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喉痛?”
李世民摇摇头。
“那你怎么不说话?”嬴政很稀奇。
他养了这孩子好几年了,什么时候见过对方在正常情况下这么安静过,问问题都不开口,这太反常了。
“那你……”嬴政仔仔细细打量孩子一遍,从头到脚扫描完毕,各种猜测在心里轮一圈,差不多就有数了。
“你门齿掉了?”笃定的疑问句,一点疑问的感觉都没有了。
李世民鼓起脸颊,郁闷得不说话。
“过来我看看。”嬴政含笑,放缓声音。
李世民才不过去,嬴政每次把他骗过去打都是这样出奇的温柔,态度好的不得了,一抓住他马上晴天霹雳,凶巴巴的。
嬴政一看不管用,也不急,心平气和地开启新话题:“桓齮的军报到了,他欲引漳水灌城,筑堤时被赵军发现,设伏歼敌过万……这是你的主意?”
李世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何意?”嬴政故意问他。
包袱太重的小太子哒哒哒跑回桌案边,写字交流,举起来给嬴政看。
“引漳水是桓齮将军的主意,我只提了设伏。”
他的字越练越好了,乍一看有些像李斯给的标准篆体,轮廓优美,线条流畅,但他写出来更如流水行云,笔触颇为飘逸,不像李斯那么规整。
嬴政打开密封的黑袋,吸引李世民过去看。
他用手扒拉他父亲,眼巴巴地把脑袋凑过去,殷切地想问这是谁的,但嘴唇一张,就觉得某个地方呼呼漏风,于是马上就闭上了嘴巴。
嬴政撇他一眼,略有点好笑。
“是王翦的,他已经夺取了橑阳。”嬴政心情愉悦。
李世民兴高采烈地无声欢呼,看看王翦的,又看看桓齮的,忽然觉得不对,赶紧问:“杨……杨端和呢?”
他一出声,就感觉没牙的位置在漏风,发音都怪怪的,于是声音便一个字比一个小,细声细气的,说不出的别扭。
“什么?”嬴政假装没听到。
李世民幽怨地瞅瞅他,把丝帛的地图摊开,指着邺城,手指点啊点,快戳出残影了。
“邺城打下来了没?”他着急地小声。
“等你门齿长出来,就打下来了。”嬴政嫌弃他无比做作,掉个门牙还怕人笑话。
谁在乎一个小孩掉不掉牙,说话时牙齿好不好看?
就他多事,奇奇怪怪的。
“要那么久吗?”李世民嘟嘟囔囔,沮丧地趴在嬴政腿上。
“起开,热。”
黏糊糊的缺牙齿小太子用脸蹭蹭嬴政的衣服,舔了舔空空如也的缺口,不开心地翻过来,顺着嬴政的腿滑到垫子上,像一团流动的猫猫虫。
嬴政顺手捏住他的脸,逼他张开嘴,看了看这新新旧旧的一口牙,大致有了数,就把孩子放生不管了。
“医丞说莫要去舔新齿,忌生冷辛辣。你可知否?”
“知——道——啦。”李世民拖长声音,在垫子上滚来滚去。
到底有什么好滚的,乐趣何在?嬴政不明白,在他来回滚了三圈后,无奈道:“不是要奏乐吗?”
“哦。”李世民一个鲤鱼打挺,轻快地跳起来,抱着琵琶坐回来,刚要试音,又想起来,“不对呀,杨端和呢?阿父还没有告诉我。”
“与桓齮合兵围邺,目前还算顺利。”
“我还以为进展能更快些。”
“杨端和与王翦皆稳重,不会冒进。赵国是块硬骨头,慢慢啃也无妨,寡人有的是耐心。”
在打天下这件事上,秦王有无尽的耐性,一场大仗打个一年半载很正常,两年三年也不是不行,只要能稳得住战线,最终取得胜利,与敌人耗国力,秦国也耗得起。
这与李世民的作战风格完全相反。他从来不爱打持久战,那样成本太高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秦赵之间还有得磨。除了等,李世民也别无办法。他现在太小,也不能直接跑到战场上去,干涉战局。
他横抱着琵琶,让其向下倾斜,左手按弦定音,右手轻轻捏着拨片,掌心如同虚虚握着一个不存在的鸡蛋,有种奇异的既生疏又熟练的矛盾感。
嬴政好奇之心顿起,短暂地放开满桌公务,定睛凝神,问道:“不能用手拨吗?”
李世民微怔,努力想啊想,不确定道:“好像可以?——啊,是可以的……”
有人给他用拨片奏过,也有人用手弹过,似乎是改进了演奏方法。
“有何不同?”
“大概,手更灵活,但是弹久了手指会疼?”
“奏来听听。”嬴政还是有点期待的。
李世民随手拨弄了一段,拨片自上而下快速划过,左手本能地控音,不必思考,思考了反而会断掉这种默契的配合。
不能想,越想越想不出,就要遵循本能去弹奏。
战曲跃然弦上,铿锵有力,急促激昂,犹如万马奔腾,旌旗招展,金甲耀日,竟没多少杀气,而充斥着腾腾昭昭的强盛与威势,凯旋的骄傲凛然,携大胜之飞扬,回到王朝的都城。
“这是战胜的贺曲?”嬴政微妙道。
“嗯嗯。”李世民矜持地一笑,一个牙齿也没露。
“你现在比你小妹还像小女子。”嬴政毒舌地评价。
李世民小小声地哼唧哼唧,也不与嬴政辩驳,因为那要说很多话,多不好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养了只猫。”嬴政无语。
真正的猫懒洋洋地趴在榻上,年纪越大越不爱动弹了,听到这么激烈的曲子也只是掀开半只眼睛,碧绿的猫瞳若隐若现,就继续滩成一块黑乎乎的毛毯子。
李世民笑眯眯,靠近嬴政,在他手上写字:“好听吗?”
“……尚可。”嬴政低头看他在自己手心画来画去,像被猫尾巴扫过,留下温暖的痒意。
“只会这一曲吗?”
“让我想想。”李世民还想写字,嬴政已经把手收回去了,他遗憾地开口,绞尽脑汁去回想,“好像还有……”
他放下拨片,用手指拨弦,空灵的泛音自他指间流泻而出,圆润清美,宛如凤舞九天,蹁跹惊鸿,如梦如幻。
嬴政却只听了片刻,就示意他停下。
“怎么了?”李世民歪头。
“手给我。”
“我最近什么坏事都没有干哦。”
被收拾过几回的孩子总算学会了收敛,加上进入了漫长的换牙期,连话都少了,上朝的时候能一个字不讲,权当自己是背景里记录的史官,全程不出声。
去太学也很乖,被张苍拘着天天学算学,都快学成书呆子了,做梦都在做商功题。有时候梦里没做出来给自己急醒了,醒来发现课业还没写完,可怜巴巴地接着写。
当初真不该听刘季忽悠去太学,他一个太子学算学干什么?去丈量土地还是去算粮草辎重?
李世民乱七八糟地想东想西,思维发散出很远,一双手已经摊开,送到嬴政面前了,还茫然地眨眨眼睛。
嬴政并不是闲得慌打孩子玩,他每次动手都是怒气攒到一定份上,实在忍不住才采用体罚的。
粗粗算来,其实也就打过孩子三回。上次逃学爬墙的事打得厉害些,关了门扒了裤子,下手比较重,想给小孩一个教训。
从那之后,太子确实乖多了,想来是丢人丢大了,再也不敢了。
不枉嬴政拉下面子,让蒙毅传信给王家的女儿,联起手来软硬皆施。
“指甲断了,你。”嬴政握着他的手,轻易地圈在掌心,顺便捏几下,感觉跟没骨头似的,全是柔韧的肉肉,仿佛连练武射箭磨出来的茧子也没什么硬度。
“啊?”李世民嘴巴刚张开,就慌忙闭上。
为了方便射箭,他的指甲从来不会留得很长,但也不能过短,向来修剪得很平整,因为要配合手指发力勾弦。有时练箭太频繁,嬴政还会提醒他戴上玉韘(扳指)保护手。
没想到扛住了弓弦,没扛住琴弦,也是怪得很。
好在没有流血,也没有撕扯到肉,只是断裂到了接近甲床的地方。
宫人拿来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修了一下这中指的断甲,看上去更光秃秃了。
“这琵琶……”嬴政亲自上手试试,荡过几根琴弦,且拂且拨,确定道,“弦过硬而紧,比琴更废指力。”
“所以听起来才不一样,更脆亮。”
“方才那曲与凤鸟有关?”
“阿父比钟子期还厉害,什么都听得出来。这首叫《火凤》[1]哦。”
“火把你指甲都烧了。”
李世民撅起嘴,替他好不容易搞出来的琵琶辩解:“这只是个意外而已。”
“是否是弦太紧了?”
“没有吧?就是这样的。”
他可是特地找无忧验证过的,这个时代没有谁比他和无忧对琵琶更专业了。
“这两日别动弓了。”
“哦。”
“琵琶也别动。”
“好哦。”李世民一口答应。
到了晚间,嬴政照例把李世民床上的猫赶走,看它慢吞吞爬起来,走到床边跳下去,拖着尾巴往猫窝去。
“它近来是不是迟缓了许多?”
“阿母说它年纪大了。”李世民拈起几根猫毛,放手心吹一吹,那玄色的毛发便飘远了。
有两根黏在嬴政袖口,导致顽皮的小太子被揪了揪耳朵。
“好痛的。”
“腿还有没有再疼?”
“没有啦。”
嬴政松开手,捏捏孩子被揪红的耳尖,无端想叹气:“睡吧。”
他坐在孩子旁边,勾了勾李世民的手,看了眼那破损的指甲,等烛火渐灭,月光泄地,猫的呼噜声与孩子的呼吸都缓下来。
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孩子的牙齿有时一天掉两颗,有时两月掉一颗,有的旧牙掉了新牙还没长,也有的新牙已经萌发,但旧牙就是不掉,给换牙期的孩子带来了许多苦恼。
前线的战报一封封往咸阳送,太子新的门齿也慢慢长了出来。
但李世民的猫却不见了。
第92章 他的一天
晨起时李世民没看到猫猫,就有点奇怪。
“猫猫呢?”
嬴政早就收拾好等着他了,随口道:“可能出去了吧?”
“它不会这么早出去的,平常都是我走了,它才去找阿母的。”
芈夫人的猫,这几年逐渐易主了,除了晚上睡在太子殿里,还会夜里偷偷摸摸钻进被窝。
李世民从来不赶它,睡得朦朦胧胧就把猫猫一搂,手搭在它身上,继续呼呼大睡。
等早晨周围的动静大了,猫猫就施施然从被窝离开,溜溜达达用爪子洗脸,吃东西去了。
近几年出生的公主和公子,往往在宫里看见猫猫,都以为是太子养的,还会惊叫:“太子阿兄的胖猫猫!”
如果扶苏在侧,会纠正道:“阿兄说猫猫一点也不胖!它只是毛毛长。”
是以这天清晨见不到猫,李世民才觉得异常。
“我让宫人帮你留意。”嬴政牵着他的手,催促他快点。
“哦。”李世民叼着点心快速吃掉,跟着嬴政去上朝。
下朝后他又问:“猫猫找到了吗?”
蒙毅回答:“臣去羲和殿和长乐宫问过了,都不在。太子莫急,臣等在找。”
“好奇怪,猫猫怎么会不见了呢?”李世民有点不安。
“太学今日开坛论道,儒墨道法清谈辩论,你不去?”嬴政并不严厉逼迫孩子,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李世民就很难请求休假一天去找猫。
“太子放心,臣会带人接着寻找的。左右出不了咸阳宫,多半在那几处常玩的地方,丢不了的。”蒙毅安慰道。
“但是……”道理李世民都懂,就是放不下心。
他把青云唤回来,碎碎念地交代:“你帮我找找猫猫去哪了,找到以后去太学告诉我。知道不?好好找,不要贪玩……”
“啾啾……”青云有点蒙圈。
“猫猫不见了,你最聪明了,你帮我找好不好?”
“啾!”鹞鹰啄啄李世民的袖子,叼着袖口往外扯。
“朝食还吃不吃了?”嬴政面无表情。
“吃!我马上来。”李世民摸摸鹞鹰的羽毛,从它口中拯救出袖子,叮嘱两句,放它飞走。
“宫里都知晓狸狌是你养的,不必担心,谁也不敢伤它。”嬴政淡淡道,也算一种秦王特有的安抚。
太子有多受宠,阖宫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猫都养了这么多年了,谁活得不耐烦了去伤害太子的宠物?
所以嬴政完全不在意,只觉得狸狌是自己玩去了。
“我怕出意外。”李世民嘀咕,“去年冬至那天,猫猫去冰上玩,追着青云跑,踩碎薄冰掉进湖边的淤泥里了,脏兮兮,湿淋淋地回来了,冻得病了好几天……”
“你现在明白我的心情了。”嬴政怼他,“你幼时玩泥玩得还少吗?”
