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愣了愣,但不急于为刘季说话,而是问:“我可以知道阿父为何这么想吗?”
嬴政侧过身,深深地看着他。
又过一年,太子六岁了,如今长到了秦王腰间革带处,脸上幼童的稚气和圆润逐渐褪去,仰头看人时那种圆溜溜的眼型也在慢慢变化。
这些变化以月与季积累着,嬴政一时半会意识不到,只有偶尔想摸摸头时才会发现他长高了,想捏脸时已然不那么顺手,没有那么多嘟嘟的软肉给他捏了。
嬴政看着他,想想六国的君主和继承人都是什么德行,瞬间觉得很欣慰,心头一松,便有了玩笑的兴致。
“他有点像你。”
“他像我?哪里像我?”李世民茫然不解。
“我不喜欢刘季。”
“什么?因为他像我,所以阿父不喜欢?”太子大受打击,不存在的翘尾巴好像都垂了下来。
这其实没什么因果关系,但嬴政见他这个反应,就有点想笑,忍住了没吱声。
果然孩子急了,凑过来扒拉他的手,殷切地追问:“他哪里像我?阿父哪里不喜欢?”
“他对寡人,毫无敬畏之心。”嬴政见刘季的第一眼,看他行礼的微表情,听他说不了两句话,就可以断定这一点。
“啊?我对阿父,很敬爱的呀。”李世民更懵了。
敬畏,重点在畏;敬爱,重点在爱。这两者,当然不可以相提并论。
刘季是那种就算天上的神仙当着他的面飞下来,他也能绕着对方转悠两圈,啧啧称奇,顺便手欠去拨弄神仙飘带,笑嘻嘻问:“你们神仙要不要吃饭如厕?”的人。
神仙尚且如此,何况人间的统治者?
他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豁达,雷电劈到他头发丝了,他也要抱着脑袋去瞅一眼那雷电什么颜色,好不好看,劈死就劈死,死不了拍拍屁股继续活。
若掉进泥塘,就从烂泥里爬起来,抖抖泥巴,歇会儿,笑一笑,打个滚,再继续往前走。
他带着弟弟千里迢迢赶到咸阳,衣服的边缘都破烂不堪,针线与布料磨损严重,灰扑扑的看不清原色,袜子破了个大洞,但他就这样坐在秦王对面,谈笑风生,对答如流,不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卑微。
谁若因此嘲笑他穷困潦倒,只怕刘季反而会嗤笑这人以貌取人,大喇喇表示,不就是富贵吗?他以后也会有的。
他是真的相信他会乘风而起,并且也能让周围人莫名其妙相信他,帮助他,围绕在他身边。
刘季的性格与李世民并不像,但不知道为什么,嬴政看着他们,就油然而生一种他们有些相似的错觉。
这样一个杂草野狗似的、随处可见的、一事无成、出身普通、困顿到吃不起饭的青年,居然让嬴政觉得,他与嬴政的太子相像,这难道还不足以让嬴政产生诛灭之心吗?
不敬畏王权,那就会惹是生非;擅结交朋友,那就会成群结队。
成群的野狗,那就跟狼群没有分别了。他们的野性和杀性一上来,连老虎也敢去招惹。
嬴政本能地忌惮这种能乱国的危险分子,哪怕对方在他面前装得乖巧听话,问什么答什么。那也不过是种敷衍的表象罢了。
嬴政心里想得多,说出口的其实也就两三句,他不是事事都要说得清清楚楚,掰开喂孩子的,因为小孩聪明,一点就透,两句话就够了。
“哦,阿父是觉得刘季不可控。”李世民恍然。
“他敢登门拜访,已然十分大胆。”
“那确实。”李世民也同意。
秦国最高学府太学,祭酒就住在这条街,是很难打听的事吗?——怎么可能?稍微用点心就能摸索出来了,早就不是秘密了。
那为什么门口没有别的学子,只有刘季兄弟俩呢?是因为近日来咸阳的只有他们吗?——更不可能,太学每月初一参加考校的学子多如过江之卿,有些人都参加十几次了。
回回参加,次次陪跑,这次不过,下次还考,主打一个持之以恒。
但没人敢直接登门投卷报名,纯粹是因为李斯也住这里。
大秦的廷尉是干什么的,有什么名声,谁不知道?谁敢来触廷尉霉头?
你身家很干净吗?全家都清清白白经得起查吗?就算你全家老小都白得像纸,毫无污点,那你邻居呢?五家十家全都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没有人能保证,所以一般也没有秦国人敢跑廷尉面前晃悠。至于六国之人,那就更不敢了。他们又不了解秦法,平常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触犯,还敢去找死?
可是刘季却敢。
刘季敢做任何事,只要对他有利,这就是他最可怕之处。
“不过,果然奉常还是说了什么吧?不然阿父不会如此在意一个楚国来客。”
嬴政颔首皱眉,犹豫道:“奉常说,星辰与云气皆有异动。”
“只有这句吗?怎么个异动法呢?”
李世民真的很好奇这种玄学之事,因为这完全在他认知边缘蹦跶,说不信吧,他也信一点,因为他身边总有玄乎的人,导致他不得不信。
但要说他全信吧,也不尽然,他也是有自我逻辑的,不符合他逻辑的话,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嬴政却没有直说,而是问了一句很古怪的话:“申时二刻,你在何处?”
“申时二刻?我想想……”李世民回想了一下自己出宫时的时辰和路上大概花的时间,很快就回答,“在门口和刘季闲聊吧。”
“奉常道,客星有犯主之嫌,时现时隐;云气有缭绕之象,盘旋于顶。我登台而望时,正是申时二刻,确见云气凝为白龙雏凤,环于此处天空。”
所以嬴政才赶过来看看虚实,心情也不大好。
“我有问题。”李世民举手,“我怎么没看到?”
“你没看到?”嬴政微讶。
“我真的没看到,刘季也没看到。但是老师当时也说了云气的事……”
三人成虎,这回这三人一个比一个不寻常,容不得李世民不信。
但他很不服:“为什么是雏凤?怎么看出来的?”
嬴政的心情诡异地平和下来,微微一笑:“因为他小。”
“……”
“很小,只有那条云龙一半大,但很活泼,飘来荡去的。那龙并未成形就散了,雏凤倒是很凝实,逗留了好一会,四处溜达,玩够了才躲到其他云山后面去了。”
嬴政说得很详细,指代性也过于明显,差点让李世民怀疑父亲大人是在诓他,故意耍他玩。
不能吧?
他将信将疑地小声:“那奉常是怎么定论的?”
“他与赤松子一样。”
“咦?奉常敢有所隐瞒?”胆子也这么大吗?
“不,他亦很疑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秦之大势已成,让我不必担心。”
“哦……”李世民拖长尾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口道,“所以杀吗?”
“?”嬴政很奇怪,“你这是什么反应?”
他以为这孩子定会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人才难得,要包容大度之类的话,怎么今天不说了呢?
“我猜连蒙毅都能推测出来阿父你的想法。”李世民淡定自若。
“哦?”嬴政便很自然地看向蒙毅。
蒙毅本待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听他们对话,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臣不敢胡乱揣测……”
“说说看。”嬴政道。
“……”蒙毅动了动唇,无奈地回答,“臣以为,王上大约并没有真的想杀刘季。”
“何以见得?”
“若王上真想诛杀他,不会与太子商议这么久。”蒙毅轻声道。
就是这样,李世民也是这么判断的。嬴政真动杀心的时候,果决到任何人都没有反对的余地,说杀就杀了。
而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其实也就间接证明了他不想杀,只是需要有人说服他,让他定心。
李世民经常是这个人。但像郑国,像韩非,嬴政其实本来就舍不得杀,他只是需要一个缓冲,冷静下来就好了。
“无论什么样特殊的人才,阿父总归是压得住的。”李世民很自信。
“如此玄之又玄的事,总归惹人心烦。”嬴政心情略略好点,低低抱怨了一句。
李世民笑起来,乐呵呵地歪头:“阿父是在与我撒娇吗?”
“混说什么?”嬴政才不肯承认。
然而与孩子梳理梳理这件事,看他满不在乎的表情,嬴政的心也逐渐定了下来,不去在意那所谓“客星”“云龙”。
什么星辰云气,都不能挡住秦灭六国统一天下的脚步,顺嬴政心意的才能叫天命,不顺他心意的都不必在意,实在不行就杀了了事。
区区一个刘季,难道还能在他手下翻了天不成?
“王上,能不能借太子一用?”浮丘伯从书房出来,一边行礼一边笑道。
“何事?”嬴政平静地问。
“刘交这小子臣蛮喜欢的,准备收来做弟子,正好大家都在,通古马上也该到了,就让刘交给师长奉茶,也算全了拜师礼。”浮丘伯轻快地答道,向李世民招招手,“这样的场合,我们太子怎么能不在呢?”
“诶?我也是师长吗?”李世民乐了,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刘交是不是要叫我师叔?那刘季不就比我矮了一辈?哇,我辈分这么高吗?”
他高兴得快要起飞了,一溜烟就跑了进去,冲着刘季笑眯眯,和蔼可亲道:“你要不要也叫我师叔?”
“做梦。”刘季才不理他,双手环胸,懒洋洋地嚼着兔肉干,“你才几岁?还让我叫师叔?”
“我六岁了!”
“我有三个你大。——还不止。”刘季顺手揉吧揉吧他的脑袋。
“你洗手了吗?”李世民瞅他。
“你猜?”刘季嘿嘿一笑。
李世民迅速躲开,然后又凑过来,神神秘秘道:“你要在咸阳待多久?”
“不确定,几个月吧,我得等这小子在这混熟了,没什么问题了,我再回家看看。”刘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贱兮兮地笑道,“怎么,你要留我?”
“虽然我确实要挽留你,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理所当然?”
“我都快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还扯这些没用的干啥?”刘季摆摆手,“说点实在的,我看看能不能答应。”
“刘交拜浮丘师兄为师,那也是荀子门下了,下个月考入太学没什么难度,你呢?”
“我?”刘季摸着下巴。
“你要不也入太学吧?”
“没钱。”
“我出。”
“成交!”刘季干脆利落,“就这么说定了。——方便的话能不能今天就给?这身衣服再穿下去,我骨头就要结冰了。”
“好。”李世民含笑,让蒙毅拿一袋钱过来,放刘季手里,“你先用着,不够再找我。我时常出宫玩,也常来这里和太学,你若想找我定能找得到的。”
忙碌的李斯姗姗来迟,正好赶上个拜师礼的尾巴,被浮丘伯拉过去坐着,云里雾里地接了刘交的茶。
“只有茶吗?”李斯压低声音问。
浮丘伯也低声:“兄弟俩千里迢迢地过来,哪还有别的?先这么着吧。孩子勤奋好学,就够了。”
“也对。”李斯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刘季望了一圈荀门弟子,越看越满意,干脆地接过钱袋,打开拨弄两下钱币,收紧带子,揣进胸口,瞬间和颜悦色:“你不入太学吗?”
“我?”李世民微怔,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比较忙,没办法每次授业都在。”
“那就有空的时候来呗,你身份特殊,谁还能追究你不成?”刘季撺掇他,“来不来?人多才好玩嘛。”
李世民在聊天的间隙,接过刘交恭敬奉上的茶,心动不已:“好!我也去!”
不得不说,嬴政看人真的很准,也很有预见性。
刘季真的很擅长蛊惑人心,且聚众作乱,他认识李世民第一天,就把他拐去了太学。
入学第二个月,两人就闯了个贻笑大方的祸,并且造了件会被刻在史书上让后人嘲笑一千年、而不,两千年的桃色绯闻。
而更惨的是那绯闻的主角,因为长得太美雌雄莫辨,被人误会性别,从而让刘季一见钟情,拜托李世民帮忙的倒霉鬼。
竟分不清到底谁更丢脸。
第82章 刘邦带二凤爬墙看美人
太子想去太学读书,嬴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多读书,自然是好事,太学是个正经地方,从祭酒到先生,也有不少太子的熟人,他去那里如鱼得水,不仅学得开心,也能玩得开心,而且还比较安全。
嬴政没有考虑太久,就答应了。
私心里,也有让聪明的孩子去牵制一下刘季的意思。
秦王的打算很好,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情,两个都个性很鲜明的人凑在一起,也许并不会互相牵制,而是臭味相投,迅速抱团,很快就达成了1+1>2的效果。
闯祸的时候尤其如此。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春风拂柳,连翘花多到爆枝,空气里都飘荡着新鲜绿叶的柔嫩气息,生机勃勃。
刘季鬼鬼祟祟地拉着李世民,来到一堵墙外。
“做什么?”李世民仰头。
“会爬树吗?”刘季往手上吐了口唾沫。
“会。”
“那别废话,上去就知道了。”
“这院子里是在考校吧,先生们不许已经入学的学子偷看的。”
就像不许大一新生在高考期间干坏事一样,是一个道理。
“看看怎么了?”刘季理直气壮,“难不成我们会舞弊吗?”
