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锋可以选, 骑兵可以建,等他长大,我也可以给他一支军队训练。太子本就有宫尉的统兵权。——但上战场, 想都别想!”嬴政果决道。
蒙毅默默看了眼公子,又看了眼王上,心道:我看悬。
这一岁就养在身边, 同吃同睡,四岁就要封太子了, 咸阳宫上下就差天天围着公子转了。宠成这样,真拦得住吗?
这以后,还不知道多鸡飞狗跳呢。
还好他不走武将这条路,不用担心公子会刷新在自己征战途中——为可怜的兄长掬一把同情泪。
春日午后的光暖黄暖黄的,像金乌在温泉里打了滚,泡成了煮熟的蛋黄,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笼罩着千家万户。
受伤的小朋友就在这温风丽日里浸润着, 脸颊热出了两团红晕,不安分地扒拉着被子。
侍女给他盖了两次, 都被踢掉了。
若是从前也就算了, 小孩火力旺,体温高, 这个天气想来是不冷的,被子少盖点也无妨。但现在是特殊时期,谁也不敢怠慢。
幼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就看见蒙毅守在他边上, 等他一醒就打开木笼子,取出孩子想要的鸟儿。
“公子, 你要的鹞鹰。”
“哇!”李世民马上就清醒了,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去抓蒙毅手里的小鹰雏。
“公子小心。”蒙毅连忙把羽翼未丰的鹰雏递过去。
一只从天而降的手,在幼崽眼前夺走了他的心爱之物。
“啊!我的鹞鹰!”李世民飞快地爬起来。
“先起床。”冷酷的成年人揪着鹰雏的翅膀,那拳头大的小东西叽叽个不停,另一边小翅膀乱扑棱,比起鹰,更像个毛绒绒的鸡仔,连羽毛都还是浅灰中透出米黄,软绵绵的。
很适合给小孩当宠物。
在侍女的帮助下,孩子迅速着衣洗脸,急不可耐地扑过去。
嬴政拎着鹰雏晃了晃:“咸阳来信了,你回一下。”
“阿母和曾祖母的信吗?”李世民盯着小鹰舍不得移开视线,又很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同时做好几件事才好。
纠结片刻,还是长辈的信比较重要,因为她们肯定很担心他,急于知晓他的情况。
那种日夜思念、辗转反侧的心情,绝对比他夜里往雍城赶的时候,还要着急十倍。
“阿父你不要捏鹞鹰的小翅膀啦,它会疼的。”孩子不放心地嘀咕着,从枕边拿起华阳太后寄来的信,认真地看起来。
“过来坐好。”嬴政提前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什么都摆得整整齐齐,连毛笔都是特制的幼儿版,就等着刚睡醒的崽子入套了。
“哦。”小孩专心看信,无意识地被拐坐在桌前。
蒙毅悄悄推了推砚台,很自然地磨了磨其实已经磨好的墨。
“华阳太后与你母亲都十分挂念于你,来写几个字,安慰一下她们。”嬴政提醒道,顺手给孩子卷了一下袖子。
“好。”李世民随口答应,讨价还价,“写完就把鹞鹰还我哦。”
“你先写。”嬴政不动声色。
“好吧……”幼崽拿起笔,好像完全不需要思考,下笔如风,虽因气力不足而欠缺几分锋芒,但灵秀斐然,蹁跹若飞,不同流俗,自成一派。
嬴政确信没有人教过他写字,尽管做好了孩子可能会写的准备,但亲眼看到他文不加点,一蹴而就时,还是颇为震惊喜悦。
唯一的问题是,他写的不是篆。
当今天下,文字众多,结构繁多,书写驳杂,秦国目前的官方字体为篆,是在西周金文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线条规整,保留了不少象形文字的特点。
“你写的是什么字体?”嬴政蹙眉。
“看不懂么?”李世民好奇。
“看倒是能看懂。”
纸上所呈现的文字,显然不同于篆,比那简化得多,更容易辨认和书写。
“那不就行了?”李世民笑眯眯,“反正你以后也要简化大篆,推行小篆的。太复杂的东西,可不利于传播。不如一步到位,化繁为简。”
这时候甚至没有大篆小篆的称呼,那是后来为了区别两种字体才有的。不过嬴政听得懂他想表达什么。
嬴政微微颔首,认可这个道理,但是——
“但你简化得也太过了。”
“有吗?”李世民惊讶,“可是篆体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啊,像虫子在爬一样,很难学的。为了方便,大部分人都会继续简化的。下面的官吏文书多用隶书写就,无论是大篆,还是小篆,都不太可能成为主流。”
按时间顺序来说,秦王在统一六国之后,综合六国文字,简化大篆,创制了小篆,但底层书吏出于工作需要,都更喜欢简单的字体,于是隶书早早就开始流行。
所以说,太难的东西,真的很少有人乐意去写的。越简单的东西,才越方便传播。
“然奏简皆为篆,这般回信,不太妥当。”
人家辛辛苦苦写了端正优美的篆,你这边轻轻松松回复飞扬简单的行书,一重一轻,很容易给人一种不够尊重的轻忽大意之感。
就仿佛互赠礼物的时候,对方送了金子,你随手折了支花,不管是什么花,漂不漂亮,珍不珍贵,直观感受就是不对等。
“不好看吗?”李世民很吃惊。
他把墨迹未干的纸举起来端详,不确定地调过去,送给蒙毅看。
“好看。”蒙毅诚恳评价。
笔断意不断,像燕子乘着风在飞,无比轻盈。蒙毅以前还从来没见过这个风格。
“阿父觉得呢?”幼崽侧首,充满期待地问。
嬴政倒不是觉得不好看,而是不够郑重。
“此书无秦之风。”
“啊?”李世民呆住。
“尽是楚韵。”嬴政叩了叩桌案,很不满意。
“哪有?”李世民不服气,振振有词,“十几年之后,哪里还有楚国?全天下都是大秦。谁规定秦书的风格就一定要端端正正跟雕刻似的?阿父你不要这么古板嘛~”
嬴政哼了一声,微妙地被某句话给取悦到了。
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也就只有这孩子会有了。
“你会写秦篆吗?”但嬴政仍想知道。
“不会。”李世民不假思索。
“真的不会?”嬴政挑眉。
“真的不会啦,我从来没写过。”幼崽苦恼地挠挠头,“你写的那种大篆,我能看懂就不错啦,好多都是靠猜的。”
“能看懂,就能写。”嬴政笃定道,“写两个字我看看。”
“什么?”幼崽跳起来,跺了跺脚,“怎么可以这样?”
嬴政微微一笑,提溜着他的鹰质,作势一松手,吓得幼崽尖锐爆鸣。
“啊——我的鹞鹰!”小朋友手忙脚乱要去抢救,那不会飞的雏鹰傻乎乎下坠,被嬴政接住,重又捏着毛都没长齐的双翅。
“写不写?”
“阿父好坏!”李世民控诉,嘴角耷拉着,不情不愿地坐下来,愤愤地拿笔去戳蒙毅换上的新纸,“都说了我不会写啦。”
在他的上辈子,除了书法爱好者,谁还写篆书啊?
他虽然也爱书法,但他爱的是飞白,楷书行书草书都能写,就是不擅长大篆小篆。篆书他认识,也练过一点点,但会写的字真的不多。
幼崽气呼呼地乱写一通,歪歪扭扭写了个篆体的“坏”字,右边像个戴帽子的大眼睛鬼,垂着蒲公英似的四肢,衣摆拖曳出老远,跟飘在空中一般。
与其说是字,倒更像是画。
嬴政正要训斥他,却发现这字虽然写得跟鬼画符似的,但居然没有错误。
“这不是会吗?”
“这种鬼东西,谁要会呀?”
嬴政把手里的小黄鸡一抛,幼崽再度大叫:“不要欺负我的鹞鹰!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你刚刚写的信,用篆书再写一遍。”嬴政不动如山。
幼崽好生委屈,自顾自地生着闷气,拿笔戳啊戳,恨不得把纸戳出洞来。
蒙毅立刻以最快的手速,抽走满是墨迹的鬼飘纸,铺上干净的新纸。
嬴政把可怜的鸟质丢给蒙毅,后者连忙双手接住,安抚性的摸摸雏鹰的绒毛。
秦王沉静地坐在孩子身后,半揽半抱,几乎能把他全部圈在怀里,握住小孩白嫩嫩的手,神色与声音一同温和下来,低声道:“哪个字不会写,我教你。”
“好多都不会。”幼崽赌气。
“那我一个一个教。”嬴政把着他的手,调整了一下孩子故意拿歪的笔,修长有力的手指控住笔管,羊豪稳稳地落于纸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生生将篆书写出了帝王之气。
李世民叹了口气,抱怨着:“这风格一看就不是我写的啦。”
“你学字形即可。”嬴政宽容大量。
“哼。”幼崽不高兴地照着学,嬴政写一个,他学一个,磨磨唧唧半个时辰,才把他自己写的信,全部换成了篆书。
“不错。”嬴政这才满意了,“你可以去玩了。”
“好麻烦,我手都写酸了。”李世民嘟囔。
嬴政的大手包着他的小手,明知小孩是在瞎扯,没事找事居多,还是揉了几下,含笑道:“好些了吗?”
他这好声好气的好父亲样,可实在少见。李世民愣了愣,莫名就消了气。
“我的鹞鹰……”孩子眼巴巴地渴望。
“胡人的审讯结果出来了,不看看吗?”嬴政丢下诱饵,“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是哪族的?有没有你想要的上等马?”
李世民:“……”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上午孩子折腾父亲,下午父亲折腾孩子,冤冤相报何时了,每天都在互相伤害。
第32章 可爱的二凤与小鸟
李世民当然惦记他的小马, 巴不得在春天种下一匹小马,来年就能长出许多许多高头大马,然后自动变成一支威武的骑兵, 所向披靡。
光是想想,他就乐得要开花了。
没有人能拒绝一支来去如风的帅气骑兵!没有人!
“他们是哪里人?”小孩子忍不住好奇之心。
嬴政示意他看一下自己的枕边,审讯的结果就摆在那里, 只是刚刚李世民光顾着看毛球小鸟了,没注意到。
“就不能把我的鹞鹰给我吗?我可以一心二用的!”
“不能, 那不专心。”嬴政否决了孩子的提议。
幼崽哼哼两声,反抗不了父亲大人的暴权,只好先去抓文书来看,拿在手里抖啊抖,故意抖出很大的声音来。
嬴政压根不理他这幼稚的抗议,反正小孩有莫名的责任心,总是会看的。
果然还没坚持一分钟, 孩子自己就打开文书开始琢磨。
这也是嬴政最喜欢这孩子的地方, 该认真的时候从来不含糊,年纪虽然小, 但从来不耽误正事儿。
“他们是月氏的!太好了!”李世民的心情立刻多云转晴, 并且放出万丈光芒,乐道, “月氏是做马匹生意的,他们有很多很多好马,颜色很多, 长得又高, 跑得又快,腿还很长, 特别好看。”
嬴政早就已经不再惊讶这孩子时不时冒出来的新鲜情报,淡定道:“你欲开市?”
“大秦这几年跟月氏关系还行,没打什么仗吧?”李世民问道。
“尚无。”
月氏在大秦陇西郡西边,地形复杂,交通不便,目前为止没有大的摩擦。
大秦忙着内战,北方大片的边境线跟匈奴接壤,月氏就好像是一个离得比较远还不太熟悉的邻居,各忙各的,联系很少。
月氏现在活动的区域,就是后来非常闻名的河西走廊。月氏人畜牧发达,喜欢做马匹、皮毛、香料、珠宝和药材生意,只要能跟他们搭上线,是个不错的贸易伙伴。
“阿父,抱抱!”李世民心花怒放,伸手要抱。
“作甚?”嬴政问出口时,就已经随手把娃抱了起来,像抱一只猫一样轻松自然。
当然某些没什么力气的猫奴抱自家煤气罐似的胖猫,可能都不如他抱孩子顺手。
“我要和月氏做生意。”
“所以?”
“我们去和月氏人聊聊吧。”李世民兴致勃勃。
嬴政瞬间戳穿他的小心思:“你是不是嫌屋里闷,又想玩儿?”
“才不是呢,这是正事。”他反驳了一句,小手向蒙毅招啊招,都快摇出花来了。
蒙毅把小鹰捧过去,看公子小心翼翼地摊开手,迎接鹰雏一走一跳地蹦到他掌心。
“哇——”小朋友满眼都在放红心,夸张地叫起来,“它好小好软哦,暖呼呼的。”
嬴政和蒙毅诡异地想到了同一个地方:这句话用来形容你自己也差不多。
李世民呆在嬴政怀里,爱不释手地抚摸他的新宠物,从爪子到羽毛来回摸了个遍,就算被鹰雏啾啾地啄了几下手指,也乐得呵呵直笑。
“它是不是饿了?”
