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太阿剑搞到手啦


    入秋时,韩非的文章陆续传了几篇入秦。


    韩非,韩国公子,目前法家思想集大成者,认为人与人之间全都是利益关系,倡导法术势相结合,主张君主专制,权力集中,以“法”治国。


    嬴政看他的文章看得拍案叫绝,激动道:“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1]


    李世民在边上给石头搭窝,噗嗤一笑:“是吗?大秦都还没统一天下呢,阿父能甘心?”


    你看,都说了秦王这个人其实挺活泼的吧,情绪上头的时候,也会说些很少年的话。——虽然他本来就很年轻,但大多数时候会让人忽略他的年龄。


    嬴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但也确实稍微冷静了下来,产生了些许疑问:“你不觉得这《五蠹》写得极好吗?”


    “一半一半吧。像这个,‘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2],涉及到时移世易,应该根据现实的情况来变更律法政策,不必遵循腐朽陈旧的老规矩,这部分我认为极好,我也非常赞同。”


    李世民当然赞同了这部分思想,因为这也同样指导和帮助他,根据现实情况来变法,不必守旧。


    这样的文章以后在他手里也同样好用。——变更秦法怎么不算变法呢?


    “你不赞同他说仁义无用的部分?”嬴政很自然地拿着文章,与他讨论起来。


    “韩非的文章里说,造棺材的人希望别人早死,太子希望君主早死,君臣利益不同则臣下会不忠,父母与子女也会因为利益纷争而疏远……[3]阿父,完全认同这个观点吗?”


    李世民把五颜六色的小石头一一放进柳枝编的小篮子里,那里面垫了桂叶和桂花,香喷喷的,像给石头们洗了甜香的澡。


    嬴政微微皱眉,沉吟道:“自古以来,此类事不可胜数。远的不说,你祖母……”


    “祖母真的是出于利益帮助嫪毐的吗?”李世民反问,“她已经是太后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她是阿父的亲生母亲,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图什么?图利益?”


    嬴政一时语塞,即便他再恨赵姬,也不能说赵姬纯粹为了利益帮助嫪毐造反。要是真的为了利益,就不该造反。


    “别提她。”他只能强行止住这个话题。


    “我可以不提,但奏书一直没断吧?”李世民随口道。


    自从赵姬被丢在雍城,迁居萯阳宫,这上书劝秦王把赵姬接回来的奏就没断过,气得嬴政七窍生烟。


    然而嬴政最后总归会妥协的,李世民早就知道。


    “还有这五蠹,一:学者,这是冲着儒家来的,别的我就不说了,韩非的老师是荀子,他自己都是儒家教出来的,没有儒家哪有他?


    二:纵横家,苏秦张仪可都是纵横家,咱们张子可是瓦解了齐楚联盟,以连横破合纵,帮助我们秦国得到了不少土地,谁也不能说他不是我们秦国的功臣吧?”


    嬴政冷静道:“张仪的功劳,寡人承认,但游侠,你别说他们不是蛀虫?”


    “游侠嘛,这帮人确实有祸害,但他们身强体壮,游手好闲,可以直接召进卫尉,收为己用……”


    “他们若是不愿意呢?”嬴政问。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呢?韩非不是说人与人之间都是合于利益而动吗?那游侠想要什么,无非功名利禄,给他就是。”


    用韩非的理论来攻击韩非的理论,这一招很好用。


    “哼,一帮无赖之徒,依秦法处置即可,何须费心?”嬴政不赞同。


    “好,这个我们暂且不论。四为患御者……”李世民开始犹豫。


    患御者,就是依附在贵族门下做门客的那些人,用财货贿赂,逃避战争劳苦。[4]


    嬴政便冷漠地问:“如何?他们也有用处?”


    “不想打仗,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


    “患御者多,国必亡。”


    “嗯,确实。”这个李世民就没必要争了,他不是为了争论而争论的那种人。


    “五为商人和工匠。”李世民一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我们大秦最大的商人正在月氏做生意,他知道他被韩非评价为蛀虫了吗?还有这个工匠,墨家和公输家要哭了。——没有工匠,出门靠走路,种地纯靠手,打仗靠扔石头吗?哎呀,那场面,直接回归上古时代。”


    他话说的太直白,却着实有道理。嬴政也清楚,但他实在是很喜欢关于君主专权的那部分内容,这就是他想要的。


    “寡人打算通知韩王,让其派韩非入秦。”


    好一个“通知”。


    “韩王要是不同意呢?”李世民抬头瞅他。


    “派兵。”秦王果决道。


    李世民不说话了,“哦”了一声,把凤鸟纹的刖人守囿小铜车放到边上,站起来舒了个懒腰,走到某个柱子边上量了量自己的身高,拿小刀划了条刻痕。


    “?”嬴政诧异道,“你无话说?”


    “说什么?反正现在又打不起来。”李世民无所谓道。


    韩国是七国之中最弱最弱的那一个,弱到什么地步呢?现在只被秦国吃得只剩都城新郑和周边十几个城池了,几乎可以说毫无抵抗之力。


    所以去年刚继位的韩王很从心,他不敢打。


    “阿父,我长高了一寸诶!”李世民欢呼报喜。


    “你哪来的匕首?”嬴政盯着他手里锐利的小刀。


    “少府打造的,铁的哦,磨得可锋利了。”李世民看着柱子上那十几道痕迹,底下那些有毛笔画的,也有手指蘸墨涂的,甚至还有猫猫爪印,基本上隔几个月他就要来量一次,证明自己长高了。


    他也确实在长高,只是一旦站在嬴政边上,就被衬得不太明显。


    “少府的冶炼之术精进得如何了?”嬴政向他招手。


    “我上午过去的时候,随便拿了一把试物回来,目前觉得手感还算不错。”他把匕首插在刀鞘里,哒哒哒跑过去,歪歪斜斜地坐在嬴政怀里。


    “告知刀匠了吗?”


    “当然啦,不告而取可不是君子所为。”


    嬴政抽出匕首,仔细观察,刀背厚而坚硬,刀刃轻薄锐利,反射着泠泠的光,几乎能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眉目。


    李世民殷勤地从旁边抽出一张纸放平,嬴政以刀锋轻掠,那纸便无声无息断成两截。


    “尚可。”


    “只是尚可吗?”李世民很惊讶。


    “你不曾见过太阿的锋芒,自然以为这就很好了。”嬴政撇他。


    “那阿父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呢?都说太阿是欧冶子造的名剑,陆断马牛,水击鹄雁[5],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呢。”李世民满脸都是向往,软语请求。


    “牛不能杀,马你舍得?”嬴政故意道,“水击鹄雁是看不到了,不过——”


    他暗示性地瞄了一眼无辜躺枪的鹞鹰,它本来正在笼子上面梳理羽毛,猛然一个激灵,好像被天敌瞄准了似的,连忙紧张地站好,东张西望,正对上嬴政的目光,立马怂得跟韩王一样,逃也似的地飞到外面树上。


    “阿父不要老是吓唬青云。”李世民无奈地抱怨。


    “它昨日刚吓了我。”嬴政挑眉。


    “那也不是青云吓的……”李世民弱弱地说,有点儿心虚。


    自嬴政让蒙武训练信鸽以来,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一回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乌龙。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那是正常的减员,饲养的鸽子肉多,放出去总有回不来的,无论是天灾人祸或鸽子迷路(不是所有鸽子都很聪明)等原因,每次少上那么一两只都很正常。


    直到有一天,吃饱喝足羽毛丰满的青云打猎回来,给它的小主人送了一只鸽子。


    “咦?哪来的鸽子?”李世民那会正在他的试验田里,看人称豆子看得正专心,心里默默计算产量,忽然一退步,差点踩到那血淋淋的鸟儿。


    “廉颇老矣尚能饭”的猫猫一般只和鸟打架,抓鸟的羽毛当战利品,它很少吃野味,更喜欢煮熟的肉和铲屎官准备的水,所以应该不是猫猫干的。


    “青云?”他低头看到了它。


    鹞鹰骄傲地展开翅膀,并不飞,而是像孔雀开屏一样炫耀一下自己已经换好的羽毛,更长更顺滑,颜色更深,去掉了从前毛茸茸的那种质感,而更像猛禽了。


    “哇,真厉害!”李世民习惯性地夸奖了一句,蹲下来研究这鸽子,惊疑不定,“不对,这好像是卫尉养的鸽子……”


    ——腿上有标记啊!扣了红线和细竹筒的。


    完蛋!怎么捕猎捕的是自家信鸽,秦王知道了肯定是揪鹞鹰毛的。


    “你蹲在那里做什么?”


    说秦王,秦王到,这闪现的技能都快赶上曹操了。


    但也很正常,毕竟现在是下午,嬴政有空,正好溜达过来看看这代田法的成果。


    李世民着急忙慌地把不知死没死的信鸽藏在背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没什么。”


    “是吗?”嬴政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一注目,就看到有殷红的血珠从孩子背后滴落。


    “!”嬴政心里一紧,下意识急步上前,查看小孩的手,“你手怎么了?”


    “我没事,是信鸽的血……”李世民尴尬地嗫嚅,“青云不是故意要猎杀信鸽的,它不认识……”


    嬴政把他手里流血的信鸽一扔,看着宫女端水来给娃洗干净,翻过来翻过去地检查他的手,确定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漫不经心道:“你没事就行。”


    “但是信鸽死了……”


    “无妨,驯鸽本就会有折损,近来鸽足所携皆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每每放出,或五或十,成群结队,缺一只也没关系。”嬴政冷静道。


    “那要是不止一只呢?”李世民小声问。


    当做父亲的发现孩子在爬树,那多半不是第一次在爬了。


    同样的,做主人的发现宠物咬死了信鸽,那多半也不是第一次咬死了。


    但这种事死无对证,总不能把鹞鹰的肚子剖开,看看到底有几只信鸽。


    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跟上次小太子带无忧爬树摘杏子被抓包一样,嬴政虽然有点气,但又觉得事情太小,不值得生气,顶多回去之后斥他“佻达”。


    这种程度的责备,甚至比不上给猫猫挠痒痒,别说左耳进右耳出了,李世民左耳都不进。


    下次照样约无忧出去找荀子学习,两篇文章讲完,就去赤松子那烤鱼吃,喝完茶再去蒙家骑马射箭玩。


    等王家来找女儿的时候,无忧早就换了更方便的胡服,骑着马溜了半天弯了。


    王家能怎么办呢?只能夸女儿“这么小就会骑马啦!”


    就像昨天,嬴政能怎么办呢?把鹞鹰烤了?


    只能让李世民规训一下他的宠物,以后不许再去捕猎信鸽。


    至于规训结果如何,那得问蒙武信鸽今天放出去的有没有少。比较一下才能推测个大概。


    “阿父,太阿剑给我玩一下下好不好?”李世民眼巴巴地望着他。


    “不好。”嬴政果断拒绝。


    “阿父~”


    又来了,撒娇三件套,拉袖子乱晃,腻腻歪歪的声音,自以为很可爱很无辜地睁大眼睛。


    实际上嬴政看一眼就知道全是装的。


    这孩子一肚子鬼主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关键胆子太大动作太快,等你发现的时候早就干完了,拦都拦不及。


    “不行,太阿过于锋利。”嬴政解释了一句。


    “我会很小心的,绝不会伤到我自己。”李世民承诺,“只要我擦破点口子,就罚我一年不许再碰太阿剑。”


    “一年?”嬴政嫌少。


    “两年?三年?实在不行四年?”李世民层层试探。


    “十年。”


    “啊?那也太久了吧?”


    “做不到便罢。”


    “……那行吧,十年就十年。”李世民犹豫了一会,才咬咬牙,下定决心,“我保证绝不受伤!”


    嬴政这才把太阿剑给他,换得一时清静,不然这小子能一直念叨,一天撒娇几十遍,从早到晚不停歇,烦得他头都快裂了。


    超级烦人,谁养谁知道。


    李世民横抱着太阿剑——竖起来会拖地,欢呼雀跃地跑掉了。


    不到一刻钟,嬴政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剑。


    ——那小崽子又在干嘛?


    第52章 二凤被关小黑屋了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嬴政终是不放心,问及左右:“太子呢?”


    蒙毅立刻应了一句:“往少府去了。”


    少府作为小太子固定刷新地点,近日去的频率尤其高,大概是有些产品到验收的时候了,甲方要天天去看看。


    嬴政偶尔也会过去,至于什么时候去,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以及太子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他流露出了一点犹豫和意动,蒙毅便建议:“王上可要去少府看看?”


    嬴政便顺着台阶下去:“可。”


    等他驾临少府冶铁的工室,看着满地碎裂的刀剑,顿时胸口一闷。


    “你在做什么?”


    “检校啊。”李世民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嬴政沉默地盯着他的手,只见当世名剑第一太阿平放在铁架子上,两边卡得死死的,让它保持一个剑锋向上的姿态,然后李世民双手抱着短刀——在他手里显得很长,猛然劈下去。


    这可比针尖对麦芒刺激多了,这是刀锋对剑刃。


    只听“铮”的一声锐响,仿佛有人用尖锐的长指甲狠狠地划过玻璃,带了几分残酷暴烈的味道,李世民手里的短刀咔嚓断为两截。


    飞迸出去的那一截裂出许多纹路,顷刻之间就沦为了废品。


    工室内外鸦雀无声,连新任少府令颠都不敢吱声,更别提其他人了。


    “欧冶子好厉害啊,太阿居然完好无损诶。”李世民啧啧称奇,“不知道能不能碎金银?”


    颠的冷汗已经顺着下巴滑进了脖子里,讪讪一笑,窘迫道:“王上,都是臣的错……”


    嬴政面无表情地望过去:“你错在何处?”


    “臣……臣……”


    “你可知那是寡人的太阿剑?”


    “臣、臣知道。”颠汗如雨下,却没有狡辩撒谎,而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知道?”嬴政目光灼灼。


    “臣见过,也认识。”


    “那你为何不阻止太子?”


    “因为王上曾经交代过,凡太子所欲,少府上下,务必全力相助。”颠如实相告,“是以臣虽战战兢兢,也依然要遵守王上的命令。”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嬴政算是明白了。


    难不成这是他的错?都怪他给太子的权力太大了?


    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竟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生气。


    嬴政把孩子招过来,质问道:“你怎可拿太阿试剑?”


