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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吃药不想被他哥以外的任何人看到。……


    “哥……”刚醒不久,赖栗的声音还没那么清醒,梦呓似的,“如果我杀过人,你要怎么办?”


    戴林暄看了他良久,抬手抚摸他的侧额:“理论上,精神病患者在发病状态下杀人不用负法律责任,送进精神病院即可。”


    赖栗脸色一冷:“你要送我去精神病院?”


    “当然不会,我哪里舍得。”戴林暄亲了下他的太阳穴,“离了我你不好好吃药怎么办?发病怎么办?又把自己的身体当玩具一样糟蹋怎么办?”


    尽管赖栗潜意识知道,以他哥的性格不可能包庇自己,却还是被哄得脸色缓和:“我才不会糟蹋玩具。”


    戴林暄没在意,继续道:“我先把你弄死,再去坐牢,如果还有幸出来,我就下去陪你——少爷觉得怎么样?”


    赖栗瞬间面目扭曲,这段话里的雷点多到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气起。


    戴林暄突然发现了一个生病的好处——


    换作以前这么说,赖栗早就开始发脾气了,现在么,即便快气昏了也只能忍着。和赖栗昨天下午在床上的表现有点像,显得有些憋屈。


    赖栗恶狠狠地扑上来,咬住他嘴唇:“我不会给你弄死我的机会!”


    戴林暄被撞得躺在床上,含混道:“那你弄死我。”


    “你做梦!”赖栗冷笑了声,“戴林暄,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许死。”


    戴林暄说:“法律都不敢这么规定。”


    “我又不管别人。”赖栗执拗道,“哥,你要好好活着,光明坦荡,寿终正寝。”


    戴林暄叹息:“就你这时不时给我爆点雷的样子,我怎么光明坦荡?”


    赖栗盯了他半晌,才开口说:“他是绑匪。”


    “那四个人不是都……”戴林暄猛然反应过来,赖栗说的是第一次被绑架!


    他蹙起眉头:“我记得你当时和警方说,你趁他没注意跑了出来——”


    那年赖栗才十四岁,被绑到了还没完全建成的赛博城边缘区域,一栋还没来得及拆的危房里。


    赖栗靠自己跑出来后,警方也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地上一团糟,还有一些零散的血迹,断裂的柱子旁有几圈散落的草绳。


    警方当然不会把这些打斗痕迹和十四岁的赖栗联想到一起,他们推断绑匪不只一个,因为赖栗跑掉后起了争端,才留下了这些血迹。


    除此之外,危房里还有破旧的帐篷、睡袋,以及被打翻的锅碗瓢盆,由此可以推断,绑匪很可能是贫民窟清扫行动后无家可归的罪犯或激进的原住民。


    他出于报复蒋秋君或要钱的目的,绑架了赖栗。至于为什么不绑蒋秋君的亲生儿女,也许是因为无法靠近戴翊,而戴林暄已经成年,不好控制。


    后来警方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绑匪的踪迹。


    “绑匪就一个,他看我看得很紧,我磨断绳子后和他打起来了,不小心弄断了他一根手指头。”赖栗懒洋洋地趴在他哥心口,把玩着纽扣,“我没杀他,警方后来看到的绳子是我捆他的,不知道怎么被他跑了……还死了,纯纯废物。”


    “……”戴林暄倒是很想知道怎么个不小心能弄断一根指骨。不过赖栗是被绑架的受害者,拥有无限还击的正当权力。


    他轻轻给赖栗顺着背:“怎么不告诉我?”


    “没必……我不敢。”赖栗顿了下,“我是想弄死他的,可我怕你会害怕,才放过他。”


    戴林暄捏起他下颌:“我怕什么?怕你啊?”


    赖栗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戴林暄叹了口气:“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赖栗没吭声,对视了会儿,他才说:“你呢,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两人瞬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中。


    戴林暄手伸下去,掐了赖栗一把。


    赖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道:“戴林暄!”


    戴林暄神色微沉:“反正你记着,不管你做什么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我。”


    赖栗上次就想反驳:“怎么可能!别人最多说你引狼入室,识人不清。”


    戴林暄的声誉没那么容易毁掉,毕竟他这些年所做的慈善属于公众有目共睹的行为。资金款项完全公开,项目切切实实地公开落地、贴合生活,光这两点就是很多机构都做不到的事。


    只要不是他自身犯错,或者整个戴家出现问题,他就会一直站在神坛上。


    戴林暄和赖栗说话,时常有一种对牛弹琴,我说天你说地的无力感。他干脆越过这个话题:“你确定靳明发给你的照片就是当年那个绑匪?”


    赖栗:“嗯。”


    “听法医的意思,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可能当年绑架你之后没多久就出事了……”戴林暄喃喃道,“总不能是意外死亡。”


    “有人杀了他,还把他的尸骨保存至今,并且在一个月前突然挖出来,埋在了赛博城未开发区……”


    赖栗说:“他以前在贫民窟很风光。”


    戴林暄:“真是之前犯罪团伙的一份子?”


    赖栗点了下头:“我看见过几次他和面具客人交流,不过没靠太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戴林暄拧起眉头,听起来像几个家族委托管理贫民窟产业的人。如果沦落到躲在危房里的地步,说明贫民窟大清扫时,这人成了弃子,很可能还受到了追杀。


    他一巴掌甩在赖栗屁股上:“那么小就敢跟踪别人?”


    赖栗疼得面色狰狞:“戴林暄!”


    “不是喜欢疼?”


    “那也不是这么个疼法。”赖栗皱眉,“你以后换个打法,别碰我屁股。”


    “觉得丢人?”戴林暄淡道,“又没打你脸,屁股就是红了也只有我能看到,你慌什么?”


    “……”赖栗找不到反驳的点,只能说:“体型小才好跟踪,不容易发出声音,很好藏,集装箱,垃圾桶,扒车——”


    他倏地闭嘴。


    戴林暄:“……扒哪儿?”


    赖栗低头,拱了拱他的脖子:“车底。”


    他当年其实有很多离开的机会,不过没这个认知,他无法把贫民窟以外的世界和“平和美好”联系起来。


    “车开出去之前我就跳下来了,没被发现。”


    “你真是……从小就胆大包天。”密密麻麻的心疼扑得戴林暄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生存所迫,赖栗哪里需要做这些?


    戴林暄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参照物,戴翊和赖栗同龄,十岁之前的她白天上学,回家就摆弄洋娃娃,自学了缝纫技术,蒋秋君和戴恩豪都不怎么干涉子女的爱好,在她七岁的时候送了她一台绝版的古典缝纫机。


    后来她又沉迷于打游戏,在顶楼搞了个游戏房,每天回来就哒哒哒地枪|战,周末和假期会去冲浪、学琴、画画、射箭……有一段时间特别爱骑马,缠着蒋秋君在庄园扩建了一个小马场,养了一匹进口的法拉贝拉和弗里斯兰,前者用来骑,后者用来扎小辫。


    戴林暄小时候没这么多爱好,但物质上也是一样的优渥,和他们相比,赖栗的童年就是活生生的地狱。


    而戴家是打造地狱的一员。


    以前外界总喜欢调侃赖栗,说他也不知道攒了几辈子的功德才能被豪门收养,一跃枝头变凤凰……可少有人知道,如果没有戴家,赖栗根本不用经受年幼的苦难。


    如今木已成舟,纵使心有千言万语,戴林暄也只能咽回去,嚼碎了掖进心底。


    他问:“摔伤了吗?”


    赖栗记不清了:“贫民窟路况不好,他们开得不快,应该只是擦破了皮。”


    戴林暄搓了搓赖栗的胳膊,亲了下他的耳朵。加害者子女的身份,让他对赖栗每一次的亲昵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罪恶气息。


    赖栗浑然不觉:“要告诉警察吗?”


    “说不说都一样。”戴林暄缓缓道,“当年绑匪虽然没抓到,但绑架现场不是采集到了绑匪的血样吗?警方大概率已经发现这具尸骨就是那个跑掉的绑架犯了,拿照片试探我们呢。”


    赖栗被这个“我们”取悦,耳边的噪音都少了一大半,脑子也清明起来:“如果不是常方毅撞见维修工埋尸被灭口,导致维修工被抓,那这具尸体就算被发现,也不会和他们背后的人联系起来……”


    白骨出现在赛博城,查清他生前的身份且发现他还曾绑架过赖栗以后,警方肯定会第一时间查戴家,怀疑是不是蒋秋君或戴林暄对绑匪动用“私刑”——


    毕竟七八年前的刑侦技术已经很先进了,绑匪怎么做到的人间蒸发?如果当时就死了,那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赖栗眯起眼睛:“哥……”


    “不是我埋的。”戴林暄哭笑不得,“一具白骨能影响什么?就算当年这人的死和家里有关系,过去这么久了,还能查到什么?”


    现实一点来说,一条人命还撼动不了戴家这尊庞然大物。


    可既然“无伤大雅”,维修工背后的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一个死去多年的绑匪“迁坟”?


    戴林暄很快有了结论——这更像一种要拉戴氏共沉沦的信号,或者说是威慑。


    威慑谁?


    不会是他,目前他还是被拉拢的对象。


    戴林暄又想到三年前的那次绑架,那四个罪犯受幕后的人指使,本来的目标是他,这说明不是为了钱。


    他们因为误绑了赖栗,要钱只是迫不得已的顺势而为,想伪造成普通的求财绑架。


    幕后的人大概率是想绑架他威胁戴家的什么人。


    如果是戴松学,只需要用切实的利益威逼利诱,不必闹出绑架这种大动静……那就只剩下蒋秋君了。


    他们感情不深,外人并不知道。


    戴林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母亲手里有什么让对方铤而走险的东西。


    十二年前,蒋秋君到底顶着多大的风险接了平民窟项目,又是怎么把戴氏从贫民窟的产业链中剥离出来的……简直无法想象。


    “起来。”戴林暄仰了下头,轻轻踹了赖栗一下,“喘不过气了,能不能正视一下自己的身高和体重?”


    赖栗立刻压得更紧。


    戴林暄:“来劲儿了是吧?”


    赖栗只想一辈子这样压着他哥,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他哥不能反抗,只能逆来顺受地承受一切……


    “你说的再躺半个小时。”赖栗抓住他的手腕压在床上,严谨道,“还有八分钟。”


    戴林暄无可奈何:“那别顶着我。”


    赖栗:“它又不受我控制。”


    戴林暄:“你要是未来三天都不想出门了也行……”


    赖栗破罐子破摔:“随你。”


    “……”戴林暄还真下不了手。两个男性的生理结构相同,纵|欲太伤身体。


    他只能用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你给靳……警方回个消息,就说认出他是那个绑匪。”


    赖栗:“等会儿再发。”


    挂钟滴答滴答地旋转秒针,听起来格外煎熬。又过了几分钟,赖栗才肯爬起来,踩进拖鞋去浴室冲澡。


    戴林暄看他走路姿势并不奇怪才放下心,准备进去洗漱,刚到门口就听到一声不加掩饰的低喃:“哥……”,伴随着厚重的喘|息。


    戴林暄脚尖一转,选择先去做饭。


    真进了浴室,他俩今天谁都别想出门。


    琉璃隔断墙洞里的花束还是赖栗一周前买的,已经有些干巴了。


    戴林暄拿出来,把花瓶洗干净,玫瑰则拿去次卧阳台,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台上晾干。


    随后他回到卧室,把赖栗昨晚插上的新鲜玫瑰端到琉璃墙洞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给花拍了张照片,并换成微信头像。


    这边没有厨子,早餐只能戴林暄自己做,当然也能让任叔他们送来,但是太折腾人,没什么必要。


    他拿出前两天任叔送来的鲜冻虾和牛肉放进烤箱里化冻,又简单烤了几个小面包,做了份蒸时蔬。


    肉化冻好以后清水煮熟,和水果蔬菜、鸡蛋拌在一起,最后调个汁儿,热两杯牛奶,早餐就完成了,期间他还去次卧简单洗漱了下。


    “看什么这么入神?”戴林暄把肉菜沙拉推到赖栗面前,自己拿了块焦软的面包,浅浅地咬了一口。


    赖栗拧了下眉,放下手机:“你干嘛换头像?”