李世民讪讪地笑笑,心虚地低头喝粥,但辩了一句:“我会自己洗澡,猫猫不会……”
“你都沦落到拿自己和狸狌比了?”嬴政不屑道,“难不成寡人要立一只狸狌当太子吗?”
太子无言以对,临走之前还殷切地仰望嬴政:“阿父也帮我找一下好不好?”
“你不知道我有多忙?”
“好不好?”
“……”嬴政不耐烦地颔首,把孩子催走,“去吧,就你事多。”
“多谢阿父,阿父最好了。”李世民欢呼一声,路过蒙毅时,又巴巴地谢了一下蒙毅。
“还磨蹭?”嬴政不厌其烦。
“臣一定尽力帮太子找猫。”蒙毅低声。
“那我先去太学了。”李世民一步三回头,一边走一边还要东张西望,期待他的猫猫能忽然从哪块阴影里冒出来,睁着一双绿眼睛,嘲讽人们小题大做,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鬼东西。
猫这种生物是这样的,明明知道你在找它,可能会就待在视野盲点处冷眼旁观,哪怕你嗓子都喊哑了,它硬是不吱声。
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所以李世民虽有点担心,但没有因此耽误去太学。
这次大型的辩论,连李斯都有点意动,但他向来庶务第一,算算日子不在他休沐日,也就没有特意腾出时间去参加,反正这里是秦国,法家人多,再怎么也不会输到哪里去。
况且还有韩非保底,——尽管他说话又慢又结巴,但论起法家治国来,好歹能撑到最后。
刘季带着刘交早早地就来看热闹,手里还拿着两馒头,左手一口肉的,右手一口豆腐的,以馒头下馒头,吃得还挺欢。
“这谁先上啊?没说完能不能打断?讲得太差,能不能扔土灰泥丸砸他?”刘季大口大口地吞掉馒头,胳膊肘拐拐他弟弟。
刘交连忙摇头:“那肯定不行,既不能打断辩士,更不能扔东西。——这是犯法的。”
“法家都来了谁?你们儒家能打过不?”刘季抢了个好位置,看热闹看得不嫌事大。
“不动手的……”
“你傻不?我说的是那个‘打’。诶,你们太子站哪边?”
“什么叫我们太子?”刘交音若蚊呐。
“不然还能是我们太子?”刘季斜他一眼,“是我的太子吗?”
“那……那我也……”
“说你傻你真傻,你都到咸阳立住脚跟了,拜的又是荀门,苗多正哪,你以后不走秦国官场?那不是你的太子是谁的?”刘季恨铁不成钢地提醒笨弟弟。
“我未必进官场,跟着先生研书挺好的。”刘交也有自己的想法,这个年岁的单纯小少年认真道,“我喜欢听先生和毛先生论诗,也喜欢听张先生讲乐,还有荀子和……”
“行,停,别说了,一边玩去吧,倒霉孩子。”刘季嫌弃极了,把最后一口扔嘴里,随意往衣服上擦擦手,“遍地是金饼,你硬要捡石头。”
“太子说石头也很好看。”刘交的声音不大,但勇敢地向哥哥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他啥时候说的?他都装哑巴装了两月了,你听到他说话了?”刘季质疑。
“太子真的说过。”刘交怕哥哥以为自己在胡诌。
刘季一拍脑门,翻了个白眼:“我信,我信行了吧?你快混成太子的尾巴了,他走哪你跟哪,他说啥你学啥。”
“没有啊,我跟三兄在一起的时间明明更长。”刘交更正。
“跟你说话真费劲。——你的先生们来了,去去去,别妨碍我看热闹。”
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刘季的背,他疑惑转身:“干啥?哦,太子啊,我说是谁呢,一点声不吱。”
李世民微微一笑,矜贵端雅,俨然是个春和景明版本的小小秦王。
“啧,你不说话的时候,跟你父真的很像。”
这不废话吗?毕竟亲父子呢,手把手带的,一点都不像,岂不是很离谱?
刘季神神秘秘地把脑袋凑过去,勾着李世民的肩膀,跟他说小话:“你牙还没长好吗?到底还要装多久啊?”
太子门牙刚掉那两天,那是一个字都不愿意讲,吃东西都斯斯文文,小口小口的,哪怕被秦王笑话矫饰,也死活不肯吭声。
那受业时怎么办呢?
一开始荀子他们以为太子病了说不了话,也没人为难他,后来过了好几天,浮丘伯先回过味来了,觉着不可能病这么久一点起色没有吧?而且看气色,太子除了不说话,那飞奔上马,御车撒欢的时候,劲头可够足的,谁都追不上。
浮丘伯怀疑不对,就天天观察太子哪里不对,后来从刘交那里得知了这个啼笑皆非的原因,很无语,也没法管。
张良早就发现了,但一点消息不透露,甚至还迅速摸索出了通过眼神和动作猜测李世民想说什么和干什么,准确率特别高。
就比如现在,刘季致力于逗弄太子让他开口,就问他:“这次大辩论,你给哪边站台?儒家,还是法家?”
李世民只小幅度地摇头,并不说话。
“这是啥意思?”刘季笑嘻嘻。
“太子的意思是,他不会为任何一家出声辩论。”张良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传来,人也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李世民便笑了,嘴角微微上翘,点头示意就是这样。
“子房以后去当译官指定错不了,这都不用听音,观色读心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刘季谑笑,“正好以后去出使什么月氏、匈奴、南越、羌族……不过得小心,像子房这等姿色,指不定会抢去吃掉。”
这个吃,似乎是一语双关,因为很多异族都还保留着颇为残忍的风俗,人祭人殉人肉羹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不过张良言辞可辛辣,毫不客气道:“刘兄放心,我若是做了译官,一定记得荐你做行人,出使路上同行。”
译官和行人都是典客手底下的官职,一个负责翻译,另一个负责待人接物,常常搭配出现。
李世民忍俊不禁,刘季立刻盯着他看,看得太子变为微笑,又端起来了。
“哎呦,人家十来岁爱美的小女子都没你这么在意的。”刘季受不了了。
“刘兄若不是老盯着太子看,太子也不会如此在意。”张良帮李世民说话。
“那我盯着你看?”刘季脸皮多厚啊,头一偏,就开始盯着张良瞧,上下打量,还发出啧啧的声音,故意说道,“看我们子房这姿容,美,实在是美,真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
李世民掩唇假咳一声,刘季非但不停下,反而更大声:“咋的?这话可是太子说的,我就是重复了一下而已。难不成子房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句话?”
张良平淡地暴躁举手扬声:“公子,刘兄的课业是抄的。”
路过的韩非顿时横眉怒目:“可、可有此事?”
“你听他瞎说,他有凭证吗?”刘季不认。
“我有。”张良淡定道,“他抄的就是我的。我可以把那篇一字不落背下来,刘兄能吗?”
“韩子明鉴,子房他钓鱼!这明显就是他的陷阱,他故意把文章弄丢,让我捡到,还用了不一样的字迹,就为了引我上钩,这简直太阴险了!先生应该罚他!”刘季立刻反应过来,振振有词。
“太、太子以为呢?”韩非听完,却问李世民。
“嗯?”李世民发出个疑问音,歪了歪头。
一堆先生们都在,这么点蚂蚁大的事。韩非为什么要来问他?
浮丘伯也走过来,笑道:“我觉得两人说的都有道理,这也是小事,正好我们太子在,就交给太子决断吧。太子想怎么处置抄课业的刘季?”
“怎么又要处置我?我都上了两个月算学课,抄了多少本书了。”刘季讨价还价。
所有人都看向李世民,他犹豫了一下,思量道:“那便抄秦律吧。”
话音刚落,刘季就发出了惊天爆笑:“哈哈哈,你门齿长出来了,但左右那两颗怎么也是空的?难怪你不讲话,这掉的也太多了吧?都扎堆了哈哈……”
只有他一个人笑也就算了,其他人也跟着笑,连韩非都颇觉解气似的,补充道:“兴、兴许是太子甜食吃多了。”
“才不是!”李世民小小地炸了炸毛,但一开口又露馅儿,羞窘而控诉地望着他们。
荀子慢悠悠踱过来,温和地安慰道:“凡是幼童,没有不换齿的,自然之道,有何可笑?笑话你的人,难道自己没有齿么?”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俯首,敛去玩笑之态。
“哼。”李世民撅起嘴,被荀子摸了摸头。
“尔等谁先开讲?”荀子期待地问。
“我来吧,野人献芹[1],以引明珠。”浮丘伯主动道,“非兄可得打好腹稿,我等会可不会嘴下留情。”
“这里可……可是秦国。”韩非自信地回答。
秦国可不缺法家。
“非兄莫忘了,这里也是太学。”浮丘伯也很自信。
荀门精英几乎全在这,——除了还在兢兢业业上班的李斯。而这些同门里,儒家弟子呈压倒性的优势。
不提荀子和李世民这两主张儒法并行的,荀子是太学祭酒,不好再参与这样的辩论了,只安心观看就好;秦国太子也不太适宜在这么大的场合掺合,那不符合秦国国策,他们父子说好的,暂时先别动摇法家地位。
何况太子困扰在换牙的问题里,他才不参加呢。
他只要看热闹就好了,顺便让张良看管刘季抄秦律。
台上浮丘伯和韩非在文采风流、结结巴巴地辩论,台下刘季和张良在有来有往、插科打诨的吵嘴,李世民两只耳朵各听各的,别提多有意思了。
金乌西斜,太子和先生们告别,早早就往宫里赶。
“阿父,猫猫找到了吗?”李世民左顾右盼,到处寻找那个玄色的一团毛绒绒。
嬴政的面色很平静,却俯身把太子抱起来,像抱着他走进太庙那样,让他稳稳地坐在自己臂弯。
孩子渐渐大了,来去如风,嬴政极少再用这种抱幼崽的姿势抱他。
“你先别哭。”嬴政低声道。
“我为什么要哭?”李世民有点懵。
“你的猫,死了。”
第93章 猫猫去猫星啦
猫没有受伤,没有被欺负,没有被拐带,甚至谈不上生病,它只是老了。
一只野外出生并活了几个月的猫,只因为遇上了好心的人,就摆脱了朝不保夕、饱一顿饿一顿的苦日子,从此过了十几年的富贵生活,还有什么不圆满的呢?
李世民明白这个道理,他其实也该早有准备,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泛滥成灾,一直一直落下来。
“猫猫……猫猫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它昨天还在……还在陪我滚蹋鞠…… ”他哽咽失声,连句子都无法说完整,胸口因哭得气喘而迅速起伏。
嬴政无奈,为他擦眼泪都擦不过来,简直要怀疑这孩子是水做的,要不然怎么这么能哭?
他坐下来,把大哭的孩子放腿上,示意蒙毅把他的外披拿过来,往太子身上一罩,将呜咽的孩子包起来,整个搂在怀里,任对方的眼泪弄脏自己的衣服。
“猫已经十岁又五了。”嬴政试图与孩子讲道理,苍白无力道,“一只狸狌,能活到这般年纪,已是天幸,许多早夭的孩童,都活不到这么大。”
“早、早夭?”
李世民愣了愣,泪如雨下,哭得更伤心了。
嬴政难以理解,他觉得他安慰得没有问题啊,孩子为什么还哭呢?
“你想,狸猫通常能活多久?”父亲深呼吸,拿出全部的耐心去哄。
“十年?阿母曾经说过,野外的猫活不久……冬天,会冻死……死了……”一提到“死”,这话便说不下去,眼也酸涩,心也揪痛,根本控制不住。
“那你的猫,活了十五年,是不是相当于一个长寿之人,耄耋之龄,那么它寿终正寝,又有何可伤悲呢?莫说是猫,即便是人,也是喜丧了。”
嬴政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可难过的,这臭猫养得黑黑胖胖,长毛油光水亮,吃好喝好睡好,天天太子陪玩,生个病还有太医围着转,苦恼地表示得找太仆或巫马,这不归太医们管,也实在管不了。
饭食都是精心搭配的,梳毛也有专人负责,病了有人喂药,洗澡有人帮忙……猫都养这么好,活这么大了,还想怎么样?指望它再活十年,活到二十五吗?那还是猫吗?
但他知道孩子爱猫,又爱哭,没法子,只能想方设法地哄,希望这孩子别哭太久。
“耄耋……呜……荀先生已经……他会不会也……”
“莫要胡思乱想,荀子的身体不是好得很吗?”