    “为什么不可以呢?”李世民惊诧地反问,“我怕剑受损,都还没舍得拿金饼试哦。”


    “那是寡人的佩剑。”嬴政试图和他讲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熟悉而无力的心酸。就好像眼睁睁看见猫把桌上的杯子给推下去,小东西还若无其事地摇尾巴,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好想打他一顿,嬴政第无数次暗叹。


    “那怎么了?它不是最好最锋利的剑吗?”李世民不解,“既然是世间最利的剑,怎么经不起普通刀剑的检验吗?”


    “若因此有损伤呢?”


    “这么容易就有损伤,它又怎么配得上它的名气呢?那它不过就是一把徒有虚名、华而不实的剑器罢了,也不值得惋惜。”李世民自有他的逻辑,“况且剑本是凶器,如果束之高阁,只当成配饰来用,那他跟玉组佩有什么区别呢?”


    玉组佩,就是由璜珩环瑀琚珠等串联起来,组成非常华丽的配饰,系挂在腰间革带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嬴政很适合佩戴这个,因为他身材颀长,高大挺拔,步伐沉稳,再华美的明珠组佩,垂落在玄色衣裳上,也只会显得矜贵。


    小太子就有点不太适合了,他册封典礼上本来也佩了的,但个子太矮,上个台阶得把腿抬得高高的,那一串玉就乱晃荡,叮当作响,颇有点碍事,后来他就再也没戴过这种东西。——这也是他当时要秦王抱的原因之一。


    “狡辩。”嬴政横眉冷斥,决定趁机收拾他一顿,不然这小子马上就翻天了。


    “太阿之重,非一把剑那么简单。你如此任性妄为,寡人必须要严厉处罚,以儆效尤。”


    “哦,怎么处罚呀?”李世民好奇道。


    “禁足半日。”嬴政面无余色。


    “半日是多久啊?关在什么地方?”李世民把手里的废刀一扔,兴致勃勃,“可以带玩具进去吗?”


    “不能!”


    “那可以吃东西吗?”


    “不能!”


    “那禁足室里有什么呢?”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不会是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吧?那也太可怕了!”


    其实嬴政本没有想好禁闭室该什么样,但这孩子一说,那当然,就顺着他的话搞个小黑屋出来,不许他在里面吃东西和玩玩具,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李世民还是头一回被关禁闭,居然还有点小兴奋,他探头探脑地扒着门框朝里看,小声道:“里面不会有鬼吧?”


    嬴政很无语:“哪来的鬼?快进去。”


    这屋子门朝北,没有窗户,自然光线极差,在不点灯烛的情况下,跟小黑屋也没差了。


    小朋友譬如乳燕投林,快快乐乐地冲了进去。


    他为什么那么快乐?到底在高兴什么?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让人把门一关,严肃交代:“两个时辰内,不许他出来。”


    宫人与卫尉都连忙应是,蒙毅欲言又止,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看,跟随秦王回了麒麟殿。


    不一会儿,治粟内史隗状来了,汇报代田法精耕细作的优点,在有耕牛和更好的农具帮助下,能让产量提高五成。


    “……郡县官田与军中屯田,皆可试之。不过各地水土不同,其他地方未必有咸阳宫这么好的条件,增产略少一两成,也有可能。”


    嬴政颔首,仔细阅完他的奏:“到种麦的时节了,先在咸阳周边试吧。”


    “唯。”隗状正要告退,环顾四周,犹犹豫豫地问,“怎么不见太子?”


    “你找他有事?”


    “臣想问太子,他说的那个龙骨水车,造好了没有?”


    “你直接去问少府不就是了?”嬴政道。


    “哦,是是,臣这就去问。”隗状连忙退下。


    又过一刻,尉僚来了,与秦王讨论具体先贿赂哪国的谁谁谁,派谁去,砸多少礼。


    “如赵国的郭开,齐国的后胜,楚国的李园……”尉僚侃侃而谈。


    嬴政略一抬手,尉僚便停下了。


    “楚国那边,早已经派使者去了,不仅有李园,还有刚刚继位的楚王之弟负刍。”


    “负刍?他与楚王熊悍不是同母所生,不为太后所喜,拉拢他怕是没什么价值。除非……”尉僚敏锐道,“王上是想暗中鼓动负刍与楚王争位?如今李园兄妹势大,这怕是很难。”


    “这是太子的意思。”嬴政解释道,“不是为了现在,是为了以后。”


    他大致讲述了一下关于李园和那几只熊的复杂关系,熊启熊成死了,春申君黄歇被李园杀了,黄歇的私生子熊悍继位,李园兄妹试图掩盖这个真相,巫女半路跑了,秦使把熊悍的身世告诉了他异母弟负刍,负刍当然不服,正在暗搓搓积蓄力量,等以后有机会揭开真相并篡位。


    “这是太子的计策?”尉僚一惊。


    “是他一手促成的。”嬴政点头。


    别看小孩整天嘻嘻哈哈东奔西跑,好像就知道吃和玩,他做事非常有条理,都是提前很久做准备的,看起来想一出是一出,实际上早就已经筹谋好了。


    “太子真是聪慧过人。”尉僚发自内心地感叹,继而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太子?”


    嬴政简直怀疑他们是商量好的,怎么个个都要问一下太子?


    “你也有事找他?”嬴政纳闷。


    “臣前几日与太子讨论‘战在于治气’,太子所言,对臣很有启发,臣回去后写了篇文章,想交给他看看……”尉僚娓娓道来,“他在忙吗?”


    “……”


    ——他在忙着关禁闭。


    “放于此处吧,他回来时,寡人会提醒他看的。”嬴政一边说,一边觉得这对话怪怪的。


    “唯。”尉僚拿出卷起来的文章放到太子惯用的小桌案上。


    那方方正正的小桌子就摆在嬴政右手边,上面总是摆着很多东西,有时候太子在那写字,玄猫往那一趴,占了大半个地盘,连书都没地方放了。


    这会儿孩子不在,猫也不在,蒙毅整理过了,忽略那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勉强还算整齐。


    尉僚刚走,典客蔡泽和廷尉李斯就一起来了,神情颇为凝重。


    “王上,韩国送来的消息,有人告发水工郑国是韩国派来的间谍,让其大修水利,是为了拖延大秦东伐,此事证据确凿,请王上过目。”


    蔡泽可是四朝老臣了,他在昭襄王时代,接替范雎当过大秦丞相,很善于明智保身,当退则退,只当了几个月丞相,因为被人恶语中伤,立刻就称病归还相印,后被赐为“纲成君”。[1]


    他这样老成持重的人,如果没有足够多的证据,是不会随便举报一个水工的。


    何况他还是和李斯一起来的。


    嬴政接过奏报一扫,登时有些被欺骗的恼怒。


    “好一个郑国!寡人如此信重于他,竟敢诓骗寡人!不杀不足以平寡人之怒!”


    “王上息怒!敢问太子何在?”李斯忙问。


    嬴政的怒火与杀气忽然卡壳,莫名道:“你也有事要找太子?”


    “臣……”李斯刚说了一个字,鹞鹰兴高采烈地飞回来了,这回没有叼着鸽子,但腿上绑了信。


    “啾啾?”鹞鹰到处寻找它的小主人。


    嬴政:“……”


    很好,又一个找太子的。


    第53章 这是什么离谱对话?


    “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告知一下太子比较妥当。”李斯谨慎道,“郑国入秦已近十年,三百多里的河渠也修了九成余,即便是细作,也确实为秦牟利……”


    “你想让寡人饶恕一个间谍?”嬴政怒极反笑。


    “臣不敢!”


    秦王气势汹汹地拂袖而去,蔡泽张了张嘴,不敢出声,李斯想得比较多,怕秦王因此迁怒所有在秦为官为客的他国人,不免有点忧心忡忡。


    蒙毅落后一步,低声道:“二位不必太担忧,王上应该是去找太子了。”


    说完蒙毅迅速跟上,李斯悄悄松了口气。


    “王上的威势真是一年重甚一年了。”蔡泽心有余悸,“刚刚吓我一跳。”


    “比昭襄王还重吗?”李斯轻轻开了个小玩笑,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


    “不分彼此。”对蔡泽这种老臣来说,安国君继位才三天,庄襄王异人继位三年,加起来都不到四年,相比较来说,在他们的观感里就好像力压六国的昭襄王刚离开不久,就迎来了少年的秦王嬴政。


    十年下来,这种衔接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王上若知道纲成君如此评价,定会很欣喜的。”李斯缓和道。


    “嗐,若不是此事牵连甚广,我本不想掺合的。”蔡泽苦着脸,“我以为这个时辰,太子会在麒麟殿的,没想到……”


    李斯也无奈:“谁知不巧,太子竟不在。”


    “是呀,实在不巧。”蔡泽有点坐立不安,只能硬着头皮等秦王回来。


    李斯却忍不住想,连蔡泽这种和太子没什么交集的老臣,都会挑选太子可能在的时候,来汇报这种会引起王上震怒的消息,这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秦王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冷静的,合情合理的劝谏他也会听,但王上一怒起来,譬如天降雷霆,正劈在脑袋顶上,能吓得胆小的人魂飞魄散。


    蔡泽这种老臣,不像蒙毅与秦王亲近,也不像蒙恬蒙武是秦王铁杆,更没法比王翦的坚如磐石,比起君前奏对直面秦王怒火,自然更愿意选择有太子在的时候。


    凡太子在,雷霆也会化作雨露,顷刻之间,惊蛰变清明,三两句话间,太子言笑晏晏,清明也变成了谷雨,利于万物生长。


    只是不知王上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嬴政本来一肚子火,怒气上头的时候,恨不得现在就把郑国给杀了,一路上一边冷着脸盘算着郑国辜负他的信任该死,韩国出这种算计更该死,必须想办法报复回去,早点把韩国给灭了!


    一边又疑心,从他继位以来,来秦的那么多人,除了郑国,还有多少官员客卿是六国的间谍?他们是不是也带着任务来的?


    一一查清辨别太麻烦,干脆全赶出去!


    要不是赶着过来拎孩子,他现在就想下命令了。


    愤怒的恶龙犹如火山爆发,噼里啪啦的岩浆哗哗翻滚,所过之处吓得宫人臣吏噤若寒蝉,连蒙毅都一时没敢出声,静静地等待转折到来。


    “把门打开。”秦王命令。


    “唯。”卫尉连忙开门。


    嬴政往小黑屋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还是哪个光线黯淡、灰不溜秋、空空荡荡、除了竹简就是竹简的禁足室吗?


    只见四个夜明珠摆在角落,发出或白或绿的光,有娃的地方铺了两层席子,一层垫子,一层毯子,收拾得软软和和,生怕孩子磕着碰着冻着。


    那孩子呢?就趴在这暖和的小窝里,盖着被子呼呼大睡,脑袋底下枕着楚锦的小枕头,脸颊睡得红扑扑的。


    走近了一看,他一只手里还攥着个枣子,被子里还眯着只猫。


    这叫禁足吗?这是来享受生活的吧?


    嬴政木了一下,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要多此一举问问:“可是华阳太后来过了?”


    “是。”卫尉忙道,“太后说,王上只说了不许太子出来,没说不许别人进去,她……她就带人进去了。”


    “还有吗?”


    “芈夫人带着扶苏公子也一起来了,夫人带了几盒吃食,公子进去和太子用食,玩了两刻,后来困倦,一起睡了。夫人刚刚才把公子带走。”卫尉交代得一清二楚。


    “那这狸牲……”


    “这臣也不知它是何时偷偷闯进去的,是臣失职,请王上责罚。”卫尉立刻认错。


    合着只有猫是“闯”进去的,其他人都是光明正大走进去的。


    嬴政反思了一下到底是自己的命令下得不够严谨,还是小孩的长辈宠娃宠得太离谱,这么点时间都受不了。


    他像太子这么大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呆在这种全是竹简的小屋子里,点个蜡烛,一坐就是半天,哪有这么夸张?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虐待孩子呢!


    “王上,禁闭的时间还剩一个时辰。”蒙毅默默地提醒。


    嬴政一路过来的滔滔怒火,很奇妙地冻结然后麻木了。


    他走进被夜明珠照亮的“小黑屋”,俯下身,一把掀开小孩温暖的被窝。


    王上不会以为这个动作很凶很残酷吧?蒙毅悄咪咪地想。


    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的玄猫嗷了一声,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悠哉悠哉地从太子怀里钻出来,大大方方地绕过秦王的腿,抖抖耳朵,翘翘尾巴,溜出去了。


    嬴政对此视而不见,手指戳了戳孩子红润的脸,顺手摸了摸后颈,摸了一手热乎乎的汗。


    小太子被他的手冰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只眼睛,睡眼惺忪地揉揉眼,一脸茫然:“怎么啦?”


    “水工郑国是韩国派来的间,此事你可知?”嬴政不悦地问。


    “哦,我好像知道。”李世民随意道。


    “你知道,为何不告知寡人?”


    “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李世民奇怪道,“郑国忙着修渠呢,也没做什么对我们秦国不利的事啊。渠还没修完,我何必要揭发他?”


    “然这是韩国的‘疲秦’之策,来者非善,其心可诛。”嬴政尤其厌恶被人欺骗,盛怒之下难免带了几分主观情绪。


    李世民淡定地爬起来,东张西望,看了看室外的光线,好奇道:“禁足时间到了吗?”


    “尚未。”


    “那阿父为什么要打扰我睡觉?”刚爬起来的小太子啪叽一声就把自己摔被子上,颇有一种再睡个回笼觉的感觉。


    “?”嬴政很不满,随手把他拎起来晃晃,“寡人在跟你议论郑国的事。”


    “这种小事就不要打扰我了,我很忙的。”李世民满不在乎。


    “??”


    这是什么离谱对话?倒反天罡!


    嬴政越发不满,强行把他塞怀里抱走,斥责道:“你怎可如此轻忽慢意?”


    李世民镇定自若地抬手,然后咬了一口脆脆的青枣,无所谓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啊。”


    “这还不是大事?”嬴政真的有点恼火。


    “那阿父想怎么处置?”李世民顺着他的话,很包容地问。


    “寡人要杀郑国,逐六国之客。”


    “哦。”李世民又咬了一口脆枣,嚼嚼嚼,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嬴政狐疑:“你为何一点都不在意?”


