们燕国配吗?
懂不懂我们王上养一只太子多费劲啊?
捧在手心里都还不够,就差含嘴里随身带着了!
给太子扎头发都能一直扎到六岁,就问哪位国君能做到?
费了多少心血才养到十二不,十一岁的,你们燕国说要就要,问过太阿剑了吗?
要不是王上有度量,早就气得拔剑了好吗?
嬴政怒极反笑:“是燕国有求于秦,怎么竟如此摆不平自己的位置?六国之质,如风中烛,水中萍,你们竟妄想我大秦送太子入燕,简直荒谬!”
燕丹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时脸色有点难看,不明所以道:“燕国愿与秦国合兵伐赵,怎么不算合则两利?你们秦国不肯送太子为质,反而这般看轻燕国,又谈何尊重呢?秦王未免骄傲太过,盛气凌人!”
好好的宴会,由此不欢而散。
双方都觉得对面冒犯,且难以沟通。
本质上,是政治诉求差得太远,已然无法结盟了。
秦国现在没有打燕国的意图,纯粹只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赵国而已,赵国难啃,秦国君臣在死咬着不放,各种手段齐出,就等着从内部杀灭赵国的最强抵抗力量,然后秦军过境,凶猛地咬碎猎物。
在这个过程里,燕国能起到什么作用?就他们那个都城被围了好几次的德性?
国家既弱小,自然得不到秦国的平等对待。
而只要先全力干掉赵国,燕国也离死不远了。
其实李世民还挺想答应的,反正都是偷摸溜出去搞事,以质燕的名义到达燕赵边境,反手就去偷袭赵国,和王翦打配合,想必也不错。
可惜嬴政气炸了,当场发怒,就没给李世民答应的机会。
秦王,是真的很讨厌有人在他面前重提“质子”的事。
“这就是少时好友分崩离析的真相了?”两天后,无忧含笑戏谑,“你起到了一个引子的作用?”
“这是什么话?就燕国这态度,还不如韩魏识趣呢,怎么可能不崩?”李世民没好气地纠正,手欠地摸了一把织机上还没织好的布,“这是什么花?”
“宝相花。”
“现在能织出来了?”
“勉强能。”无忧还不够满意,从提花织机前起身,让学徒继续操作,而后转到帷幕后面。
“我能过去吗?”李世民顿步。
“过来吧。”她掀开一点水色的薄帷,笑道,“这边是织好的布料,没什么不能看的。”
“哦。”李世民这才兴致盎然地走过去。
架子上已经摆了十数种五颜六色的丝绸,一眼看过去,仿佛置身于大唐的布庄,各种繁复华丽的花样精美鲜艳,简直不像秦国会有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弄出这么多了?”
“我这些年,可没闲着。”无忧小小地骄傲道,“且不是我一人之功,染坊与织苑上百位学徒工匠,都出了一份力。”
“那也是你教的好。”李世民赞叹道,“若没有你,我可搞不出这么多织机。”
“技有专攻,业有专精,能帮得上你的忙,我亦很欢喜。”无忧笑盈盈道,“来赏鉴一下如何?她们都说甚好,我却觉得只有你满意,才是真的佳。”
“你可说过,我很挑的。”
“那便挑剔吧。”
李世民顺手扯出一卷绸缎,仔细端详那绛紫色布料上的联珠团窠纹,侧了侧首,疑问道:“这个花纹的金与红,是不是暗了些?”
十来颗金黄圆珠围绕着中间一对红色大鸟,一团团分布在紫锻上,是西域王朝传过来的样式,富丽堂皇,流光溢彩。
“是染料的问题,我已经同染坊说过,等这批染料用完,要配更纯正明亮的色彩。”
“这样也挺好看的。”他夸赞道,“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
“还是不及”她没有说完那两个字。
“我现在的铠甲也不如明光铠啊,那有什么法子?”李世民安慰道,“而且我想把铠甲涂成金灿灿的,阿父还不许,说那像什么话?怎么就不像话了?多漂亮呀。”
无忧忍俊不禁:“王上可能觉得,你着金色铠甲太显眼了。”
“整个卫尉都换上不就行了?”