李世民当然不会,没有这个必要,他有推荐学生的权力,推荐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只要对方不是大字不识的草包。
但刘家兄弟俩,都没用上他推荐,他们走考校流程过的。别看刘季嘻嘻哈哈,他读过的书可不少,考试的本事也不错,他们家对几个孩子都挺好,只要想读书想游学,还是倾尽全力支持的。
太学对穷困的学子有饭食补贴,也可以在太学或附近书铺抄书挣点小钱维持生计。
都进太学了,总归饿不死,何况刘季这种自来熟,从来不缺能蹭饭的朋友,不到一个月就跟附近的酒肆全混熟了,还能时不时地去喝酒赊账。
“你的钱用完了吗?我帮你结账吧。”李世民以为他钱不够花。
“不不不,你不懂,赊账也是种人情往来,这一来二去的,我就是老熟客了,以后找店家办事都会比较方便。”
“啊?还能这样?可你不是欠钱的一方吗?”
“欠钱的才是父!”刘季哼笑,“偶尔还他一点儿,帮他带点客人,他都得感激涕零,下次赊起来更方便。”
李世民大为震撼,深感佩服。
这种生存方式他就学不来,嬴政能把他腿打断。
所以刘季要爬墙,李世民还真拿不准他是不是想舞弊。
总觉得这事儿他好像也干得出来。
他思量间,刘季已经顺着墙外的辛夷花树爬到墙头骑着着,还殷切地向他招手:“上来呀。”
“这不好吧?人来人往的……”李世民还犹豫起来了。
主要太学熟人太多,要是韩非或者荀子看见了,告到嬴政面前,多丢人啊。
他毕竟不是很小的孩子了,还是要点面子的。
“你不会是上不来吧?”刘季嗤笑。
“谁说我上不来?”
“一看你这短胳膊短腿的,衣服上叮叮当当一堆配饰,养得比花都精细,你肯定不会爬树。”
明知是激将法,李世民还是卷起了袖子,四下看看,拎起袍角,飞快地踩着树杈攀上去。
“谁说我不会爬树的?”
“哟,还挺灵敏。过来,这边,最佳观赏地点。”刘季挪挪位置,躲在墙内的柳树后面,只露了半个脑袋。
“观赏什么?”
“美人啊,不然我们爬墙干什么?”
李世民:“……”
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
谁会爬墙偷看美人啊!他都是光明正大走正门,得到人家全家欢迎的好吧?
他意识到不妥,马上想转身下去,被刘季一把按住手。
“快看,就是那个浅蓝衣服的,是不是很标致?”
刘季兴奋地扯着他的胳膊乱晃,晃得李世民抖啊抖,好奇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太学收女子了吗?”
“你是太子你问我?”
“那她也可以来了。”
“那谁?你心上人?”
“嗯嗯。”
“嚯,你这么点大就有心上人了?怎么比我还早?现在的小孩真不得了。”
“比不了你,还特地爬墙来看。”
“春光无限,美人如画,不看才是浪费大好时光。你瞧瞧,这脸,这气韵,不看可惜啊!”
“唔……”李世民还是觉得不妥当。
“你就说美不美吧?”
“……美。”
确实是美的。那月白衣裳的美人不过十五六岁,如花似玉,唇红齿白,肌肤润得像珍珠一样,放在人群里极其扎眼,比周围人白不止一个色号,又精致得不像一个画风。
更令人惊叹的是,毫无脂粉痕迹,却比很多精心打扮的还要清秀美丽,着实称得上绝色。
难怪刘季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你口水快流出来了。”
“真漂亮!我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张苍师兄不也很好看吗?”
“那怎么一样?他是男的。”
“你不喜欢男的?”李世民神色古怪。
“什么话?我怎么会喜欢男的?”刘季不屑一顾,“你长得也好看,难道我要喜欢你吗?”
这话一出,两人都有点被恶心到了,纷纷转开头,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
“当我没说,你可不许跟你父告我,他凶残得很。”刘季连忙补救。
“阿父哪有凶残?他很讲道理的。”
“呵呵,这话你跟韩魏赵说去。”
“那是打仗,打仗的事怎么能说凶残呢?”
“别提那煞风景的。你帮我看看,这美人谁家的?”
“我怎么知道?”李世民不太乐意。
“你见多识广嘛,不像我土里打滚的,见识太短。来来来,帮帮忙嘛。”刘季弹弹太子腕上的金镯,撒娇也像耍赖,耍赖也像撒娇,分不出界限。
李世民纠结了片刻,被刘季勾肩搭背地拽过去,央求道:“我是真喜欢这样的,你帮帮我吧。”
“……好吧。”
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李世民犹犹豫豫地顿住,仔细观察那美人。
院子里摆了二十来张桌子,笔墨纸砚席俱全,外来的士子们要在一个时辰内做完手里那张试题,香燃尽了就得交卷,根据答题情况决定是否能入学。
——算是简化版的小科举。
至于考什么,取决于试题是谁出的。若是嬴政韩非,那法家学子有福了;若是荀子李世民,那得儒法兼修;若是毛亨浮丘伯,必须得懂《诗三百》;
若是李斯,那不懂点秦法不容易过;而若是张苍,那可能还会出两道算数题……偶尔还会轮到尉僚,那兵法题酷酷一顿出,外行全都愁眉苦脸。
因为每个月卷子都可能不一样,所以才会有人连考十几次,就是为了等哪次运气好撞上自己擅长的,不至于空太多题不会做。
刘季看上的这位美人,衣着素雅,仪态端方,下笔如神,文不加点,不仅美貌,还很博学,看得出家世教养天赋都很好。
刘季眼光确实很好,挑不出毛病来,但李世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哪里奇怪呢?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刘季急切地问。
“韩非师兄也许认识‘她’。”李世民低下头,拉过柳枝遮掩,避免自己暴露,小声回答。
“你怎么知道?”刘季纳闷,“公子非并没有看‘她’。”
“正因为师兄谁都看了,唯独没看‘她’,才可能认识。”李世民轻声解释,“师兄是在避嫌。”
“哦……”刘季恍然大悟。
监考老师韩非慢慢吞吞地踱了一圈,像一只晒太阳的小乌龟,每个人身边都停留了片刻,把某些半瓶水咣当的半吊子吓得手都哆嗦,大脑一片空白,紧张得字都快不会写了。
但韩非没有打扰他们,只是这样徐徐穿插,一排排一列列全过一遍,只有那个熟人,他没有停留,反而加快脚步略过去了。
落在李世民眼里,这就是很明显的区别对待了。
“‘她’不会是韩国公主吧?”刘季苦着脸,“那我没门了。”
“如果真是韩国公主,那才容易呢。”李世民随口道。
“这怎么说?都是公主了,肯定不会下嫁我这种人,怎么会容易呢?”刘季将信将疑。
“过几年就没韩国了,那不是容易得很么?”
“噗哈哈……”刘季大乐,边笑边忍着,不至于太大声,“看不出来你这么爱讲笑话。”
“我没有在讲笑话。”李世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刘季的笑容一收,嘶了一口气:“你认真的?秦要灭韩?”
“你惊讶什么?”
“不是,以前不都是打一顿,占几城,再打一顿,再抢几城吗?竟然真的要灭国了?”
“吴越宋卫不都没了么?灭个韩国有什么奇怪?”
“还是有点奇怪的。”刘季琢磨了一下,“你们秦国灭韩,肯定不止灭韩,你们胃口大得很,那魏国说不定也危险了。”
李世民但笑不语。
“还好我是楚国的,不用担心这个。”
李世民笑得更明显了,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哎,你看,你阿母也是楚国的,往上数数,华阳太后和宣太后也是楚国的,这样一算,咱们也算半个亲戚。”
“咱们都算亲戚啦?”李世民眼里全是笑意,“那所有楚国人跟我都有亲。”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帮我追求这位公主?”
“也未必是公主。”李世民想了很久,没想到韩国有没有这个年纪的公主。——韩国又不是赵楚这种大国,韩国的公主不在他的战略规划里,他也没注意过她们的数量和年纪。
“不是公主,也是贵女,我估计我一时半会够不上。看人这年纪,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等你们灭韩,恐怕还有得等。”刘季颇有点遗憾。
“我算算,也就五六年吧,不算很久。”
“你不懂了吧?没有女子那么晚成婚的。”刘季蠢蠢欲动,“若能将人先勾搭过来……”
“噫,好失礼,那就‘氓之蚩蚩’了。”李世民立刻摇头。
“要是能成,你就是我仲父。”刘季大喇喇地说。
李世民不由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天哪,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
“怎么样,仲父?帮不帮?”
第83章 二凤帮刘邦追张良
“帮!”
一股热气上涌,李世民脱口而出。
刘季顿时喜上眉梢,凑过去咬耳朵:“好极了,我们先打听打听‘她’的身份,想办法认识认识……”
“这个倒不难,这次入学的试题是我出的,最后会把结果递我一份,我能看到所有学子的名字及来历。”李世民小声道。
“哇!你够厉害的,都能出试题了。你是不是还能上朝?”刘季夸张地低叫。
李世民点点头。
“难怪辰时从来看不见你。我琢磨你也不能睡懒觉睡那么久。”
“早就没有懒觉睡了。”太子皱着脸抱怨。
“我再探探美人的住处,知晓‘她’常来常往的动向,就能堵路了。”刘季嘿嘿直笑。
“诶?堵路不行。”李世民连忙摇头,打断他这个主意。
“为何不行?”
“有违秦法。”秦国太子的理智上线了一点,与楚国青年介绍道,“只要这位贵女喊一声‘有人劫道’,周围百步之内,所有的秦人,只要不是老弱病残跑不动的,怕是都得冲过去帮忙,你觉着你能跑掉?”
刘季吃了一惊,显然外人对繁杂如沙海的秦律没那么了解。
接受了这个新知识后,他啧了一声:“原来秦律也有不那么残暴的。不过我不知道这条,美人儿难道就知道?”
“你看‘她’答题的神情,太自如了,我怀疑‘她’是这次学子里的头名,说不准试题全对。”李世民看人,有股直觉似的判断,十之八九是没问题的。
刘季光顾着看脸了,好不容易才抽出一点儿心神去想点别的。
人的气质是很玄妙的东西,有的人你看一眼,就感觉对方读过很多书,胸中锦绣,出口成章。
韩非是这样,这位美人也这样。
“瞧着是个聪明人。”刘季同意。
“你要赌‘她’不了解秦律吗?”李世民玩笑,“那你可能会输得倾家竭产,我还得去狱里捞你。”
刘季咋舌,眼珠子一转,就嘻皮笑脸道:“那堵路的若不是个人呢?”
“什么意思?”李世民眨眨眼睛。
“听说你养了只大虫?”
“你想死别拉我一起。把山君从上林苑带到太学,吓到行人与学子,荀先生能把我赶出师门。”李世民立刻驳回,“御史的奏书能多到把我淹了。”
“大虫不行,不还有小虫吗?”刘季不以为意,继续道,“我昨天在湖边看到几只……”
他们靠在一块嘀嘀咕咕,好一会儿后勉强达成共识,刘季高高兴兴地从墙头退到树上,又跳下来,向李世民张开手。
“我自己能下去。”
“赶紧吧,香快燃尽了,等会不赶趟了。你跳,我能接住你。”
李世民也就不犹豫了,直接从高处跳下去。
别说,刘季这个人稳妥的时候真稳妥,可靠得怪里怪气的,把从墙而降的小太子一接一抱一放,拉着他的手就开始飞奔。
“倒也不用这么急,韩非师兄还要一个一个收试文的,他很慢的。”
“你说你出个门身上佩那么多东西干什么?不麻烦吗?都跑不快了。”
“不是你昨儿跟我说今天有急事找我,让我早点过来,我下了朝就赶来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感激不尽,这事儿要成了你就是我亲仲父!”
“你得替我保密。”
“保密保密,保证保密。你说我等会念个什么诗好?”
“你还要念诗?”
“那肯定,显得我多博学!”
“诗三百随便找。”
“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你帮我想一个。”
“那就蔓草!”
“不错不错,就它了。”
“总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既然忘了,说明不重要,走走走,咱们得赶时间。”
两人一溜烟跑得没影了,着急忙慌得跟背后有老虎追一样。
他们溜得太快,没注意墙角松树边默默平移出两个影子。
“你不去拦着太子么?”
“丞相怎么不去?”
“我今日休沐,来送侄子考校,并无正事在身。”
“王上只让我保护太子,记录一下太子都做了什么,并未让我事事都干预。”
“哦,所以太子爬墙看美人你不管?”