    “要杀郑国,得有证据吧?那纲成君和廷尉都得在场,还得召郑国过来奏对,最好明日过一遍朝会,商议一下,顺便讨论郑国死了,谁来继续修渠,以及驱逐所有六国之客会有什么后果……”


    李世民小嘴叭叭,分析完毕,好整以暇地瞅他暴怒的父亲大人,笑嘻嘻:“阿父想干就去干吧。”


    嬴政察觉出这孩子看热闹的玩笑意味,面若冰霜,当即召来郑国对质。


    郑国来时,见蔡泽和李斯都在,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二话不说先恭敬跪下。


    “罪证确凿,尔可认罪?”嬴政把在韩秦使送来的奏报扔在郑国面前,杀气凛然。


    自去年韩王安继位之后,郑国的事开始小范围泄露和流传,到今年流入秦使耳中,最终密送典客蔡泽,呈到嬴政案前。


    ——可能韩安是属漏勺的吧,这么大的事都保不了密,刚继位就给秦国送把柄。


    “王上容秉,臣最初确实是作为间者入秦的,但此渠若能修成,将万顷泽卤之地化为良田,关中从此变成沃野,虽拖延了秦国攻韩的脚步,但也成就了秦国的万年基业……”[1]


    郑国一五一十地道来,多多少少说服了嬴政几分。但他没有就此松口,而是肃然道:“那便朝会再议吧。”


    郑国很是忐忑地离开,蔡泽与李斯也先后告退。


    “你早知郑国会这般辩解?”嬴政沉吟许久,转而去问旁边正在看无忧来信的李世民。


    “什么?”李世民正乐得开花,闻言连忙抬头,正色道,“阿父不要把我当神仙一样,太依赖所谓预言,是会吃大亏的。我就吃过这个亏。”


    “你是说熊启兄弟叛乱的事?”嬴政问出了积压许久的疑问。


    “庄子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1]”


    李世民认认真真地仰头看他,“万事万物都是在变化的,我所知晓的那点东西,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我不能完全倚仗这些,事事都要提前告诉阿父,万一错了,反而会误导阿父的判断。”


    “是不是误导,我自会判断。”嬴政不置可否,“那么在你的预知里,此事会如何发展?”


    “都说了不是预知啦,只是一种可能而已,就像明天可能下雨,也可能不下雨,在明天到来之前,谁也说不准。”李世民强调。


    “你只管说就好。”嬴政坚持。


    “好吧……”李世民思考片刻,慢吞吞开口,“你没有杀郑国,也没有逐客,因为李斯上了一封《谏逐客书》,写得非常好,你觉得很有道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郑国渠修好后,的确功在千秋。”


    “李斯何时上的奏书?”


    “这我哪知道?一切都在变化,都是说不准的,也许他不写了呢?”


    “那寡人便等一下。”


    “啊?”


    “我倒要看看,这个预言到底准不准?”


    李世民无可奈何地嘀咕:阿父这个人,真的好犟啊。


    “等多久?”他问了一句,不想“逐客”的事情闹得太大,波及到荀子他们。


    “等到十月朔。”嬴政下定决心。


    十月一到,又是新的一年。也没几天了,那就配合秦王等吧,就是不知道,李斯会不会在这几天里,写出他的那篇文章?


    恰巧,郑国的事一暴露,再一发酵,加之秦国逼迫,韩王不得已,派韩非出使秦国。


    韩非到咸阳的那天,正赶上一场他意想不到的热闹。


    第54章 韩非入秦,荀门团建


    韩非以使者的身份入咸阳,刚进城不久,就看到许多人围在一个地方,不由纳闷,也跟着过去看看。


    只见一块被刷得雪白雪白的墙壁上,粘着双层麻布,上面贴着大大的公告,左为篆,右为隶,一旁有文吏朗声读给众人听。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1]


    韩非只听了第一句,就觉得这个语气和开篇点题的方式有点熟悉,待看清了那明显是临摹的篆书,字里行间优美如画的风格,瞬间就想到了那个人。


    他的目光移到右下角的落款处——廷尉李斯,果然是他。


    仔细看完这封《谏逐客书》,韩非不由自主地感慨,秦王真有容人之量,对郑国竟然就这么轻拿轻放了,不仅让他继续担任水工修渠,还收回了逐客令,并把李斯的谏言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贴出来,宣告给六国的客人看。


    果然是英主,可惜是秦国的英主,对韩国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韩非年轻时也曾想过变法图强,可惜韩王不理,这么多年过来,韩国的国土越来越小,眼见亡国之危在即,韩非实在忧心。


    要怎么做才能让韩国在秦国的铁蹄下保存下来呢?


    韩非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马车继续慢吞吞地向前行驶,不过几百步,又遇到一处公告。


    这处的人围得更多些,韩非一眼就看到了好几个儒家的士子,歪戴着帽子,模仿禹、舜走路的样子。


    步子迈得比较小,步伐缓慢,身体微微前倾,双脚交替而行,仿佛跋山涉水,又做出一副从容姿态,做作至极。


    韩非忍不住想到,如果荀师在这里,必然要骂这帮徒有其表的“贱儒”一顿。


    但同时他又有些疑惑,咸阳什么时候多出这么多儒家弟子了?难不成都是奔着荀师来的?


    不对,儒家也分很多派系,这种只喜欢琢磨外表的“贱儒”,荀师是很讨厌的,不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誓不罢休。


    “公子,挤不进去了。”马夫无奈道。


    “我下去……看看。”韩非有点口吃,说话慢慢吞吞的,为了不耽误别人的时间,他想说的话一般会在心里过一遍,然后说出来的时候尽量不重复。


    很多时候,他的心理反应是很快的,就是说出口比较慢,就像5G的手机用着2G的网,卡是没办法的事情。


    韩非避开那几个歪帽子,缓缓靠近铺陈的公告,这告示的字极大而少,一目了然。


    “太学始建,拜荀子为祭酒,迎八方来客,七国学子,群英荟萃,少长咸集,不知其中可否有你?”


    语言非常简洁,有种活泼幽默的邀请之意,并不咬文嚼字,但让人看了就想问:“太学……在……”


    韩非刚说了一半,就被旁边人抢白:“太学在哪?谁都能去吗?”


    “在城东的尚书里,那边有许多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到那就能看到高高的衡门(类似牌坊),上刻‘太学’二字,那可是我们大王亲自写的,过了那道门,就是太学了。至于能不能去,得看你有没有学问。”文吏一一解释。


    “什么样的学问才算学问呢?”有人问,“我能通背《道德经》,这算吗?”


    “你背一篇我听听。”文吏认真回复。


    这态度属实严谨,韩非都顿住了,想搞清楚会怎么发展。


    那人真背了一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


    文吏专心听完,环顾四周:“你们觉得他背得对吗?”


    众人哄笑:“原来你听不出来啊。”


    “我又不是研究老子的,我咋能听出来嘛。”文吏挠挠头。


    秦国本身也有学室,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培养选拔出来的都是识文断字,了解律法的文吏,对律法文书之外的东西,他们就不太擅长了。


    “错……错了……”韩非结结巴巴。


    他声音不大,好在衣冠齐整,文质彬彬,便吸引了文吏的注意,听到了他说话。


    “你说他错了?”文吏不确定地问。


    “错了……一个字。”韩非补充完毕。


    “哪个字?”那背书的人摸摸胡子,笑眯眯地凑过来。


    “万物负阴而……抱阳,你背成了……负阴而……而怀阳……”[3]好好一个句子,被韩非断得七零八落,听得人都快喘不上气了,恨不得替他说话。


    他一句话的功夫,换了巧言善辩的人大概能说上七八句。


    “不错不错,你说的对,我是背错了一个字。”那人倒是好脾气,立刻就承认了,还好奇地问,“那我还能去太学不?”


    “这个我们说了不算,太学那边自有核试。”文吏和同伴商量了一下,给了那人一个木牌。


    韩非下意识多看了一眼,那人就举起来分享:“这上面也没啥,就是写了太学在哪儿,什么时辰可以过去,要准备什么东西……你去不去?”


    韩非颇为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我……我有……要事……”


    “那太可惜了,你这么有学识,说不定还能去当老师呢。”


    “秦国……不是以……以法为……”


    韩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这个太学和一般的学室有什么不同呢?《道德经》可是道家的,难不成道家都可以去了?那儒家墨家呢?”


    最喜欢抱团取暖的儒家学子马上跳了出来。


    “这个嘛,你们去了就知道了。”文吏瞅着他们,“你们要背啥?”


    “我们背了,你也听不出对不对吧?”


    “我听不出,自然有人听得出。”文吏巧妙道,“这里这么多贤才,还能听不出你的谬误?”


    韩非本来准备走了,一听这话,硬生生多留了一刻,挨个挨个听那几个儒家弟子摇头晃脑背书,错一个指出来一个,一个字都不放过。


    他说话再慢,再结巴,也准确得像一把利刃,不多时就给了众人不小的压力,一边背诵经典,一边还要偷偷瞄他。


    “你……你少了一句话。‘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此名篇,竟……竟背成这样!有……有愧夫子教诲!”[3]


    韩非大失所望地看着某儒家弟子,虽吞吞吐吐,但实在严厉,那弟子面红耳赤,木牌也不要了,灰溜溜地跑了。


    “哎呀,儒家弟子虽多,却玉石混淆,像这种混子,也能打着儒家名号,自以为有几两墨水了,其实一肚子猪草。”道者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摸出个小葫芦,滋咂地喝了一口,“还好公子把他吓退了,省了太学那边的麻烦。”


    韩非诧异道:“你怎知……我是……”


    “吾名赤松子,小半个相士,公子的衣着口音甚是显眼,再加上博闻强识,猜出公子的身份实在没什么难度。”


    “赤……赤松子?”韩非一惊,“你是那个……言秦……当一统天下的……相士?”


    “你听到的是这个说法吗?”赤松子饶有兴趣地笑开,“行,也差不多,都一个意思。”


    也许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太子,秦王将赤松子相面时说过的话,隐没了许多,散播出去的主体变成了“秦”。


    当然对六国来说,秦太子有帝王之命和秦当统一天下,也没什么分别。


    都是饥肠辘辘的凶残大老虎龇牙咧嘴,口水滴答,随时随地都可能大吼一声,震动山林,狂暴地扑过来撕扯你的身体。


    吃你的肉,扒你的皮,咬碎你的骨头,将你吞食得干干净净,还要嫌你不好吃,居然还敢反抗。


    赤松子端详了一会韩非的脸,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韩非明知相士的套路,就爱夸大其词,先声夺人,不可轻信,但此行着实前途未卜,便顺着赤松子的意,缓缓开口:“足下……因……因何叹息?”


    “公子近日怕是会有牢狱之灾,性命之尤。”赤松子直接道。


    韩非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多……多谢足下。”


    “公子不信?”赤松子纳罕不已,“公子若是有疑虑,老夫还可以推算出公子的过往,比如公子十六岁时……”


    “不必。”韩非只是摇头,“我信。”


    “那公子缘何毫不在意?”


    “若能……得偿所愿,吾虽死……亦无憾。”韩非神色淡淡。


    “那恐怕不能。”赤松子干脆道。


    “若不能,便与国……同休吧……”


    韩非便向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唉……”赤松子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何必非要如此呢?”


    岁首刚过,韩国公子非入秦,拜见秦王。


    其时秋风萧瑟,水波粼粼,韩非跟着引路的谒者,走入麒麟殿。


    一进去就看见秦王高坐上首,犹如虎踞龙盘,俨然大秦这个国家拟化成人,威严深重,睥睨众生。


    秦国的太子陪伴在侧,钟灵毓秀,未语先笑,好似旭日东升,春风化雨。


    两人截然相反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疑惑,这样肃然的秦王是怎么养出这样灿烂的太子的?


    韩非的目光一顿,就看到了好几个熟人。


    荀子向他微微点头,看不出是喜是怒。


    李斯礼貌而笑,不过这笑意不知道有几分真。


    浮丘伯双手环胸,发髻上插着支笔,一副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大吵一架、辩论个三天三夜的架势。


    龙潭虎穴,也不过如此了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场合里,秦王居然是多余的那一个。


    除了他,这活脱脱就是荀门团建啊。


    只不过人家团建其乐融融,荀门团建刀光剑影。以口为刀,以笔为剑,分分钟就可能血溅当场。


    韩非走进了这刀光剑影里。


    第55章 你选谁?


    “韩使非……拜见秦王、太子。”


    韩非尽力清晰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然而字词之间总难免有微小的停顿,像某种停在枝头的小鸟,动起来时一卡一卡的,像掉帧一样。


    在场没有人会因此笑话他,秦王很礼貌道:“韩使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赐座。”


    韩国就在秦国旁边,巴掌大点的小地方,怎么也谈不上远道,但秦王这么说了,谁还会出言反驳不成?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李世民潜移默化的成果了,秦王和太子是有座位的,不必再辛苦自己的腿了,而客人们都有软垫和支踵,各取所需,求同存异,皆大欢喜。


    “多谢……秦王。”韩非在李斯对面坐下来,久别重逢的师兄弟两人刚一对上目光,就纷纷自觉又默契地错开来,好像互相都不太熟似的。


    “韩非师兄好。”小太子才不管空气里的氛围多么微妙,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笑容纯良,大大方方地向韩非问好:“我是荀先生去年刚收的弟子哦,师兄还没有见过我吧?”


    韩非听说过荀子来秦、为太子师的事情,不过都是在韩国的朝堂上听说的,他这两年与荀门断了书信,和师兄弟们的关系也不尴不尬的。


    “不敢当太子……一声‘师兄’。”韩非道,“我为……秦韩友好而(来)……”


    “怎么就不能叫‘师兄’了?”浮丘伯开口就是喷,还喷得有理有据,“太子都能叫我师兄,我什么出身,既无爵位也无官职,甚至在外都没什么名气,太子乐意叫,我也乐意听。怎么,叫你就叫不得了?难不成是我们辱没你了?”


    韩非微惊,有点茫然和莫名,又有点难以言说的动容,心里千折百回,说出口的却只是:“非……并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话音未落,浮丘伯就已经接了一句,显得韩非更慢了。


    “我立书传法,言儒者……为五……”


    “为五蠹之一!”李世民帮他说完,“所以韩非师兄和儒家划清界限了,是这个意思吧?”


    “是……”


    “通古也研法家,还在秦国当了廷尉,他怎么没有跟我们划清界限?偏偏你,韩国公子,就连封信都不给先生写,一走数年,毫无音讯,有你这么当学生的吗?”浮丘伯急吼吼怒斥。


    嬴政的脑袋边上都要冒出问号了,——这都什么话题?怎么扯这种鸡毛蒜皮上去了?