“猫、猫猫的身体也好得很的……昨日我们还一起玩蹋鞠……”
嬴政的心口已然湿了一大片,孩子啜泣着念念叨叨,同一件事转眼就重复提起,委实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咸阳不流行蹋鞠,这种容易引起双方多人争斗的娱乐活动,一旦有苗头,就会被廷尉府掐断,以免这种好乐斗勇的风气甚嚣尘上。
但是太子才不管,法无禁止即自由。
他亲手拿着小羊皮,一会跑跑少府问方法,一会跑去向芈夫人学穿针引线,还画了图,拿剪刀剪啊剪,针线一通乱缝,里面塞满羊毛,竟然还真被他搞出了一只方不方、圆不圆的蹋鞠来,到处找人找猫陪他玩。
太子和他的弟弟妹妹,还有他的猫,时常在长乐宫园子里一起追逐蹋鞠,孩子们个个满头大汗。
哪怕下雨天不宜出门,也要与猫猫在北辰殿互相滚球,小手推过来,爪子拍过去,玩得不亦乐乎,不知今夕何夕。
如今只剩圆滚滚的蹋鞠,却不见圆滚滚的猫了,让孩子如何能不伤悲呢?
“人总是要死的,猫也一样。”嬴政的手掌抚在太子脑后,轻轻摸摸他的头发,搂得更紧了些,“阳泉君过世时,你不是安慰华阳太后安慰得很好吗?”
孩子的眼泪却只溢满眼眶,大颗大颗坠落,很小声地抽泣。
嬴政略有点烦躁,看了眼蒙毅,后者正拿着那蹋鞠,不知道这会儿递过去,太子会不会哭得更崩溃。
但这是肯定不能扔的,所以蒙毅迟疑着把蹋鞠和其它猫猫喜欢的玩具,都放在它常待的猫窝里。
君臣一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的无奈和束手无策。
“太子可要去看看你的猫?”蒙毅递上巾帕。
李世民如梦初醒,狼狈地抬起头擦擦眼泪,断断续续道:“猫猫……在哪儿?”
“在羲和殿旁边的花园里。”嬴政低声回答,也不换衣服了,换了等会还得弄脏,干脆一把把孩子抱过去。
猫猫是芈夫人发现的,在很多宫人寻觅无果之后,她几乎一寸一寸地搜寻羲和殿内外,最后在那一大丛靠墙的茂密的芍药中间找到了它。
玄猫大约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夜里偷偷钻出了李世民的被窝,趁着黑暗掩盖,避开人的视线,躲到了这偏僻的地方,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
它不想让人寻找,不想使人伤悲,但看着这样的它,人又怎么能不伤悲呢?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让孩子养猫的。嬴政甚至于去后悔这些无用的事,忍不住想,当年若是把猫送出宫,也不会有今日了。但——
鹞鹰不知何时落在猫旁边,歪着头呆望一动不动的猫咪,和它的小主人一样卡住了似的。
这将来也是个祸患。鹞鹰的寿命也是十几年,养得再好再用心,也最多能把它的命延长到二十岁,那已经相当于人的长命百岁了。到时候,成年的太子还会不会哭成这样?
应该不能吧?那时早就不是孩子了。
可偏偏现在还是孩子,那怎么办呢?
嬴政自己哄不好,只能沉默地看着小孩蹲下来,想用手去触摸猫猫的耳朵,却又哆哆嗦嗦的,不敢伸手,不忍去打破它的完整沉静。
就这样看着,仿佛可以欺骗自己它只是睡着了,它还没有死。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孩子慌忙去擦,不想让泪珠打湿猫猫僵硬的身体和松散的毛发。
它不再那么柔软而有弹性了,连深色的肉垫和鼻尖也泛着冰冷的惨白,侧躺在花茎处,圆胖的脑袋枕着它自己的脚脚,尾巴盘绕在身侧,依然很乖巧。
它是很乖很乖的一只老猫,脾性好得不得了,惯常这样懒洋洋地晒太阳,枕着青草、地毯、猫窝、床榻或者主人、小主人的手和肚子,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现在它要枕着泥土了。
泥土没那么干净,没那么软,不会去一直rua它的耳朵,摸它的胡须,揉它的肚子,挠它的下巴,玩幼稚的爪爪在上游戏,抱着它蹭来蹭去,拿羽毛逗它,唱歌给它听,学它舔毛的动静,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它会喜欢泥土吗?
它怎么会喜欢泥土呢?
从它被取了“猫猫”这个名字开始,它就有了主人,有了家,主人到哪里,它跟着到哪里。
猫不知道什么楚国和秦国,猫只知道人一胎只生了一个,两个孩子,都喜欢让它陪着玩。
猫好,人也好,它度过了很长很好的一生,已经是这世间过得最好最好的一只猫了。
它没有什么遗憾了,人却难免感伤。
芈夫人红着眼眶,也蹲下来,鹅黄的裙摆摇摇坠地,逶迤在猫猫胡须边上。
它却没有抖抖灵敏的胡须,谴责又撒娇地喵喵叫。
她养猫的年头,比养孩子要久得多。猫猫是她从幼猫一手养大的,她的伤心又该如何排解呢?
太子投进她怀里,母子三抱头痛哭,哭得太阳都加速落下了。
成年人努力克制着,试图接受这个现实。
“你说过,离世的人也许会变成风鸟云蝶,换一个样子,路过我们身边,是不是?”芈夫人轻轻地问,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求安慰。
扶苏也跟着哥哥哭,一边哭一边说:“是这样的,阿兄说过。猫猫也会变成小鸟和蝴蝶来看我们的吧?那它可不可以还变成猫呢?我怕我认不出它,那怎么办?”
“……它会认得我们的,对吧?”李世民满脸是泪,不知在问谁。
“对。”嬴政、芈夫人与扶苏都回答了他,连华阳太后都闻讯过来,哄了半天。
“说不定你的猫就在天上看着,见你一直哭,正着急呢……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猫猫头?”华阳太后另辟蹊径,引孩子去望天。
嬴政其实没看出像来,比起那天轮廓分明、羽爪毕现的龙凤,——尤其是灵动的雏凤云气,这所谓“猫猫头”,真的有点牵强附会了。
但他没有出声反驳,而是昧着良心,顺着华阳太后的话,接了一句:“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别哭了,再哭,你的猫也会难过的。”
李世民便努力忍着泪,难得好骗到有点傻乎乎的,呆呆地凝视那猫猫云,一低头,泪水沿着下巴滴入土里。
“我……我得挖个坑……找个盒子……还有猫猫的玩具……”
他突然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问:“把猫猫放在哪里好呢?如果有蚂蚁咬它怎么办?螼蚓会不会钻它的盒子?”
嬴政很难回答这种孩子气的问题,但他想了想,勉强道:“洒上一些垩(石灰),当会好些。”
“那我去找少府……”
“让宦者去吧,你歇息一会。”嬴政试图拉住李世民。
“我不累!”太子挣脱了嬴政舍不得握紧的手,忙起来的时候就忘了要哭,嬴政也就不拦他了。
日光渐收,云霞满天,千丝万缕的彩带织锦铺陈在西方天空。
李世民把零零碎碎的玩具装满了猫猫躺下的盒子,它还是闭着眼睛,安详地睡着。
他又凝视了猫猫很久很久,久到最后一缕霞光也收了,才盖上了盖子,葬了他的猫。
长辈们全程陪着他。成年人的世界更大,哀色没有他那么外放持久,但他们有的爱他,有的爱猫又爱他,便都伴着等着,帮着忙,送猫最后一程。
猫猫带着它心爱的玩具,永远地长眠在了那埋在泥土和花丛的盒子里。
入夜,太子抱着他的枕头,蹑手蹑脚地走进嬴政的寝殿,扒着屏风,小声问:
“阿父……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第94章 父子夜话
嬴政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能说个“不”字。
“可以。”这孩子不来,他也是要去侧殿找,且陪上一阵子的。
“怎么连软枕也带过来了?”
“我喜欢这个枕头,上面有猫猫的气味。”李世民垂下眼帘,把枕头贴在心口,磨蹭着嗫嚅,“还有猫毛……”
“……过来吧。”嬴政轻叹。
猫猫有它惯用的枕头,秋冬是毛绒绒的暖枕,它常常蜷缩在上面打呼噜;春夏猫自带热度,枕头也换成了竹、麻或瓷,里面塞满谷壳艾草干茶之类的东西,凉爽而有颗粒,猫会用爪子去磨和踩,发出沙沙啦啦的声音。
它喜欢这样踩枕头,就像它喜欢故作不经意地踩人的肚子,或是在人路过时趴地上打个滚,四脚朝天露出肚皮。
猫猫的枕头和太子的枕头几乎是同步替换的,因为一人一猫都暖烘烘的,怕热不怕冷。
眼下是初夏,猫猫的枕头陪它去了,太子的枕头上还残留着一些猫毛,他想把它们收集起来。
嬴政便让人添灯,看着孩子一根一根捡猫毛,放进练囊里。
太子一直都有这个习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收集玄猫掉落的毛发,装在一起,等足够多了,就做点小玩意儿。
他向蒙恬蒙毅学做毛笔,一开始想用纯猫毛做,结果太软,写出来的字欠缺筋骨,不听使唤,后来又掺杂了羊毛狼毛,每次改变配比,耐心地慢慢试验。
玄猫一年四季掉落的毛,都够攒成一个蹋鞠了,多得根本用不完,于是几位长辈就都有了猫毛的笔。
华阳太后和芈夫人舍不得用,都收得好好的,时不时拿出来欣赏欣赏,唯有嬴政是实用主义者,把笔放在笔架上,有需要的时候就随手取用,并不在意它是什么毛做的。
像笔架和瓷枕这样的小东西,咸阳宫本是没有的,但有了太子,便多出了很多原本没有的东西。
六岁,自然比一岁多点的手要灵活得多,动作轻巧熟练,再也不用趴得很近,胖乎乎的小手拈好久才能拈起一根,有时候还会拈个空,好像明明看见了,但就是捡不起来似的。
如今手型还有点圆润,但实在称不上胖了,掌心很柔软,骨节外都包裹着一层软肉,伸展开时像猫爪在开花,做任何有手参与的动作都很轻松灵巧。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轻轻伸出手,从孩子头发上拿下一根同色的猫毛,送到他手里。
“收殓时怎么没有多拔一些留作想念?”
“忘记了。”李世民情绪低落,闷闷地回答。
“舍不得么?”
“嗯。我怕猫猫会疼。”
嬴政难免会被孩子这过强且过丰富的共情能力而苦恼,像这样的思考方式,从来不会出现在嬴政的脑海里。
猫都死了,又怎么会疼呢?
然而嬴政没有说出来,而是低低问:“这些,是要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猫猫。”
“做……猫?”嬴政尽力跟上孩子跳跃的思路。
“做一只小小的猫猫。”李世民捏着猫毛,两只手捧起来,比划出了一只两个拳头大的小奶猫形状,“这样大的,猫猫。”
嬴政看懂了,没有嫌他多事又幼稚,微微颔首,接着问:“猫毛够吗?”
“好像不太够……我正在搜集。”李世民认真道,“我同大家说过了,有空的话,都帮我找找。”
春夏之交,是猫的掉毛期,在阳光下伸伸懒腰抖一抖,就像炸开的黑色大毛球,数不清的细小毛毛散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金红光彩,似乎是错觉,又似乎是玄猫特有的色泽,纷纷扬扬如柳絮杨花。
嬴政往往对那样的画面避而不及,光看着就觉得一言难尽,脏乱得不行了。
宫人打扫得很殷勤,李世民收捡得也很积极,但猫走哪掉哪,在毯子上打个滚,都能多出十几根猫毛来,所以自然还有漏网之鱼。
从前烦不胜烦的东西,现在竟成了宝物。哪怕是嬴政,都不再嫌弃了。
“你阿母那里,也应有一些。”他甚至主动提醒道。
“阿母说找到了都会给我,我告诉她我会做两团猫猫,送她一团。”
太子答应的事,就算再小,也会尽力去做到,所以长辈们也绝不敷衍他。
“找齐了吗?”嬴政温和地看向孩子的手。
“还差一点,阿父等我一会儿。”
嬴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推测他今晚还会不会哭。
太子的眸子黑白分明,有着孩童才有的那种黑白的清晰界限与对比感,毫无杂质似的,澄澈至极,但这时太水润,仿佛随时会下雨。
眼睫毛密密长长,幼时因扎痛过眼睛而惨遭剪过,隔几个月就修一修,免得碍事。
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显然在孩子疼得一直揉眼睛揉得眼泪汪汪面前,根本无人在意这个。
嬴政尤其不在乎。规矩都是人定的,而他就是能定且能改规矩的人。
何况,修鬓角胡须、拔白头发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只要不是剪得太短,也并不惹人注意。
这个枕头上的猫毛都被好好地捡起来了,李世民吸了口气,歪歪地跪坐在嬴政身边,看一眼练囊里的宝贝,叹道:“有点少。”
“不够吗?”嬴政的心情都跟着降下来了。
“如果只有这点,肯定不够了……”
“早些休息,明日再找吧。”嬴政只能把他揽过来。
“嗯。”太子把练囊系得紧紧的,放在枕头底下藏好,还拍了拍,不知在安抚什么,乖乖地侧躺下来,盖好被子。
灯火一盏盏被盖灭,寝殿霎时间暗了许多。
往日里活泼泼的小太子一言不发,便更安静了,只有微乱的呼吸声传入嬴政耳中。
无论灯烛多昏暗,只听这个不稳定的的呼吸,嬴政就能感觉到孩子在无声地落泪。
他心道果然,默默地去握孩子的手,摩挲几下,斟酌着开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太子兴致缺缺,抹了抹脸,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凑到他怀里,平复了一会,呐呐道:“什么故事?”