“那在战场上容易吸引敌军吧?”
“哼。确实有点儿。”
“你何时出发?”
“开春吧,现在在准备粮草,厉兵秣马。”
无忧平静地点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仿佛李世民只是出门访友,很快就会回来。
她从容地闲聊道:“你看这边的瑞锦纹”
“是雪还是花?”
“是雪花。”她又是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总之与他说话时,常觉轻松欢快。
“辛苦你了。”
“还能比你练兵辛苦?”
“我喜欢练兵,那很有趣。”
“我也喜欢看见不同的织机上流淌出不同的图案,女子们一起协作,吱呀吱呀的声音,千万根丝线化为一匹匹丝绸,悬挂在那里,过风与阳,像画一样。”她浅浅一笑,“而这样的画,能与黄金等价。”
“犹如神技一般。”李世民一匹匹看过去,“有玄色的吗?”
“有的,特地织染了两匹。”无忧抽出来给他看。
嬴政喜欢的玄色,其实不是纯黑,他的衣裳从来也不是一种颜色,而是黑中带赤,辅以暗纹金绣,中衣下裳则是绀黄苍紫等深重的颜色,所以一眼看过去,会觉得色调很沉,典雅庄重。
与李世民的喜好,几乎是反着来的。
“你有心了,阿父会喜欢的。”李世民温和笑问,“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你能帮我得到王上认可,让我可以出入太学,自由经营,将织苑与染坊的贸易铺到咸阳,就已经给了很多襄助了。”无忧诚恳道。
“再努力几年,指不定你能取代巴清夫人,成为大秦第一富商。”他挑眉玩笑。
“没有并到少府去,就不错啦。”
大秦对商人原本限制颇多,但这些年来有吕不韦在朝,贿赂六国又实在需要重金,便放宽了许多。
但无忧这样的身份,其实很容易被御史参“与民争利”,所以很久之前她就在王翦和嬴政那儿都过了明路,得到了默认与许可。
“上次送你的几种香还用得惯吗?吕不韦又带了一堆回来。操琴读书时,用来静心也不错。”
“都很好,我还送了些给朋友。”
“那你不够了吧?我明日让人再送几份给你。”
“够啦,我都用不完的。”她眉目舒展,犹如腊月的梅花绽开蕊瓣,暗香盈袖,不需凑近,也隐约萦绕在他身边。
就这样一步两步的距离,谁都不靠近,也谁都不疏远,言笑晏晏,满室生暖。
“这边是用了苏合香吗?”
“是,因为有王上要用的布料,所以熏炉里是很淡的香,又想到你,便没有加更幽的沉香。”
“你做事,总是这样妥帖。”
“下雪了。”不知是谁在院子里叫了一声,便引得两人齐齐去看。
飞玉琼英漫天落,宛如柳絮因风起。
“今年还集梅花上雪吗?”
“你想喝雪水煮的茶吗?”
“那是自然。”
“那自然要集,为你留着。”
“其实我真的喝不出来有何区别。”李世民实话实说。
无忧莞尔一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茶庄的茶卖得怎么样?”
“一年比一年好。”无忧详细解释了一下,“最初因为昂贵,茶叶微苦,买的人很少。后来我开了两次赏花的文会,配以曲水流觞,煮茶待客,赠以亲朋,还请人写了茶赋,就风行起来了。”
“怎么没请我写赋?”李世民故意道,“嫌我写得不好吗?”
“哪里的话?你写得可太好了。谁能说你写得不好?只是你太忙,我怎么好拿这点小事打扰你?”
“倒也没有那么忙。你的事,我还是能挤出时间来的。”他自然而然道,“何况这也不仅仅是你的事,以后这茶叶也是互市的好东西。”
“我知晓,已经为你备了近百斤的茶叶,随时可以装车运走。”
“什么品次?”