    戴林暄:“不能换?”


    赖栗下意识说:“别人可能会臆测你跟人谈恋爱——”


    戴林暄看了他一眼:“臆测?”


    “……”赖栗换了个说法,“他们乱猜怎么办?”


    戴林暄放下面包,叹了口气:“自然点成吗?你以前喝多了当着别人面都敢往我身上挂,也没见你想这么多。”


    赖栗:“……”


    这大抵就是做贼心虚。


    戴林暄吃完早餐,去房间拿赖栗的药。他往手心里挤了一片,同时倒了杯温水回到餐桌旁。


    赖栗盲抓住他的手腕,舌尖勾过他掌心,将药片卷入口中。


    戴林暄将水杯递到他嘴边:“今天陪我上班怎么样?刚好晚上一起赴贺寻章的约。”


    赖栗喝了口水:“我以什么身份陪你上班?”


    “没身份,就当督促我好好工作。”戴林暄放下水杯,走到赖栗身后抬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拿起筷子,抵开他的牙关,“张嘴,我看看。”


    赖栗面无表情地仰看着他。


    “我看网上很多小狗吃药的时候会把药偷偷藏在舌根下面,等主人不注意再吐出来——”戴林暄从赖栗舌下挑出一片半湿的药,语气淡淡,“你看,蔫儿坏。”


    “……”藏药被当场抓包,赖栗别开脸,一声不吭地咽下去。


    药小小一片,很顺畅地滑进食管,没什么感觉。


    戴林暄也没生气:“走不走?”


    赖栗犹豫了下,拒绝道:“我今天有事。”


    戴林暄:“什么事?”


    赖栗握住杯子转了转,有些沉默。


    “不说?”戴林暄开玩笑道,“那我可就要把你打晕带走了。”


    两人想的是一件事,第一次吃药后可能会出现一些难以预料的副作用,赖栗不想让他哥看见,而戴林暄一定要自己看着才放心。


    然而对于赖栗来说,被戴林暄管控也是一件难以拒绝的诱惑。他陷入了一种十分矛盾的境地,既不想戴林暄看见自己的不堪,又想强迫戴林暄接受自己的一切。


    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


    他哥自己送上门的,凭什么要他推开。


    赖栗站起来:“等我一下,拿个东西。”


    他回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长条盒子,走到门口揣戴林暄怀里。


    “什么?”


    “眼镜。”


    戴林暄有些意外,想问算礼物吗。


    以前赖栗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给他买东西,大多数时候,他常用的东西,比如眼镜、钢笔都是悄无声息中就被换掉了,赖栗压根不会通知他。


    所以这个眼镜应该算礼物吧。


    戴林暄到底没问出口,不想给薛定谔的眼镜定性:“我度数可能涨了点。”


    赖栗换上鞋子,脸有点黑:“你自己的体检报告自己不看?左右眼都还是100。”


    戴林暄倒是忘了这茬,前两天刚为了让赖栗安心体检过。他笑着走进电梯:“你看不就行了?真有问题你和医生都会告诉我。”


    赖栗依然怀疑戴林暄的体检报告作假,因此偏头嗤了声。


    戴林暄手痒想揍人,不过电梯有监控,只能曲起手指弹了下他手背。


    上车后,戴林暄试了下新眼镜。镜片是根据详细的体检报告加急订制的,加上是买过的牌子,瞳距之前已经测过,戴着很合适。


    他不怎么喜欢开车戴眼镜,会导致余光有一些轻微的重影,影响看后视镜,不过瞥见赖栗微翘的嘴角,戴林暄准备摘眼镜的手还是半途中止,转为扶了下镜框。


    ——完全多此一举,鼻托牢牢卡住山根,纹丝不动。


    赖栗对镜框的审美还算在线,上框微粗,下框极细,整体为较扁的矩形,颜色是偏蓝调的银,简单低调。


    “不舒服了和我说,别自己忍着。”戴林暄侧身给他系上安全带,并调了下靠背。


    赖栗:“我好得很。”


    结果刚进园区大门,赖栗就迎来了打脸。药效似乎开始起作用了,他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指尖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戴林暄以最快的速度停好车,给叶青云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一下情况。


    叶青云详细地询问了一下其它症状,得知只有这些后说是正常反应:“这些症状一般会随着治疗的推进而减轻,需要一段适应期。”


    戴林暄按下心里的焦灼,握着赖栗的手陪他在车里缓了会儿。


    “好点了吗?”


    赖栗不是很想说话,就点了下头。


    戴林暄帮他解开安全带,两人下车,一同走进大厅。赖栗先是感到了一阵灌脑的冷风,随后又被燥热的暖气包裹,员工高管们朝他哥打招呼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晰,还是让他感到烦躁。


    但又有些不一样。


    虽然说吃药的事都交给戴林暄管,但赖栗自己还是了解了一些,每个人的药物生效时间都不一样,有人可能当天就起效,有人则需要几天甚至一周以上。


    赖栗最不想出现的副作用就是身体发胖、思维变缓。


    前者会让他哥对他的身体失去兴趣,时间长了可能会出问题。而后者更严重,他哥太“狡猾”,现在想抓住破绽都很难,更别说自己思维迟缓后。


    他本来想等解决戴林暄的问题后,再吃药哄戴林暄高兴,没想到第一天藏药就被发现了。


    戴林暄:“睡会儿还是打游戏?”


    赖栗皱眉:“打游戏吧。”


    他在车上的时候就卷起了一股不受控的困意,偏偏他最讨厌被外物控制的感觉,死都不会让药物如愿。


    戴林暄从办公室抽屉里拿出一个游戏机扔给他:“它们家前段时间刚出的新款,试试看。”


    赖栗登上自己的账号,陈述道:“你也给戴翊买了。”


    戴林暄好笑道:“没有。”


    一个游戏机又不值什么钱,而且戴翊这两年已经不玩游戏了。


    赖栗消停了,老老实实地玩起游戏。


    戴林暄给他拿了个腰枕,赖栗没什么心理负担地躺上去,他只纠结了一秒,怕别人联想到他哥身上。


    不过这玩意儿很常见,难道每个用腰枕的人都刚被|操|过?显然不至于。


    戴林暄不知道赖栗在想什么,他工作的时候通常很专注,不过今天总是分神,过一会儿就得看一眼赖栗,确定他没有异常才安心。


    办公室的门关关合合,时不时有人进来聊工作,看到赖栗都不由得一愣。


    “麻烦帮我煮杯咖啡。”戴林暄低声说,“给小栗榨杯果汁。”


    “好的。”李觉也放轻声音,“我刚不小心听到为总在楼梯间打电话,说戴董马上要来……好像是冲您和小赖总。”


    戴林暄蹙了下眉,戴恩为?


    他之前被赖栗摆了一道,唯一的底牌宋自楚又被送到警察手里,保不齐怀恨在心,给戴松学说了些什么。


    戴林暄倒是不怕戴松学知道自己和赖栗的关系,但……他转了下笔,看向躺在沙发上的赖栗。


    “你注意下,他们来的时候给我发个消息。”


    “好的。”李觉离开,过了十分钟端进咖啡和果汁,“戴董的车到楼下了。”


    赖栗手按得飞快,屏幕上一片刀光剑影。他头也不抬地说:“如果我把老头气死,需要付法律责任吗?”


    李觉惊了下,连忙吭着头离开,把门轻轻带上。


    戴林暄说:“别乱来,我暂时还需要他的支持。”


    赖栗不太高兴。


    他倒挺想让戴松学知道他和他哥的事,毕竟以戴松学对他哥的重视程度,不可能因为性取向就放弃,后代子孙里也没几个争气的。


    他要当戴松学的面亲他哥,估计能把这死老头气上西天。


    赖栗眉眼阴郁:“那等你在集团里稳定了,他就可以死了吗?”


    “……”戴林暄不轻不重地训斥道,“说什么胡话?”


    赖栗手抖了下,游戏角色死于红条见底。


    戴林暄走过来:“要不要去后面躺会儿。”


    “我就在这。”赖栗不情愿地承诺道,“我尽量不气死他。”


    戴林暄:“……”


    赖栗又点了继续游戏,他得发泄一下,以免等会儿控制不住对戴松学动手。一想到这死老头打过他哥,赖栗就恨不得弄死他。


    “叩叩。”


    “请进。”


    戴松学被黄老医生推进来的时候,赖栗还是吊儿郎当地躺在沙发上,见到长辈别说打招呼,眼皮都没撩一下,手就没离开过游戏机。


    戴松学心放下了一半,他的林暄怎么可能看上这么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不过这句话太长,不好骂出口,心里又气不过,下意识想说“没教养”,可这等于连着戴林暄一起骂了,只能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戴松学比之前老了不少。


    尽管他和全天下的偏瘫患者一样,没有尊严,不能行动,但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和只能躺在床上的区别还是太大了。


    戴家人皮肤都白,哪怕老了,皱纹满面,皮肤也会因为常年的养尊处优透出一股油润的光泽。


    而今天的戴松学明显不一样,即使他刻意染黑了头发,也掩盖不了那股将要入土的腐朽气息。


    戴林暄咽下喉咙的胀痛,心里远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他是在戴松学身边长大的,被父母漠视的那些年,戴松学是唯一真心护他关心他的人。


    万般复杂的思绪都只在瞬息之间,戴林暄起身唤道:“爷爷,你怎么来了?”


    戴恩为跟在老爷子身后,眼里隐隐透着幸灾乐祸。


    戴松学提高声音:“让,让不相、不相关,的人,离开公司!”


    赖栗把游戏音量调大了一节。


    戴松学气得嘴更歪了:“林、林暄!”


    戴林暄不紧不慢地说:“小栗,声音调小点。”


    他只字不提让赖栗离开,更没逼赖栗打招呼。毕竟对于赖栗而言,戴家都算是仇人。


    戴松学手都在抖:“溺、溺,溺爱无度!”


    “爷爷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戴林暄走过来,接替了黄老的位置,将戴松学推到落地窗边,“怎么不提前和我说?我也好提前接你。”


    戴松学转了下浑浊的眼神:“你、三叔说,你和他,最近,形,形影不离?”


    戴恩为脸有点绿,虽然明摆着是他说的,但没想到老爷子会这么直白地把他卖掉。幸好,没复述他的原话。


    原来没证据。


    戴林暄笑了笑:“车祸的事给小栗造成了不少心理阴影,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


    “……”戴松学大半张脸的肌肉都无法控制,只有眉间的褶皱层层叠起。他知道车祸是赖栗救了戴林暄,可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厌恶。


    戴松学并不是白手起家,祖父那辈家里底子就很好,只是年轻时候因种种原因落魄过一段时间,又很快东山再起,回到了上流阶层。


    他骨子里流淌着孤傲、清高,表面说“做人要有良心,识大体”,实际最看不起出身卑贱的人。


    戴松学最初以为赖栗就是戴恩豪信里的私生子,一边认为他玷污了戴家的风气,一边又因为对儿子的愧疚容忍了赖栗的存在。


    后来发现赖栗不仅不是戴家血脉,还离经叛道、荒唐至极,就此更加厌憎。


    如果不是大师说林暄气运太盛,刚极易折、慧极必伤,需要赖栗的中和,他根本不会容忍这个混不吝的东西留在戴家。


    戴林暄没有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心里漫起一片寒意。


    戴松学道:“晚上,回去,谈谈。”


    “很急的事吗?”戴林暄说,“我们晚上和寻章有约。”


    戴松学枯败的指尖动了动,退让道:“明天。”


    戴林暄欣然同意:“我明晚过去吃饭。”


    黄老看了他一眼,笑着接过轮椅,推着戴松学离开了办公室。


    戴恩为完全没想到,戴林暄和赖栗的苟合会这么轻易被揭过,只能按住忿忿不平的情绪,安慰自己肯定要等明晚再爆发。


    戴松学也是个体面人,不可能在公司里教训自己的孙子。


    赖栗扔开游戏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他们离开的方向:“明晚我和你一起去。”


    戴林暄不打算带他:“我不留宿,吃完饭就回家。”


    赖栗盯着他:“你不是要看我吃药吗?”