“燕国太子叫什么,你可知道?”
“名丹,太子丹。”
“我们幼年时,同在邯郸为质,我认识他。”嬴政平静道。
他知孩子对他童年生活素来好奇,华阳太后没法满足孩子的好奇心,因为她也不知晓,而其他人,也都差不多。
“你们是朋友吗?”[1]秦太子问。
“谈不上。”秦王回答。
“关系很差?”
“也谈不上。”
“萍水相逢?”
“比这略好点。”
“就像我和谁?”李世民问。
“无法拿你作比,你与初见之人都能热切聊天,且聊上不止一个时辰。”
“有吗?”
“你忘了刘季?”
“哦,好像是这样。”
“大约像韩非和刘交,虽是同门,但不熟稔,外人看来也许走得很近。”
“实际上呢?”
“太子丹此人,可为友,不可为盟友。”嬴政淡淡道,“那年我们相聚,我恰在病中,围炉读书,他带了些栗子来,说刚摘下来的,可以烤着吃。”
“等等,刚摘下来就烤吗?”李世民忙道,“晒干了么?”
“没有。”
“那划口子了吗?”
“亦没有。”
“你离炉子多远?”李世民顿觉不妙,关切地问,“那个栗子有没有炸开?”
“何止是炸开?”嬴政轻叹,“如同火烧干竹,迸得到处都是。”
“有没有烫到你?是不是很疼?你受伤了没有?”他一连串地急问。
“有点,不疼,伤了手。”
“伤了手?哪里哪里?”李世民把嬴政的两只手都举起来,睁大眼睛,努力去看,“哪只手?”
“早就好了,都十几年了。”嬴政既觉好笑,又忍不住动容,“只是灼烫了几个疱,破了层皮,并不严重,没过几天就长好了。”
“怎么会不严重呢?如果伤的是我,阿父肯定会觉得很严重的,马上就要传医丞了。”
“这是自然。”嬴政理所当然地说,“你是我的太子,岂会让你受烫伤?”
“燕丹当时多大?”
“他比我大三岁,当时十岁。”
“他不聪明。”李世民认认真真评价,“虽是好心探友,却莽莽撞撞,反致病中的友人受伤,好心办坏事,不如不办。——他谢过了吗?”
“太子丹慌忙谢过,也请了医者过来。”
“亡羊补牢。”李世民道,“与他父亲性格相似。”
亡羊补牢本是褒义的,但李世民这会儿用起来,却有点贬了。
燕王喜也是这个德性,没有什么深谋远虑,顾头不顾腚。在长平与邯郸之战都隔了好几年之后,脑袋一热就要攻赵,然后被反推了水晶,都城被围困了整整三回。现在又被赵国揍得汪汪的,向秦国紧急求助。
“若是你,还会与之交往吗?”嬴政见他注意力被转移到这里了,就悠悠地询问,拉长这段对话。
“燕国……燕国太弱,其太子现在其实不具备我结交的价值,不过彼时为质,可以为友。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在面对赵国时,也算是暂时的同盟。”李世民分析道,“而且他比你大几岁,当时处境也比你好些,彼此相交,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与我所虑,大抵相同。”嬴政道。
“你是怎么生病的?”李世民却问起另一件事。
“问这个作甚?”嬴政避而不答,“人吃五谷,焉有不病?”
“不对,栗子九月可熟,秋高气清,正是适宜的季节,阿父这几年从来没有秋天生过病。”李世民敏锐道,“出了什么事吗?谁欺负你了?你怎么会在九月生病,且重到需要炭火生暖的地步?”
第95章 新的猫猫歌
嬴政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言多必失的道理,真是放在哪儿都很有用。
尤其这孩子刁钻,爱刨根究底,非问出个所以然来,否则绝不罢休。
“出了一点意外。”嬴政轻描淡写,见李世民还巴巴地望着,便继续道,“不慎落水而已。”
“不慎?”李世民咀嚼着这两个字,“我不慎都有可能,阿父你实在不可能。”
“你也不许‘不慎’。”嬴政立即发出警告。
鬼才相信当年的小小嬴政能不小心秋天掉水里,把自己弄病。
这孩子故意往河里跳的可能比失足落水要大得多了。
两人各自想着,纷纷觉得对方的话有水分。
“是有人推你落水的吗?是谁?”
“穷究这个作甚?”
“搞清楚是谁,好杀过去。”
“不必挂怀,我都记着。”嬴政平静地轻拍他的后背,低沉的声音愈近了些,“睡吧,也许你会梦到你的猫。”
“会吗?”李世民咕哝着,“猫猫会不会生气我今天晨起没有立即去找它?”
“不会,它就是怕你难过,才躲起来的。”嬴政宽慰的话越说越熟了。
“我最近光顾着自己忙,都很久没有帮它梳毛了。”
“你阿母有帮它梳。”
“我今年也没有给它洗澡……”
“扶苏有在做。”
“我对它……我对它是不是不够好?我没有天天关心它,连它走了我都不知道……如果我夜里发现猫猫不见了,我就能……”
“你就能如何呢?”嬴政缓缓地相问。
“我……”李世民的喉间哽住了,“我就能把它抱回来。”
“那它就能不死了吗?”嬴政的话冷静到几乎刻薄,却又真实到无法反驳。
“至少它能……”
“死在你枕边,还是你怀里?”
“……”李世民委委屈屈地缩到嬴政怀里,抓着他的手和衣服,泪盈于睫,怎么忍都忍不住。
嬴政空着的右手,从拍背变成了托着孩子后脑,往自己怀中一按,无可奈何,却不得不耗尽所有耐心与温柔,对他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你用庄子安慰你曾祖母的时候,不是很通透吗?”
“我……”李世民闭了闭眼,“我知道,猫猫总是会死的,它已经很老了……可是、可是我……我没有猫了……它再也不能陪我了……它都没有吃到我种的葡萄和甜瓜……”
死亡带来的后遗症总是如此,明明如风轻盈,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既不是天崩地裂,也不是山摇浪惊,甚至连太阳都是照常的晴朗。
可是不知是哪一瞬间,心里忽然泛起酸涩的涟漪,一遍遍回想,就觉得空落落的,好生愧疚遗憾。
愧疚什么呢?没有花更多时间陪伴吗?
遗憾什么呢?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补偿了吗?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嬴政低低叙着,“你明日还要……”
他本想说,“明日还要早朝”,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换成了更柔软的“收集猫毛。”
这于李世民而言,仿佛是件极重要的大事,是必须要做,且不能耽搁的。
于是孩子便稳了稳呼吸,努力让自己快点入睡。
他还有事要做呢,不能这样哭个不停。
朦朦胧胧中,郁郁的小朋友好像听到他的阿父在吟唱着什么,很轻很慢,熟悉的旋律,改动了些词句。
“玄影潜,碧荧凝,夜窥鼠盗梁上行;须扫雪,爪踏冰,日卧花阴梦流星……”
李世民迷迷糊糊中张了张嘴,想说梦流星好不吉利,流星坠落,在很多史书与典籍里,都是不太好的意向,仿佛那划过天际的不是一颗星星,而是一个生命的终末。
但嬴政放柔的声音格外催眠,把他幼年时光的记忆与习惯都诱发出来了,所以他忘了要说什么,只埋头蹭蹭嬴政的胸膛,脸贴着有节奏的心跳,不知不觉就眼皮打架,失去了感知。
片刻之后,嬴政才安静沉默地喟叹,全身松懈下来,好似卸下了一副重担,堪比大学生毕业论文答辩通过,无事一身轻。
真不容易,总算哄睡着了。
他是真怕孩子哭到半夜,给自己哭出毛病来。
原本嬴政一直觉得哭晕过去是个夸张说辞,太子那次也是因为受伤摔倒才显得严重,但后来他有了更多的子女,却听闻三女儿夜啼不止,满身起疹,上气不接下气,硬生生哭到晕厥,差点没了呼吸。
别说三公主的生母,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嬴政和太子都惊住了,全都吓一跳,连忙传太医令和医丞过去。
彼时秦王父子还睡在一处,虽非同母,但太子对弟弟妹妹都很友爱,急得要去看妹妹,嬴政便带他深夜前去,问候了一下小姑娘怎么样了。
好在有惊无险,不然“哭死”就要成为一种死亡原因了。
自那以后,嬴政就颇为在意这个,尽管清楚太子已不是婴幼儿,没那么容易出问题,但多少有点心理阴影。
亲手养孩子有多不容易,他算是真真切切体会了遍。
翌日微雨蒙蒙,李世民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上朝的时候都在神游,回想梦里猫猫陪他玩躲猫猫的游戏,一声不吭地走神到结束,连谁汇报了什么都没留意。
嬴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散朝时,尉僚等了等,走过去温和地问:“太子身体不适吗?”
李世民丧丧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
尉僚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块半透明的石头,金灿灿的,即便天色阴沉,也猜想得到它在阳光耀下会多么漂亮。
“?”
“送给我们小太子,开心一点。你不说话,又不笑,章台宫都黯淡了。”尉僚幽默道。
“我又不是金乌。”他扯开嘴角,勉勉强强笑了一下。
“于大秦而言,太子与金乌,也没差了。”尉僚趁秦王没往这边看,偷偷摸了一下太子的头。
尉僚任务完成,刚一转身,差点撞到姜启。
“丞相怎么不出声?”
“我正欲出声。”姜启淡定回答,抽出一根粉彩色鸟羽,伸到太子面前。
“这也是送给我的么?”李世民接过来,“是什么鸟儿?”
“臣不太了解飞鸟,它们像斑斓的小雀子,穿了霓虹的衣裳,却并不如鵔鸃般艳丽,而是颇为柔美淡雅。只有拳头大,比太子的鹞鹰要小得多。”姜启细细道来,“在低矮的酸枣树上筑了巢,正在孵蛋。太子若是喜欢,我下次把它们拿过来。”
“我养不了飞鸟,青云会吃醋的。”
“吃醋?”姜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疑惑道,“这与公子非何干?”
“啊……”李世民才意识到“吃醋”这个词,已经随着韩非被诓的事发酵出了一个新意义,与他前世大不相同了。
如今也只有无忧,能立刻反应过来他想表达什么了吧?
“我是说,青云会嫉妒争宠,它接受不了我养其它的鸟儿。且它是猛禽,雀子这样的小鸟都是它的食物,放在一起养,无论对谁,都有点煎熬。”
姜启与尉僚皆恍然大悟。
“太子思虑总是很周全,连鹞鹰的心情都顾及到了。”
“那臣便先养着,太子有闲暇,可过来一赏。”
“好。”李世民应下,收起这两个虽不值钱却值得珍惜的小东西。
想来是猫猫的事传到外朝的近臣那里了,他们竟这么快就备好了礼物,及时送给了他。
吕不韦这阵子若没有再次被丢到月氏互市,大抵也会送来华丽的金银或稀罕玩意儿。
因在下雨,出行多有不便。嬴政特许马车靠近章台宫,牵着孩子的手,送到殿外长廊,让人备了食盒,可以在路上或者到太学再吃。
李世民幽幽叹息:“太学若是有旬假就好了,每十日休一日。”
“田假与授衣假已然够多,合起来足有两月,还不够?”嬴政侧目。
“可是五月的田假还没到。”
“不可如此惫懒。学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亦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1]”
“阿父你的论语学得比我还好。”李世民恹恹道,“但是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2]’学问是学不完的,该休息的时候要好好休息,不然身体受不了。”
“太学的课业有繁重到你受不了吗?”嬴政反问。
李世民很想蛮不讲理,睁眼说瞎话回答“有啊有啊”,但实际上以他从前世带到今生的知识储备,他去太学几乎是去玩的。
诸子百家的典籍,无非多花点时间多看看,重要的精华他本来就知道,反倒是秦国最推崇的法家和一整套秦律,他需要深入了解,为以后变法做准备。
“没有。”李世民垂头丧气,想请假都找不到借口。
蒙毅拿过宫人撑开的伞,移到李世民前面。
“去吧。”嬴政袖手而立。
“报!急报!禀王上,赵国送来了急报!”谒者匆匆而来,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急忙呈上漆盒。
盒子外甚至贴了封口的纸条,写了一个大大的“急”字,不允许半路任何人私自打开。
这不是军报,军报不是这个造型。那赵国还有什么比前线军情更重要的消息,需要直接送呈秦王,连丞相那里都不过一下?