“你是不是饿了?”嬴政问。
“我好像是有点饿了。”幼崽想摸摸小肚皮,但是没有多余的手了。
正好到了哺食时间,嬴政就将他放下来。李世民忙着把切碎的鸡肉放手心,引饥饿的毛绒团子来啄,自己都没吃上几口饭。
嬴政不悦道:“再不好好吃饭,我就把这小东西扔了。”
李世民连忙加快速度吃几口,装模作样地表示自己在好好吃饭,小眼神却一直往鹰雏身上瞟,还偷偷摸摸在桌子底下投喂小鸟。
嬴政:“……”
到底是谁给小孩的自信,当着他的面搞这么多小动作?
他们用食的桌子明明就挨在一起啊。
猛禽幼年体毛球球被迫离开它的父母,被可恶的中郎从巢里掏了出来,因为是那一窝里长得最标致的,从兄弟姐妹里脱颖而出,来到蕲年宫。
它显然有些不安,被嬴政几次三番地折腾,蔫蔫巴巴的,但食物当前,求生的本能促使着它狼吞虎咽,爪子按住食物,还不够锐利的尖嘴撕扯着新鲜的鸡肉,着急忙慌地啄食,脑袋一点一点的,绒毛蓬蓬松松,从背后看,确实很像一只拳头大的小鸡,看不出猛禽的凶残。
从这一点上看,跟李世民还是挺像的,都还处在人畜无害的幼年期,外表是迷惑人心的可爱。
幼崽乐滋滋地吃完小猫食,给鹞鹰的面前端了碗清水,头深深地埋下去,越埋越低,越埋越低,整个人都快钻桌底去了。
嬴政一个余光扫过去:嗯?孩子呢?
李世民趴在软垫上,右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小鸟喝水。圆滚滚的小东西吃得肚子鼓鼓,尖喙探进水面一半,连续啜饮,头一卡一卡的,跟掉帧似的。
“你好胖啊。”幼崽甜甜笑开,“吃饱了没有呀?鸡肉好不好吃?下次给你捉鸽子吃好不好呀?”
“你要怎么捉?”嬴政出现在他背后,拎着后领把小孩提溜起来。
“我的手很快就会好的。”李世民信誓旦旦。
“等你好了,鹞鹰也能自己捕猎了。”
“唔……好像也对。”
在父亲的催促凝视下,孩子净手坐好,一边玩鸟,一边接见那几个被嫪毐招揽当打手的月氏人。
这些从陇西附近过来的胡人,因为手里有几匹好马引起嫪毐的注意,在钱帛的诱惑下,眼一馋,心一动,就加入了造反行动。
然后就死得七七八八了,就剩下三个。
这三个还是因为跪得快,会说几句秦语,才勉强能活下来。——事实证明多学一门外语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尤其你的邻居是大秦这种凶残的国家时。
“小人参见秦王。”不太整齐的参拜声听起来口音颇重,大概是临时学的。
“他们秦语不错诶。”李世民笑道。
“生死攸关,自然不错。”嬴政不以为意,“你有何要问?”
非重大场合,他不爱戴冕旒,也不需要那种象征身份的东西来装神秘。一条一条的玉珠垂下来,他反而觉得妨碍视线,不方便更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表情。
月氏人高鼻深目,瞳色很浅,头发有些卷,充满异域风情,嬴政细细端详了片刻,李世民却司空见惯似的,瞄了一眼就结束,丝毫不感兴趣。
不就是胡人吗?他上辈子见多了。
“你们是月氏人?见过月氏王吗?”李世民的手指插进鹞鹰翅膀底下,捋着细密的绒毛,正一遍,逆一遍,把小鸟摸得炸了毛,叽啾乱叫,扭过头啄他的手掌。
嬴政不由得看了一眼,猛禽再小,也是吃肉的,要是啄出血来可麻烦。
好在孩子反应快,嘻嘻哈哈地将鹞鹰戳倒,按在桌子上一顿揉搓。
那个兴奋古怪劲儿,跟猫奴吸猫一模一样,逮着宠物上下左右来回抚摸,所有能揉的地方全都揉了个遍,看起来甚至有点神经兮兮的。
“没有,小人还没去过昭武城。”俘虏们战战兢兢地回答。
“哦。听说你们本来是来卖马的?”
“是的,我们……小人们本来是卖马,到咸阳,换丝绢锦缎,无意卷入流沙……我是说战争,我们不知道嫪毐是在谋反,只是收了钱,就、就犯了大错……”
月氏人颠三倒四地叩首认罪,手脚都在抖。看起来仿佛被蒙家兄弟和蔼可亲地聊过天,交代过注意事项,实在不敢无礼。
鹞鹰能撕肉吃的尖嘴愤愤地啄了几次,不仅什么都没啄到,还被孩子玩了个七荤八素,歪歪斜斜地摊成一团毛饼,连爪子都被捏了又捏。
嬴政实在没眼看,对这个慢慢吞吞、光顾着玩的问话进度很不满意,凝神问:“尔等罪人,本该枭首,可知因何得活?”
“知知知,我们知道。”俘虏仿佛过街老鼠,发出一连串的吱吱声,“蒙二将军和我们说过了,公子想买马。”
“我不是将军。”蒙毅纠正。
俘虏们哆嗦了一下,连忙道歉:“小人知错,小人糊涂……”
他们为什么那么怕蒙毅?估计是被友好教育过了。真不错,李世民和嬴政都喜欢乖觉的胡人。
李世民躲过鹞鹰的攻击,脆声道:“阿父帮我按一下鹞鹰的脑袋。”
嬴政漫不经心地拿起玉镇纸,就往鹰雏头上放。
“不能用镇纸啦,会压扁的。”小朋友忙护着他的新宠。
嬴政放下镇纸,半只手搭了上去,犹如五指山压住了孙猴子,只露了鹞鹰屁股在外边。
“我要买很多马,越多越好,三五百打底,三五千最好。”李世民正色道,“要膘肥体壮的上等马,公马要过六成,如果有种马、头马,价格可以翻倍。”
“这……”月氏人大吃一惊,“我们没有做过这么大的交易,也没有这么多上等马。”
“你们有多少?”
“我们……我们都是从牧场买十几匹,带到大秦来卖,换了丝绢回去,然后再买马。马是最好卖的,顺路再带一些皮毛,冬天来,不会亏。”
“才十几匹?”李世民很失望。
“好马很贵很贵,我们没有那么多货物,能换那么多好马。”俘虏们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要是有足够的货物呢?”李世民扬起真诚的笑脸,活像要骗乌鸦肉的小红狐狸。
“三五百匹好马,很大很大的数目,要走好多个牧场,才能挑到,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七嘴八舌地表示,试图让秦王和公子明白此事的难度。
“那要是带上几车黄金、丝绢和瓷器呢?”李世民笑眯眯地拿起如玉玲珑的白瓷杯,展示给月氏人看,“这生意做不做得?”
黄金这个词,谁听谁心动,谁看谁迷眼。
自古钱能通神,有钱能使磨推鬼,做个生意有何难度?
蒙毅打开一盒金灿灿的金饼,放在月氏人面前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仿佛都被照出了黄金的形状。
金子开道,无往不利。
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了:大秦这边派谁出国去搞这么大这么重要的生意?
“我有一个特别合适的人物,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李世民自信推荐。
“何人?”
嬴政问出口时,也同样想到了那个人。
毕竟,那人经验真的很丰富。
第33章 小鸟的粑粑落到了……
吕不韦。
论经商, 朝中没有人比吕不韦更擅长了,这不仅是他的本职工作,而且他把这件事干得出神入化,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把俘虏们身上的情报搜刮一通之后,父子俩开始讨论出使月氏搞马的人选。
“嫪毐叛乱至今, 咱们相国是什么反应?”李世民好奇。
“咸阳送来的奏书你没看到?”
“你不是不让我乱翻吗?”
“你这么听话,我不让, 你就不动了?”
“嗯嗯,我睡醒之后,真的没有乱动哦。”李世民保证道。
他还没来得及呢!
“吕不韦上了一封请罪书。”嬴政看了蒙毅一眼,后者就去找出来,在他的默许下呈给李世民看。
李世民心道:我说什么来着?根本不是我想看的。
他把鹞鹰从嬴政手里挖出来,顺了顺毛,下巴往小鸟身上一搭, 听着它无可奈何的啁啾, 心花怒放。
“专心点。”嬴政似乎每天都在斥他。
“我有在看啦。”李世民连忙敷衍,“写得挺惜命的。”
可不是吗?嬴政去雍城加冠, 吕不韦身为相国还是留守咸阳的呢, 嫪毐叛乱的消息一传过去,他也忙忙碌碌地听令, 配合处置叛军及涉案官员。
别的不说,光嬴政下令要枭首的那些内史之类的官,其实都是应该过廷尉和相国之手的, 只是秦王盛怒, 携加冕平叛的权威,人先处理了, 再意思意思走咸阳过一遍。
反正如今没人敢反对,尤其吕不韦这个涉案分子,生怕自己也被牵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阿父准备怎么处置他?”
“罢相,回封地,迁蜀地。”嬴政很早就在研究这件事了,是以出声时就已经不再是随口一说,而是深思熟虑。
“然后就可以给吕不韦收尸了。”李世民云淡风轻。
没有人为他这句话惊讶,因为嬴政这处理方式,本就是层层加码,从罢官废掉所有权力,再让吕不韦离开咸阳这个政治中心,冷眼旁观这人安不安分,随便找个借口逼他迁往蜀地。
对吕不韦这种爱财爱权的人来说,这无异于流放了。
咸阳呆不得,封地的好日子也过不了,不仅政治生命结束了,荣华富贵也玩完了,那还活着干什么?
体面点,自己去死吧,省得跟商鞅似的被五马分尸。
当然他如果真的能从此安分守己,闭门谢客,嬴政说不定也能留他一条命。
但吕不韦能吗?他是这种性格吗?他如果是的话,当初就不会搞天使投资,求从龙之功,一步登天了,也不会送嫪毐假冒太监进宫给赵姬当男宠了。
性格决定命运,在他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你要为他求情?”嬴政思量道。
“谈不上求情,他确实有功,也确实可以死——”
每代秦王都有自己的ssr,嬴政手里不缺相卡,吕不韦撕不撕影响不大。
“不过,如果让他去月氏,他能尽心竭力吗?”李世民好奇地问。
“寡人手下留情,他凭什么不戴罪立功?”秦王神色幽冷。
继王翦匆匆来去之后,吕不韦也被一纸诏令拽到了雍城。他没有王翦那么好运,一到这里就被秦王客气地请进来坐,而是在日头下等着,旁观秦王带长公子骑马。
春光很好,鸟语花香,但他没心思欣赏。
四月的阳光也很暖和,但吕不韦只觉得热,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这会儿更是冷汗涔涔,完全预料不到秦王会如何处置他。
他自以为已经很谨慎了,这两年明明有在逐渐还政,也没有不可一世,权倾朝野,怎么偏偏嫪毐那个蠢货要造反,赵姬居然帮他造反?
这不是吕不韦想看到的,他也没有掺合!
可是……秦王会信吗?
吕不韦根本拿不准。从很多年前嬴政回国开始,他就以出色的表现获得子楚和华阳太后看重,年少继位,却从不鲁莽浅薄,只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积累政治资本,逐渐逐渐,在这九年里,获得了朝堂大部分人的认可和效忠。
吕不韦都看在眼里,他可不傻,也没有和嬴政对着干,他就是贪贪财、恋恋权、好好名,处事圆滑,喜欢享受而已,也是人之常情嘛。
都怪该死的嫪毐!
还有永远拎不清的赵姬!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蠢女人,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她是太后,她不怕,吕不韦还想活呢!