“显然,那墙的高度不足以给太子造成危险。至于违不违法,就得问丞相了。”
“我不当廷尉已经很久了,此事该问廷尉。”
“我得跟去看看,注意太子安危,丞相一起么?”
“太学这么大,春水漾漾,杨柳依依,值得一赏。”
“丞相请。”
“中郎也请。”
两人施施然到达河边的时候,参考的学子们陆陆续续也走了出来,喜气洋洋有之,垂头顿足有之,与同伴大声对题者甚众,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便有那好清静的,选择避开人群,走湖边这条小路,踏着青青芳草,分花拂柳,缓步而行。
“嘎嘎——”
那是什么?是鸭子?水鸟?不,是鹅!
一群雪白的大鹅呱呱嘎嘎,发出高昂的叫声,半张开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追逐着一个孩童一通乱跑。
“啊啊啊……好可怕……”那孩子吱哇乱叫,玄金的衣裳配色雍容,香囊玉佩金镯一应俱全,夺命狂奔时发带一飘一荡,像红色蝴蝶在扑棱翅膀,又可笑又可爱。
“没人告诉我鹅是这么凶的东西啊?”李世民浮夸地叫着,冲着那月白身影跑过去。
愤怒的鹅群也追着他吭吭大喊,摇头摆尾,紧追不舍。
“这是怎么了?它们为什么追你?”无辜路过的韩国人疑惑地问了一句。
“来不及解释了,快跑!它们好凶好凶的。”李世民招呼“她”。
“看出来了。”美人四处逡巡,仿佛在找什么工具或者什么人。
但凶巴巴的大鹅没给“她”这个机会,转眼就拥挤地吵到近处,嘴巴一张,就要叼“她”的腿。
那还是跑吧,没法子。
“她”被迫跟着孩子一起跑,眼角眉梢还是带点疑虑,好像觉得该出现的人没出现,该发生的事没按“她”预料的发生,一切都有点古怪异常。
他们转过一丛蒹葭,绕过几棵柳树,就遇见一褐衣男子拿着竹简踱步吟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1]
“快跑吧,别‘婉兮’了,有鹅!”李世民从男子身边呼啸而过。
“鹅有何可怕?”男子怡然不惧,还顺手接了一把被绊倒的美人。
——至于“她”是怎么被绊倒的,你别问。
“小心!这地上有石头。”刘季一脸正气,与美人一触即分,一点都不占人便宜,凛然道,“请暂避树后,我会保你们安然无恙。”
他抄起地上的长棍——也别问棍是怎么来的,就向鹅群冲了过去,嘎嘎乱打,虎虎生威,勇猛得不得了。
大鹅被打得抱头鼠窜,尖利的吭声嘈杂至极,震得人耳朵都疼。
美人默不作声地看他表演勇士,整理衣发,皱着眉走到李世民旁边,见他扒着柳树偷偷往外瞧,只露出半张脸,便停步了。
“太子竟怕鹅?”
“啊?”李世民一愣,倒吸一口气,意识到要糟,“你知道我是谁?”
“显然,这种绞龙环佩的玉饰不是一般人敢戴的,除非他想寻死。即便他想,蓝田最好的美玉也不是轻易能弄到手的。”
蓝田是秦国专产美玉的地方,也是吕不韦的封地,他这人惯会做生意,开采玉矿并选最上等的玉料送给秦王,也是他殷勤奉上的本事。
然后很自然的,经由少府玉匠之手,被精心雕刻出各种形状花纹,悬挂在秦王及太子腰间。
李世民讪讪一笑:“对不住,我惹了鹅群,殃及到你了……”
“这倒无妨,我只是有一事不明。”
“何事?”
“听闻太子弓马娴熟,剑术高超,虎鹰熊罴皆能驯养,怎么竟会怕几只鹅呢?”
这个美人好凶!一点也不温柔!
李世民又往树后面缩了缩,无辜地睁圆眼睛,仰头看着“她”,做作地对着手指,十分虚伪地弱弱道:“啊?我不能怕鹅吗?”
“不大合理。”
“很合理啊,我又没有带武器,大鹅好凶好凶的,我好怕怕。”他夹着嗓子,软绵绵地辩解,试图打造一个弱小清白的受害者形象。
但似乎装得有点过了,面前的人并不太信,依然若有所思。
刘季英勇地赶跑了那群鹅,擦擦汗水,兴高采烈过来报喜:“没事了,鹅都跑了。”
他把棍子往肩膀上一甩,潇潇洒洒地扬头一笑,致力于博得对方最大的好感。
“真巧啊……你叫什么?”
“刘季,我也是太学的学子,刚来没两月,这群鹅我早就看它们不顺眼了,老是追着过路的人咬……”刘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那多谢了。”被英雄救美的那个美,神色淡淡,客客气气。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可否有幸得知贵人名姓?”刘季毫不介意,笑眯眯地问。
“不敢言贵,我自韩国而来,名为张良。”
轻飘飘的语气,打出了前所未有的暴击。
李世民如遭雷劈,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
他好像突然间被石化了,一动不动地抬着头,与张良对视。
“张……良?”李世民张口结舌。
雌雄莫辨的美少年向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怎么,我的名字有问题吗?”
第84章 太丢人了
“张良,好名字,好听极了。”刘季还在热络地闲聊,“你是第一次来太学吧?”
李世民默默地、默默地挪动脚步,僵硬地把自己藏到树后面,试图模仿姜启,迅速融入环境,从众人视野里消失。
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干……
“太子这是要去哪?”张良绕到树后面,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我还有事,就先……”李世民撒腿就跑,刚跑出几步就撞到什么人,只听头顶传来笑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障碍物揽了他一下,防止他摔倒。
“太子小心。”
“没事吧?”
李世民一抬头,人都傻了:“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蒙毅用目光上下检查了他一下,确定他没磕着碰着,舒了口气,放心地微笑:“我们只是碰巧路过。”
“不止我们。”姜启忍俊不禁,指指不远处抱着一叠书卷的韩非。
“子、子房!你在那里做……做什么?”这才是真的路过该有的反应。
“公子问得好,我也很想知道。”张良微笑看向李世民,“良有许多疑惑,不知可否问一下太子?”
“什么疑惑?”李世民转悠到姜启身后,猫猫祟祟地露出头,随时准备偷偷逃跑。
“几位先生与太子相熟,能否诚实相告,都说秦国律法森严,太子翻墙窥探太学的入学考校,是不是有违法度?还是说这在秦国是合情合理的事,在下多心了?”张良轻描淡写地作揖俯首,含笑而问。
李世民心虚地不敢吱声,心里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还没有缓过劲来,一味地纠结着:啊啊啊,好丢人!什么追求美人?美人是男的,还是张良!
当然张良本来就是男的,是他和刘季看走眼,搞错人家性别了。
更丢人了!
他从来没犯过这么低级又羞耻的错误!
万一被人告到嬴政和无忧那里……他会被笑话一辈子的……
还好这辈子魏征不在,不然能骂哭他……
他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着,一时没有接话,韩非却立刻吃惊道:“确……确有此事?”
“显而易见。”张良颔首,“我怎么敢在咸阳诬陷秦国太子?诬告可等同反坐。”
姜启正要开口,刘季已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混不吝似的惊讶道:“什么翻墙?有谁见到太子翻墙了?”
“我见到的。”张良貌虽柔美,心却坚定,一开口就定死了这个基调,不仅没有把这事糊弄过去,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反而有些锋锐。
“你是看错了吧?”刘季好美人,但并不会被美人迷惑,一看对方不好惹,马上选择站到李世民一边,因为事儿是他俩一起干的,一旦追查,更倒霉的只会是刘季。
“这一方试场上那么多人,难不成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张良短短一句话,就把所有人拉下了水。
这原本只是个搞笑事件,倘若上纲上线,非要追查到底,那对谁都没好处。
于是姜启淡淡道:“我也看到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姜丞相的存在感唯有在发声时才会变得强烈起来,不至于像过于清澈的水,等同于透明。
“无关考校或试场,更无什么舞弊之嫌,吾与中郎可以作证,不过是学子贪玩罢了。自始自终,并未干涉任何人的考校,也绝无透题夹带之事。”
姜启一丝不苟道,“足下有所不知,此次试题就是太子出的,若他有此心思,早在出题时就可以动手脚。更别说太子本就有荐人入学的资格,以及阅卷增删名单的权力,何必舍近求远,亲自上阵,做这等吃力不讨好还容易被发现的事呢?”
张良神情渐缓,接受了这个解释,温和下来:“那便是良多想了。”
韩非走过来,看了一眼蔫了吧唧的太子,无奈地摇摇头,对张良道:“他……他这人狡黠得很,但……但赤子之心,不会做……做舞弊的事。你放心。”
连韩非都替太子说话了,张良是真意想不到,震惊了一瞬。
蒙毅笑了笑,顺手把躲起来的太子轻轻拉到人前,轻松道:“若真想舞弊,我们太子有一百种法子不会被人发现,别的不说,什么鹞鹰啊信鸽啊,那用来送信,神不知鬼不觉,哪里需要他自己犯险爬墙?是不是,太子?”
刘季一看人人都护着太子,也就松快了很多,嘻皮笑脸道:“就是嘛,都是我的错,我正好路过那院子,爬树摘花玩。——我看酒肆有卖辛夷花酥下酒的,就跟那女店主说我们太学有很多花,我可以摘了换酒钱。
“这不就赶巧了吗?真不是为了干扰考校,没那个必要。我们太子身份多尊贵,哪能干这掉价的事?”
爬墙看美人就不掉价了?蒙毅与姜启纷纷刀了他这个罪魁祸首一眼,仿佛觉得自家好孩子被带坏了,全都记了他一笔。
李世民满脸通红,是在场最羞窘不安的一个,歉疚地躬身道歉:“对不起子房,是我太失礼了……我不该做这种事,冒犯你了……”
张良其实已经心平气和,思量过后,相信太子确实没有上下其手,加上韩非作保,也就不再计较作弊嫌疑的事了。
对,他其实计较的一直都是太学可能舞弊,太子居然还参与其中的荒谬性。
“所以太子也是去摘花的?”张良给了台阶。
“呃……”李世民并不爱撒这种谎。
“摘的花呢?被鹅吃了?”张良调侃。
“鹅?”韩非来得晚,没看到那浮夸精彩的追逐画面,颇有点懵。
“想来是太子怕鹅,才会被追得到处跑,对吧?”张良抛出另一个疑点。
“咋的,太子还这么小呢,不能怕鹅吗?”刘季永远理直气壮,甭管有理没理。
韩非仔细想了想,不确定道:“太子怕……怕鹅?”
“谁怕鹅?”大大咧咧的声音传过来,爽朗地笑道,“你们怎么都聚在这儿?是要赏景饮乐吗?那我得请荀师也过来。”
浮丘伯乐呵呵地抬手,拂开几缕碍事的长长柳枝,兴致勃勃地快步加入对话。
毛亨略慢几步,笑吟吟地抱着一怀试题,温文和煦:“那得先把这些学子的试文存好封起来,不然弄丢抹赃了可麻烦。”
李世民呆呆地看着他们,环顾四周,人都麻了。
此时此刻,被大半个师门包围且围观的他,真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你们是约好的吗?”李世民干巴巴地小声。
“这不是有引路使者吗?”浮丘伯抬头指了指天空。
鹞鹰优雅地落在树梢,挪了挪爪子,歪了下头,啾啾两声。
李世民:“……”
他深觉丢脸丢到家了,但张良一直在暗暗审视他,他虽然尴尬至极,却也并不想给对方留下纨绔子弟轻浮无状的坏印象。
这样的印象真的太坏了。
“子房少待,我与朋友有话要说,很快就回来。”
李世民急步走到刘季身边,脸依然红通通的,扯着他走出几步,拽拽他的衣服。
刘季俯下身,奇道:“咋了?不是糊弄过去了吗?”
“张良是韩国丞相张平的儿子。”李世民低声提醒。
“儿子?!”
咔擦,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堪比当年李世民不慎打碎华阳太后水晶杯那样清脆。
噼里啪啦,四分五裂。
李世民连忙捂住刘季的嘴,示意他别惹众人注意。
“对,子房是个男子。”他很同情地看着刘季。
“他怎么能……我是说……你看他长那样……是吧?声音也……我都看不出……”
刘季语无伦次地表示难以接受。
是这样,虽然这件事从头到尾张良都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但哪怕是现在,李世民和刘季在已经知道他性别的前提下,才能注意到,哦,原来张良身材高挑,音色清悦,胸是平的,并没有穿女装,还有不太明显的喉结等等。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俩在墙上的时候,看了张良半天,这些都没有留意到,光顾着看他的脸了。
“总而言之,不管他是男是女,他都可能发现是我们联手做局了,还是早点承认道歉的好,以免被拆穿,那更糟糕。”李世民倾向于及时认错。
他认错向来很积极,也很诚恳,态度可好可端正了。
刘季还在震惊喃喃:“他怎么会是男的?”
