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凤:如何逃跑?


    李世民醒来时, 已经是清晨了。


    他是被饿醒的,揉着眼睛先爬起来,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顿觉十分茫然,出神地发了一会儿呆,头昏脑胀, 饥肠辘辘,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


    秀丽的侍女守在一边, 拨弄着蜡烛的火苗,向他微微一笑,哄道:“公子醒得这么早,肯定饿了吧?快快起来用食吧。”


    李世民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还是没等到芈夫人过来,迟疑地跳下了榻,问道:“你是叔公的侍女吗?”


    “是呢, 公子记性真好。”侍女眉目含笑, 有点超越她这个身份的绮丽,言语之间的韵律如诗如歌, 尾音飘飘悠悠, 仿佛穿过红尘的清风,渺渺茫茫。


    李世民下意识多看了她一眼, 却发现她五官并不如何精致,组合起来偏偏就是很特别,气质过于独特。


    ——不像侍女, 倒像个大祭司。


    “你怎么在这里?不对, 我怎么在这里?”李世民已经认出这不是羲和殿了,奇怪地问。


    “公子在马车上睡着了, 怎么也叫不醒,吾主只好把公子抱下来休息。没曾想公子一直睡到现在。”侍女笑语盈盈,犹如春风化雨,很自然地拉近了与李世民的距离。


    孩子疑惑地歪了歪头,心里直犯嘀咕:不对吧,我能睡这么沉,从前一天下午睡到第二天早上,连着睡七个时辰?


    他现在又不是一岁!连年纪更小的扶苏都不这么睡了。


    但他只是乖乖地“哦”了一声,接受了这个说法,天真无邪地开口问道:“那叔公呢?”


    “主人给公子挑马去了,都是很矫捷的小马,想必公子会喜欢的。”侍女款款而笑。


    “好耶。”小朋友灿烂地笑起来,浑然忘记自己没有回宫的事了,兴冲冲地洗漱用餐,抓着一把枣子当零食,悠哉悠哉地去找熊启。


    出门时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过宿的地方,目光从木屋子转到被踩得很实的黄土地上,又抬眼看了看天色,眺望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峦。


    “这里……是上林苑吗?”李世民轻轻地眨了眨眼,惊叹道,“好大哦。”


    “公子还没有来过吧?”侍女笑问。


    “没有呢,阿父不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说上林苑有大老虎,还有熊。他还吓唬我说,那个熊站起来很高,用两条腿走路,会戴帽子假装成人,引诱猎人和守卫过去……等我一过去,就会啊呜一口把我吃掉!”


    孩子露出有点害怕又诡异兴奋的表情,不知道到底是恐惧还是激动,又或者期待自己能被大熊吓上那么一次,吱哇乱叫。


    这实在是爱冒险的孩子的天性,看得人会心一笑。


    “你阿父说的对,山里的熊罴就是这么狡诈的,很残忍,最爱吃小孩了。”熊启大步流星走过来,爽朗地举起幼崽往怀里一抱,亲切道,“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呢,叔公会保护我的。对不对?”李世民笑眯眯。


    “哈哈……”熊启笑道,“对,我会保护你的。不过,你也别乱跑,山里到处都是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陷阱也多,你要是走丢了,那可太危险了。”


    “真的吗?”幼崽瞪圆了眼睛。


    “真的。”


    “可我为什么会走丢呢?不是玩一会儿就回家吗?”李世民懵懵懂懂地问。


    “你母亲突然病了,传信过来,让你多留几天,等她和扶苏病都好了,你再回咸阳宫。”熊启解释道。


    “阿母也病了?”李世民立刻紧张起来。


    “近来倒春寒,她的身体一向柔弱,再加上扶苏病着,许是如此,便过了病气……”


    “那我要回去照顾她。”幼崽急了,马上就要走。


    “诶,莫急,你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呢,现在回去作甚?还得麻烦她分心顾及你,岂不是更累?让你母亲好好休息吧,你在我这里安心住上几天。过几日,我就送你回去。”熊启好声好气地哄着他,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讲真,光看这态度,甚至比秦王都耐心。


    但是——


    李世民似乎被说服了,却还不放心道:“那曾祖母看不到我,会想我的。”


    “太后那边也说过了,她叮嘱我好好照顾你。”熊启回答得滴水不漏,诱惑道,“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在宫外尽情地玩耍,你不想骑着马到处打弹珠玩吗?野外可打的猎物多的是,玩上一年都不带重样的……”


    “有野兔吗?”李世民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


    “多的是。”熊启笑眯眯,“白的、黑的、灰的、花的……你若是喜欢,等会儿就打两只来烤给你吃。不过兔子肉不够嫩,还是鸽子斑鸠这种飞禽更好吃……”


    “我想吃烤兔子!”幼崽欢呼。


    “先来挑马,你不是一直想要匹小马吗?这边马厩有很多……”


    “我想要……”


    幼崽高高兴兴地跟昌平君一起去马厩挑马了,快乐地在一匹匹矮马间跑来跑去,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一会儿给小马扎辫子,一会儿悄咪咪去撸马尾巴,还捏着鼻子,奶声奶气地说马儿的粪便臭。


    熊启大笑着,陪了他很久,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嘱咐侍女与仆从,务必注意他的安全。


    “叔公怎么走了?”李世民状似无意地问。


    “主人还有公务,就不能陪伴公子了。”侍女嫣然一笑。


    那种奇怪的违和感又来了。


    李世民若无其事地踮起脚,努力想抚摸着小红马的头。通人性的小马屈下一双前腿,半跪下来,低着脑袋,主动去拱他的手,逗得孩子乐不可支。


    “你叫什么?”幼崽问。


    “它叫朱骧。”侍女回答。


    “好好听。”李世民眉眼弯弯,灿如晨星,又脆声道,“那你呢?”


    “我?”侍女顿了顿,笑容可掬,“我名为‘灵’。”


    “没有姓氏吗?”


    “姓氏乃贵族所有,婢女微贱,怎么会有姓氏呢?”


    李世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和小红马亲亲热热去了。


    小马很乖很聪明,很喜欢他似的,任由他哼哧哼哧爬上爬下,到处乱摸,小小的一团胡乱坐在马背上,不厌其烦地玩着鬃毛。


    见他玩得兴高采烈,侍女灵也就放下心来,稍微松懈了点,让人给他端果子过来。


    李世民只顾着玩,玩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热了就把厚厚的外衣脱了,撒欢似的骑马去了。


    他居然很快就学会了骑马,并且趴在小红马耳朵边,和它嘀嘀咕咕,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时不时咯咯直笑。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适应性很强的长公子玩得很尽兴,吃了半只烤兔子,喝了野鸡汤,还得了一匹心爱的小马,睡觉之前都要去马厩看看,恋恋不舍地和小马叙话,小嘴叭叭的,哈欠连天也不想走。


    侍女灵好不容易把孩子劝回去,又是唱歌,又是讲故事,折腾老半天,才把金贵的公子哄睡着。


    “他睡了?”熊启过来望了一眼。


    “嘘……”灵竖起一根纤纤的手指,嗔道,“可别吵醒了他,我可不想再哄了。”


    “辛苦你了,他就这样,精力旺盛,活泼得很,鬼主意还多。”熊启轻声道,“你多担待。”


    灵往香炉里洒了一包粉末,盖上盖子,用手帕捂住口鼻,闷声道:“行了,出去吧,至少得两刻钟后才能进来。”


    “这药用多了会不会伤身?”熊启到了外面才问。


    “怎么?你心疼了?”


    “这孩子以后还有用呢,弄出毛病来可不划算。”熊启皱眉。


    “不是还有一个吗?”灵满不在乎。


    “那能一样吗?你一岁多的时候能研究出纸这么好的东西?”熊启反问,“两三岁就能搞出瓷器来?”


    “我可不信这都是小孩的功劳。”灵嗤笑道,“墨家那群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天南海北的都往咸阳赶,难不成是图咸阳的东西好吃?”


    “你还别不服,若是没有他,这两件好东西,能这么快造出来吗?”熊启道。


    “……”灵无话可说了,良久问了一句,“他真的是生而知之吗?”


    “你问我?你不是巫女吗?”熊启觉得有点好笑。


    “我擅长的是用药,没有赤松子算得那么准。”灵不确定道,“我甚至算不出这次起事的成败。”


    “算不出才好,算不出才不会有顾虑。”熊启负着手,向她使了个眼色,“走吧,陪我喝杯酒,反正这小子也睡了,不到天亮他不会醒的。”


    “你刚刚不还在计较药性的事?”灵奇道。


    “那有什么法子,有毒也得用……他要是跑了,我们可就麻烦了。”


    “这么丁点大的小童,能跑哪儿去?岐山这么大,除了野兽就是我们的兵马,他要是跑出去,细皮嫩肉的,要不了几个时辰就被野兽吞了。”


    “所以才要看紧他。”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本来睡得很死的幼崽忽然睁开眼睛,被子里攥紧的掌心赫然握着一个棱角尖锐的小石子。


    那棱角划破了娇嫩的皮肤,洇出细细的红线来。弓弦便顺着那红线,深深地割出一道伤口,让那浅浅的伤痕不断加深,不停流血。


    他安静地观察四周,屏息凝神,静悄悄地起身穿衣,用手帕裹住伤口,不让血迹滴落到地上,而后咬着一根小木条,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天公作美,月黑风高,有利于他。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想办法联系到可信的人。


    这里不是上林苑,而是岐山,岐山离咸阳两百多里,不是一夜就能到达的。他绝不止昏迷了一个晚上。


    昌平君为什么要谋反?他谋反了,同谋都有谁?跟楚国有没有关系?华阳太后知不知道?芈夫人知不知道?熊启的弟弟昌文君熊成有没有参与?秦王那边怎么样了?


    他要怎么逃出这里?逃出去之后,该往哪走,向谁传信?


    幼小的孩子心念急转,悄无声息地趁守卫轮换时出逃,在夜色中潜伏,向马厩的方向走去。


    尽管他自己万分小心,但这支军队却仿佛是精锐,没等他靠近马厩,就遇到了夜间巡逻的着甲守卫。


    李世民躲在营帐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进营帐里。


    “公子这是何意?”一个陌生的着甲的将军低声道。


    岐山的守卫这么森严的吗?这个着甲率也太高了……还有白日里看到的那么多好马、上好的饲料、精良的兵器、营帐的布局……


    “你是谁?”李世民吐出小木棍,并不回答,而是好奇心满满地抬头看着他。


    “末将桓齮,中尉军裨将。”这人抱拳回答,纳罕道,“公子夜里不睡觉,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昌平君发现公子不见了,会很着急的。”


    “中尉军?”李世民睁大眼睛,“熊启凭什么能调动中尉军?中尉军统领,现在不是王翦将军吗?”


    中尉军是大秦最精锐的军队,素来拱卫咸阳,没有虎符与诏令不会外出。而王翦,总不可能反叛吧?


    昌平君熊启现在就反了,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李世民明明记得嫪毐之乱里昌平君是己方阵营的。这个人产生谋反的心思,应该要到十几年后秦国攻楚的时候。但显然人心难测,局势也不是一成不变,全都按照他记忆中来的。


    他既然出现在了这里,成为秦王政的长子,那么一切从他降生的时候开始,就自然而然会发生改变了。


    李世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想当然的以为昌平君这时候是安全的、可靠的,结果自投罗网。


    如果只有昌平君倒也无妨,倘若连王翦都反了,他就只能等死的份了。


    “昌平君有王上的手令和虎符,自然可以调动中尉军。”桓齮理所当然地回答,“为了平乱,这是王上给予昌平君的权力。”


    “……”李世民张了张嘴,捋了一下这个前因后果。


    也就是说,秦王本来是让昌平君去平叛的,熊启拿着虎符去找王翦,轻轻松松就调走了最精锐的中尉军,整个过程严丝合缝,没有一点违法乱纪的地方。


    ——然后倒霉的大秦长公子他,就被自家亲戚和军队困住了。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那你知道嫪毐到哪儿了吗?”李世民盯着他问,试探对方的态度。


    “斥候来报,嫪毐的叛军临近岐山扎营,大约还有二十里,明日就会抵达。虽说叛军与我们中尉军相比,不过乌合之众,但公子在这里,还是要注意安全,不要乱跑,万一受了惊吓,我等担待不起。”


    观桓齮言语,还挺诚恳的样子。所以像他这样的将领,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平叛?


    李世民稍微舒了口气,平心静气地问:“你知道嫪毐的叛军里都有哪些人吗?”


    “听说嫪毐有太后的印玺,调了骊山大营的军队,还有封地县卒、招揽的游侠刺客、北地胡戎等等,不过真打起来的话,也就胡戎的骑兵要多注意点,骊山营卒未必尽心尽力,毕竟叛乱是要枭首的。”桓齮颇为自信。


    “你觉得我们能赢?”李世民故意问。


    “我们自然能赢。我们中尉军可是大秦一等一的精锐,还从来没败过呢。”桓齮笑道,“嫪毐不过匹夫罢了,不足为惧。”


    “你确定斥候的情报准确吗?叛军真的还在二十里外吗?有没有可能已经过了岐山往雍城去了?”李世民语出惊人。


    “公子何出此言?”桓齮不由色变,“叛军又不是一两个人,怎么可能轻易越过中尉军的防线?”


    “不可能吗?”李世民笑笑,“二十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的事,这么近的距离,昌平君为什么不命令中尉军突袭?你们装备精良,以逸待劳,一旦发动攻势,必将势如破竹,为什么还不动呢?”


    “也许……也许是因为昌平君另有打算……末将不敢妄自非议……”桓齮一时噎住了,支支吾吾道。


    “是吗?”年幼的公子似笑非笑,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桓齮,仿佛能看到他疑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的心底,“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桓齮:“……”


    他动了动唇,唯有苦笑。


    秦国军令如山,他身为裨将,如何敢胡乱议论顶头上司的决策?何况这个顶头上司,出身太好了,兄弟俩随随便便就封了君,甚得华阳太后信任,出入宫廷跟出入自家后花园似的,这让桓齮怎么开口?


    “如果是我的话,早就埋伏好发动夜袭了。”李世民嘀咕着,“还精锐呢,偷袭敌人辎重也不会吗?大晚上火箭扫荡做不到吗?大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在这死等,等什么?等战机错过,还是等叛军大摇大摆闯过岐山?一旦叛军从这道防线过去,你知道雍城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吗?”


    桓齮震惊失色地望着小小的公子,差点想掐掐自己的大腿,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真的是四岁孩童该有的表现?


    大秦神童这么多的吗?十二岁都嫌大,四岁就开始冒尖了?


    “叛军怎么可能轻易闯过岐山呢?这附近我们布了三道防线……”桓齮大惑不解。


    李世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虽是自下而上的视线,却如同居高临下,洞若观火,让桓齮倍感不安。


    “你要不要派人去看看你的防线?看他们现在还在吗?”


    “公子的意思是……”


    “我怀疑昌平君熊启有异心。”李世民平静道。


    “什么?这怎么可能?”桓齮难以置信,“昌平君不是公子你的羽翼吗?”


    这也是李世民一开始没有怀疑熊启的原因,他真的把熊启把外戚看待的。


    他叫熊启“叔公”,其实是一种简化的称呼,论理,其实应该是“表叔祖父”,听起来有点绕,但毫无疑问,熊启、芈夫人、华阳太后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是围绕在长公子身边的外戚势力。


    外戚缘何背刺利益中心?这不符合逻辑。


    除非,熊启针对的对象不是李世民,而是嬴政。


    他把李世民拐出宫,说明芈夫人或者华阳太后,至少有一位是不支持熊启这么做的,否则何必大费周章,非要把孩子偷走放身边困着?


    这个楚系外戚势力,内部也是有矛盾的,不是一个想法。熊启是想生米煮成熟饭,逼迫不同意的人同意。


    “其中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我只是个三岁的小孩子。”李世民叹了口气。


    “公子不是四岁?”桓齮下意识接了一句。


    “……这句话可以不说。”李世民幽幽道。


    “哦,就当末将没说。”桓齮从善如流。


    “想要验证我的猜测,很容易,你派心腹去探查一下所谓的防线,以及叛军的动向,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李世民果断催促道,“如若不然,熊启倘有异心,你们中尉军全体上下,都得被他牵连,被迫沦为反贼,连家人都会受到拖累。这是你想要的吗?”


    “但是公子,不是全体,来岐山的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在王将军那里没动弹……”桓齮弱弱道。


    李世民站在桓齮的影子里,默不作声地盯他。


    桓齮的声音越来越小,讪讪地停了下来。


    “你不愿意去?”李世民问。


    “未经主将允许,私自派人外出,这是违反军令的。”桓齮为难道。


    懂了,程序问题。


    李世民叹了口气:“你觉得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们三万人,难道没有一个觉得我——一个三岁小孩,出现在危险的战场上,很不合理吗?”


    “四岁。”桓齮小小声地插嘴。


    “烦死了,你们这帮死板的人!难不成我是好日子活够了,放着王宫不待,非要跑到荒郊野岭来受苦吗?你看不出我不是自愿的吗?”李世民双手叉着腰,小发雷霆,气得像炸开的河豚。


    还得压低声音,不敢大声说话引起外面注意,脸都憋红了。


    “公子是说,你是被昌平君劫持的?”桓齮严肃道。


    “你才发现?”李世民没好气道,“你当我大半夜睡不着起来遛弯呢?”


    桓齮浓眉深锁,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皱得像杨树皮,有心想踱步思考,刚走出一步,却发现公子不得不像扫地机器人似的跟着他打转,以防单独的小影子投在帐篷上,惹来巡逻的卫士。


    裨将的心为这个灵敏的小动作而震颤了一下,无法把公子的言行当作儿戏,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那末将斗胆一试。”


    “那便多谢桓将军。”李世民认真道,“我可以为你作保,若叛军一切如常,真的好好呆在二十里外一动不动,岐山的防线也毫无蹊跷,那么违反军令的责任,由我来担。阿父那边,我也会把罪责揽下来,不会叫你难做的。”


    “冲着公子这般大义,末将便愿意相信公子的话。”桓齮下定决心。


    这是一场豪赌,不管是对李世民来说,还是对桓齮来说。


    熊启随时可能发现李世民已经不见了,到时候对他的防备就会更严,被抓回去要再想跑出来,可就难了。


    他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那我便先回去了。丑时之前,桓将军若不来找我,我就只能自己计划逃跑了。”幼崽可怜巴巴道。


    “公子放心,无论如何,丑时之前,末将会去找你,竭尽全力送公子出军营。”这个桓齮还是能做到的。


    中尉军的布防和巡逻再严密,从内部偷偷送个人出去,还是不难的。就像熊启偷偷摸摸把李世民带进来一样。虽然看到公子的人都有疑虑,但都不确定是不是有什么机密或者王令,也没有立场质疑。


    要不是公子自己溜出来开口求助,桓齮也不敢瞎打听。


    刚刚重获自由的李世民,不得不返回临时住所,在桓齮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回到屋子里。


    他自然睡不着,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摩挲着他的弓和弹丸,既想着宫里的母亲怕是担心得不成样子,又想着雍城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毕竟是大秦旧都,秦王是奔着加冕礼去的,带了几千随从卫尉,不算很多。


    蒙恬在蓝田大营,王翦在中尉军,吕不韦坐守咸阳,蒙武是咸阳宫卫尉统领,咸阳的兵力充足得不能再充足了,衬得雍城薄弱又空虚。


    本来,熊启该在岐山灭掉嫪毐,轻描淡写地解决叛乱,既不会波及咸阳城,也不会影响到秦王的祭祀加冕,谁曾想这混账这时候叛变呢?


    他必须尽快赶到雍城,在嫪毐之前,把这个消息告诉秦王。唯有秦王,才有权力迅速调兵平叛,将损失降到最低。


    雍城距岐山只有八十里,如果往咸阳或其他地方去,距离上就远了好几倍,一来一回的,搬救兵也迟了。


    又或者,他可以和桓齮双管齐下……


    李世民毫无困意,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数着时间。


    漫长的等待无比煎熬,门外一点点微小的动静,在他耳中都放大了十倍不止,惊动着幼小的心脏怦怦乱跳。


    他慢慢地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这么草木皆兵,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构思起由岐山蔓延开的地形图,如纵横交错的树枝状,向四面八方延伸,链接到一个个驻军的地点和那里的熟人上去。


    等这个不存在的地图越来越完善,越来越精细,形成一棵茂盛大树时,桓齮终于出现了。


    “如何?”李世民按捺住急切,小声打听。


    “确如公子所说,防线都撤了,嫪毐已经趁夜过了岐山,往雍城方向去了。”桓齮咬牙,“末将这就让信使赶去雍城……”


    “事不宜迟,我这就走。”李世民立刻道。


    “公子要去哪?”