    “老宅晚饭吃得早。”戴林暄揉了把他头发,“我回到家估计也就六七点,再陪你吃一顿。”


    赖栗握了下拳,忍着脾气道:“如果他再打你——”


    戴林暄:“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赖栗退了一步:“回到家脱了给我检查。”


    戴林暄好脾气道:“行。”


    赖栗:“你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我就掐死他。”


    戴林暄:“那你现在赶紧数数。”


    “我没跟你开玩笑。”赖栗顿了顿,“你们聊了什么要告诉我。”


    戴林暄:“好。”


    “你带个录音笔——”赖栗还没说完,额头就被弹了下。


    戴林暄:“给你根杆子就开始上天了是吧?”


    赖栗摸了摸脑门,冷哼了声:“又想瞒着我。”


    戴林暄又弹了下他手背:“把又字去掉。”


    赖栗一字一顿:“你,就,是,想,瞒,我。”


    戴林暄心里发软,弯腰亲了亲他嘴角:“还难受吗?”


    明知他哥在转移话题,赖栗还是不受控制地入套:“好多了。”


    反正手是不怎么抖了。


    他们在办公室待了一整天,下午赖栗小睡了一觉,被脸上发痒的感觉弄醒了,一睁眼就对上戴林暄的目光。


    “几点了?”


    “五点半。”


    傍晚睡醒容易让人产生孤独感,可赖栗向来不知道孤独是个什么东西,再者一睁眼就看到坐在身边的戴林暄,心里愉悦得不得了,药效带来的不适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把头挪到戴林暄腿上枕着:“贺寻章定的几点?”


    戴林暄说:“他早就到了,小宇他们正在路上,刚给你发了信息。”


    赖栗脸埋进他腹部,拱了下:“我们等会儿再去。”


    戴林暄手指卷着他头发:“不然我们去车上?我不走,外面不敢下班。”


    他刚进戴氏,和员工没那么熟。


    “你管他们。”虽然很不满,但赖栗还是坐了起来,被他哥拉到门口穿上外套,一起离开了公司。


    他们驱车前往贺寻章发来的定位,路上顺便买了包炒栗子。赖栗剥好喂到他哥嘴边:“这山庄是贺家的吗?”


    戴林暄微微低头,含住栗子:“应该不是。”


    赖栗指尖抖了抖,强忍住捅他哥嘴里的欲|望,拿出手机查了下山庄的老板,姓温。


    他扫见了一行字,微微皱眉:“温泉业务为主?”


    戴林暄:“可以不下水。”


    “你也不许下。”赖栗阴着脸,“你想被他们看光吗?”


    戴林暄:“……”


    赖栗要是在女生面前说这种话,分分钟得挨抽。


    戴林暄心平气和地问:“我上次和你还有唐阅他们泡温泉穿的什么?”


    “……”赖栗自觉自己不可能让他哥只穿平角内|裤,于是笃定道:“浴袍。”


    “是长袖泳衣。”戴林暄轻笑了声,“健忘的小混蛋。”


    赖栗耳朵动了动:“这家山庄你去过?”


    戴林暄:“没。”


    赖栗皱眉:“那你哪来的泳衣穿?现买的不干净。”


    戴林暄:“李助给我们准备好了,放在了后备箱里。”


    赖栗放下了心。


    他并不为身上的瘢痕感到自卑,但这代表了他的一部分,不想被他哥以外的任何人看到……


    景得宇和经子骁好像看见过。


    要不灭口吧。


    第92章 监听温泉水下。


    经子骁自己开车来的,一路上都在嘀咕贺寻章怎么会联系自己。他家境还算富裕,但跟豪门还是没得比,何况他们这一代人是三十岁前后那一批根本不熟。


    下车的时候,他刚好碰到从副驾驶下来的赖栗,两人四目相对了会儿,经子骁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又犯什么病?”


    戴林暄看了他一眼,打开后备箱拿泳衣:“小宇呢?”


    “他应该和霍斐他们一块儿,我刚从隔壁市回来。”经子骁冲赖栗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撒手掌柜,那酒馆开业这么多年你管过吗?昨天有个男的在酒馆里闹自杀你都不知*道吧?”


    老板本人跟条狗似的天天屁颠屁颠地黏着他哥,自然是没有时间,经子骁还能怎么办,任劳任怨地跑一趟呗。


    赖栗看向他哥:“我昨天有接到电话?”


    戴林暄回忆了下:“好像没有。”


    之所以说好像,因为他们昨天度过了一个荒唐的下午,确实没什么心思关注来电。


    经子骁说的酒馆戴林暄也知道,开在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镇,属于隔壁和诞市交界的位置。


    开业时赖栗还没成年,所以挂在了经子骁名下。


    当时戴林暄还以为经子骁坑骗赖栗,后来才知道地点是赖栗执意选的。他不想打击赖栗的自信心,便由着去了,反正也没多少钱。


    没想到过了一年,经由一堆网红博主的宣传后,小镇周边的自然风景爆火,来往旅客络绎不绝,酒馆收益开始成倍上涨,没到一年便回了本。


    经子骁没好气道:“给你打电话有用吗?”


    赖栗:“没用。”


    “那你说个p……”经子骁看了戴林暄一眼,硬把屁憋了回去。


    戴林暄锁好车,跟着地下停车场的指示线往里走:“没出大事吧?”


    “送医院抢救过来了。”经子骁摇头,有点无语,“我们纯倒霉,那男的和前女友约好要来玩,结果还没到时间就分手了。”


    “男的自己跑过来,一边哭一边给前女友打电话,情绪上头的时候直接把酒瓶打碎了割腕,拍照给前女友逼她过来,还威胁周围的人不许靠近,弄的到处都是血,吓跑了好几个客人。”


    戴林暄皱眉:“解决了就好。”


    “前女友也倒霉,以后指不定还要被继续纠缠。”经子骁啧了声,“分手就要自杀,这种人真得离远点,太极端了。”


    戴林暄:“……”


    赖栗眯了下眼:“指桑骂槐?”


    经子骁惊奇道:“槐是谁?你啊?你也是失恋要自杀威胁的人?不是,你谈恋爱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赖栗幽幽道,“我不会让自己有失恋的机会。”


    正常来说,这句话的理解应该是“只要不谈就不会失恋”,不过经子骁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沉默了下,瞄了眼戴林暄。


    “怎么了?”


    “没,没怎么。”经子骁磕巴了下,赶紧转移话题,他不顾赖栗警告的眼神,玩笑道,“戴总,你什么时候给他找个嫂子啊?省得他天天黏着你,什么事都不管。”


    “和小栗一样叫哥就行。”戴林暄走进VIP电梯,顺手挡了下门,“你们酒馆没请个负责人?这些事还需要老板亲自处理,确实累人。”


    经子骁撇撇嘴,你就溺爱吧,等火烧自己头上就知道了。


    说起来,他和戴林暄也见过很多次了,每次还是玩笑一般地叫戴总,就是因为见识过赖栗发疯的样子,这货占有欲升腾的时候可是人畜不分。


    经子骁选择性忽略戴林暄纠正的称呼,解释道:“酒馆地理位置不好,春夏旺季还成,冬天客人特别少,这两个月都亏本,请人就等于增加开支,不划算。左右事情不多,我每个月跑一趟也还行。”


    “也有道理。”虽然酒馆一年盈利还抵不上赖栗一个月的零花,但戴林暄说什么扫兴的话,“开春了再请我去住一阵?”


    酒馆里有几个可住宿的房间,刚开业的时候戴林暄去住过一阵,为酒馆账上添了第一笔收入。


    那里风景确实不错,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最早的时候,戴林暄以为那是赖栗的家乡,还特意调查过一番,想找找赖栗的亲生父母,如今知道赖栗出生就被遗弃在贫民窟后,就更不懂他在小镇开家酒馆的用意了。


    赖栗不以为然:“没什么可住的。”


    戴林暄还想说什么,电梯“叮”得一声,两扇门徐徐拉开,贺寻章正候在门口,旁边站着笑吟吟的霍文海和霍双。


    几人都已经换好了泳衣,只有霍双裹了件浴袍,另外两人只穿着泳裤。


    “看来小栗恢复得不错啊。”贺寻章道,“泡温泉没问题吧?”


    戴林暄笑着回应:“医生说可以泡,就是不能太久。”


    “那就好,冬天实在没什么地方好去。”贺寻章暧昧地眨眨眼,“今天这里有一场还凑合的活动,你们等会儿给评价评价。”


    “人都来了你还保密?”霍文海啧了声,“今天的主角是小栗,可别过度,小心林暄锤你。”


    戴林暄失笑:“小栗现在不能喝酒,也不好熬夜,紧着他玩你们肯定不尽兴,随意就好。”


    贺寻章摆摆手:“这可不行,今天就是为了庆祝小栗车祸康复,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栗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戴林暄笑意淡了些,霍双看看时间,打断道:“小斐几个还没到,我下去看看。”


    霍文海咦了声,拍了贺寻章一下:“你弟呢?”


    “禁闭呢,年前都不给出门。”贺寻章轻描淡写地回答,转头又对霍双说,“我跟你一起下去,刚好让林暄他们去换衣服。”


    “行。”霍双有些意外,“离过年还有小两个月啊,你弟干什么了?”


    “没被我爸打死都算好的。”贺寻章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他把两张门卡塞给赖栗,“你和你哥住一间套房,没问题吧?”


    赖栗捏着门卡边缘,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张湿纸巾,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贺寻章嘴角微抽:“认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小栗还有洁癖。”


    赖栗将其中一张卡丢给经子骁,漫不经心道:“刚有的洁癖。”


    “看来是因为我。”贺寻章恍然大悟,虚心请教,“我哪得罪你了?说来听听,我也好道歉。”


    “他就这脾气,不是针对谁。”戴林暄揽过赖栗的肩,纵容道,“不聊了,我们先去换个衣服,这太热了。”


    贺寻章只能说好:“房间里给你们备了新泳裤,换完衣服经理会领你们去温泉,早到的那几个已经玩疯了。”


    经子骁摆摆手:“哪用得着经理,我带路就行,以前常来。”


    “行,那就交给小经了。”贺寻章笑着按下负二层,电梯门缓缓合上。


    “客房还要上一层,得走大堂楼梯。”经子骁拿门卡扇风,嚯了声,“这暖气够足啊,我都出汗了。”


    戴林暄也热,他勾着赖栗的后衣领将外套脱下来,搭在了自己臂弯:“这边玩的项目多不多?”


    “最出名的就是温泉,其它没什么。”经子骁回忆了下,“套房都标配私人影院,三楼有桌球,棋牌,射击馆,规模都不大。”


    “不过我上次来还是两年前的事,可能有什么变化吧,也不知道贺大哥说的特殊活动是什么。”


    他们的房间隔得比较远,到走廊便分道扬镳,各自回房换衣服。


    赖栗刷开套房的门,走到茶几前,用窗帘遥控器挑起桌上的泳裤扔进垃圾桶。


    “诶——”戴林暄阻止不及,“不穿就放那儿,扔它做什么?”


    赖栗:“我,赔。”


    戴林暄无奈:“跟泳裤较什么劲?”


    “脏。”赖栗皱着鼻子,环顾四周,“哥,我想喝水。”


    “手用来干嘛的?”


    戴林暄刚倒完水,一转身就看见赖栗拿着个检测器,四处扫描起来。


    赖栗毫不掩饰自己的行为,如果有针孔摄像头之类的东西,那边的人估计看得一清二楚。


    可那又怎么样,现在偷拍新闻这么多,入住之前检测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做法。以他哥的身份,更是要小心驶得万年船。


    戴林暄也没阻止:“有吗?”