    “是……是学生的错。”韩非惭愧而坦荡道,“然,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是孔子说的。”李世民乐道,“看来荀先生教的东西,韩非师兄也没有忘哦。”


    韩非垂着眼,像是默认了,又像是在表示不赞同,只是没有出言反驳。


    “公子的文章传到咸阳,寡人甚是喜爱,彻夜通读,请公子前来,也是想长谈‘法’‘术’与‘势’。”嬴政把话题强行拉回正轨。


    韩非闻言,正襟危坐,回答道:“我所欲言,皆……皆在文章之中。”


    他把自己想说的话,可能会长篇大论的部分写在了纸上,从布囊取出,呈给秦王。


    “请秦王……过目。”


    这个对话方式很有意思,对韩非来说,他写字可能比说话快多了,文思泉涌,下笔如神。


    但这样的话,辩论起来,韩非就太吃亏了,对方噼里啪啦一顿激情输出,他这边不温不火慢慢吞吞回了一两句,明明语气措辞也很严谨,但不好意思,情绪表达是断断续续的,连贯不起来,威力大打折扣。


    ——他连浮丘伯都没吵过。


    要是比写文章的话,韩非能吊打十个浮丘伯。


    “师兄可不可以说给我听?”李世民认真地询问。


    韩非怔住:“太子愿听……听我说话?”


    “文章再好,也终不及本人。‘法术势’既然是师兄提出来的,那由师兄解说,我想我会更愿意听。”


    韩非略有些迟疑,甚至忍不住恶意地猜测秦太子是不是有意想拿他取乐,因为通常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听他说话,不故意模仿他口吃嘲笑他的,都是少数。


    但荀师在这里,也没有阻止的意思,韩非便按下这种负面的想法,在心里酝酿一下,镇定道:“法者,国之权衡,万民之……之规矩。法不阿贵,绳不挠曲,[1]法令……当明晰,赏罚……当分明。”


    荀子与李世民几乎同时点头表示赞同,嬴政更是满意:“妙哉,此正是秦法能强国之所在。”


    韩非得了鼓励,继续慢慢道:“术者,王御臣……臣工之术,藏于胸中,以偶众端而……而潜御……群臣者也[2]。”


    他努力减少句子中间的停顿,虽因此而呼吸略有点儿急,每说一句话尾音都往下,显得中气不足,但有意识地在改,时刻调整自己,以最好的状态,阐述自己的理论。


    荀子听到此处,笑意稍敛,略有微词:“君臣之间,若只有术,那还谈什么道德礼义?君以权术待臣,臣以惧伪待君,彼此之间既不同心同德,也无忠信仁义,长此以往,君臣离心,处处算计,国将不国,永无宁日。”


    浮丘伯冷嗤一声:“谁喜欢呆在一个只知道权术凌人的君主手底下?真当他的权术有多高明,天底下谁都看不出来吗?七国这么大,哪儿去不了?”


    “若辅之以……以严法呢?”韩非不紧不慢。


    “跑都不让跑是吧?那这法可够严的。”浮丘伯脱口而出,“那便效仿伯夷叔齐,还有介子推,大不了就是一死,总比被暴君凌虐强。”


    韩非:“谈何……暴君?”


    李世民:“也未必是暴君。”


    他们同时开口,彼此都停了一下,等对方先说,李世民很有耐心地等了一阵子,韩非才接道:“还有势。君主有势,方能……令行禁止,威风赫赫,群臣敬畏,黔首顺从,将法与术推……推行无阻。[3]”


    “韩子之言,深得寡人心意。”嬴政表情还算矜持,但连“韩子”这个称呼都冒出来了,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兴奋。


    韩非的“法术势”之论,简直就像在猫面前撒一把猫薄荷,能忍住不疯狂打滚的,都是注意形象管理的王者大猫了。


    李世民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嬴政很奇怪地看向他:“你方才要说什么?”


    “假如,我是说假如,请诸位代入一下普通的黔首,不是秦王,不是公子,没有那么尊贵的地位,当然也可以是底层的文吏,军中的将士,朝中三公九卿之外的臣子……”


    李世民的前摇超级长,绘声绘色道:“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项,一个是为父为君的国王,非常喜欢搞权术,拉拢权贵,打压功臣,偏听偏信,老谋深算,跟他说话得有一百个心眼子,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在他手下做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另一个是年轻的公子,性情爽朗,待人以诚,能力与品行都不错,和他相处比较轻松,彼此关系和睦,不同担心他随时会猜忌和打压自己……”


    “那我选年轻的公子!”浮丘伯毫不犹豫。


    李世民甚至话都没有说完,他就做出了选择。


    “浮丘师兄决心下得这么快吗?”小太子吃惊。


    “那还用说吗?我是去上朝的,又不是去上坟的,每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咋的,我是他仇人啊,就想着利用完丢掉?”浮丘伯撇撇嘴道,“我可不乐意受这罪。”


    “师兄倒是真性情。”


    “臣……”荀子沉吟片刻,郑重其事道,“兴许也会选那位公子。”


    众人皆侧目,李斯提醒道:“然而那只是位公子,并不是太子。”


    “这样贤良的公子,能得众人爱,那他会有机会成为太子的。”荀子笑道,“待人以诚者,人必以诚待之。跟随他的人多了,他自然就有了向上的力量。”


    嬴政冷静地看向太子,道:“你所举的例子,过于泾渭分明了。”


    李世民只是微笑,并不反驳。他只是突然想起来,上辈子他好像就是帝王心术的受害者,深知权术之弊端。


    “法术势结合,就已经能造就一个英主了,大权在握,号令天下,四海宾服,指日可待。”嬴政目光炯炯。


    韩非适时道:“如此,霸业……可成。”


    李斯默默同意:“于秦而言,确是良策。”


    浮丘伯嗤笑道:“所以我讨厌你们法家,根本不把人当人,好像所有人都是杀人的武器,舂米的工具,活在世上只需要重复做一件事,没有脑子,没有喜怒,没有自由,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从此人生便毁于一旦。”


    “明知律法严明,何必非要去触犯?”李斯针锋相对。


    “律法,狗屁律法!”浮丘伯怒火中烧,“你们秦国的律法有多苛刻,你不知道吗?光一个连坐,连累多少无辜,你们不清楚吗?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要被牵连下狱,换了是你你愿意吗?”


    来了,李世民心道,总算让他逮到机会正式讨论秦法太严这件事了,之前因为顾及到秦王的王位还不够稳,还有商君之法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一直思量着没有提。


    他犹豫了很久,是不是等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再一起改革,但同时也没闲着,时刻准备有机会就提起,先探探口风。


    这个机会,送上门来了。


    荀门内战,火速升级,目前这个局势,颇为紧张,该到李世民上场的时候了。


    第56章 二凤carry全场


    “秦法之连坐,自商君始,虽令黔首畏法如虎,表面上减少了刑狱之事,但冤情却更多了。”李世民正色道,“‘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1]这一条,无论如何都过于严酷吧?”


    “太子以为连坐严酷?”李斯立即反驳,“十家为什,五家为伍,若一人犯罪,邻里举报,那不仅不会被连坐,还能得到丰厚赏赐,这怎么能算严酷?”


    “廷尉所说的,是最好的情况。但实际上有多种结果。譬如,家人知晓,但心生不忍,没有告官呢?”


    “那便与投降敌人同罪。”李斯不假思索。


    在秦国,投降敌人是重罪,一般处以死刑,还要连坐家人,或没收财产,沦为奴隶。


    “如果一个人在大街上乱丢脏物,按秦法该判黥刑,在脸上或额头刺字涂墨,然后罚去做劳役。[2]廷尉精通律法,能不能告诉我,这劳役是去做什么?做多久?”李世民好整以暇,徐徐问之。


    “男者修筑城墙,挖渠铺路,女子多去舂米捣粟。通常是四年。”李斯回答得极快,也很准确。


    李世民要的就是他准确,朗声道:“也就是说,丢个废弃物就得在脸上留下一辈子的疤痕,让世人都知道他是有罪之人,还要做四年辛苦的劳役。——就因为丢个废物,一辈子就都毁了,这样的律法,廷尉觉得还不够严?”


    李斯自然而然道:“严明法纪,就是为了让黔首不敢去触犯。此律乃商君改自殷法,‘弃灰(垃圾)于道者断其手’。与断手相比,黥面已经很宽松了。”


    浮丘伯大声冷笑:“真不愧是你们法家,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们还是人吗?在路上丢点废弃物就黥面毁容,恨不得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这样的酷刑,还能昧着良心说‘宽松’!我呸!”


    “不可无礼。”荀子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他一句。


    “若黔首……知法犯法,那便该罚。”韩非这时候倒和李斯一个阵营了。


    嬴政若有所思地听着,不仅不阻止李世民和法家的辩论,还用心观察小太子的表现。


    这个时候,正如从岐山奔赴雍城的那一夜,年幼的太子显露出超越年龄太多的冷静敏锐,思虑周全。


    “为避连坐,逼迫其人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举报自己的至亲骨肉,致使父子离心、骨肉相残,整个国家都变得急功近利,漠视人情,这样的律法还不够严苛?”李世民质问。


    “律法大于人情。既知律法不容,便不该违背;既然违背,家人便不该藏匿,若人人亲亲相隐,律法之尊严何在?”


    “荀师……曾言,人之初,性本恶,那么律法……必须森严,才……才能止恶少狱。”


    两位法家大佬迅速统一战线,不需要任何暗示,言语之间就严丝合缝,犹如两块拼图,拼在一起完整得很。


    荀子原本看着他们辩法,论到此处终于也忍不住出声道:“正因人性险恶,当明礼义以教之,只有刑罚威吓,未免有失偏颇。”


    “律法不外乎人情,如果这项律令已经对百姓形成了残害,刑徒所做的恶与他们所受的惩罚一轻一重,不相匹配,那这样残酷的法令就不该存在。”李世民果断道,“区区弃灰于道,又不是通敌叛国,怎能连坐十户人家?”


    “并未连坐十户人家,邻里不知情者,可免其罪。”李斯指出。


    “那么问题来了,邻里如何证明自己不知情?”李世民问。


    “无辜之人,自当有法子证明自己无辜。”


    “无辜之人,凭什么非要自证清白?”李世民反问,“我现在若说我的玉丢了,必是在坐之人偷了去,诸位为了自证清白,必须现在脱衣搜身,敢问,谁人愿意?”


    “我可不愿意!”浮丘伯率先出击,“谁要是冤枉我,得先拿出证据来,凭什么要我自证!”


    李斯一时哑然,稍微过量,才道:“这不是审讯的流程。狱案发生之后,县尉抓捕,县丞处理,县令判决,狱掾与令史负责文书证据,文无害巡查复审……这期间,自然会还无辜者清白,审判有罪之人。”


    “廷尉的意思是,只要有一人犯罪无人举报,后被抓到,邻里十家,五六十口人,都得自证自己没有知情不报,且没有藏匿案犯。只要有一人拿不出证据,比如案犯藏匿在山里,他正好去过那座山砍柴,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他就得按藏匿罪惩处——最终可能腰斩。是这样吗?”


    李斯听出太子话里有话了,谨慎地斟酌言辞:“最终结果,要看县令如何判。”


    “廷尉觉得县令会如何判?”


    “如果是臣,自当搜集证据,依法处置。”


    “一人犯罪,累及邻里五家十家,人口众多,难以一一辨明,依诸位的见识看,这么多人里,蒙冤的可能大不大?县令县丞为了快快结案,一刀切下去,直接连坐的可能性有多大?”


    浮丘伯不客气道:“那得看这些人愿不愿意送点钱了。有财帛自然无辜。若是两手空空,不连坐你连坐谁?谁叫你儿子乱丢脏东西,你还不举报的?什么你不知道?你怎么证明你不知道?证明不了就去死吧!”


    “浮丘兄言过其实了。”李斯严肃道,“收受贿赂也是重罪。”


    “范雎还收过贿赂呢。”李世民哼了一声,“一国丞相尚且如此,还能指望底下的小官小吏个个正直无私吗?”


    荀子捋着胡子,叹道:“那恐怕会有不少冤案……”


    李斯仍镇定道:“太子若觉得有冤案,可召廷尉上下复审。”


    “连坐之法已过百年,中间冤死过多少人,廷尉你数得清吗?”李世民步步紧逼,“即便今年审出了几桩冤案,那些受冤的人也不知道身在何处,葬在何处,割鼻子砍脚趾刺面宫刑的刑罚也不可能再收回去。那不是白白受冤了吗?”


    李斯已察觉自己被逼到了悬崖,只有一条路可走,但他思来想去,竟只能顺着太子,抛出对方想要的问题:“那太子以为该如何?”


    “父王,臣以为当废肉刑与连坐,使刑罚不至于累及无辜,蒙冤之人能尽量少受苦楚,轻罪不该重罚,罪与刑不平衡,只会使百姓提心吊胆,畏法而怨怼。”


    李世民掷地有声,殿内静谧了一秒,嬴政旁观沉默到现在,轻叩桌案,问:“这些话,你琢磨很久了吧?”


    “以前想的比较少,最近几个月想的多。”李世民笑了笑。


    “为何最近多?”嬴政又问。


    “因为韩非师兄要来了。”李世民坦坦荡荡,“师兄要来,就得讨论他的文章,那法家的廷尉就得旁听。他们都在的话,那加一个荀先生也很正常。这么整齐的场面,就可以议论我想议论的话题了。”


    “怎么不单独和寡人说?”


    “我希望以太子的身份,在正式的场合,认认真真地谈论改革律法的事,而不是像小孩子一样撒娇哭闹。”小太子仰头看着他。


    依然很幼小的外表,但嬴政却无法忽略他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


    在场众人,也是如此。


    “你可以上奏。”


    “会被驳回的,我知道。”


    “那怎么不在朝会提及?”


    “阿父推崇法家,谁不知道?在朝会上一提,太严肃了些,显得太子好像要和王上分庭抗礼,会有些人不明所以,着急忙慌地站队的。那比较起来,肯定是支持法家的人多,毕竟商君之法已经实行上百年了,想扭转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我不希望大秦朝堂,现在为了这个争论不休。”


    “明知不可,又何必提起呢?”嬴政心绪复杂,竟拿他没办法。


    “我想要告诉阿父,告诉廷尉,告诉荀先生和师兄,我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怕现在我还做不到,但我想试试。”李世民舒了口气,“成不成功在于阿父,做不做在于我。”


    嬴政心潮起伏,本来为“法术势”集权于一身而激动的心,突然被拐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这个发展委实出乎众人的意料,连李斯和韩非都在复盘,这个辩论是怎么辩到“废肉刑和连坐”上的?