    “我也要去雍城。”李世民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人质,阿父顾及我,哪怕知道熊启叛乱,也不好处置。我必须离开这里,才方便你们里应外合,解决熊启。”


    “但是夜深路险,不好行走……”


    “夜深才安全。”李世民安慰道,“你只要送我出去就行了,我会平安到达雍城的。”


    桓齮纠结着,被李世民催了又催,才道:“好,那末将就相信公子。”


    仓促之间,裨将冒险把小公子送出了军营,连带着那匹小红马和一个信使。


    要不是不能擅离职守,桓齮恨不得亲自护送李世民。


    “桓将军早点回去吧,省得惊动熊启。”李世民骑着他的小红马,跟着信使跑出去一段路程,等看不见桓齮的影子了,才对信使道,“你先走吧,带上我太慢了。我会拖累你的速度。”


    “这可不行,我不能丢下公子……”信使忙道,“公子到我的马上来吧,我自然要带公子一起走。”


    “兵贵神速,如果你比嫪毐慢了一步,那雍城那边可就被动了。”李世民毫不犹豫道,“顾及我,你的速度就慢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送信要紧。”


    “但是——”


    “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石头后面冒出来。


    李世民警惕地望过去,顿时愣住了。


    居然是蒙毅!太好了!


    蒙毅风尘仆仆,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看到李世民,如释重负道:“总算见到公子了,公子可还好?”


    “我很好哦。”幼崽喜出望外地驱马扑过去。


    他笑眯眯地对信使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的人来了。”


    信使微微犹豫,终是军情紧急,耽误不得,便向李世民匆匆告辞,急奔而去。


    “好想跟他一起去……”幼崽这才嘟嘟囔囔。


    刚刚怕自己耽误信使的速度,没好意思说出口。


    “公子是担心王上吗?”蒙毅把藏起来的马牵过来。


    “说实话,我不太担心他。”李世民诚实道,“雍城的兵力再少,阿父也是秦王,名正言顺地做了九年的王了,不至于在这种情况出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咸阳的兵力太强,根本不是嫪毐这种货色能撼动的。


    ——加上昌平君兄弟俩也不行。


    别的不说,就一个王翦,他带着中尉军杵在那儿,比泰山还稳,谁能击破王翦的防线攻入咸阳?


    做梦比较快。


    “公子沉着冷静,临危不惧,与王上一脉相承,着实令人佩服。”蒙毅感叹。


    “你是怎么过来的?”李世民好奇地问,“你不是跟阿父去雍城了吗?”


    “原本应该如此,王上不放心公子安危,就让兄长伴驾,留我在咸阳,及时汇报公子的消息。”蒙毅上下打量着他,皱眉道,“公子的手怎么了?”


    “没事儿,自己搞的。”李世民满不在乎道,”对了,我离开咸阳多久了?”


    “三日前,公子遇到昌平君……”


    “已经过去三天了?”李世民一惊。


    所以他昏睡了三天?这该死的熊启和巫女,下药居然下那么狠!


    “是,公子当时没有回宫,夫人甚是着急,到华阳太后处坐了很久,郁郁不安,询问了侍从官好几遍,关于公子的去向。”蒙毅阐述道,“侍从官意识到不对,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夫人。夫人以泪洗面,偷偷递信过来,央求臣跟随昌平君,注意公子动向,于是……”


    “于是你就跟踪过来了?”李世民略略宽怀。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这场涉及外戚的动乱里,至少芈夫人他能保下来,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曾祖母那边怎么说?”李世民很在意。


    “华阳太后默许了此事,臣出城的符传盖的就是太后的印。”蒙毅回答道。


    “你有没有通知王翦将军?”李世民不带什么期望地问。


    “臣惭愧,秦法规定,未有诏令,不得私联中尉军将领……”


    “没事,毕竟那是王翦,他只认虎符和诏令。”李世民无声叹息,并不为意料之中的事情沮丧。


    己方最强战力王翦,只有秦王才能调动,暂时是不指望了。咸阳离得太远,三百多里,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就近去找爹。


    “走吧,还有八十里,就到雍城了。”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夜风沁透心腹。


    “公子何必要去雍城呢?”蒙毅不解道,“这一路上都是叛军,危机四伏,不如往咸阳的方向去,只要得到县令亭长等官吏的相助,有县尉护送,不出三五日,也就回到咸阳宫了。”


    蒙毅考虑的其实有道理,如果是为了安全起见,确实应该往咸阳去。


    但是……


    “昌平君谋反,目前是没有任何证据的。若他想要狡辩,很容易就能脱罪。如果不能趁这个机会办掉他,以后就更麻烦了。”李世民思量道,“他背后可能是楚国,也可能会失败后逃向楚国,引发两国战争。虽然秦国不怕楚国,但战争的主动权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于我大秦是很不利的。——不该打的仗,没必要去打,耗费粮草和民力,白白牺牲,还没什么好处。”


    蒙毅沉默地听着,无言反驳,早已习惯了幼年公子说着不符合年龄的话。


    “那公子与我同乘吧。春寒料峭,骑马会很冷的。”蒙毅向小红马上的孩子伸出手,“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公子带斗篷。”


    李世民知道自己刚学骑马,年纪太小,也就没怎么犹豫,换到了蒙毅的马上,坐在他身后,顺手揪住了蒙毅背后的衣服。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一天能拿到阿斗的剧本……感觉好生奇妙。


    星光稀疏,能见度很低。蒙毅给马蹄都裹了布,两人两马往西而去。


    小红马虽没成年,但没有负重,脚步轻快,跟春游似的,跑起来溜溜达达的,心情很好的样子。


    李世民侧着脸,出神地看着小红马,探出小手,虚空摸了摸它的脑袋瓜子。


    北风呼啸着穿过他的五指,掌心包裹的手帕上透出斑驳的血色,像一朵绽放的红山茶。


    他居然没感觉到疼,只是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难以弯曲,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


    “公子,要不我们找个避风处生火,先熬过这一夜吧?”蒙毅始终担心幼小的孩子会吃不消,便提议道,“明日再联系雍城如何?”


    “我不放心。”李世民冷静道,“先去下一个亭看看。”


    秦国在有人烟的郡县和交通要道上设亭,方便维护治安、传递信息、管理流动人口等。在咸阳和雍城这样重要的道路上,十里二十里左右就该有个亭,夜里照样有人值班。


    但是,当他们到达那个亭舍时,远远的,就看到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叛军过境,寸草不生,除了两具小吏的尸体,其他能抢的东西都抢光了,尤其马厩和武器架,全都空空如也。


    “没有活口了。”蒙毅紧紧拉住李世民,怕他凑得越来越近。“我们人少,也无法灭火。”


    “好生嚣张,也不怕暴露位置和行进方向。”李世民望着火焰喃喃自语,“看这个火势和木头烧焦的样子,嫪毐比我们也就早一个时辰路过这里……”


    “公子的意思是……”


    “深夜行军是很难的,今晚连月亮都没有,天色暗沉,速度必然很慢。嫪毐的叛军附逆很多,良莠不齐,半路上还要浪费时间杀亭吏抢东西烧亭舍,军纪松散,不成气候……按这个速度,信使走小路能比嫪毐提前到达雍城。”李世民分析道。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找地方休息了?”蒙毅毫不怀疑他的判断,马上接话。


    “去雍城休息不是更好吗?”


    “臣看公子受了伤……”


    “这点小伤,不必在意。”李世民满不在乎道,“迟则生变。毕竟,如果我是嫪毐,我才不会和秦王硬碰硬,那是以卵击石。雍城的守卫不好对付,能骗的话,何必要打?”


    “骗?”蒙毅若有所思,“公子是指……”


    “太后,还有昌文君。”


    “这……太后可是王上亲生母亲啊。她真的会这么做吗?”蒙毅虽早就听李世民预言过这件事,但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做母亲的,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能帮情人造亲儿子的反?


    退一万步讲就算成功了,赵姬也不过是从太后变成王后,她图什么呢?


    何况她根本不可能成功,真当秦国的武将和宗室都是死人吗?


    “我也希望不可能。”李世民叹道,“我都不敢想象,若祖母为她的情人打开雍城的城门,让叛军长驱直入,阿父会是什么心情……”


    “臣只是担心公子……”


    “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担心阿父。”李世民笑笑,“我急着赶去雍城,不是去左右战局的,战局也不需要我左右。我是怕祖母昏了头,昌文君又攻心,怕阿父以为所有亲人都背叛了他,更怕昌文君告诉他我死了,那阿父该有多难过啊……”


    “公子与王上,真是父子情深。”蒙毅叹道,“那我们继续赶路?”


    “走小路,大路可能会碰到落后的小股叛军尾巴,也可能会……”李世民忽然停下,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聆听。


    马蹄的震动声隐隐约约地在夜色中传递过来,犹如一层层荡开的波浪,余波漾漾。


    很整齐的波动,整齐得像大秦最精锐的中尉军。


    真要命啊。


    第22章 二凤受伤,政哥气炸


    “不太妙, 好像是熊启,他发现我跑了。”李世民几乎立刻做出了决断,“走!不能被熊启追上。”


    前有狼后有虎, 黑漆漆的夜幕笼罩中,他们一头扎进了树林。


    马蹄声宛如急促的心跳,咚咚咚咚, 挑动着人的心弦。


    中尉军太训练有素了,火把开道, 骑兵夜行,军队在每一个路口都分出一股散出去,带着火把金红的光,一团一团地燃烧在黑夜里,仿佛滚动的血液,顺着每一根血管,四通八达地流淌。


    “仔细搜!每条路都不能放过!”熊启大声道。


    他的心腹隔开中尉军的将领, 只放巫女灵走近。


    他们站在亭舍附近, 望着一团团火把如蛇般蜿蜒而去。火光映照之下,扭曲的人影张牙舞爪, 肆意乖张, 仿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把他们尽数吞没。


    “真是见鬼了, 那么大点的小崽子,居然能突然从军营消失?”巫女灵低声道,“难不成他长了翅膀?”


    “他要真长了翅膀, 那就不是神童, 而是鬼怪了。”熊启随口应着,“你就不能算一算他往哪条路跑了吗?”


    “都跟你说了, 我不擅长卜算。”巫女灵瞪他一眼,“我们这一脉是巫医,巫医,懂不懂啊你!”


    “好好好,巫医,你养的那些蛇虫鼠蚁呢,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熊启问。


    “本来应该能的。——如果你同意我给他下蛊的话。”巫女灵阴阳道。


    “你那个蛊虫,也太邪门了,若是被外人发现,秦宗室能把你都烧了。”熊启一想起巫女那满屋虫子,都觉得瘆得慌。


    “你们秦人,真是老古板,一点意思都没有。”巫女灵撇撇嘴,“现在好了,你家小公子跑了,找不到了吧?”


    “别说风凉话,他跑了难道对你有好处?”


    “哎呀急什么,不都说了还有个公子吗?年纪更小更好哄,扶他上位不行吗?”巫女灵轻巧地说。


    “你懂什么?他出生的时候,奉常就上表说天命在秦,此子就是天命。”


    “好听话谁都会说,我们楚国公子悍出生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哄我们楚王的,他听了可高兴了,连那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都不知道。”驻颜有术的巫女灵轻蔑一笑。


    “所以是不是亲生的?”熊启颇为在意。


    “你管他是不是呢?不是,王位也轮不到你,王后生了两个儿子,地位稳固着呢,楚王哪还记得你是谁。”


    巫女灵轻而易举就扎透了熊启的心,还补刀道,“你呀,命不好,明明母亲是秦国公主,父亲也当了楚王,偏偏呢,秦国不支持你回去,楚国呢,也不想要你,这么高贵的血脉,却死活当不了王……你看看人家秦王,早早就被迎回来继位了。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扎了一刀不够,还要拧一圈,鲜血淋漓地拔出来,再在伤口上撒上一把盐。


    “诶,这是不是就是你非要弄死秦王的原因?”巫女灵捅咕他。


    熊启的脸色有点难看了,阴郁着追问:“所以到底是不是?”


    “你们男人真奇怪,老计较这个干什么?”巫女灵疑惑不解,但在熊启的坚持下,还是无奈道,“不是,行了吧?”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巫女灵强调,“当年是我给李嫣诊的脉,我能看不出她怀孕几个月吗?不过是看他们兄妹大方,给的宝贝多,所以不戳穿罢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熊启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又道:“赵姬和吕不韦以前也不干净,如果我传这种谣言——”


    “你想往秦王身上泼脏水?”


    “不成吗?赵姬都能给嫪毐那种货色生两孩子,那给吕不韦生一个不也很正常吗?”


    “你要是早十几年传这种谣言,说不定还能影响秦王继位,现在传有什么用?”巫女灵质疑道,“不是我说风凉话,逆水行舟和顺水推舟,可不是一个难度。况且,秦王的身份要是有问题,他的儿子身份也有问题,这跟你的初衷可是相背的。你图什么?图心里爽快?”


    熊启一时哽住了。


    “将军!有公子的踪迹了!”桓齮喊道。


    熊启与巫女俱是一震,前者马上道:“在哪儿?”


    桓齮急步快走,呈上一块破损的布料。


    这是巴蜀进贡的橘黄色锦缎,因长公子喜欢亮色,都拿来给他做衣物了。


    “人呢?”熊启急问。


    “将军请随属下来。”桓齮难以作答,把他们带到一个十几米的斜坡处,指着地上竖起来的小树枝道,“属下是在这里发现的。”


    熊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火把,俯下身照亮这个斜坡,命令道:“下去看看。”


    更多的火光移动着,清晰地照见草地上被滚出一个小小的印子,碾压着春天的青草,一路从坡上滚到坡底。


    而那坡底,是一条暗沉的河流,水声淙淙,深不见底。


    有什么东西,在河边石头上一闪一闪地亮着光,熊启走近一看,捡起一个圆圆的金镯子。


    镯子内刻星辰勾连,外雕凤鸟衔尾,精致小巧,流光溢彩,是少府才有的工艺。


    “可惜了,你家公子好像掉河里了。”巫女灵悠悠道,“他会凫水吗?”


    “……不会。他的长辈都不让他靠近水流,也没人教过他。”熊启盯着那镯子,语调沉沉。


    “那完了,你家天命溶于水了。”巫女道,“换下一个吧。”


    熊启不甘心道:“顺着这条河往下游找找,不要太靠近雍城,天亮之前找不到,就收兵回岐山。”


    “可是将军,叛军烧了亭舍,我们不应该去救援雍城吗?”桓齮疑惑道。


    “我们接到的诏令就是守岐山,无诏岂敢擅离职守?王上怪罪下来怎么办?你去担待吗?”熊启义正词严道。


    “……”桓齮嗫嚅着,欲言又止。


    “还不快去?”熊启斥道。


    “是!”桓齮只好照做。


    巫女在后面嗤笑了一声,凉凉道:“哎呀,你的副将,好像不那么听你的话哦~”


    “毕竟不是我带出来的兵,用起来没那么顺手。”熊启回应,“不过能用就行。”


    中尉军沿着河边搜索了一个多时辰,眼看东方破白,天色渐渐有了些亮度,还是没有结果。


    熊启只好带兵返回岐山,假装无事发生,焦灼地等雍城的消息。


    而此时此刻,走另一条路的李世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深一脚浅一脚,不小心掉了个坑,又在蒙毅的帮助下哼哧哼哧爬出来,浑身脏兮兮的。


    什么?他不是掉河里了吗?


    ——那只是个障眼法啦。从小山坡上滚下去,刮破衣服,扔个镯子,留下印记,都是为了吸引对方注意力。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走那条路。


    “公子,歇一会吧,马也需要休息了。”蒙毅劝道,“附近有村庄,应该离雍城不远了。”


    李世民铆足了劲,埋头赶路,专门走小路,好走的地方骑一会儿马,不好走的地方还得绕个道,或者让蒙毅抱过去,黑不溜秋的环境里,又不能点火惹来注意,刮了多少树枝,沾了多少草叶尘土蜘蛛网,数都数不清。


    一直走不觉得累,如今停下来,喘口气,才觉得四肢无力,酸酸麻麻地往下坠,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起来了。


    蒙毅蹲在他面前,借着蒙蒙的天光,帮他拿下衣服上粘的窃衣和牛膝等杂草的种子。


    满身都是刺又特爱黏人的小东西,粘得孩子衣上到处都是,连头发都不能幸免。


    “早知道不该跟熊启走的。”李世民闷闷不乐。


    他一晚上都没抱怨一个字,这时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沮沮丧丧地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倒才像个孩子样了。


    蒙毅摸摸他的头,摘下带着露水的蜘蛛网,安慰道:“谁又能料到昌平君会谋反呢?王上,华阳太后,芈夫人,王翦将军……这么多人都没有料到的事,公子何必苛责自己?”


    “可是……”


    可是他犯了自以为是的错误啊。如果不是想当然地倚仗前世记忆,自以为对未来局势了如指掌,他不会那么轻易相信昌平君。


    这几年他过得太顺,太得意,没有经历任何风雨,竟沉浸在一种飘飘然的骄傲里,总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什么都会按他的设想发生。


    其实不是的。人心是会变化的,局势也是会变化的。他出现在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大的改变,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必须调整心态,积极适应这样的变化,让自己在所有环境里都如鱼得水。


    李世民给自己打着气,揪下细碎的草叶,鼓起脸吹得远远的。


    蒙毅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的黍饼,递给他:“虽是凉的,但请公子不要嫌弃,多少吃两口。”


    李世民掰开黍饼,又递了一半回去。


    蒙毅微讶地看着他:“给我的?”


    “我又不爱吃这种又硬又凉的食物。”李世民咬了一口,“没肉没油,还没味道。”


    “这是黍粉蒸出来的饵饼,味道确实平淡了点……”


    “所以分你一半。”幼崽笑眯眯。


    蒙毅也就不推辞,双手接过,把他那一半吃了。


    李世民的心情没有沮丧多久,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凑过去看他的小红马,把自己的一半黍饼又分出一块,大方地送到小马嘴边:“对不起啦,没有好吃的牧草……回去给你喂最好的刍秣,还可以加鸡子哦。”


    小红马本站在那里歇息,不时低头啃点青草野菜,见他小小的一个小人凑近,顿时就忘了吃草,头一拱一拱地蹭他玩,舌头一伸,把他整只手全舔了个遍。


    “我不是在跟你玩啦。”幼崽小声地埋怨,被它蹭得摇摇晃晃的,像个年画娃娃形状的不倒翁,——就是脏了点。


    他努力地举起手,想让小马看见食物,领会他的意思。


    然后被连手带脸全舔了一遍,亲亲热热了半天,就是不吃那个黍饼。


    “我跟你说,不可以挑食哦,会长不高的。”幼崽严肃地说。


    蒙毅默默地看着他,心道:难道你不挑食?


    “乖,把这个吃掉,都被你舔过了……”小小的人哄着他的马,把他自己都不乐意吃的饼给分吃掉。


    猝然之间,有嘈杂激烈的马蹄声由弱渐强,伴随着奔走呼号,仓皇失声,排山倒海般朝这个方向涌来。


    李世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迅速窜到一个高地上,眺望这烽烟的来源。


    蒙毅紧随其后,护在他旁边。小公子看了一会,果决地判断道:“是嫪毐的人,其中有几个戎兵,乱成这个样子,应该是吃了败仗,在溃退。对吧?”


    “对,臣也这么认为。”蒙毅附和。


    “按时间来算,嫪毐应该还没攻到城门,就算到了,也没有一触即溃、溃得这么快的道理。”


    李世民看向溃军的身后,隔得太远,尚且没有看到雍城的官兵,但他却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我猜,嫪毐被打了伏击。”


    按照嬴政离开咸阳前的计划来说,他早就知道嫪毐要反,当然不会傻等着,那么在城外布下埋伏,也是理所当然的。


    李世民多多少少松了口气,由这个战局的一角往全域推,雍城那边目前不用太担心。


    “应是王上派兄长设的埋伏。”蒙毅知晓一点内情,但他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长公子,更多的布兵细节他就不清楚了。


    说话间,那几个胡人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蒙毅抄起幼崽就往马边跑。


    “不必紧张,溃兵就像割了脑袋的鸡,他们比我们还怕。没有厉害的主将整合的话,多半沦为草寇,也就吓唬吓唬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李世民倒是很淡定,甚至摸出了木弓陶丸,跃跃欲试。


    “如果公子再年长十岁,臣一定不怕。”蒙毅冷幽默了一句。


    “我要是年长十岁,说不定昨晚我就能策反中尉军了。”李世民半开玩笑道。


    没法子,小朋友的外表和体型,实在毫无威慑力,中尉军不可能无缘无故相信他,而甚过诏令虎符。


    桓齮都不敢瞎赌,也是看在李世民长公子的身份、超乎常理的言行及昌平君的异常上,才冒险试了一试。


    “臣还是建议躲起来,暂避其锋芒……”蒙毅无奈道。


    “我避他锋芒?”李世民冷笑,“那不可能!”