他在心底骂了赵姬千百遍,恨不得把嫪毐千刀万剐,才能泄他心头之恨。
“阿父,相国来了哦。”李世民坐在马上,裹着轻软的小斗篷,被嬴政带着兜风。
“让他稍等。”
知道孩子好动,还特地放慢速度,穿过一行柳树,让顽皮的孩童可以伸手去够柔软碧绿的枝条,兴高采烈地揪叶子折枝。
和风与旭日流连在柳叶花间,莺飞蝶舞,春水潋滟,连天空好像都蓝汪汪的,像被清澈的湖水洗过。
“你怎么还不会飞啊?”李世民眯起眼睛,穿梭在柳树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暗戳戳地盘着他的鹞鹰。
一个多月大的小鸟正是开始学飞的时候了,但因亲鸟不在,没有人教导和做榜样,鹞鹰的试飞有点磕磕绊绊,不太顺利。
“准备好,我放你去飞喽。”他眉飞色舞地举起鹞鹰,嬴政托了一下他不太方便的左手,怕他用力过猛。
黄褐色的鹰雏拍打着翅膀,略有点惊慌失措。
“去吧。”
“啾啾”
鹞鹰拼命拍啊拍,但过于圆润的体型和发育不够成熟的翅膀,不足以支撑它飞得很高。也可能是技巧不足,不会借用风力,像肥鸡似的扑棱扑棱几下,飞了三四米高,就稳不住高度,歪歪扭扭地滑行一段,发出一连串叫声。
好没用的东西,还这么吵。嬴政有点嫌弃,不太想去救援。
“阿父!快快快!它要掉下来了!”李世民急切地抓着嬴政的袖子。
嬴政面无表情地御马疾驰,在没飞起来的笨鸟摔惨之前,带孩子去接住了它。
“哇!阿父好厉害!”李世民用衣服兜着,为脸刹的鹞鹰做了缓冲,矜持地求夸奖,“马镫是不是很好用?”
在等吕不韦过来这几天,他可没闲着,玩归玩,什么正事都没落下。
当然啦,我们大秦公子只负责画画图,对工匠和厩吏巴拉巴拉一顿输出,然后坐等结果就行。
可恶的甲方就是这样哒。
李世民非常了解马和马具,画出来的图足够详细真实,一目了然,连尺寸都可以标得很精确,没有一点出入。
于是本就没什么难度的马镫新鲜出炉,很快就装到了马上,在蒙恬带人率先试用并表示很好用之后,也同步到了嬴政的马上。
至于其他的马鞍、马鞯、马衔镳等等,还在根据挑剔的公子的指挥和图示,缓慢改进中。
因为马镫确实好用,上马方便,控马省事,纵马驰骋时省却了一半心神,可以更稳定地去做其他事情,嬴政也就没有怪孩子多事,放手让他施为。
“阿父,那边有只斑鸠诶!停一下,我想把它……”
“嗖”的一声,嬴政张弓搭箭,在奔驰中射出一枝长箭。
那箭射得极远,穿过柳树分叉的枝条,惊飞了一只有斑点的灰色斑鸠,得到一根长长的羽毛做战利品,擦着吕不韦的发冠,钉死在了后面的花树上。
吕不韦:“!!!”
他呆若木鸡,惊魂未定,眼珠子好像都不动了,等嬴政打马到跟前,才忽然醒神,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讪讪笑道:“参见王上、公子,臣来得不巧,搅了王上的兴致……”
“相国这是哪里的话,寡人一时失手,让相国受了惊吓,倒是寡人的不是。”嬴政踩着马镫,长腿一跨,轻轻松松地翻身而下,优雅而利落。
“阿父你箭术好差哦,连只斑鸠都射不中。”李世民大言不惭地做鬼脸,“就这还抢我的猎物呢?”
嬴政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以防他蹬鼻子上脸,明知道自己是故意射偏吓唬吕不韦,还要趁机逞口舌之快。
欠打的小崽子,迟早有一天要找机会暴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不敢不敢,是臣站的位置不对。”吕不韦口不择言,卑微得有点过分了。
是谁警告过他什么了?还是嫪毐与熊成的死吓到他了?
兔死狐悲,对他这种狡猾的政客商人来说,秦王的雷霆手段,还是很管用的。
尤其,春申君的死讯也传到了秦国,嬴政特意送到了咸阳,就怕吕不韦不知道。
春申君在楚国威望多高,势力多广,功劳多大,比吕不韦有过之而无不及。楚王可是他一手扶植起来为王的,当年冒险把为质的楚王偷偷从秦国送回楚国,那种经历,不是和吕不韦一模一样吗?
结果楚王前脚刚死,后脚李园就弄死了春申君。
这怎么不叫吕不韦心惊胆战?
“今天天气很热吗?相国怎么满头大汗?”李世民笑嘻嘻。
“臣、臣不热……”吕不韦支支吾吾,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和秦王打哈哈玩心眼,兜圈子兜到最后,倒霉的肯定是吕不韦自己。
秦王是个多么果决的狠角色,吕不韦难道不知道吗?历代秦君,从孝公时代开始,哪有一个好相与的?
思及至此,吕不韦一狠心,大礼参拜,伏跪下来:“臣有罪,任王上处置。”
“你有何罪?”嬴政淡淡地疑问。
“就是啊,相国有什么罪呢?”李世民一脸天真地问,宛如鹦鹉学舌,懵懂无知。
“臣……”吕不韦的冷汗湿透了眉睫,滴落到泥土里,晕出一团团深色。
“哎呀!”李世民惊呼一声,连忙松开了半只手,让那没安好心的撅屁股小鸟放肆排泄。
稀稀拉拉的不明液体,落在了大秦相国的高冠和头发上。
场面一度尴尬到了极点。
嬴政:“?”
李世民:“……”
吕不韦:“……”
某人面如土色,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世民对天发誓,他真不是故意的!
第34章 五马分尸到底几份?
嬴政神色微妙, 带着一点没有显露出来的笑意,冷着脸,威严地训斥道:“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向相国道歉!”
“对不住, 是我太失礼了……”李世民手足无措。
吕不韦涨红了脸,却没有憋出一句话来。
“带相国更衣。”嬴政扬声吩咐侍者。
等倒霉催的吕不韦走了,李世民嗫嚅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寡人知道。”嬴政随手摸了摸沮丧的猫猫头。——这个身高差真的特别顺手。
嬴政很确定, 这孩子顽皮归顽皮,但从来不做这种存心折辱身边人的事情。
不管是少府里那些整日与泥土作伴的陶匠, 还是马厩里成日与马打交道免不了沾染味道的厩吏,亦或是长年累月干活的侍从宫女,李世民从来不恶意拿他们取乐,反而整天嘻嘻哈哈,和谁都能聊上两句话。
连这些人都如此,何况吕不韦呢?吕不韦好歹有功,罪不至此。
他可以死, 但没必要侮辱他。
李世民捧起他的鹞鹰, 嘟嘟囔囔地戳着犯罪嫌疑鸟,抱怨:“都怪你不好, 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这是不对的。”
又开始了, 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掉跟小动物说话的习惯?不会一辈子都改不掉吧?
嬴政拎走随地大小便的鹰雏,两只手指捏着小鸟的翅膀, 也不管对方挣扎乱叫成什么样,随意道:“这东西若不听话,可以炖了。”
“不行不行, 它以后能帮我捕猎的!”李世民连忙抢救他的宠物。
“你可有想过, 回咸阳之后,你的猫和鹞鹰会不会打起来?”
“诶?”他还真没想过。
嬴政给贪玩的孩子换了一处玩耍的地方, 也不管他是不是用蘸着朱砂的笔,在鹞鹰身上涂涂抹抹,给小鸟染色,反正小孩在边上呆着就行。
秦王喜欢把养伤的孩子放在视线所及的地方,偶尔瞄上一眼,以防他又磕着碰着,把伤口弄出血。
吕不韦更衣移步,调整了一下憋闷的心情,情绪相对稳定地进殿,一进来看见公子还在玩那只鸟,顿时蔫眉搭眼,浑身都弥漫着一种“我好命苦”和“活人微死”的丧感。
嬴政其实觉得有点好笑和解气来着,但碍于身份,没有表现出来。
“相国请坐。”秦王彬彬有礼。
吕不韦已经不再战战兢兢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莫名其妙地放松,甚至敢直接道:“嫪毐叛乱之事,虽与臣无关,但他却是臣引荐入宫的。此事臣有大过,欺君罔上,罪无可赦。臣无话可说,愿听候王上发落。”
这跟王翦那种礼貌性的请罪不同,谁都知道王翦没有犯什么错,他只是谨慎而已,已然做得非常完美了。
而吕不韦不同,嫪毐这件事他本来就有大错,想怎么治他都行。
何况,在嬴政继位到亲政的这九年里,吕不韦作为相国,权倾朝野,难道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吗?
他可不是王翦,想要揪他的错处,那可找的理由太多了。想让他死,也太容易了。
“相国毕竟劳苦功高,若这般随意处置,岂不是寒了朝中文武的心?”嬴政幽幽地看着他。
吕不韦急忙道:“臣罪在欺君,望王上宽容,念在臣年事已高的份上,让臣乞骸骨,以避贤者之路。”
他恭恭敬敬地拜下来,看上去甚至有点风光不再、山穷水尽的可怜了。
想当年商鞅被诬告谋反,逃亡到函谷关附近时想住旅店,却因为他自己改革的律法,没有身份证明住不了。而后被迫逃向魏国,又因为他曾率秦军打败过魏军而被拒绝接纳,最后只能逃回封地,不得不举兵反抗抓捕他的秦军,最后战败被杀,而后被车裂,死无全尸。
处处都是回旋镖,镖镖致命。
吕不韦现在一想到商鞅,就觉得商鞅的过去,就可能是自己的未来。
他怎么能不怕?
他现在只想赶紧跑,只要能活下去就是万幸。什么荣华富贵,连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荣华?一不小心就是死无全尸啊!
“相国多心了,寡人可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嬴政微微一笑。
秦王不笑还好,他一笑,吕不韦更觉得惊悚了。
吕不韦忍不住腹诽: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你们家薄过的情还少吗?
如果再算上甘茂(甘罗的爷爷),魏冉(宣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范雎(害死白起那个),那被废的丞相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你们家未免也太费丞相了!
希望上天保佑他能全身而退……
“臣……臣明白。只是臣深觉羞惭,不敢再忝居高位,求王上成全。”
吕不韦深深地伏低身子,双手叠于地面,袖子铺开,几乎五体投地,诚心得不能更诚心了。
然而嬴政从来没打算放过他。安全退休?想都别想。能让你发挥点余热,是看得起你。
“寡人若是不成全呢?”嬴政似笑非笑地审视他。
忙着按住乱动的鹞鹰给羽毛涂色的李世民不由侧目,啧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就被嬴政瞪了回去。
好吧,今天做个乖巧的小朋友,就不吐槽秦王正经皮子下的恶趣味了。
说出去没人信,有时候呢,秦王嬴政这个人,也真挺活泼的,就是活泼得不太明显。
在小鸟反抗失败愤怒的叫声里,吕不韦的脸色骤然一白,甚至有点绝望了。
“……”他动了动唇,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仿佛突然之间,秦王的太阿剑就悬在他的脖颈上,那吹毛断发的剑锋轻飘飘地割断两根发丝,慢慢悠悠,寒气冷冽。
秦王的威势,究竟是何时大到这种程度的?吕不韦深觉无力,一时百感交集,有那么一瞬间怒从心起,恨不得反了算了。
但这个念头转眼如泡沫消散。——吕不韦悲哀地意识到,他甚至不敢反。
嬴政只淡淡地给了李世民一个眼神,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就心领神会,马上脆生生地问道:“阿父,我突然想起你上次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有个问题我没想明白。”
“什么问题?”
“商鞅是被五匹小马分尸的对吧?那他分完之后是变成了五份还是六份呢?”李世民做认真思考状。
“你问这个干什么?”嬴政撇他。
“好奇嘛。你看,如果这五匹马是向五个方向奔跑的,那尸体中间的躯干是会被哪一部分拖走呢?”
天真可爱的公子大发慈悲地放开了手里饱受折磨的鹞鹰,那支本来用来批阅奏简的朱砂狼毫,沦为了画画的工具,在白纸上认真勾勒,很快就画出了几笔简洁的分尸现场。
“好端端的研究这个做什么?”嬴政不忍直视。
“那相国觉得呢?”鹞鹰和小朋友一同离开桌案,一个跌跌撞撞半飞半跳,差点撞到柱子上,被蒙毅顺手逮住。
另一个拿着新鲜的红色画作,展开给吕不韦看,无邪地眨巴眼睛,露出大大的笑容:“荀先生说,学不可以已,好孩子要勤学多问。我有问题,当然要问啦。相国可以回答我吗?”
那朱砂的涂鸦扑面而来,如同血淋淋的车裂示众,看得吕不韦眼前一黑。
现在他不是活人微死了,他是死人微活。
“臣、臣不知……”
“相国也不知道吗?好可惜。”幼崽咂了咂嘴,好奇心满满地转头,嗓音甜得有些做作,问他的父王,“对了,阿父,嫪毐怎么死的?”
“斩首。”
“尸体哪去了?还在不?要不拉出来实验一下吧?也算废物利用嘛。”李世民大大咧咧地建议。
“不可胡言乱语。”嬴政意思意思地告诫了一句。
吕不韦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汗如浆出,如果再听不出来这是在故意吓唬他,也就不配坐到大秦相国这个位置了。
他心如死灰地发了会怔,认命道:“臣虽有罪,不至于车裂,求王上给臣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似乎想叹息,却连叹气的心力都没有了。
“相国在说什么呀,阿父怎么会赐死相国呢?”李世民灿然一笑,“眼下还有件要紧事,非相国不可呢。”
“非臣不可?”吕不韦十分茫然,“何事?”