“什么品次都有,在包茶叶的纸上有写字标记,如果你要看的话,我这里有记录。”
“以后给吕不韦就好了,我就不看了,他知道该定什么价。”
他们并肩在窗前看了一会雪,李世民忽然道:“胡姬快生了。”
“按齿序,若是位公子,那就排行十九了。”无忧淡定道,“你要做点什么吗?”
第109章 堆一个像嬴政的雪人
“没这个必要。我有那么多弟妹,也不多这一个。”李世民摇头,“眼下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一个婴儿。”
“那便不必为此挂怀。无论你有多少兄弟,加在一起,在王上心里也比不上你一人重要。王上可是特意为了你改了条律法呢。”她有理有据地宽慰着。
可不是吗?就那条奇奇怪怪的“成年男子不得无故嚎哭”的律令,前两年太子的身高将将要达到成年的标准时,秦王二话不说,就把那条律令给废了。
当时朝堂上古怪地安静,廷尉李斯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顺利地把这事给办妥了。
下朝时尉僚还特地从李世民边上绕了一下,比比划划,咋舌道:“太子长得真快啊,这么快就六尺五寸了。”
李斯本来都走了,莫名其妙也绕回来,观测估量道:“应该还差一寸。”
“正好给你时间改律令,分发诸郡。”姜启的声音从李斯旁边冒出来。
“唉。”李斯发出社畜的叹息,“还好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算早有准备。”
“毕竟王上爱重太子,改条律令算什么?”尉僚总结,“以后辛苦廷尉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世民只是带着微笑,对这一切毫不意外。
他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猫爪金饰挂件,若有所思。这金猫爪像一个鼓鼓的大馒头,四周围绕着四个鼓鼓囊囊的小馒头,造型十分光润可爱,胖乎乎的,引得无忧多看了两眼。
“你也喜欢这个?”他顺手解下来递过去,“送你。”
“太招摇了。”她连忙摇头,伸手推拒。
“放心,这不是谁送的礼物,是我让少府造的,还有些金猫、金鹅、金鹤之类,作为摆件和配饰赠礼用的。”李世民笑着把猫爪塞她手里。
他早已经不佩戴金镯子了,那会妨碍作战。
无忧不需要掂量,就能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了,温婉而坚决道:“这个太重了,我用不上。”
“我送你的东西,你怎么老是不收?”李世民开始抱怨。
“少府的风格,真的太明显了,都有标记的。”她很无奈。
“那咋了?”他理直气壮。
“”她把那黄金猫爪给他重新系好,解释道,“我在太学行走,已经够惹眼了,你让我再安静两年吧。”
“有人说什么了?”李世民皱眉,“要不我们先订”
“嘘”无忧轻轻竖指示意,微小地摇首,“不必担心我,我可以处理好所有事情。”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一定告诉你。”她抢答道,“就你来王家的这个次数,谁还敢招惹我不成?”
“你不想早点定下来?”他低声问。
“我想在外面再多待几年,你可以成全我吗?”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的,却很有主意,李世民往往拗不过她,不知不觉就顺了她的意。
“难不成我还能说‘不’?”他嘀咕。
无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全是柔和笑意。
“起风了,你早些回去吧,待雪铺满了路,便不好行车了。”
“好。你也别忙了,天色一暗,织布伤眼睛,既然学徒都教会了,就不需要你这个当老师的动手了。”
“嗯。”
她送他到门口,让他等等,带上一箱东西。
“是什么?”
“已经做好的衣裳,圆领袍服等,方便你骑马。”
“多谢你费心。”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无忧温雅道,“去吧。”
纷纷扬扬的白雪下了十几个时辰,到翌日下午,总算停了。宫里的孩子们闲不住了,兴奋地聚集到立极殿,此起彼伏地喊着“太子阿兄”,拉李世民出去玩雪。
朱红圆领袍的太子摘下蹀躞带上悬挂的猫爪金饰与玉佩,把毛茸茸的玄猫玩偶放到窗边看雪,叮嘱小黄:“不要把猫猫推下去。”
“咪呜”
铜钱猫轻巧地溜到外面,在雪地里画了一串歪歪扭扭的梅花,长尾巴愉悦地竖了起来。
“小黄小黄,到阿姊这里来。”
“铜钱的脸好胖哦。”
“太子兄长养什么都很胖,除了他自己。”
“父王也不胖!”