    “公子想做什么?”蒙毅顿觉不妙,心头一颤。


    “我骑马还不够熟稔,需要有人帮我执缰控马,好让我能空出手来,杀掉那三个胡兵。”李世民轻描淡写道,“村庄近在咫尺,老弱妇孺皆有,不能让胡兵闯进去胡作非为。”


    道理蒙毅都懂,并且也支持。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开口就是杀,且还是杀三个马背上长大的胡人……


    蒙毅实在是无力吐槽,也没时间耽搁,他虽然也带了弓和刀,但他的近战强于远战,并不是很擅长弓箭,也不像蒙恬那样作战经验丰富,带着孩子又总是分心,生怕一不小心导致公子受伤,畏首畏尾的,施展不开。只能硬着头皮照做,祈祷满天神仙和列祖列宗保佑小公子会平安无事,不然他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蒙毅把幼崽放到马上,翻身坐在他身后,帮助他稳住马匹和缰绳,策马迎向那逃窜的胡兵。


    “再近点,弹弓的射程是一百步。——我的一百步。”


    幼崽人小腿短,他的一百步,也就是成人五十步的距离,如果对方先发起进攻,他们就很危险了。


    蒙毅一狠心,加快速度冲过去,试图以高速的冲刺来降低己方被瞄准的可能性。


    李世民不慌不忙,早就弯好弓,装好弹丸,计算好了距离和风速,在距离目测足够的霎那间,如闪电般出手。


    弹丸“嗖”的一声飞射出去,快得根本看不到轨迹,只听胡兵捂着眼睛大声惨叫,就从马上摔落。


    他的同伴忙着逃命,这才知道来者不善,急急忙忙也弯弓搭箭,然而已经晚了一步。


    弹指之间,连珠如雨般激射而出,直击他们眼窝。


    胡人的箭因此偏离,射中蒙毅**的马。


    马儿吃痛惊跳,连声长嘶,李世民神色自若,只顾着张弓装弹,拉弦射丸,在自己即将摔下马的前夕,把所有胡人一波带走。


    这几个人光顾着逃跑,慌不择路,没有把这带孩子的组合放在眼里,不曾想一个照面,全部翻车。


    恼羞成怒的胡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眶血肉模糊,满脸都是新鲜的血浆,怒吼着握紧长矛冲过来。


    蒙毅抱着孩子在地上滚了半圈,连忙起身,把孩子护在身后,旋即抽刀而起,砍向敌人脑袋。


    李世民出奇的淡定从容,虽是第一次见血,却好像早就已经见过了千百遍,不足为奇。


    他眼睛里的胡人似乎放慢了很多倍,每一个动作都迟缓无比,以至于瞬息之间就露出了好多个破绽,让他可以抓住这个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换上新的弹丸,打中胡人的膝盖。


    胡人膝盖一弯,在骨头碎裂的脆响中,重重地跪在地上,流血的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嗬嗤声,像一个漏气的皮球,顷刻间就彻底瘫软在了地上。


    初次合作,一大一小配合得手忙脚乱,但竟有点诡异的默契,一个砍脑袋,一个打膝盖,谁稍微快点或者慢点,都达不到如此恰到好处的效果。


    蒙毅的心怦怦乱跳,差点跳出胸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胆大包天的小公子。


    趁他病,要他命。蒙毅毫不犹豫地执刀上前,取了头一个落马的胡人狗命,而后一转身,就看见幼崽蹲在另一具哗哗流血的“尸体”旁边,满脸嫌弃地试敌人的心跳和呼吸。


    “这个还没死。”李世民认真道。


    蒙毅愣了一下,默默地把这三人都补了一刀:“已经死透了,不用担心。”


    “哦。”幼崽乖巧应声,退到蒙毅旁边。


    小红马颇为幽怨地拱了拱李世民,好像在抱怨刚刚作战没有带它。


    幼崽很想哄它,但胳膊着实抬不起来,左手宛如失去了知觉,崩裂的伤口在拉弓时灼烧一般发热,又在静止时冰冰冷冷地僵硬麻木着,迟钝地挂在那里,好像这不是自己的手似的。


    蒙毅的马受了伤,幼崽的小红马显然不太能承受两人的重量,便用骑马加步行的方式向着村庄慢慢移动,期望能先遇到己方军队。


    更多的呼喝与马蹄声滚滚而来,甚至还能听到战车上的鼓声。


    烟尘四起,风声鹤唳。隐约可以看见有几个人被紧追着,朝这个方向逃窜。


    蒙毅牵着马避到一边,凝神望去:“我看到雍城卫尉的旗帜了,卫尉马上就到。我们只要在这里等——”


    “铮——”


    蒙毅脸上微微的喜悦还没有绽放成笑容,一道剑光从他背后袭来。


    他本能地转身用刀去格挡,电光石火之间过了几招,碰撞在一起的刀光剑影上,反射着一幅令他目眦欲裂的画面。


    一道冷箭,出其不意地向小红马上的幼崽刺去。


    这一箭来得突然,蒙毅被刺客绊住了,李世民虽然看到了,但身体没反应过来,没有武器格挡,也没有铠甲护身,仓促之间只能用弓挡了一下,在小马的灵敏闪躲下,避开了心脏要害。


    昌文君熊成射出的箭,转瞬间就穿透了孩童的肩膀,狞笑道:“真希望嬴政能亲眼看见,他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蒙毅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他凶狠地杀掉偷袭的刺客,顾不得去追熊成,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公子……”


    “去追!”一列骑兵如风紧随其后,呼啸而来,领头的将领肃然道,“王上的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唯!”


    将领飞快地打马过来,把受伤的幼崽捧到自己怀里,恨铁不成钢似的瞪了一眼蒙毅。


    “连公子都保护不好,你自己去跟王上请罪吧。”


    “兄长……”蒙毅惶惶不安。


    “没事的,死不了。”李世民淡然处之,“就是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


    蒙恬一句话都不敢耽搁,飞马驰骋,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带到雍城,急声道:“快传医官,公子中箭了!”


    “不要说的我马上就要断气一样……”幼崽一路上恹恹地忍着痛,竟还能保持清醒。


    刚受伤的时候不觉得疼,甚至还奇怪血从哪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那附近的血肉像被火焰一直炙烤着,存在感忽然鲜明起来,尖锐的疼痛间歇性地切割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的,疲倦不堪。


    李世民很想顺从身体本能晕过去,但还没见到嬴政,他死活不肯失去意识,硬生生挺着,任由冷汗湿透了内衫。


    蒙恬把怀里那一团孩子捧过去的时候,嬴政几乎有点陌生和诧异了。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不受控制地想:这是我的孩子吗?孩子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蒙恬这才腾出手来,剪断过长的箭支,只留两寸在外面。


    “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李世民努力拍了拍嬴政微微颤抖的手,露出如常的笑意来,“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我知道。”


    “昌平君熊启和昌文君熊成谋反了,熊启拿着你给的虎符驻军岐山,却和嫪毐勾结,偷偷放叛军过去……此事曾祖母和母亲或许都不知情,你不要迁怒她们……”李世民一股脑地交代着,说着说着就有点喘不过气。


    “医官何在?”嬴政好像根本没听到孩子在叽里咕噜,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死一般寂静。


    “臣再去催催。”蒙恬忙道。


    “熊启谋反这件事,多半有蹊跷……也许是得到了楚国的支持……楚王可能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李园和黄歇……”李世民越说越吃力,断断续续道,“你别冲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兴许是有人为了、为了故意激怒你……”


    “我知道。”


    “嫪毐收买的胡兵,别、别杀光……留几个……我有用处……”


    “好。”


    “你、你别难过……我不会有事的……”幼崽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变成气音,依然挣扎着,努力去安慰他。


    “嗯。”嬴政低低柔柔地回应道,“你放心。”


    李世民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好像也没什么遗漏的,父亲看上去也很沉着很冷静的样子,是时候可以放心晕过去了。


    于是那失温的小手就慢慢地滑了下去,丝丝缕缕的红色血迹顺着稚嫩的指尖流淌,一滴一滴,滴在秦王冕服金线绣成的日月星辰上。


    日月星辰,逐渐染上了幼小的孩子的血,斑驳的金红色,刺痛着嬴政的眼睛。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


    他平常最爱哭了,他怎么不哭?


    “王上,医官来了!”蒙恬大声道,“把公子放下来吧,放下来才方便拔箭。”


    嬴政如梦初醒,沉静地把孩子放到榻上,动作很轻,像怕惊飞了一痕猫毛。


    他转过身,九琉的冕冠半遮住他的脸。那些垂下来的玉珠也被吓到了似的,微微晃动着,瑟瑟发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传令王翦,让他去接手岐山的中尉军。以及,寡人要——”秦王攥紧了手,漠然道,“发兵,灭楚!”


    第23章 秦王亲手喂饭,见过没?


    长公子昏迷了十六个时辰。


    这十六个时辰里, 秦王几乎寸步不离,开会都是在这殿里开的。


    “禀王上,嫪毐已经斩首!”


    “扔出去喂狗。”


    “王上, 叛军目前已剿灭三千余,俘虏五千,余众逃亡, 蒙将军正在率人追捕。”


    “传令附近郡县,重设亭长吏员, 搜捕残余叛军。”


    “王上,太后……”


    “她又怎么了?”嬴政头都不抬。


    “太后说要绝食。”


    “那就让她绝!”


    嬴政把手里楚国递来的帛书放下,习惯性地在忙完要紧事务后,看两眼昏睡的小崽子。


    他知道自己陪在这里其实没什么用,但还是想陪着。这个往日里手上擦破点皮都要委委屈屈撒娇要哄的小公子,娇生惯养地长到四岁,却在医官拔箭簇时, 咬着布团一言不发。


    医丞用匕首切开十字形的伤口, 挤出毒血,而后一鼓作气拔出箭头。


    “呜……”幼崽只急促地喘着气, 反射性地抽动了一下。


    小小的身体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顷刻之间,疼出了一身汗。


    嬴政捂着他湿润的眼睛, 把他失控痉挛的手整个包住,因为从来不会安慰人,所以只是笨拙地低声道:“乖, 箭簇拔出来, 挖掉腐肉才能好……这箭上有毒,但医丞说能治, 你不要怕……”


    幼崽汗如雨下,脸上毫无血色,把头埋在他胸口,捱过了最剧烈的疼痛之后,仿佛被抽了筋的小龙,软绵绵地塌下来。


    可孩子居然笑了一下,松开嘴里的布团,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可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包容与明朗,哪怕惨白着一张脸,竟然都给人自信笃定的感觉。


    嬴政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无端觉得酸楚起来,他干巴巴地说着:“医丞说没有伤及骨头,不必担心。”


    “阿父……在这里,我有什么……可担心?”幼崽的手指忽然蜷缩起来,攥成两个小小的拳头。


    嬴政微一偏头,就能看到医丞正在用酒冲洗伤口,拿小刀剔除肿胀坏死的血肉,血淋淋的,犹如凌迟。


    这场凌迟持续了多久,嬴政就看了多久。


    等伤口处理完毕,敷上止血的药物,再包扎好,孩子早就昏过去了。


    所以,他其实是活生生被痛醒,又活生生疼晕的……嬴政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止痛吗?”嬴政忍不住问过。


    “臣这里有麻和乌头,但公子年幼,臣不敢乱用。”医丞为难道,“很多药物,本身也是有毒的……”


    “箭簇上何毒?可能解?”


    “这……天下毒物何其之多……臣也不能断定……”医丞擦了擦汗,唯唯诺诺道,“臣只能先用白芷、蛇舌草等试试看。”


    嬴政面色不变,淡淡道:“蒙毅,去撬开熊成的嘴,问清楚箭上是什么毒。”


    心下惶急的蒙毅马上领命,退出殿室就开始狂奔,又被蒙恬斥了一句“失礼”。


    “蒙毅到底年轻,不够稳重,如此莽莽撞撞,害得公子受伤,实在该罚!”蒙恬道。


    “熊启会临阵变卦,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嬴政平静道,“连这孩子自己,都没有预言到。”


    他说了“我们”这个词,表情看不出喜怒,仿佛静若寒潭,但熟悉他的人——比如蒙恬,就知道王上没有责怪蒙毅的意思。


    或者说,他现在的注意力不愿分给这种细枝末节上,因此懒得追究。


    “王上……”蒙恬嗫嚅了一句,“你要不要换一身衣裳?”


    那些血迹,终究还是太刺眼了。


    蒙恬很小心地措辞,虎背熊腰的体型,轻手轻脚地问话,好像张飞在捏绣花针。


    “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嬴政低垂着眉目,看向那汗湿的小手。


    似乎长大了一些,宛如一片舒展的枫叶,每根手指都在用力长高,可惜还是变圆比较容易,永远软乎乎的,还远没有到会变得硬朗的年纪。


    嬴政时常觉得,这孩子是光长肉不长骨头吗,为什么浑身上下看起来都圆圆润润的?


    睡梦之中的小手也无意识地想抓点东西,抱在怀里蹭蹭。


    白天遭殃的一般都是一把年纪的玄猫,甚至有猫窝被幼崽霸占,猫猫还被强制抓过去陪睡的事情发生。


    后来有了新玩具扶苏,经常被幼崽摆弄,抱来抱去,亲来亲去,滚来滚去,手塞嘴里,这个脚丫子放那个肚子底下,脑袋碰脑袋,歪歪扭扭地睡成太极图,也是时有发生的。


    幼崽睡觉时喜欢在熟悉的地方,有人陪在身边,如若没有,他就会抓着什么东西——玩具木头野鸭子、弹丸、衣服、枕头之类的。


    当然最好的,是父亲与母亲的手。


    这两年都是嬴政在带他,竟已习惯递出去一只手,让孩子安心抓住两根手指,蹭蹭脸颊,闭上眼睛。


    只是他这一觉睡得实在有点长,嬴政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都没动,直到孩子夜里发起烧来。


    “王上,昌文君说他也不清楚,是楚国巫女灵给的药,只说是蛇毒。”蒙毅匆匆来报。


    “是吗?”嬴政谨慎地问医丞。


    “的确像是蛇毒。”医丞宽慰地舒了口气,“那臣便没有用错药。”


    嬴政这时才想起,医丞用酒清洗箭伤时,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雄黄的味道。


    那么明显,但当时他竟全然没有注意。


    “甘草绿豆蒲黄等煮的药汤也好了,公子何时醒了,便给他喝。”医丞道,“箭伤并未入骨,蛇毒也未见脉,王上不必太过忧心。”


    话虽如此,嬴政又怎么能不忧心?


    发热这种事,若是自己,无非就是忍着,权当无事发生,实在难受影响工作,就喝点药罢了,还能怎么着?


    可是发生在受伤的孩子身上,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嬴政坐在榻边,以手支颐,夜里朦胧小憩时忽地惊醒,觉得掌心有点发烫,他顺着掌中孩子的手摸到手腕,把幸存但碍事的小金镯子取下来,又用手背试了试小孩的额头。


    滚热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手背,幼崽的脸被烧得红彤彤的,仍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嬴政居然有点怀念这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从早到晚小嘴叭叭的啰嗦了。


    好安静,怎么可以安静成这样?嬴政很不习惯。


    然后唤医丞过来,以针灸帮孩子退烧。


    但不过两三个时辰,又会再度发热。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嬴政甚至都能把针灸和按摩的穴位给记下来了。


    “王上,嫪毐的重要党羽已尽数抓获,这是名册。”蒙恬奉上官员的名单。


    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


    嬴政把这些带官职的名字逐个看完,以朱砂勾勒,批了两个字。


    “枭首。”


    杀气凛然的朱笔犹如血落,盖上秦王的印玺,很快化作一把把大刀,割下一个个头颅。


    “熊启可有动静?”


    “探子来报,他见势不妙,偷偷带人跑了,看方向,是往东南。”


    “他想回楚?”


    “也许是。”


    “中尉军呢?”嬴政问这话时,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不过是确认一下而已。


    “中尉军自然不肯跟他走,尤其桓齮将军,当面问昌平君可有诏令,若无诏,怎能往东南去?东南又无叛军。”蒙恬如实回答。


    “这么详细,你联系上桓齮了?”


    “是,桓齮将军说,是公子让他派信使过来,提醒王上昌平君叛变的。”


    嬴政这才把目光从银针上移开,抬眼看向蒙恬:“细说。”


    蒙恬便把从桓齮那里得到的情报一一陈述,还奉上桓齮的手信。


    这两年,纸这种东西,已经逐渐在咸阳普及了,目前还是官营,在吕不韦的运作下,秦使与商人都会带着纸张与瓷器结交六国权贵,赚得盆满钵满。


    好在他还记得把官中的那一份如数上交,至于私底下昧了多少礼,嬴政暂时没心情和他计较。


    近水楼台先得月,中尉军离得近,桓齮已经能用上纸了,这是个不错的信号。


    嬴政单手展开这卷起来的奏报,蒙毅连忙用镇纸帮他压住边边角角。


    “……这样说来,中尉军的将领,确实是不知情的。”


    “多半如此。”蒙恬不会把不确定的事说的太死。


    “那孩子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嬴政问。


    他虽没有看向蒙毅,蒙毅却知道秦王在问他,忙道:“臣接应到公子时,公子就已经受伤了。”


    和箭伤的凶险相比,这点皮外伤,本不值一提。医丞也是在处理好箭伤之后,才解开孩童左手上的手帕,探查那尖锐却又粗糙的细长伤痕。


    “这个不妨事,不过是石子弓弦造成的小伤,血都不流了。”医丞说得轻描淡写,嬴政却看着那血迹斑斑的手帕,沉默良久。


    “桓齮说夜色昏暗,公子的手藏在袖子里,他没留心。但白日玩耍的时候,应当是没有受伤的……”蒙恬略有点疑虑。


    “你如何看?”嬴政问。


    “臣以为,桓齮大约没有撒谎。昌平君不至于虐待公子,但是从咸阳到岐山,足足两百里,快马加鞭得两天,马车的话那得走三天。这一路上,公子竟然没有察觉不对吗?”


    依蒙家对长公子的了解,无论昌平君花言巧语有多动听,最多最多能骗公子出咸阳城,天黑还不回宫,公子就要闹了。


    公子一闹起来,那个妙语连珠、胆大包天,路过的老虎都要被薅秃尾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


    昌平君凭什么能让公子安安分分到达岐山,不声不响不吵不闹,不惊动任何人?


    “再请医丞过来。”嬴政礼貌道。


    一晚上折腾老人家三四回,觉睡得稀碎,正常人都会觉得有那么点不好意思的。而性子内敛的,比如咱们秦王这样的,表现出来可能就是言辞温和委婉了一点,对医丞的好感度提升了一点,对老人家的职场生涯和退休工资会有所帮助。


    这方面,蒙家是体会最深的了。


    医丞老胳膊老腿的,家学渊源,混了大半辈子编制了,也不敢抱怨大领导多事,小板凳一坐,就开始把脉。


    从孩子多灾多难的左手腕,换到秦王暂时松开才完全露出来的右手腕,沉吟不语。


    “如何?”嬴政等了很久,才打破沉默。


    “脉象细弱,略有滞涩,虚浮无力,犹如春蚓穿沙,时见促结,可见气血两亏,阴阳失衡,肝经受毒,肺热未清……”


    嬴政:“……”


    蒙恬:“?”


    蒙毅:“?”


    虽然他们很想提醒医丞“说人话”,但不幸的是,这已经是雍城最会说人话的医官了。


    医官嘛,总是这样的,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字。


    好在老人家不是在故意报复他们打扰自己睡觉,最好总结了几句:“……虽然失血过多,亏损得厉害,但胜在底子好,以公子的身份,精心养个一年半载,也就慢慢养回来了。”


    懂了,回去之后继续娇生惯养。


    不过本来就够娇惯的了,还要惯成什么样?秦王一口一口喂吃的?


    ——他还真能喂。


    雍城县令由于情况特殊,得以县令的身份直接递交文书。


    幸运的是,正遇上秦王这几个月难得心情愉悦的时候。


    不幸的是,他进去的时候,秦王正在喂公子喝药。


    “好苦哦。”长公子靠在床头,垫着三四个软枕,皱巴巴地抱怨。


    “甘草与蒲黄,苦在何处?”嬴政淡淡地撇他一眼。


    秉承着有娇要撒,没娇创造条件也要撒的原则,小朋友继续道:“就是很苦嘛,不信你尝尝?”


    嬴政狐疑地看着他,差点怀疑药有问题。


    他真的尝了一口,在蒙毅、蒙恬和幸运又不幸的雍城县令等人的围观下。


    然后幼崽就活泼泼地笑了:“阿父,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嬴政已经知道他下一句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却还是无奈纵容道:“什么问题?”