    “你向谁学的秦法?”嬴政冷不丁问,“如此清楚明确的法令和刑罚,《商君书》里并没有。”


    依他对这孩子的了解,李世民想达成什么目的,一定会提前做准备,并且准备得很细致很完整,条理分明。


    “我去找过姜启丞相,不止一次哦,阿父你忘了吗?”李世民笑眯眯。


    “你去他那里查了卷宗?”嬴政皱眉。


    “没有啊,卷宗都在廷尉府,已经交接给廷尉了,姜丞相那里没有特意保留。”李世民解释道。


    “那你……”


    “他做过几年廷尉,记性很好。他口述给我听,我用心记住的。”李世民眨眨眼睛,理所当然道,“我们只是在讨论这些年的案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也没有打扰廷尉府办案哦。”


    继而又向李斯笑道:“这一点,廷尉可以作证,对吧?”


    李斯艰难地点头:“太子与右相的确没有越权调动任何狱案。”


    韩非默不作声地观望着这对父子,对自己被当枪使毫无不满,只是在默默盘算能不能借太子的东风实现他的目标。


    “所以,阿父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李世民殷切地看着嬴政。


    “倘若寡人不同意呢?”


    “那十七年后,需要发愁的人就不是我,而是阿父你了。”李世民淡定道。


    “为何是十七年?”嬴政纳闷。


    众人也很疑惑,对啊,为什么是十七年?不是十年二十年的虚指,而是一个非常准确的数字。


    十七年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第57章 二凤吓唬李斯


    “十七年后,我就成年了。”小太子煞有介事,“秦法里有一条说,‘成年男子不得无故嚎哭,会被处罚,严重的话要剃去胡须和眉毛。’[1]——到时候我肯定会触犯的。”


    在场所有人:“……”


    蒙毅本坐在下首,用笔记录这场别开生面的辩论,听到这里不由也停了下来,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着写。


    嬴政忍住想叹气的冲动,刚刚过去这半个时辰对太子所有的赞赏欣慰,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列代先王在上,能不能把刚刚那个出口成章、言行可嘉的太子还给他?


    李斯硬生生打破沉默,坚守岗位,尽职尽责地科普:“秦法里的‘成年’,不是按年龄算的,是按身量。男子满六尺五寸(大概1米5)就可以算成年了。”


    “那完了。”李世民幸灾乐祸,“最多十年,我就超过这个身量了。”


    这个话题好怪啊……韩非默默地想,感觉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圈子,不仅一句话插不进去,还觉得每个能接话的人都很诡异。


    ——包括本来不怒自威的秦王和博学多才的李斯。


    “‘无故嚎哭’虽不可,但若是有缘故,亦无人会追究的。”李斯继续坚强地普法,“没有太子你想的那么可怕。”


    这一来一往间,李斯抽空疑心了一下太子是真的不清楚秦法中“成年”的规定,还是故意说错,引他来讨论的?


    怀疑年幼的太子如此有城府,似乎有点离谱,但若是一点不怀疑,真以为太子像他的外表那样纯真无邪,那李斯会觉得是自己太蠢了。


    “那我每次哭的时候,还要说一下是什么原因?”李世民睁大眼睛,作无辜状,“那也太古怪了吧?”


    你们一本正经地讨论一国太子哭不哭的问题,还不够古怪吗?韩非腹诽。


    “若是哪天我不在咸阳,想阿父想哭了,还要同别人解释我因何而哭,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甚至还举了个例子。


    韩非陷入一种“难不成我是在做梦?”的迷思里,默默地在袖子里掐了掐自己手心。


    ——居然不是做梦。


    秦国的朝堂竟然这么……这么活泼吗?


    “莫要胡言乱语。”嬴政板着脸,中止这个过分散漫且还在发散的诡谲话题。


    “哦,总之阿父要好好考虑一下律法的问题,我不着急,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和阿父及廷尉……”李世民向李斯微笑,“慢~慢~讨论。”


    李斯:“……”


    嬴政收拾收拾被几次三番歪到岔路去的心绪,干脆把捣乱的小太子赶走,省得他再把议题带歪。


    “此事以后再议。寡人还有要事,欲单独与公子详谈。劳烦荀卿带太子走一趟太学,看看那边如何情状。”


    荀子起身行礼,把依依不舍的李世民带走。


    前脚刚出门,后脚浮丘伯就按捺不住满腹的吐槽欲,一路走一边抱怨:“秦法怎么什么都管?连哭也管!这谁定的规矩?哭不哭关他啥事?”


    “就是。”李世民小小声附和。


    荀子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麒麟殿,贴心的学生连忙问:“先生是在担忧韩非师兄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死犟死犟的,比驴都倔,心里想什么又不爱说,整天拉着脸,闷不吭声,就知道埋头写写写,一肚子想法就是不开口……”浮丘伯的怨气比鬼都大,不提还好,一提那简直滔滔不绝。


    韩非要是在这里,一句话结结巴巴没说完,浮丘伯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没了。


    “先生不必太担心,韩非师兄暂时不会有事的。”李世民保证。


    “他素来固执,怕是会惹王上发怒。”荀子忧虑着。


    “那也是他自找的。”浮丘伯哼声,“他是韩国公子,秦韩必有一战,他若是还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怎么可能不触怒秦王呢?”


    荀子摇头叹息:“不忍见家国覆灭,乃人之常情,你不该如此嘲讽于他。”


    浮丘伯意识到自己情绪上头,言语有点过分了,连忙收声:“是,学生谨听教诲。”


    “你可有法子周全?”荀子低首相问他的小弟子。


    “先生是问韩非师兄,还是问我想动一动律法的事?”李世民淡然自若。


    “你都有成算吗?”荀子微微而笑。


    “谈不上有十成把握,律法的事这次不过是恰逢其会,成很好,不成也罢,以后我有的是机会。但能不能保一下韩非师兄,不是看我,是看他自己。”李世民道,“正如当年的屈原,他不是死在秦国手里,而是死于他自己的心。”


    浮丘伯低声杠了一句:“若不是秦国攻楚,你们武安君白起打得楚国郢都沦陷,被迫迁都,丧失大片土地,国将不国,屈原也不会心灰意冷,投江自尽吧?”


    荀子欲言又止,显然觉得这个话说得有点不太合适,结果李世民接了一句:“那韩非师兄至少要再多活几年,等韩国全部沦陷再说吧。现在还早呢。”


    浮丘伯豁然开朗:“这个思路不错,下次我就这么跟他说。他要是不能亲眼看到韩国被秦国占领,那他连屈原都不如。”


    荀子忽然觉得纸张替代了竹简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现在他手里就没有趁手的木牍,好“教育”一下这两个混说的弟子。——从前为了方便随时记录文字,他都是随身携带毛笔和木牍的。


    “国破家亡,死生大事,不可玩笑。”他严肃道。


    浮丘伯和李世民纷纷闭口应是,表面都听话得不得了。实际上肯定没有这么乖,荀子也知道。


    老人家忍不住反思了一下,难道是他对学生太放纵了,怎么一个个都主意那么多呢?


    唉,算了,他都一大把年纪了,只希望有生之年别看到弟子死在自己面前,别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好。


    “先生放心,一切有我呢。”李世民向他一笑,自信满满道,“我虽决定不了韩非师兄的生死,但好歹能干涉一下。”


    小太子跟着荀子他们去太学那边转悠了一圈,又跟着他们去李斯家蹭了顿饭。


    李斯不在家,但这不重要,除了他以外的众人聚在一起用哺食,李世民玩到快黄昏时,才施施然离开。


    “我去送他。”赤松子用竹签剔着牙,趿拉着木屐,懒懒散散地拍拍肚子,朝浮丘伯抬了抬下巴。


    “慢走。”


    他们慢悠悠地向外走着,李世民随口问道:“老师见到韩非了吗?”


    “见到了。”


    “如何?”


    “命苦。”赤松子摇摇头,“就像被拍上岸的鱼,渴死或晒死,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李世民的心一沉:“他的命能改吗?”


    “那得看你。”


    “我?”李世民停下脚步。


    “你就是天命。”赤松子笃定道。


    太子微怔而笑:“我上面还有阿父呢。”


    “所以得看你,你已经在影响和改变秦王了,你没有发觉吗?”赤松子带着赞赏的笑意,摸摸他的头。


    “这个我倒是有发觉。但这次,难度有点高。”李世民其实没有多大把握,在荀子面前表现得胜券在握,只是不想耄耋之年的老人还要操这种心罢了。


    一个人的理想如果完全破灭,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秦国是必然会灭韩的,且就是这几年,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趁六国自顾不暇,不会来营救韩国的档口,说灭就灭了。


    区区韩非,是不可能阻止这件事的。


    那他的死,似乎是一个必然。


    “老师能算出韩非的生死吗?”李世民颇有点期待地仰脸看着赤松子。


    “你别问我,我可不是神仙,我也不想影响你。”赤松子轻松道,“他的劫数就摆在这里,能不能过得去看他自己,也看你,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李世民若有所悟,正看见李斯回来了,便向赤松子挥挥手:“那我试试看。”


    “去吧。”


    红彤彤的金乌像在朱砂里打了滚,染得云霞姹紫嫣红,连院子里的桂花树都镀上了一层赤红。


    那昳丽的光辉,如同朱雀的尾翼,拂过太子的眉目。


    “李斯。”


    那本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淡下来,竟仿佛失真一般。


    廷尉不知怎的后背发凉,本能地驻足,恭敬道:“臣在。”


    他很有礼貌地低下头,因着身高差,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子的面容神情。


    小太子虽抬着头,却有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上朝时那样,散去了平日里惯常的活泼可爱、稚气未脱的孩子的表相,冷静地审视着他。


    “太子见谅,臣今日与太子的争执,只是出于廷尉的职责,在维护秦法而已,并非有意为难……”李斯连忙解释。


    “我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个责难你。”李世民的脸上殊无笑意,语气平平,“变不变法,怎么变,最终决定权在阿父,不在于我和你,君前辩论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我若私下怨怼于你,那便是我的错。我们也认识两年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斯正因知道,心底越发不安,他从来不敢看轻年幼的太子,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脑子里已经把近来所发生的事情全思量了一遍,也没想出来太子想干什么。


    如果不算今天麒麟殿的辩论,那我没得罪他吧?


    太子平常总是很爱笑,没想到面无表情的时候竟然有几分王上的风范……


    小小年纪,居然就这么难应付了,长大了还得了?


    李斯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太子叫住臣,所为何事?”


    李世民静静地看着他,负手而立,气度如崖下潭水般沉凝,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


    “你可知道,太学所用的屋舍,原是谁的别墅?”


    李斯恭谨道:“是文信侯的别业。”


    “你从前做吕不韦的门客,可去过那里宴饮?”


    “……臣去过。彼时文信侯位高权重,朝中诸卿多与之来往,臣不过一小小门客,与众多文士一起助其修书……其中种种,都已告知王上,并无什么欺瞒之处。”


    “你以为我要追究你和吕不韦的私交?”李世民失笑,“那有什么可追究的?他还送过我贵重的礼物呢。”


    李斯悬起的心悄悄放下了一点,疑惑不解:“那,臣实在不知还有什么疏漏……”


    “吕不韦,他其实是可以死的。阿父原打算罢他的相位,将他赶到封地去。他爱热闹铺张,耐不住寂寞,想继续治他有的是法子,要不了一两年,多半就得死。”李世民平静地说着一点也不平静的话,轻松至极。


    “是,臣听说是太子劝谏王上,让文信侯戴罪立功,出使月氏。太子宽仁,实乃大秦之福。”李斯随即迎合。


    拍马屁的话也是张口就来,一股官场味儿。


    “我用人,喜欢拣现成的,做事呢,喜欢又快又节俭,像吕不韦,正好可以拿来跟月氏通商,他主动(?)上交的别墅,覆压颇广,崇楼杰阁,应有尽有,拿来做学宫再好不过了,也省了不少木料和劳役。”李世民随口道,“他的宅子多,也不差这一个,给我用,恰到好处。”


    “太子贤明,惠而不费,事半功倍。”


    “韩非也一样。”李世民抬眼,在夕阳的余晖里微微一笑,“就像你在《谏逐客书》里写的那样,‘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李斯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问道:“太子想留下韩非?”


    “不是我想,是阿父想。韩非的学说正对阿父的胃口,他怕是恨不得与其秉烛夜谈吧?”


    差一点。李斯心道,王上和韩非聊得火热,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差点就留韩非下来,晚上再谈几个时辰了。


    要不是李斯提醒王上天色不早,太子还没回来,指不定真能秉烛夜谈。


    “正如太子所说,王上甚喜韩非。”


    “你会不会嫉妒?”李世民冷不丁发问,问得直白且犀利。


    “臣不敢!”李斯一激灵,脱口而出。


    “是不敢,还是不会?”越发刁钻。


    “臣……臣只是一心为王上着想,六国贤才都来事秦,使大秦更加强大,臣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心生妒忌呢?”


    李世民却只是望着李斯,听他急急忙忙的辩解,水波不兴,从容坦荡:“我不喜欢玩权术那一套,也不是在敲打猜忌你。


    “嫉妒之心人人都有,你在秦这么多年,从门客到客卿再到廷尉,一步步脚踏实地熬上来的,终于有了实权。


    “韩非却是阿父特意威胁韩王索要来的,他一来就得了阿父的青眼,连我都要暂时往后排排了。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同样修的都是法家,韩非的文章写得好,你也不差什么。你如此尽心尽力,阿父却偏偏更喜欢韩非。后来者居上,你要是一点都不嫉妒,我敬你是个圣人。”


    李斯嘴唇动了动,心里无声无息地挣扎了一下,仿佛落在蜘蛛网里的飞蛾,竟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了。


    ——所以说,他真的从来不敢看轻太子。


    “……臣自然不是圣人,也有不可言说的私欲,但臣并没有因此做违法的事情,请太子明鉴。”


    “我相信你。”李世民干脆道,“我相信你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李斯刚刚舒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还没缓过劲来,就听对面的小太子道:“也希望师兄,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信任这东西建立起来很难,想摧毁它却很容易。”


    “臣……我明白。”李斯给予了李世民想要的答复。


    “师兄明白就好。”李世民爽朗一笑,语气与嘴角一同上扬,陡然之间气氛便松弛下来,“大秦需要更多的人才,只要没有犯下必死的罪行,那么无论是谁,我都希望他不要轻易死去,而是活着为大秦效力。”


    “他若是不愿意呢?”李斯的压力一减,就试探着问。


    “强扭的瓜甜不甜,我得吃了才知道。谁要是在我吃瓜之前,把我的瓜给摔地上砸烂了,我可是会追究到底的。”


    李世民笑意加深,十分坦诚,“即便韩非和郑国一样,来秦别有目的,我也只会看他做了什么,是否有害大秦,而不会出于怀疑就诛杀他。廷尉,听清楚了吗?”