“喂……”李世民无可奈何地摇晃他,“你还没有接受现实吗?”
“换了你你能接受吗?”刘季的防弹玻璃心因此碎了一地,唉声叹气。
心碎的刘季被李世民扯过去,向张良致歉。
李世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前因后果,毫无隐瞒。
“此事皆是我们的错,误以为子房是女子,行为莽撞,十分失礼,还望子房见谅。”
李世民捶捶刘季的腰,催促他跟着道歉。
刘季忍不住瞅了瞅张良,那目光恨不得把他衣服扒了看看,嘀咕着:“你真的不是女子扮做男装吗?”
张良没好气地咬了咬牙:“怎么?非逼我脱衣服给你看?”
“也不是不行……”刘季厚脸皮道。
张良冷笑着撸起袖子,举起拳头,大有把刘季暴揍一顿的架势。
——打不打得过那另说,反正想打。
韩非连忙拦道:“不可!私……私斗有违秦律!”
“云阳狱欢迎你。”浮丘伯乐道,“你们韩非公子可进去过,听说里面有老鼠。”
张良不甘地瞪了刘季一眼,又对李世民道:“我劝太子还是少跟这种人来往,免得染了一身坏习气。”
李世民勉强松了口气,以为这破事总算要过去了,忽然听到张苍的声音。
“你们都在?让让,我有事要问太子。”
张苍大步流星,气势汹汹,仿佛是在问责的。
“!”李世民看到他才想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
完了,他现在假装失足落水,能不能逃过一劫?
第85章 干坏事的后果
“怎么了你?”浮丘伯嘴快,比众人都先问出口。
“我怎么了?那得问我们太子了。”张苍难得凶巴巴,竖起眉毛,责怪道,“我巳时讲授算术,太子为什么没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在场最矮小的那一个,像一圈大狗狗围绕着一只可怜小猫咪。
虽然太子的战斗力和破坏力有多强,好几个人都很清楚,但并不妨碍他们产生这样的错觉。
尤其对方抱着姜启的腿,眼巴巴地抬头看过来时,恰到好处地讨好一笑,诚恳道歉:“对不起张苍师兄,都是我贪玩,忘记了巳时有你的算学讲授。”
“怎么偏偏忘的是我的讲授?这一个月来,其他人的授课你怎么从来都没忘过?”气炸了的张苍,心里很不平衡,等了大半个时辰还没等到他最喜欢的学子,憋了一肚子闷气,一下课就来抓逃学的太子了。
李世民结结巴巴,犹如韩非附体,说不出狡辩的话来。
他就知道!他就说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刘季撺掇他上墙的时候,其实他是想去听张苍讲算学的,光顾着跟刘季叽里咕噜疯跑玩耍逗鹅了,把张苍给忘了……
“这事怪我,是我拉着他到处跑,才错过张先生讲授的。”刘季见他被集火得实在可怜,侠气陡生,义薄云天地跳出来,替他分担。
“太子若是不愿意,谁又拉得动呢?”浮丘伯哼笑,“显然,子文的算学不够有趣,没有被大鹅追着跑好玩,是不是呀,太子小师弟?”
众人皆忍不住笑,看李世民小脸爆红,委委屈屈不敢吱声的样子,更觉可乐。
连倒霉的张良都不气了,悠悠然道:“所以被鹅追着跑,果然是做戏吧?”
张苍盯着逃课的太子,负手而立,哂笑:“但凡了解我们太子的都知道,豺狼虎豹从他身边过,都得留下半条命,至于是死还是养,取决于太子喜不喜欢,猛兽长得好不好看,肉好不好吃,羽毛美不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是他的猎物和食物。”
“我哪有那么可怕?”李世民小小声地反驳,又偷偷藏在姜启身后,想借两分透明度,“我也没有打死很多种野兽啊……只有三五种而已……”
“那与我所闻倒是相差无几。”张良微笑,含蓄地透露了他是怎么产生疑心的。
已知太子年幼凶残,和几代秦君一脉相承,这个年纪的太学学子本来也没几个,张良认出他只需要一秒,剩下所有时间都在琢磨太子为什么做戏,有什么目的。
这会真相大白,张良心里有点被错认性别的恼怒,但这么多年却又习惯被认错了,追究吧显得小题大做,不管吧又咽不下这口气。
也就只能嘴上不饶人,泄一泄被联手戏弄的火气罢了。
“此事确是太子不对。”姜启旁观到现在,才平静出声,“逃学有愧张苍,翻墙有失礼仪,妨碍考校,做局欺瞒戏谑同窗,更是不该。这里是太学,是七国学子交流学习的地方,为玩闹而疏忽学业,是为大错。”
他的语气并没有多严厉,但执掌律法多年刻入骨髓的肃穆,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才让人触及到冰山一角,已生凛然。
刘季颇为咋舌,没料到一时兴起竟闹得这么大。依他看来,这不就手指甲盖大点事么,这也值得兴师问罪?
“也没有多严重吧?”刘季莫名,“我们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后果,不是吗?”
“已经很不良了,还想怎么不良?”浮丘伯浇油,“若张良真的是女子,只怕会闹得更难看。轻浮,轻浮至极。”
“你们秦国的风气真的好严肃……”刘季咋舌,“此事是我主谋,你们怎么都揪着太子不放?”
“我可不是秦国的。”浮丘伯纠正,“显而易见,太学可以把你逐出去,但不能逐出太子,自然对我们而言,教育太子更重要。”
“为了这点事就要逐出太学?”刘季大惊失色。
“念在他们初犯,也已知错。”毛亨打了个圆场,“便饶过他们,如何?”
姜启却看向张良:“此事可大可小,皆该由苦主决定。”
张良对太子的气倒没多少,毕竟孩子还小,当然比不上刘季惹他生厌,便也就坡下驴:“我可以不追究这件事,但我有个要求——”
他把要求说完,李世民和刘季的脸色都有点怪,但也都答应了。
于是,不到一天时间,两人逃课爬墙的事迹就传遍了太学,还迅速向外扩散。
午后荀子得知此事,就把李世民叫了过去,捋着胡子絮絮叨叨:“逃学之事不可再有,玩闹也当有度。子文讲授算学之时,你怎可一心只想着玩耍,不顾自身安危,去爬围墙呢?万一摔下来,是谁的过错?
“况且正值入学考校,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一心向学,反去做这等失礼之事,惹人误会,岂不是辜负了秦王对你的爱重吗……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
李世民唯唯诺诺,一句也不敢还嘴。
被荀子念叨半天,总算结束了,他刚要走,张苍板着脸拿来几张算术题,叮嘱道:“我明日还有算学讲授,你把这个做完交给我。”
“啊?可我并不擅长算学啊……”
“你擅长。”张苍不容置疑地拍了拍李世民手里的题目,“你会自己做出来的,对吧?”
“那我要是有不会写的呢?”
“明日来问我。”
“可我明日是想去学骑射的……”
“你的骑射还需要学?”张苍反问。
“师兄你变了,你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有如时雨化之,怎么现在这么暴躁?”
张苍冷笑:“你要是再敢逃我的讲授,我可就要上奏给秦王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的暴躁。”
太子猫猫撅起嘴,嘟嘟囔囔,飞机耳跑掉了。
等回到咸阳宫,本来在和郑国议论正事的秦王,一个余光过去,唤道:“过来。”
李世民贴着墙蹑手蹑脚,假装无事发生。
“叫你呢,过来。”嬴政向他招手。
太子身体一僵,若无其事道:“阿父有事吗?我还要解题呢。”
“本来无事的,看到你就有事了。”嬴政一本正经。
“什么事?”
“渠修好了,我们正在商议取何名。你以为呢?”
李世民悄悄松一口气,回答:“阿父决定就好了,不难听就行。”
“过来,躲着我作甚?”嬴政第三次呼唤他,出奇的和颜悦色,声音带着点温柔低缓,态度好得不得了,笑道,“我有事同你说。”
李世民受宠若惊似的,有点稀奇地凑过去:“什么事?”
嬴政一把抓住他的手,把犹犹豫豫的小崽子拉过来,不太走心地说了一句:“郑卿暂避,寡人有点家事要处理。”
郑国愣了愣,蒙毅低声提醒道:“快走。”
原产地韩国的、秦国目前第一水利工程学家急忙起身,低头连退好几步,心慌慌地往外趋步快走,总算确保自己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噼噼啪啪的清脆巴掌声被关在门内,郑国擦了把汗,不确定道:“没事吧?要不要劝一劝?”
蒙毅把门一关,淡定道:“水工不必担忧,王上自有分寸,不会让太子明日上不了朝,去不了太学的。”
“这是犯了什么错?太子不是一向很聪明乖巧吗?”郑国纳闷。
“聪明是真聪明,万里挑一,乖巧么,只能说见仁见智了。”蒙毅好像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还恭贺郑国成功把渠修完。
“唉,最初虽是疲秦之策,但我竟真的在秦国修了十年的水渠,想想也觉荒唐。”郑国摇头失笑。
“水工的职责就是修渠,在哪修不是修呢?我王大度,不计前嫌,还愿以水工之名来为此渠命名,让水工与郑国渠流传千古。如此,水工还觉得荒诞吗?”蒙毅条理分明地说了两句好话,也是真真切切的实话。
郑国便默了默,才道:“秦王确实胸襟宽广……”
他似乎是想到了怂了吧唧的没用韩王,叹了口气,无法言喻。
蒙毅有时候都觉得奇怪,韩国那点破地方,怎么能出这么多人才,偏偏又不用,全都流失在外了。
当然,韩非算抢来的。不过无所谓,按秦王父子的看法,六国不善待的人才,秦国全都要!
来多少要多少,多多益善。
郑国又等了一会儿,门还没有开的意思,不由担心起来,问道:“太子到底年幼,责罚太久也不好吧?”
“我去看看……”蒙毅思量再三,决定先不请华阳太后,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门刚打开,太子像一只抓住机会逃窜的猫一样,从门的空隙钻了出去,眨眼间就跑没影了。
蒙毅猝不及防,连忙请示秦王:“王上,太子跑出去了。”
“不用管他,还有力气跑,康健得很。”嬴政从容自若。
“好像哭了?”
“哭了吗?”嬴政诧异。
“捂着脸跑掉的。”
“那不是在哭,是觉得太丢脸了。”嬴政平和地卷起郑国递交的图纸,“这般荒唐,只是打十几下已经便宜他了。”
“那臣可要跟去?”
“他往王家去了,你……”嬴政略略迟疑,“罢了,你跟过去看看吧。”
“唯。”
两刻钟后,李世民奔向正在晒书的无忧,期待能得到些许安慰。
“无忧……阿父好过分,他居然……”
无忧收起一丛丛竹简,像穿梭在文字典籍的丛林里,抬眼望去,嫣然一笑:“听说你爬墙看美人去了?”
李世民:“……”
第86章 你都没有爬墙看过我呢
“美人好看吗?”无忧一见到他,也不急着整理藏书了,笑盈盈地促狭道。
“……”
“你都没有爬墙看过我呢。”她的尾音上扬,说不出的愉快。
“……”
李世民奔向她的脚步停滞了,又羞又气,口不择言:“连你也欺负我!”
他转身就要走,像炸毛炸得乱七八糟的橘猫,委屈巴巴,又气鼓鼓的。
“这就走啦,不饮杯水酒吗?”
“我又不能喝酒!”
“那饮杯茶如何?我扦的野茶树刚冒了嫩芽,晾揉蒸晒了一两,就等着你过来做茶汤了。不尝尝吗?”
李世民都快走出五十步了,闻言硬生生停住了,憋着一口气,跺了跺脚,又往回折返。
无忧慢慢悠悠地把手里的竹简装箱,一卷一卷又一卷,分门别类摆放好。
李世民等着等着等烦了,抱怨道:“说好的茶汤呢?”
“你若是能帮我整理一下,我就能去煮茶了。”无忧不急不缓,依然在忙自己的事,“或者你自己去煮?”
“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的道理?”
“你是客吗?”无忧含笑看他。
“我怎么不算客?”
“你怎么能算客?”无忧戏谑。
“我明明就是客!”李世民才不管。
“好,那尊客能否帮个忙,煮一壶茶汤与主人家解解渴呢?”
“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李世民咕哝着,“你还要整理多久啊?”
无忧却顿了顿,仔细看他:“你不舒服吗?”
“什么?”
“你没有过来帮我整理竹简,这很反常。”无忧还特意观察了一会儿,才确定道,“王上责罚你了?”