    话音刚落,检测器就发出滴滴的警报声。赖栗弯下腰,从主卧室的皮质床头里抠出了一个迷你监听设备。


    他嗤笑了声,走到戴林暄面前,将监听器丢进他刚倒好的水杯里,细密的水泡升腾而起。


    戴林暄垂眸看了眼,没评价什么:“冲澡吧。”


    尽管扫描过后确定没有第二个设备,赖栗还是不放心,他打开淋浴,等热气布满整个浴室后才让他哥进去洗。


    戴林暄还好,身上什么都没有。赖栗除了满身瘢痕外,还有不少暧|昧的痕迹,譬如戴林暄昨天情到深处时在他腰上按出来的淤青,以及肩背和锁骨处的几道吻痕。


    洗完澡,赖栗不满道:“这泳衣怎么这么贴身?”


    戴林暄好笑道:“泳衣不都贴身?”


    赖栗盯了他一会儿,拿了个浴袍给他裹上。


    黑色的泳衣将戴林暄的肌肉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宽肩窄腰,流畅雅致,因为这两年瘦了不少,戴林暄的胸肌算不上非常饱满,却也十分漂亮。


    最要命的是,李觉买的泳衣是短|裤款,大|腿线条一览无余。


    穿上浴袍后,赖栗更不满意了。他哥的腿在袍摆下若隐若现,越发勾人。


    赖栗抱住戴林暄的腰,一手摸下去,烦躁道:“不泡了吧。”


    你这样确实不方便泡。“戴林暄微微仰起脖子,避开赖栗头发的撩拨,笑着叹息,“叶医生还说吃药可能会导致性|欲消退……收收劲儿吧。”


    “收不了。”仗着热腾腾的雾气还没消散,赖栗顶了两下,嘴唇贴着戴林暄的脖子含糊道,“哥,我们回家吧。”


    “刚来就走?贺寻章可是以庆祝你康复的名义组的局。”戴林暄一手朝后撑着洗手台,一手揉向赖栗的腰,低声道:“我帮你,但要快点。”


    哄了二十分钟,赖栗总算不提要回家了。


    他一脸餍足地挨在戴林暄身上:“你不要看他们。”


    “谁都不看,就看你。”戴林暄无奈地推了他一下,“走了。”


    “别看我……贺寻章本来就别有用心,免得被他抓住什么证据。”赖栗走进小客厅,拿起沙发上的手机,“也不要让他们看你。”


    戴林暄叹了口气:“这我能控制?”


    “你凶一点——算了,我来。”


    赖栗走到玄关深吸口气,像是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他一把拉开门,正对上经子骁无语的眼神。


    “搁里面睡觉呢?”景得宇从墙边探出头来,“我们敲半天门没人应,消息也不回,差点报警了。”


    赖栗毫无歉意:“我又没让你们等。”


    “我们冲了个澡,耽搁了点。”戴林暄解释道,“小斐呢?”


    “撩妹去了。”景得宇严谨道,“也可能是撩弟。”


    “……”


    温泉要从负一楼出去,还没进大厅,一阵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因为之前赖栗把贺书新打进医院的事,一些狐朋狗友怕得罪贺家,选择了减少和赖栗的往来,这次贺寻章组局,颇有点“不计前嫌”的意思,于是又一窝蜂地应约而来。


    “赖栗,这边!”一个蓝毛喊道,“快快,就等你了!”


    旱地冰壶旁围了一堆人,白的、褐的、咖的丑陋躯体重重叠叠,跟调色盘似的。


    他们正玩到兴头上,个个摩拳擦掌,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估计是赌了什么。


    霍斐也在场,揽着一个人的腰:“戴大哥一起啊!”


    景得宇瞥了一眼,小声吐槽:“看来这次撩的弟。”


    “我不会这个。”戴林暄笑着说,“看你们玩就行。”


    赖栗紧紧地挡着他哥,拒绝道:“我不玩,没意思。”


    “那我陪你去泡温泉。”霍斐扔开冰壶,丢下刚撩的弟大步走来,“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


    “怎么一股火|药味?”霍斐不明所以,“气大伤身知道吧。”


    赖栗不耐道:“不知廉耻。”


    霍斐低头一看,大惊失色:“三角裤怎么了?多sexy啊!”


    赖栗压住揍人的欲|望,越走越快。


    就不该让他哥来这种地方!


    贺寻章格外订了一个温泉大院,环境布置得很天然,假山和草棚错落有致,加上雾气的加持,只要离远一点,景观和人影都很朦胧。


    “快下来。”贺寻章探出水面,招招手道,“二缺二呢,赶紧的。”


    赖栗和戴林暄默契踏入旁边的独立小汤池,霍斐想跟上,被景得宇扯了一把:“我们泡这个。”


    霍斐莫名其妙道:“挤得下——诶诶!”


    经子骁与景得宇将他合力推进温泉水里,砸起一大片水花。


    “年轻就是闹腾。”霍文海抹了把脸,“吃一嘴泡澡水。”


    几个汤池挨得很近,中间有放食物的地方,还摆了一桌麻将。


    赖栗坐下后才发现不仅霍家兄妹在场,还有之前在俱乐部台球厅见过的温易。


    温易依然腼腆,不敢和他们对视:“戴大哥,栗哥。”


    赖栗脸色骤沉,当场发飙:“谁他妈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温泉水面下,他屁|股突然被掐了下。


    戴林暄的指尖顺着赖栗的腰线上移,托住他的后腰狎昵地揉了两下,面上却从容又正经:“小栗还没吃晚饭,先点点吃的吧。”


    其他人毫无察觉,霍文海连忙递给赖栗一本菜单:“已经点了,正在做,小栗看看有没有其它想吃的。”


    贺寻章让温易坐在自己旁边,一边手搓麻将一边问:“小栗会不会打?不会的话我们就换成扑克。”


    赖栗面无表情地向他砸了个东西。


    贺寻章下意识躲了下,那玩意儿很轻,黑色的,直接漂在水面上。


    他脸色微微一变,诧异道:“这好像是……监听的设备?你在哪发现的?”


    赖栗冷冷地看着他,丝毫不给情面:“床头靠背里——房间是你安排的吧?”


    第93章 下面既然是自家孩子,以后可得看看好……


    对于他们的家世而言,出来住被监听、监控的情况不能说天天见,却也不算少。譬如情人想用其威胁要钱,竞争对手甚至就是家里的兄弟姐妹想拿捏把柄……


    通常情况下都会提前排查,除非朋友邀约,就像今天。


    偏偏赖栗不按套路出牌,出门不仅自带检测器,拆掉后还直接丢到了正主面前。


    一般来说,他们就算发现监听监控设备,知道是谁装的,只要没打算撕破脸,都不会当面对质。


    “小栗怀疑是我?”贺寻章苦笑地看向戴林暄,“林暄,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戴林暄眉眼微垂,没出声。


    贺寻章:“林暄,你信我!真不是我做的!这么明晃晃的监听也太蠢了!”


    景得宇没憋住,笑了两声,怎么还有人骂自己?要是赖栗没发现,不就不蠢了吗。


    经子骁不敢当面笑,咳了一声加以掩饰。他说呢,贺寻章怎么突然大费周章地聚集一堆人庆祝赖栗康复,原来是别有用心。


    霍文海连忙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家山庄也不是寻章的产业……”


    赖栗嗤笑道:“山庄老板姓温,不巧,这不就有个姓温的?”


    戴林暄看了他一眼。


    “不是我!”温易脸色一白,慌乱道,“老板确实是我舅舅!但我不会做这种事的,我只是想来玩一下,戴大哥,栗……”


    赖栗眉眼阴翳,一字一顿地说:“不许,喊我哥。”


    “不许喊他哥”还是“不许喊他,哥”,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霍斐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上次看我们赖少的眼神就不对劲,是不是想窥伺他的夜生活啊?小男生心思嘛,理解,以后就别——嗷!”


    他大腿吃痛,左顾右盼后锁定了凶手:“姐,你掐我干嘛!?”


    霍双深深地闭了下眼,这二百五。


    “不会是小易,我了解他。”贺寻章苦笑了声,“林暄,这事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戴林暄手从水里抽出来,轻轻搭在了赖栗肩上:“你该给我弟解释。”


    赖栗抖了下,强忍住避开的冲动。


    自然点——


    自然点。


    贺寻章脸色微僵,虽然今天的主角是赖栗,但谁不知道他是看戴林暄的面子?


    可戴林暄都这样说了,他也只能忍辱负重,微微转身,冲赖栗郑重道:“我一定会调查清楚,你们放心。”


    戴林暄在赖栗耳边低声劝了句什么,随后才平和道:“我们也不是想怀疑谁,只是出门在外,遇到这种事难免忌讳。”


    眼看有了台阶,霍文海连忙打圆场:“搞不好是之前的住户或者员工装的呢?这样吧,先给林暄和小栗换个套房,这次一定要先检查一下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戴林暄偏头问:“你觉得呢?”


    赖栗沉着脸,点了下头。


    戴林暄这才同意:“那就这么办。”


    谁都没提报警的事,都知道不可能查得出结果,最多拉个人出来顶包。


    贺寻章起身,拉了下不知所措的温易:“我现在就去处理,你们先玩。”


    温易一步三回头,还陷在被冤枉的情绪里,想要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憋得眼眶都红了。


    “怪惹人怜的。”霍斐念念不舍道,“赖少真不感兴趣?我有点想试试。”


    “少恶心我,你他妈哪只眼睛看出他对我——”赖栗余光撞见戴林暄的眼神,突然微妙地一顿。


    霍斐还在呢喃:“可爱。”


    霍文海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呼在霍斐头上:“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以为温易和你那些历来小男友一样,玩完想扔就扔!?”


    霍双也警告道:“别碰温家的人。”


    经子骁吃不懂瓜,急得抓耳挠腮,他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景得宇:“温家怎么了?”


    “好像是生意不干净,有点涉|黑的意思。”景得宇也不是特别清楚,甚至想抓把瓜子深聊一下,“也不知道温易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单纯。”


    “装的?”


    “不像。”景得宇猜测道,“可能老一辈也知道家底不干净,没法长久,所以不想后代沾染吧。”


    他说话没压着,其余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霍文海笑道,“来,搓麻将!”


    经子骁琢磨了下,温易是贺寻章的表弟,那温家不就是贺寻章外公外婆家吗?如果温家生意脏,那姓贺的就干净得了?


    戴林暄拿起一颗麻将把玩片刻:“怎么想起来泡温泉打麻将,沾了水汽不滑吗?”


    “寻章提的,这不觉得只泡温泉太干巴吗?”霍文海推了下平桌,“有挡板,掉不下去就行。”


    戴林暄和赖栗都是最近才学会打麻将,按理说贺寻章并不知道。戴林暄想起食物中毒的颜安,心里有了掂量。


    赖栗琢磨半天,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问:“上次在俱乐部,温易想加的不是你微信?”


    戴林暄眼神微垂,落在赖栗的身上。泳衣被水打湿后,更加贴合肌肉曲线,少数褶起的痕迹平添了几分旖旎,有种让人血脉偾张的感觉。


    赖栗可能不知道,他本身就很具有勾起旁人欲望的张力。


    戴林暄没有直接回答赖栗的问题,冲其他人笑了笑:“让我弟和你们打吧,我们这个池子太小,一起上容易被看牌。”


    赖栗以前没少听戴林暄在外人面前称他为“我弟”,但或许因为他们如今的关系不仅仅是兄弟,所以每次听见,都会产生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这直接导致赖栗大脑短路,问了句蠢话:“我不能看?”


    “我倒是不介意。”戴林暄莞尔,“其它两家不玩了?”