嬴政撕开密封的纸条,拿出帛书一扫,面色霎时间凝重起来。
“赵王欲调李牧回援。”
第96章 坑一下李牧
太子得以延缓去太学的时间,但他并没有心情高兴。
秦王父子转移到章台宫内殿,对着这份轻薄如蝉翼的帛书仔细研究。
蒙毅铺开地图,抻平边边角角和所有褶皱,虽没有沙盘那么方便,但他们现在赶时间,也就不计较了。
“郭开让秦使传的信?”李世民确定了一下。
“嗯。”嬴政坐下来,信手递出帛书给他。
“我们的战线推到哪儿了?”其实李世民记得,但他需要这样引出话题,一边与嬴政回忆,一边理清现在所有的情报与思路。
“王翦攻占了阏与、撩阳,桓齮与杨端和攻下了邺城、安阳等九座城邑。扈辄兵败,退城据守,暂避秦军锋芒。”嬴政简洁道,不需要多说,那一封封前线的奏报,太子一封也没有落下,全都看过。
“扈辄在拖延时间。”李世民笃定。
“杨端和也是这么判断的。”嬴政皱眉,“赵军吃了大亏,损失惨重,若就此坚守不出,秦军攻城也很麻烦。”
倒不是打不过,而是从出其不意的闪电战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每夺下一城都要损失更多的兵力,而在赵国境内作战,秦国后勤终究要更吃力。
“打扈辄不难,只要发兵平阳,引他出城去救,将敌人调动起来,就能歼灭。——难的是李牧。”李世民坐在地图边上,蒙毅给他送了根空白的玉笏板,他接过来就去指赵国北境。
“李牧常居代郡和雁门,十年前他以少胜多,大破匈奴,示弱诱敌,以步兵围歼,骑兵包抄,歼灭匈奴十余万,大获全胜,甚至还乘胜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1]匈奴这些年来再也不敢靠近赵国边境,安稳了这么久,李牧是可以离开,加入秦赵战场的。”
李世民娓娓道,“其人当世名将,智计百出,用兵诡诈,正奇并行,他若援兵,胜负便不可预料了。”
嬴政沉吟片刻,问他的太子:“不可预料吗?你如何推测,皆可告诉我,不必在意对错。”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不在战场,拿到的情报也不是最新的,那么所思考的结果都是可能偏离的。别说是赵军,就算是秦军,也未必就会按我所预料的行事。”李世民先铺垫了一下下。
嬴政毫不在意,耐心道:“所以你如何看?”
“如果李牧南下,多半会避开王翦,去对战桓齮。而桓齮,不是李牧的对手,恐怕一个照面就会全军覆灭。”
这个措辞实在是很不客气了,如果桓齮在这,大概会脸色剧变,心里咯噔一下。
桓齮虽不在,蒙毅这个旁听的都觉得心脏骤停,瞬间不安起来。
但竟无人去直接质疑太子的推断。
嬴政只是道:“去传国尉与蒙武蒙恬过来。”
他需要更多熟稔战场与兵法的人,来告诉他太子所言的可能有多大,这关系到秦军的下一步部署,以及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负。
哪怕嬴政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几分,但还是集思广益比较稳妥。
李世民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上辈子也喜欢这样召集诸将一起讨论行军策略,查漏补缺,才能万无一失。
所以他放下笏板,把秦使的帛书看了又看,翻开最近的军报,在大大的地图上勾勾画画做标记。
嬴政并不拦他,任由太子把地图做成他自己的笔记,这儿一个圈,那儿一个点,很快就多出好几条颜色不同的线。
尉僚还没走远,就被召回,是第一个到的,继而是在咸阳宫守卫的蒙武,然后是因王翦离都而接管中尉军的蒙恬。
众人齐至,嬴政将这急报告知他们,等他们议论。
“这可不太妙。”尉僚论战,先论不战,兵书虽写得极好,却更倾向于能不动就不动兵力解决问题。
所以他紧接着就建议,“臣以为当传讯郭开,使其暗中联络倡后,告诉她,李牧若是南下立功,必然会动摇她儿子的太子之位。
“李牧功劳越大,太子的位置就越不稳,前太子赵嘉可还在邯郸。赵嘉名声素来很好,身上的脏水都是倡后泼的,朝中也有些大臣向着他,万一赵王废而再立,如赵武灵王那般,在儿子们中摇摆不定,那倡后母子可就危险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赞叹之色,为这清奇而聪明的盘外招而舒展了神情。
李世民应和道:“还可以说得再夸大点,譬如李牧一直和赵嘉有联系,很不满倡后母子的行为,反对废太子。假使让李牧立大功,倡后母子必死无疑。”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显然对倡后来说,赵国丢几个城池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兵强马壮,在燕国那还抢了不少地盘,将军们也多,今年丢了的地盘,过几年说不定还能再抢回来,但太子之位可不是。
紧要关头不把前太子按死,倡后怎么睡得着觉?
她的政治智慧,大概比赵姬好不到哪儿去,郭开这种话一撺掇,她马上就会上钩,哭天抹泪地去给赵王偃吹枕边风。
赵偃宠爱她都宠到立王后废太子的地步了,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李牧回调的可能性一下子就会压到最低。
邯郸连出两个绝顶美貌的蠢货,也真是破天荒了。
但嬴政并没有就此放松,而是问:“倘若此招不灵,李牧真的去援救扈辄,大秦应如何应对?”
蒙武看了眼蒙恬,率先道:“既知李牧要来,那大秦就该全军戒备,暂缓攻城。只要能守住已经打下的十余城,吞掉这片地方,那此战,我大秦依然是大胜。”
听起来很保守,但蒙武用兵,其实也是灵活那一挂的,嬴政便追问道:“将军言下之意,是避李牧锋芒?若将军对上李牧,没有足够胜算?”
蒙武很有些为难,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臣并未与李牧将军交过手,是以并不敢做这个保证。”
他又不是年轻气盛的小将军,难道能张口就来:“王上放心,那李牧算什么东西?给我二十万军队,我必将李牧杀得殄灭无遗。”
要真这么骄傲确信,那怕不是下一个赵括。
将军与将军之间也是有巨大差别的,越是顶尖的将领,看得越分明,越谨慎。
嬴政冷静地看向了蒙恬,看不出喜怒。
“王上莫怪,臣大战的经验不足,恐不足以与李牧这样的老将争个胜负。但我大秦并非没有足以抗衡的将领,王翦将军不就在撩阳吗?”
蒙恬话音刚落,嬴政就心领神会:“你是说……”
“田忌赛马,临阵换帅!”李世民把嬴政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过分直白,对桓齮不大友好。
但对战李牧,当然是王翦更合适。田忌赛马,换个法子用也不错。王翦打仗,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都稳扎稳打,顺风不骄不躁,逆风不畏不慌,哪怕看似绝境,也能稳住心态与阵脚,尽量减少己方伤亡。
桓齮可为将,王翦却可为帅,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差别。
嬴政综合了所有人的观点,又议论几个回合,就决定下来:“既如此,便令前线诸将休整,暂停攻势,关注邯郸与李牧的动向,再作打算。”
这就是要麻痹对手,伺机而动,等待政治转圜的意思了。
蒙毅全程记录在侧,默默听着,没有出声。
蒙武父子进殿时看到了他,却也不动声色,只是退出时,蒙恬向他略微点头。
尉僚多留了一会,拟了个回信的草稿,笑道:“王上不必忧虑,就算硬碰硬,王翦将军也是能和李牧碰一碰的。”
“僚卿不是不愿意大动干戈?”嬴政有点意外。
“战与不战,也并非每次都由大秦说了算。就算这次可以运作,但大秦肯定不会止步于此,再打下去,赵王受不了了,总是会调李牧支援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换一个赵王。”尉僚果断道。
赵王偃尽管有些昏头,但还没有昏到自毁长城的地步,换成他十岁的的儿子赵迁就不一样了。
倡后与赵迁,看李牧不顺眼那是很久了,这可是妥妥的政敌啊。
“换一个赵王……”嬴政若有所思,在那份草稿上加了一句话,召李斯过来。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纯粹就是因为李斯写字最好看,特别适合传给外国。
待尉僚也退下,嬴政转过头,见他家太子还望着地图发呆,就提醒道:“你不饿么?”
李世民这才回神:“我还好啦,反倒是阿父你,一大早去上朝,什么都没吃,真的不会难受吗?”
“解决这件事,就能好好用食了。”嬴政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李世民犹豫着,降低声音,“能不能让间谍打听一下赵王的身体状况?”
“你怀疑赵王有疾?”嬴政顿时一振。
“虽不知有几分可能,但问问总没错。如果赵王很快就要死了,与我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世民记得赵偃差不多该死了,但赵姬提前“病逝”,荀子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呢,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他自然也不会太依赖记忆。
赵偃迟几年死,秦攻赵就可以再缓几年,或者多打两场硬仗罢了,最终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因为秦国有嬴政和李世民。
“雨好像下大了。”小小的天策上将走到门前看雨,喃喃自语。
嬴政侧望着他伶仃的身影,迟疑再三,终于向他招手。
小太子正准备出发去太学,不明所以地调转回来,仰头望他:“还有事吗?”
“让人传讯给你授业的先生,今日就不去了吧。”
“韩非师兄要讲变法哦。”
太学的课很多,但不少上课时间是重合的,也就是说,得自己做出取舍。相对来说,自然选儒法两家的学子最多,其次墨家(他们多半内部传承),剩下的都很零散,像张苍的算学课一直都那么小猫三两只,好几个月了总算告一段落,放这些学子去选其他的课了。
其实根本原因是算学的教材难找,张苍还在搜寻与编纂,不足以支撑他再讲授下去了。
真是个悲(惊)伤(喜)的故事。
“以后让韩非单独给你讲。”嬴政淡定自若。
“哇,好奢侈。”李世民棒读,“谢谢阿父。”
李斯来了又走,字迹优美的篆书文不加点,写就装好,以最快的速度送往赵国。
秦王父子换到北辰殿,一起用食,而后各忙各的。
秦王在忙他的公务,太子在清点整理猫猫的遗物。
不多时,青云不知从哪冒出来,被宫人擦拭完毕,缩头缩脑地踱过来,嘴里叼着个很轻的藕荷色小布囊,不敢扑棱还有点湿润的翅膀,怕扇飞桌上那些没有重量似的毛发,就松开嘴,啾啾地吸引它的小主人的注意力。
“哪来的?”李世民捡起那个布袋子问。
问出口的瞬间,他就已经想到了,果然打开一看,是熟悉的笔触。
她送了一幅绢画过来,包裹在油纸里,居然没有湿。
她竟已经做出了防水的油纸,却不知画的是什么?
第97章 一串葫芦娃
四四方方的绢帕上,画着一只胖乎乎的玄猫,它倚靠在小主人怀里,一人一猫都睡得正香。
上有桃花纷纷,下有锦衾软枕,正是安眠好时节。
还塞了一张秀笺,上面写着:画得不好,你多担待。
这哪里画得不好?画得明明好极了。
他只偷偷带猫溜出宫那么一二三四次,她就画得这么有神,连猫猫的毛发在斑驳阳光下的红晕都画出来了。
凑近闻闻,那不是朱砂的味道,而是某种花汁晕出来的。
她喜欢用花叶果子来染色,做衣服或是画画,植物的香气经久不散。现在竟然不声不响地做出防水的油布了。
大秦没有方便的油纸伞,纸才问世没几年,油得用桐油,李世民在咸阳没有看到过桐树,就想着以后再说,等发现咸阳有卖桐油的再做。反正出门有华盖蓑衣布伞等等雨具,他要忙的事太多,就暂且搁置了。
未曾想,他随意提起过的一句话,她却放在心里,默默地做好了。
李世民趴在桌上,怔怔地看着她的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猫猫柔软的触感,简直像做梦一样。
“啾!啾——”
青云的头忽然向殿外摆,连摆了好几下,啾声不断,惹得嬴政都抬眼瞄了一下。
鹞鹰的声音戛然而止,爪子往桌边上移动,小心翼翼地远离秦王,依然向外转头。
“外面有人?”李世民问。
蒙毅出去看了看,向太子肯定地点点头。
李世民就把画装回去,整理好布囊放在他的宝贝匣子里。
鹞鹰跳下桌案,扑棱翅膀,一轻一重地迈开步子,紧跟其后。
太子一出殿,就看见一串小萝卜头,从高到低叠了几个脑袋,挨挨挤挤地扒着门沿,想朝里偷看又不敢,乱七八糟却又诡异地整齐,刷刷抬头望他。
“阿兄!”“太子阿兄!”
连打招呼的声音也这样,又乱又齐,跟早读课读课文似的,此起彼伏,或快或慢,还有慢一拍的。
“你们怎么不进去?”李世民向他们招手。
小萝卜头们手忙脚乱地分开,都向他跑过来,跑得最慢的三公主没占到好位置,被挤到最后面去了,顿时有点急,细声细气地唤道:“太子阿兄,我在这里。”
李世民温和地向她伸出手,很浅地笑了笑:“下着雨呢,你怎么出来了?冷不冷?”