“……”李世民不想说话。
无忧便叹气,放下手里的活计,交给侍女收拾。她净手点香,煮水取茶,柔声招呼他:“过来。”
李世民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却没有立刻坐下。
无忧给他的位置上又垫了两个软垫,让侍者们退下,轻声细语:“好了,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想骂谁就骂谁。”
“……我能骂谁?”李世民鼓着脸,直接趴在垫子上,有点气,又不知道在气什么,可能是在气自己吧。
“谁都可以骂,随你心意。实在不行你骂魏征吧,反正他也听不到。”
“骂他干什么?他又不在这。”
“如果要骂王上,建议你斟酌下词汇。”
“我哪敢骂阿父?他那——么凶!”他夸张地比划着。
“哦,我记得上次还有人夸他们父子感情可好了,王上好爱他,现在不爱啦?”
“爱还是爱的……可是他打我……”
“你有时确实该打。”
“?”李世民愕然抬头,“你怎么能站在阿父那边?”
“逃学,还不该打么?”
“哼。”
“爬墙就算了,但时机不太对。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1]偏巧在入学考校时爬墙,难免惹人非议。”
“我本来没想爬的,是刘季他……”
“他能强迫你?”无忧一针见血,“他,强迫得了你?”
李世民的辩解便堵在了嘴里,自知理亏,闷闷地低下头。
“还好是张良,而不是任何一个贵女,不然流传出去更难听,恐怕有损女子名节。”
“若不是张良,这个计划本来没什么问题……”他狡辩了一句。
“我并不怀疑你们的本事。”无忧等水烧开,安然道,“你们俩联起手来,要想得到什么,多半都能得到。但,你真的认为,这种手段,上得了台面吗?”
“……”
“诡诈之术固然好用,但容易移人性情,也容易带坏风气。我猜荀门上下,没有人会称赞你这种行为的。对吧?”
“……嗯。”李世民小声,垂头丧气地把脸贴在交叠的手上。
“王上也不会夸你的。这种小聪明,没有夸的必要。”
“不是我出的主意……”
“但你参与了,配合了,还乐在其中吧?”无忧不需要目睹全过程,她完全猜得出来,因为她太了解李世民了。
“也……也没有啦……”他的声音愈来愈小。
“这事若换了别人,不过斥责一顿罢了,但因为是你,所以大家都格外重视,有心想给你一个教训。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世民怎么可能不知道?
“因为你是太子。所有认识你的人,包括王上在内,都很清楚你的天赋有多高,性情有多好,能力有多强,他们期待你走最堂皇正大的道路,成为完美无缺的储君,所以没有人想看到这种胡闹无礼的事再次发生。”
水开了,无忧有条不紊地往里面加碾碎的茶叶和几样佐料。
“你其实很羡慕刘季吧?”
“诶?”
“明明主要错误在他,但所有人都揪着你不放,没有人去责罚他。”
“就是嘛。”
“爱之深,则责之切。这次你能跟着刘季爬墙,引鹅去吓唬人。下次呢?”无忧用茶匙搅拌热汤,淡淡地问,“下次他带你去酒肆喝酒,你去不去?”
“我……”
“你不能饮酒。但刘季若殷勤劝你,你会不会饮?”
“也许会吧……”心虚气短的太子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都快结巴了。
“他带你去蹋鞠,你想不想去?”
“呃……我挺想去的……”
“去看杀狗,吃狗肉呢?”
“唔……不是牛的话,没问题吧?”他不自信了。
“那去下赌棋呢?”
“赌肯定是不行的。秦法明令禁止,违反的话可能刺黥挞股。我是不会去做的。”
“一开始不说赌呢?只说是下棋,然后撺掇你下一局,赢了之后发现有钱拿,一本万利的买卖。扔出去一个钱,能得到十个、二十个。
“你年纪小,容易被人轻视,那压你的人必然少,以小博大,最合适不过。你们赢的次数越多,赚得越多。那种喧闹与欢呼的场面,一旦陷进去,你也会觉得很有趣,很难清醒地抽身而退吧?”
李世民想象了一下,无法反驳。
“最后,他若是带你去那种更不正经的地方呢?”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不能吧?我才多大。”
“倘若过几年呢?”无忧并不避讳讨论这个,哪怕他们都还小,“你的好奇心太重,总喜欢冒险,骨子里想要获得新鲜感,所以有时候明知道不对,不该,但有人引诱和教唆你,你还是有可能被引诱的。——荀门上下,防的就是这个。”
“不要把我说的真的是个孩子一样啊……”李世民不满地嘟囔,“我不至于跟着刘季到处鬼混,吃喝嫖赌什么都干……”
“这不是怕万一嘛?防微杜渐。”无忧失笑,撇去浮沫,舀了两碗茶汤出来,“去年的梅花上雪,尝尝有什么不同吗?”
“干净吗?”
“沉坛滤过的,刚从冰窖拿出来。”
“其实我喝不出有什么差别。”
“真给你喝井水煮的,你就知道差别了。”
“会吗?”
“会,你挑得很。”
“哪有?我不是很好养活吗?”
“这话你得问王上,你好养吗?”
“那阿父肯定要说我不好养了。”李世民撇撇嘴。
“你呀……”无忧莞尔一笑,自然而然道,“养你要很费心的。你需要很多很多夸赞和很多很多爱,才会长成所有人都期待的样子。”
“可我不是本来就值得夸赞和爱吗?”李世民理所当然地说。
无忧眉眼弯弯,全是粼粼笑意,生动而轻盈。她道:“是,你本来就值得。大家只是希望你能更好更优秀。”
“但我是个人诶,我不能犯错吗?”
“能啊。你向来知错就改,这样的错误,你以后应该不会再犯了。”无忧一手支颐,微微侧首,悠然地看着他。
“那你还要说我。”
“那不说了,饮茶吧。我加了羊奶枣干和蜂蜜,偏甜的口味,没有放盐姜和椒。茶叶的芽尖焙出来,本就有花果香,可饮一杯,去去闷气。”
他磨磨蹭蹭地端起杯子嗅嗅,试探性地尝了一口。
他们安静地喝着茶,他低头看茶,她垂眸看他,半晌都没有说话。
嫩绿的春风吹动柳色的窗纱,那一对彩色的泥娃娃就并肩待在窗边,笑容可掬。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刘季。”
“他也羡慕你。”
“我知道这样说很矫情……我都已经是太子了,阿父素来宠我,阿母与曾祖母更不用说了……天底下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人能有我这样的待遇……但是……”
这种话他也只能跟无忧说,因为她会无条件包容他,若换了别人,就要说他恃宠而骄了。
“你依然会羡慕刘季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忧猜得出来。
“有点吧。”李世民心虚,“我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
“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往好处想,你的鹞鹰不至于闷死怀里,也不必看着李靖家里的虎馋得流口水了。”
“哪有流口水?”
“你每次都找借口去他家,想尽办法与虎多处一会儿,李靖说了什么你都假装没听见……”
“我不是假装。”
“那更过分了。你还去扯他家老虎尾巴是不是?”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是你同我说的吗?”
“今天太学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无忧微笑道:“你猜?”
“我猜是……”李世民忽然轻嘶一声,皱眉捂住了嘴。
“怎么了?”无忧急得站起来。
第87章 父子分床睡
李世民连忙摆摆空着的左手,示意自己没事,但依旧捂着嘴。
“可是哪里不适?”无忧不放心,抱来一堆《扁鹊内经》《扁鹊外经》之类的医书,看起来很有翻书给他看病的架势。
“没事。”李世民颇觉好笑,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含糊道,“牙掉了。还好不是门齿。”
“……哦。”无忧稍稍宽心,把那堆书又放回去。
“你怎么开始看医书了?”
“学你。”
“我那时是翻着玩的。”顺便发现人的后背有很多穴位,杖责鞭笞后背容易给人带来更多损伤,所以顺手改了条律令。
“我也是翻着玩的。”
无忧笑吟吟地看着他,递了方桃粉色的帕子过去,而后移开目光,把医书对齐,抚平边边角角,假装没看见他偷偷摸摸吐出那颗牙,放帕子里卷吧卷吧,打量着往哪扔。
有些地方有习俗,上牙扔床底,下牙扔屋顶,仿佛这样反着来,是为了让牙长得更整齐。
但这时的咸阳没有这风俗,只要别扔大路上就行。
好的,他让青云叼走了,不知道要飞到哪座山再扔,估计是越远越好了。
她倒了杯温水过去,等他闷不吭声地漱口。
“你长得比我快。”她随口扯开话题。
“哪有?不是你长得比我快吗?”他小声。
他比她大一岁,现在却差不多高。李世民有点怨念,无忧却接受良好。
她很喜欢这样天真烂漫、近乎无忧无虑的岁月,他们俩身高齐平的日子,过一年少一年了,可以这样低头看他脸圆圆的时刻,无论何时,都值得珍惜。
幼年时光尚未过去,她就已经开始怀念。
连这样毛茸茸气鼓鼓的小烦恼,她也只觉得有趣。就算来上一百件,也好过漫漫长夜里她等战场传来消息的年岁。
嗯,他漱完口,茶也不喝了,趴在那里看窗外的燕子与柳树,安安静静得像大号的瓷娃娃。
好生可爱。
“我可以捏你的脸吗?”她侧首询问。
“什么?”他愕然转过脸。
“一直都很想捏,没好意思同你说。”
“你怎么不去捏王离的?”
“兄长……的脸没有让人想捏的欲望。——也捏不动吧?”
王离壮得跟牛犊子似的,天天练武练得一身肌肉,晒得黑不溜秋,一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已经是个标准武将的迷你版了。
这种类型的武将,无忧见得太多太多了,实在生不出一丁点好奇心。
不像李世民,他处在一个文臣、武将、孩童、贵公子加储君的叠加状态,装可爱的时候十分可爱,不装可爱更可爱。
“有什么好捏的?”
“所以可不可以呢?”
“……我又不是猫猫。”
“狸奴亦不及你讨人喜欢。”
他便不说话了。
她笑眯眯地坐到他边上,很轻很轻地摸摸他的脸,柔声问:“还有何事令你烦扰?”
他先是摇了摇头,因这微小的动作,看起来仿佛在蹭她的手,却又慢慢道:“阿父想与我分开睡。”
“因为这次太学的事?”不至于吧?
“不,春日渐暖,他嫌我热。”他嘴角下撇,不乐意道,“我都没有嫌他凉,他居然嫌我热。”
无忧实在忍不住笑,惹来他幽怨的瞪眼。
“你还笑我?”
“你们,真的很亲昵。”她笑道,“你是要搬出来,单独一宫吗?”
有的国家,比如齐国,太子居住的宫殿在东边,便以“东宫”指代太子。毛亨讲《诗》的时候,也会提到《硕人》里“东宫之妹”的“东宫”,指的就是齐太子。
而秦国,尚没有这样的礼仪,无忧推测李世民大约会搬到离北辰殿和麒麟殿都很近的一处宫殿去,因为秦王会时常找他,离得远了不方便。
“阿父想让我,搬到侧殿去,一个人睡一张床。”
“……”
“你怎么不说话?”
“这也叫分开?”不还是在一起吗?
“他都不唱歌给我听了……”李世民抱怨。
“王上还唱歌给你听?”
“咦?我没有同你说过吗?”
“我以为那是你一两岁的时候……”
“也差不多,五岁的时候他就不想唱了,也只有生辰的时候能勉强唱一首。”
“那差的还蛮多的……”
“最近连故事也不讲了,他说我什么书都看得懂,自己看得了。好过分,他都不宠我了!”
无忧默默地扫一眼他的衣着发型配饰(少府出品雕龙刻凤),就算想附和他,也着实找不到理由。
他碎碎念一阵子,接着咕哝:“少府造的铠甲,总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他的思维有时会很跳脱,从琐碎的小事,一下子跳到军政大事上来,无忧也习惯了。
“马具齐备了么?”
“都齐了。”
“我不大懂这些,但我有听你说过,好马与好弓,能在作战时大有增益,是不是?”
“嗯。”
“那已经很好啦,慢慢来,不着急。骏马有了,弓箭有了,鹞鹰有了,山君有了,明光铠也会有的。”无忧淡声,“这次攻赵动作很大,引起你的心思浮动了?”
“大概……有一点点。”他不得不承认,叹息道,“做梦的时候总梦见战场。”
“哪一世的战场?”她放轻声音。
“都有。”
“你的记忆恢复了很多,是件好事。”她轻松道。
“可我还不能离开咸阳宫。”
“你才六岁呀。”
谁会让六岁孩子上战场啊?疯了吧?