    “你好好骗哦~”小朋友乐不可支。


    “药还喝不喝了?”嬴政淡定道。


    “给我吧,我可以一口喝光。”李世民干脆地保证道。


    他一醒来,不管身体痛成什么样,在嬴政面前,总还是很有活力的样子。


    “你拿得动?”嬴政质疑。


    “应该……可以?”李世民不确定。


    嬴政拿出勺子,托着碗底,静静地看幼崽扶着碗边,一饮而尽。


    一碗药汤喝出了酒的架势,十分利落。


    “还有吃的么?我好饿。”幼崽放下碗就喊饿。


    宫女送上肉羹和枣粥,装在小瓷碗里,对成年人来说,也就几口的量。


    “好少哦,我要变成小猫猫了吗?”李世民嘀咕。


    “医丞嘱咐,少食多餐。”


    “哦。”薛定谔乖巧的小童就着秦王的手,慢吞吞吃着小猫饭。


    雍城县令无所适从,不知该何时插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深觉今日不该左脚踏出房门。


    好心的蒙毅悄悄给他递眼色,示意他现在汇报就可以。


    雍城县令这才敢上前,禀告道:“王上,这是雍城近日的文书,涉及官吏变动和黔首伤亡……”


    “黔首也有伤亡?”李世民猛然抬头,像只警惕的小兔子,忽然竖起了长耳朵,他连忙咽下口中的粥,关切道,“伤亡多吗?”


    雍城县令一愣,答道:“叛军过境和溃退时,波及附近村里,据里正上报,约有两百多户被劫,六十余人受伤,死者二十余,亭长吏员被杀者十余,雍城卫尉伤亡者过千……”


    李世民的脸色一瞬间有点凝固,甚至有点茫然诧异:“怎么伤亡这么多?”


    蒙恬更正道:“县令把伤与亡合在一起算了,实则卫尉亡者只有一百二十三,重伤者六十五,轻伤九百七十八,——那些轻伤,都是能治好的,为怕雍城军中侍医不足,咸阳及附近的医官也已经在路上了。”


    这似乎是见惯生死的武将的一种安慰,但李世民并没有被安慰到。


    “是因为昌文君也参与了吗?”李世民皱着脸问,“否则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不应该有这么大的伤亡,对不对?”


    “伤亡是不可避免的。”嬴政平静道。


    “但多余的伤亡是可以避免的。”李世民心里沉甸甸的,有些愧疚和不安,“我没想到熊启和熊成这个时候就会谋反……”


    “谁也想不到。”嬴政依然平静。


    “如果我早点想到的话,就能告诉你,不要给熊启他们兵权……”幼崽懊恼道。


    “嫪毐的兵权也不是寡人给的。熊启的身份摆在那里,只要有异心,总是有机会起兵的。”嬴政冷静道,“你的粥还没吃完。”


    “但是……”李世民仍然有点不高兴。


    “你不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吗?”嬴政转移他的注意力。


    “如何了?抓到了吗?”幼崽果然很在意。


    “伤你的熊成抓到了,目前还没杀,他供出是春申君黄歇暗中联系和撺掇他们谋反的,目的就是削弱秦国,以保全楚国。”


    “熊启呢?他更重要,他是长子。”李世民追问。


    “往东南方向逃了。”嬴政见他吃得太慢,淡定地拿走勺子的使用权,舀着粥喂他。


    “那得派人暗中告诉李园,让他……”幼崽急吼吼的话被粥打断了一下,不得不停一停,吃完才接着道,“让他截杀熊启。”


    “已经派了。”


    “那就行。”李世民松了口气。


    “不必为此忧心,李园比你急迫。楚王刚死,听闻熊启偷偷回楚,要与太子抢夺王位,不立刻诛杀熊启,李园与王后寝食难安。”嬴政道。


    “那肯定,毕竟太子是他外甥,他的荣华富贵全靠太子了。”李世民顺口道。


    雍城县令的表情从震惊到麻木,看起来人还在这里,但魂已经走一会儿了。


    “咸阳宫……”幼崽又想起来。


    “已走水路送信去了。”嬴政回答得比他问还快。雍城到咸阳之间有一道水路,送信的话大约一到三天,受天气风向和水流影响比较大。


    “中尉军……”


    “有王翦。”


    “叛军残党……”


    “追捕过九成,余者在清缴。”


    “亭吏……”


    嬴政被他烦够了,顺手拿起刚刚雍城县令奉上的文书,往操心的孩子手里一塞:“看吧。”


    “……”雍城县令觉得自己很多余,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退下了。又怕等会儿王上和公子有问题要问,就硬着头皮垂首站在那儿。


    幼崽安静地看了片刻,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好心的蒙毅悄悄提醒雍城县令该走了,不然等一会儿肯定要听到不该听的东西了。


    雍城县令甚为感激,连忙告退。宫人收走小桌案和餐具,送上漱口的杜若汤、净手的温水和帕巾。


    “你有话说?”嬴政现在多了解他,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要语出惊人了。


    “我想,曾祖母和母亲应该是不知情的……”李世民斟酌着言辞,“好歹委婉一些,和她们好好聊聊。”


    果然,讨论到核心而棘手的问题了。


    长公子的身体里,到底流着一半楚国王室的血,即便芈夫人没有被封为王后,但是这次谋反的熊启熊成都是楚系外戚,血缘关系紧密,他们起兵造反及惨烈下场,会不会牵连宫里的华阳太后和芈夫人,又会不会再牵连到长公子呢?


    太多人关心这个问题了。


    “华阳太后,我不会动她。”嬴政深思熟虑过,“两日前,我收到咸阳宫的传讯,说你被熊启带走了,没有回宫。”


    “两日前?”李世民微怔。


    “就是你逃出来报信的那天。”嬴政颔首。


    送信是需要时间的,按时间来算,华阳太后真的一点都没有耽搁,急急忙忙就传消息到雍城了。


    还好孩子机灵,自己一溜烟跑来找爹了,没有沦为人质和祭品。


    就是运气有点背,遇到了吃败仗的熊成,遭了冷箭。


    “至于你母亲,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会动她。——她不是个有野心的女子,我很清楚。”嬴政颇为欣赏芈夫人的安分守己,不插手任何政治,从来都不飘。


    “多谢阿父。”李世民灿然一笑。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嬴政循循道。


    他好像在期待自己的孩子,问出他想听到的问题。


    李世民本来不打算说了,但察觉到对方想听,便顺着秦王的意,轻声道:“那祖母和……那两个孩子,阿父打算怎么处置?”


    “太后毕竟是寡人的母亲,禁足罢了。”嬴政云淡风轻地把赵太后先略过去,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觉得那两个孩子该怎么处理?”


    他盯着小小的孩童,等他的回答。


    “都杀了吧。”李世民毫不犹豫。


    “你竟如此果决?”嬴政微讶。


    “嫪毐若是叛乱成功,难道会放过我吗?”李世民理所当然道,“留下他们,祸患无穷。”


    “善。”嬴政大为赞同。


    话题本该到这里就暂时结束了,幼崽也有点累了,但是嬴政却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李世民便眨巴着眼睛,颇为好奇:“怎么了?”


    “我有一个问题,要同你商量。”嬴政很少有这样拿不定主意的时刻。


    蒙恬心头一跳,忙道:“王上,那臣与蒙毅就先……”


    “你们可以留下。”嬴政道。


    眼看其他人鱼贯而出,只留了蒙恬蒙毅兄弟俩,就知道这个让秦王犹豫至今的问题有多重要了。


    “你有问题,要同我商量?”幼崽疑惑。


    “只有你能商量。”嬴政肯定道。


    “什么问题?”


    “你以为,寡人该不该立你为太子?”秦王嬴政郑重严肃地问。


    好一个送命题。


    第24章 就这么决定立太子了?


    “这么重要的事, 你问我?”幼崽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不然呢?”嬴政反问。


    华阳太后和芈夫人不能问,都是一系的;赵太后更不能问——问她不如问叉烧;


    吕不韦?马上就要下台了。


    王翦不在——在也不能问,这种涉及立储的超级敏感话题, 王翦这种把谨慎刻在骨子里的人,是不会正面回答的。


    除此之外,还有吗?


    ——没了, 真没了。


    秦王这人的亲缘关系实在淡薄,竟找不到一个人来问立太子这么重要的话题。


    李世民怔住了, 呆呆地仰头看着他,忽然轻嘶一声:“哎呀,我的手有点疼……”


    “那便去请医丞。”秦王眼都不眨。


    “呃……也、也没有那么疼啦……”李世民目光飘忽,讪讪道。


    “哦?”嬴政淡定自若。


    “我好像有点困了。”


    “回答完这个问题再睡。”


    “啊!我的镯子不见了!”幼崽惊呼,煞有介事的样子。


    “我拿走了一个,另一个呢?”


    “路上丢了。”李世民顺口道,“当时为了误导熊启……”


    嬴政沉着地等他把借口找完, 不动声色地问:“所以, 你觉得呢?”


    “阿父你衣服上有血诶。”小朋友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我看得见。”


    “还是换掉比较好吧?虽然衣裳挺好看的,很适合你, 但是多吓人啊。”


    “是你的血。”


    “那更吓人了。”幼崽用一只小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抬不起来, 勉勉强强做出“我好怕怕”的表情。


    “我去更衣,然后你就回答我?”


    “唔……这个嘛……”小孩子支支吾吾。


    秦王与他的孩子对视, 逼迫逃避的小朋友正视自己。


    幼崽苦着脸,奈何一只手有点短,没办法捂住两只眼睛。


    “那你要不、要不去问问别人?”


    “问谁?”嬴政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幼崽慌慌张张, 左顾右盼, 忽然看到了那边的蒙家兄弟,顿时眼睛一亮, 像是看到了救星,“蒙恬将军和蒙毅中郎不是都在吗?”


    蒙恬:“!”


    蒙毅:“!”


    谢谢公子看得起他们,但没必要,真的。


    “他们?”秦王顺着幼崽的眼神,迟疑地望了过去。


    嬴政是个很神奇的、大多数时候看上去都极其理智,但其实又有点任性固执、温柔和傲娇的人。


    这些词汇摆在一起本身就比较矛盾了,更别提他还同时狠辣无情兼重情重义。


    不可思议吧?但这就是嬴政。他就是这么复杂的人。


    蒙恬和蒙毅是臣子里和秦王走得最近的了,因此能窥探到冰山一角,所以他们虽有点紧张,但又没那么诚惶诚恐。


    蒙毅不敢吱声,因为公子就是在他旁边受的伤,他总觉得是自己保护不力,惭愧不已。


    蒙恬身为兄长,只好道:“臣等不敢妄言。”


    “说说看吧,寡人也想听听你们的看法。”嬴政给了孩子一个缓冲的余地。


    “臣以为,公子太过年幼,并不知未来会如何,王上何不等上十年,再封太子?”蒙恬委婉表示。


    这话实在合情合理,还暗含着一点心照不宣的、不能说出口的担忧——万一公子没有活到成年呢?


    这年代,孩子早夭是常有的事,四岁就封太子,也太早了。


    “年幼,确实不够妥当。”嬴政平平静静地应声,没有反驳。


    蒙恬想着既然开口了,那索性就说完,便道:“除此之外,过早立公子为太子,是否不够安全?万一有刺客……”


    这也是个问题,现在还不是太子呢,就已经被针对了,以后更不好说。


    但是吧,秦王他有点轴,他想做的事,哪怕有许多理由可以反对,他都非做不可。要不是担忧楚系外戚,他早就想立太子了。


    听完蒙恬中正的意见,嬴政又问蒙毅:“你呢?”


    “……臣觉得可以。”蒙毅这话说的自己都没有底气。


    “你觉得可以?”嬴政反而有点惊讶。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蒙毅,包括假装捂眼睛的李世民,也在从手指缝里向外偷看。


    蒙毅越发不安,但还是坚持道:“依臣看来,公子虽然年纪小,但却足以做太子了。太子应该所具备的能力和品德,公子其实都有。他只是还没有长大而已。”


    嬴政的态度缓和下来,转而低声重复地问李世民:“你觉得呢?”


    “有点……有点太早了吧?”


    “你愿意吗?”嬴政执着于一个答案。


    “我……”幼崽扭捏了一下,小声道,“其实我是愿意的啦……但这种事,不是得让一下,才显得谦虚吗?”


    “那就这么定了。”嬴政果断道。


    什么定了?


    怎么就定了?


    在众人还茫然震惊的时候,秦王已经开始规划道:“等你的伤稍微养好一点,就在这里办册封典礼,然后再回咸阳。”


    “啊?”幼崽张大嘴巴。


    “过几日就将消息传出去,告知咸阳宫与朝臣,令奉常与宗室先准备相关事宜……”


    “可是我都不能下床……”


    “等叛乱处理完毕,你的伤也差不多好了,可以参加祭祀了。”嬴政从容道。


    “但是……”


    “你刚刚不是说困了?”嬴政堵住他的话,“那便睡吧。册封的事,也不需要你这小童操心。”


    蒙恬与蒙毅怔立当场,面面相觑,哑然无声地告退。


    幼崽目瞪口呆,稀里糊涂地躺下来,差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就这么决定了?这么仓促的吗?这么大的事不应该召集满朝文武,商量几个回合,扯皮几个月吗?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困意汹涌,却疼得睡不着。


    这个连麻沸散都没有的时代,医疗手段着实粗糙,左边胳膊一直隐隐作痛,根本无法忽略。


    他一直忍着没有说,是因为他知道,孩子身上的痛,爱孩子的父母只会十倍感知到,恨不得以身替之。


    嬴政是那么爱干净的人,却让那血迹留在身上留这么久……


    他不想让父亲太过担心自己。


    李世民试着去忽略那一阵阵钻心的痛,可惜根本忽略不了。


    就像一根根尖锐的针,顺着指甲刺进肉里,扎得很深很深,又像是甲沟炎患者一脚踢到了墙上,激烈而顽固的痛楚不停地汹涌肆虐,只要他清醒着,疼痛就不会停止。


    上辈子他应该受过很多伤来着,也应该习惯疼痛才对,但是可惜,久经沙场的天策上将的忍耐力,并没有带到这辈子来,也没有办法提高一个孩子疼痛的阈值。


    他的年纪还是太小了,如果他像蒙毅那么大,那一箭根本不可能射中他。


    他应该有马蹬和铠甲,应该换一把真正的弓箭,应该能够熟练地操控马匹,应该可以纵横捭阖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可他现在都不能。


    可恶,他甚至没有嬴政剑高!


    李世民越想越气,越复盘越恼,偏偏目前又没有任何可以解决难处的办法。


    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天一天过,身高嘛也要一点一点地长,没办法,人生就这样。


    “怎么还不睡?”


    许久之后,他耳边响起嬴政低低的声音,宛如墨玉落在冰上,悦耳之外透出一贯的沉静淡漠。


    比声音更先到达的,是以兰草为主的幽淡香气,只有在刚沐浴完时比较明显,其他时候,会被竹简纸墨的气味混合掩盖过去。


    秦王不喜欢浓郁热烈的香味,衣服上的熏香也似有似无,闻起来像……像什么呢?


    李世民胡思乱想着,忽然想到了——像章台宫,还得是秋冬的章台宫。


    “睡不着。”幼崽乖乖巧巧地回答。


    “疼得厉害吗?”


    “也没有啦。”


    嬴政沉默了几息,倚靠在他旁边,轻声道:“要讲故事吗?”


    “好呀。”如果是平时,幼崽已经欢呼起来,把他那堆破玩具收拾收拾,往边上的盒子里装,给嬴政腾出更大的地方来,然后亲亲热热地凑过来拉手手,哼哼唧唧,跟小猫撒娇似的,也不知道在哼唧什么。


    嬴政无法理解,但已经习惯了。


    但孩子现在动弹不了,他便挪动了一点距离,主动握着孩子没有受伤的那只小手,问:“你想听什么?”


    他没什么讲故事的天赋,也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所谓讲故事,一般就是把书里的东西拿出来,陈述一遍,平铺直叙,跟读书没两样。


    更过分的是,孩子如果抱怨,他就把七国发生的大事挑一件讲给娃听,最近的讲完,就讲以前的。


    什么商鞅逃跑的时候没有身份证明住不了旅馆后来逃到封地起兵死了被五匹小马分尸了,蔺相如为了带回和氏璧威胁说要拿着玉往柱子上撞,白起长平之战阬杀了赵军降卒四十万……


    谁家好人睡前故事讲这些呀?


    “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李世民早就想知道了。只是嬴政不说,其他人也不敢提。


    赵姬……这两年看不见她人影。


    “无甚可言。”嬴政不太想提。


    “说说看嘛。”幼崽眼巴巴地瞧着他。


    从前总是白里透粉的脸颊,如今比纸还白,红润润的唇色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看着实在凄惨可怜。


    嬴政无法不为之心软,勉强开口道:“有一年,秦军围困了邯郸……”


    “等等,让我想想。”李世民费劲地调动大脑,思考着这是哪年的事,“那时候你多大?”


    “和你一样大。”


    “三岁?”


    “四岁。”


    父子俩对视一眼,幼崽不情不愿地承认道:“好吧,四岁。”


    “赵国仇秦已久……”嬴政刚开了个头,李世民就嘟囔道:“那肯定,杀了四十万呢,青壮年差点死光。”


    “没那么夸张。”嬴政无奈,“若真如此,当时白起就能攻下邯郸了。”


    “那不是差一点吗?要不是将相不和,范雎收礼进谗言蒙蔽昭襄王,下令白起收兵,说不定邯郸早就打下来了,也就没后来的事了。”


    “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你说。”


    “赵国欲杀父王与我,父王在吕不韦的帮助下逃回秦国……”


    “但把你和祖母丢下了。”李世民接口,“你肯定受了很多委屈。”


    嬴政没有反驳。陈年旧事,本来他不想再回忆的,可这孩子偏偏想听,烦人得很。


    “为了活下去,我们躲藏了一段时间。”嬴政缓声道,“邯郸久攻不下,平原君赵胜散尽家财,招募死士,他的门客毛遂说服楚国出兵救援,魏国信陵君无忌窃符救赵,楚赵魏三国联军内外夹击,秦军便逐渐落入下风……”


    “不是要讲故事么?”李世民抗议秦王夹带私货上历史课。


    嬴政瞪了他一眼,轻斥:“再吵就不讲了。”


    幼崽马上闭起小嘴巴,示意他接着讲,心里悄悄吐槽:看这个讲故事的水平,好没意思的,这么精彩的战争,刺激的局势,秦王讲出来毫无亮点,让人完全没有想听的欲望。


    “母亲让我不要出门,邯郸仇秦之风甚烈,哪怕是不知我身份的孩童,只要发现我是秦人,也会聚众报复……”


    未成年凶残起来,是没有分寸,也没有极限的。赵国尚武之风,不逊于大秦,动起手来根本不管不顾。


    嬴政的性格底色,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


    “为此,我久不出门,整日与简书作伴。”


    李世民等了半天,没等来下一句,错愕道:“然后呢?”


    “然后什么?”


    “故事啊,这只有故,没有事啊!”


    “……”嬴政无语。


    “你怎么受伤的都没有讲呀。”幼崽不满,“好端端的,你怎么会知道那些药材呢?你肯定受过外伤。是谁伤的你?用什么伤的?严不严重?你打回去了没?”


    嬴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孩子昏睡的时候他怀念这叽叽喳喳,真一叠声叽喳的时候,他又由衷地觉得吵。


    养孩子怎么这么费神?他就养了这一个就已经烦得不行了,那些养很多孩子的都是怎么过的?


    “邯郸当地的少年;用石头和棍子;不算太严重,没伤到要害;后来我回秦了,没来得及打回去。”嬴政一一回答。


    “就这样?”李世民睁大眼睛。


    “还不够?”


    “不是隐藏身份吗?怎么暴露的?”李世民疑惑。


    “我不会说邯郸话。”


    “你不会说邯郸话?”李世民惊讶,“你不是邯郸出生的吗?祖母就是邯郸人啊。”


    “没有人教过我,他们在我面前只会用秦国的语言交流。”嬴政解释道,“这是吕不韦和父王商量后,一致决定的事。”


    “哦,我懂了,祖父是为了以后让你回秦国铺路。”李世民恍然大悟。


    这原本是纯粹的好意,后来九岁的嬴政回秦国后,确实以最快的速度获得了秦国王室的认可,从语言文字到行为习惯,都无缝衔接。


    但反过来说,嬴政幼年的教育完全是按照秦国王室继承人的方式来的,那就意味着,他很难伪装成邯郸的孩子。


    赵家押宝在嬴政身上,就不会违背异人和吕不韦的意思。


    幼年的嬴政没有朋友,没法出门,也没有办法和邯郸当地的孩童交流,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排斥他、辱骂他、动手打他……


    “阿父……”幼崽欲言又止。


    “嗯?”


    “你小时候哭过吗?”


    “……”嬴政淡淡地垂下眼,没有做声。


    那就是哭过的意思了,幼崽意会,明白对方要强,不愿意揭开伤疤。


    “祖母会安慰你、给你上药吗?”


    “一开始会。”


    那就是后来不会了。自动翻译机想了想,问:“那怎么办呢?”