“不冷的,阿兄看,我穿得好厚的。”三公主高高兴兴地扑过来,像一团粉嘟嘟的雀莺。
因下雨降温,她穿得便多了些,行动有点儿笨拙。李世民恍惚想起他在雍城时,似乎见过这么一个鸟团子,也是差不多的配色。
“我们不敢进去。”四公子将闾凑过来与他咬耳朵,“父王很忙很忙的,不能打扰他。”
这显然是长辈反复交代过的,才会刻在本该活泼爱玩的孩子们心里,明明是来找阿兄的,但怕打扰父亲,就这样躲在外面,踯躅不前。
“无妨的,这里是北辰殿。”李世民与他们解释了一番秦王经常刷新的几个宫殿的区别。
嬴政非常有边界感,且很不悦旁人冒犯他划定的边界。
比如章台宫用来上朝和接待外宾,麒麟殿处理政务和召臣子开小会,北辰殿才是他的生活场所。
连李世民都不允许在麒麟殿吃东西,可想而知其他任何人都不能。
通常来说,秦王的后宫风平浪静,连一点点涟漪都看不到,后宫的女子,哪怕是太子的母亲芈夫人,都不会往这三个地方来。
华阳太后其实可以相对自由行走,但她已经不掺合政事了,一般也不过来。
于是在几个小孩们心里,除非嬴政往他们所在的宫殿去,他们是不能主动跨界的。
其实不是,至少北辰殿不是。北辰殿里的秦王要更有人情味,更耐心,更放松随意些,只要别搞出乱子来,嬴政是不会介意孩子们进去玩耍的。
他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也对孩子们很好。
毛茸茸的孩子们听完,眼睛都亮晶晶的,殷切期望道:“真的可以进去吗?”
“可以的。”李世民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小女孩,放慢脚步往里走。
扶苏胆子要更大些,拉着将闾就跟上,缀在哥哥后面,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
等走近了,就都忙不迭地松手行礼,向嬴政问安。
嬴政一低头,看见这一团一团又一团,顿觉脑子都嗡嗡的,眼睛好吵。
“你们有事?”
言下之意是,没事就不要聚一起过来。谁懂五个孩子聚集在一起的杀伤力和恐怖感?
那可是五个孩子!
他带一个就带得够够的了,七窍生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每听到臣子夸赞太子聪慧贤德,都觉得有苦说不出。偶尔诉个苦,旁人甚至觉得嬴政在炫耀。
一言难尽。
“他们是来找我的。”李世民回答。
“嗯嗯。”
“我们是来找阿兄的。”
“我们很快就走。”
“父王不要生气。”
嬴政:“……”现在不仅眼睛吵,耳朵也吵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父亲大人的不耐烦,几只小动物都缩到太子后面去了,将闾想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被姐姐妹妹努力拽了回来。
李世民只需要牵走一只,其它一串弟妹就会自发地跟过来,一个缀着一个,跟葫芦娃似的,都挤到他的桌案边,小声地叽叽喳喳。
“阿兄快看,这是我和阿母收集的猫毛,够不够用?”扶苏打开袋子,到处一大团绒球,“以前给猫猫梳毛掉的,我都没舍得丢哦,本来想等阿兄有空,帮我也做支笔的。”
其实不止他一个人想要,只是猫猫猝然离世,往日里满天飞的数不清的猫毛一下子珍贵起来,这个小小的心愿,其他孩子就不好意思再提起了。
他们纷纷把自己的成果也倒出来,堆积成裹好的绒球或蓬松的小乌云。
“我只找到了一点点……”三公主琼英不好意思地揪着衣角,“这些其实是曾祖母给我的。”
猫猫逐渐老了,不再飞檐走壁,在墙头和树上跳来跳去,满宫乱窜,常去的地方越来越少,小姑娘身体不好,一凑近猫猫就会打喷嚏,没有太多机会收集猫毛。
“你们都好厉害,找到了这么多。”李世民把猫毛都捧进盒子里,看向三妹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答道:“没有啦。”
正说着,琼英就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下意识转头偷瞄嬴政,李世民轻声安抚:“没关系的,阿父不会介意这个。”
“我有带帕子。”五妹妹南嘉举手,马上给姐姐送帕巾。
小姑娘连忙拿出自己的手帕,害羞地擦擦鼻子:“我也有带的……”
“可惜今天下雨了,不然我还可以再找到一些猫毛的。”将闾沮丧。
“雨一直下,猫猫会不会淋湿呢?”琼英有些担忧。
“有盒子呢,不会湿的。”扶苏解释。
“可是泥土会湿掉,雨水一直流啊流,石头和盒子也挡不住,猫猫会觉得黏糊糊的,它不喜欢毛毛湿掉。”
“那我们去给猫猫打一把伞吧?”南嘉建议道。
“好啊好啊,阿兄一起去吧。”
几句话的工夫,几个孩子就达成一致,拉着李世民的手想往外走。
嬴政放下笔,目光移到这一群孩子们身上。
他们马上松开手,乖乖巧巧地垂首站好,等太子代表发言:“阿父,我们想给猫猫撑伞,去去就回。”
“……”成年人陷入沉默,不明白意义何在。
“好不好?”太子期待地看着他。
“……何不让侍者去?”嬴政瞥了眼连绵的细雨。
“我想去看看。可以吗?”太子请求。
嬴政顿了顿,终是不忍,应了下来:“蒙毅,备车,你陪他们一起过去吧。”
“唯。”蒙毅领命,孩子们规规矩矩地来到殿外,刚离开殿就蹦跶起来。
所以嬴政才让蒙毅备车的。你以为他是怕孩子们淋雨生病?不,和跳水洼比,淋雨都不算什么。
如果你也像嬴政一样,曾经亲眼看见一群小崽子如同小猪小狗一样,故意往积水里跳,还兴高采烈地比较谁踩出来的水花高,你也会心有余悸。
更可怕的是,太子也在其中。
而华阳太后就在廊下看着,笑眯眯唠叨:“慢一点,地上滑,别摔着……”
起不了一点管教作用,宠溺得没边了。
除了身体不好不敢淋雨而眼巴巴看着的三公主,其他小孩都玩得浑身湿哒哒的,若不是被嬴政抓包,估计还能再玩两刻钟。
太子现在应该没有玩水的心情了,但嬴政看着雨,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遂与他们同车而行。
“咦?父王?”
“父王也要去吗?”
孩子们立刻自发地往一块儿坐,给他们的父亲腾出超大一片地方,更像一群小鸡仔了。
嬴政“嗯”了一声,随口道:“你们最近在学什么?可有心得?”
宽敞的马车里,瞬间鸦雀无声,活泼的孩子们不活泼了,低头的低头,绞手的绞手,纷纷降低存在感,没有一个敢与嬴政对视。
——除了太子。
“老师带我读完了《庄子》,让我自己体会;荀先生在讲《尚书》,主要引的《周书》,虞夏商的篇章很少,配着《竹书纪年》一起看很有意思;
“墨家巨子授业时,我也去听过几节,顺便聊了聊转射机与铠甲的问题;韩非师兄的文章我基本吃透了,我催他接着写,他没理我……”
李世民撇撇嘴,好像在抱怨韩非没有搭理他催稿的事。
但据嬴政所知,这小子把韩非在狱里写的“遗书”,偷偷摸摸背给荀门其他人听了。
浮丘伯大为感动,组了个酒局,师兄弟几人殷勤地把韩非灌醉了,拍着他的肩膀回忆往昔,导致韩非面红耳赤、稀里糊涂、结结巴巴地说了不少话。
连李斯都特地忙完赶过去,劝醉醺醺的韩非又饮了两杯。
最后整个荀门只醉了韩非一个,酒量最差的太子干了两杯羊奶,美滋滋地看热闹。
嬴政不置可否,太子说的这些他基本都知道,一半是蒙毅汇报的,另一半是话唠太子自己吐露的。天天叭叭个不停,太学多出来两棵树,他都要回来讲讲。
“扶苏呢?”
短短三个字,听得扶苏头皮发麻,连忙道:“我在学《诗》,才学了一半。”
嬴政已经不再觉得扶苏很蠢了,孩子多了以后他发现,不是扶苏的问题,扶苏很正常,甚至称得上聪明。
他这个年纪,能学一百多首诗,搞清楚它们的意思,能背默出来,已经很值得夸赞了。
有问题的其实一直是嬴政的太子,太子太优秀,天赋异禀,导致嬴政的惊叹欣喜早早就用光了。
但嬴政这几年,养孩子养得实在熟练,经验丰富,随口就问:“这两日学的是哪首?背来听听。”
几个更小的孩子坐立不安,几乎要瑟瑟发抖了。
扶苏还算镇定,大概是经常跟着哥哥混,深知父亲会随机抽查,很在意学业,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近来在学《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他背得很好很流利,但嬴政却暗忖着,怎么偏偏是这一首?
蜉蝣的翅膀如同华丽的衣裳,鲜明夺目,但蜉蝣的生命却很短暂,朝生暮死,转瞬即逝。
每句话都像是谶讳,越听越让人“心之忧矣。”
“扶苏背得很好呢,一点错处都没有,是吧,阿父?”李世民却镇定地评价道。
嬴政略有点诧异地瞅他,应道:“确实不错。——你们呢?”
几只幼崽可怜巴巴,面面相觑,三公主不得已按顺序回话:“回父王,我……我还在学字……”
将闾的脸上火辣辣的,硬着头皮回答:“我在学骑马,想过两年同太子阿兄一起去猎熊。”
五公主紧张得不知所措,眼看哥哥姐姐们都答完了,就差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道:“阿母说我吃饭很香!”
众人齐刷刷静默,嬴政无言以对。李世民却温声夸道:“那也很好,小女娘就要好好吃饭,才能长成健壮的兕子……”
兕子?
他忽地停了口,有点怔忪。
第98章 阿兄香香的
兕子。
这是个很少会出现在文章和对话里的词汇,这辈子仿佛是李世民第一次提起。
因为眼前这个幼年的小姑娘。
本和小女娘八竿子打不着的小犀牛,但因李世民作为兄长的偏好及两辈子都有的、习惯把自家小姑娘拢在羽翼下温柔宠溺的本能,他总希望这样的小女孩能更健康强壮。
好好吃饭,多多出门,跑跑跳跳,才能更健康,活得更久。
要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让他看得到。
“兕子怎么了?”嬴政敏锐地觉察到太子的突然沉默,他关心地疑问道,“你想养吗?”
“啊?”李世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是怎么跳到这儿来的。
他似乎想起了一个钟灵毓秀、梳着双环髻、穿着橙碧团花襦裙的小娘子,模模糊糊地对着他笑,还没有记起她的模样,就觉心脏一缩,疼得有些反胃。
“上林苑虽有一头犀,但已长至上千斤,恐怕不宜饲养。”嬴政真切地考虑起来,“你若是实在想养,便让巴蜀进贡小兕子来。”
这话听起来好诡异,生生冲淡了李世民复杂的心绪,他顺手抱着一朵妹妹,还带着奶香味的小姑娘向后贴贴,靠在他怀里,笑嘻嘻地去够他的锦囊。
太子打开黄色的锦囊,拿出布包的饴糖,送到她手里。
“我也要。”将闾凑过来。
“我……”永远抢不过弟妹的三公主急得快跺脚了,然后得到兄长的偏爱,投喂了一颗最大最甜的饴糖。
最大是肉眼可见的,最甜那就是美滋滋的心情了。
嬴政欲言又止,简直不知道该不该阻拦这个分糖现场。
算了,让他们吃吧,太子换牙期都克制着没有吃糖,锦囊里的糖与果干肉脯,都是用来投喂弟妹的。
当然偶尔也有不要脸的某同学蹭太子零食,脸皮厚,没办法。
李世民默默吸气,收敛这份压抑与忧郁,自己一颗都没有拿,还问了问父亲:“阿父吃糖吗?”