“就是小马的事情啊。”李世民点了点他画的马,为了区别大秦普通的马,还特地画得又高又壮,腿还特别长,比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形大多了,一看就是上等马。
“我与阿父想与胡人开市,大量购入胡马,好组建骑兵。而我们大秦要出的货物,以丝绢金银、漆器瓷器、粮食茶叶……呃,现在拿得出手的茶叶不多,那就以后再说——互相交易,各取所需。
“这么多这么贵重的货物,又是去月氏那种地方,我们大秦必须出一位顶尖的使者,他还得是世间最好最聪明的商人,而这个人选,非相国莫属。”
李世民随口一夸,就能夸得天花乱坠,关键他的语气和表情都非常真诚,让人一听就觉得他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的,绝不是客套和敷衍。
吕不韦人都听傻了,宛如鬼门关前走一遭,阎王殿里洗个澡,眼看就要下油锅炸一炸了,又被客客气气地送回了人间。
李世民笑眯眯:“相国可愿意为我大秦走一趟?”
第35章 和荀子春游去啦啦啦,开心
有那么一瞬间, 吕不韦差点以为这是秦王父子俩专门给他设的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就是为了把他坑出秦国,半路弄死。
这种事以前天下不是没有发生过的,而且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吧?这不太符合秦王的行事风格。秦王这个人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了, 虽然果决狠辣,狠起来六亲不认, 但不屑于使这种阴险的手段,如果他想杀,现在就可以下令了。
难不成真的是想派他出去做生意?
涉及到打仗最重要的马匹,还是有可信度的。草原上的马确实比一般的秦马好多了,这个吕不韦也知道,马政的事也是要过丞相之手的。
他正惊疑不定的时候,秦王宣蒙恬进殿。
这位在这次平乱中表现卓越的年轻将军, 不骄不躁, 不卑不亢,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年纪常有的轻狂来。
“臣蒙恬参见王上。”
“此次西去, 就由蒙卿带百骑护卫相国, 山水险恶,望卿珍重。”嬴政郑重其事地嘱托蒙恬。
吕不韦抬起头, 这才相信这次任务不是冲自己来的。蒙恬在秦王的心里,可比他亲近信任多了,不至于为了搞一个即将下台的丞相, 而把秦王自己的心腹填进去。——还是填到月氏那种千里迢迢的破地方。
既然是真的做生意, 他可就有话说了。
“王上……”吕不韦豁出去了,“王上到底想要多少马?”
嬴政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 神色一宽,和颜悦色道:“不多,三千匹上等马。”
“三千上等马?!”吕不韦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当场晕厥。
“才三千而已,哪里多了?”李世民帮腔,“月氏肯定有的,相国放心。”
“倘若山东六国向大秦购入三千弓弩,公子也会觉得不多吗?”吕不韦自暴自弃地怼道。
哎嘿,这是绝地反弹了吗?突然硬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啧啧称奇,深觉人类性格多样性。
“月氏与山东六国不同,它和大秦几乎没有什么冲突。”他心情很好,态度也好,站着比跪下的吕不韦略高一点点,耐心解释道,“相国应该很清楚,这十几二十年,大秦都没有跟月氏动过刀兵,它不会过于防范我们。”
“但边境,是有摩擦的。”吕不韦肯定道。
“摩擦那肯定有,村里邻居田地互相挨着,还会因为抢水争垄打得头破血流呢,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李世民笑道。
“秦律禁止私斗。”嬴政指正。
“禁止了,难道就没有吗?”李世民理直气壮地反问,“秦律还禁止谋反呢。”
好糟心的对话。
嬴政几乎每一天,都有至少一个时刻,很想把孩子拎过来一顿暴打。
每!一!天!
吕不韦:“……”
如果不是处在这种命悬一线的恐怖场景里,他一定会笑出声的,真的。
“但是三千匹,还是上等马,不是一个小数目,不可能不惊动月氏首领,到时候该如何处理?”吕不韦把这个问题抛给出任务的父子俩。
李世民:“很简单啊……”
嬴政:“重金诱之。”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从抑扬顿挫到低沉平静,此起彼伏,毫不间断地响在吕不韦耳边。
“阿父好厉害哦,我也是这么想的。”李世民乐道,“月氏地域很广,控弦也有几万,但我们大秦可从来没有怕过谁。相国不必担忧,我们是抱着互惠互利的心思与月氏互市的,各有所得。无仇无怨的,月氏王也不傻,不会轻易与我们交恶。”
秦国这个逮谁打谁的凶名,现在还有哪个邻居不知道吗?
月氏和大秦,就像两座山头的老虎,各有各的领地,在自个地盘称王称霸,境内的资源目前还吃不完,是不会突然发神经挑衅隔壁凶残的邻居的。
当然,等大秦将来统一天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暂且不论。
吕不韦仔细思量着,这到底算死缓还是戴罪立功,任务难度有多大,如果完不成,秦王会放过他吗?如果完成,又能得到什么呢?
倘若他半路逃跑,或者直接投了月氏……
“相国请放心。”李世民认认真真走近吕不韦,许诺道,“只要相国全力以赴,我相信,没有相国谈不下的交易。”
吕不韦艰难道:“……公子对臣未免太有信心了……”
我谢谢你全家!
李世民权当看不出这人心底强行压下去的憋屈和被降职丢出国的怨愤,好声好气地耳语安慰道:“也不用太有压力,阿父定的目标是三千匹上等马,不过是因为取乎其上,得乎其中罢[1]了,就算差一点儿,带回两千多匹,也没关系的,并非是特意设置一个相国完不成的任务,而找借口处置你。”
不得不说,公子说话是比王上好听多了,吕不韦明知道这父子俩都不是好相与的,还是由衷感觉放松了一点,顿时就有了点底,不再那么惴惴不安。
“臣明白了。”吕不韦吁了口气。
“还有,年轻的公马一定要越多越好,是要回来配种的。这个蒙恬会看,他会帮你挑选。不光是马匹,如果能带些大秦没有的种子香料回来,那更好。”李世民小声嘱咐,话越说越多,也很详细,“丞相这个位置肯定会换人的,但典客可以给你留着,我大秦,有功必有赏。”
这算是真正交了底了。孩子年纪虽小,吕不韦却知道他的话语权有多重。
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种大事上,公子所说的话,其实就是王上想说的话。
吕不韦终于定了定心,劫后余生般擦擦汗,挤出笑容来:“请王上与公子放心,臣必竭尽全力,不成不归。”
“如此甚好。”
嬴政颔首,总算把吕不韦从死缓调到了留观查看。
十日后,吕不韦与蒙恬整装出发,精骑上百,侍者从吏五六百,马车十余驾,从雍城出发,往陇西郡而去。
锦车华服,符节旄尾,浩浩荡荡,声势颇大。
荀子一行人正巧在田埂边,目送他们远去。
浮丘伯不由诧异道:“看方向是往西去,这是要去哪?”
“去陇西哦。”李世民蹑手蹑脚地靠近花丛里的黄蝴蝶,屏住呼吸,手掌逐渐合拢。
蝴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动静,忽然震动翅膀,从他猛然合起的双手间逃脱。
“哎呀,跑了。”他惊呼一声,呼唤他的宠物,“凌霄!”
在空中练飞的鹞鹰迅速冲下来,然后一个倒栽,刹车失灵,直接冲进花丛里。
“哈哈哈……”李世民乐不可支,“你怎么飞得这么差啊?好笨哦。”
赶来帮忙还被笑话的冤种鸟儿,抖擞抖擞羽毛,晃了晃脑袋上的花瓣,大声唳唳,高昂而尖锐,一听就知道它气炸了。
李世民摘掉它身上乱七八糟的花花,抬手放它去飞:“接着去练吧,可别偷懒。”
“鹞鹰是没有偷懒,公子你怕是在偷懒。”浮丘伯跪坐在不远处的席子上,手不释卷,似乎在小桌上抄录着什么。
“有吗?”李世民乖巧一笑,揪了一把紫云英的花花,穿过有他一半高的花丛,仰着脸举起手,讨好道,“送给荀先生。”
荀子莞尔,捋了捋洁白整齐的胡子,接过了孩子的小礼物,问候:“你的伤可好了?”
“好多啦,看,能抬手了。”孩子炫耀似的抬了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公子,还是小心点好。”蒙毅比他更紧张。
“嗯嗯,知道啦。”李世民从不嫌弃真正的关心和好意。
他哼着小曲,眺望绿油油的田地,凝神看了很久。
荀子颇觉奇妙,问道:“你在看什么?”
“怎么都是黍?”李世民不解。
荀子悠然而笑,很喜欢孩子提的这个问题,这也是他郊外出游时特意带上这孩子的原因。
“北方雨水少,黍更耐旱。”他温和地回答。
“那麦子也耐旱啊。”李世民纳闷,“怎么不种麦子?”
“麦饭不好吃。”浮丘伯随口接了一句,“你没吃过吧?”
李世民还真没吃过,他诧异道:“那怎么不磨成面粉做成饼?那不是很香吗?黍才难吃呢,有面谁爱吃黍?”
浮丘伯翻了个白眼:“公子,你不会以为石磨家家都有吧?那可是个稀罕物,不是人人都有的![2]”
“哦。”李世民被他劈头盖脸一顿嘲讽,怔了怔,这辈子还真没受过这待遇,但他出奇的一点也不恼,而是沉吟片刻,慢慢道,“那下令普及石磨不就好了吗?又不是什么难事。”
石转盘这玩意儿做法又不难,推广到村,给百姓们多一个种麦的选择,还大省人工,有百利而无一害。
麦子产量比黍高,磨成面粉后的做法数不胜数,逐渐替代这时候遍地的黍成为主流作物,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众人一顿,居然有种天灵盖忽然被打开的感觉。
这么简单的法子,难道他们想不到吗?不是啊,他们是没这个权力!
“大善。”荀子笑容满面,欣慰地看着李世民,眼里的赞赏与喜悦,如身侧的河水般静静流淌。
他这一生,最想要的看到不就是这样重视民生的圣主吗?哎呀,这一趟秦国真是来对了。
“公子造纸与瓷,也是为了光被四表吗?”荀子含笑。
“一半一半啦,另一半是为了我自己。”李世民诚实道,“我喜欢更方便的东西,看着顺眼,用着也舒心。——对不对呀,师兄?纸比竹简好用多了,对吧?”
“你跟着先生出来,是来学习的,还是来玩的?”浮丘伯笔下不停,将竹简上的文字,抄录到纸上,头也不抬。
“师兄是羡慕我可以自在玩耍吗?”李世民凑过去,双手背在后面,笑眯眯地看对方写字。
“你挡着我的光了。”浮丘伯皱眉。
“如果师兄你一心一意,又怎么会在乎这么点小事呢?”孩子笑嘻嘻地告状,“荀先生,浮丘师兄不专心!先生曾言,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2]你看你,还不如泥土里的螼蚓(蚯蚓)。”
浮丘伯深吸一口气,额头青筋暴起,怒道:“边上玩去,别在这碍我的事。”
“先生你看他,不仅不专心,脾气还不好。”李世民继续告状,“天气这么好,桃红柳绿的,你怎么这么暴躁?”
“桃花都落了,哪还有桃红?”浮丘伯嗤之以鼻。
“落在地上,就不红了吗?”李世民叉着腰,振振有词。
“通古!你人呢?你家公子这么胡闹,你管不管?”浮丘伯受不了了,转头大喊。
安静写字的李斯:“……”
他能管谁?
谁能管得了这位即将被封为太子的长公子?
李斯莫名其妙从老师变成了师兄,辈分骤降,谁来替他发声?
第36章 二凤气哭,啥都敢说
李斯心平气和地开口:“浮丘兄, 请恕斯无能为力。”
“哈哈……”李世民叉腰大笑,笑得浮丘伯咬牙切齿。
“法家的政策不是疲民吗?你想让石磨盘推广开来,你父王能同意?黔首生活更方便了, 有更多的时间去干其他的事了,未必是秦国想要的吧?”浮丘伯冷哼,“你们秦国可是巴不得黔首天天在地里乞食, 除了种地什么也不要干,连音乐、辩论和游学都禁止, 会答应推广石磨?”
李世民刚要解释,忽然看见了李斯。
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法家代表吗?