    “人打夫妻麻将,你俩打兄弟麻将是吧?”霍文海朝另一池招招手,“你们谁会打?上人。”


    霍斐摆摆手,往后一靠:“要脑子的都别叫我,我看美人就行。”


    众人循声看去,两支古典舞娘打扮的队伍鱼贯而入,在交叠的假山间来回穿梭,四肢摆动得很有韵律,优美灵动。


    “这不会就是寻章说的有意思活动吧?”


    “不是吧。”经子骁说,“我以前来的时候就有,不过得贵宾才能预约。”


    景得宇瞥了一眼,兴致缺缺:“还搓不搓了?”


    霍文海手洗了下牌:“搓搓搓!”


    景得宇问:“玩钱吗?”


    “赌博啊?”戴林暄笑着靠在一边,捏了捏赖栗后颈,“不行,我家禁止赌博。”


    景得宇耳朵一麻,无言以对。任谁和戴林暄这样式的朝夕相处,眼里都不可能看得见别人。


    经子骁上前,跃跃欲试:“双双姐不来吗?”


    “我不会。”霍双笑道,“你们玩就行。”


    她穿得很严实,起身走进霍文海的池子里,靠在一边看着他们打。


    服务生很快送来了晚餐,都是些小食和刺身。


    霍斐抱怨道:“泡温泉吃的东西还搞什么形式主义,这么大盘子有地放吗?里面才几片鱼啊?换了重上!”


    霍文海没好气道:“耍什么横?”


    他换了个温和的语气,让服务生转告经理上分量就行,不用摆盘。


    赖栗的确饿了,看见戴林暄递来的动作立刻用手接过,生怕被当众喂到嘴边。


    戴林暄倒没想这么做,不过每次看到赖栗这种反应都忍不住想逗他,看到赖栗僵硬又没办法的隐忍模样,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愉悦。


    四个人里只有景得宇在专心打麻将,霍文海和经子骁时不时就会被周围的舞者吸引注意,赖栗倒是不感兴趣,却总是因为他哥分神,连输了好几局。


    戴林暄在赖栗耳边问:“怎么不杠?”


    赖栗强忍后腰传来的痒意,哑声道:“……没注意。”


    “小栗看舞看入迷了。”霍文海暧昧地眨眨眼,“林暄单了快三十年,小栗不会也要步入后尘吧?算算也二十多了,就没遇到喜欢的女孩子?”


    霍双:“……”


    直男的通病,默认全世界都是异性恋。霍文海至今都觉得霍斐搞男的就是因为刺激,并不是真心喜欢。


    赖栗注视着牌面:“我不喜欢女人。”


    霍文海愣愣地哦了声:“那你——”


    “南风。”赖栗打出一张牌,“也不喜欢男的。”


    霍文海憋了半天:“无性恋啊。”


    霍双凉凉道:“你还知道无性恋呢。”


    屁,哥性恋还差不多。


    景得宇耐着性子提醒道:“霍大哥,到你摸牌了。”


    霍文海摸完后,喜气洋洋地打出多余的八条:“终于听牌了!”


    景得宇紧随其后,牌一堆:“胡了。”


    “怎么又胡了?”霍文海不信邪,仔细梳理他的牌面,“这不是差一个八万吗,哦……是三四五,伍六七……”


    景得宇翻白眼道:“跟你们打真没意思,一个个身在曹营心在汉,魂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别人不知道,赖栗的魂全都在温泉水下。


    景得宇推牌的时候,有张白板倒在了他的牌上,直接越过挡板飞进了水里。


    戴林暄弯腰沉进水里,四处摸索。


    霍文海关心道:“找到了吗?”


    湿润的泳衣紧紧贴着戴林暄的腰线,他脸朝水面,唔了声:“没有。”


    赖栗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没找到?那麻将是凭空移动吗!?


    他身体僵硬得厉害,温泉水下,麻将的棱角正滑过他的小腿,一路抵进膝弯,慢悠悠地碾转了一圈。


    赖栗不受控制地咽了下喉咙,神经紧绷,唯恐其他人发现。


    戴林暄温热的指尖勾过他大|腿股直肌旁的沟壑,不紧不慢地将麻将掖进了肌肉雨泳裤的缝隙里。


    霍文海站起来,撑着岸沿朝他们的池子里左看右看。水里放了东西,雾白一片,只透出朦朦胧胧的虚影,看不清晰。


    他抬腿就要跨出来:“我来找试试!”


    赖栗心脏猛漏一拍,连忙手伸进水里,抓住他哥的手,将麻将从裤腿里勾出来,装作随手抓到的样子扔在桌上:“卡台阶缝里了。”


    戴林暄好整以暇地起身,含笑说:“难怪摸不到。”


    赖栗:“……”


    景得宇不忍直视。


    他们一共玩了两圈,只有景得宇一个人在赢。霍文海输得来气,逐渐击中注意力,势必要掰回局势,结果贺寻章回来了。


    他带了一张新的门卡递给赖栗,绝口不提之前的监听:“这间套房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绝对没问题。”


    刚逗了颗栗子,戴林暄心情好极了:“解决了就好。”


    贺寻章以为他不计较,稍稍放下了心:“温泉泡太久也不好,咱换个阵地?”


    赖栗拧着眉头:“你们先去,我再吃点东西。”


    戴林暄当众摸了摸他的额头,明知故问:“没不舒服吧?”


    赖栗死死地盯着他,咬着牙回答:“没、有。”


    泳裤太贴皮肤,寻常情况都能看清轮廓,何况bo起之后。赖栗不觉得这是需要羞耻的事,可一旦被发现,刚刚他哥的挑|逗就昭然若揭了。


    倒是可以打自己脸,说看跳舞看的,但赖栗并不想让人误会自己的欲|望来自他哥以外的人。


    其他人毫无所觉,纷纷起身。戴林暄看了眼时间:“正好,我去趟卫生间,等会儿回来接你。”


    赖栗下意识想叫住他,隐忍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这时候让他哥留下陪他,多少有点奇怪。


    经子骁倒是看着他说:“我们等你一起?”


    “等什么等,又不是三岁小孩。”景得宇拽着他走,“陪我回房拿个东西。”


    经子骁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水里:“……那你是三岁小孩?”


    景得宇:“我三个月!”


    最终,还是赖栗一个人留在了温泉汤池里。他仰靠在池子边缘,闭上眼睛。戴林暄一走,他连自我纾|解的想法都没有,欲|望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退。


    *


    路过大厅的时候,戴林暄看见几个不同制服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搜寻着什么,连更衣室都不放过。


    戴林暄没多停留,越过他们走进空无一人的卫生间。结束洗手的时候,最里面的隔间突然传出一点细微的响动,随即又恢复了静谧,好像刚刚的动静只是错觉。


    戴林暄擦干手,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会儿,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他还是选择了回头,走到隔间前,曲起手指敲了敲门:“——再不出来,他们要搜过来了。”


    大概持续了十秒,里面无人回应。戴林暄耐心地又敲一次,里面终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对方的声音就如蚊子大小:“你,你是客人吗?”


    “是。”戴林暄问,“你是谁?”


    “我从下面上来的。”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青涩,性别难辨,带着微弱的哭腔,“求你别告诉他们,我,我不想回去!”


    戴林暄顿了顿:“——回去要做什么?”


    对方语气突然警惕起来:“你不是客人吗?”


    戴林暄垂下眼眸:“我没去过你说的下面。”


    这次里面的人安静了很久,才试探地问:“你还在吗?”


    戴林暄:“在。”


    对方先是有些哽咽,很快便憋不住哭出了声:“你能带我走吗?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戴林暄看了眼门口,人还没搜过来:“你先回答我,下面有什么?”


    “有舞,舞台秀,要穿很少衣服,被客人买进房间里……”对方前言不搭后语,苦苦哀求,“有个姐姐死了,我不想和她一样!”


    嗒得一声,隔间门打开了一个小缝,透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胆怯中又带有隐隐的希翼:“你能帮我吗?”


    这应该是个男孩,年纪不大,身形单薄,看起来和温易差不了多少。


    他眼里的光亮随着戴林暄的沉默一点点黯淡,低下头颤抖着说:“你不想管也没事,别告诉他们,行吗?求求你……”


    “走吧。”戴林暄拢了下浴袍,握住手机,“我带你出去。”


    “外面很多人在找我……”


    “好像没声了,可能去了另一边。”戴林暄温和道,“出来,没事的。”


    男孩开门的动作非常迟缓,好一会儿才试探地走出来。他紧紧地躲在戴林暄身后,像是一发现不对就打算跑。


    外面果然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保洁推着车路过。


    戴林暄领着男孩走完了一条长廊,转弯时脚步微缓:“楼上工作人员很多,我一个人恐怕很难把你带出去……我给朋友打个电话,好吗?”


    男孩迟疑道:“好……”


    戴林暄拨通了贺寻章的号码,没有回头:“贺总,来我这领个人。”


    他话刚说完,身后的男孩就意识到不对,撒腿就跑,然而没跑出几米就被楼梯口冲出来的人按住了。


    领头的是一个和温易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身形消瘦,气质儒雅,他抓住男孩后也没责骂,只是拍拍他身上的灰:“你看你,乱跑什么?摔了伤了怎么办?”


    戴林暄见过这个人——贺成泽已世妻子那边的亲戚,温易的舅舅,也是这家温泉山庄的老板,全名温立平。


    他朝戴林暄走来*,指了指脑子:“这是我的一个侄子,这块不太好,离不开人,他妈妈离婚后在这边工作,只能把他带在身边。”


    男孩被抓住后就噤声了,微微发抖地站在楼梯口,用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戴林暄。温立平回头的时候,他又立刻低下头。


    温立平说:“他总是喜欢抓着一些客人胡言乱语——没给戴总添麻烦吧?”


    “麻烦倒是没有,只是耽误了点时间。”戴林暄看了他片刻,嘴角噙起淡淡的笑意,“既然是自家孩子,以后可得看看好。”


    “一定,一定。”温立平也笑,“打算给他弄个单独房间了,一直这么闹客人也不是事。”


    贺寻章很快赶了过来,步伐匆匆:“小柘没受伤吧?”


    “没有,多亏戴总及时联系我。”温立平指了指身后,“他妈妈都快急死了,我先带他回去。你们玩,需要什么直接联系我。”


    他转身离开,拉着男孩的胳膊往楼梯走。


    戴林暄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贺总对亲戚还挺关心。”


    贺寻章微微挑眉:“怎么说?”


    戴林暄看了眼不远处的监控:“温总和你家的关系挺远吧,你却连他侄子的名字都知道。”


    “以前不知道,今年来这边玩过几次,见到后就忍不住问了几句。”贺寻章也指指脑子,“小柘好像有遗传性的精神病,总说胡话。”


    戴林暄不置可否:“是吗。”


    他一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赖栗步伐匆匆地赶来:“哥!”


    “嗯?”戴林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地问,“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赖栗脸色沉得厉害,“我等了你十几分钟,发信息你也不回!”


    贺寻章说:“你哥刚在和我聊天,可能没注意。”


    赖栗焦躁得厉害,他应这个局就是想知道贺寻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戴林暄显然没有和贺寻章断交的意思,一直搅局也不是事,与其让贺寻章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纠缠他哥,不如自己在场。


    结果还是被钻了空子。


    尽管戴林暄面色如常,眉目温和,可赖栗就是知道不对劲。


    短短分开十几分钟,他哥的心情就一落千丈,赖栗杀人的心都有了。


    “差不多了。”贺寻章看了下手机,“走吧,下面有场表演等着我们去看呢。”


    “下面?”戴林暄的心猛得一跳,像陡然被针刺了一般,突兀又尖锐地阵痛起来。


    “负五层。”贺寻章低声道,“平时都要提前很久预定,我前两天据理力争才抢来四个名额。”


    景得宇等人都已经安排妥当,霍双对表演没兴趣。只有霍文海很好奇,占了最后一个名额,跟他们一起走进一处很隐蔽的电梯。


    “搞这么神秘?”霍文海看着电梯按键,“负三……负四哪去了?”