    李斯懂得不能再懂了,对他来说,这从头到尾每句话都是明示。


    “臣听清楚了。”


    “那我回去啦,师兄留步,明天再见。”


    李斯还是送了两步,看小太子蹦蹦跳跳上了马车,驾车的也是宫中卫尉,才放下心来,目送李世民远去。


    他在原地出了一会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似乎有一刹那,他脑海里闪过与韩非初见的场景,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韩非的眼睛还很明亮,虽然言语笨拙,文笔却锋利如刀,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给李斯留下了深刻印象。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2]


    “这诗……不好……”


    “哪里不好?”


    “自怨自……自艾……”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3]——人处困境之中,难免怨天怨地,怨父母怨君主,愿自己无法解脱,进退两难。”


    “怨天……不如求己。”


    “非兄说的是,行有不得者,当反求诸己。”


    ……


    李斯漫无边际地回忆着当年梓树下的对话,忍不住在心里问:如今你还这么认为吗,韩非?


    即便你把“求己”做到了极致,又能改变什么呢?你甚至连在韩国变法都做不到。


    太子特意警告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李斯固然有点警惕和失落,但同时又产生了些奇异的放松。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变成了王上与太子的博弈,而不是他和韩非的竞争,他反而有了个托底的人。


    至于这对父子俩,到底谁会胜出,那就很难说了。


    光凭太子能让王上将早朝时间推迟半个时辰这一点,李斯就得好好斟酌,再斟酌。


    ——他可不想做那只被王上射死的鹞鹰。死的毫无价值也就算了,马上就会有新的鸟儿填补他的位置。


    李斯深呼吸,定了定神,回屋写文章去了。


    李世民回到北辰殿时,天边的霞光都消散了,天际翻出模糊的灰蓝色,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西边,夜幕即将降临。


    “阿父,我回来啦!”


    他像一只快乐小狗,撒欢儿似的跑进去。


    “你何时能行止稳健?”嬴政老远听到这欢快的脚步节奏,就知道他来了。


    “以后再说吧。”


    “上朝时不是很得体吗?”


    “这里又没有外人,难道我还要坐得像个雕像吗?”李世民才不在乎呢,往嬴政边上一蹭,见他在专心看奏,“阿父你抬个手。”


    “做甚?”


    “我要坐你怀里。”


    “这么大地方不够你坐的?”


    “我就要坐中间,这样我就不用转头看了。”


    “麻烦。”


    嬴政略微抬手,放烦人的小崽子钻进来。李世民乱七八糟地坐下,就着他的手,打量这篇奏。


    “韩非写的?”


    “嗯。”


    “写的什么?”


    “你不会看?”


    “阿父偷懒,最近都没有读书给我听,歌都不唱了,每次都让我自己看,好敷衍!”小太子控诉。


    “你五岁了。”嬴政很无语。


    “五岁怎么了?五岁的孩子就不配有歌听吗?”


    “你干脆听到成亲算了。”嬴政面无表情。


    “阿父要是愿意唱的话,我是不介意的。”李世民笑嘻嘻。


    “专心看。”嬴政顺手用书卷轻拍了一下孩子的手。


    “哦。”


    李世民一目十行,扫了几秒就奇怪道:“这有什么值得专心看的?这文章写得梦笔生花,一派胡言。”


    “这是什么评价?”嬴政瞅着他。


    “如果不看文章的意思,那写得好极了;如果只看文章的意思,那就应该扔进臭水沟里。”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浮丘伯了。”嬴政不悦,“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韩非居然建议秦国‘伐赵存韩’,他是怎么想的?谁会放弃嘴边煮熟的鸭子,去啃硬骨头?还说什么打赢赵国之后,韩国一封书信就可以平定,这是当阿父是楚怀王吗?这么好糊弄?”


    “……”嬴政听前面觉得挺有道理,刚要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把点了一半的头收了回去。“好好说话。”


    “更不用说万一韩国墙头草两边倒……小国嘛,向来如此,韩国今天能对我们大秦称臣,明天就能跟赵国结盟,等秦赵打起来,指不定它会后面捅我们一刀。”李世民的头摇啊摇,“这肯定是不行的。后方不安定,前线没法打。”


    嬴政皱着眉,放下了手里的文章。“你的意思是,韩非上奏的用意是为了‘存韩’?”


    “怎么,阿父看不出来吗?”李世民眨巴眼睛,无辜反问。


    嬴政:“……”


    “阿父不会以为,韩非是在诚心给你献策吧?”小太子歪头杀,正中靶心,“你不会差点信了吧?”


    嬴政陷入更久的沉默,对韩非的滤镜摇摇欲坠,仿佛一桶冰水从天而降,浇了个透心凉。


    类比一下,大概就是心慕已久好不容易才面基的偶像(?),居然塌房了。


    自以为跟对方心有灵犀(不是),神交已久(不存在),一见如故(那更没有),聊得火热激情(单方面),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对家。


    唯有对家这件事是真的,其他的大概都是嬴政一厢情愿。


    韩非,有点危。


    第58章 二凤:轻佻?我吗?我?(不可置信)


    “阿父若是不信,明日可召几个人来议论议论,像国尉、蒙大将军、王翦将军……都是最踏实可靠的,他们说的话,阿父应该会信吧?”李世民退了一步,给嬴政台阶下。


    “……”


    嬴政勉强冷静下来,把韩非的奏卷起来,换了个话题:“先不提韩非了。你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想起要变法?”


    “不是变法,是修律。”李世民更正。


    “好,修律。”嬴政深深地看着小太子,“是何人何事促使你想起来的?”


    他已经逐渐发现,这孩子的生而知之,不是无所不知,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由陶到瓷,由竹简到纸张,由马到马镫,由农田到代田法……


    多多少少都是有关联的。


    “阿父猜猜看?”李世民狡黠一笑,“就在你现在可以看到的地方。”


    嬴政的目光一寸寸巡视他的视线范围,尤其孩子经常活动的地方,最后停在了那小桌案上的一个玩具上。


    “刖人守囿车?”他难掩诧异,“就为了这个?”


    这个玩具是去年吕不韦送的,雕刻精致,形状小巧,上面刻着二十几种动物的图案,车轮能前后滚动,在有风的地方,车顶上面的四只小鸟会灵活旋转。


    嬴政记得李世民刚得到这个玩具时爱不释手,一会打开小车的门,一会趴桌上推着小车走,一会吹口气看小鸟们转圈圈,还抱在怀里跑去找扶苏分享。


    但也就热情那么小半天,后来虽摆在桌案上,偶而看看摸摸,却没有那个新鲜的稀罕劲儿了。


    他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事,就没有多加注意,原来不是吗?


    “阿父好厉害,这么快就猜到了。”李世民习惯性先夸夸,然后娓娓道来,“我那天抱着这小车去找扶苏,他问我这些人和禽兽是什么意思?我说这应该是个驯养野兽和打猎的地方,就像上林苑……”


    “上林苑可不仅仅是用来打猎的。”嬴政指正。


    “哦,这个我知道的。”李世民点头,“还可以用来练兵嘛,我以后也要用的。”


    嬴政不置可否,催促道:“继续说。”


    “明明是阿父你打岔……”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李世民接着道:“我们把每一只飞禽与走兽都细细端详,看小鸟在风中起舞,玩得正高兴时,扶苏问我,这个人怎么没有脚?”


    “你确定他是这么问的?”嬴政挑眉质疑。


    看,又来打岔了。


    李世民无语地瞅了瞅他,义正词严道:“阿父,扶苏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言谈很好的。”


    嬴政嗯了一声,等他把话说完。


    “而后我告诉扶苏,这个没有脚的人,应该不是天生的,而是受了刖刑。扶苏说:‘他犯了什么罪要砍掉他的脚呢?’”


    “以前很多。”嬴政随口道,“偷盗、逃役、渎职、贿赂、斗殴致人伤残……”


    李世民默然听完,道:“我当时不太记得了,就随便举了个类似的例子,比如‘五人盗,赃一钱以上,斩左趾’。[1]扶苏不太明白,又问我,一钱很多吗?”


    一钱很多吗?——不,一钱,其实就是一枚半两钱,是大秦最小的货币单位。


    对,仅仅一枚。


    一钱在大秦可以买到什么?李世民专门问了庖厨,他们告诉他,一钱在咸阳大约可以买三斤粟米或者一把柴火。


    一斤盐要五钱,一只鸡要十钱。当然,咸阳的物价要比其他地方贵一点,但物资更丰富,放到偏远地区,也许一钱更值钱点,最多能买四斤粟米。


    一钱,四斤粟米,砍五个人的脚趾。


    “你觉得刑罚重了?”嬴政道,“然群盗,本就刑重。盗者集群作乱,焉能不重?且从常见的刖足改到斩左趾,已经是减轻了。”


    这思路,真是和李斯一模一样。明明能砍整只脚,居然只砍了一个脚趾,方便犯人去劳役,怎么不算法家的仁慈呢?


    “不是群盗,也挺重吧?”李世民正色道,“我下朝之后,去找了几回姜丞相,专门询问过。”


    这个嬴政也看到了,上朝时端端正正无可挑剔的太子,一散朝人就没了,着急忙慌地在人堆里找不起眼的姜启。


    明知难找,他一开始也不吱声,偏偏要自己考验自己,挨个挨个去看,去辨别,试图靠自己找到。


    姜启发现了,就会默不作声地停在不远处等他。


    人来人往中,小太子仰着头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条渴水的鱼,也颇为滑稽。


    嬴政一般会看上一阵子,等太子惊喜地成功找到,或者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姜启自动暴露出来,一大一小汇合,就不再多加关注。


    这孩子事太多,精力太旺盛,他没空一一注意太子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一人偷桑叶,不值一钱,罚劳役三十天;一人偷粮食,过一钱,黥为城旦,至少四年……”李世民一一列数。


    嬴政很奇怪:“这很重吗?”


    李世民也很奇怪:“这还不够重吗?”


    “刑用于将过[1],不重如何震慑黔首?”


    “罚当其罪,存留养亲。[2]偷东西的人,尤其偷木柴粮食布匹的人,可能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才铤而走险。仅仅偷几斤粮食,就判得这么重,根本没有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偷盗之辈,为何要给他们机会?”


    “我以为,偷得多就罚得重些,偷得少自然就罚得轻些,若能赔偿可减刑或免刑。如今肉刑有些滥用,黥、劓、斩趾者众,他们后半辈子怎么生活?不是更穷更难活了吗?没有出路的话,反而可能会继续为盗吧?”


    “屡次犯法,那就唯死而已。”嬴政冷漠道。


    “我不是这么想的。”李世民平静道,“我觉得律法应该宽严相济,刑罚只是一种手段。罪行很轻的,应该给他们改过的机会,不要动不动就在人脸上刺字,昭告天下他们是刑徒。他们只是一时犯了错而已,他们也是人,若有机会兴许也想好好活下去,肉刑一旦实施,是不可逆转的……”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律法就在那里,谁让他们触犯的?”


    “律法是人定的。”


    “已经定了。”


    “可以改。”


    “不需改。”


    “无故嚎哭?”


    “废了就是。”


    “你刚刚还说不需要改,马上就为了我要废掉一条律令,这不就是君主的私心吗?”


    “寡人私心为你,你反而指责寡人?”嬴政气笑了。


    “我是你的孩子,大秦的臣民又何尝不是?这样森严的律法,百姓们过得太苦了,不是长久之道。”


    “六国的黔首不苦吗?怕是不如秦国。”嬴政不为所动。


    “等以后六国都是秦国了,天下的百姓一起过这种戴着镣铐的日子么?囹圄成市,断足盈车……[3]”


    “没这么夸张。”


    “难说。”


    出乎嬴政和李世民预料的,这么一人一句的争辩,居然没有吵起来。


    嬴政很冷静,李世民也很冷静。他们相似却又不同的眼睛,在灯火葳蕤里对视着,情绪化的部分很自然地流散掉,只剩下理智在彼此碰撞与思量。


    “你仁慈得过分了。”嬴政评价,“儒家和墨家若是知晓,能齐刷刷跪在你面前,涕泗横流,高呼圣主明君,尧舜再世。”


    “这样的机会,让给阿父你,如何?”


    “不必,我有你了。”嬴政果断拒绝。


    “啊?”李世民怔了怔。


    “无论是修律还是变法,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想变,就先准备着。等你成年了,天下尽归大秦了,大约也就水到渠成了。”


    “阿父!你同意了?你竟然这么快就同意了?我还以为要磨很久呢!”李世民欢呼雀跃,惊喜地跳起来,大大地亲了一口嬴政的脸。


    “何以为礼?”嬴政嫌弃地斥道,“荀子就这么教你的?”


    “五岁了就不能亲亲了吗?”李世民惊讶,“礼法上难道有这个规定?”


    “你为太子,怎可这般轻佻?”


    “轻佻?我吗?我?”李世民不可置信,大受打击,指着自己连声问。


    嬴政都没眼看他,告诫道:“在外不可如此无礼,对王家女儿更不可。”


    “我才不会做这么失礼的事呢,我只牵了她的手哦。”李世民很认真,继而又追问,“阿父为什么这么快就松口呢?”


    “我不同意,你就从此不提了吗?”


    “那怎么可能呢?”李世民不假思索,“最多等个十年八年,迟早我会成功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嬴政下午的时候一直在分心盘算这件事,近两年他逐渐发现,这孩子的社交能力强得恐怖,他总是很轻易地与周围人熟络,进而影响身边的人。


    尉僚才来秦几个月?姜启才跟他认识多久?怎么就在嬴政眼皮子底下,熟成这样了?


    少府就不用提了,华阳太后偏心得没边了,王绾和姜启两位丞相,治粟内史隗状,国尉僚,蒙家三个,王翦,太学祭酒荀子……


    不知不觉,小太子身边就已经形成了一股隐形的政治力量。


    嬴政甚至能想到,如果他把丞相找过来问变法这件事,那两人会是什么反应。


    王绾谨慎,大约会说:“商君之法乃强秦根本,不可轻动,臣以为该召三公九卿,从长计议。”


    姜启……姜启都私底下给太子喂了多少律令和刑案了,他要是有异议早就该上书了,到现在还没动静,不已经很明显了吗?


    “姜启他支持你吗?”想到这里,嬴政就挑明了问。


    权术什么的,对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就没必要一个劲使了,若是不满意,直接换一个太子不更干脆?何必兜弯子?