“你在说什么?父王也不是兄长养的,兄长是父王养的。”
“这样吗?我们来堆一个雪猫吧。”
“雪猫有什么意思?要堆就堆老虎,嗷呜嗷呜”
“那我要堆一个阿兄!”
“怎么没有人堆父王太子阿兄,我们来堆父王吧!”
“父王好高的,我们够不着呀。”
“没关系,我们有兄长!”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一个个裹得像雪球,又趴在地上滚着雪球,打着滚,印出一个个人形,团着球球到处乱扔,嘻嘻哈哈地挂在李世民身上,往他脖子里塞雪球。
李世民毫不介意,把雪球掏出来,再把小七放下。
他把雪球高高地抛在空中,原地起跳,一跃而起,右脚将那雪球踢爆,爆发出无数白色的雪尘,然后一个空中翻身,翻转一圈,轻盈地落地,稳稳当当,从容自在。
“哇”“彩”
弟弟妹妹们激动地击掌喝彩,把手都拍红了。
“阿兄!我也要学!”扶苏连忙凑过来,“怎么做到的?”
“我也要!”
“还有我!”
一群鸟团子全都聚拢来,争前恐后地要学。
“这个简单。”李世民接过扶苏殷勤递来的雪球,放慢速度又表演了一次,结果铜钱猫歪着头看了两遍,帅气地表演了一个后空翻,又激起孩子们一片欢呼。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后,高大的雪人塑像总算堆好了,李世民和扶苏细细地雕琢着细节,其他矮些的孩子仰着头望着,嘀嘀咕咕,各自评价。
“父王会喜欢吗?”
“是不是矮了一点点?”
“太阿剑好长哦。”
“没有父王好看。”
“这只是个雪人啊。”
“父王好难雕,还是我的猫猫比较像。”
“你堆的是哪只猫?”
“是猫猫啊,以前太子养的那只,身上没有铜钱花纹的。”
“那它应该再胖点吧?我记得它超大一只。”
“哪只哪只?太子阿兄不就这一只猫吗?怎么还有一只?”
“你年纪太小啦,所以才不知道。我跟你说”
傍晚时分,秦王莅临指导,嫌弃道:“这是什么东西?有碍观瞻。”
“雪不太好塑形,不过我们已经很用心啦。”太子笑眯眯,拉着嬴政的手,走近细看,“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阿父的模样。”
嬴政伸手拂去他肩膀的雪屑,顺口道:“带他们去饮些热汤,驱驱寒。”
李世民便笑着道:“阿父一起吧?檐下都结冰了。”
“既知寒冷,怎么贪玩到现在?”嬴政略带责怪,也进了立极殿。
“毕竟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初春时不也降过?”
好吧,确实是这样。狡辩没有成功的太子,马上假装忙碌,让人给几个孩子送枣姜汤,还笑道:“阿父也来一碗吧。”
他殷勤地奉上一碗热汤,嬴政本没有要喝的意思,见他捧过来,也就接了,与孩子们同饮。
“既落了雪,这几日就不要往上林苑跑了。冰天雪地的,平白惹你曾祖母担心。”
“只有曾祖母担心吗?”李世民眨眨眼睛,促狭道。
嬴政不理他,越理这孩子越来劲。
“晚间若觉得冷,再加两个暖炉。”嬴政叮嘱道。
“我倒是不冷,曾祖母那边不知如何?我今日还没有去看她和阿母。”
“光顾着玩耍,这时候想起孝顺了?”嬴政撇他。
“我知道错啦,等一会儿就去问安。”
“今日就罢了,看天色,又快下雪了。”嬴政等几个小的都暖了身子,连孱弱些的琼英也抱着小手炉,脸蛋和手都暖得粉扑扑的,才派人一一给他们送回各自的宫里,再给华阳太后那边传话。
“我会帮阿兄传话哒,就说下雪路滑,阿兄今天就不来羲和殿了。”扶苏抱着小黄猫,依依不舍地和兄长告别。
“好,多谢你。”李世民笑着送他。
嬴政只是看着他们几个分别时还要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没完。有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很奇怪,为什么太子和弟弟妹妹们关系都这么好,明明这么忙,还总是能挤出时间带孩子们玩?