    “负五就是负四。”贺寻章解释道,“温立平有点迷信,觉得四谐音不好听。”


    赖栗冷嘲热讽道:“那一到十八的数字都别用,毕竟各自代表一层地狱,第四层是孽镜,第五层是蒸笼,都不好受。”


    “……我从来不信这些,他们年纪大了,比较讲究。”贺寻章说,“小栗还懂佛教道教?”


    赖栗漠然地看着他:“不懂。”


    贺寻章磨了下牙,自从和赖栗多打交道以后,贺书新都变得顺眼起来,也不知道戴林暄怎么忍得了赖栗这么多年。


    “叮”得一声,负五层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舞台,而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尽头隐约可见一点光亮。


    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西装男人上前,默不作声地递来几个面具。


    贺寻章接过其中一个,笑着解释:“这里的规矩,来的客人都要戴,增加氛围感。”


    戴林暄缓缓抬手,指尖好像一下子褪了血色,苍白无比地落在面具上。


    他喉结滚动,胃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


    他想起赖栗小时候的经历,想要刚刚那个被带走的、不知道是不是真受害者的男孩,他突然开始控制不住的恶心,那些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疯狂上涌,争抢着往食管里窜。


    第94章 需要我说爱你,你根本没信,是不是……


    这是一场成人表演秀。


    准确来说,是一场面向成人的表演秀,演员们的年龄则难以分辨。他们同样戴着面具,有男有女,有饱满强健的肌肉,也有单薄到盈盈一握的腰肢。


    舞台光线旖旎,台下却一片昏暗,鬼魅般的面具轮廓若隐若现,重重叠叠。


    赖栗一秒都按捺不住,竭尽全力才抑制住当场拧断贺寻章脖子的冲动,他甚至顾不得现场有没有监控,攥住他哥的手腕掉头就要走。


    戴林暄却反握住他的手,跟着贺寻章走向角落的空桌。赖栗踉跄了下,被迫坐下。


    霍文海紧随其后。


    贺寻章和狐狸面具的男人说了句什么,随后便退进了黑暗里。


    戴林暄依旧没放开赖栗的手。


    这种地方一定会有监控,可赖栗却没敢把手抽出来——


    他哥在发抖。


    环境太黑暗,即便只隔了一个小圆桌,赖栗也看不清戴林暄的表情。


    台上的演员都很专业,没有台词,全靠张弛有度的肢体动作与道具给予客人极其强烈的感官冲击。


    血腥、暴力、调|教……通通离不开情|色的中心主题。


    然而对于赖栗而言,台上的表演就如放了诸多颜料的白开水,看着绚烂,实则寡淡,没有一帧入脑。


    赖栗曾对戴林暄说,“你可以依赖我”。


    可当戴林暄真的依赖他,不握住他的手就好像要倒下的这一刻,他却无比地焦躁。


    他宁愿不被依赖,也不想他哥遭受折磨。


    太安静了。


    安静得周围的粗重喘|息都清晰可见。


    也许其中就有他们认识的人,家族里的长辈,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那些白天人模人样、温文尔雅的公子哥们……


    霍文海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也没想到表演这么直白,暗自庆幸霍双没来。他一边打心底里感到不适,一边又确确实实地被勾起了欲|望,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矛盾。


    他有点想走,视线刚从台上挪下来,就透过昏暗的光线,看见面前的圆桌上有两只交叠的手。


    “?”


    霍文海大脑宕机了足足十几秒,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还是原来的样子。


    空气里有迷|药吧,不然怎么出幻觉?


    他试探地伸出手,各按住一只手腕,试图将它们分开。


    赖栗猛得偏头,还以为是戴林暄,瞥见身后的人形轮廓才反应过来,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霍文海。


    他几乎是立刻起了杀意——做掉贺寻章和霍文海且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反正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断子绝孙才好阻断这些让他哥难受的事情。


    不,要先解决源头。


    霍敬云与贺成泽。


    温家这些年很低调,如果说他们家生意不干净,那一定是在帮贺成泽做事。


    戴林暄不知道赖栗在想什么,见他一直盯着霍文海,不想让他因为被外人发现关系而难受,便收回了手。


    赖栗反应极快,直接反抓住他的手压在桌上,随后转移目光,面无表情地盯着台面。


    霍文海受惊似的收回手,无措地搭在腿上,满脑子都是这两兄弟怎么回事。


    赖栗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


    ……其实兄弟关系比较亲,抓一下手也很正常。


    正常个屁!


    霍文海代入了下,要是自己和霍斐坐在这里,双手交握……光是脑补一下他都要吐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要和双双结婚的啊!


    反应过来的霍文海只想抓住戴林暄的衣领问个究竟,完全看不进表演,心里盘算着结束后怎么问……如果戴林暄真的和赖栗搞在一起还试图骗婚,又该怎么算账。


    哪怕潜意识觉得戴林暄不是这种人,可嘈杂的思绪还是剥夺了霍文海的理智。


    他想起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想起温柔似水却早亡的妈妈,想起小时候和霍双一起跟着妈妈偷偷学芭蕾,结果被霍敬云发现,训斥恶心的东西。


    可霍敬云明明对自己的妻子无比痴迷。


    妻子去世后,霍敬云的性子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没多久,从没分开过的妹妹突然歇斯底里地闹着要出国,霍文海很不舍,可他面对日渐崩溃却不肯吐露心里的霍双根本狠不下心,只能去求霍敬云放妹妹出国。


    那之后,霍文海就没感受过亲情了,他时常因为和霍敬云相处时的一些细枝末节感到心里发毛,老一辈去世得又早,叔叔伯伯们之间也都充斥着虚与委蛇的明争暗斗……


    最初他还对霍双有过期待,可十二年里,霍双几乎没回来过,他最早的时候经常去探望,可去十次最多见到三五次,霍双躲着他,回来还要被父亲训斥,慢慢便寒了心。


    所以当他得知霍双要回国时,心里其实没什么感觉。


    然而真正在机场见到人的那一刻,他心里却翻涌出了汹涌难忍的五味杂陈……他们和寻常的兄妹不一样,他们是龙凤胎,从还是一颗胚胎开始就没分开过,相互依偎着出生、长大,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身上流着几乎一样的血。


    有对方在,他们才是完整的。


    从情感角度来说,只要妹妹活着,霍文海不再需要任何人。


    他绝对不会让霍双踏入一段不公正的婚姻。


    任霍文海情绪如何激动,表演都顺利地抵达了尾声,他正要起身,急切地想离开这里找戴林暄问个究竟,之前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却突然上台,笑着说出表演秀以来的第一句台词:“——拍卖开始。”


    黑暗的台下响起了模糊不清的窃窃私语,霍文海莫名有种背后发凉的悚然感。


    主持人甚至没有介绍商品,只念出了序号,就陆续有人举牌出价,从1到9,没有一件商品流拍。


    快结束的时候,贺寻章走过来,弯下腰压低声音说:“我们先走?以免和他们碰上。”


    戴林暄抽出手,不发一语地起身。


    霍文海跟在后面,走过一段七绕八绕的通道,不知怎么的竟然回到了负一层的休闲娱乐区。


    霍斐他们正端坐在休息区打扑克,旁边是堆积如山的酒瓶。


    “喝!喝!”旁边的人起哄道,“交杯酒!!”


    “这有什么?”霍斐啧了声,大大方方地环过旁边男生的小臂,将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满意吗?宝贝们~”


    霍文海抬手挡了下骤白的光线,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忽然想到,刚才台上演员们好像不多不少,正好九个。


    “林暄……”


    霍文海转身看向另外两位当事人,赖栗脸色难看得厉害,反而戴林暄一切如常,两人之间隔着正常距离,好像他先前看到的只是错觉。


    “你们……”


    “有时间再聊。”戴林暄眉目温和,“我们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霍文海握了下拳头,差点被他这副态度激得动手。


    贺寻章从戴林暄话里听出了一点暧昧的苗头,他意味深长道:“行,也不早了。小栗手术没多久还需要静养,不好折腾,等明早——”


    戴林暄说:“不用安排我们。”


    贺寻章微诧:“这么晚还要回去?”


    戴林暄笑了笑,没多解释。他套着浴袍,从面上看不出什么。


    赖栗从始至终没说话,不难看出在压制脾气。不过他脸色越难看,贺寻章就越笃定之前的认知。


    ——戴林暄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特殊癖好恐怕还不少。


    早在一个多月前,贺寻章就有了这个猜测。那晚他邀请戴林暄去云顶参加一个小party,赖栗突然出现,还被失去理智的贺书新砸了一酒瓶。


    戴林暄掀开赖栗的衣领检查伤势,贺寻章站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光是能瞄见的皮肤上就有数不清的伤痕,更别说被衣服遮掩住的其它部位。


    究竟是怎么个一回事显而易见。


    赖栗看似嚣张,这背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这副态度,分明是担心戴林暄移情,失去狗仗人势的好日子。


    贺寻章只后悔监听藏得太不隐蔽,导致戴林暄有了戒心,不留宿不就是担心被拍到什么吗?


    不过没关系,这本来就不重要。他和戴林暄心知肚明,监听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并不会影响后面的走向。


    “那改天再聚。”贺寻章笑着说,“我送送你们。”


    “不用。”赖栗连他埋哪儿都想好了。


    ……


    回去是赖栗开车,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戴林暄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像睡着了一样。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男孩的眼神。


    他和赖栗就打过一次麻将,贺寻章竟然知道,显然剧组里被插进了人。剧本有两套,每个演员都只能拿到对应的片段,除了编剧和导演外谁都没有全本,但贺寻章或背后的人还是对他的目的起了疑惑。


    颜安的食物中毒是警告,今天的小柘大概率是一场试探。


    破绽太明显了,如果温泉山庄的下面真有什么非法的场子,绝对会比十多年前更加严防死守,外加上监控,恐怕一只苍蝇都飞不上来——


    那男孩是怎么跑上来的,并避开那么多人精准地躲进了他即将前往的卫生间?


    按照他们当时交流的时间,搜寻的人早该找过来了,又怎么会迟迟没有动静?


    既然在找人,肯定也有人在盯着监控看,可他带着那男孩走了一长段走廊,都没有人出现……显然,这就是一个设计好的局。


    如果戴林暄上套,恐怕就没有后续了。


    那个叫小柘的男孩也许在心知肚明的演戏,可他对温立平的恐惧不是演出来的,眼里的希翼恐怕也是真的。


    他是一个真的受害者。


    他今天本可以获救,温立平和贺寻章大概率不会阻拦……可戴林暄从一开始就没想救他。


    戴林暄明明可以不给他希望,却还是敲响了隔间的门,只为了让贺寻章他们放下戒备。


    回去后,那男孩会遭遇什么?


    戴林暄不知道,想不到。


    “哥。”


    “哥?”


    赖栗叫了好几声,戴林暄才如梦初醒似的睁开眼,含糊道:“怎么了?”


    “到家了。”赖栗皱眉问:“你哪里不舒服?”


    “嗯?……没不舒服。”戴林暄顿了一秒,伸手去解安全带,却被赖栗按住了手。


    “戴林暄。”赖栗按着焦躁,“你有事就告诉我。”


    “没事,走吧……”


    “没事什么没事!”赖栗猛得提高声量,“你除了这句还会说什么!?”


    戴林暄被吼得一怔,随即言简意赅道:“就是‘节目’看得有点反胃,先上去好吗?”


    赖栗盯了他一会儿,拔掉钥匙下车,用力摔上车门。


    戴林暄想表现得正常一点,可是太难了。他甚至没撑到进去卫生间,刚进门,那些秽物就涌进了咽喉,他就近冲入厨房,撑着洗手池,一发不可收拾地吐了个昏天黑地。


    戴林暄耳鸣得厉害,赖栗的呼喊一句没听着,只隐隐感觉背上有只手来回搓抚,生疏又焦急。


    他绷了绷神经,清醒了不少,就赖栗递到嘴边的杯子来回漱口了三四遍,胃里总算舒服了些。


    戴林暄解释道:“我没事,晚上吃得太生冷……”


    “你不是第一次吐。”赖栗的直觉总是很准,尽管他记忆不全,眼前还是闪回了一些被潜意识捕捉的异常画面,“你每次和我接吻,被我触碰,都觉得恶心,是不是?”