    “读书、练武。”幼年期的嬴政很倔强,被欺负了就忍着怒火,化愤怒为学习的动力,拼命读书习武,争取早点打回去,狠狠出一口恶气。


    “好厉害!”幼崽感叹道,“就是感觉好可怜好寂寞哦,都没有人陪你玩的,书和剑都不会说话。——也没有猫猫玩吗?”


    “没有。”


    “那会跟鹊子和燕燕说话吗?”


    “那是你才会干的事。”


    “才不是呢,我们小孩子都会这样的,弟弟也这样。”幼崽辩驳。


    “扶苏到现在还不会说几句话。”


    嬴政是在扶苏出生及长大到一岁多点,才真正意识到,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差距,比人跟狗之间的差距都大。


    扶苏一岁的时候,根本不会说话!


    仅有的几个能听懂的词汇,就是“阿父”“阿母”“阿兄”,其他就没了,很多时候咿咿呀呀的,好像说了一连串的婴语,但旁人根本听不懂,只有芈夫人和李世民能听懂。


    扶苏和嬴政也不够亲近,不会主动凑过来要抱。有一回李世民把扶苏偷偷带到北辰殿,玩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年纪更小的扶苏就开始哭着叫“阿母”,哇哇大哭,嗓子都哭哑了,谁哄都没用。


    嬴政让人把扶苏送回去,并警告小朋友不许再这样捣乱。


    原来不是所有小孩子都很聪明很好哄很亲近他的,也许李世民这样的才是特例。


    “等我以后长大了,帮你把邯郸打下来。”李世民认真道。


    “你?”嬴政失笑,明知是童言童语,却还是产生了点不切实际的期待,继而冷静下来,才道,“秦国不缺武将,应该不需要太子亲自出征。”


    “那怎么一样?”幼崽咕哝。


    “好了,可以睡觉了。”


    幼崽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睡着。然而过了好一会,还是没成功。


    嬴政微叹:“可要听歌?”


    “要!”幼崽欢喜道,“有没有新的歌儿听?”


    “《无衣》?”


    “大晚上听战歌?”幼崽勉为其难,“好吧,也不是不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诗歌由秦王唱出来,本该很适合做大决战前的总动员,但因是哄孩子睡觉的歌,便低沉缓慢得多,更像战后烽烟逐渐散去、一切复归平静的夜色。


    “阿父唱得不对啦,都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了,怎么还能这么平淡?”幼崽嘟嘟囔囔。


    嬴政:“……”


    小崽子要求真多!


    “你待如何?”嬴政没好气道。


    “星星歌儿不唱了嘛?”李世民积极点歌。


    “你不是听了上百遍?”嬴政反问。


    “但是我喜欢听。——这是阿父唱得最好听的一首。”小孩子才不会觉得腻呢。


    嬴政不太想唱那首歌,一想到歌,就不可避免地想到赵姬,想起当年在邯郸,赵姬也曾吟唱歌谣哄他睡觉的日子。


    那时候天很长,日子不太好过,也总是很慢,幼小的嬴政有很多孤独与忧愁,无人可以诉说。


    于是那时的赵姬,便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和慰藉。


    也许是他沉默得太久,孩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微妙变化,善解人意道:“秦风还有好多歌都可以唱哦,我都乐意听的。”


    嬴政心不在焉地哼了一首《蒹葭》,幼崽安静地听着,打了个哈欠,含糊道:“阿父不陪我睡吗?”


    “还有点事要处理。”


    “祖母的事么?”李世民随口一说。


    “……”


    嬴政没有反驳,那看来就是了。


    “何必要亲自动手,加深祖母的仇怨呢?”


    “不亲自动手,便不会加深她的仇怨了?”嬴政冷笑,“她所做的这荒唐事,若不是我的母亲,焉有命在?”


    “她若不是阿父的母亲,又哪来的权力调兵呢?——让那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吧,不必故意去激怒祖母,看她崩溃绝望,痛哭流涕,会让你心里好受些吗?”李世民刁钻地问。


    “你在质问我?”嬴政有点恼羞成怒。


    孩子叹口气,认真地看着他:“阿父,你过来一下。”


    嬴政本就在他旁边,闻言一怔,不明所以地靠近。


    “再过来一点。”


    嬴政又靠近,微微蹙眉:“你有何……”


    幼崽嘟起嘴,响亮地亲了一口他的脸。


    “你不要以为……”


    幼崽又亲了一口。


    “……”


    小朋友甜甜蜜蜜地笑起来,眼睛里盛满细碎的星光,明明就这么一点点大,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居然显得温和而通透,仿佛完全知道嬴政在想什么,也完全知道嬴政想做什么。


    幼崽贴在嬴政耳边,轻声说道:“如果唯有如此,才能让阿父心里好过一点,那你便去吧。我在这里,等阿父回来,陪我一起睡觉。”


    第25章 与你结亲如何?


    秦王嬴政, 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要是跟他硬杠,他就只会跟你硬到底。


    别说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算撞了南墙,他也得试试能不能把墙撞碎再说。


    所以李世民意识到对方情绪不稳、暗暗憋着一股怒气的时候,立刻就改变了策略。


    说到底, 嬴政怎么解决那两个私生子都是他的权力,对李世民这个下一代的身份来说, 没有丝毫影响。


    叛乱已经平定了,那两个孩子怎么死都跟李世民无关。多说这两句话,不过是不想看到赵姬和嬴政闹得太难看罢了。


    赵姬纵有千般不是,也是嬴政的亲生母亲,如果嬴政当着她的面,把两个孩子杀死,那就是在活活逼疯她。赵姬歇斯底里地发疯、哭喊、咒骂, 难道嬴政真的会觉得畅快吗?他心里就不压抑吗?


    不是这样的。嬴政只是看上去坚如磐石, 仿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远沉着冷静, 顾全大局。实际上他心里的痛苦与悲伤, 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而并不是不存在。


    他恨赵姬, 恨她的背叛。但若是没有爱,又哪来的恨呢?


    像成蟜嫪毐熊启这样的叛乱者,嬴政会恨吗?根本不可能, 多一个眼神都欠奉。他只会思考如何杀了他们, 平息叛乱,根本不会有多一点点的在意。


    正因为知道嬴政很在意赵姬, 李世民才会多这两句嘴。不然这几年,他总共没见过赵姬几回,她怎么样,李世民才不关心呢。


    一个会伙同情夫,造儿子反的太后,还能指望李世民对她有什么好感不成?


    说句难听话,就算赵姬现在死了,李世民也最多为她哭一哭,守一年孝而已。若说真心的难过,甚至比不上他的猫猫死了。


    当然猫猫还没死,只是做个比喻。


    嬴政僵硬了片刻,看不出喜怒,表情有点恍惚空茫,像一盆温水浇在了燃烧的火焰上,热气腾腾之余,黑色的灰烬仍有灼烫的温度,却没有再窜起明火。


    算了。嬴政闭了闭眼。


    赵姬是什么性子,难道他不知道吗?


    看她跪在他面前,狼狈地抱着他的腿,哭着哀求他不要杀她的孩子们,有什么意思吗?


    她的眼泪,她的后悔,她的痛苦,她的可怜,她的可恨……不是早就可以预见的吗?


    早在两年前,这孩子就预言过了。


    嬴政挣扎许久,看幼崽眼皮打架,没东西可抱,就抱着他的一只手,头一歪,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软乎乎的,慢慢柔缓了呼吸,渐渐睡去了。


    嬴政茫茫然地看了一阵子,也觉意兴阑珊。


    算了,与其跟赵姬吵架,不如陪孩子睡觉。


    那两个私生子,他本来也不想看,让他们早点去死吧。


    他不悦地抿了抿唇,用另一只手试了试孩子的额头,避开肩膀的伤处,探了一下后颈的温度。


    好像出汗了……是好的征兆吗?小孩是单纯觉得热了还是在发热?为什么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容易潮热呢?


    嬴政的思维不知不觉跑偏,摩挲着幼儿的手心,柔嫩嫩,滑溜溜的,有一点儿湿意。


    不会真的又发热吧?他俯下身,乌发散开,额头相贴,感受了一下孩子的体温,不太确定,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出神地盯了近半刻钟,才稍微放下心。


    养孩子最怕的就是小孩受伤生病,平常健健康康的最好带了,只要吃饱穿暖,几乎什么也不用管,孩子自己会到处跑到处玩,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就是晚上睡觉前敷衍一下,读读书讲讲故事,唱几句歌就行。


    这孩子一向健康,很少生病,生病了也不影响他吃喝玩乐,状态好得很。——唯有这一次,伤得重了,才折腾到嬴政了。


    嬴政在摇曳的灯火里,漫无边际地想到:他小时候受伤,她也会伤心垂泪的。


    她也……她也生过他,养过他,爱过他……


    罢了,眼不见心不烦。


    嬴政最终只冷漠地下一道命令,没有再多做什么,握着孩子的手,陪他睡去。


    是夜,太后二子俱亡。


    翌日,秦王令太后迁于雍城萯阳宫。


    赵姬原本住的是甘泉宫,在渭河南边,宣太后曾经诱杀义渠王于此,也是个饱经风霜、见证不少历史的宫殿了。


    现在迁到萯阳宫,离秦王举行冠礼的蕲年宫就更远了,足有一百多里。


    幼崽乖乖养伤的这几天,秦王雷厉风行地处决了嫪毐三族,诛杀叛党数百,流放了四千多户到蜀地,徙役三年。[1]


    “熊成呢?”李世民喝药的间隙,还要关心一句。


    “车裂了。”嬴政淡声。


    “阿母和曾祖母回信了没?”


    “尚未。”


    “好吧……”无聊的小朋友偷偷动了动左手,感觉好像疼得不那么厉害了,顿时来了精神,给自己找乐子玩。


    “阿父!我的弹弓呢?”


    “你有几只手?”嬴政坐在案前,专心地阅着奏椟,头也不抬地轻嘲。


    “我可以玩投壶呀。”幼崽兴致勃勃,“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玩的。”


    少顷之后,蒙毅把铜壶摆在李世民指定的位置,拿着一盒弹丸,放于床边的小桌子上。


    闲不住的小朋友指挥侍女把被子和枕头搭成一个小窝,他就趴在窝里,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捏弹丸往壶里投。


    “当啷”


    “哇!进去了!我好厉害。”


    嬴政提醒了句:“别压着伤口。”


    “嗯嗯,我知道哒。”李世民的左胳膊带肩膀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他也不敢乱动,怕留下后遗症,影响将来上战场,所以就用右手扔弹丸。


    叮叮咣咣的清脆响声不绝于耳,陶丸从他的手中扔出,弯出一道圆弧,正落在铜壶里。


    “好耶!我真厉害!”


    一个太简单,他就开始同时抛两个三个四个……


    谒者趋步而进,恭声向嬴政禀报:“……到了。”


    他的声音被幼崽的欢呼雀跃盖了过去,听不真切。


    “请他进来。”嬴政沉声。


    “唯。”谒者迅速离去。


    “天女散花!”


    六七个陶丸噼里啪啦撒出去,彼此在铜壶口碰撞着,有一个被撞飞了出去,弹出老远,落地后又骨碌碌滚出长长的线。


    “诶?滚哪里去了?”李世民翘首以望。


    “公子稍等,臣去取来。”蒙毅立刻去寻。


    他刚走出几步,那滚动的陶丸就停在一个人脚边。


    甲胄在身的将军稳稳地停步,弯下腰捡起了这小小弹丸,缓步上前,抱拳为礼:“参见王上,臣王翦前来复命。”


    王翦?李世民连忙直起身,好奇张望。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见到王翦,这位大秦最稳的柱石。


    王翦大约四十来岁,明明气质端庄又威严,一点也不胖,但是看上去又像是一只圆滚滚的Q版东北虎,短短的方圆脸钝感十足,还挺萌。于是大老虎也像只大橘猫,很有亲和力。


    好奇怪,他居然一点点杀气都没有,特别温平持重。


    “王上容禀,臣初二于中尉军大营见到昌平君,其有王诏与虎符,便依令将三万军队交于昌平君。


    初七巳时,臣收到新的诏令,昌平君谋反,王上令臣前往岐山。


    初十申时,臣率中尉军到达岐山,收归军队。


    两日前中尉军归营,臣带亲卫三人,赶来雍城请罪。”


    王翦单膝跪地,诚恳道:“臣识人不明,未曾识破昌平君诡计,致使公子落入贼人手中,身负重伤。臣罪当诛。”


    “啊?”李世民大为震撼。


    不是,熊启兄弟俩谋反跟王翦有什么关系?


    派熊启平叛给他兵权的是嬴政,大意了跟熊启走被下药暗算的是李世民,没保护好公子人身安全的是蒙毅,——虽然蒙毅也有点冤,谁知道熊成会突然冒出来,偷袭,不讲武德,给孩子一箭。


    哪怕把范围再扩大一点,还可以赖蒙恬没早点把熊成抓住打死,但再怎么迁怒,也迁不到王翦身上啊。


    王翦好端端地在中尉军呆着,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错,还帮忙擦了个屁股。


    看这个汇报日期就知道了,真就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没有一点偷懒的时间,连水路都用上了,紧凑得很。


    这人真是……明明实力强大,却过于谨慎。


    “王将军快快请起,寡人没有责怪将军的意思。”嬴政温和道,“将军请坐,请将军过来,是有要事相商。”


    李世民把下巴搭在枕头上,竖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王翦端方地跪坐在侧,目不斜视,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个翘脚脚的小朋友。


    “不知王上有何要事?”


    “寡人打算发兵灭楚。”嬴政轻描淡写。


    王翦:“?”


    李世民忍不住开口道:“什么?现在灭楚干什么?如果要打,不应该先去欺负韩魏两个弱的吗?无论是远交近攻,还是从易到难,楚国都不应该是第一个。”


    嬴政撇了幼崽一眼,没有斥责他多嘴,而是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王翦慎重考虑道:“臣以为不妥。”


    李世民:“就是嘛,我也觉得不妥。”


    嬴政没有理崽,平静地问:“为何不妥?”


    “其一,正如公子所说,若要出兵灭国,楚国不是如今最好的选择,韩国离秦最近,唾手可得;魏国自昭襄王时代便逐渐衰弱,拿下它也不难;赵国与秦接壤颇多,大秦若要东进,得先灭赵。”


    李世民:“王将军说的对,我也这么觉得。”


    “其二呢?”嬴政问。


    “其二,楚国纵横五千里,人口众多,兵源不竭,若要战,非出六十万兵力不可,在赵魏韩皆未攻下的前提下,与楚国决战,容易腹背受敌,即便赢了也得撤军,不过白白消耗兵力罢了。”


    李世民:“就是就是,傻子现在才会打楚国,打赢了又占领不了,不是白打吗?”


    嬴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寡人在与王将军商讨要事,你这小童莫要胡言乱语。”


    “什么嘛,人家明明是在实话实说。”幼崽缩了缩脑袋,只露出半张脸,悄悄撇嘴嘀咕。


    “将军的意思是不行了?”嬴政略有不甘。


    王翦大约听出来了,犹豫了几秒,想到了白起是怎么死的,便退了一步,谦恭道:“若王上有非战不可的理由,臣洗耳恭听。”


    “他哪有什么理由?他就是被熊启兄弟俩谋反给刺激到了,一看楚王死了,李园要杀黄歇,还要杀逃回楚国的熊启,楚国内乱在即,打得一团乱麻,他想趁机分杯羹。”幼崽用恰到好处的音量,明明声音一点也不大,但在座的几位都听得清。


    蒙毅努力绷住脸,强忍着不敢笑出来。


    嬴政咬了咬牙,却只能在心里打孩子一顿出出气,根本无法反驳。


    虽然这小崽子说话很不客气,也不好听,但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就是这么想的。


    王翦终于忍不住看了孩子一眼,纳闷而惊奇道:“公子好生聪慧,对局势看得很透。”


    “这是当然的啦,人家可是很聪明的。”李世民得意洋洋,小声应答。


    “那么将军以为,当前形势,秦楚可战否?”嬴政就当没听见崽子大放厥词,尾巴翘上天去了。


    “这……”王翦沉吟片刻,“王上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战果呢?”


    “他想啊呜一口把整个楚国吞掉。——虽然那是不可能的,不切实际。”李世民欢快地拿着肉脯啃啊啃,一边啃一边替父亲大人发表意见。


    父亲大人并不领情,还嫌他多嘴多舌,恨不得把他嘴巴捂住,不许他瞎扯淡。


    “趁乱灭楚,不可吗?”头铁的秦王跃跃欲试。


    “怕是很难。”王翦委婉道,“若要灭楚,需有一个长期而稳定的委积(后勤),其余诸国不能添乱,不能营救楚国,前后大约需要两到三年。王上觉得,这么长的时间里,魏赵两国会眼睁睁看着楚国被灭吗?”


    李世民:“怎么可能呢?魏国跟赵国又不傻。唇亡齿寒的道理谁不知道呀?家门口这三个国家都还没灭呢,现在跑那么远去打楚国,赵括那种纸上谈兵的都干不出这事。”


    嬴政默默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跟受伤的崽子一般计较,本来就病歪歪的,一动手打出毛病来,受累的还是他自己。


    王翦又看了公子一眼,小朋友偷偷摸摸地向他眨眼睛,狡黠地笑开。


    “当真不可?”嬴政追问到底。


    “都说了不可以啦,阿父你好犟哦。”


    “灭楚很难,伐楚虽可,亦不是最好的选择。”


    大秦柱石和幼年继承人,一前一后地给出了答案。


    表达方式与语气完全不同,但言下之意差不多。


    嬴政冷飕飕地斜了叽叽咕咕的幼崽一眼,李世民瑟缩着把头埋低了一点,连眼睛都藏在枕头后面,好像这样对方就看不到他了似的。


    实际上存在感超强的,咬着肉脯嚼嚼嚼,头顶上扎起来的两个小揪揪跟猫耳朵似的一晃一晃,时不时吸引着王翦的注意力。


    “公子与臣,倒是不谋而合。”王翦失笑,略略放松了一点,没有刚到时那么紧绷了。


    “若不发兵,岂非助长楚国气焰,白白错失良机?”嬴政假装没看见幼崽掩耳盗铃。


    “黄歇和熊启马上就要死翘翘了,兄弟阋墙,自顾不暇,哪还有什么气焰?”李世民抢答,“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有个不错的主意。”


    嬴政和王翦都向他看过去,猫猫头噌地冒出来,露出一双笑眯眯的大眼睛,明晃晃地诱人上钩。


    嬴政已经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索性问道:“什么主意?”


    “楚国现在的太子熊悍,身世有问题,他有两个弟弟,一个是同母的熊犹,另一个是不同母的负刍,等黄歇死了,就把这宫闱秘辛偷偷告诉负刍,然后就可以静等他们兄弟死磕啦。”幼崽快快乐乐地提出建议,一脸天真无邪。


    “确实不失为一条妙策,只是臣倒是不知楚国这宫闱之秘。”王翦不清楚楚国太子的身世是不是有问题,便表示了些许疑问。


    嬴政颔首:“经过秦使多方打探,确有太子乃黄歇所出的可能。”


    “肯定是真的啦,不然李园急着杀黄歇灭口干什么?看他急成那样,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李世民大大咧咧地评价。


    “那便可行。”王翦心中的担忧悄然落地。


    他也怕年轻的秦王过于好战,看这个不顺眼打这个,看那个不顺眼打那个,一气之下说打就打,到时候能不能取得战果是一回事,白白牺牲将士的性命就糟糕了。


    战争不是儿戏,每场战争开始之前,都该深思熟虑,准备充足,必须要打,且能打赢,才该动兵。越夏朸木各


    “那么魏国呢?”嬴政让人展开地图。


    王翦面色一肃,知道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虽已熟烂于心,但仍注视着那地图,沉吟良久。


    魏国近几十年来,被秦国逐渐蚕食,就跟蚕宝宝吃桑叶一样,有事就啃一口,没事再啃一口,啃着啃着就失去了一大片土地,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赢过一场了。


    秦国将领的日常似乎就是吃饭睡觉打魏国,从魏国打下城池刷军功,也成了武将们最乐意干的事,轻松又愉快,比赵国那个硬骨头,楚国那个死胖子(指疆土面积)好打多了。


    哪个武将能拒绝欺负一个离得近的菜鸡呢?


    “阿父,我看不到啦。”


    地图被嬴政完全挡住了,啥也看不见。李世民努力抬起头,伸长脖子,试图从柔软的小窝里拔出来,但一只胳膊使不上力,整个人像企鹅似的歪歪扭扭,笨拙得很。


    “有你何事?”嬴政无可奈何地轻斥。


    “我也要看!”小朋友大声道,伸出小手要抱抱。


    他为什么做什么事都这么理直气壮?也不管合不合理?


    王翦和蒙毅纷纷低头,仿佛成熟的水稻无法抵抗地球引力似的,绝不把多余的目光分散到旁边的亲子互动上。


    他们没看见长公子撒娇要抱,也没看见王上皱着眉但还是把孩子抱下来放在身前,用厚厚的斗篷一裹,小心地揽着孩子的腰。


    也没听见公子抱怨:“我都出汗了,一点都不冷哒。”


    更没听见王上接了一句“医丞说你如今体虚。”


    “那也不能裹这么厚吧?我手都伸不出来啦。”


    “你要手干什么?”