嬴政自然摇了摇头,继续刚刚的话头:“巴蜀有很多犀,如果你要的话,这两日便拟诏传下去,大抵旬月能送过来。若要加急……”
“御史不会因此讽刺我奢侈无度吗?”李世民搂着小五的腰,像抱着一只香香甜甜的玩偶。
另一只漂亮妹妹也挤过来,坐他旁边,好奇地听他们对话,懵懵懂懂的。
“那又如何?”嬴政不以为意。
“算啦,之前养山君的时候,都被参了好几次呢。”
“不必理会,御史素来如此。”
“我知道。”李世民平静如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养的宠兽未免太多,山君也确实太大了些,落在御史眼里,若是不管,岂非是放任畜养猛兽的风气?这自然不是什么好风气,尤其贵族子弟们效仿起来,难免有恶意纵兽伤人的……”
“没有你为例,他们便不会恶意伤人吗?伤人,自有秦法处置。”嬴政不太赞同,“你养的宠兽,可从来没有伤过人。”
见他偏心得没边了,作为被偏心的对象,李世民当然很受用,实话实说道:“我没有打算养兕……养犀牛。——它长得不好看。”
太子喜欢好看的生物,嬴政不仅可以理解,还很赞同,因为他也喜欢好看的。
李斯一开始能入秦王的眼,就是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
李世民一岁时最初能得到嬴政纵容,也是因为孩子漂亮可爱。要是长得丑,那不好意思,你得需要有绝世无双的才华去弥补,把秦王低到可怜的好感加上去。
“小兕子应该要好看些。”太子拒绝了,嬴政却反常地宽容,活像一个推销自家犀牛的动物园园长。
任何生物的幼崽,大抵都要偏可爱些,咆哮山林的猛虎可以歪着大脑袋卖萌,凶残可怕的熊罴也有满地打滚的团子时期,那犀牛自然也有。
几十斤重的小犀牛,大耳朵招摇着,还没有长出尖锐如刀的长角,雌性也许性格也温顺些,应该也能养——不,还是算了,这东西丑得跟鬼一样,灰扑扑,皱巴巴的,要是出现在咸阳宫,嬴政一刻钟都忍不下去。
小兕子当然可爱,但不是这个“小兕子”。
李世民想着,轻轻道:“饲养猛兽终是凶险之事,我虽没有被猛兽伤过,却不好引人跟着学。学我的人,可能会被野兽所伤。”
就像他上辈子敢当先锋,自己平安无事,但却有学他的堂弟,也时常身先士卒,不到二十就战死沙场。
他可以养老虎惹白罴逗黑熊,毫发无损,但一般人最好别学。
“他们学你,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有那不自量力的,也学你猎熊打虎,结果为虎所食,还要怪到你头上不成?”嬴政试图开解这孩子莫名其妙过剩的责任心。
是不是儒家那几位教育的问题,怎么感觉孩子越大想得越多了?
“父王说得对,阿兄一点问题都没有。”扶苏附和。
“嗯嗯,阿兄没有问题。”
“阿兄的糖糖好好吃,我好喜欢。”
“我可不可以再要一块……”
几个小毛孩一插嘴,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李世民把糖都发完,一人一颗,最后多出来的一颗给了嬴政。
“我可不是小童。”嬴政看着他。
“阿父就当是替我吃吧,我现在吃不了糖。”
小孩子几乎都爱吃糖,这种甜甜蜜蜜的滋味令人欢喜和着迷。不过太子被医丞叮嘱过,现在还有牙齿在松动,实在不能吃。
嬴政便接过来,勉为其难地帮孩子吃了。
“到啦。”
孩子们等秦王与太子下车,然后一窝蜂地挤出来,在伞盖下嘀嘀咕咕。
“我想要阿兄抱!”
“我可以自己下去,我是大孩子了。”
“你比我小。”
“我比你壮,我还比你高,我敢跳下去,你不敢。”
“我……我也敢!阿兄,将闾说我胆子小不敢跳。”
“我没有说!”
“你说了!”
“我没有!”
“阿兄,将闾欺负我。”
“你们能不能快点,挡着我了。阿兄看我,我会飞!”
……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秦王嬴政。
要不是这几只吵得像鸭子似的小孩一个比一个矮,年纪一个比一个小,他真的会烦到让他们都滚的。
蒙毅想帮忙把公子公主们抱下来,奈何他们不要他,你挤我一下,我蹭你一下,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偏偏扎堆挤在一起。
“都站好,我一个一个抱,捣乱的我就不抱了。”李世民严肃脸。
几只叽喳的鸟团子马上闭上嘴巴,按年龄排好,等哥哥来抱。
“我第一个!”扶苏得意地叉腰,扑进哥哥怀里。
嬴政眼皮一跳,脚步微移,蒙毅已经熟练地半空截停,降低了扶苏的速度,让他能安全降落,不至于把太子扑倒,一起趴在雨地里。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很难说剩下几只会不会都乱蹦乱跳压过来,那就真完了。
其实太子应该能接得住,但蒙毅不敢去赌这个概率。
——雨还下着呢。
嬴政看不下去了,无可奈何地向下一个伸出手。
“欸?”粉粉嫩嫩的三公主愣住了,看了看微笑的哥哥,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高大的父亲,迟疑地走近。
嬴政把她抱过来,又看向剩下两个。
“我要阿兄抱,阿兄香香的。”五公主连忙道。
“父王也香香的。”三公主低头嗅了嗅,笃定道。
“阿兄比较香!”
“我觉得父王更香诶,有兰花的味道。”
扶苏茫然地挠头:“父王和阿兄用的不是一样的熏香吗?”
“那阿兄比较软,抱起来很舒服。”
“父王……父王好像是有点硬……但父王力气大,可以一直抱我。”
“阿兄也可以!”
将闾趁姐姐妹妹斗嘴,飞快地跳了下去,被蒙毅一把抱住,轻轻放到地上。
“好熟练啊。”扶苏感叹。
能不熟练吗?那都是抓太子练出来的。连太子都能抓住,抓这几个小的不在话下。
李世民失笑,抱起了小五,走向花园。
“你能抱稳吗?”嬴政低声。
“南乔很轻,我可以抱一会儿的。”
隔着烟雾缭绕似的雨幕,他们看见了芈夫人。
她应该在雨地里站了很久了,哪怕有人打伞,但布伞的防雨效果不算特别好,发丝裙摆也洇上了潮湿的水汽。
“王上。”芈夫人匆匆迎上来。
“阿母!”“给夫人请安。”
“快到亭子里来,淋湿了会生病的。”芈夫人从李世民怀里接过五公主,柔声道,“我来抱吧。”
“我们是来看猫猫的。”李世民仰头望着她,关切道,“阿母的手有点凉,在外面待了很久吧?”
“也没有多久。雨水连绵,明知牵挂无用,却总放不下心。”芈夫人叹息,“王上莫怪。”
嬴政默然摇首,没有多说什么。
那小小的坟墓上,盛开着一把大大的伞盖,盖在猫猫头顶,像一只大手在摸它的脑袋,为它遮风挡雨。
他们避到亭子里,看雨打芍药,兰花凝露。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像太子抱着猫猫听过的雨霖铃。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不知道猫猫喜不喜欢听?
雨下了两天,李世民也缺了两天的课。到了第三天,天空放晴,嬴政问:“今日还休吗?”
“不休了,五月将至,最后几天总不能一直不去,荀先生会斥我偷懒的。”
荀子倒也未必舍得斥责他。嬴政看他精神好些了,就让蒙毅送太子过去。
一到太学,刘季大老远就颠过来打招呼:“听说你的猫没了?”
张良正巧路过,一脚踩在刘季脚面上,跟踩一个翻盖垃圾桶似的,把受害人踩得龇牙咧嘴。
“你踩我干什么?”
“嘴巴不要可以割下来煮熟下酒。”
“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刘季不忿,左右看看,摘下了帽子。
一只很小很小的小奶猫趴在刘季头顶,发出细弱的叫声。
“咪……”
“这猫我捡的,你要不要?”刘季弯腰勾着李世民的肩膀,大大咧咧道。
第99章 要死也是你先死
李世民登时便怔住了,呆呆地望着那颤颤巍巍的小奶猫。
“你哪来的猫?”他震惊地问。
“我猜是偷的。”张良面无表情。
“冤死了!我怎么会干偷猫的事?”刘季大声辩驳,“这是我捡的!”
“就捡了一只?”张良疑问,“你是想说母猫只生了一只,且丢下唯一的、还没断奶的猫崽不管,所以让你捡到了?”
“我怎么知道它生了几只?我看到的时候就一只。”刘季理直气壮。
李世民与张良齐刷刷地看着他,神色微妙。
“你俩这是什么眼神?这小东西真是我捡的,交儿可以作证。交儿”
刘交被他哥扯过来作证,乖巧应答:“确实是捡的。先生托我留意,附近是否有人养猫。若有不想养了的,或母猫生了很多崽想送人的,挑聪明漂亮黏人的,带到太学来我与三兄是昨天申时在太学外面发现的这只猫,也不知是野猫还是家猫”
至于他们申时为什么在太学外面,多半是刘季馋酒,一下课就带弟弟出去浪去了。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捏着小猫的后颈,放到自己手心,慌乱的猫咪四肢乱动,发出一连串稚嫩娇软的“咪咪咪”。
小奶猫的叫声,谁听谁迷糊,真的超级娇弱,天生的嗲里嗲气,成年猫再夹也夹不出这种味道。
太子的心都要化成蜂蜜水了,捧着小猫细细端详:“这像是家猫。”
咸阳从前很少有人养猫,大多数人都认为猫养不熟,爪子容易伤人,脾气坏,会偷腥,懒惰还嘴馋,总是惹是生非,远不如狗忠诚可靠,能看家护院。
除了家里老鼠多犯愁的人家会抓猫回来养,指望猫捉老鼠,其他人基本不会养猫当宠物的。
如猫猫这般脾性很好,又能遇到不离不弃精心照顾它的主人,人猫双向奔赴的几率,实在是凤毛麟角。
不过自从猫猫在咸阳宫扎了根,跟风媚上的人就多了,养猫逐渐和吃豆腐一样,成了一种流行风潮。
然而,养猫的人多了,弃猫的人也就跟着多了。
一时兴起聘只猫回来,图个新鲜玩两天,家里小孩没轻没重,被坏脾气的猫爪子抓伤,就生气把猫丢了的事,自然也是有的。
还有家里母猫生了崽,不想养就丢掉的,更是屡见不鲜。
“你捡猫的时候,除了猫还有什么吗?”李世民问得更详细了点。
“没了吧?就一只猫,可怜巴巴的。昨天不是下雨吗?这小猫崽躲在桥下面避雨,一直叫唤,我差点以为见鬼了”刘季随口道,“也不知道猫崽它母干什么去了?反正不在它身边。要是不管,最多两天就饿死了吧?”
“它是不是很冷?我看它一直在发抖。”刘交不安道,“三兄把它放帽子里,就是怕它冻死。”
“那倒是我错怪刘兄了。”张良拱手道歉,温文尔雅。
刘季很怀疑张良根本没有思考,纯粹就是为了怼他而怼他,这个美人坏得很,暴躁还小心眼。
“改日良备薄酒,向刘兄赔罪。”
不过还挺有礼貌的,说道歉就道歉,不错不错。
刘季目光炯炯,嘻嘻哈哈:“改日是哪日?今天怎么样?邓陵酒肆新上了青梅酒,子房可愿破费,请我喝上两杯?”
“三兄”刘交悄悄拽刘季的衣服。
“愿沽一壶,以赠刘兄。”张良翩翩然应答。
“好,爽快!子房实乃真君子啊!”刘季喜上眉梢,又低头同李世民叙话,“你想好了没?养不养?”
“我”李世民犹豫不决。
很难说清他现在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的生命很满,家国天下,亲朋好友,大事小事,都把他的人生占得满满当当,可猫猫一走,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时看到猫猫的遗物,就会心里酸酸涩涩的,有点难以描述的空空荡荡。
白天的时候还好,他很忙,忙起来好像就忘了这回事,一到晚上,那种清冷寂寞就如空气般无所不在。
他试图去读书排解,书里夹的是猫猫为他抢来的战利品乌鸦羽毛,黑亮亮的,泛着五彩的流光。
他合上书,看不下去了,随手摸出几个小石头玩抛接。
石头上猫咪的图案清晰可见,圆圆的胖馒头脸,长长的尾巴,愉快地翘起来,难免让李世民触景生情,想起猫猫曾经也爱绕着他打转,在左脚右脚之间来回穿梭,忽前忽后,总让他担心会不小心踩到它,可它却很高兴似的,尾巴快翘上天了。
这种幼稚的抛石头小游戏,确实也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玩了,但若叫李世民把这些小石头都送人,他是绝不答应的。
甚至于昨天他下朝发现猫窝不见了,当时就惊慌失措地问:“阿父,我的猫窝呢?”
“让宦者收起来了。怎么了?”嬴政不明所以。
“为什么要收起来呢?”
这话把嬴政都问住了,倒不是无法做答,而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
猫都没了,还留着猫窝干什么?没有直接扔出去烧掉,都是嬴政权衡之后怕惹哭小孩才放弃的。
莫说死去的猫,就算是死去的人,葬礼之后也会把逝者的东西烧祭掉或封存,非是珍宝不值得传承。
“你想让猫窝留在那里?”嬴政换了个问法。
“嗯嗯。”李世民一个劲地点头。
尽管他知道,猫窝放在那里也是摆设,再也不会有一滩玄色大猫倒猫入库,舒舒服服躺在那里,抱着个蹋鞠,蹬两下,动动尾巴,眯起眼睛打哈欠。
但他就是接受不了猫窝现在就从他眼前消失。
同样的,还有猫猫专用的碗和盘子,上面有小鸟和小鱼的图画,猫猫从前很喜欢的,宫人拿走去洗,它都要跟过去监工。
碧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宫人的一举一动,十分警惕。
嬴政无奈,只能令人将猫窝又搬回来,问他:“你留下这个,是打算再养一只狸狌吗?”