    戴林暄觉得荒唐:“怎么可能?我只是——”


    赖栗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你告诉我,今天你去上厕所的那十几分钟发生了什么?”


    “你是去吐了,还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事?”


    戴林暄啼笑皆非,无奈极了:“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我用得着忍着恶心,在明知道你不喜欢的情况下……逗你?”


    赖栗点了下头:“所以是发生了别的事,你心情才变坏。”


    “晚上刺身吃多了,那会儿胃就不舒服。”戴林暄说的是实话,只是隐瞒了“小柘”的事。他没法和盘托出,否则就得解释贺寻章为什么要试探自己,从而扯出一长串东西。


    赖栗深深地闭了下眼:“哥,你不要再和贺寻章来往。”


    “……”戴林暄做不到。


    他没想到贺寻章今晚会安排这么一场“表演秀”,毕竟贺寻章早就笃定他和赖栗的关系不正当,按理说会为了不让赖栗搅局,避着赖栗一点才对。


    戴林暄抽了张纸,蹭掉嘴唇上的水渍:“又不是毫无干系的人,哪能说断交就断交……”


    赖栗不想再被他蛊惑,猛得打断:“你就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


    戴林暄沉默了好一会儿:“小栗……”


    “我知道了。”赖栗深吸口气,掉头就走。


    戴林暄心口一跳,立刻往前两步攥住赖栗的手腕,却被猛得甩开。


    赖栗背对着他,困惑道:“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也不肯听我的——戴林暄,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戴林暄呼吸急促了些:“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赖栗嗤笑了声,一字一顿地问:“你为什么突然愿意和我上|床?”


    对于寻常的情人来说,这个问题来的十分莫名其妙,都在一起了,双方你情我愿,上床还要论个为什么?


    可赖栗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聪明得过头。


    “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生病,我知道,也不在乎。”赖栗转过身,冷静地看着他哥,“你从来没主动推进过关系,好像表现得很想操|我的样子,却从来没付诸过行动,就算我说了要进一步,你说的也是让我来……你觉得操自己养大的弟弟很罪恶,两年前就做不到的事今天还是做不到。”


    “把主动权交给我,是因为你没想过以后。”


    戴林暄呼吸微颤:“没这回事……”


    赖栗步步紧逼:“可昨天早上,你却突然找廖德拿套——叶青云和你说了什么?”


    “她怎么分析我的?”


    “你想要我产生我们有未来、会有一辈子的错觉,好让我安分点老实治病,所以才主动和我上|床,是不是?”


    “……”


    戴林暄说不出不是。


    他确实如此打算,但不能说是错觉,因为他之前做出的承诺都算数,只要赖栗需要,他们就不会分开。


    可是太乱了,戴林暄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治病,病一旦好了就会扔开我——”赖栗的思路朝着糟糕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你甚至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是因为我有病,病好了就没事了,对吧。”


    戴林暄太阳穴突突得跳:“我从来没这么觉得。”


    “好,那我问你。”赖栗死死地盯着他,“我们在海岛的最后一天,我说爱你,你根本没信,是不是?”


    “…………”


    前几天去景得宇剧组的时候,赖栗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一般恋人间听到对方说“我爱你”,通常都是回应“我也爱你”,戴林暄却不同。


    赖栗继续细数他的不正常:“知道我记忆有问题以来,你从来没问过一句,‘你以后会把今天也忘记吗’。”


    这是一句没用的废话,可大多情侣应该都会患得患失地问出口。赖栗以前不懂,这两天才明白。


    景得宇的那部电影里,老年的女主角生病以后,男主角就开始了一系列措施,拍很多照片、视频,用文字记录,用尽一切手段记录当下经历的一切,相机从不离手。


    他哥截然相反。


    如果不是他要,戴林暄绝对不会把戒指给他,就连他们的共同记忆——两年前的那段视频都一直藏着掖着,试图独占。


    “你不相信我爱你,也不在乎我以后会不会忘记。”赖栗讥讽道,“哥,中秋那天,你说以后不会再误会,这算是说到做到?”


    僵持良久,戴林暄叹息着开口:“所以是误会吗?”


    赖栗看着他,没出声。


    戴林暄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他刚搬到这边就开封了,赖栗来之后再没喝过。他倒出一小杯,在赖栗阻止之前说:“就喝一点,喝完好睡觉。”


    辛辣的酒水洇入喉咙,戴林暄摩挲着杯壁,斟酌着开口:“你爱我,是因为你爱我,还是你觉得我需要你爱我?”


    赖栗反问:“只是我觉得?”


    戴林暄笑起来,将杯中酒饮尽:“……确实需要。”


    他问过这个问题并不是在寻求答案,只是为了戳开泡沫。他也不为早已想明白的结果难受,只是静静缓了两秒,才将酒杯冲洗干净,卡进一旁的托盘里。


    稍顿片刻后,戴林暄看着赖栗轻声道:“过来。”


    赖栗没动,戴林暄便绕过酒吧台,主动走过去,将赖栗拥入怀中:“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以前不知道你生病,现在又不管做什么都会加重你的难受,让你更不舒服。”


    赖栗在他耳边冷冷道:“说这些是要分手吗?”


    “分手?你想的倒是好……我昨天就说过,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戴林暄含吻着赖栗的脖子,双臂环着赖栗的腰背越收越紧——


    “我不想纠结什么你爱不爱我,也不在乎。你大大方方地做自己,不用模仿正常恋人的样子,布置家,买花,送戒指,说爱我……”


    “我不需要这些。”


    “小栗,你做回从前的样子就好。”


    第95章 挖走赖栗是我的底线。


    骗子。


    赖栗侧躺在床上,盯着浓稠的夜色。戴林暄倚靠在窗边,五官晦暗不明,隐约能瞧见微微勾起的嘴角。


    那身后的是什么?


    大抵是一具溃烂不堪的躯壳。


    赖栗嗅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极了很多年前、又或者就是昨日都还伴随在身边的那堆烂肉。


    它们最终从窗户坠落,砸在地上七零八落,被流着粘稠口水的野狗一块一块地分食。


    赖栗厌恶这种味道。


    可这又怎么样,他能像丢掉黄坤一样丢掉他哥吗?


    不可能的,他做不到。


    把他哥和黄坤放在一起比较,都是一种莫大的亵渎。


    不过很早之前,赖栗就在戴林暄身上嗅到过类似的腐烂气息,若隐若现,只是他天真地以为还来得及扭转,一次又一次地被哄骗。


    月色的映照下,窗边的戴林暄胸口破了个大洞,黑色的、粘稠的血水流淌出来,打湿了衣裳,他面上却还在微笑。


    那浓郁的恶臭扑得赖栗喘不过气来,心脏好像被丝线一寸寸勒紧,密密麻麻,随时会炸开。


    耳边传来一句不甚清醒的问候:“怎么了?做噩梦了?”


    戴林暄在被褥里握住他的胳膊,上下搓了搓。


    赖栗盯着窗边,冷静道:“没有。”


    戴林暄似乎放下了心,带着他的腰更深地压进怀里,又沉沉睡去。戴林暄的胸口完全贴合着他的后背,胳膊也锢得很紧,好像真的很需要他。


    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睡觉姿势,赖栗更喜欢反过来。他哥的体温伴随着微颤的呼吸传递过来,慢慢连成一片,恍若一体。


    可他哥是天上月,而他只是一只活在潮湿阴沟里的蟋蟀。


    虫子飞不到天上,只能是月亮在坠落。


    赖栗甚至不知道他哥有没有真的睡着,还只是装睡。也许此前的所有晚上都这样,吃的每一顿饭都会吐掉。


    戴林暄根本睡不着,吃不下,更不是真的需要他。


    只是因为他生病而已。


    因为他需要戴林暄需要他,所以戴林暄需要他。


    赖栗曾觉得,精神病是一个很不错的由头,完美地攥住了他哥。可直到今天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攥住的只是一张空荡荡的皮囊。


    这不是他想要的。


    ……


    赖栗睁了一夜的眼睛,直到戴林暄睡醒才缓缓阖上。


    戴林暄好一会儿没动弹,冬天早上的被窝总是令人眷念,如果映入眼帘的不是一颗后脑勺就更好了。


    这应该是近十三年以来,赖栗第一次背对着他睡觉。这样说好像有点奇怪,但相伴的几千个日夜里,戴林暄确实没有醒来时看见赖栗背影的记忆画面。


    赖栗要么侧躺在他身后,贴着他睡,要么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年纪更小一点的时候,赖栗会缩成一团,面对面地窝在他怀里。


    那么小的一颗栗子,如今也长到了这么大。


    戴林暄微微抬起下巴,嘴唇很轻地碰了碰赖栗的头发。


    毛茸茸的栗子。


    戴林暄看了眼时间,轻手轻脚地撑起上身,想把胳膊从赖栗腰上抽出来,然而刚动一下,手就被赖栗紧紧地攥在了怀里。


    戴林暄知道赖栗醒了,只是不确定他是在忍耐幻听幻视还是不想面对自己,所以没有戳穿。赖栗这么一抓,反而直接戳破了这份体面。


    “我去做早饭。”戴林暄安抚地勾勾他手心,“想吃什么?”


    赖栗没出声,手上力道倒是松了些。


    戴林暄轻易地抽出了手,撑在了赖栗身侧,他微微俯身,呼吸喷洒在赖栗的脸上,嘴唇甚至能感觉到绒毛带来的微微痒意。


    赖栗还是闭着眼睛,没什么反应,戴林暄顿了一秒,克制地亲了下他的嘴角,轻声道:“再睡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怕吵着赖栗,戴林暄干脆去次卧的洗手间洗漱。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昨天晾在阳台上的那束玫瑰。


    它们五颜六色、鲜活地搭配在一起时,看着不怎么和谐,这会儿褪色枯萎,变成了干花,倒是挺漂亮。


    适合装饰坟墓。


    戴林暄下意识想放到一个赖栗看不见的地方,另一栋房子里,或者赖栗不常去的某个办公室……银行保险柜?随即又意识到这个行为毫无意义,被发现还会平添赖栗的焦躁。


    他没做多余的处理,就地插进次卧床头的空花瓶,而后去厨房做了两份早餐。


    出来的时候,赖栗已经换好衣服坐在了餐桌旁。


    戴林暄递给他一杯牛奶:“早。”


    赖栗冷不丁地说:“胃反流不能喝酒。”


    戴林暄坐下,迎合道:“以后非必要不喝。”


    “没有什么必要。”赖栗不近人情,“——为什么和厉铮喝酒的那次没有吐?”


    赖栗不喜欢戴林暄和别人出现在同一句话里,当不得不提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省略部分主语。


    戴林暄回忆了下:“那晚好像没怎么吃东西。”


    赖栗垂眸,慢吞吞地吃着早餐。过了会儿他又说:“也不能抽烟。”


    戴林暄嗯了声:“很久没抽了。”


    赖栗问:“很久是多久?”


    戴林暄说:“我们在一起之后。”


    赖栗:“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戴林暄不确定赖栗是真忘了,还是在咄咄逼人:“车…股东大会的前一天,我们在外省……”


    赖栗打断道:“我昏迷期间你没抽过?”


    戴林暄顿了一下,想起贺寻章曾给他递过一根,只抽了两口做做样子。他不想刺激赖栗,便隐瞒了这部分。


    “没有。”


    赖栗也没追问。吃完早餐,他主动服了药,张嘴顶起舌头给戴林暄检查:“没藏。”


    “……”戴林暄有预感,“你今天有别的安排?”