    “我要拿弹丸呀,我的陶丸在王将军那里。”


    装聋作哑的王翦这才给出反应,谦和地摊开手掌。


    “多谢王将军。”幼崽笑容可掬,努力从嬴政怀里探出去,伸手去抓那个陶丸。


    一个不起眼的弹珠而已,这孩子对自己的玩具好生仔细。王翦顺势打量了他一眼,关切道:“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好多啦。”幼崽乐观地笑道,“多亏了医丞和阿父,也多亏了蒙恬将军和蒙毅中郎。”


    “坐好。”嬴政把他扶正,问王翦,“若依将军所言,该派谁去攻魏?”


    李世民乖乖地闭上了嘴巴,大秦的武将真的很多,打魏国太容易,实力悬殊,只要是个中等偏上的武将,都能打赢,不用担心。


    “此事由王上决定即可,朝中武将众多,任谁都可以胜任。”


    “将军没有建议吗?”


    “王上刚刚加冕,适逢嫪毐与二君之乱,山东六国或有骚动。臣以为此战攻魏,略作试探,取城一二,以宣武力即可,不必太过深入,急于求成……”王翦娓娓道来。


    李世民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他也觉得稳定国内更重要,国内不稳,谈何统一?


    这时候打魏国,就如同扔个石子打一圈威胁自己的狗,只要把离自己近又弱的那只打痛了,打跑了,其他狗也就跟着跑了。


    ——毕竟谁都不想挨打。


    至于为什么不打最弱的韩国,因为打它没啥用,它太弱了,起不到震慑作用。


    嬴政思量着,同意了王翦的观点,沉心静气地讨论起出征的细节,时日、地点、主将、兵马、粮草等等。


    秦王虽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但他的大局观很好,善于用人,知错就改,打仗的时候敢于放权,全力支持,不拖后腿。


    所以王翦能放心地和他商议军务,也能很快就敲定出征的人选为杨端和。


    李世民回忆了一下,杨端和虽然名气不算大,但一生从无败绩,打个魏国毫无难度,也就没有再插话,看着地图,若有所思。


    待此事商量得差不多了,王翦告退离开后,嬴政忽而道:“如何?”


    “什么如何?”幼崽仰着脸。


    “王翦。”


    “很好呀,非常好。我喜欢这样稳重的将军。”李世民用力点头。


    “你喜欢的人也太多了。”


    “哪有?”


    “王翦有个孙女,你还记得吗?”嬴政神色微妙地问。


    “记得,阿父夸人家聪明,会背好几首诗啦~”李世民拖长尾音,阴阳怪气地哼哼。


    “那如果……让其与你结亲呢?”嬴政冷不丁道。


    “啊?结亲?”李世民愣住了。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四岁就讨论这种问题也太早了吧?


    第26章 二凤想给秦王簪花


    “这种事不应该十年之后再讨论吗?”李世民提出异议。


    “亦可。”嬴政并不执着, 不过是早早和孩子交个底,告诉他以后可能有这么回事,试探一下孩子的反应罢了。


    李世民反而在意起来了, 诧异道:“阿父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呢?”


    “你的婚事,乃重中之重,我不打算再与诸国联姻了。”嬴政干脆道, “你可明白?”


    “哦……”李世民恍然,“你在考虑外戚的问题。”


    无论是楚系外戚还是赵系外戚, 前者着实碍眼又碍事,又拐孩子又叛乱,嬴政十分厌恶;后者没什么优秀人才,跟着赵姬混吃混喝,目前虽没惹什么事,但赵姬本身就够惹人烦的了,他们还想怎样?


    所以在继承人的婚姻考量上, 嬴政直接排除了六国那些选项, 省得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给他添乱。


    既然去掉了六国,那就只能在秦国的重臣里选。


    既要门当户对, 又要忠诚可靠, 既要出类拔萃,又要安如磐石, 既要有极大的上升空间,但又不能像吕不韦那样成为权臣,威胁主君的权力……


    综合来看, 王翦一下子就跃入了嬴政的视野。


    “那为什么不是蒙家呢?”李世民随口问。


    “没有适龄的女儿。”


    好简单粗暴的理由, 但竟然非常合理。


    “那等我长大以后再讨论吧,现在也太早了。”


    李世民不是很愿意这么早就讨论婚事, 感觉很奇怪,莫名其妙就要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绑定一辈子……过于仓促了。


    他还小呢,人家小娘子更小呢。


    况且——虽然前世的事他记得很少,但隐隐约约,他记得有个女子很好很好,谁也替代不了。


    幼崽深沉地叹了口气,忽然有点闷闷不乐。


    嬴政以为他在室内待腻了,等批完咸阳送来的奏文,便道:“可是想出去走走?”


    “可以出去吗?”好动的小朋友精神一振。


    “可以。”


    孩子的这点重量,嬴政抱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累,轻而易举地往怀里一带,权当欣赏风景散散心。


    雍城的桃李开得正盛,犹如一片片深深浅浅的粉色云霞,冲淡了这片城池的血腥气。


    幼崽喜欢在外面玩,一出去就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看到啥都想摸一摸,碰一碰。


    “看,燕燕!燕燕早呀,你们的小燕燕出壳了没有?”


    “这不是你认识的燕子。”嬴政淡淡地打击。


    “我和他们问好,不就认识了吗?”社牛宝宝理所当然地回答,“而且,说不定雍城的燕燕,认识咸阳的燕燕呢?”


    “……”


    “杏花都落了,它怎么不等我?”


    “它要怎么等你?”嬴政匪夷所思。


    “它应该等我来了再落呀,再坚持两天嘛。”


    “怎么,你是灵威仰(春神)?”嬴政轻嗤。


    “阿父你好扫兴哦。”幼崽软软的小爪子捉到了头顶的杏树枝条,惊奇道,“已经有杏子了。”


    他看上去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秒就会揪一个下来尝尝。


    “不能吃。”嬴政立刻打断。


    “我知道不能吃啦……太小了,肯定又酸又苦……”幼崽的手指悄咪咪摸上了小杏子。


    新鲜嫩叶翠得逼人眼,毛绒绒的杏子小得可爱,越看越酸。


    “被你摸完,杏子就不长了。”


    “真的吗?”他连忙缩回手,“真的会不长吗?”


    嬴政哪知道真的假的,自从养了这孩子,他每天说的废话呈指数级增长。


    虽不能说,孩子说一句他应一句吧,即便是说三句应一句,话也多说很多了。


    ——这娃嘴太碎,啰哩巴嗦,嬴政听烦了就懒得理他,让他自说自话。


    “那个雀子好好看~比花还好看~”


    幼崽盯着一只路过的粉色山雀,眼睛里迸发出无尽的喜悦,夹着嗓子赞叹。


    比花还漂亮的毛团子停在枝头,鲜艳得像个水蜜桃。


    “你想养?”


    “这种小雀子不好抓,也不好养吧?”李世民还真思考了一下,“如果要养,我还是更想养鹞鹰,以后可以带出去打猎。”


    草莓色的山雀扑棱棱飞走了,幼崽恋恋不舍地追着看了一会,转而去祸害桃花。


    他单手折不断,蒙毅还帮忙折了一支比较细、花朵和花苞都比较多的,递给他揪着玩。


    一朵一朵地揪下来,藏在手心里,于是连袖子也染了一点薄粉的桃花香。


    嬴政不明白他乐趣在哪,但孩子自娱自乐很开心,也就放任他玩。


    忽而觉得头发有点痒,嬴政警觉地抬眼,正抓到狗狗祟祟的小朋友捏着桃花往他发冠里塞。


    “嘿嘿……”幼崽讪讪一笑,手忙脚乱地想把花藏起来,但手里抓得太多了,由此失手,不小心丢撒得自己和嬴政满身都是。


    娇艳欲滴的花朵撒在玄色常服上,于是那庄严肃穆中便平添了几分昳丽。


    “真好看!”幼崽由衷赞美。


    “……”嬴政有理由怀疑这娃是故意的,证据就是他玩投壶时那句“天女散花”。


    他面无表情地把崽子放下来,在孩子满脸无辜地眨巴眼睛时,一朵一朵地捡起那些花,全装饰在幼崽的两个小发髻上。


    一个也没浪费。


    幼崽圆圆的猫耳朵发髻上——也可能更像熊猫耳朵,就开满了粉艳艳的桃花,衬得底下朱红蝴蝶结发带都像是小花束的包扎带。


    孩子努力仰起头,什么也看不到,又抬起手摸了摸,摸了一手花香。


    “明明就很好看……”李世民恶作剧失败,不甘地咕哝。


    “簪在你发间也好看。”嬴政不咸不淡道。


    “啊!我的小马呢?”幼崽惊呼,刚刚还在玩花,转眼就要去看马,思维跳跃得比猴子还快。


    “在马厩。”


    大秦的马政制度还是比较完善的,不仅有专门的法律如《厩苑律》来规范养马,军马还分等级,统一征收和发放饲料,定时喂养,还要验收和评比。


    如果厩苑的马匹送到军队,例如中尉军这样的地方,被评为下等马,验收不合格,那就会追究到养军马的人,可能会被罚二甲并革职。


    二甲,就是两副铠甲的钱,超级超级贵的,够普通人吃十年了!


    所以李世民在中尉军,才能看到那么多好马,眼花缭乱的。


    不过……


    “如果再高大一些就好了。”幼崽挑剔道。


    “你有多高?”嬴政嘲笑。


    “不是在说我的马啦。”李世民认真道,“我是说,相比起胡人的马,我们大秦的马是不是长得不够高大、速度不够快、耐力也不够强?”


    这是他那天在岐山和小红马玩,以及一路往雍城赶的时候留意到的问题。


    嬴政略微颔首,抱着他到了上等马的马厩那里,正色道:“你仔细看。”


    议论正事的时候,他从不以哄孩子的敷衍态度对李世民,反倒类似当年回秦后的子楚待他,愿意花大把的时间探讨政务。


    无论多么琐碎。


    “这是雍城最好的马,你觉得如何?”


    “唔……”幼崽仔仔细细地观察马匹的蹄子、毛发、眼睛、耳朵、尾巴……来来回回,不厌其烦。


    嬴政耐心地踱步,走过一匹又一匹的骏马,一直到一同喂养的八匹马都走完,才温声问:“看出什么了?”


    “它们都是和胡马杂交生的后代?”李世民推测道。


    “正是。”嬴政颇为赞许,“大秦北方诸郡与胡地接壤,时有野马入境,奔驰如风,抓取驯育,皆是上等马。”


    “野马入境?阿父确定?”李世民忍不住乐了。


    秦王淡定自若,毫无异色。


    咋的?秦王说是野马就是野马,胡人敢不服吗?


    秦国北方大片领土都跟匈奴等异族紧挨着,那些草原上的马撒欢地跑来跑去,一不小心跑进大秦的地界,然后就舍不得走了,留下来配个种,待个十来年不很正常吗?


    边军的将领又不傻,这么好的刷功绩的机会难道会眼睁睁放过不成?


    “但像这样杂交过的马,终究是少数吧?”


    “嗯。”


    “我觉得,得想法子提高一下大秦胡马的数量,这样小打小闹的,以后我的骑兵不够用。”


    “你的骑兵?”嬴政低头看他,有点好笑,“你会骑马吗?”


    “我现在会了!”李世民不服。


    “哦?”


    “我真的会了!”


    “腿那么短,够得着吗?”


    “哼!阿父好坏!”


    笑话归笑话,嬴政并不怀疑孩子确实很快就学会了骑马。他顺手捏了一把幼崽气鼓鼓的圆脸,总有种这几天小孩脸瘦了一圈的错觉。


    “我刚才明明是有正事要对阿父说的……”李世民被他一打岔,一下子忘记了。


    “何事?”嬴政缓步而行,带小孩去他心心念念的小红马那里。


    本来蔫了吧唧的小马噌地翻身起来,马蹄在地上踏了踏,发出连声嘶鸣,急切而轻快地凑过来,用大脑袋拱李世民。


    嬴政侧过身,避开幼崽受伤的那只手臂,让他可以用右手摸小马的耳朵。


    “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呀?对不起啦,我没有时间来看你……等再过几天我伤好了,就来带你一起玩……”李世民和小马互相蹭蹭脑袋,碎碎念着。


    “几日恐怕不行。”嬴政严谨道,“你得休养一段时间。”


    “那我想骑马怎么办呢?”


    “我带你。”


    “你那么忙,哪有空带我玩?”


    “现在不是在带你?”


    嬴政与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着说着,幼崽茅塞顿开,兴奋道:“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是想问,嫪毐招揽的胡兵,没杀光吧?”


    “没有,给你留了几个。”


    “那正好问问,他们是哪族的,方不方便做马匹交易?”李世民充满期待,“我想要很多很多又高大又强壮,跑得快还行得远的好马,这样才能组建最强的骑兵啊。”


    “你想要选锋?”嬴政没有当他是在说孩子话,沉吟道。


    “对呀,最好的马,最好的铠甲,最精锐的骑兵,还有最厉害的我,战场上可以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二十哦。”李世民美滋滋地畅想着未来。


    “最厉害的你?厉害在哪?”


    “我说的是十几年以后啦。”幼崽扳着手指一个一个数,“马还不够好不够多,得从匈奴和月氏那里弄个几千匹,繁育后代;这些马都没有马镫诶,还有这个马鞍、马鞯、马衔镳……都还可以改进的;铠甲也不够结实漂亮,墨家不行啊墨家,我得去找他们研究研究……”


    起风了,嬴政把斗篷的帽子给娃戴上,又被活泼的幼崽扒拉掉了。


    “我不要戴帽子,好闷的。”


    “任性。”嬴政再次给他戴上,“还想不想骑马了?”


    李世民睁大眼睛,控诉地仰头看嬴政。


    好坏啊这个人,居然威胁他!


    “你想要的一切,都得一步步来。首先,你得把伤养好。”嬴政把恋恋不舍的崽子抱走。


    “你要好好吃饭哦,我有空再来看你……”李世民趴在他肩头,可怜巴巴地伸手与小红马告别,好像快要哭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谁生离死别呢。


    嬴政深觉丢脸,默默加快了速度。


    “不是要见胡人吗?还见不见了?”


    “见见见,当然要见了。——现在就去吗?”


    “今日之事,不必留到明日。”秦王做事很讲效率。


    “那就……”


    “王上。”谒者来报,“客卿李斯带着一位耄耋老者求见。”


    “老者?”嬴政随口问,“何人?”


    “对方自称来自楚国,名为荀况。”


    “荀子?”李世民很吃惊,“他还活着哪?”


    第27章 二凤想让荀子当老师


    纸这个东西的长尾效应, 从它被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在源源不断地向外发散。


    这个年代信息流传的速度,显然是需要时间来发酵的。


    而几个月前, 才发酵到荀子的头上。


    秦使们像鲶鱼一样不停地搅乱着六国的浑水,吕不韦的生意都快做到草原去了,一年到头都在瞎忙活的墨家卯着一股兴奋劲儿, 仿佛一群眼看股市大涨纷纷下场往里冲的韭菜,拿着纸质版招贤令, 走到哪炫耀到哪,包括但不限于诸子百家。


    有钱有门路的呢,往往还要置办一套瓷器的茶具或者酒具,甭管喝什么,哪怕是清水,也得捏着那如玉的白瓷,故作风雅地请朋友或者死对头喝上一杯。


    墨家嘛, 嘴上说着“非攻”啦, “兼爱”啦,但不妨碍攻城利器库库一顿造, 也不妨碍冲着法家儒家开嘲讽, 骂他们没用,就知道嘴上哔哔。


    “看到这纸了没?我们墨家造的。你有本事别用!就拿着你那竹简, 还有那树皮,你就写吧,出个门竹简就得带几百斤, 天天拿竹简手腕都能累折了!”


    在兰陵养老的荀子, 听着学生和人吵的架,觉得可有意思了。


    “说的好像是你造的一样, 不是秦国的少府吗?”


    “那咋了,秦国的少府里不都是墨家的吗?我也是墨家弟子,怎么不算我的光彩呢?”


    墨家这种团结和睦的风气一下子就把对方震住了。


    “不对吧?你们不是在闹分家吗?都分裂成好几瓣了吧?”


    “分开就不能再合上吗?你们儒家真迂腐。”


    荀子的学生浮丘伯哽住了,落入下风,只好道:“你要去事秦就去好了,特地绕过来炫耀什么?”


    “谁跟你炫耀了?我是来叫你一起去的。”


    “叫我一起?我?”浮丘伯懵了。


    “这可是纸,纸啊!有纸谁还用竹简啊?难道你不知道这两年有多少学者都往咸阳赶吗?谁不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写在纸上流传出去?你是愿意抱着几本书,还是愿意拉着一车竹简?”墨家弟子邓陵把招贤令往浮丘伯怀里一塞,“再不去可赶不上趟了。”


    “等等!你到底急着去干什么?楚国又不是买不到纸。——虽然贵了点。”浮丘伯不解。


    “哎呀,你这个木头脑袋。”邓陵急吼吼道,“我赶着去助阵啊。大秦造纸的小公子说要建太学,广招百家学者为博士,讲经述著,我要是不去,到时候吵架、呸,辩论的时候,辩不过法家可怎么办?谁不知道秦国重法,法家的人最多。”


    浮丘伯不服:“我们儒家人也多!”


    “你们多个屁!你们在咸阳吗?你们就多!我们墨家起码一半都赶去秦国了,你们还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埋头写文章呢。睁开眼睛看看天下吧,你们这帮腐儒!”


    “我们才不是腐儒!”浮丘伯要气炸了,撸起袖子就要跟邓陵理论。


    是这样的,儒家善用沙包大的拳头和几斤重的竹简和对手理论,不仅以理服人,也以“力”服人。


    “懒得跟你废话。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到时候我们和法家一起骂你们儒家,说你们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那可有趣了哈哈哈……”


    邓陵驾着驴车,把浮丘伯嘲笑得七窍生烟,然后乐呵呵跑掉了。


    荀子听得津津有味,甚觉可喜。他的学生既有儒家,也有法家的,所以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攻击性。


    “太学……听起来如同稷下学宫一般。”荀子饶有兴趣道,“若当真有百家论道之处,老夫亦心向往之。”


    “兴许只是秦君重聚墨家的手段罢了。”浮丘伯这样说道,“毕竟秦国从商君变法以来,就一条道走到黑了。”


    “当今天下,再也没有比秦国更强的了。秦王如此年轻,却能广纳贤才,于我等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荀子感叹,“吾虽老迈,也想去看一看,这样的秦王,究竟能不能王天下?”


    “先生要去咸阳?”浮丘伯吃了一惊,“然而咸阳据此足有两千里远啊。”


    “倘若畏惧路途遥远,那便永远也到达不了。”


    “弟子非是畏难,而是担心先生的身体啊……”


    “我都快八十岁了,若能在临终之前得见明主,那才不枉此生。”


    “但先生尚有官职在身……”


    “那便告老吧。”


    浮丘伯无话可说了,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收拾以竹简为主的行李,用牛车带一把年纪的老师长途远行。


    荀子年高德劭,弟子众多,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韩非和李斯,还有杰出的算学家张苍(后来还当了大汉丞相),专注研究诗经的毛亨,乐理大家公孙尼子等等。


    看这些学生们五花八门的研究方向就知道,荀子十分豁达,并不干扰弟子们的道路选择。他甚至曾经来过秦国考察,会见过昭襄王和秦相范雎,但未被重用。


    他也曾应春申君的邀请,担任兰陵令,临走之前还给春申君修书一封,告知自己的去向。


    春申君黄歇再三挽留,荀子坚持道:“老夫只是去秦国看一看,若秦王如昭襄王一般,对儒者不屑一顾,那便作罢,回程便是。”


    “那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不曾听闻秦王重视任何一个儒者。反倒听说先生您的弟子,那个叫李斯的,在丞相吕不韦门下修书,得了秦王青眼……那李斯,是言法的吧?”


    荀子着实为这番话犹豫了一下,李斯虽是他的弟子,也有信往来,但离得太远,反而不如春申君消息灵通。


    秦王如此重法家,那信儒的概率就不大了,可荀子偏偏是儒法并重的,他这个奇特的主张很难得到君主重用。


    “老夫还是想去看看,无论如何,看了才会安心。”


    “那便祝先生得偿所愿。”


    不管春申君是不是真心祝愿,荀子都领他的情,告辞而去。


    一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了咸阳,联系上了李斯,却得知秦王不在。


    “王上在雍城举行加冠礼,一时半会回不来。”李斯忙解释道,“先生在这里住下,等待一段时日吧,咸阳最近颇为热闹。”


    “秦王大约何时回宫呢?”荀子问。


    “尚未可知。”李斯迟疑道,“最近发生了一场叛乱……”


    他把能说的部分都和荀子说了,当然,稍微润色了一下,强调了秦王的料敌在先和英明果决。


    “雍城发生了叛乱?叛军离咸阳很近?”浮丘伯很惊讶,“我们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


    “所以我才对王上推崇备至。”李斯笑笑,不无骄傲道,“无厚入有间,游刃必有余。[1]能将这样突如其来的叛乱处理得迅疾如风,未乱先治,甚至不影响商旅过路、黔首春耕,怎么能不算明主呢?”