李斯停下了手中的笔,不急不恼,风仪甚佳,微微笑道:“浮丘兄对法家偏见颇重。商君的确主张,‘民愚则易控,民智则国乱’, 然而秦国向来重视耕战, 此乃重中之重。况且我王胸怀大略,如此有助于耕田的良策, 是不会驳回的。”
“哦?秦王舍得掏这么多钱, 损己利民?”浮丘伯质疑。
“这个就不劳师兄费心啦。瓷器这两年在六国卖的很好哦,赚到的钱都已经够我养一支重骑兵了, 只要政令传达下去,钱不是问题。”李世民笑了。
“如此甚好。”荀子听得心情舒畅。
“我还是觉得悬,已经吞下去的财富再吐出来, 很多人是不愿意的。对秦王来说, 黔首是吃黍还是吃麦,根本无关紧要吧。”浮丘伯道, “他真的会为了改善黔首们的生活,而支付这么一大笔钱吗?”
李世民仔细想了想,然后道:“想要牛马多干点活,也得给他们吃一些好的刍秣吧。不然吃不饱没有力气,也干不了多少活,那才糟糕呢。所以施点小恩小惠邀买人心,比如推广石磨啦,减少赋税啦,看起来亏了一点点,但换来的是百姓们感恩戴德,一辈子为大秦当牛做马,这不是很好吗?”
众人诡异地静了一瞬。
李世民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嘶……”浮丘伯的文章都不抄了,面色古怪,“不知道为什么,你这几句话听起来,比商君的愚民之法还可怕,让人瘆得慌。对吧,通古?”
“公子天赋异禀,臣自叹不如。”李斯幽默了一句。
“哪有?”李世民跺脚,不肯承认,“这些话我是要说给阿父听的啦,才不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呢!我不是真的把百姓当牛马的!”
他气得脸都红了,荀子却乐了,和声道:“即便你真是如此想的,也并无什么不妥。”
“啊?”众人吃惊地看向他们的老师。
“无论你内心如何想,只要你真的推广了石磨,让千千万万的百姓不必再用双手辛苦舂捣,那就值得大加赞赏。”
荀子神态自若,徐徐道来,“就像你造的纸,即便你只是为了赚取财富,也确确实实方便了天下文士,那便值得称颂。”
这个浮丘伯就无话可辩了,因为他正在把从前注《诗》的内容,从竹简誊抄到纸上来。
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纸这玩意就是比竹简方便一百倍。
“就是就是,还是荀先生好,说得特别有道理。”李世民顿时舒服了,眉开眼笑,美滋滋。
李斯慢慢悠悠地拿起一张字,衣带当风,踱步到他的新师弟面前。
李世民好奇地仰起头:“怎么了?”
“王上交代臣,今日要看着公子默一百个秦篆。”
“默?”
“默。”李斯肯定道。
“我都还不会写,就要默了?”李世民不可置信。
“王上说,公子之聪慧,旷古绝今……”
“你乱说!阿父不可能这么形容。”李世民才不信呢。
“但公子聪慧,过目不忘,确是真的。”李斯立刻改口。
果然刚刚那句话是这人添油加醋!
“哪有过目不忘?我要看两三遍才能记住的!”李世民愤愤地强调。
“哦……”李斯从善如流,“那便请公子抽点时间来看个两三遍吧。”
幼崽气呼呼地咬了咬牙,一把把他手里的字夺过来,瞄了一眼:“这是你写的?”
“正是,王上说公子不愿意临摹他的字……”
“不是不愿意,是阿父的字不符合我的风格,照着他写,那就是邯郸学步了。”
“……”李斯被他一打断,好脾气地等他说完,才坚强地续道,“王上让臣写字帖,给公子照着。”
李世民看了又看,本想鸡蛋里挑骨头,挑点毛病出来,但实在挑不出来。
李斯的字写得太漂亮了!
他简直就是为篆书生的。那种圆润饱满、优美流畅,放在哪儿都像是顶级的标准,完美得不能更完美了。
更绝妙的是,他显然摒弃了更多的个人风格,为了方便公子认清笔画结构和临摹,特意调整了一下,整体看上去更疏密有致,清楚明朗,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勾连,非常适合当启蒙的书帖。
李世民不死心,认认真真端详了看了两遍,实在找不出缺点,不得不哼唧哼唧,坐在荀子边上,开始习字。
荀子满面春风,乐呵呵地看着他写字,不时夸上两句。
“清新脱俗,毫无匠气。”
“如云似水,流转不息,不拘于书体,见字如见人,甚好。”
李世民被老师夸得飘飘然,高高兴兴、端端正正地写完了一百个字。
“完成啦!”他快乐地拍手。
“要默哦。”李斯悠悠地提醒。
小朋友垮着脸,不快乐了。
“默就默,哼。”他撅着嘴。
蒙毅帮忙收拾他的小桌子,铺开一点痕迹都没有的新纸。
李斯提醒道:“这个是要交给王上的。”
“知道啦。”李世民大大咧咧地回答。
他从来不屑于作弊,也绝不敷衍任何功课,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旁观下,每个字都毫不停顿,甚至不需要李斯提醒,就能从头顺到尾,行云流水一般,无比丝滑,毫无遗漏谬误。
浮丘伯悄悄问李斯:“他真的刚学吗?”
“真的。”李斯确定。
毕竟他就是那个倒霉的一直没机会授课的老师……
赤松子那个酒鬼,自己都不会写篆书,绝无可能教公子。
每次李斯在公子来访时,故作不经意地路过那个院子,只能看到那师徒俩在搞东西吃。
小炉子的火总是亮着的,不是煮汤就是煮茶,不是烤橘子,就是烤栗子,更多的时候是烤肉,香味直飘到李斯鼻子里,哪怕他不进去,也闻得到。
如果公子看到了他,就会笑嘻嘻地招呼他进去,或者给他塞点吃食,好像是尊师重道,又好像是在贿赂似的,叮嘱他“不要告诉阿父哦。”
李斯一直觉得匪夷所思,王上竟然就这样放养,让公子跟着赤松子混吃混喝,有时候把蒙家休沐的谁谁也吸引过来,跟他们一起吃。
蒙武一般会推辞,然后给李世民送点时令的果子来,叮嘱他也要多吃果子。
蒙恬大多在外练兵,回来得很少,几个月才能见一次,来了会带公子练一会武,活动活动筋骨,滴酒不沾。
蒙毅出现的频率最高,犹如秦王的信使,只要不忙,都会过来看看,他也不喝酒,但会陪李世民吃点东西。
李斯就这样看着他们在自己家来来去去,想着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加入吧,索性也跟着饮杯茶。
他就这么半生不熟地和李世民呆了一两年,本想着等公子大两岁,王上迟早会让他收收心专心学业的,那到时候他自然就派上用场了。
万万没想到,计划着实赶不上变化快。
“默好啦……啦啦啦……欸?”小朋友愉快的歌声被强行截断,鹞鹰俯冲而下,趁其不备,叼走了他的作业。
“你把它给我放下来!那是我好不容易才写完的!”李世民气炸了。
鹞鹰乘风而起,叼着轻飘飘的纸越飞越远,毫无停留的意思。
“你给我等着!”李世民绝不坐以待毙,也不原地跳脚,他零帧起步,飞快地奔向河边。
蒙毅大惊失色地追上去:“公子!医丞叮嘱过,你现在还不能动作太大……”
李世民快如闪电,蒙毅竟然没追上。他转眼就来到饮水的小红马边,脚尖一点,就踩着马镫翻身跃上,随手从马背的兜里掏出他的弓和弹丸,喝道:“走!”
小红马撒欢跑开,留给赶来的蒙毅一脸灰尘。
“公子!”
“凌霄!我数三声,你马上给我下来,不然的话我把你毛都拔光!”李世民弯弓填弹,冲着天空大喊,“三、二……”
他还没有数完,一道箭光掠过他的视野,直冲云霄,射中了那个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小的褐点。
那个飞翔的点停住了。
李世民愕然地看着鹞鹰从空中坠下,摔到了紫云英花丛中。
他匆匆打马过去,只见到长箭穿心而过,刚刚学会飞的鹞鹰睁着圆圆的眼睛,血流如注,很快就不动了。
它的嘴里,还叼着他的字,墨迹未干,被春风与箭风刮破了,染上了血迹。
李世民呆呆地看了一会,茫茫然地回首。
嬴政上下打量他,蹙眉道:“不是同你说过,暂且不要动弓么?”
“我的鹞鹰死了。”李世民抬眼望他,有点怔。
“不听话的畜牲,死便死了,再养一只就是。雍城到处都是,不足为奇。你有什么可伤心的?”嬴政不以为意,十分冷漠。
“可这是我的鹞鹰,它有名字的!”
霎那之间,李世民的眼睛就盈满泪水,委屈而气愤道,“难道哪一天我死了,阿父也会说死便死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再养一个就是吗?”
“……”嬴政心一梗,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场所有人:“……”
六个省略号不足以表示他们的震惊,真的。
第37章 嬴政是怎么哄孩子的
这一瞬间, 在场众人的想法各不相同。
有不解的:不就是只鸟吗?怎么又哭了?这孩子真烦人,动不动就哭。
有不安的:我刚才要是反应快点就好了,公子就不会蹿马上去开弓, 王上也不会动怒把鹞鹰射死了。
有纠结的:这事跟我没关系吧?但好像又有点关系,是不是该劝劝?
有惊讶的:不是说秦人都跟石头似的又冷又硬吗?父子关系居然这么……这么难以描述的吗?秦国的公子也太直接了,这种话居然都敢随便说……
也有平静分析的:秦王下手虽狠, 却也是一番拳拳爱子之心。鹞鹰有错在先,教训教训无妨, 只是不知是否有意杀死孩子的小宠,惹得幼子如此伤心,确实不妥;这孩子言辞也过于激烈了些,若是因此激怒秦王,也不妥……
于是便有人同时开口,欲缓解这紧绷的气氛。
“王上,这都是臣的过错, 臣没有保护好公子!”
“秦王息怒, 稚子天真烂漫,非是有心惹秦王生气。”
蒙毅着急忙慌地赶到孩子身边, 把他从马上抱下来, 还悄悄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赶紧把弓放下来。
李世民松开手, 却扭过头,对秦王摆出一副“我很生气,不想跟你说话”的表情。
荀子匆匆走过来, 李斯跟浮丘伯虽不想掺合, 也不得不跟过来。
嬴政不觉得自己有错,被这孩子的暴论迎面暴击, 顿时梗住,收起弓箭,皱眉恼火道:“胡说什么?你怎可随意轻视自己的性命?”
“我没有轻视自己的性命!”李世民大声辩驳,脸气得通红,努力忍着不哭出来,却还是带了几分哽咽,“是阿父你轻贱我的鹞鹰的性命!”
“不过是一只禽鸟……你为了一只畜牲而责怪我?”嬴政真的无法共情他的委屈和愤怒。
“如果阿父把猫猫打死了,难道阿母会不伤心吗?”李世民毫无顾忌地类比。
喜欢禽鸟的人自然不如喜欢猫的人多,这么一类比,即使是李斯这种本来无条件站秦王的人,都觉得王上好像是有那么点过分。
“公子。”李斯出声找补道,“王上非是有意要射死你的鹞鹰的,不过是怕公子伤势未愈就动弓,情急之下失了手。”
“他就是有意的,他的箭术好得很,才不至于失手!”李世民一口咬定,“这个高度,连现在的我都未必会失手,难道阿父会吗?”
“你要胡搅蛮缠到何时?”嬴政冷声,“难不成你的鹞鹰没有过错?”
“它就算有错,也罪不该死。他抢走我的字,该打该罚该教训,那都是我的事。我可以重写一张,也可以罚它两顿不许吃食,可以把它关笼子里……怎么都行,就是不能直接杀了它。”
李世民气急了,依然条理分明地解释和控诉,力求表达清楚自己因何而怒。
“而阿父你根本没有给它认错和改错的机会。不教而杀谓之虐!阿父随意杀死了我的鹞鹰,难道我却连一句道歉都得不到吗?”
“我向你道歉?”嬴政不屑置辩,“为了一只禽鸟?”
眼看战况升级,李斯一个激灵,暗道不妙。
蒙毅更是头皮发麻,忙道:“公子……公子莫哭,这时节总有些出壳晚的鹞鹰还不会飞,只要想抓,山林子里总是有的。臣一定给公子抓一只更好、更漂亮、更听话的。这只、这只本来也不聪明,莽莽撞撞的,不适合做公子的玩物。”
李世民却只含着泪,固执地仰头望着他的父亲。
他在等待一个道歉,但嬴政显然不可能给他。
——哪怕做父亲的,已经意识到自己确实有那么点过分,但那也是基于爱子之心。他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不听话的畜生差点惹孩子受伤,就是该死,但孩子委屈成这样,他多少又有点不安。
嬴政面若冰霜,脸上有点挂不住,转身拂袖而去。
“王上……”最急的就是蒙毅,他这个劝不动,那个也劝不住,心急火燎地低声,“公子,别跟王上置气,他是特意来接你回宫的。”
“他不道歉,我不回去。”李世民看着嬴政离去,没有一丝一毫要跟上的意思。
“公子,王上也是关心则乱。公子年幼伤重,王上彻夜守在公子身边,衣不解带,心急如焚。上次公子摔倒,伤口流血,王上也担心得不得了。”蒙毅真是快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方才那样的情形,也不能全怪王上。”
“可他杀了我的鹞鹰。”李世民固执地重复道。
“公子!”