她大抵明白他在因何闷闷不乐了。他记忆复苏的速度,多于身体成长的速度,有些不安分的躁动,老想搞点事情。
是以刘季一撺掇,他就跟着干坏事去了。精力太旺盛,不干点什么他闲得慌。
“我平常想静心时,无非合香、煮茶、读书、侍花、弹琴、女红……你想陪我一一试试吗?”
“不想。”
她无语地捏住他的脸颊,嗔怪道:“那你想干嘛?”
“不开心,什么也不想干。”他甚至孩子气道,“他们俩为什么那么开心?我不服。”
无忧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了那对无辜欢笑的泥娃娃,顿时无奈:“那是你捏的泥偶,你刻的表情,你涂的颜色……”
“反正就是不开心。”
“那你做点什么能开心的事?”
他想了想,问:“王离在家吗?”
“在。”
“我去找他比箭。”
“你不是不舒服?”
“欺负他绰绰有余。”
他爬起来,兴冲冲地去找王离,在靶场上把可怜的未来大舅子虐了一顿又一顿,踮起脚,和蔼可亲地拍拍王离的肩膀。
“你这箭术不行啊,得多练。”
“我……我正在练啊……”王离被打击得弱声弱气,本来练箭练得好好的,太子一冒头,就把他虐了个体无完肤。
李世民把箭拿在手里转啊转,跟转风车似的,无比灵活迅捷,随手弯弓搭箭,百步之外,正中靶心。
他瞬间神清气爽,快快乐乐,吹了个口哨。
鹞鹰快如闪电,俯冲而下,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敛起翅膀,啾啾叫着。
“你发现了一群信鸽?”他好像能听懂它在说什么,煞有介事地与爱宠对话。
“啾啾。”
“它们也过来了?”
“啾。”
他仰头看天,几个蓝色点点与天空几乎同色,很难分辨,偶有白色的,又被白云遮掩,不甚清晰。
有一只蓝鸽子脱离大部队,试探性地落在屋脊上,似乎是见到了鹞鹰,不敢过来。
“去跟它说,让它下来。不许咬它,更不许吃。”李世民拍拍青云的翅膀和脑袋,再三叮嘱。
“啾!”
它双翼一展,乘风而上,转眼就出现在屋顶,吓得鸽子咕咕乱叫,完全忘了送信的任务,仓皇出逃。
一鹰一鸽绕着王家兜了几圈,青云把信鸽逼下来,迫使它靠近李世民。
王离呆呆地想: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鸟宠,除了那只据说很蠢很乖的小老虎。——但毕竟是老虎,都能把床压塌,还能是什么善茬小猫不成?
“鸽子被你吓得快不会飞了。”无忧伸手安抚了两下鸽子。
“听到了没?和鸽子好好说话,不要吓唬它。”李世民转而去怪青云。
“啾?叽叽叽——”它才没有吓鸽子,是鸽子胆子太小了。
“是宫里的信吧?”无忧温柔地问。
“嗯,阿父唤我回去了。”李世民打开那家信。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色,无忧笑道:“那我就不留你用食了。”
他收起装信的小小竹筒,干脆道:“那我走啦。”
她送他到门口,见蒙毅来接,便放心道别。
“对了,这个给你。”李世民拿出一份敕令,“可以随时进出太学,盖了阿父和我的印章。”
“还有王上的印玺?王上知道吗?”无忧谨慎地问。
“你们王家真是……你也被王翦将军传染了吗?这种小事我的印章都够用啦。”
“那为何还要盖王上的印玺?”她有疑问。
“因为顺手。”他随口道,“放心,就在阿父眼前盖的,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无忧看向蒙毅,后者点头称是,她才收下这份特别的敕令,微笑道:“我可以先收着不用吗?我应该也可以考进太学。”
“那你留着吧,给谁用都行,事后告诉我一声就好。”
“好。”
李世民往王家这么一走,明明也没干什么,就是和无忧说说闲话,欺负欺负王离,但他回宫的时候心情就欢畅了很多,把这次丢脸被罚的事抛诸脑后了。
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错的,对吧?
多大点事?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阿父,我回来啦!有没有好吃的,我好饿。”
“王家差你吃食了?”嬴政等他过来,让人上餐。
“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吃饭寂寞吗?”
“坐好。”
“坐不好,阿父下手好重。”
“你还好意思说?逃学的事你是一字不提。”
“都说了我是不小心忘记的啦。”
“信你,我就比那只胖虎还蠢。”
“山君一点也不胖!”
“呵。”嬴政冷笑,浑然不觉自己跟着孩子有来有往地说了多少句无聊又幼稚的话。
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没有一天做到过的。
到了晚间,太子的床铺整理好了,一堆破烂玩具也全都收拾搬走,连带着那只老年黑猫,也同猫窝挪到侧殿去,嬴政的寝殿竟一下子空了一半。
“阿父早些安歇,我去睡觉啦。”李世民沐浴完,抱着大大的玄猫,堂而皇之地从嬴政身边走过,头也不回,直奔他的新窝。
“去吧。”嬴政由衷地松了口气,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清静过。
两刻钟后,他放下手里的书,听着更漏一滴一滴地滴答声,那水珠慢悠悠落下来,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静得似乎产生了回音。
满殿的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沉默如陶俑的宫人面孔。
好安静。
“太子睡下了吗?”嬴政忽然开口问。
“臣这就去看看。”宦者令连忙应声,趋步退下。
少顷,他回来汇报:“太子在写太学的课业。”
秦王颔首,手上的书静静翻过一页。
又过一刻,快至亥时,嬴政又问:“太子的课业完成了吗?”
第88章 腿抽筋了
“臣去看看。”宦者令忙道。
“不要打扰他。”嬴政平静叮嘱。
“唯。”宦者令去而复返,回答道,“灯已熄了,太子大约是睡下了。”
“大约?”
“臣……臣未敢打扰。”
“那只狸狌呢?”
“并不在窝里,可能在太子床上。”
“可能?”
“臣再去一趟!”
“罢了,寡人亲自去吧。”
嬴政正欲把书合起来,忽然看见旁边太子惯用的小桌上有几片鸟羽,顺手拿过来一片鸦羽,夹在书里,充当书签。
而后他若无其事地起身,披衣缓步,走出正殿,下了台阶,映着月光与宫人的提灯,来到朝东的侧殿。
他驻足在窗外听了一会,只有大猫的呼噜声,没有孩子的动静。
这么晚了,按理说早该睡了。但,没有亲眼看见,他就是有点不安心。
嬴政稍稍犹豫,还是顺从心意,放轻脚步进去看看。
床上鼓了一个小山丘似的大包,露出一个大饼脸猫猫头,那孩子却埋在被子里,抱着玄猫,看不清脸。
嬴政以为他睡熟了,但离开时却听到一点点异样的动静。
说不清是什么,但不是正常平稳的呼吸声,也不是猫喉咙里那种呼噜呼噜。
那动静很小很小,一点也不明显,嬴政停顿很久,去思考和回忆他在哪里听到过那种微小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不甚分明,像是在忍耐疼痛,却又没忍住,不想叫人发现,便咽了回去。
——和孩子在雍城养伤的那些日子很像。
嬴政心里一紧,本能地想到:我今日下手应该没有那么重吧?小孩不至于疼得睡不着吧?
他要不要召太医过来看看?
“点灯。”秦王命令。
侧殿便很快亮起来,他折返到孩子床边,轻轻把被子拉到小孩胸口,一手拎着玄猫,将它丢进猫窝。
“嗷……哇……喵……”猫猫不满地伸爪爪,准备给打扰自己睡觉的人一个教训,结果眼睛半睁,看清对方是谁,就一个激灵,紧急撤爪,跳进窝里,装模作样地伸懒腰,舔爪爪。
那怒吼的拖拉机音也一秒钟变成了嗲嗲的夹子音,可见平常发出波浪线般可爱的“喵喵喵”都是装的。
要不是这么会装,他也不会从野猫变成家猫,被芈夫人捡回去养了。
不过嬴政没工夫理它,只圈着孩子胳膊,力度不大地晃晃。
李世民皱着脸,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道:“怎么啦?天亮了吗?”
“天没有亮。”嬴政耐心地观察他,“你何处不适?”
“我的腿好像在跳舞……”他吸了口气,眉毛拧成一团,“它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嬴政微怔,试图理解他在说什么。
李世民在嬴政面前几乎不说谎,只是有时候会像这样说些乱糟糟的句子。
嬴政其实没听懂,但他抓住了重点:“你腿疼?”
“也不是很疼……”孩子白天太忙,晚上困倦得很,眼皮子直打架,醒不过来,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半句话,就把头埋被子里,蜷成幼犬般的“犭”状,想接着睡。
嬴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孩子弄醒,让医丞过来检查一下。
也许是白日里跑跑跳跳,活动得太多了?
自这孩子能熟练操控四肢开始,一岁多点就到处跑,整个咸阳宫都不够他溜达的,走着走着就跑起来,整日里上蹿下跳,一天一万步恐怕都不止。
他精力太充沛,太爱玩,但以往并没有听他说腿疼……
嬴政定定地等待了一阵子,裹着被子的小孩又开始发出哼哼唧唧的小动静,蜷缩得更厉害了,小腿无意识地弹动,似乎是想绷直,又似乎是想踢动。
“传太医。若医丞在,便让他过来。”
“唯。”
其实太医令才是太医里官职最高的那一个,但无奈秦王父子用惯了夏无且,只能辛苦他大晚上跑一趟了。
夏无且匆匆赶来时,差点走错了殿,颇有点茫然地被宫人引到侧殿来,还看了一眼方向和道路。
“太子以后搬到这边来住吗?”医丞多嘴问了一句。
“可有哪里不妥?”嬴政马上问,差点把医丞当奉常使。
医丞忙道:“并无哪里不妥,臣只是随口问问,方便日后找对地方。”
嬴政默了默,道:“过来诊脉吧,太子睡得不安稳,仿佛腿脚不适。”
“可有受伤?”
嬴政仔细回想,不那么确定:“应该……没有。”
夏无且偷偷疑惑腹诽:王上你心虚什么?
太子半梦半醒地被嬴政拿走一只手,把完脉后,继而又失去两条腿,睡眼惺忪地凑到嬴政怀里,沉甸甸的脑袋枕在父亲腿上,困极了,问:“这么早就要上朝了吗?我想再睡一会……”
“你睡吧。”嬴政不动如山。
“好亮……”李世民抱怨着,偏过脸,试图拉嬴政的手过来挡光。
“等会就熄灯。”
“哦……”孩子平缓地呼吸了两次,似是要睡去,忽然又惊觉,“我的腿呢?”
嬴政被他吓一跳,下意识看了看小孩的腿。
这不好好地在那吗?一点也没少,连皮都没擦破。
这倒霉孩子,惯会吓人。
夏无且病例见多了,不慌不忙地在孩子腿上测试,从脚腕、小腿肚到膝盖,揉捏掐弄。
“嘶……”
“脉上下行,微弦,诸转反戾,筋脉拘急……”夏无且差不多摸清了状况,徐徐道来。
嬴政静默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夏无且立刻调整模式,简单总结道:“没什么大事,太子右腿转筋,膝骨疼痛而已。”
“而已?”嬴政问,“无缘无故的,也会疼痛么?”
“幼童长身体的时候,时而如此,并不稀奇。”夏无且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信服度,还补充道,“臣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王上不必担心,是很寻常的骨痛,非是伤病。”
“为何会痛呢?寡人幼时并未如此。”
“也并非人人如此。”夏无且斟酌着,“长得快些、爱跑爱跳的,疼的可能便大些。通常像这样,舒筋揉骨即可。”
专业的医丞演示了一下,给抽筋的孩子揉一揉,捋一捋,几个动作下去,那失控痉挛的小腿就乖巧不动了,孩子也不哼唧了,安安稳稳地接着睡。
“不必用药吗?”
“最好不要。”夏无且摇头,“若是再痛,依然以按骨揉穴为主,辅之针灸,热敷,汤浴……汤浴里可放艾叶苦参川芎生姜……”
他一边交代医嘱,一边细细地写下来,“多吃些羊乳骨汤,巳时初沐朝辉,晒晒太阳,再补一补……”
他念念叨叨地说完,嬴政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道:这孩子平常不就是这么过的吗?还补得不够多?巳时早就下朝且用完朝食往太学跑了……
——那看来可以调整一下太学的授业,把所有巳时初的时间段,都调成在室外活动。但是这样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
“太子好动,可要限制他骑射?”
“这……不能不动,也不能不歇,凡事要有度,过犹不及。”医丞想了想,给了个标准答案。
他的答案是标准了,嬴政却犯难了。
养孩子怎么这么烦?好不容易孩子大了点,刚准备分殿睡,就冒出个新问题来。
这孩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烦死了。
也许是他的怨气快凝固了,医丞连忙安慰:“王上不必担心,这是很寻常的小问题,即便不理会,也无妨的。”
话虽如此,嬴政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总不能把孩子丢这儿不管。
谁能确定这孩子后半夜不会疼醒,翻来覆去睡不着呢?