    “姜丞相吗?他说他只听王上的命令。王上说改就改,说不改就不改。”李世民坦诚相对,“但太子有权了解律法和过往案件。”


    “他已然在偏向你了。”嬴政确定。


    “我也这么觉得。”李世民笑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嬴政不能不为之惊叹。


    “我只是每天花一点时间,和姜丞相讨论律法,讨论了三四个月而已,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做哦。”李世民满脸写着“我和他清清白白”,“他偏向我,有没有可能是他本来就想改革律法但没有机会呢?”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严刑酷法,哪怕是曾经执掌律法的人。


    正因离酷刑很近,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惨案,才心生怜悯动摇,怀疑刑狱太重,却无法改变,也不敢触怒秦王,就只能保持沉默。


    如果不是太子一鸣惊人,嬴政不会发现姜启居然隐隐约约是想改革律法的。


    而像姜启这样的人,在大秦朝堂和底层文吏里,到底还有多少呢?


    沉默的大多数,也许一直在等一个强而有力的主君,拯救黔首于水火之中,所以儒家的人才会越来越多。诸侯纷争的时代,儒家毫无用处,但,这个时代快要结束了。


    嬴政会是这个结束旧时代的人,而他确信他的太子,会是最优秀的继任君主,所以——


    随他折腾去吧,反正都是以后的事。


    “我们约定一个期限。”秦王嬴政凛然地注视着他,“大秦统一天下之前,你不要擅动。”


    “好。”李世民乖巧微笑。


    又一次,求同存异,小太子很满意。


    秦王和太子的事圆满解决,但韩非和李斯的争端却逐渐白热化。


    翌日,嬴政将韩非的奏下达给李斯,廷尉立刻上奏驳斥,称韩国不可信,韩非巧言令色,祸水东引,若信了他去攻赵,那么秦国腹背受敌。[4]


    李斯请求出使韩国,面见韩王,当面陈述韩国背秦的危害,嬴政准了。


    结果李斯前脚刚出发,韩非后脚就上奏,举报姚贾出身低贱,品行不端,以权谋私,拿着秦国的财宝结交各路诸侯。


    他在文章里直接开骂,说姚贾是“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5]


    真是杀疯了呀,公子。


    但是,派纵横家出去撒钱贿赂六国,本来就是大秦的计策啊……


    嬴政是知道并且同意的,那他怎么可能听信韩非一家之言,就放逐姚贾呢?


    他又不是楚怀王和如今的赵王。


    姚贾这时刚结束出使四国的任务,回到咸阳,就被嬴政叫过来问话。


    纵横家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秦王,说他虽出身低微,名声不好,但的的确确在为大秦效劳,就像管仲百里奚等人一样,效忠自己的君王,并且对秦国很有用处。[6]


    很早之前,我们便说过秦王嬴政不在乎臣子的出身和来历,他只在乎臣下有没有用。


    而韩非虽不是秦人,秦法却有一条叫“诬告反坐”,大大地降低了韩非在嬴政心中的好感度。


    假如有好感度条的话,在面基之前,嬴政对韩非的好感约有90,《存韩》一出,cuacua往下掉,再加上举报姚贾失败,估计已经降到临界点了。


    等李斯从韩国回来,迅速和姚贾达成一致,联合起来进谏秦王,状告韩非。


    “韩非是韩国公子,终究一心为韩,既然他不会为秦国效力,那王上何必留着他呢?不如将他下狱处死。”


    “你觉得呢?”嬴政看完两人的奏,习惯性地去问他的太子。


    “我有个主意。”李世民神神秘秘地笑起来,“先将韩非下狱,处死他这件事我来做如何?”


    “你?”嬴政上下打量他,不太相信,“你能狠得下心?”


    玩个玩具,都能联想到肉刑残酷想废的小孩,能主动去杀韩非吗?这可能性实在不大。


    “韩非好歹是我师兄,我来送他最后一程,是不是很合理?”李世民笑眯眯,“我为太子,有出入监狱之特权,也很合理。对吧,阿父?”


    嬴政狐疑地斜他一眼,总觉得这孩子不怀好意,一肚子坏水。


    他又想干什么?


    第59章 二凤给韩非送鸩酒


    韩非危坐在云阳狱内,手里的笔并不停歇。


    他的待遇很好,监狱虽小,五脏俱全。笔墨纸砚,桌案蜡烛都没有短缺他的。


    秦王的爱才之心和蓬勃怒意大概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杀伐决断和犹豫不决也可以。


    韩非并不太意外,从他被迫入秦开始,这就已经是可以预料的结局。


    一只灰白的飞蛾,颤巍巍地靠近闪烁的蜡烛。


    韩非以余光看见了,却没有理会。


    这个季节本不该再有飞蛾了,可偏偏还有漏网之鱼,那么它扑火而死也可以想见。


    有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韩非依然没有理会,只专心动着笔,又写下一列乌黑的字。


    一双暖洋洋的小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带着春天太阳似的温度,软乎乎得像猫尾巴。


    “猜猜我是谁?”故意压低的声音实在清脆,想猜不出来都难。


    韩非本能地闭了闭眼,默默地停笔,以免出现涂改墨迹,而后凭感觉将笔收起,搁置到笔架上。


    他不太想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也没心情哄孩子。


    “猜不出来吗?”孩子好奇地问。


    “……”


    “我可以给你个提示哦,我和你一样,也是荀师的学生。”


    这孩子真受宠啊,说话之间无忧无虑的童真几乎要跳出来了,即便不去看他,也能想象得出他脸上快活的表情和灿烂的笑容。


    于是韩非慢吞吞开口道:“你是……通古吧?”


    “什么?”小手的主人一愣,从他眼睛上拿下一只来,脑袋一歪,半张隽秀的脸毫无边界感地蹭过来,睁大眼睛纠正他,“原来师兄你和阿父一样,也是会讲笑话的吗?”


    “秦王会戏笑?”韩非怀疑。


    “想象不出来吧?就像我也没想象出来原来师兄你还会指鹿为马。”李世民笑嘻嘻。


    “指鹿为马是……是何典故?”


    “呃……”李世民一噎,连忙撤回,“我胡说的,没有什么典故。——师兄你饿不饿?”


    “我用过……哺食了。”


    “那我饿了,你陪我吃个夜食吧。”


    “你……你有点任性。”


    “谢谢师兄夸奖。”


    韩非无奈,只能眼看着旁边多出一张小桌,摆满了吃食,不请自来的小太子大喇喇地盘腿坐下来,还挥挥手把飞蛾赶走了。


    “这般箕踞,荀师没有……没有斥责过你吗?”


    “说实话嘛,已经辩过了,荀师没赢,我也没输,后来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每个人用自己喜欢的坐姿。”


    “那秦王……”


    “你是不是觉得阿父这个人应该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威严凛然,永远都该像一把悬在六国的剑,就像太阿那样?”


    “不是?”


    “他也是个人,不是石头,不是冰雪,不是山峰,更不是剑。”李世民拈起一块甑糕,笑道,“像这个,糯米红枣做的,我教庖厨改进的制糖法,熬出来的糖更甜更润更香,蒸好之后香气扑鼻。阿父当时其实也想尝尝,但他不好意思说,所以我喂了他一块。——很难想象吧,他居然也喜欢吃。”


    “太子教……教制糖?”


    “对啊。”李世民大大方方地承认,“我还会酿葡萄酒哦,可惜大秦还没有葡萄。”[1]


    “我……我不曾听闻有……有葡萄此……此物……”韩非疑心他是杜撰的,小孩子是很有可能杜撰从来不存在的东西的,但又觉得太子条理分明,没必要杜撰这个。


    “如果你能再多活两年,你就能看到了。”李世民送了他一块点心。


    “我不……不嗜甜……”韩非拒绝。


    “就当品尝一下我改良的制糖法,和以前的有什么不同。”李世民炫耀道,“口感提高了很多哦。”


    “……”韩非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大秦似乎不……不推崇……口腹之欲吧?”


    “我推崇不就行了?我不能代表大秦吗?”小太子美滋滋地吃完一块,顺手把装蜜饯的小盒子向他那里推推,“蜂蜜渍的,很好吃的。”


    韩非默不作声地看他吃了两个,慢慢道:“你……你不像秦人。”


    “阿父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那也……也不像。”韩非坚持。


    “就因为我爱琢磨吃的?”李世民不是很服。


    “因……因你想动秦法。秦之强,根……根在于商君法,你一动,则秦分……分崩离析。”


    “我不动,秦才会崩。”李世民认真地凝视着他,“师兄真的以为,靠着你那一套法术势加一个牢牢抓住所有权力的霸道君王,就能造就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国吗?”


    “为……为何不能?”


    “百姓呢?你们法家的眼里,从来没有百姓吗?”李世民反问。


    “君上之……之于民也,有……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2]”韩非平静道,“黔首逐利,闲而生乱,不严刑不……不足以使……使其畏惧而安分。”


    “那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也是普通百姓呢?”李世民反问,“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地里的农活本就十分辛苦,吃不饱穿不暖,一家拿不出一件体面的衣裳。耕田不一定有牛,兴许要花钱租借,农具简陋陈旧,忙碌一年的收成,一半都要交田赋。除此之外,还有户赋口赋劳役兵役……若是再遇上水灾旱灾病灾兵灾……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韩非用一种很古怪的目光看着秦国的小太子,看了很久,匪夷所思道:“然,我非黔首,你亦不是。”


    “如此说来,亡国的苦痛,公子与黔首,会有所不同吗?”李世民不经意间捅了他一刀。


    韩非抿着唇,依然固执己见,却不得不沉默下来。


    “如果不管在哪个国家,哪位君主手下,都过得一样苦,那是哪国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李世民神色淡淡,“真正难过的,说不定只有师兄你这样的公室吧?”


    韩非面色一沉,怒道:“太子是来羞辱我的吗?”


    “咦?师兄你能说长句了诶?”李世民惊奇道,“你口吃不会是心病吧?”


    “若是如此,请出去!非不受此辱!”韩非更怒,脸都气红了。


    “韩国都要被灭了,师兄还在乎这点辱吗?”


    “出去!!”


    “我就不走,师兄你能拿我怎么样?”李世民挑衅道,“云阳狱可是我们秦国地盘,师兄确定要在这种地方跟我动手吗?”


    韩非气得想动手,但看了一眼桌案,笔墨纸砚没舍得动,也没有竹简给他用来砸人,烛台……烛台就算了,把太子砸出事来秦王岂能放过韩国?


    ——突然有点怀念身边随时有竹简的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一瞬间诡异地和荀子同步,拿起白瓷盘——盘子上的甑糕,向口无遮拦的孩子扔过去。


    李世民敏锐地注意到了韩非犹豫考量的一瞬间,笑容加深,轻而易举地接住了这法家大佬的“暗器”。


    这么明显,还这么慢,干脆叫“明器”算了。


    “师兄你动作好慢哦,扔个东西都扔不准,秦国灭韩的时候你能做什么呢?眼睁睁看着韩国灭亡?”


    出手太快太准的小太子,抓着甑糕吃得津津有味,煞有介事:“不可以浪费粮食哦,这样是不对的。”


    韩非的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手,恨恨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哇,他说话更流畅了,都没怎么磕磕绊绊的。


    李世民觉得很稀奇,笑得一脸无辜,却又问得很扎心:“我一直都想知道,师兄不能接受韩国被灭,到底是不能接受什么被灭呢?是韩国的土地、军队、百姓、语言、文字……还是你韩国公子的高贵身份?”


    韩非仿佛从来没想过这个刁钻的问题,一时间竟懵住了。


    “韩国,自然是这些合……合在一起,才是韩国。”片刻后,他回答。


    哎呀,冷静下来了。


    李世民略有点遗憾,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不不,不是这样。师兄博学多闻,应该知道巴蜀吧?巴蜀在归属我们秦国之前,其实是两个国家。当年它们经常彼此交战,水灾频频,民不聊生。现在呢?师兄可以告诉我,现在的巴蜀百姓过得如何吗?”


    韩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意识到这是个太明显而危险的语言陷阱。


    然而即便他不说,难道能控制住不去想吗?


    他偏偏对巴蜀的发展情况足够了解,以至于秦国太子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刺痛他的心。


    “惠文王时,巴蜀交战,巴国向秦求助,秦顺势收了巴蜀两国,推行大秦的律法和度量衡,实行分治。后来李冰做了蜀地郡守,修建了都江堰,将穷困的巴蜀治理成了天府之国,还通江达海,挖掘盐井……”[3]


    李世民从容问道,“敢问公子,巴蜀百姓在归秦前后,他们的生活,究竟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


    韩非不是纵横家,不够巧舌如簧,说不出颠倒黑白的话。


    哪怕他是,在这个语境里,又怎能辩得过对面五岁的小太子?


    最后也只能干巴巴道:“巴蜀为秦所……所占之后,亦……亦发生过数次……叛乱。”


    “确实,但据我所知,最近一次大的叛乱,发生在四十八年前。”李世民微笑,“怎么,韩国近些年比巴蜀稳定吗?”


    韩非短暂地失去了声音,意兴阑珊:“若……若易地而处,太子能接受……秦国轻易覆灭吗?”


    “当然不能。”


    “既如此,何必说这……风凉话?”


    “我们秦国奋六世之余烈,代代明君,百余年来筚路蓝缕,才有今日说风凉话的底气。韩国呢?国弱也就罢了,韩王一代不如一代,糊涂昏庸,贪图享乐,以至于把韩国糟蹋成现在这样,被灭是理所当然的事。”李世民侃侃而谈,“对韩国的百姓而言,早点并入大秦,兴许是件好事,至少不用担心受强国欺侮,也不用被庸主忽视。公子不这样认为吗?”


    韩非冷哼了一声:“国君虽庸,韩人不弱,你们想灭……灭韩,也得付出代价。”


    “垂死挣扎罢了。这天下,还有比韩国更弱的国家吗?没有了吧?”


    “……”


    “韩国被灭之后,韩国的百姓依然在土地上耕种,商人依然在贸易,婚丧嫁娶,风俗依旧,不过就是改一下度量衡,学一下文字而已。真正跌入谷底的,其实只有公室贵族。真正为亡国要死要活的,也只有贵族吧?”


    “一派胡言!”韩非恼火,“你不去学纵横真是可惜了!”