“我知道阿父爱我,在意我,关心我,但这不是一回事。”李世民向死去的鹞鹰走去,“如果阿父连爱屋及乌都做不到,那就不够尊重我。”
“王上还不够尊重公子吗?”蒙毅惊愕,“臣从来都没见过哪个做父亲的如此待自己的儿子,简直爱如珍宝。”
“爱屋及乌,这个类比不错,我要记下来。”浮丘伯悠闲地插了一句,先习惯性拿起竹简,又立刻放下来,换成纸,一边写一边抱怨,“这纸什么都好,就是太轻,站着写的时候不方便。”
李世民无语道:“你不能垫个木板,或者把一叠纸用针线钉起来吗?非得拿着一张纸写?你明知道单张的纸薄。”
“那你就非得和你阿父吵架吗?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你明知道他是君王。”浮丘伯原模原样地把话还给他。
“他是君王,就可以随随便便杀我的凌霄?”李世民不服,“而我甚至不能难过,也不能生气?凭什么?”
荀子琢磨了一会,评价:“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事,秦王确实有错。”
“是吧?先生也这么觉得。”李世民连忙转头。
“但,你伤未愈,是不是也不该纵马弯弓?”荀子温和地问。
“……嗯。”李世民小小声地应了一声。
“秦王是否是因为关心你,才向鹞鹰动手的?”
“……是。”
“你之言辞过于激烈,没有给秦王留任何余地,是不是也不够敬爱有礼?”荀子不紧不慢地问。
“有那么一点吧。”李世民闷闷不乐。
荀子慈爱地摸了摸他低下的头,宽慰道:“我想,你父下次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他只是开不了口,实则多少有点悔意。”
“我知道。”
李世民蹲下来,怔怔地看了一阵死去的鹞鹰,眼泪吧嗒吧嗒,无声落下来,忽然卷起袖子,开始挖土。
蒙毅一愣,连忙道:“公子是想埋葬它吗?那我来挖吧。”
“不用,我送它一程。”孩子冷静下来,埋头用手刨土。
“那也不必用手吧?”浮丘伯看不下去了,“你等会,我去那边田里借个农具。”
李斯无可奈何地叹气,折了树枝递过去,顺便蹲下来,生无可恋地帮公子挖坑。
就这样,你一刨,我一锄,他一挖,很快一个椭圆的小坑就挖好了。
孩子把死不瞑目的鹞鹰放进去,土填好后,还很有仪式感地堆了一圈小石头,垒得像个小小的坟墓。
荀子静静地看着他们,将孩子送自己的花递了过去。
“谢谢先生。”李世民擦擦眼泪,在石头前面摆上紫云英花朵,仍有些低落,礼貌地向帮忙的所有人道谢。
“多谢浮丘师兄的锄头。”
“不用客气,我还能看着你一个小毛孩用手刨不成?”浮丘伯摆摆手,还木锄头去了。
“也谢谢客卿。”
“臣亦是夫子门下。”李斯含蓄提醒。
“啊,习惯了。”李世民改口道,“那以后叫李师兄吗?”
“朝堂之上,君王之前,还是称名与官职更稳妥。私下如何称呼都可。”
“哦。”小朋友乖乖应是,“我私底下叫蒙毅,就是一直叫名哒。”
“无妨,臣喜欢听公子叫臣的名字。”蒙毅舀了一盆水来,把孩子的小手洗干净,轻声道,“公子的心情好些了吗?”
“不太好。”李世民直白道。
“没事干来帮我誊抄。”浮丘伯扬声,“我还有十八个竹简没抄完呢。”
丧丧的小朋友一屁股坐在浮丘伯边上,在席子上挪了挪,挪到侍者放下的软垫上,下巴一沉,搭在桌边,无所事事地抠竹简玩。
“别捣乱,你没事干,我还有事干呢。”浮丘伯撇他一眼,不客气地拿掉他的小爪子。
蒙毅耐心地哄道:“公子在这等臣一会,臣去给公子捉只鸟来玩吧。这附近总是会有飞鸟的。”
“那我在这里等你。”李世民抬起头,眼巴巴地瞅着他。
“好,最多半个时辰,臣一定回来。”蒙毅与李斯对了个眼神,后者点点头,意思是放心,公子他会留意。
李世民就在这等啊等,等浮丘伯抄完了手里的那份竹简,又被李斯投喂了栗子和肉脯,还凑到荀子旁边,叽里咕噜地吐槽秦王欺负他。
越说越委屈,眼泪汪汪的,眼看又要哭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他背后伸过来,玄色的袖口绣着暗金云纹,层层叠叠地垂落,衬得这缓慢的动作优雅而矜贵。
那只手里,松松地捏着一团毛绒绒。从大小到毛色,都和死掉的那只像极了。
“啾?”小鸟叫了一声。
李世民瞬间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小毛球。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凌霄被射中坠空,又亲手把它埋了的话,李世民可能会误以为,这就是原来那只。
“给,你的鹞鹰。”从来不肯低头认错的秦王嬴政,冷着脸开口。
“不许再哭了,听到没有?”
第38章 册封太子,抱进宗庙
“阿父~”孩子惊喜万分, 破涕为笑,跳起来就扑进了嬴政怀里。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哪怕本是局外人的浮丘伯。
蒙毅在嬴政身后, 偷偷向李世民比划口型:“这是王上亲自抓的。”
不必他说,李世民也猜得出来,嬴政去而复返, 是去做什么了。
这只鹞鹰和死掉的那只那么像,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寻找的。
乖觉的小朋友不会一犟到底, 再犟下去,他有理也要变没理了。
他的凌霄,以后就只能悄悄怀念了。
李世民收了这个道歉的礼物,爱不释手地摸着小鸟的毛毛,和荀子告别,就跟嬴政回宫去了。
浮丘伯在原地一连声地咋舌:“我现在相信,这公子将来能变法成功, 逆转百年商君之法了。——通古你要不要再改研诗书?”
李斯只是笑笑:“等公子长大, 有权力改革,至少还得十几年, 而这十几年, 我不能白白等。”
荀子包容地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两棵不同种类的树, 在各自喜欢的土壤扎根,努力生长。
像这样的树,荀子还有很多棵, 现在还多了一只会爬树的小猫猫。
想到这里, 荀子微微而笑:“也好,你的志向在此, 也是一条正路。”
“谢先生。”李斯眉目舒展,“公子的伤好多了,咸阳宫那边日夜挂念,催促的信来了很多封,想来不久王上就会带公子回宫。我们也得准备去咸阳了。”
“听说要册封太子了是不是?”浮丘伯来了兴趣,“就这么点大的小孩,这回差点没夭折,还敢封太子呢?”
“嘘……”李斯连忙示意他噤声,“浮丘兄这话以后千万别说了,王上忌讳得很。”
“你们秦国忌讳真多啊,律法也森严得很,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好好的人都跟入了囹圄似的,活得都好累。”浮丘伯撇撇嘴,“真奇怪,你们公子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长成这种性格的?”
这个问题不仅浮丘伯想知道,所有认识公子和秦王的人,都想知道。
甚至秦王自己都想知道。
他时常觉得匪夷所思,不明白这孩子那种天生的大胆和开朗,以及不分场合说哭就哭、却一点也不尴尬的理直气壮,都是怎么形成的。
好像万物都该随他心、顺他意,让他快乐舒心才对,不然孩子就要想办法改变了。
——哪怕是册封太子的典礼。
雍城的宗庙建得很高,好像这样就能离天更近一点,占卜时得见天意,祭祀时能告祖宗。
秦国连出了五代明君,才把这个曾经被天下瞧不起的西夷穷国,发展到如今可以随便锤六国的强横地位,因此嬴政祭祀时还是颇为虔诚肃穆的。
毕竟这确实是他的祖宗们。
但是——
“你说什么?”秦王愕然低头。
“走不动了。”李世民停下来,仰头望着长长的阶梯,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好高哦。”
“你从岐山到雍城,可是走了一夜。蒙毅说你一句没喊累。”嬴政质疑。
“那时候我不放心阿父,要赶着来见你啊。现在你就在我身边,我肯定就没有这样的体力啦。”
小朋友永远振振有词。
嬴政怔了一下,诡异地被说服了。
“但这是祭祀,时辰是定好的,不能这般懒惰。”嬴政看了一眼天色,不赞同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可不能惯着孩子。
“可是我走得好累了。”李世民拖长尾音,殷切地望着他。
“你又待如何?”嬴政顿觉不妙。
“阿父,抱抱!”孩子清清脆脆地表示,大大地张开双臂。
“宗庙重地,岂容你如此儿戏?”嬴政严肃拒绝。
孩子脸上的笑容一收,小嘴巴一瘪,嬴政立刻就意识到他要哭了。
这个表情他实在是看了太多次,熟得不能再熟了。
果然,不过是眨个眼睛的功夫,小孩的眼睛就湿哒哒的,随时都会落下泪来似的。
他为什么每次都能想哭就哭,哭的这么快?他哪来那么多眼泪呢?
嬴政始终想不明白。
“阿父……”又开始了,这种黏黏糊糊的、做作无比的声音,矫情得很。
嬴政明明清楚这孩子是故意偷懒,他其实可以爬到上面去的,但看着他泪眼汪汪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算了,抱就抱吧,也没多远,反正孩子小,抱起来也很轻松。
于是秦王犹豫了两秒,还是决定把孩子抱起来。
周围所有的官吏,包括奉常和宗正,都默不作声地旁观,没人阻止。
小孩的眼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转眼就笑开,乖巧地呆在父亲怀里,拨开他冕上垂下的五彩旒珠,一口亲在嬴政脸上,眉眼弯弯:“阿父最好了!”
嬴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无可奈何。这个时候变成他最好了,不是动不动就控诉他坏的时候了?
这孩子变得也太快了,六月的天都没他快。
“安静。”嬴政提醒顽皮的小孩,一步一步,稳稳地拾级而上。
秦国的列代先王,都在宗庙等着他们,就是不知道他们看到太子是一路被抱上来的,会是什么心情。
看在是自家孩子的份上,做长辈的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毕竟孩子还小呢,有什么法子?
秦王政九年,五月初五,年仅四岁的长公子被封为太子,于雍城祭祀天地祖宗,举世瞩目。
又过五天,他们回到了咸阳城。
“阿兄!”
扶苏像个小炮弹一样,兴奋地冲了过来,李世民也乐颠颠地向他奔过去,两个人没刹住,“bong”地撞在一起,各自弹了出去。
李世民要稍微稳当点,踉跄了一下,勉强站住了。
扶苏还不到两岁,整个人翻了过去,在地上滚了一圈,活像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想爬都爬不起来。
“阿弟!”李世民着急地跑上前,把扶苏扶起来。
更小的孩子奶呼呼的,一个劲地傻乐,还没站好就一把抱住了他,嘿嘿直笑。
芈夫人看着,忍不住笑意,弯腰拍了拍扶苏衣服上的灰尘,向秦王行礼。
“哎呦我的乖孙孙,你可回来了,伤好了没有呀?瞧这小脸瘦的,一点肉都没有了……”华阳太后难得失了风度,急切地走近,捧着李世民的脸,心疼得不得了。
嬴政狐疑地看着孩子圆圆的脸,心道这叫瘦?
从小孩受伤以来,一天连药带汤六七顿,各种补品吃食像水似的流进他肚子里,最近这气色眼看就好起来了,哪有这么严重?