“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多久?”
“这……臣无法做答。兴许日后都不会再有,也兴许,明夜还会再犯,一年两年的,都难以预测。”
夏无且老老实实地说着让嬴政眼前一黑的事实。
养孩子就是这样的,当你想享受他带来的亲昵欢乐时,就得忍受这样细碎且永无止境的折磨。俪鎶
天知道这孩子因为腿疼而哼唧,他听到了心里有多烦躁,比他自己腿疼都要烦躁一万倍。
嬴政沉默得太久,夏无且都有点忐忑了,建议道:“太子身边本就有人守夜,若有异状,自有太医过来,王上真的不必忧虑。”
这句话他好像已经重复好几遍了,但显然,秦王的眉头并没有松开。
“寡人明白,夏卿去歇息吧。”
“那臣便退下了,王上若有需要,可随时去唤我。”
夏无且退到侧殿外,往外走时若有所感地一回首,秦王正抱着裹成蚕宝宝似的太子,在亦步亦趋的宫灯围绕下,往正殿去了。
医丞嘴唇动了动,竟不是很意外。
在他们王上之前,没见过哪位王者这么养孩子的,估计之后也很难有了。
翌日,东方未明,太子就被叫醒上朝了。
“今天可不可以不去?”他用被子蒙住头,不情不愿。
“不可。”
“咦?”李世民一脸懵逼地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揉揉眼睛,“阿父你怎么在我床上?”
“是你在我床上。”嬴政看着他鸟窝一般杂乱的头发,嫌弃道,“快起来。”
“哦。”他乖乖地起身,着装洗漱,坐到铜镜前面,等父亲大人给他梳头发。
“我夜里自己跑回来了吗?”
“不。”
“那我怎么回来的?”
“安静点,要迟到了。”
“才没有,还有一刻多钟呢。”他瞄了一眼刻漏。
“别乱动。”
“我的头发……”李世民刚一抬手,想摸摸被扯紧的头皮,就被嬴政拍了下手。
“你要是不乱动,早就挽好了。”
每天早晨都这样,明明都是一模一样的流程,偏要叽叽喳喳,磨磨蹭蹭,动来动去,惹得嬴政多花好多不必要的时间,多说好多不必要的话。
“你夜里腿疼的事还记得吗?”
“夜里?原来不是做梦吗?”李世民一惊,“我以为我在做梦跑啊跑,摔倒扭到膝盖和小腿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嬴政端详了一眼对称的蝴蝶结,扫了扫孩子的全身,满意地颔首:“走吧,郑国渠修成,粮草运输的事正好议一议。”
“所以我是怎么出现在阿父床上的?”李世民笑眯眯,已然猜到了。
“你白日里,不要一味乱跑。”
“为什么?”
“这样或许不会再疼。”
“太医说的吗?”李世民将信将疑,“原话是这样吗?”
“总之,我会让蒙毅盯着你。”
“蒙毅没有事情做吗?整天盯着我?”
嬴政懒得理他,倘若这样一句接一句,小孩有说不完的废话,能一直说到章台宫外。
秦王冷漠地提醒:“你再不吃东西,就来不及了。”
娇生惯养的太子匆匆忙忙吃点乳酪和粔籹(糯米油炸甜点),迎着天光和春风,陪嬴政上朝去。
等朝会和朝食一过,李世民就卷好他的作业,神采奕奕地向嬴政道别:“我去太学了,阿父夕食见。”
“等等。”嬴政叫住他,“我与你一起去。”
“诶?”李世民目瞪口呆,“你与我一起去?”
第89章 空军钓鱼佬嬴政
嬴政并不是个永远只会待在咸阳宫处理公务的npc,他也有自己的爱好和休闲娱乐,只是要从工作间隙挤出时间,并且会确保每天的奏书都在入睡前处理完了,他才会舒心。
他偶尔也会去上林苑骑马行猎,欣赏一下野兽们逃跑的姿态,然后把它们变成肉汤和烤肉,慢条斯理地看肉脂上的油滴在篝火里,而他心爱的孩子拿木棍去戳弄火焰玩。
也有时会去看看镐池边聚集的水鸟,那些白羽黑尾的鹤鸟或飞或立,远远看去就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仙气飘飘。
“这个好吃么?”而好奇心满满的孩子往往已经偷偷摸摸拿到了弓,跃跃欲试。
“不好吃。越大的禽鸟越不好吃。”
“阿父怎么知道?”
嬴政怎么知道?当然是因为他打过,也尝过。
他也曾经有这种对万事万物都抱有好奇之心的年纪,也曾经凝望人立的熊罴与飞翔的鹤鸟,猜想它们好不好吃。
只是时间过得太快,早已经没有老人记得秦王也曾少年过。
他喜欢剑,喜欢蓝田玉,喜欢仙鹤,喜欢听乐,喜欢吃鱼,这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些年竟很少有人提起。
直到他养了一只多嘴多舌的崽。
他们游湖钓鱼时,那小崽子趴在他身边,用芦苇划水玩,卷苇叶吹曲子给他听,搞得嬴政半天没钓到一条鱼。
“呜——”比竹笛低得多的旋律绕着嬴政打转,断断续续,时而悦耳,时而刺耳,取决于这娃走不走心,手上忙不忙。
嬴政恨不得捂着耳朵,或者捂着孩子的嘴。
他眼睁睁看着几只白鹭站在浅水处捕鱼,又看到鸬鹚张着大嘴吞掉一条肥美大鱼,再看着那多事的鹞鹰一个俯冲半入水竟也叼着条鱼,羽毛沾了点水,得意洋洋地落到船边,头一扬,嘴一张,吐出活蹦乱跳的鱼,啾啾直叫。
那鱼弓着背,瞪着痴呆似的鱼眼,弹跳得老高,被玄猫一爪子拍下去,只能用鱼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船板。
至于船上为什么长猫?好问题,嬴政也很想知道。
有这孩子在的地方,船上长什么都很正常,嬴政一个时辰没钓到一条鱼,但身边却多了两条鱼,也很正常。
另一条是谁钓的?——是猫。
本就是野外活过的猫,居然能用尾巴钓上来一条鲫鱼,还把鱼往嬴政边上推推,端庄坐下来,尾巴绕着脚脚,怜悯地看着他,好像是可怜打不到猎物的大主人和小主人。
太子发出一连串的爆笑,惹怒了空军的秦王。
然后卫尉们不讲武德,几个渔网撒下去,就多了半船的鱼。
踢掉那些太小的,剩下的也够吃几个月的了。
“你要拿去送人吗?”嬴政爱吃鱼也没爱到天天吃的份上,便随口道。
“好呀。”
于是一天之内,太子的社交圈个个都收到了新鲜的活鱼。
嬴政虽然常觉烦扰,但下次去上林苑他还是只带太子去。
烦就烦吧,还能不养了吗?
就像现在,昨日刚闯了祸的太子吃惊道:“可阿父还有好多奏书要处理的。真的有时间陪我去太学吗?”
秦王的空闲时间就像樱桃里的水,挤挤还是勉强能挤出一点的。况且……
“路上你可以帮我处理。”
这么大一只太子放着不用,养他干什么?
“什么?”李世民睁大眼睛,“路上我要补觉的。”
“处理完再补。”
“奏书那——么多,路上怎么处理得完?”
一百多斤竹简转换成纸,怎么也得两三斤,听起来很少,处理起来要很久。
就比如王翦送来的奏,那必须逐字逐句仔细端详,往往看一遍都不够,得多看几遍,记住他所汇报的每一个重要内容,并回忆和联想整个战线,拿地图和其他将军的奏互相比对,再思量需不需要咸阳这边做些什么。
嬴政固然对将军们很信任,也很放权,但前线能势如破竹,自然少不了咸阳这个大本营全力配合,后勤超负荷运转,才能打出精彩而喜人的战果。
所以嬴政这几个月真的很忙,这种忙碌,大抵就像要上公开课的教师,年底的会计,忙于毕业论文的大学生差不多,休息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
“有你在,总归比我一个人处理来得快。”
秦王稍微放低姿态,他家孩子就无法拒绝了。
“好吧。”太子撅着嘴,“我最多帮你处理二十份哦。”
“可。”
父子俩拉扯一会,上了宽敞的马车。
桌案上摆着厚厚的奏,垒得高高的,看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好在蒙毅帮着分门别类,划为紧急军情、重要大事、次重要的、可以拖延处理的等几种,多少方便了点。
这些一卷一卷,虽不是竹简,也形同竹简的奏书,有的以黑色布袋密封,有的简单以锦带系起,也有的装在盒子里。
对嬴政和李世民来说,只需要瞄上一眼这外观,就能判断出奏书是什么类型,是表,是状,还是疏……从而决定它们的处理顺序。
最重要的,自然是军情,也就是密封的黑袋子,多是竹简,拿起来手一沉,心也不自觉地跟着一沉,无端就郑重了几分。
“打到哪儿了?”李世民正准备开秦使的盒子,凑过去问。
“王翦率军从上党出发,翻越太行山,已经攻占了阏与。”嬴政低声,把手里的竹简往太子那边推了推。
——这个动作看在李世民眼里,和猫猫推鱼其实有点像,但太子不敢说。
“这个我知道,接下来是不是打撩阳?”李世民把盒子一关,顺手从旁边拿来地图展开。
“他有这个打算,上奏问可否?”
“那肯定可。”
嬴政一边迅速批复,一边听他遗憾道:“可惜信鸽还送不了那么远的路,不然王将军一两天就能收到了。”
行军的路线和大概部署,都是他们事先开军事小会反复讨论过的,太子每次都在,所以这样一收到军报,秦王父子就知道前线推到哪儿了,下一步需要干什么,处理起来绝不拖泥带水,也绝不耽误军情,更不会出现后勤问题,导致前线没粮,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秦国打起仗来的时候,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零件都严丝合缝,降低了很多错误的发生概率。
而赵国现在,甚至还陷在燕国的战场上,赵王有没有反应过来都不好说。
“杨端和与桓齮呢?有没有最新的军报送过来?”李世民忙着搜寻有没有其他的黑袋子,比汤姆抓杰瑞还忙。
嬴政看着他翻来翻去,淡定道:“暂时还没有,最新的是三天前的,你都看过了。”
“哦,上次的奏报里说,他们准备沿漳河下游北上,秘密渡河,绕过重兵防守的邺城,先占领平阳,发动突袭是吧?”
又是平阳,老熟老熟的地方了,李世民有点想笑。
“你笑什么?”嬴政莫名其妙地看他。
李世民收起笑意,若无其事地指着地图,推测道:“按时间来算,他们快和赵将扈辄交上手了。”
嬴政颔首,微微露出赞许的笑。这就是为什么他处理政务喜欢带太子,这个时候的孩子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足以让嬴政暂时忽略他所有烦人的地方。
“下次战报,可能是突袭邺城的成败了。”嬴政默默计算着时间。
“可能得等十天半个月的。”李世民太擅长这个了,“扈辄领十万军队,去掉水分和杂役从属,那也有一两万。我们之前讨论过,攻邺的时候可以围城打援,假装攻城,引扈辄出城入包围圈,一举歼灭……”
秦国的将领们战术也是很灵活的,不是全靠硬实力猛冲,陇西的马场还在繁育下一代,马镫铁刀等也优先装备在中尉军上,强化咸阳的安防。装备迭代的优势,这次攻赵还没有用上,更多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他病要他命。
赵国失了先手,主要兵力和将军都深入燕国去了,南方空虚,一打一个准,只要推得快,数日之内连下九城,都是可以预料的。
麒麟殿点灯添光,夜以继日饮茶论战的一场场会议,化为一封封紧急的捷报,由将军的笔端到邮绎的路上,快马加鞭,呈到嬴政案前。
“如果能筑堤,引漳水灌城就好了。”李世民盯着地图琢磨。
“筑堤是长久之事,容易被赵军发现。”嬴政淡声,“可行性不大。”
“如果是我的话,不管成不成,都会去干。”
“为何?”嬴政温和地问。
“成与不成,在天;做与不做,在我。赵军可能会发现,也可能不会发现,若发现了必来破坏堤坝,那又可以打他们一个埋伏了。”李世民笑眯眯。
“兵法学的不错,只是不知是否是第二个赵括?”嬴政含笑。
“阿父以后会知道的。”李世民一点也不急着为自己说话。
嬴政挑眉,没好气道:“你想领兵打仗?想都别想。”
李世民无辜地眨巴眼睛,笑而不语,乖乖地帮秦王看奏。
巳时刚过,张苍准时地抱着一叠手写的算学题走进学室,脸上温雅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往后连退了两步,差点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张先生好。”刘季从外面跑过来,正好踩点到,赶在张苍面前冲进去,大大咧咧地打招呼。
张苍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只见刘季跟不小心冲进火场似的,火急火燎地急刹车,转而往回退。
好的,他们现在退到一个位置了,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不敢相信和心如死灰。
“先生,学室里怎么仿佛多了什么……人?”刘季诚恳又小心翼翼地问,比做贼还谨慎。
“呵呵……呵……”张苍努力扯出笑来,“是呢,多出了谁呢?”