李世民回答不出来。
私心里,他觉得猫猫是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猫,别的猫都比不上。
从他这一世有记忆以来,猫猫就陪在身边,像一个语言不通却又亲昵无比、自带默契的老朋友,每一天每一年,除了养伤时分隔两地,其他时候,猫猫总是在的。
哪怕他养了和猫不对付的鹞鹰,猫猫也能在几次小摩擦之后,容忍鹞鹰时常闯入它的领地。
他有点不太想再养一只猫了。
这种心态很复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和当初凌霄的事情不一样。
他沉默了太久,既觉得掌心这小猫可怜,又难以抉择。
“我可以帮你”
刘季和张良异口同声,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互相看了一眼,皆有点诧异莫名。
“子房想养?”刘季双手抱胸,“方便吗你?”
“一只狸狌而已,有何不便?”
“听说这东西很爱上床,大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还会叼来死老鼠死蛇丢你面前,在你被子里撒尿”
刘季夸张地眉飞色舞,添油加醋,说得张良皱起了眉。
李世民嘟囔着反驳:“猫猫没有干那么坏的事,它捉的蛇也是活的,不是死的。”
“活蛇?”x3
这句话一说,众人皆惊呼。
“多大一条蛇?有没有毒?好吃不?”刘季兴奋道,“能煮羹和泡酒吗?”
张良幽幽道:“你们楚国人,真是”
“楚国人咋啦?”刘季指指点点,“一个,两个,两个半我们四个人,就你一个韩国的,楚国占大优势好不好?”
“希望等秦国攻楚的时候,你也能这么得意。”张良不咸不淡道。
“那不好意思了,你们韩国离秦更近,还那么弱,要死也是你先死,我们不着急。”刘季笑嘻嘻,几句话就气得人想打他。
李世民默默地捧着小奶猫,它好像站不稳似的,跌倒在他掌心,弱弱地“喵”了一声。
黄色的皮毛不是很干净,身上有铜钱似的斑点,有点像小豹子。
好生柔弱可怜。
“早上喂过了吗?”李世民不由自主地问。
“喂过了。羊奶,没问题吧?”刘季回答,“舔了半天也没见少,看样子也不强壮,给普通人家多半就不管了,让它顺其自然,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吧。”
“那刘兄方才说要帮忙?”张良挑眉。
“我跟交儿住学舍,虽不太方便,但等这猫崽大点,放出去,整个太学的学子,都可以帮忙,这个喂一顿,那个喂一顿,吃百家饭,也能长大。”刘季顺理成章地接话,“这里可是太学,还能饿死一只猫不成?”
李世民听完,又问张良:“子房养过猫吗?”
张良诚实道:“不曾,但我宅里有仆从。”
“他们养过猫吗?”
“也不曾。”
“那就算了。”李世民把周围的人都想了个遍,想到荀子来了都没想好猫要怎么处理。
“呦,这么快就找到猫啦?”浮丘伯缀在荀子后面,探出身道,“不过这也太小了,满月了吗?”
众人全都摇头,刘季光棍道:“不知道,河边捡的,大概是别人丢的。”
“被人丢弃的狸狌?”荀子没有先责怪他们快上课了还聚在一起讨论猫,而是走近细看,“你养的‘猫猫’,耳朵也是这样趴下来的吗?”
“不是,猫猫耳朵是立起来的。”李世民还比了两根手指,竖起来放在脑袋顶上。
“那,这一只,是否有疾?”荀子不疾不徐地推测。
“那恐怕很难养了。”张良叹气,“太子要如何处置它呢?”
第100章 一起挨老师打
当你即将与一个生命短暂的生物开启亲密关系时,你是否会因为它的寿命而踯躅不前?
按性格来说,李世民本来是不会的。他应该可以大大方方地表示:“天下哪有不死的东西呢?就算是铁也会生锈腐烂,何况乎人?若因畏惧死亡就裹足不前,那这一生何其无趣?”
如果生命的消亡就像流星的话,那倘若在千里之外,在你睡得正香的时候,一场流星雨绚烂地划过夜空,所发出的光芒炽热耀眼,美不胜收,但它们是砸了古时的杞国,害杞人整日惶惶害怕天塌地陷不得不迁徙;
还是落在了几十万大军的军营,吓得军队仓皇失措,被敌人以弱胜强逆风翻盘便都与你无关。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从人身上延伸出去的每一根丝线,亲朋好友,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些全部的交互与记忆,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哪怕是鳏寡孤独,不愿意与人交往,只缩在自己家里安静度日,那院子里野蛮生长的花,屋檐下筑巢的燕子,竹林里的春笋,雨后的蘑菇,飞进屋里又找不到出口明明那么大门就是要四处乱撞的麻雀,提着小灯笼一闪一闪绿莹莹的萤火虫,悬停在窗前仿佛飞累了的蝴蝶,夜空中由瘦到胖、又由胖到瘦的月亮
这一切的一切,也是生命,更是生活。
所以,即便李世民刚刚面对了猫猫的死亡,还有点呆呆的缓不过神来,但他对这个不健康的小奶猫,还是忍不住产生了怜悯之心。
“它它这个耳朵,是有疾的意思吗?”他有些不安地问。
“这屋里只有你养过猫吧?你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刘季摊手,“也没有哪本书教猫要怎么养,是吧,子房?不然我们博学的张子房肯定知道。”
张良撇他一眼,道:“太子可要请巫马来看看?”
“那我把这小猫送出去给蒙毅,让他帮我找巫马,可以吗,荀先生?”李世民眼巴巴地抬头看荀子。
“去吧。”荀子老来得了关门弟子,如此聪慧爱撒娇,他连斥责的时候都要努力板着脸,才能不心软迅速放过他,何况现在?
“先生少待,我很快就回来。”
太子小心地捧着小奶猫,想跑得快点,又怕吓到小猫,加快脚步的同时,还要低头看小猫的反应,慌慌张张地把猫交到了蒙毅手上。
“咦?哪来的小猫?”蒙毅一愣。
“刘季兄弟俩捡的,可能被人丢弃了,淋了雨,耳朵没有竖起来,不是很健康”李世民越说越紧张,“你帮我找一下巫马,让他看看,能不能治好。”
“臣这就去。不过太子须知,巫马是给马治病的,未必就能治好猫。”蒙毅严谨地提前打预防针。
自然,对一个国家来说,牛与马是所有动物里最重要的,象征着耕与战,是立国之本,太仆专管马政,底下有很多官吏,厩长厩丞等负责养马,巫马啬夫等负责给牛马治病。
但显然,没有专门给猫治病的兽医,只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半蒙半猜,用治牛马的药物,折几分给猫使用。
至于管不管用,那就看命了。
李世民回来时,学子们都已坐好了,荀子打开卷轴状的书卷,坐于上首,温和地向他点头,示意他快坐。
“这两日我们讲完了《周书》的《君陈》篇,请诸位寻至此处,一刻钟后,吾将会就此篇考较诸位。”
荀子不紧不慢地捋捋胡子,底下学子纷纷盯着卷轴上的文章看,不由自主地猜测祭酒等会会提问什么问题。
刘季悄咪咪地在背后戳李世民,后者不动声色地侧耳低声:“何事?”
“我给你编了个冠,你乐意戴不?”
“你编冠?”李世民微怔,继而有种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感觉。
也对,毕竟都姓刘,刘备也能“贩履织席”,多少有门手艺,哪怕乱世也饿不死。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刘季确实有这个技术,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暴露天赋了。
“你别看不上,虽然不是什么丝绢绸缎,也没有装饰黄金美玉,但我跟你说,夏天那么热,就得简单点,别走哪都三层外三层的,多难受啊,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跟叭叭乱侃、嘴贫得不得了的刘季一比,李世民都显得内敛端庄了。
“我怎会看不上?”他声音更轻,悄声道,“用什么编的?”
“竹皮,没见过吧?出门不想打理头发的时候就往脑袋上一盖,又凉快又好看。我有时候懒得濯发,就用帽子遮住,嘿,又能拖两天。”
李世民被他逗笑了,低问:“做好了吗?”
“本来做好了的。今早拿给子房看,他说颜色不对,不合适。我就纳了闷了,竹子的颜色多好看哪,绿绿的,看着就清爽,我编得可用心了,但子房说应该染成玄色,才配你的衣裳”
刘季抱怨了一阵子,许诺道,“你再等我几天,我搞点玄色染料来,泡一泡,再晾干。”
“那得加石垩或者矾石粉吧?”李世民顺口道。
无忧带人染布印花的时候,他在旁边瞧过,同一种染料都能染出不同深浅的颜色,每次都不太一样,很有意思。
“哪用那么麻烦?草木灰就够了。”刘季笑道,“想不到吧?”
“我还真没想到。我耕田播种的时候,倒是有宦者提醒我可以洒草木灰,防虫。”
“你还耕田呢?我才不信,秦王能让你下田地里?那脏不拉叽的全是土,下个雨全和成泥,你父不得生气?”
李世民仔细想了想,反驳道:“没有吧?阿父也没有很生气,他不但没有责罚我,还把我试验出来的代田法和农具推广到咸阳的官田了,马上五月收麦,就能见到成果了。”
他在缓慢地、按部就班地施加他的影响力,一项一项来,一年一年向外推进,以咸阳宫为中心,逐渐逐渐扩大到咸阳,乃至整个秦国。
正如嬴政当年年少继位,也是这样不紧不慢,逐年增加自己的权力范围。温水煮青蛙,润物细无声。
“听说巨子教学子们造的筒车,是你的主意?”刘季咋舌,绕了一圈,终于绕到了他最想问的问题,“你就不怕六国的学子们学有所成,全都跑回国用在自家国土上吗?”
“那不是很好吗?”李世民从容自若,“我巴不得呢。”
刘季摸着下巴,很稀奇地瞅着他:“可是这个筒车不是用来灌溉的吗?那六国的粮食变多了,你一点都不介意?”
“六国的问题,在于这吗?”李世民毫不在意,“就拿韩国来说,就算子房把所有能学的东西全学了,无所不晓,无所不精,他回韩国又能做什么呢?他与韩非师兄走得近,那韩王会重用他吗?”
“他父不是韩国丞相?”
“他父祖相韩,历经五代韩王,地位稳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但是你看韩国,在这五代韩王与两代丞相手里,变强了吗?”
刘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脱口而出:“强个卵!就剩巴掌大点地方,说没就没了。哪像我们楚”
“铛”的一声脆响,刘季愤怒地转头:“谁?谁敢打乃(公)”
荀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里的卷轴还没放下,看样子很有再来两下的冲动。
“祭酒莫怒,这书卷打坏了可贵。”刘季立刻满脸堆笑。
“心不在经,左顾言它,口出恶言,非礼之道!”
“弟子知过。”刘季与李世民皆唯唯诺诺,乖巧认错。
浮丘伯递来一根空白的竹简,微微笑道:“还好我提前备了,果然先生有用上的一天。”
“啊?”刘季大惊失色,不过表演成分居多。
李世民只默默地伸出双手,乖乖抬头,小声问:“可不可以只打左手?”
他右手很忙的,还有很多事要做。猫猫毛偶还没有做好呢。
“你今日着实怠惰散漫,罚你三下,可认?”荀子肃然道。
“我认的。”李世民不假思索。
刘季嘶了声,也不敢狡辩了,老老实实伸手挨打。
太子都以身作则了,其他人哪里还敢吱声?
荀子捧着李世民的左手,竹片连打了三下,后者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受罚,只有掌心那轮廓分明的红印子和清脆的“啪啪啪”,能证明打得应该很疼的。
“正因你比旁人聪慧,才更该一心一意,否则就白白浪费了你这样的天赋,你可明白?”荀子沉声问。
“我明白。”李世民用力点头。
李世民喜欢刘季这样的人,嘻嘻哈哈天南地北地瞎聊,与他相处十分轻松,又能给李世民增加很多见闻,补足他看不到的更接近乡里黔首的部分。
但太子同样也尊敬和喜爱荀子这样的师长,在他放纵过界时及时提醒和纠正,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刘季被打得龇牙咧嘴,甩了甩手,规矩了一整天。
李世民惦记着那只趴耳朵的小黄猫,一下学就往外走。
浮丘伯特意在外面等他,对他道:“你要是不想再养猫了,就送到我们那,府上人多,养只猫还是没问题。”
“嗯嗯,谢谢浮丘师兄。我先回去看看。”
李世民匆匆忙忙飞回了宫。
嬴政等他很久了,守株待凤,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你又要养狸狌?”
够了吧?真的够了吧?北辰殿到处都是猫毛的日子,他还要过多少年?
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不能把孩子送回来的又丑又脏的臭小猫扔出去,这像话吗?
“我还没想好呢,它那么瘦小,也不知道养不养得活?”李世民叹气。
嬴政忍不住想:倘若我现在告诉他,这小猫因为淋雨生病已经死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这孩子还会哭吗?
为这别人河边捡的、被遗弃的、他才见过一面的病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