“那个该死的熊启,熊成,还有那个嫪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我们孙孙伤成这样,受了这么多苦……”
华阳太后快心疼哭了,她可从来不是个脆弱爱哭的女人,嬴政都没见她哭过。
真是活久见。
芈夫人静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笑了笑,宽慰道:“孩子没事就好。”
“对不起,曾祖母,阿母,如果我安分地待在宫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李世民反思了一下自己。
“这怎么能怪你?你只是在咸阳城里玩玩而已,都是歹人的错。枭首都便宜了他们,就该车裂。”华阳太后毫不犹豫道。
“阿兄!”扶苏不会说太多的话,只抱着他跳啊跳,乐出一串笑声。
“我不在的时候,扶苏有没有想我啊?”李世民笑眯眯地搂着他的腰,手指在他背后交叉,试图把弟弟抱离地面,再转几个圈圈。
长辈们俱是一惊,忙出声阻止。
“孙孙乖,快把扶苏放下,他可不轻。”
“小心!仔细伤了手,再摔着你阿弟。”
“别逞能。”嬴政干脆地拍掉李世民的手,“等会摔了,医丞又会训你。”
是的,表现很好的医丞从雍城调到咸阳来了,应该算升职加薪,就近照顾小小的伤号。
虽然李世民觉得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显然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信。
“咯咯咯……阿兄……想……”真正的幼崽含含糊糊地说着婴语,笑得眯起眼睛,嗯嗯唔唔了十几个音节,嬴政却只能听懂这三个字。
“天天都在想我吗?睡觉也想?”李世民却听懂了似的,煞有介事地一问一答。
“嗯嗯,想。”扶苏连连点头。
“我也有想你哦。”李世民抱着他的脑袋,撅起嘴巴,亲亲他的左脸,又亲亲他的右脸。
扶苏笑得更开心了,两小只抱起在一起跳来跳去,亲来亲去,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嬴政都看腻了,他俩还没亲腻。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嬴政提醒。
“啊!差点忘了。”李世民从蒙毅手里接过一个黑底彩绘的漆盒,打开来给长辈们看,“我给阿母和曾祖母带的礼物。”
他取出华丽的朱红楚锦,送给芈夫人:“这个颜色很漂亮的,很适合阿母做荷包哦。”
芈夫人笑盈盈地接过去,俯身吻了吻他的眉心,柔声细语:“我很喜欢。”
李世民乐呵呵地拿出玉佩,巴巴地放进华阳太后的手里:“这是凤鸟,送给曾祖母最好不过了,听说楚国都很喜欢凤鸟,是真的吗?”
华阳太后满眼都是笑意,合不拢嘴:“是真的。你有心了,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白瓷不好吗?”李世民歪头问。
“好,都好,只要是孙孙送的,都是最好的。”华阳太后马上改口,把孩子搂在怀里,爱得不知道该怎么亲昵才好。
嬴政看在眼里,平静地想:还是不告诉她们这礼物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小子哄人的本事简直像天生的,明明是秦使送机密用来掩人耳目的楚国特产,被他拿来送两位长辈,几句话哄得她们心都快化了。
芈夫人难道缺锦缎?
华阳太后难道缺玉饰?
这种类似的赠礼,嬴政给她们送过很多次,从来没见她们高兴成这样。
“阿兄!”扶苏不太会说话,但是看懂了,急声道,“我……我……”
“你也要礼物?”李世民逗他玩,“我也给你准备了,你猜是什么?”
第39章 大半夜折腾嬴政
扶苏似乎能听懂李世民在讲什么, 只是不会用大家能听明白的话表达,睁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的兄长。
大一点的崽子打开荷包, 掏出五颜六色的小石头,献宝似的显摆给扶苏看:“看!我特地捡的,雍城最好看的小石头, 里面还有花纹哦……看这个,像不像只猫猫?这里这里, 还有猫耳朵呢……”
扶苏兴高采烈地啊啊叫着,脑袋碰着哥哥的脑袋,指着那光滑的小石头戳啊戳,叽里咕噜,很捧场地拍手手。
嬴政:“……”
鬼知道他天天看孩子捡石头、洗石头、挑石头,睡觉之前还要数石头,和石头讲话, 枕头底下藏石头, 睡着了手里还要握着块石头是什么心情!
几块脏兮兮的破石头,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又不是玉!
对此小孩自有一套理论:“玉不也是石头吗?其实都一样啦。”
不一样, 至少嬴政觉得不一样。每当他在床上被这些该死的小石头硌到时, 他都油然而生一种冲动,想把这些破烂玩意全扔出去。
但李世民是绝不让扔的。
少一个他都要到处找。嬴政也不知道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 小孩怎么能察觉到少哪个,好像它们有名字有记号似的。
从床上找到床下,被子和枕头都掀开一处一处寻觅, 逼得嬴政都给他让道。
“……找到了吗?”
谁敢信堂堂秦王大半夜没法睡觉, 由着小崽子掀了他的床铺。
嬴政甚至把竹简都搬走了!
“还没有呢。到底跑哪儿去了?我明明记得就放在枕头底下的……”小朋友一边碎碎念,一边跳下床, 光着脚,撅起屁股,在地上逡巡。
嬴政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忍不住想他上辈子到底欠了多少债,这辈子才能被几岁的破小孩折腾成这样。
“明日不能找吗?”
“阿父你不是说过,今天的事,不要拖到明天做吗?找不到我会睡不着的。”白天睡多了导致晚上精力充沛的小崽子笑嘻嘻,满地乱跑,连鹞鹰的笼子都找了一遍。
“青云!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黄河小龙石?”幼崽一本正经地骚扰他的新宠物,晃了晃笼子。
“啾?”笼子里的青云也跟着晃晃,迷茫地啾啾。
“就是那个米黄色的,上面有这样的花纹,像黄河的水脉走向,又像一条绿色小龙……很漂亮的,腾云驾雾一样。你有没有看到?”
“啾……”鹞鹰的圆眼睛全是懵逼。
“你也没看到啊……”幼崽很失望,继续满殿乱跑,连桌上的花瓶都要扒开蔷薇,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那花也是孩子跟荀子又去春游时折回来的。
他不管去哪儿,从不空手回来,好像出去一趟,空手就亏了似的。
嬴政并不在乎殿里有没有时令的花朵点缀,他只是留意了一下小孩的手有没有被花枝上的刺扎到。
没有的话,就不管他了。
桌上多一个两个花瓶,陶器或是瓷器,土黄或是青白,插的是桃李还是辛夷,蔷薇还是牡丹,于嬴政而言,都无关紧要。
但这孩子死活不睡觉真的很烦!
“你,过来。”嬴政疲惫地低声。
“哦。”小孩屁颠屁颠跑过来。
嬴政让侍者把榻搬到一边,仔细地寻找,终于在原本床与榻的夹缝位置,找到了那个丑了吧唧的破石头。
“找到啦!我的黄河小龙石!”幼崽欢天喜地,把石头洗干净,美滋滋亲了一口。
嬴政瞬间觉得自己的脸都脏了。
再定睛一看那居然有名字、名字还忒长的石头,只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几”字形条纹。
说黄河简直侮辱黄河,说小龙更是登月碰瓷。
难不成天下所有孩子都这样吗?
嬴政抱有这样的疑惑,这次回来特意观察了一下二儿子扶苏。
结果,这更小的崽子到现在还不会说话!
根本没法沟通!
而且,扶苏好像也很喜欢石头……
两小只你蹭我一下,我蹭你一下,坐在小桌边的软垫上,把那些石头摆成一排,一个个欣赏,顺便叽叽喳喳,评价评价。
“这个粉紫色的,像云霞一样,她叫飒露紫……”
“啊啊……”扶苏疑惑。
“什么?为什么叫飒露紫,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啊。”
“紫紫……”扶苏努力学他的发音。
“跟我念,飒——露——紫。”
“啊……露露?”
“好吧,飒露露也行。”小朋友宽容地退了一步,抓起旁边靛蓝的那颗,兴致勃勃介绍道,“像不像人鱼?”
“鱼鱼?”
“也可以叫鲛鲨,是海里面才有的,好大好大一条,很胖很胖的,但是不好吃,用来当灯油不错。”哥哥拿着胖鲨鱼小石头,模仿鲨鱼在水里游泳的姿态,嘻嘻哈哈地吓唬扶苏。
“啊呜啊呜,人鱼要吃扶苏啦……”
扶苏做出夸张的受惊表情,在哥哥张牙舞爪的吓唬中,捂着脸咯咯直笑,笑得东倒西歪。
两孩子很快滚作一团,趴桌子底下继续玩往猫猫身上叠石头的游戏。
年纪很大的老猫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躲在桌底的垫子上,躺成一滩猫饼。
都说猫科动物警觉,但这尊老爱幼的猫猫却只睁开了半只眼睛,眯了眯,看见两小孩凑堆,就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兀自呼噜呼噜,懒得搭理他们。
孩子们笑嘻嘻地把小石头摆在猫猫身上,间隔出差不多的距离,弯弯得像座彩色小桥。
“不能放尾巴上哦,猫猫会不舒服的。”
“嗯。”
“也不能吃哦,这是石头。”
“啊。”
“数数看,一共有几个?”
“诶?”
“不会数吗?把手给我,我数给你看,一、二……”
“嘻嘻……”
嬴政艰难地动了动嘴角,觉得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受了深重的劫难。
这个小儿子,他……他好蠢啊。
他真的是个人,而不是只小猫小狗吗?
他有脑子吗?
嬴政真切地感觉疑惑,并很快在扶苏只知道说语气词、听不清的单字和奇奇怪怪的叠词里,确定自己和他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放弃了与幼子交流。
芈夫人并不勉强,知道他本就没耐心带孩子,愿意带长子,已经是破天荒了。
长子确实聪慧,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都是她的儿子,既然秦王更偏爱长子,她就只能多关心幼子,不然扶苏也太可怜了。
天还没黑,嬴政就把李世民带走了。
“啊?我还没有玩够呢。”李世民恋恋不舍。
“明日可以再来。”嬴政道,“还有要事没有处理。”
“不能带上扶苏吗?”李世民拉着弟弟的手。
扶苏不明所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哥哥到哪,弟弟就跟到哪,像个长在身后的小尾巴。
“带他作甚?上次的事你忘了?”嬴政提醒他,扶苏睡觉之前找母亲哇哇大哭的事情。
孩子小,是母亲一手带大的,自然更亲近母亲。哥哥自己都还是孩子呢,白天尽情玩耍的时候玩多久都行,到了晚上就哄不住弟弟了。
“那好吧。”李世民只好松开扶苏的手。
“阿兄?”扶苏不明白,追着他跑了几步,被芈夫人拦了下来。
“扶苏乖,明日阿兄会来找你玩的。”芈夫人哄道。
“阿兄……”扶苏舍不得分离,抱着哥哥不撒手,哭唧唧的。
嬴政果断把两孩子分开,只抱走了一个。
这家里有一个哭包就够了,千万别再来一个,他头都会炸的。
“阿兄……呜呜……”扶苏跑了两步,又惧怕父亲,不敢扑过去,只一味地哭着叫唤。
“王上……”芈夫人左右为难,小声道,“要不把世民也留下来,给扶苏作伴吧?”
“也不是不行。”看热闹的华阳太后顺口接了一句。
“……”嬴政本能地有点不愿意。
尽管孩子现在大了,不再是随便一句话就震惊全场并让人怀疑他生而知之的一岁,每天晚上啰哩巴嗦得惹人烦,要读书要讲故事还要唱歌,经常让嬴政心累,但芈夫人说把孩子留下,他却不是很情愿。
为什么呢?
他现在其实没有理由再留下这孩子了,不是吗?
小孩跟着母亲和弟弟,也能得到妥当的照顾,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是——
嬴政没有立刻答应,李世民就知道他不愿意。
孩子甜蜜蜜地笑起来,先从嬴政怀里滑下来,勾着扶苏的小手,与他约定:“我明天睡醒了就来找你玩,你要乖乖的,听到了吗?”
“阿兄……”扶苏抽噎了一下。
“扶苏是乖孩子哦,对吧?”
“嗯。”扶苏宝宝用力点头。
“那我就先随阿父回去啦,确实还有正事要商量,我们住一起比较方便。”李世民善解人意地给了父母合情合理的理由。
芈夫人便没有再留,目送他们远去。
“阿母明天见,曾祖母明天见,扶苏也明天见哦。”
李世民挨个挥手告别,缀着嬴政回到北辰殿。
“这么多人都要见,你准备何时学习?”嬴政低头看他。
“白天有六个时辰左右,去掉吃饭和睡午觉,还有四个时辰,一半学习,一半玩,不就行了吗?”李世民打得如意算盘。
“用食和午觉要用掉两个时辰?”嬴政怼他。
“对呀,吃得好睡得好,才能好好学习呀。”
“歪理。”
李世民向他做鬼脸,吐着舌头略略略。
“明日把《商君书》背给我听。”
“全背吗?”小朋友吃了一惊。
“抽选一篇。”
“那我得准备一下。”
“你还需要准备?”
“当然啦,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哼。”嬴政淡淡道,“床边有,今晚你可以尽情准备。”
“这不是变相增加学习时间吗?阿父好坏。”幼崽随口控诉,然后认真地问,“还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
“关于丞相的人选,你可有意见?”嬴政正色。
“几个?”李世民跑到了装鹞鹰的笼子前,放它出来兜风。
鹞鹰跳到孩子肩膀上,舒展翅膀,借着他抬手给出去的力道,向前一扑,顺势飞起来,绕着北辰殿转悠几圈,熟悉新的环境。
“啾——咴——”
“何出此言?”嬴政感觉有点儿微妙。
“丞相的权力有点大了,阿父是不是想设两个丞相,一左一右,分权制衡?”