这几个小孩也是,老喜欢往太子身边凑。男孩子也就算了,女孩子也是如此。
甚至于太子拿妹妹当猫玩,把她们的头发梳得乱七八糟,扯得她们吱哇乱叫,五颜六色的发带和花朵弄得满头都是,都快招蜜蜂和蝴蝶了,但下回她们还让他折腾,乖乖地坐他面前,一个都不跑。
真的很神奇。
“太子丹那边有什么动向吗?”大秦的太子这样问道。
“不必理会。”
“他若想离秦呢?”
“让他走。”
李世民微妙地望着他的父亲。
“你这是什么眼神?”嬴政没好气地瞪他。
“阿父你真的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
“明知燕丹会生怨怼之心,却还是愿意放他走。”
“你想太多了。毕竟是燕国太子,强留无用,杀之遗祸,不如放他归去。如今灭赵更为要紧,燕国还有用。燕丹若继任燕王,燕国还能亡得快些。”嬴政冷漠回答。
“那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李世民干脆利落道。
那不是更好吗?
嬴政的眼里心心念念全是天下,什么童年时的故友,根本没有一丁点能占据到他的心神,他甚至觉得燕丹有点多嘴多舌,动不动就提起邯郸旧事。
嬴政从来都不愿意回忆什么邯郸,那九年的时光,实在灰暗,仅有的欢乐,也随着赵姬的离世掩埋黄土了,只留下一个又一个人名,等待邯郸城破的那天,一起给嬴政的童年殉葬。
这一天,眼看着就不远了。
秦王很有耐心,他等得起。
到了晚间,雪果然又下了起来,夜幕降临之后,万籁俱寂,唯有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仿佛树枝上积满的雪落到了地上,沙沙簌簌。
这声音很催眠,尤其伴着暖炉里静悄悄的炭火明灭,温暖的香气若有若无,厚厚的被子与地毯就吸饱了这暖香,变得更沉更蓬松,把人的身体包裹在里面,陷进沉沉的美梦里。
秦王睡得正沉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一点奇怪的动静。
他几乎立刻就醒了,并且毫无迷蒙的间隔,马上出声问:“何事纷扰?”
“回王上,是立极殿那边的女御(女官)。”
“立极殿?”嬴政顿觉不妙,直起身子,追问道,“立极殿夜里从不过来叨扰,可是太子出什么事了?”
第110章 秦王大怒
立极殿的女御沉稳地回话:“太子在发热,臣唤不醒他,觉得不妥,便来禀报王上,望王上恕罪。”
“怎么回事?”嬴政毫不犹豫,披衣而起。
“臣亦不知。太子的身体素来很好,晚间有秉烛读书的习惯,但昨晚戌时二刻太子便睡下了,比平日都早得多。臣心觉奇怪,守夜时便多留了几分心,不曾想夜里便发起热来”
嬴政嫌她有点啰嗦,打断道:“可请了医丞?”
“医丞半个时辰前已至,扎了针,也用了药,但未见好转。若非如此,臣不敢深夜打扰王上。”女御深深伏拜下去,几乎五体投地,“臣愿领罪,但请王上定夺。”
半个时辰?那已经很久了。按夏无且的医术来说,他用针灸止痛退烧,手拿把掐的,从多年前给太子医治到现在,从来没有不灵过。
如果只是普通的风寒发热,没道理半个时辰还不起效果。
“再去传太医令不,传奉常,同传,催他们快点过来。”
“唯。”
嬴政冷静地着衣,吩咐女御:“去立极殿,寡人倒要看看是何缘故。”
女御连忙起身跟从,亮起的一盏盏灯便从北辰殿,一路映着苍苍的夜色与反光的雪色,点到了灯火通明的立极殿。
秦王匆匆而至,问:“如何了?”