    荀子深以为然,对秦王越发改观。


    山东六国有不少学者,对秦国都有那么点儿偏见,总觉得秦国除了会打仗就是会打仗,言必“虎狼之秦”,骂必“西夷”,但仔细数一数,从孝公时代开始,秦国就吸收了挺多他国的人才了。


    卫国的商鞅,魏国的张仪,赵国的李冰,魏国的范雎,卫国的吕不韦,楚国的李斯……


    鉴于卫国的存在感堪比无花果的花,并且十几年前就被魏国兼并得差不多了,如果这年代秦国能开直播间,一定会喜气洋洋地表示:“感谢榜一魏国送来的人才!你们魏国真是人才输出大国呀,秦国的崛起和强盛有你们一半功劳!”


    荀子本打算在咸阳安然等待,但是过了几日,李斯带回了不妙的消息。


    “公子受伤了,这下遭了,王上怕是要在雍城耽搁很久了。”李斯深深叹息。


    “秦国的公子?”荀子不解,“秦王才到加冠的年纪,公子定然年幼,不呆在咸阳宫,怎会在雍城受伤呢?”


    因为昌平君太损,他想挟公子以令秦国。


    但孩子他有腿,他会跑啊!


    他太聪明,根本关不住啊!


    李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作为从来没教过一天、只收过各种果子的挂名老师,简单地总结道:“公子是伤在叛军手里,王上甚为在意,想来伤得不轻,需要时日好好休养。”


    他心中挂念,还偷偷绕到井水不犯河水的赤松子院子那里,问及公子的现状。


    “血光之灾,但性命无忧。”赤松子神神叨叨道,“你要是有空呢,就去雍城走一趟,不亏。”


    李斯确实意动,作为荀子的学生以及公子的预备老师,他带自己的老师去看看自己受伤的学生,合情合理吧?


    于是他们就到了雍城。


    “世民见过荀先生。”四岁的小朋友从尊贵的座驾上落地,规规矩矩地单手拱了拱,乖巧低头,而后扬起笑脸。


    “不敢当公子大礼。”荀子微微而笑,温和打量,“见过王上、公子。”


    秦王身量高大挺拔,玄衣佩剑,英秀端严,湛然若神,比当年荀子见过的昭襄王更年轻,气势却丝毫不逊,宛如一把凛然含威的宝剑,尚未出鞘,就已经让人心旌神摇。


    公子披着毛绒绒的狐皮斗篷,赤红的颜色衬得苍白的小脸气色稍好了点,明明有伤在身,却并不显得憔悴颓唐,眼睛明亮而有光彩,看人的表情灵动慧敏,像一只可爱的猫科动物。


    李斯与浮丘伯也跟着行礼,嬴政提醒孩子道:“你还没有跟客卿见礼。”


    幼崽抬头瞅了一眼李斯,不是很情愿地乖乖问好。


    “荀先生,你可不可以做我的老师啊?”刚敷衍完父亲的李世民,就眼巴巴地问荀子。


    荀子一怔,被他这自然熟和开门见山弄得有点茫然:“公子何出此言?”


    “阿父想让李客卿做我的老师,可我更喜欢荀先生的学说,所以先生可不可以做我的老师呢?”


    李世民的算盘打得超响,已知荀子快八十了,辈分超级高,那他拜荀子为师,他的辈分也就跟着变高了,李斯就不能做他老师了!


    “公子喜欢老夫的学说?”荀子惊异道,“公子知道老夫都有哪些建言吗?”


    “我知道一些些哦。”幼崽笑眯了眼,“故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2]荀先生的观点是礼法并行,天下大治。我说的对不对?”


    荀子捋着雪白的长须,大为欣喜激赏:“公子所言极是,老夫正是这个意思。”


    “我也是这么想的,治国当儒法并用,儒以教化,法以规矩,这样才能张弛有度,得见盛世太平。”李世民殷切地凑过去,就差贴荀子身上了,笑得又乖又甜。


    荀子被他三言两语哄得眉开眼笑,疲惫尽消,顿时觉得这两千里路没白走,不然哪能听到秦国的公子完全赞同他的理论呢?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荀先生请坐,稚子鲁莽,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莫要与他一般计较。”嬴政把免责声明一抛,拉着幼崽的小手,带他跪坐到桌案前。


    众人纷纷落座,只听幼崽小声道:“我好热的。”


    蒙毅刚要迈步,嬴政已经顺手解开孩子斗篷的系带,摘下他发髻里的几朵桃花。


    孩子笑嘻嘻地从斗篷里解放了,摇摇脑袋,继而又道:“我能不能不要跪坐呀?好不舒服的。况且,荀先生都这么大年纪了,多不容易啊。”


    嬴政既想斥他客人面前多嘴多舌,但又觉得李世民说的还真有道理。


    这一老一小,都差出去七十几岁了,在明明有坐具的情况下非要让人跪坐半天,确实有点折腾人。


    “赐座。”秦王客气地给予优待。


    李斯和浮丘伯也跟着享受了一把国君面前坐而论道的待遇,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荀子看了看这可折叠的胡床(交椅),最初以为这是为了腿脚不利索的人扶靠而跪坐的,直到看见公子一屁股坐下去,双足下垂,悠哉地晃了晃,才恍然大悟。


    “这……是否有些失礼?”荀子委婉道。


    “何处失礼呢?”李世民认真地问。


    “人前危坐,乃礼之典范。怎可因小节而弃礼之不顾呢?”


    荀子不坐,他的学生也不敢坐,只好旁观老者和孩童的辩论。


    “若我为了讨好先生,立刻改正错误,端正态度,表示先生说的对,骂的好,马上把胡床扔了,正襟危坐。先生就会觉得高兴,夸我知礼吗?”李世民好奇地仰着脸。


    “那是自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荀子肯定道。


    “哦,可我若只是在先生面前装装样子,先生一走我马上就不跪坐了,在别人面前装都懒得装,算不算表里不一?”幼崽问。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圣王制礼,非为桎梏,而似鸿雁振翅——外展礼法之翼,内蕴王道之风,方能翱翔九天。”荀子不紧不慢道,“公子为秦王长子,是否当为臣民表率,一言一行皆合乎法度礼仪呢?”


    “但是,礼仪这东西,本身就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吧?从前崇尚危坐,不过是因为没有坐具罢了。以后家家户户都有胡床,那谁又愿意天天危坐呢?那么礼仪是不是该因此发生改变呢?”


    荀子思量几息,还是不太赞同:“话虽如此,这般姿态,终究不雅,甚是无礼。”


    李世民歪了歪头,古怪一笑,刁钻地问:“到底是哪里不雅呢?是胡床的问题,坐姿的问题,还是……胫衣(开裆裤)的问题呢?”


    又来了,嬴政面无余色,习以为常地暗忖,这孩子能有哪怕一天是清醒并消停的吗?


    不搞点事,他浑身痒痒是吧?


    荀子其实不是只重视外表和外在礼仪的人,那种虚有其表、夸夸其谈、招摇过市、哗众取宠、一点正事都不干的废物点心,他一律称之为贱儒。


    但初次见面,大秦的公子搞出这一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也颠覆了他对秦国的刻板印象。


    老人家下意识看了一眼端坐肃穆的秦王,意思是:这你家孩子吧,你不管管?


    嬴政:“……”


    第28章 二凤哭着跑掉了


    对李世民时不时冒出来的劲爆发言, 嬴政是习惯了,李斯……呃,暂且习惯不了, 只记得那黄泥巴乱甩的惊悚画面……


    荀子这远道而来的师徒,着实因此惊了惊,为这孩子的才思敏捷和肆无忌惮。


    大庭广众说这种话, 秦王都不管的吗?他看起来是很威严的那种王者啊……


    秦王:“……”


    秦王他已经麻了,他什么话没听过?


    “不可在长者面前胡言乱语。”嬴政轻斥了一句, 礼貌道,“幼子无状,荀卿莫要怪罪。”


    “我是在认真讨论问题,向师长求道哦。”李世民一本正经地辩解。


    这孩子好生受宠,不仅稚龄伴驾,言语随意,而且秦王也不恼怒。荀子暗暗惊奇, 也不把对方当小孩敷衍斥责, 而是郑重回答:“皆而有之。”


    幼崽的腿不晃荡了,手乖乖放在膝盖上, 端端正正道:“愿听先生教诲。”


    荀子便笑了:“见客危坐, 古已有之,论礼, 可以彰显待客之道,诚心诚意。若见师长,整衣行礼, 不可轻慢, 长跪而研学,以沐教化。公子以为然否?”


    “然。”


    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是不要跟长辈犟, 长辈说跪坐就跪坐好了,都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了,半只脚入土的人了,人家这一辈子都是跪坐过来的,在他眼里那就是礼仪的标准,你跟他犟什么呢?


    但李世民就不。


    “但是先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危坐确实传承已久,但在我看来,之所以大家都在人前危坐,纯粹只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而已。


    “黔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乐意跪坐得板板正正吗?不觉得腿疼吗?有支踵缓解的时候,没有人不愿意使用支踵吧?那么现在有了胡床,要不了多少年,愿意用胡床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的,因为它方便、舒服,顺应人心。”


    幼崽话锋一转,含蓄地笑道,“管子有言: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1]。凡得人心之物,必将普惠天下。正如纸,如瓷器,如先生的学说。”


    纸会替代竹简,瓷器也会替代陶器,虽不能说百分百替代吧,替代个七八成还是不成问题的。


    末了还捧了一句,实在让荀子恼不起来。


    老人家摇头失笑,怜他年幼,不忍责怪,细细想来,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心中颇为赞赏。


    “然则,垂足而坐,确不如危坐合乎礼仪。”荀子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个李世民也承认,跪坐真的很端庄,从视觉效果和文化习俗的角度来说,就显得特别有礼貌,容易博得长辈好感和夸奖。


    但是——


    “真的不是因为胫衣(开裆裤)的问题吗?”小朋友状似天真无邪,又有点扭捏做作道,“现实点来说,在着胫衣的情况下,跪坐比较安全对吧?如果坐胡床,有暴露的风……唔……”


    嬴政适时出手,捂住了幼崽喋喋不休的小嘴巴。


    但孩子想说什么,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了。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为了方便骑马,有裆的裤子——裈,开始小范围地流行。当然在此之前,可能也有兜裆布之类的东西,就不展开讨论了。


    但显然,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不需要经常骑马的人,平常都是跪坐,就不用担心有走光的风险,那多半在深衣里面穿胫衣,他们也觉得很方便。


    胡床的出现,在这种微妙的地方,冲击到了习惯穿胫衣而跪坐的人群。


    目前来说,这部分人群,不在少数,几乎涵盖了大部分不骑马的学者。


    倒霉的荀子老人家,就撞上了这个新旧交替的流行风口,也撞上了什么都敢说的大秦公子。


    “蒙毅,把公子带下去。”嬴政严肃地圆了个场。


    “唯。”蒙毅弯下腰,很小心地把孩子抱走。


    “本来就是嘛,我才没有瞎说哦。”小孩嘀嘀咕咕。


    说是带下去,其实是转到李世民养伤的偏殿去了。为了照顾和迁就他,嬴政这段时间经常也在这边办公,桌案上堆了很多竹简和纸质的奏书,以及装在漆盒里的绢书。


    竹简多是在外的武将送过来的,奏书则是国内的官员上表,绢书嘛,因为轻薄昂贵,便于隐藏,基本都是秦使偷偷派人送回来的。


    嬴政批阅奏简时,从不避开李世民,常常见不得他闲得慌,把孩子抱到边上,不管他歪七八扭地坐成什么姿势,好像有娃陪着做事,心里就更加平衡似的。


    大概人在忙碌的时候,都见不得边上有人太闲太快乐。


    “春申君死了没有呀?”李世民一看到多出来的漆盒,就来了兴致。


    每日一问,撺掇熊启谋反、害他受伤的黄歇死了没。


    “臣不清楚。”蒙毅轻声。


    “哦……那我能打开看看不?”幼崽蠢蠢欲动。


    蒙毅微微犹豫:“要不臣去问一下王上?”


    “你去问,他肯定会说不许我乱动。”李世民琢磨着,“但我先动了,你假装没来得及阻止,阿父要是不严厉惩罚我,那就代表我可以打开。”


    蒙毅愣了一下,还在捋清这个逻辑,眼疾手快的幼崽已经把漆盒摸到手,倒出里面的美玉和楚锦,然后把精美的盒子翻过来抖啊抖,从底下夹层,拽出一层薄绢。


    “讨厌,怎么又是篆书……”李世民习惯性地抱怨一句,盯着绢书看了一会儿,欢呼雀跃,“太好了,该死的人终于死了!”


    “嘘——”蒙毅赶紧示意他噤声。


    幼崽笑眯眯地点头,拿着那绢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乐得合不拢嘴。


    他在这边自顾自地开心,忽然一抬头看见沉默的蒙毅,不由诧异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臣表现得很明显吗?”蒙毅一惊。


    “不知道哎,反正我一看就知道。”李世民随口道,“总不能是为了我受伤的事吧?”


    蒙毅:“……”


    “还真是啊?”李世民正色了一点,安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又不是神仙,发生点意外不是很正常吗?别说是你了,就算是阿父,好好地进行一场加冠,都能发生两场叛乱呢,这谁能料得到?”


    “臣当时应该坚持带公子回宫的。”蒙毅反省道。


    “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要后悔啦,后悔也没用。何况是我自己坚持要来雍城的,就当是命中注定的‘血光之灾’吧?”李世民乐观道,“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给我弄只鹞鹰来吧。我想养只鸟玩,这边好无趣的,我的玩具都不在,猫猫也没来。”


    “好。”蒙毅一口应下来。


    幼崽愉快地哼着那首星星歌,绕着嬴政工作的桌案打转,拿竹简搭积木玩,一层一层地垒高。


    横一层,竖一层,跟搭房子似的,摆到第八层的时候,还把漆盒放了上去。


    竹简高楼忽然一歪,哗啦啦,全倒了,竹简散落一地。


    蒙毅无可奈何,连忙上前帮忙整理。


    “你又在做什么?”嬴政黑着脸,当场抓包,“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家里养了一只硕鼠。”


    “我才不是硕鼠。”李世民抗议。


    “硕鼠没你动静大。”嬴政没好气道,“谁都不许帮忙,让他自己收拾,越来越不像话了。”


    蒙毅默默退到一边,心道:到底是谁宠成这样的,王上你心里没数吗?那个漆盒还没关上呢,盒子里的东西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扔在桌上,您倒是管一管呀!


    李世民哼哼唧唧地去捡地上滚落的竹简,动作迟缓,慢慢吞吞,像只懒洋洋的卡皮巴拉。


    “阿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留之无用。”


    “荀子他老人家的建言,你不喜欢吗?”


    “天下难道是靠‘节用裕民’打下来的吗?”


    节用裕民,意思就是节省财政开支,减轻百姓负担,使百姓富裕的意思,也是荀子的主要观点之一。


    “其实他说的也没有错啦,等六国统一之后,确实得轻徭薄役,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嬴政蹙眉凝声:“你同意他的观点?”


    “我还是比较同意的。”


    “那长城与驰道谁人来修?”


    “慢慢来嘛,急什么呢?”李世民把竹简一一捡起来放好,自信道,“阿父你还有我呢,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来做你想做的事情,所以不必给黔首太大压力啦。”


    “君舟民水?”


    “巧了不是,这个我也赞成。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是君王得不到官吏、将士和黔首们的支持,这位置怎么可能坐得稳呢?”


    嬴政并没有被说服:“大秦目前不需要儒家,天下尚未一统,何谈礼与仁?”


    “现在不需要,不代表以后不需要嘛。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留下荀子这样门生众多、声名远播的大贤,不仅能显示我们大秦的文治,让天下为之改观,还能吸引更多的人才前来投奔。留下一个荀子,就相当于千金买马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李世民凑过去,软声劝道,“他的建言你若是不乐意听,那就让我去听好了。我很乐意的。”


    “你想留下他?”


    “我想。”


    “日后,你会采纳儒家之说?”嬴政深深看着他。


    “说实话么,我是支持儒法并行的。外儒内法,儒皮法骨,仁政以教化,律法以约束,民为邦本,人心向我,方能长治久安。”


    李世民自然而然地说,“倘若阿父真的立我为太子,日后我便是大秦的继承人。等我继位之后,我会改革如今的国策的,因为天下一统之后,不改不行,没有那么多军功刷了。就算对外,总不能一直一直打吧?黔首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会反的。”


    嬴政冷肃道:“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你不怕我因此动怒,不立你为太子吗?”


    李世民从从容容地笑了,落落大方,毫无阴霾:“我还真不怕。”


    他这种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不仅把蒙毅惊住了,连嬴政都忍不住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这孩子的胆子都是哪来的?难不成真的是他宠坏了?


    “你为何不怕?”嬴政纳闷。


    “我有什么可怕的?就算阿父你以后有二十个、三十个孩子,难道还能找到一个比我还优秀的继承人吗?”李世民骄傲而自信地回答。


    “这可未必。”嬴政看不得他得瑟,跟他杠了一句。


    蒙毅无语住了:王上你在说什么呀,王上?你怎么跟这么小的孩子争论起来了?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呀!


    “这话说的,阿父你自己信吗?”幼崽乐了,不以为意,“如果我想要讨好别人的话,我就该顺着荀子的话说,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恭敬样子;同样的,如果我想要讨好阿父你的话,就不该把我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我明知道说出来你会不高兴。但我仍要说,阿父知道为什么吗?”


    “你欠打。”嬴政面无表情。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才不是呢。”李世民大声反驳,“如果我为了太子之位虚与委蛇,只说阿父你想听的话,只做阿父你想做的事,那我跟你的臣子有什么区别呢?这样毫无主见的我,又怎么配当太子呢?”


    嬴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悦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喜欢儒家。”


    “都说了是儒法并行啦,阿父你就只听到个儒家。”李世民鼓起脸,“明日、不、今日,今日我就开始学法家典籍,你把荀子留下好不好?”


    “不好。”嬴政果断拒绝。


    “阿父~”幼崽开启撒娇攻势,本来声音是清脆明亮的,一撒起娇来甜得不得了,拉着嬴政的袖子,轻轻晃来晃去,抬起头仰望时还要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可爱又无辜的表情。


    腻腻歪歪,纠缠不清,烦不胜烦。


    “不行。”嬴政仍然拒绝。


    不理他吧,很快就委屈巴巴地撅起嘴,眼睛里漾起粼粼波光,小声道:“真的不行吗?”


    “……不行。”嬴政坚持自己的想法,“有李斯就够了,日后再把韩非要过来,还要荀子干什么?耄耋之龄,精力不济,也教不了你什么。”


    “可我想要荀子当老师嘛。”幼崽说哭就哭,眨眼之间泪珠就滚落下来,哽咽道,“阿父,求求你了……”


    完蛋,又哭了。


    蒙毅心软得一塌糊涂,出声道:“王上,就当留荀卿在咸阳养老吧,公子不是早就说要建一个比稷下学宫还大、还要有名的太学吗?荀先生留下,正好讲学。”


    “那咸阳就乱套了。”嬴政一直不松口,就是担心诸子百家在咸阳打成一锅粥,直接冲击秦国稳稳当当的商君之法。


    从商鞅变法以来,秦国逐渐强盛,近些年来把六国打了个遍,上下一心,齐头并进,武德极其充沛。


    他需要李斯这样的法家人才,帮他夯实和稳固统治,将整个秦国凝聚成一股最强的力量,战则胜,胜则灭国,以最快的速度统一天下。


    天下纷争数百年,如今没有什么比统一更重要的事。


    而不是搞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地吵吵闹闹,看着碍眼,听着心烦。


    “阿父……”跟他唱反调的小朋友红着眼眶,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沮丧又可怜。


    “王上……”蒙毅不安道,“公子还有伤呢……”


    哭出毛病来,跟着操心受累的可是嬴政自己。


    “不行。”秦王强行狠下心。


    幼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呜呜咽咽地跑出去了。


    嗯?他跑出去干什么?蕲年宫可没有华阳太后和芈夫人,他还能找谁告状不成?