“有这个想法。”嬴政沉吟道,“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第40章 扒小二凤衣服
“阿父心里其实已经有人选了吧?”李世民追着鹞鹰到处跑, 不一会儿就绕着嬴政转了两圈。
他的声音忽近忽远,从秦王的视角看过去,像一个又矮又圆的球, 横冲直撞,但却诡异的很灵巧,没有撞到任何东西。
“你能停下来, 好好思量吗?”嬴政很无奈,在李世民第三次跑到自己边上的时候, 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强行按下停止键。
“我的衣服要被扯坏啦!”小孩子抗议道。
“那就穿新的。”嬴政无所谓。
“你都想好了,还非要问我干什么?”
嬴政把他提溜起来,小朋友的双脚被迫离开地面,忽然觉得挺好玩的,自娱自乐地晃荡了起来。
他为什么永远都能这么快乐?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新的乐趣?嬴政不解。
“你是太子。”秦王给了对方一个无可挑剔的回答。
“……”
好吧,储君是这样子的。所有的国家大事都应该与储君有关, 如果无关, 那这个储君就很不合格了。
“事先说好,我不是在任人唯亲。”
“谁跟你不亲?”
“我觉得, 吕不韦刚下台, 秦国现在需要一个温平持重、能主持大局,但又不会干扰阿父决策的丞相, 他的年纪不能太大,年纪太大精力不济,跟不上阿父开疆拓土的雄心;也不能太年轻, 太年轻不足以服众, 经验不足,后续打大仗时粮草和官吏调动、军功封爵等很多方面会处理的不够周到……”
小嘴叭叭的太子咕噜了一阵, 总结道:“年龄应该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官场经验丰富,性格老成,不露锋芒,但没出过什么问题,大事小事交给他办都比较放心,且是我们自己人。”
废话真多。嬴政听完了,接着问:“人选呢?”
“再次申明,我不是在提拔自己亲信……”
嬴政不耐烦地打断并催促:“快说。”
“那个,阿父觉得少府令王绾怎么样?”李世民对对手指,犹豫着问。
“尚可。就他了。”嬴政果断道。
“啊?”李世民呆了又呆,“就他了?”
“不是你推荐的吗?”嬴政奇怪道。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都觉得对方甚是奇异。
“我推荐的,就可以了?”
“你推荐的,为什么不可以?”嬴政反问,“王绾做了十年少府令,素来稳妥,近几年与你常来常往,政绩越发出众,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但他与我太熟了……”
按小孩搞纸搞瓷器时的甲方做派,隔几天就要往少府跑一趟,嘻嘻哈哈瞎溜达,王绾跟他怎么可能不熟?
别说王绾了,他手下好几个官员及技艺最娴熟灵巧的工匠,都跟小孩混得很熟。
他就是有这种到哪都跟人打成一片的本事,甭管才几岁。
“不好吗?”嬴政毫不在意,“你是太子,丞相本就该是你这边的,不然以后你监国摄政,一国相邦竟与你角抵,岂不掣肘?”
“哇——”李世民忍不住露出星星眼,惊叹不已。
——天哪,放权还能放成这样的?真是梦幻般的体验。
——这小子在惊讶什么?夸张得很。
两人的思路歪了一歪,嬴政瞬息之间就回到正轨,不然由着小孩跑火车,他能一路跑到百越去。
“还有一位呢?”
“我真的想不出来了。”
“好好想。”父亲大人很严肃。
小朋友抓耳挠腮,苦着脸哼哼唧唧:“阳泉君(华阳太后的弟弟)半只脚都入土了,爬都爬不起来,他不行的;荀子初来乍到,疏于大秦政事;李斯威望不足,得再养几年;冯去疾是御史大夫,隗状是治粟内史,颠叔父是国尉[1],他们若要升为丞相,那就得找人顶替他们的位置;王翦将军很好,但他得统兵,不适合做丞相……”
他扳着手指头数来数去,坦白道,“所以我真的想不到了。”
“那便先过朝会。”
“也行吧,集思广益嘛。”
嬴政刚把孩子放到地上,这闲不住的崽子就飞快蹿出去,大呼小叫地和小鸟玩追逐游戏去了。
这只鹞鹰比上一只更亲人,飞出去不久就会落到李世民附近,抖抖羽毛,挪挪爪子,引小孩蹑手蹑脚地去逮它。
它经常很配合地假装没发现,然后故意被孩子扑在怀里,蹭手蹭脸,滑羽摸头,一叠声地啾啾叫,仿佛很不情愿,却从来不啄他。
嬴政对此鸟很满意,仁慈地决定让它多活一段时间。——绝不是因为上一只死在他手里,导致小孩和他吵架,气得心梗的缘故。
在他看来单调无聊的追逐游戏,小孩玩了很久,乐此不疲。
等嬴政处理完桌案上堆积的几十份奏书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一抬头,孩子正和鹞鹰训练召回降落的游戏。
小朋友吹一吹口哨,清脆的声音一响,半空中盘旋的鹞鹰就调整姿态,头朝下,翅膀稳定张开,极速下坠。
李世民伸出手臂,欢欢喜喜地等待接应。
结果,鹞鹰俯冲而下带来的冲击力,小孩略有点承受不住,爪子虽然落在了胳膊上,也努力收敛羽翼停下,却因孩子一个歪斜没有站稳,而在惯性的作用下冲到了地上,摔得很狼狈。
“啾啾啾!”鹞鹰大骂。
嬴政忍俊不禁,看笑话看得很开心。
李世民手忙脚乱地去哄鹞鹰:“没事吧?”
“你没事吧?”嬴政收起了短暂的笑容,招呼孩子过来。
小孩抱起马失前蹄的小鸟,愧疚地摸摸毛,安抚道:“这次怪我,我没站稳,下次我一定站得像石头一样。”
“你有多重?”嬴政轻嘲,“还站得跟石头一样。”
“青云也很轻啊。”
成年的鹞鹰体长也就五十厘米左右,并不是大型的猛禽,何况这只才两三个月大,还是只幼鸟,一半都还没长到。
嬴政检查了一下小孩的双臂,发现刚刚鹞鹰降落失败时本能勾住了孩子的衣服,抓破了几个洞,顿时皱了皱眉,不悦地看了鸟儿一眼。
小鸟本来还在拿乔,骂骂咧咧地啾啾叫唤,好像在吐槽主人没用,连累它摔得那么惨。
然而嬴政只看了它一眼,鹞鹰的叫声立马弱了下去,翅膀也不炸了,眼神也乖巧了,毛也顺了。
“你该休息了,明日再玩吧。”
“啊?这么早吗?”
“一路迢迢,不累吗?”
“我路上睡了好久呢。”
“那也得早点睡觉。”
“……好吧。”
李世民依依不舍地把鸟放进笼子里,小手拍拍它的翅膀,说了一会儿废话,又挑选了一会儿玩具,才跟着父亲去沐浴。
小朋友的玩具一天比一天多,洗澡时候水里的木鸭子已经变成了六个,从大到小排列,漂浮在荡漾的水面上,就像鸭妈妈带着五只小鸭子。
也不知道都哪来的这些破烂玩具。
嬴政没眼看,只习惯性地端详着孩子肩膀的伤口处。
那里新长出来的嫩肉颜色偏粉,和周围的色泽不同,疤痕褪了很多,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
他把手掌放上去,轻轻施加压力,凝声问:“这样可疼?”
“不疼。”小孩不假思索。
“说实话。”
“呃……真的不怎么疼。”李世民认真道,“就是左手现在拿东西的时候,有点儿不顺。”
“怎么说?”嬴政问得很细。
“譬如说我今天想抱扶苏,我感觉我是能把他抱起来的,但一旦用力,左臂就有点儿……有点儿虚。”李世民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用什么词更准确,“我就没敢用力,把扶苏放下来了。而且……”
“而且?”还有?
“大概因为左臂很久没用,也不太敢用,很多事都只能右手完成,好像右手也容易觉得酸……”
嬴政一惊,突然不确定小孩写信练字时叫苦是不是真的不舒服。
他惯会撒娇抱怨,有时候会误导嬴政的判断。
“可要宣医丞或太医令?”
“不用了吧?应该是正常的。”李世民的潜意识这样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养伤都这样。
伤来如山倒,伤去如抽丝。慢慢养,就会慢慢恢复,他上辈子经验超多的。
“那宣医丞,他熟悉你的伤情。”
“……”那还问他干什么?说了又不听。
李世民无可无不可,察觉到父亲大人的不安,也就随他去了。
换好奶黄的新衣服,干干净净的小朋友浑身香香的,仿佛刚出锅的奶黄包。
珍惜他现在干净的样子吧,白天疯玩过后,满头大汗,连头发根都是湿的,活像个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小鸡仔,热腾腾,暖烘烘的,既闻不到奶味,也嗅不出兰香了。
医丞习以为常地背着医箱,带着弟子,过来诊脉。
嬴政扒下孩子肩膀的衣服,露出半个胸脯,说了一下孩子的情况,问:“是否不妥?”
“这是很常见的事,伤筋动骨一百天,注意不要再次受伤,再继续温养,药食同补,会慢慢好起来的。”
医丞对上司的小题大做有点无语,但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看吧,我就说没啥问题的。”李世民嘀咕。
嬴政才懒得接他的话,这孩子不出问题就算了,一出问题都是大问题。
他能不小心吗?
送走医丞,父亲大人微微一笑,拿起了一本《商君书》,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给鸭子叠叠乐的崽,提醒他该读书了。
“不是明天背吗?”李世民愕然。
“温故而知新,你说的。”嬴政保持微笑。
“那是孔子说的!”孩子立刻反驳。
“呵,都一样。”嬴政把书打开,“今晚就读这个吧。”
“……”
孩子在“以强去强者,弱;以弱去强者,强”[2]的句子里睡了,做梦都梦到商鞅跑来给他上课,拿着竹简侃侃而谈,激情澎湃,旁边的孝公笑眯眯地旁观,还补充几句。
好可怕的梦。
第二天才反应过来,昨晚嬴政没有唱歌!
这样是不对的!
哼,父亲太坏了!
于是等嬴政下朝回来,就看到北辰殿安安静静,小孩留了张纸,龙飞凤舞地写着篆书:“我去找扶苏玩了,朝食跟阿母一起吃,阿父你自己忙吧。”
能把篆书写得这么飘逸,也只有这小家伙了。
好不容易得到清闲,小孩还带走了鹞鹰,猫也不在,好像连耳根子都清静了。
李世民不在的时候,来往的宫人臣子都轻手轻脚,放轻呼吸,殿内常常肃穆清寂,空空荡荡,进殿的人都不自觉地拘束起来。
嬴政一个人用完朝食,处理了一上午公务,召了王绾叙完话,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孩子在的时候嫌他吵闹,孩子不在又觉得太安静了。
他想想又召来在金匮整理典籍的李斯:“太子的篆书学得怎么样了?”
王上你不知道?李斯心里直犯嘀咕,面上得体应对:“能默大半了,学得很快,默得也很正确。太子聪慧,都是王上教导有方。”
嬴政颔首:“此子今日尚未受业。”
李斯秒懂,进来时没看到小孩在附近,马上体察上意,温和地应承道:“时辰不早了,该把太子找回来进学了。”
“应在羲和殿。”
嬴政散着步过去找娃,李斯事先早就做好了准备,抱着书卷跟从。
走到半路上,小孩自己跑回来了,手脚都脏兮兮的,一副鬼混的样子,连头发丝上都沾染了泥土和草木灰。
“阿父!”小孩很快乐。
嬴政不快乐:“?”
李斯没法快乐:“!”
怎么又来?他这两年是没过吗?时间是倒流了,还是原地打转了?怎么同样的情形还带发生两次的?
这时候更小的脏脏包,宛如一只泥坑里打滚的萨摩耶,从李世民背后冒出来,脏得看不出原样,哈哈笑着,唤着:“阿兄!”
李斯默默地立在原地,莫名舒了口气,放空大脑,奇奇怪怪地想:原来不是时光倒流,王上现在有两孩子,泥娃娃也变成两个了。
这怎么不算一种升级呢?
“你!又在!做什么?”嬴政咬牙,“这个时节,难不成还需要做燕窝?”
“当然不是啦。这都五月了,怎么可能还需要做燕窝呢?小燕子都会飞啦。”李世民笑容灿烂,神秘兮兮地问,“阿父你猜我在干什么?”
嬴政:“……”
好糟心,这居然是他的儿子。
李斯:“……”
造孽啊,这居然是他的学生。啊不,现在是师弟了。
这个师弟可以退货吗?李斯真心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