    “师兄在文章里瞧不起纵横家,其实还挺认可他们的厉害嘛。”李世民话锋一转,真心实意道,“其实我挺佩服师兄的。”


    韩非一愣,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师兄的勇气令人钦佩。韩国这艘全都是孔洞的船,眼看就要沉没了,师兄却不甘心,想把船拉上岸。就算因此而被拖入水底,也无怨无悔。这份心志,着实难得。”


    韩非徐徐恢复沉静,松开攥紧的手,将没有写完的文章整理到一边,垂眸道:“我以为,来的会是……李斯。”


    “本来应该是他,李斯师兄是廷尉,更方便些。”


    “为何不是?”


    “我想,两位师兄当年一同在荀师门下读书,多少有些交情……”


    “没有交情。”


    “哦。”李世民乖巧应着,“那看来确实交情不错。师兄你这么急着否认,是为了不牵连李斯吗?”


    韩非用一种“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他为秦国……廷尉,我为何要……要替他着想?”


    “因为你们有旧交?都是法家?而且很有默契?”李世民越说越起劲。


    韩非懒得理他,直言不讳:“秦王让你动手?”


    “那倒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李世民从身边的蒙毅那里取来一壶酒,给韩非倒了一杯,“我刚入门不久,与师兄也没有什么旧日情分,只是爱重师兄的才能,敬佩师兄的为人,想送师兄最后一程。”


    “原来……如此。”


    韩非低头凝望着这杯小小的酒,青瓷杯里棕色的液体也凝望着他。


    杯中之酒的涟漪逐渐漾到光滑的杯壁,而后缓缓消散,如同一面圆圆的镜子,照见他的一生。


    ——与他的陌路。


    “杯中为鸩酒,据说见效很快。”李世民淡淡道。


    韩非安静地摸到了酒杯,只听小太子又轻声道:“不需要亲眼目睹韩国灭亡,公子会觉得庆幸吗?”


    韩非没有回答,只抬手举起酒杯,毫不犹豫地将这鸩酒一饮而尽。


    第60章 二凤:哈哈哈,韩非太好玩了


    这毒酒……好像有点酸?


    韩非很茫然地想着,感受着那种熟悉又陌生的酸涩味道,划过舌头与喉咙。


    毒酒会是这个味道吗?不对吧?


    “哈哈哈……”对面的小太子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韩非满脸的问号瞬间消失,立刻就明白刚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戏弄我!”


    “对……哈哈……对啊……是不是很有趣?师兄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毒酒吧?哈哈……”


    李世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肚子都笑疼了。


    “师兄你太有意思了!”


    韩非:“……”他不觉得有意思,他只觉得手痒。


    他能不能揍这孩子一顿?


    韩非默默地捏紧了拳头,想了想秦王,又想了想韩国,深吸一口气,又默默地放下了。


    为什么感觉这么心酸,这么苦命?他刚刚决心赴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复杂的心情。


    好糟心的小孩。秦国有这样一个狡诈如狐狸似的小太子,以后韩国会是什么下场?


    韩非想都不敢想。


    “这是醋啦,味道怎么样?”李世民笑得有点喘,努力拍拍胸脯,恢复稳定的语气,得意道,“我有为你额外加糖,是不是很贴心?”


    贴心个鬼!好想打他一顿!


    “你究竟想……想怎样?”韩非心好累,人都麻了。


    他忍不住去想,秦王是怎么受得了这个太子的?


    他那样肃穆的人,是怎么把太子养成这种性格的?


    难以想象,匪夷所思。


    “我怕师兄一个人坐牢很无聊,所以进来陪陪你,同你说说话,请你喝杯酒,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李世民颇为得意。


    他在得意些什么?


    “太子若……若无他事,还请回。”韩非磨了磨牙,嘴里的酸味还没散去,越想越恼,却又无可奈何。


    “师兄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有没有什么新的感悟?要不要写下来?”李世民双手捧着下巴,摇头晃脑,像一朵迎着春风和朝阳招摇的小花花。


    没有朝阳,他自己都是朝阳;没有春风,他自己就是春风。


    “秦强韩弱,你何必……何必如此?”韩非不解。


    “师兄真的以为我是在故意戏弄你吗?”李世民正色,“云阳狱是什么风水宝地吗?值得我大晚上跑过来看风景?”


    “那你……”


    “我是为了说服师兄而来。”


    “你……你说服不了我。”


    “哦,那就以后慢慢说服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李世民站起来拍拍手,蒙毅马上把他的手拉过去擦擦干净。


    监狱的门大开着,小太子歪头看着韩非。


    韩非:“?”


    李世民:“?”


    “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师兄你收拾东西跟我一起走啊。”


    “我、我为何要与你一起走?”


    “你是韩国公子,以韩使的名义入秦的。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现在两国还没交战呢,好端端地杀你干什么?”李世民理所当然道,“诬告反坐这条秦法也不适用于你,坐两天牢意思意思得了。还能一直关着你不成,那也太浪费了。”


    韩非张口结舌,云里雾里,难得有这种搞不清真正情况的时候。


    “你要……要放我走?”


    “对啊。”小太子做乖巧点头状。


    他装乖的时候真的很乖,年龄摆在那儿,眼神清澈,亮晶晶的,一笑起来生动活泼,阳光灿烂,让人看着就觉得连这监狱都明亮了几分。


    但是,刚刚被骗的韩非可不会被他迷惑了。


    “不说清楚,我……我不走。”


    “师兄你才是石头吧?”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好吧。”李世民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地承诺道,“我说服了阿父,秦国不会私自暗杀你。你可以回韩国去,再过几年,亲眼见证韩国为秦所占。”


    韩非的心里堵得慌,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国可以是下一个长平,也可以是下一个巴蜀,这取决于韩王秦王,也取决于秦韩的关系和战势。师兄,你的文章虽然写得非常好,流传得也很广,但你在韩国朝堂其实根本说不上话吧?”李世民擅长扎心。


    韩非在韩国,虽然不至于说无足轻重,但他确实影响不了韩国的政治军事和外交,如果他能的话,他早就想变法了。


    无论是上一任还是这一任的韩王,都没有重用韩非,秦国稍微施一施压,就把他丢出去当成弃子了。


    以韩非的身份来说,这跟质子也没有区别了。


    “如果阿父问责韩王,师兄你回去说不定还会被韩王训斥吧?”李世民又扎了一刀,“毕竟你这一趟无功而返,还差点把自己折进去了。”


    “……”韩非哑口无言,仿佛从结巴变成了哑巴,更惨更可怜了。


    李世民笑道:“如果这时候我再给韩王写一封信,告诉他我很想念师兄,希望韩王把师兄送到秦国来。韩王会怎么做呢?”


    韩非嗫嚅了一下,甚至连想象都不愿意。


    可他的脑子偏偏动得很快,刹那之间就能预料到韩王的反应。


    “秦国来势汹汹,寡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委屈叔父了……”[1]


    因为这次韩王安就是这么说的,尴尬地低声下气,似乎想维持一点国君的尊严,但骨子里透出的软弱与惶惶根本掩盖不住,一听说秦国要派兵攻打,魂都吓没了,急急忙忙就把韩非献出去了。


    ——就跟献一个漂亮礼物一样。


    韩非虽谈不上多么漂亮,但他绝对算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他对法家的研究比李斯还要深刻,他的文章写的比李斯还要好,这天底下去哪找第二个去?


    “师兄尽可以回韩国去,我可以再向韩王要你。”李世民笑得很灿烂,灿烂得韩非想把墨泼他脸上。


    “就是得劳烦师兄再跑一趟。我是不介意的啦,不知道师兄介不介意?”


    韩非介意,很介意。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被剁得稀巴烂就不错了。


    他僵硬地枯坐在那里,像一棵被雷劈过之后半死不活的树。


    小太子心情大好,愉悦得浑身开满了花,还是金灿灿的那种,就这样凑过去,蹭到韩非边上,笑呵呵道:“我帮师兄收拾收拾,好不好?”


    “不、不……”


    “不用客气,谁叫你是我师兄呢。”


    李世民抢答完毕,把韩非没写完的文章拿起来看了看,夸张道:“天哪,师兄!你这是给我写的吗?”


    “不……”


    “不胜荣幸!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韩非气得想把文章抢回来:“不是给你的!”


    “那是给谁的?给韩王的吗?那多浪费笔墨啊,反正他也不会仔细看;或者给我阿父的?看不出来师兄你这么喜欢我们秦国,在狱里还要写奏?”


    “难道你看不懂我在写什么吗?!”


    “哇哦,师兄,果然你生气的时候说话一点问题都没有诶。”李世民乐了,“放心吧,我不会告诉荀先生,你以为自己要死了,临终之前给他写了封信,回忆自己当年拜师求学的日子,也不会告诉浮丘师兄,其实你挺感谢和别人吵架的时候他帮你吵赢了,更不会告诉李斯师兄,其实你很欣赏他写的这篇《谏逐……》”


    韩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气冲冲地伸手去夺。


    李世民轻轻松松地一个转身,敏捷地躲过去,快乐无比地在不大的监房里跑酷,还招摇了一下手里的纸张,嚣张地笑道:“师兄你要不要试试,能不能从我手里把家书抢回去?”


    “不是家书!”


    “好好好,师兄说不是就不是。来追我不?”


    蒙毅衡量了一下一大一小的速度和性格,一点也不为难地退到了门口,看韩非气成河豚,失去理智,竟然真的被挑衅成功,试图从李世民手里把自己的东西抢回去。


    然而事实会告诉他,任何小瞧李世民的人都会吃亏的。


    甭管他几岁,拉仇恨放风筝的天赋点满。


    眼看他就在你面前几步远,但你就是抓不到,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你停他也停。


    停的时候还要抽空扫一眼手里的文稿,并用蒙毅都能听到的音量,恰到好处地说出来。


    “荀先生的弟子好多啊,张苍师兄擅长弹琴是吗?什么时候把他叫过来,阿父喜欢听乐器演奏。哇,他还会打扮得跟花蝴蝶一样,驾车的时候吸引好多女子扔花掷果,楚国的风气这么开放吗?真不错,我喜欢~”


    “……”


    六个点是省略号的极限,不是韩非无语的极限。


    蒙毅边看热闹边忍着笑,同情地想:好可怜啊,韩非公子,被几岁孩子耍得团团转。


    不过韩非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很快冷静下来之后,就不配合这比兔子还快的小崽子玩什么追逐游戏了。


    他木着一张脸,把笔墨等收拾完毕,毫无表情地准备走人。


    “师兄~”小太子蹑手蹑脚地靠近,讨好地笑道,“这样就生气啦?以后韩国被灭,那不是得被气得吐血?可别像屈原似的投河自尽啊……”


    韩非默念:我不生气,不生气,不……


    李世民把手里的纸抚平,放在韩非的手稿上,殷勤地帮忙。


    “过两天阿父要去上林苑秋猎,师兄一起去好不好?”


    “???”韩非真的完全接受不了小太子的自来熟和自说自话,关键是这孩子不仅能当真,还有把嘻嘻哈哈的话变成现实的能力。


    这小孩太受宠、太刁钻、太聪明了,这么大点的人,居然能在云阳狱出入自由,说放韩非出去就能放他出去,说向韩王要他就真的能要他。


    “我可以拒……拒绝吗?”韩非板着脸,还有点气。


    “可以哦。”李世民点完头,又道,“不过太学有些学子也要去上射御课,荀先生和浮丘师兄也去授课,我听说张苍他们也要到了……师兄你真的不去吗?那可就只差你一个了。”


    韩非:“……”


    “师兄你想想,你真的能忍受大家都在,只有你不在吗?”


    “我……我没这么爱热闹。”


    “哦,那就成一群儒家弟子集会了。”


    “……通古不去?”


    “他要处理公务啊,廷尉很忙的。”李世民施施然道,“那法家可没人了。”


    韩非心里微微挣扎,没有说话。


    “师兄你是继续住外使的馆舍,还是换个住处?我把李斯师兄家附近的一所宅子买下来了,你要是住那边,和大家来往就会比较方便。”


    “不……”


    “这是往新宅和上林苑的地图,我手画的……这个是令符,盖的是太子的印章,立冬那天我和荀先生在上林苑等你哦。你不去的话,大家都会很难过的。”


    “……”


    韩非沉默许久,终于接过了地图和令符。


    “我……我知晓了。”


    李世民微微而笑,郑重道:“秦韩之事,我会一直注意,尽量减少对韩国的、不必要的损伤,师兄可以监督我,这是我许诺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韩非收起了太子的令符,也郑重道:“我不会像……像通古一样,一心事秦……”


    “无妨。”李世民干脆地说,“我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一个贤才因为不能为秦所用就被杀掉而已,这不是我的作风。我今日保下你,不单单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天下许许多多像师兄一样,留恋故国的‘千里马’。”


    “千……千金买马骨?”韩非了然。


    “你可不是马骨,你是最好最骏的千里马了。”李世民满意地笑了,然后又玩笑道,“所以你的家书还写吗?荀先生还没看到呢。”


    “不、不是……”


    “行,不是不是,你要是不写了,那我可背给荀先生听了?”


    “你!你甚是可……”


    “特别可爱是不是?我知道的啦,不用师兄你夸~”


    “可恶!可恶至极!”


    “师兄你好可爱哈哈哈……”


    韩非气呼呼地走出云阳狱,李斯站在大门口等着他。


    两人目光交错了一秒,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回宫啦,到时候上林苑见。”李世民好像没看见他俩的微妙互动,欢欢喜喜道,“李斯师兄要是有空也可以来哦。”


    “唯。”李斯躬身行礼,送他离开。


    叽叽喳喳的小凤凰飞走了,剩下的两个人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李斯:“你……”


    韩非:“你……”


    李斯立刻闭口,让慢慢吞吞的韩非先说,否则对方的声音就会被盖过去,节奏也会被打乱,这句话没说完,可能就不说了。


    韩非跟外人辩论时经常因为这样落入下风,一肚子锦绣文章也没用,吵不过人家。


    荀门内部,往往会对他更有耐心,至少给他说话的机会,听他说完,然后再辩驳。


    “我……我原以为,你不会手……手下留情……”


    “本来不会。”李斯叹道,“荀师在这里,我已觉为难,何况还有太子。太子有多厉害,你怕是不知道,我哪敢妄动?”


    “我已……已知道了,他真的太……太难缠。”


    “难缠吧?连王上有时候都招架不了他,更别提我们了。荀师刚来秦国的时候……”


    两人在月光下,平静地絮了一会儿话。


    半圆的月亮挂在树梢,夜风送来窸窸窣窣的桂花香,像是细碎的轻语。


    少顷,拉车的马不耐烦地打了声响鼻。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上林苑,你去吗?”


    也不知是谁在反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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