夏无且难得紧张而急躁,忐忑不安地舔了舔唇,道:“还在发热,这很不寻常。”
是不寻常,连嬴政都知道不寻常,能让夏无且默许女御大半夜去吵醒秦王,还能是什么小问题不成?
太子逐渐长大,活蹦乱跳,比草原上撒欢的骏马还康健茁壮,寒冬腊月也热乎乎的像个火炉,偷偷摸摸只穿两层单衣骑马射箭老半天都是常有的事,唯有在宫里才会安分点多穿些,手摸起来永远都是暖的,哪怕是玩雪的时候,也比弟弟妹妹们都
玩雪?
想来该是雪的问题,许是寒气入体,冻着了。嬴政这么想着,蹙眉去看床上的太子。
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安安静静的,闭着双目,一点动静都没有。嬴政最怕他毫无动静的样子,那会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世民?”
嬴政很少唤他的名字,大多数时候太子话太多,他们父子对话时便省掉了称呼,而直接叫“你”。
嬴政低低唤了两声,太子似乎听到了,却像是魇住了,努力挣扎着想醒来,头歪了歪,眼睫毛颤啊颤,浑浑噩噩地喃喃:“阿父”
“我在这里。”嬴政握住他一只手。
太子像是力气耗尽了,再度安静下去。
“还有什么退热的法子吗?”
“雪夜寒气太重,恐不宜汤浴冷敷,药已用过,两个时辰内,也不宜再加药了。”夏无且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根根长针,再度搭脉,沉吟良久,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一如当年在雍城那般,等医者的判断。
“脉象浮紧,过于急促,邪正相争,因风寒肆虐,而热势炽盛”
“太子的身体素来很好,近几年尤其如此。这风寒怎会这般急重?”
嬴政想不通。太子一秒看不住就能飞马上,窜出去老远,别提多轻快了,也真是许久没有病过了。
“兴许正因平日都强健,病气来袭才比旁人都急些。”夏无且安慰道,“王上也不必太担忧,太子不是幼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或早或晚,总会退热的。”
“什么时辰?”
“这”这夏无且怎么敢保证?他顿时局促起来。
嬴政倒也不为难医者,更没有失了智一般怒吼什么“治不好你就给他陪葬”之类的话。
满殿烛火幽幽,静得让人发慌。
秦王坐在床边,不动如山,眉目冷彻,凝望着他的太子,听更漏又过一刻,再问:“可有起色?”
夏无且度秒如年,面色都惨淡了,如实摇头:“还是没有。”
嬴政缓缓地探出手,左手敛着右手垂落的袖子,轻轻挨近太子的脸,触手高热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颤,心都跟着紧缩起来了。
“王上,太医令到了。”
“奉常呢?”
“尚未至。”
夏无且稍稍退后,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同病相怜地看着太医令重复了他治病的一套流程。
望闻问切完毕,太医令神色凝重地问同行:“你已经针灸过了?”
“是,大椎、曲池、合谷、外关,一刻钟前都已经针过了。”夏无且低声。
太医令也为难了:“王上,才一刻钟,不能再重复下针了。”
“不能吗?”
“最好不要,针刺穴位,本是为了疏风清热,解表泻火,太频繁容易损耗气血,过犹不及。”
“你们竟束手无措?”
对秦王来说,这样的措辞就已经很严厉了,哪怕他的语气平平淡淡。
“臣等已经做了能做的事,唯有等待转圜。”太医令坚持道,“至少要再等半个时辰,才可再次施针用药,这已然是事急从权了。退热的药更不能乱用,伤及肺腑那更严重。”
夏无且忍不住跟着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他不能因为着急在王上面前表现,而胡乱折腾太子的身体,那有违医者的道德。
再弄出乱子来,那更麻烦。
“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嬴政又干等了许久,思路不由自主地就往其他地方飘。
“别的缘故?”太医令愣了愣,下意识又去诊脉,琢磨道,“难不成饮食有问题?”
他纠结地探查了一会,和夏无且小声交流道:“我没发现有异,你呢?”