刘季挠挠胳膊挠挠腿,好像浑身都刺挠,脚底下也有针在扎他似的,忽然弯下腰捂着肚子,叫道:“哎呀,我突然肚子疼,肯定是朝食吃错了东西,我得先去一趟茅……”
“你是想退学吗?”张苍幽幽道。
“我真肚子疼!”刘季试图让他相信。
“是吗?”张苍平静如一潭死水,“那你去对太子说一声,我就信。”
“太子旁边还有个人,先生看到了吗?”刘季小声。
“……看到了。”张苍又死了两成,现在活着的成分更少了。
“多恐怖啊你说。”
“恐怖吧?还有更恐怖的。”张苍把想跑的刘季硬往学室里拽。
刘季拼命想跑,却还是被拖了进去。
学室如同一张深渊巨口,把可怜的两人吞没。
有了垫背的,张苍瞬间感觉还好些,松开如丧考妣的刘季,向某个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已经出现了的秦王行礼。
秦王微一颔首,并不在意张苍,而是直接看向刘季,冷冷淡淡地问道:“听说你要拜太子为仲父,有这回事吗?”
第90章 这课上的,各有各的苦
刘季几乎要在二月的春天里汗流浃背了。
他可以和太子勾肩搭背,嘻嘻哈哈,随随便便开玩笑,拉着他爬墙作乐,犯了错也无所谓,没怎么放在心上,哪怕这事在张良的意思里传遍了太学,墙上贴了警告的公示也只贴了刘季的名字,隐去了太子,因此刘季被狐朋狗友们嘲笑了一通,但这都不是事儿。
刘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觉得自己扬名了,——浪荡的名儿咋了,那也是名,总比籍籍无名强,而且不痛不痒的,根本没什么损失。
荀门的风气很正,倒没有哪个先生给他穿小鞋,最多像张苍一样,对刘季重点关注,叮嘱他务必来授业。
刘季琢磨着这其实是好事来着,暗自窃喜了一晚,美滋滋喝了点小酒。
然后秦王就来了。
刘季敢打赌,没有一个人想直面秦王这样看似冷淡,实则好像拿了把剑怼在后脖颈,随时会把他脑袋削下来的可怕威视。
他规规矩矩地行礼,两只手都落在腹间,神色一整,摆出前所未有的纯良谦逊,仿佛连面相都变了,恭恭敬敬地低首回答:“王上息怒,刘季乡野之人,不懂礼节,与太子嬉笑无度,非是有意冒犯,还望王上宽宥,莫要与我等卑鄙乡人一般计较。”
卑鄙,此时是出身微贱见识短浅的意思,刘季这么说,只是希望秦王高抬贵手,莫要追究他的责任。
毕竟要真追究起来,那槽点可太多了。
“孔子有言,‘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1]”嬴政目光冰冷,毫无温度,犹如利刃在剐蹭刘季的皮毛,唬得他后背发凉,一动不敢动。
“寡人让太子拜荀子为师,是看中其博学中正,门下弟子皆有礼有度,是谓儒家所言‘君子’。太子办太学,招揽天下贤才,亦是想让有才之士开坛论道,讨论学问,而不是一味玩乐,荒废学业。——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刘季明白。”他点头哈腰地装孙子,怂得不得了。
这孙子到底还是让他当上了。
冷汗一滴滴地从刘季鬓角流下来,但他却不敢腾出手来擦擦。
既然惹怒了秦王,那认错的态度一定要好,不能再火上浇油,给对方发作的由头。他都快站在悬崖边上了,当然要乖觉到底。
刘季太懂人情世故了。他甚至于低眉顺眼道:“季言行无状,愿接受任何惩处,包括离开太学乃至下狱。”
李世民本坐在嬴政旁边,乖巧地看着,听到这里忙道:“那倒不必,罚得也太重了。”
他真怕自己慢一慢,嬴政就真把刘季从重处置,那他也会觉得不安的。
“太子宽仁,愿意给你改过的机会,你可得珍惜。”嬴政不咸不淡道,“若是再犯,便施腐刑入宫吧。”
腐刑?
在场的男性不约而同地一激灵,仿佛有点幻痛了。
连隔了一列桌子的张良都忍不住投过来一个眼神,欲言又止。
好在太子轻轻拉扯嬴政的衣袖,灿烂笑道:“他以后会谨言慎行的,对吧?”
刘季哪敢说不,连声答应下来,一迭声地许诺自己再也不会带着太子做失礼的事,就差赌咒发誓了。
嬴政勉勉强强算放过他,没有趁机治死刘季。
刘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张良笑吟吟地向他招手。
沛县小年轻受宠若惊,丈量了下张良身后那个位置与嬴政的距离,果断远离秦王,躬身后退,一路退到张良边上。
“子房真是大度!”刘季不由称赞。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张良微笑。
李世民的眼睛一直往他俩那儿瞟,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心里有点痒,很想摸过去听听。
“坐好。”嬴政习以为常地提醒,抬手贴了一下孩子的脸,示意他专心,转过来看张苍。
张苍顿觉压力如山大,十分后悔今日没有抱病让同门代授,他干巴巴地开口道:“我们今日讲授算学……”
可怜的张老师不敢往某个方向看,心里却默默念叨:王上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王上为什么还不走?他不忙吗?他不是天天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吗?他怎么有空在这里听什么算学?算学有什么好听的?
快走吧快走吧,皇天后土,日主月主,各路神仙,谁有本事把王上弄走?救命啊,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刘季,来把这些算题遍颁诸生。”张苍选择找个替死鬼。
“啊?我吗?”刘季的屁股才挨到胡床,就弹跳起来,指指自己。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没问题吧,刘季?”张苍和蔼道。
“……没问题。”刘季怂眉搭眼地塌下肩,拖着步子去接那叠算题,一一传递给六七个学子。
喜欢算学的文士本就不多,精通这个的基本都做官去了,大多在少府和治粟内史手底下混。
所以张苍昨天才很介意太子没来,本来听算学的就没几个人,再少一个真的很气人。
但现在他不介意了,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他只希望秦王能尽快离开这儿,让他脱离苦海。
张苍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瞥见秦王打开了一份奏书,就这么看起来了。那奏书看着眼熟,好像还是他自己的。
张苍的心都快不跳了,呼吸困难,表情僵硬,每句话说出口前都要在心里过一遍,生怕说错了一个字。
刘季把算题往李世民手里一放,立刻溜之大吉,返回他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好,目不斜视,就盯着算题看。
“我们昨日讲了开方术,有人没来,便再回顾一遍,所谓‘开方’,释义为……
“综上,问: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2]诸位请仔细思量,可互相议论。”
互相?谁跟谁互相?
李世民瞅瞅忙碌的父亲大人,偷偷摸摸溜到刘季那边,小声问:“是多少呀?”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刘季根本没思考,“我还指望问你呢。”
“我不擅长算学啊。”李世民无奈,“这种东西,都是有人帮我算的……”
他上辈子有超级多聪明小助手的!什么后勤财政赋税水利,凡是涉及到复杂计算的,都有专业人士帮忙,哪里需要他一个一个算?
他哪有那闲工夫?
刘季摊手:“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我就没怎么学过这东西。”
“那你来上什么算学?”
“你当我想来?是张先生罚我来的。”刘季脱口而出,用手遮住嘴,悄声道,“诶,你父为什么在这?”
“不知道。”李世民诚实道,“他突然想过来的。”
“看到你父,我觉得我半条命都没了,这心啊,扑腾扑腾乱跳,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比看见子房跳得还快吗?”李世民小声玩笑。
“别提了。我现在哪敢看他?”
李世民大乐,与刘季嘀嘀咕咕说闲话,除了不讨论算学,讨论什么都很有趣。
这世道,谁都可能骗你,但算学不会,不会就是不会。
“需要帮忙吗?”张良轻飘飘地一笑,递过来他的答案。
“哇!”刘季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子房你真是个好人!”
他激动地把答案抄下来,顺口把张良夸得天花乱坠,恨不得引为知己,马上出门桃园结义拜为兄弟。
“是多少?”李世民也凑热闹。
“二百二十五。”
“二百二十五……”李世民重复了一遍,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他低头看了看张苍出的题,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张良,狐疑地走回去。
“聊完了?”嬴政笔走龙蛇,朱笔挥洒,头也不抬,就察觉暖乎乎的一团靠了过来。
阳光斜斜地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秦王虽换了便装,也还是玄金配色,内衬殷红,衣襟袖口的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低调奢华。
无数细小的尘屑在光束里跳动,流光飞舞。
“阿父你好像在发光。”李世民歪头看了会嬴政。
“我又不是人鱼灯。”
“人鱼灯哪有阿父好看?”
“你的题解了?”
“没有。——好想睡觉。”李世民抱着嬴政的胳膊贴贴,眯了眯眼,被这太阳光织成的被子裹着,不知不觉就有点困。
秦王拒绝了他的贴贴,并向外推推:“你在受业。”
“我真的不喜欢算学……”
“那你应允张苍作甚?”
“我以为张苍师兄要教乐……我还准备研究琵琶的……”
“枇杷?”嬴政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笔下不停,随口敷衍,“巴蜀进贡的果子?”
“不是那个枇杷啦,是一种乐器。”
“你会奏?”
“会一点点。”李世民捏着指尖,比划了一下下。
“哦?那你的‘枇杷’呢?”
“还在造,很快就能造好了,到时候我弹琵琶给阿父听。”
“张苍看你两回了,你还不答?”
“好难,不想算……我看见算学就困。”
“算不出来的话,明日的射御也不要去了。”
“那我还是自己算吧。”李世民立刻改口,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让人看一眼就昏昏欲睡的算题上来。
诶?这个解好像和张良说的不一样?难不成他错了?
李世民疑惑地算了两遍,确定自己没有错,便诧异地看向张良。
张良向他一笑,心照不宣。
张苍等所有人都算出结果了,便问道:“如何?是多少?”
“二百二十五!”刘季自信回答。
“怎么得到的?”张苍追问。
“就是按先生你教的方法。”
“我是怎么教的?你可否复述与诸位听听?”张苍好整以暇地问。
“这个解不对吗?”刘季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显然,不对。”张苍也发现刘季有鬼了。
刘季被架在那儿,支支吾吾,颠三倒四,说不清楚他是怎么算出来的。毕竟算学这鬼玩意儿,不懂就是不懂,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张良,只是保持微笑而已。
李世民忍着笑,正襟危坐,以免惹火烧身。
嬴政这才纡尊降贵地舍出一点眼神,看了一眼张良,道:“这就是你爬墙偷看的那个,韩国丞相之子?”
“……咱能不提爬墙的事吗?”李世民笑不出来了,幽怨地小声。
“你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那个?”换了一句,更扎心了。
“这事过不去了是吧?”李世民苦着脸,有种自己会被笑话十年的感觉。
他到底要被多少人训多少遍?
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个虽然没有魏征,但仿佛人人都可以是魏征的世界,真的太糟糕了。
“不如此提醒你,你怎么能知道,你到底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嬴政在该严厉的时候还是很严厉的。
李世民扁扁嘴,这才明白嬴政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父亲大人大概是来看笑话的吧?
好在嬴政真的很忙,这个笑话看完,他也就没功夫来太学听课,搞得学子和先生大气都不敢出,上课跟上朝似的严肃了。
且嬴政发现那个学室巳时的阳光很好,正好照在孩子的座位上,那也就不必往室外去,坐在那儿晒晒,就很符合医丞的要求。
但嬴政也养成了晚间去侧殿看看太子,确定孩子安好的习惯。当然,若不安好,就顺手抱走,放边上给孩子揉揉膝盖舒舒筋,居然也颇有效果。
自从养了这孩子,贵为秦王,竟学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技能,只为了夜里能迅速把孩子揉搓好,看他快点安睡。
想想也怪辛酸的。
秦王的睡前哄孩子歌是不唱了,不过,李世民的琵琶没过多久就问世,反过来可以演奏给他听了。
琵琶面世的第一个听众,自然就是好乐的秦王。
“阿父!你想听什么曲子?”太子矜持地递过去一张纸笺,上面写着这句话。
嬴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解道:“你怎么不说话?”
事有反常必为妖。天天小嘴叭叭的孩子忽然闭上嘴不说话了,肯定是有原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