    嬴政终究不放心,眼看孩子跑得不见影了,无奈地生了会闷气,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


    第29章 嬴政人都麻了


    荀子与弟子们慢慢地走出蕲年宫, 长长地叹了口气。


    “先生不必沮丧,来秦之前,我们便有所预料, 秦王不喜儒学,也不会采纳先生的建言。”浮丘伯宽慰道。


    “老夫听闻太学将立,原以为能得见鼎盛之时的稷下学宫,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以秦国如今的国力, 咸阳纸的问世,再造学宫盛况其实是不难的……”


    荀子只是觉得遗憾。


    他曾经见过稷下学宫的繁荣昌盛,学术自由,学者云集,各派的文人都可以在那里开坛讲学,平等辩论,热闹非凡。


    哪怕每天都吵吵嚷嚷的, 到处可以听到争论与探讨学说的声音, 年轻的学子们神采飞扬,年长的先生们妙语连珠, 空气里飞扬的光尘都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春夏秋冬尽是活泼新鲜的气氛。


    自从乐毅率五国联军伐齐,齐国几近灭亡, 仅剩两座孤城,稷下学宫的学子与先生们被迫逃亡,纷纷离散。虽然后来还于故都, 但也从此衰落。


    荀子已经很多年, 再没有见到那样的盛况了。


    年纪大了觉少,有时候午夜梦回, 他都会常常想起当年的稷下学宫,然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也许他的理想在他生前永远得不到实现,他的学说永远得不到君王重用,但他并没有白来这世间走一趟,他在稷下学宫担任过三次祭酒,他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他们会把荀子的理想代代相传,也许终有一天,他的思想会遍地开花……


    荀子想得通,只是仍不免有点失望。


    如果……


    “荀先生!”


    带着哭腔的童声从后面追了过来,幼小的孩子瘪着嘴,满脸都是泪痕。


    李斯连忙驻足,迎了上去:“公子怎么哭了?”


    “阿父欺负我。”幼崽啜泣着告状。


    荀子:“?”


    李斯:“?”


    浮丘伯:“?”


    秦王把自家娃弄哭了,他们这帮外人能咋办?


    李斯尴尬地哄道:“公子莫哭,许是有什么误会,王上素来爱重公子……”


    “才没有什么误会呢。”李世民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结果把眼睛擦得更红了。


    荀子温声细语地问:“小公子何故哭泣?”


    “荀先生可以不要走吗?”幼崽泪眼汪汪地走近,恳求道,“我很喜欢荀先生的。”


    “这……”荀子真的惊讶了。


    他以为孩子只是随口说说的,小孩子嘛,喜欢天喜欢地,喜欢路过的小鸟,喜欢落下的雪花,什么都可能喜欢,不足为奇。


    刚刚还为了坐姿的问题争执不下,这会儿居然为了荀子不能留下而哭了……这孩子当真是至情至性。


    “但是,秦王无意,我等不能强求。”荀子摇了摇头,喟叹。


    “为什么不能强求?”李世民固执道,“秦国又没有下逐客令,荀先生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秦王虽未逐客,但也未曾留客。秦既只迎法家,便不适合我等长留。如我的弟子们,研诗者有之,修春秋者亦有之,更有写书论乐的,在兰陵我们可以自在论道,而在咸阳,怕是不行的。”荀子缓缓笑道,“老夫得为我的弟子们考虑。”


    “既如此,便更该留在咸阳了。”李世民笃定。


    “这,从何说起啊?”


    “因为咸阳有我呀。”大秦的长公子看人的时候虽总要仰着头,但他说话的态度,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坚定,好像只要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


    “公子年幼,怕是不能动摇秦王……”荀子不太信。


    “倘若太学建成,我想请荀先生担任太学祭酒,请先生的弟子们担任博士,坐而论道,广招学子,就像当年的稷下学宫——不,比稷下学宫还要繁荣。先生可以应允我吗?”


    “老夫只怕看不到了……”荀子心中一颤,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象和期待起来。


    由此越发觉得遗憾。秦王太年轻,公子也太小了,而他却已经七十六岁了……


    他还有几年可活,又还有几年可等呢?


    “看得到的,先生一定看得到。”李世民含着泪哀求,“可不可以为我多留一段时间?”


    “公子实在是强求我等了。”浮丘伯忍不住道,“对先生来说,春申君有情有义,屡次邀请,盛情难却,可比秦王要友善多了,谁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呢!公子你说是不是?”


    幼崽顿时哽住了,转头看向不远处冷漠的秦王,幽怨地用眼神控诉:都怪阿父不好,在礼遇人才这方面输给黄歇了。


    嬴政不屑一顾,看笑话似的看这个小崽子要怎么收场。


    李世民稳定了一下呼吸,哭得有点难受,心脏一缩一缩的,闷闷道:“可是春申君已经死啦,你们回去也赶不上他的葬礼了。”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


    “是楚国太子的舅舅李园杀的哦。”李世民补充,“楚国现在乱得很,你们还是别回去为好。”


    “楚国乱,秦国也未必不乱吧?”浮丘伯道,“不然公子你又怎么会在雍城受伤呢?”


    两边互相扎心了一下,纷纷停顿,略过了这个插曲,回归正题。


    “荀先生……”李世民只巴巴地仰望长者,希望得到对方的肯定回答。


    荀子颇为犹豫,既为公子的诚意和聪慧打动,又顾虑秦王的冷淡,一时难以决断。


    李世民转身去看全程起反作用的嬴政,软语求道:“阿父……”


    “不可。”嬴政一丝不苟地否决,“太学可以建,也可以收一部分儒生,但我大秦必以法家治国,不可能让儒家反客为主。”


    “儒法并行也不可以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儒家无用。”


    “哪里无用?”李世民据理力争,“韩非公子与李斯客卿不都是荀先生教出来的吗?难道大秦的文士就不能读《诗》,不能听《乐》,不能学《礼》吗?”


    李斯忍不住心道:按商君之法来说,还真不能。不仅不能,还该烧掉,毕竟要“燔(焚烧)诗书而明法令。[1]”


    但他很明智地没有掺合这父子俩的辩论,以免惹火烧身。


    “谋国无用,治国亦无用。”嬴政冷静道。


    “阿父又没重用过,怎知无用?”


    “何须重用?孔子周游列国,可有哪位国君重用于他吗?”嬴政反问。


    这指桑骂槐的有点明显了,荀子面上挂不住,识趣道:“秦王言尽于此,老夫知难而退,只能令公子失望了。”


    荀子转身就走,李斯张口想要挽留一句,却得到了浮丘伯急忙阻止的摆摆手。


    李斯正左右为难,一道小小的身影越过他追了过去。


    “荀先……”


    吧唧一声,着急忙慌的小朋友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了个五体投地。


    李斯:!这不关我的事!


    浮丘伯:!秦王不会迁怒我们吧?


    荀子:!这孩子真是太有诚心了,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离得近的纷纷欲扶,秦王却令道:“勿动!”


    嬴政脸色微变,大步流星地上前,俯下身,抱着孩子的腰把他扶起来,低声问:“疼不疼?”


    “还好啦,也不是很疼。”李世民吸了口气,脸色骤白,却不哭了。


    他哇哇哭倒没什么,忽然安静下来,反而让嬴政心慌。


    嬴政毫不犹豫地将他抱起来,一手几乎可以覆盖孩子大半个后背,避开伤口附近,扬声道:“蒙毅,去请医丞过来看看。”


    “没事哒,我没觉得多疼……”李世民感受了一下,小声说话,“就是有点凉……”


    嬴政心一沉,二话不说就往回走:“可能是流血了,你别乱动。”


    “哦。”小孩不再吵吵嚷嚷,吱哇乱叫,呜呜咽咽,分外乖巧地应声,趴在他肩头,看向荀子,“可是荀先生还没有答应留下来……”


    “有李斯。”秦王简短道。


    李斯没曾想他态度转得这么快,差点被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给甩出去,猝不及防,连忙接下任务。


    “公子放心,臣会劝说先生的。”


    “荀先生,一定要等我哦。”李世民依依不舍地叮嘱。


    这已经不叫千金买骨了,简直就是纠缠不清,嬴政腹诽着,迅速带孩子离开现场,也不计较小孩摔地上沾染的灰尘蹭脏了自己衣裳。


    浮丘伯愣了半晌,呆滞地问:“那我们还走吗?”


    荀子凝望着秦王父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长公子,是当成太子教养的吗?”


    李斯谨慎道:“弟子不敢妄言,但有这个可能。”


    “如此说来,确实值得一等。”荀子改变了主意。


    秦王其实不太关心荀子的去留,对现在的秦国来说,怎么把六国一个一个全部吞掉,才更重要。


    文治,那得等到天下定了再说。


    医丞就住在蕲年宫,方便随时察看公子的伤势,得了王令,就匆匆赶过来。


    孩子的衣服一解开,血腥味就浓了起来。


    医丞的表情看起来想骂人,但不敢骂,只能快速拆绢布,观察流血裂开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清除破掉的血痂,重新上药包扎。


    李世民垂头丧气,闷不吭声,像掉在地上被压扁的棉花娃娃,失去了活泼明亮的光彩。


    “如何?”嬴政静等医丞处理完毕,才开口相问。


    “臣记得臣叮嘱过,公子受的是箭伤,有毒的,会好得很慢,要悉心照料,伤口莫要沾水,莫要触碰……这般轻忽大意,这只手臂是不想要了吗?”医丞忍不住道。


    “对不起……”幼崽唯唯诺诺,“我不是故意要摔倒的……”


    嬴政无言以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医丞临时加了药,让医工去取药熬煮,然后望着默不作声的父子俩,叹息道:“公子年幼不懂事,王上你也不懂事吗?小儿啼哭过甚,首伤肺腑,肝气郁滞,脾气逆乱,气血不畅,自然头晕心悸……怎么可以让公子哭成这样?”


    “啊……我说我怎么突然头晕……眼花……”李世民恍然大悟似的,刚说了半句,就得到了医丞不赞同的一瞥,声音越来越小,不好意思地停下了。


    医丞不厌其烦地交代着注意事项,病人及病人家属全程放弃嘴巴,把听过的东西再听一遍。


    好不容易等医丞走了,李世民才松了口气。


    “其实没有这么严重啦……”他偷偷哼唧。


    嬴政依然沉默。


    “阿父?”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悄咪咪挪过去,歪头打量他的微表情。“你还在生气吗?”


    “气什么?你为了一个荀子哭上半天,与我吵闹许久,非要追出去,而后摔倒碰到肩膀,导致伤口流血,连累我被医丞责怪?”


    嬴政没什么表情,语气淡得像回家发现房子起火并且已经烧了一天之后仅剩的轻烟,气得想笑。


    “还是气你与我政见不合,非要儒法并行?”


    “事实上,阿父你想象一下,天下统一之后,如果法家和军功制都不改革,六国旧民人心涣散,严刑峻法,劳役繁多,赋税沉重,文治薄弱,基层混乱,你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短短十几年就分崩离析,二世而亡。——你会不会就觉得今天的事,不值得生气了?”李世民轻声问。


    “……”


    嬴政的表情依然冷漠,熟悉他的李世民却可以看出,其实秦王是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到一片空白,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


    俗称宕机。


    “……这是你的预言?”很久之后,嬴政才找回了声音,艰涩开口。


    第30章 养孩子哪有不疯的?


    “当然不是啦。”李世民露出大大的笑容, “你有我呢,大秦怎么会二世而亡呢?”


    这一瞬间,嬴政气得血管都要炸了, 但又油然而生一股荒谬绝伦的庆幸,好像大秦真的在他眼前亡了一遍,又被眼前的孩子拯救了一遍似的。


    他是不是被小孩忽悠得团团转?


    这孩子是故意哭, 故意摔倒,然后故意危言耸听吓唬他的吗?


    嬴政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 他甚至已经不生气了,气不起来了。


    “阿父?”精力无限的幼崽,居然还有精神来撩拨他。


    “……”嬴政只默默看着他,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批一百斤奏简都没带孩子累,真的,建议不相信的人亲自去带孩子体验一下,尤其这种小嘴叭叭、小腿乱跑、上蹿下跳、胡言乱语、招猫逗狗, 一秒钟看不住能窜到天上去的孩子。


    “你不疼也不累吗?”嬴政真心疑惑。


    “啊?疼肯定是疼的啦,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做什么,它总是要疼的, 只能忽略它。”李世民诚恳回答。


    他看上去活蹦乱跳的, 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医丞没有给他开太多止疼的药物,他也就知道那些药不能乱吃, 只能忍着。


    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无论什么样的伤势都是需要时间来恢复的,而孩子的身体其实修复能力很强, 一般磕着碰着的小伤很快就好了, 说不定都不会留下疤痕。


    而他伤得略重,在这个漫长的修复期, 他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吧,既转移一下注意力,又能寻点乐趣。


    “你,安静待着,别乱动了。”嬴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平静地把换了衣服的崽抱到榻上,用被子和枕头封印起来。


    “哦。”每当这个时候,心虚的小崽子都会十分乖巧地应声。


    甭管他能安静多久,哪怕只是一刻钟,好歹也能让嬴政喘口气。


    心好累。


    秦王端坐案前,垂下眼帘,看蒙毅帮忙整理了一下还有点乱的奏书,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忽然想起这些奏书是为什么乱的,心更累了。


    “你以后莫要擅自乱动寡人的桌案,明白吗?”秦王板着脸发出警告。


    “为什么?”李世民不解。


    “还问为什么?”嬴政真是气得有点蒙,有那么一瞬间差点怀疑是自己要求太多,转而清醒过来,与孩子严谨地理论道,“寡人是何人?”


    “阿父啊。”


    秦王嬴政攥了攥手,实在很想把孩子按腿上打一顿,最好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床,只能老老实实呆那,闭嘴别说话!


    “奏简章文,国之机要,非涉职官吏,不可妄动。你可知?”


    “吕不韦?”


    “他是相国。”虽然可能很快就不是了,但现在还是,就没毛病。


    “蒙毅?”


    “中郎。”相当于秦王的随身小秘书,传递文书,做做安保,顺手照顾一下孩子。


    “所以这些竹简我都不能碰,密奏的漆盒我也不能打开吗?”李世民吃惊道。


    “当然不能。”


    嬴政难以理解这孩子在吃惊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这娃趁他不在玩奏简,乱七八糟掉得满地都是,还偷偷拆漆盒看情报,看就算了,看完还不收拾好,玉佩和楚锦乱作一团,绢书也不归位,看着就让人怒火中烧。


    “……”幼崽茫然地看着他,突然不说话了。


    嬴政甚觉反常,奇怪地问:“你无话说?”


    “我不明白……”李世民想了一会儿,真切地迷惑道,“那你批奏书的时候,老是把我放在边上干什么呢?”


    竹简就堆在他手边,跟小山似的,挨得那么近。奏文一打开,镇纸那么一放,什么军国大事、国家机密,统统都摊开摆在李世民面前,明晃晃的全是字,想不看也不行啊,嬴政还会提问的!


    真的,有时候李世民都不想看,他贪玩得很。但他从前偷偷摸摸在纸上画画,用猫尾巴蘸朱砂涂抹,描猫爪子花朵似的轮廓,小手沾墨印手印,滚弹丸或是钻桌底躲猫猫等等,被嬴政发现了就得面对父亲大人的暴击了。


    例如这份奏表写了什么?谁写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写?他隶属于哪方势力?他的诉求是什么?应该怎么批复?


    李世民要是都不看,他怎么知道?大秦那么多郡县,那么多官员的名字,他怎么记得住?


    嬴政:“……”


    “而且,这是我的床榻哦。”李世民把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了拍床边的软榻。床的位置一般是不动的,榻要小些,容一人躺坐,可以四处搬动。


    小朋友强调道,“明明是阿父你,非要在我睡觉的地方批奏书,这跟在猫猫面前放一只鹊子有什么分别?所以不能怪我乱动竹简哦。”


    蒙毅忍着笑,一动不动,日常伪装陶俑。


    哎呀,这对父子太有意思了,每天的乐子都不带重样的。


    一开始他还很拘束,偶尔听到惊天爆言还会战战兢兢,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也怕自己在家不小心会说漏嘴。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绝大部分时候都冷静自若的王上,一遇到公子就格外情绪化,一年能被气八百遍,目前为止还没有真的动过手,估计以后也不太可能动手了。


    完全被拿捏得死死的。


    “王上,可要将奏简搬走?”蒙毅很大胆地插了一句。


    蕲年宫又不是只有一个殿,干嘛非得挤在小孩睡觉的地方办公呢?就因为这边光线好适合晒太阳?还是空间小放几个铜炉就很暖和?


    嬴政难道是怕冷的人吗?


    秦王无声地凝视了蒙毅两秒,心梗过后,对孩子撂下一句:“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不许你乱动。”


    “我看完收拾好也不行吗?”


    “不行!”嬴政严肃道。


    “那好吧。”李世民嘟起嘴。


    等药好了,孩子吹一吹热气,三下五除二灌完,往被子里歪一歪,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手张开,宛如猫咪肉垫开花一样,哼哼着乱招摇。


    嬴政只看一眼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下意识递了只手过去,被幼崽紧紧抓住,侧抱着,脑袋蹭来蹭去,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位置或是感觉。


    好不容易调整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孩子圆圆软软的脸颊压着他的掌心,眼睫毛慢慢下垂,一颤一颤的,颤得越来越慢,悠悠地滑下来,最终合拢。


    这就是快睡着了。不必惊动他,左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小孩就不动弹了。


    养过孩子的都知道,孩子最可爱的时候,就是他睡着不动的时候。


    崽崽睡着的第一分钟,嬴政完全放空自己,好好地享受片刻的宁静。


    第二分钟,他泄愤似的捏着孩子的右手和脸,像揉搓面团一样。


    再过几分钟,嬴政忽然又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是不是对孩子太凶了。


    和很多人印象中的不同,年轻的秦王其实并不讨厌儒家,或者说,他其实不讨厌任何一家,他只在乎有用没用。


    孩子想招揽更多人才,早早就考虑统一以后文治的问题,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错……


    建个太学,多几个儒生博士,短期内其实也不会影响到秦国的战略和朝局。


    至少天下一统之前,秦国的国策是不会改的,这孩子也清楚,他所争取的,其实是播下种子的权力。


    荀子、太学、墨家、儒家……这一颗颗种子,会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慢慢凝聚力量,等待在大秦开花结果的那天。


    而嬴政,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孩子,选择默许了种子的存活。


    “王上,咸阳宫来信。”蒙毅从殿外候着的谒者那里取来手卷,呈给嬴政。


    嬴政刚抽出手,幼崽就哼哼两声,小手无意识地找啊找。


    这孩子好烦。他无可奈何地握住幼崽的小爪子,小动物似的哼唧声才停下来,心满意足地接着睡了。


    “你读吧。”


    “书呈王上:听闻孙孙伤重,吾等日夜挂念,寝食不安……”


    是华阳太后,她是长辈,话语权更重,比芈夫人更适合这写封信。第一句就是关切与问候孩子的情况,这是她们两人都最在意的问题。


    嬴政并不为这个吃醋,华阳太后对这孩子的宠爱,所有人有目共睹,也是小孩应得的。


    他的诞生,让清冷庄严的咸阳宫都活了过来,返老还童似的,哪怕是枝头光秃秃、风声凄厉的寒冬,看这孩子到处跑来跑去,红扑扑的小脸未语先笑,一人胜过十只小鸟,绕着长辈脚边打转,叽叽喳喳,快乐无比,都会觉得活着挺有意思的。


    每天的日子都有新的乐趣,不再那么单调、重复、寂寞、无聊。


    华阳太后一见孩子就眉开眼笑,哪天看不见他,都要派人来问:孩子哪里去了?今日怎么没有来玩?长乐宫备了吃食,他何时有空过去?


    她这一年和孩子相处的时间,比过去十几年和嬴政相处的都多。


    也许是付出的时间成本越多,爱与心血都投注在他身上,于是这孩子,对她来说就越重要。


    华阳太后是这样,芈夫人是这样,而嬴政,难道就不是这样吗?


    如果这孩子真的出事,嬴政还会有心情去亲自养下一个孩子吗?


    大抵是不会有了。


    “把信放枕边,让他自己回吧。”嬴政慢慢地抽回了手,这回没有惊动熟睡的孩童。


    他把孩子的手轻轻移到被子里,敛了一下被角,打量了一会幼崽的脸色。


    “公子会写字了吗?”蒙毅微讶,他并不曾听说。


    “我怀疑,他本来就会。”这才是嬴政一直放纵孩子玩耍的原因。


    正好试一试这娃到底会写多少字,写得怎么样。若是不好看,就得好好教一教。


    字好看的李斯不就能派上用场了?


    “蒙毅。”


    “臣在。”


    “去审一下没杀的那几个胡人,详细记录下来,也放到公子枕边,等他醒了再看。”嬴政嘱咐,“多询问草原马匹与市易事宜,他比较关心这个。”


    “唯。”蒙毅干脆地应了下来,然后才报备,“公子说想要一只鹞鹰……”


    “可。春日鹰雏,选小一些的。”嬴政随口道。


    “臣明白。”蒙毅略微迟疑,替蒙恬问了一句,“公子还想选锋作战,组建骑兵,王上会允许他日后上战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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