两位专家会诊了一阵子,纷纷愁眉苦脸,恨不得把老古董竹简都翻出来查查,到底什么情况?
嬴政等得有点心浮气躁,只是面上不显,越着急脸色越沉:“若只是风寒,怎么汤药和针灸毫无作用?”
问得好,他们也很想知道。
有时候就是这么邪门,明明方法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就是没效果,这上哪说理去?
“仿佛还更重了?”嬴政的手背放在太子额头上,肌肤相触覆盖的地方灼烫得厉害,面色并不发红,反而是苍白暗淡的,还不如发红,看起来至少是符合常理的热得脸红。
都这么热了,脸却不红,不是显得更严重更虚弱吗?
摸摸后颈,毫无汗意,药吃了跟没吃一样。
医者们无可奈何,支支吾吾,眼见时间从更漏的水滴里流逝,终于等来了奉常。
奉常,大秦封建迷信兼神秘科学侧代言人,既能神神叨叨说什么云气祥瑞风水五行,也能勤勤恳恳观星望月记录节气改定历法,是个古古怪怪的可靠人士。
他一来,那治病的画风马上就不对了。
两位专家医者迫不及待地给他让道,好奇地等他说话。
只见奉常先净手焚香,然后烧了龟甲,不确定似的,又掷了五十根蓍草筮占,嘴里念念有词,好半晌之后,神情极为凝重,犹豫道:“似乎是被冲撞了。”
“似乎?”嬴政盯着他。
“臣不敢妄言”
“说。”
短短一个字,犹如山岳压顶,震得众人俱是一凛。
奉常吓得一激灵,忙道:“臣臣占卜的结果,指向的是亥时,东北方向,有不祥之气,主阴邪血煞,冲撞了太子,是以才会如此之重。”
“咸阳宫里,哪来的阴邪血煞?你不是说宫里风水甚好,太子命途极盛吗?”嬴政咬牙。
“这、这不是一回事啊,王上”奉常辩解,“风水是流动的,不是一成不变的。种棵树,换个床位,挂把剑,凿口井都会改变风与水的运转,阴阳可逆,命理可更”
说!人!话!
嬴政森然地攒着怒气,不言不语,寒光凛冽。
医者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好像有道理,也不敢吱声打断,甚至略带敬畏地面面相觑。这时代的医学里,也有些不可言说的神秘成分,结合起来看,似乎也说得通。
奉常迅速道:“宫里在亥时可多出了什么不祥之物?”
“亥时能多出什”
亥时,是一天中最后一个时辰(九点到十一点),冬天昼短夜长,气候寒冷,又下了一天的雪,正常人全都睡下了,哪还能半夜多出什么东
等等。
“王上。”宦者令壮着胆子提醒,“胡美人亥时四刻刚刚诞下一位公子。”
宦者令也是刚得的消息,不巧太子急病,就没敢立刻禀报。
立极殿里诡异地沉默下来,连太医令和夏无且都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如此。
这一瞬间,嬴政心念急转,排除掉芈夫人忽然脑子进水居然拿太子作桥就为了除掉排位十九的刚出生的公子,再排除掉太子被鬼上身了自己把自己弄病,这似乎就是唯一的解释了。
“如何破局?”秦王屏退左右,漠然地问奉常,眉目之间含霜带雪,“此子刚出生,就敢克寡人的太子,果真不祥。”
“这”奉常面露难色,“臣不敢说。”
“有何不敢?”嬴政冷笑,“难不成还有什么比太子还重要?”
“胡美人近两年也颇为受宠”
“她受宠吗?”嬴政莫名其妙,暴躁地压着恼火,“寡人在问你眼下该当如何!”
能不能听懂人话?
秦王真的要怒了。
秦王宫里,后宫女子的位份大约是:王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1]这位胡女刚入宫两年,就直接封了“美人”,貌美多姿,又刚诞下一位公子,奉常难免多思了一点点。
然后他就被秦王暴涨的怒气和杀气吓得一哆嗦,立马老实了。
“臣以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