    赖栗说:“我先和你去公司。”


    戴林暄微微松了口气,又听赖栗说:“下午我有事。”


    “什么事?”戴林暄今天的工作都挺重要,要见人还有会议,所以穿了正装。他套上灰色袜子,迟迟没听见赖栗的回答,便抬眸看了一眼。


    赖栗正提着一双皮鞋,黑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戴林暄试探道:“要我穿这双?”


    赖栗嗯了声,把皮鞋递给他。


    戴林暄对赖栗的品味没意见,他穿好站起来,拿起一旁的领带。赖栗从前很喜欢代劳,甚至学了全部系领带的方法,不过今天……


    还没想出结果,赖栗便一把夺过去,换了一条给他系上温莎结。


    他们靠得很近,因为身高差不多,赖栗需要微微低头才方便系。戴林暄能看见他专注的眉眼,好像系个领带是什么无比重要的大事。


    戴林暄到底没忍住,虚虚揽过赖栗的腰,是能轻易挣开的力道。他偏头在赖栗唇边蹭了两下:“别跟哥生气,行吗?”


    赖栗调整了下他的衣领:“我没生气。”


    “你希望我怎么做?”戴林暄低声问,“我和贺寻章一定会有工作上的交流,除了这个没法顺你的意,其它都可以随你。”


    赖栗盯了他一会儿:“你昨晚说,想让我和从前一样。”


    戴林暄:“嗯。”


    “前提是你也和从前一样。”赖栗忍耐着,“哥,我快不认识你了。”


    戴林暄怔了下,缓缓松开赖栗。


    他倒是想还赖栗一个从前的戴林暄,可是有些事就是没法顺应人意。人的性情多和经历挂钩,很难一成不变,除*非生活平波无澜。


    “那你还要吗?”戴林暄接受了赖栗的评价,玩笑般地问,“不要也没办法,你自己说的,我一辈子都是你哥。”


    前一句让赖栗脸色骤冷,幸好后半句的补救缓释了他的愤怒,才让他没在冲动下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戴林暄心有点疼,物理意义上的疼。他之前以为是心肌炎之类的毛病,可前几天的体检报告说心脏没问题,只是心律不齐。


    还好,这点微弱的刺痛不会影响生活,也不会持续太久。


    今天刘曾开车,笑着打了声招呼:“我都以为自己要失业了。”


    戴林暄莞尔:“带薪休假不好吗?”


    “太闲也心慌。”刘曾嗐了声,看了眼后视镜,“小栗恢复得怎么样?”


    指望赖栗礼貌回答是不可能的,戴林暄替他说:“挺好,都能打人了。”


    刘曾:“打谁啦?”


    戴林暄勾了下唇:“我。”


    刘曾惊讶地啊了声,赖栗皱起眉头,不满他哥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


    他倏地闭嘴,想起前两天要揍保镖结果和他哥动手的事。他明明都没动真格,如果抱摔也能算打……


    戴林暄看向窗外笑了声,抓住赖栗的手扣在座椅上。


    赖栗下意识抽开,却被抓得更紧。他只好盯紧驾驶座,预防刘曾看后视镜。


    不过这么一弄,吃药带来的身体不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注意力被转移得很彻底。


    刘曾毫无察觉,瞥见窗外熟悉的小陈板栗:“要不要带包板栗?”


    戴林暄心里一动:“可……”


    赖栗绝情道:“你不能吃。”


    “……”胃食管反流确实不好吃板栗,容易加重胃部负担,导致胀气。


    医生给的忌口名单已经够长了,现在最后一点口头的嗜好也要被剥夺。戴林暄叹了口气,捏捏赖栗的手,没说什么。


    到了公司,赖栗又禁止他喝咖啡。


    李觉尴尬地夹在中间,拿着杯子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去煮。


    戴林暄妥协道:“倒杯温水吧,谢谢。”


    李觉松了口气,麻溜地滚出办公室。


    戴林暄无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昨晚也没看你查手机。”


    “我为什么要一个个地查?”赖栗漠然道,“廖德每个月白拿工资吗?”


    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医生,廖德都苦戴林暄久矣,看到赖栗发来的消息,他简直喜出望外,直接甩出一长串忌口名单。


    他拿戴林暄没办法,赖栗还没办法吗。


    病人自有病人磨。


    “他可看不了我。”戴林暄微微挑眉,“你盯紧点。”


    赖栗眯起眼睛,扫了一眼天花板。


    大多数时候,赖栗眼睛一转,戴林暄都知道他转头会放什么屁:“这不是我的公司,不能装私人监控。”


    赖栗很执着:“这是你的办公室。”


    “你打算怎么联网?”戴林暄说,“你能看,别人也能偷着看。”


    “……”


    赖栗无法接受自己以外的人窥伺戴林暄的生活,被迫放弃在他哥办公室装监控的念头。


    赖栗在办公室沙发上赖到中午,直到盯着戴林暄吃完中饭,他一秒都没多留,转身就走。


    “和谁约了,这么着急?”戴林暄叫住他,“还难受吗?”


    赖栗说:“今天没感觉。”


    戴林暄抓住他的手,温声问:“真不能告诉我去哪?”


    赖栗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有定位?”


    就算有定位,戴林暄也不放心赖栗离开自己的视野,可他也不知道还能做怎么,赖栗是个成年人,还能被他强留在办公室天天陪他上班吗?


    戴林暄只能问:“几点回家?”


    赖栗没有直接回答:“你今晚不是要去老头那?”


    这就是很晚的意思了。


    戴林暄缓声道:“别喝酒,要我接你吗?”


    “不用。”赖栗带上办公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戴林暄走到玻璃墙边,拉下一截百叶窗折片,透过缝隙注视着赖栗的背影。


    直到赖栗消失在转角,戴林暄才坐回办公椅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念头——


    换作之前,赖栗大概会教他“你不要问,直接来接”这种话。


    昨晚如果不是赖栗逼问到那份上,戴林暄其实没想聊开什么爱不爱的事。三十岁的人了,再执着这些好像有点矫情,如今他只希望不要带给赖栗太多伤害,其它别无所求。


    叶医生和他聊过赖栗失忆的针对性,多数都和他有关系。


    刚开始知道这些的时候,戴林暄很难说是什么滋味,被遗忘总归不好受。可与之同时,他又隐隐松了口气,如果不是有幻听幻视,他甚至觉得可以不治疗。


    反正赖栗没忘记生活常识,没忘记朋友,高中三年那么多冗杂的知识也没见他学完就忘,还考了个不错的大学。


    如果只是忘了和他有关的事,也挺好。


    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只要分开的够久,赖栗对他的感受自然会慢慢淡却。也许再过几年,这一切就只剩他自己记得。


    戴林暄到底不是赖栗,不知道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戴林暄”三个字和虚无的符号有什么区别。


    赖栗可以奔赴新生活,不用和他一起沉在罪恶的烂泥里,说不准还能遇到所爱。


    他大概会很嫉妒。


    不过人总是矛盾又贪心,理智告诉戴林暄这样最好,情感上却想在赖栗出逃时不顾一切地把人抓回来。


    戴林暄下意识点开定位,看了一眼又关上,将手机放远远的。


    他按部就班的工作,开会,见合作商,忙完再一看时间已经傍晚六点,老宅那边打来了好几条催促的电话。


    戴林暄并不想去吃饭,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除了赖栗谁都不想见,可人总要生活,要往前走,做该做的事。


    赖栗的定位还在滑雪场,戴林暄一边看他的行动轨迹一边收拾办公桌,也不知道忙了什么,又过去了一刻钟。


    老宅再次发来催促,戴林暄知道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眼空荡荡的办公桌,打电话叫来了李觉。


    戴林暄在纸上写下一串地址,递给李觉:“想请你加个班。”


    李觉:“您说。”


    戴林暄捞起大衣往外走:“麻烦你买个陶瓷盆,去西郊的墓园,把33号陵墓绿化带里的一颗仙人球移栽回来,放我桌上。”


    李觉一愣,简直摸不着头脑。陵墓里为什么会长仙人球?


    “现在天气冷,带回来后不要浇水,容易冻伤,明早我自己来。”戴林暄说,“麻烦你。”


    “好的。”


    戴林暄这才去了老宅,到了才知道,来吃饭的不止他一个。叔叔姑姑们对于被迫等他吃饭显然颇有微词,抱怨了几句。


    戴林暄笑着道歉,说要知道这么多长辈都在,肯定会早点回来。


    大家都知道他是因为工作耽误,也不好说太多。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戴林暄这方面倒是对外人和赖栗一视同仁,就算不想吃,也会若无其事地咽下去,不做扫兴的人。


    饭后,戴松学叫他到书房单独聊聊。


    戴林暄知道戴松学想聊什么,一个是宋自楚的事,二是信托,三么,可能还有他的性取向。


    戴松学偏瘫,说话很吃力,大部分意思都要靠戴林暄自己理解。


    好在他从小就生活在老宅,太了解戴松学的心思,交流起来毫无障碍。


    “宋自楚是小栗的同学,还刚好被安排在一个寝室,爷爷知道这事吗?”戴林暄不紧不慢道,“小栗身上无利可图,他背后的人肯定是奔着我来的,而这个人不会是三叔。”


    “如果宋自楚是个好孩子,我很愿意多一个弟弟,可他竟然杀了人。”


    戴林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对养育自己多年的养父母都能下狠手,对我们戴家又能有多少感情?爷爷,他的心在哪里,我们可不知道。”


    戴松学沉默下来,浑浊的瞳孔微微转动,似乎正在掂量。


    戴林暄点到即止,并不干涉他给宋自楚找律师的事。倒是手机突然嗡了两声,他看了一眼,笑意淡了很多。


    李觉发来一张绿化丛的照片,原本埋仙人球的位置多了个大坑。


    李觉:您的仙人球好像被人偷了,管理员说昨天还在,我们正在调监控。


    戴松学不满道:“这么晚,工作?”


    戴林暄收了手机:“爷爷以前不也是,从早忙到晚,身体都累垮了。”


    “你,不能垮。”戴松学抓住他的手,“要,替我,把着,戴氏。”


    戴林暄说:“我会的。”


    “你要,结婚,生子。”戴松学吃力地说,“我要在,死前,看着。”


    “我还不够了解霍叔叔的打算,文海和双双对家里一无所知,这婚得谨慎一点。”戴林暄弯腰,给戴松学整了整衣袖,“爷爷一定会长命百岁,我每年都去望山寺祈愿,佛祖一定能听到。”


    戴松学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戴林暄看向他指的抽屉,打开后,只看到了一份信托协议。


    和之前预料的一样,结婚他才能拿到其它的资产与股份,生子才能拿大头。


    戴林暄大致扫了一眼,很痛快地签了字。


    戴松学喘了口气:“她知不,知道,你,好男人?”


    戴林暄一顿。


    这个“她”自然指蒋秋君。


    “我不清楚妈知不知道。”


    戴林暄这么说,无疑变相承认了自己喜欢男人。戴松学猛得扬起拐杖,还没挨到戴林暄身上,拐杖便因为抓握无力摔在地上,砰咚一声。


    戴林暄不慌不忙地捡起来,靠到一边。


    “你要,我戴家,断子、子绝孙!?”戴松学气得闭眼,却又无可奈何,“——玩玩,可以,不要,过火。”


    “哪里至于断子绝孙?”戴林暄宽慰道,“说这话让叔叔姑姑们听到,不是叫他们伤心吗?”


    戴松学不为所动:“换一个,赖,赖栗不行!”


    戴林暄:“我……”


    戴松学阴狠地扫了他一眼:“我帮你,解决他。”


    戴林暄终于失了笑意,他注视戴松学良久,第一次直白地忤逆道:“爷爷,赖栗是我的底线。”


    戴松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惊愕难掩。


    戴林暄俯看着面前的老人,平和道:“我养了十二年的弟弟,不是用来任人宰割的。”


    他厌烦了谁都觉得赖栗是他累赘、想一刀封口的提心吊胆,与其遮遮掩掩的保护,倒不如摊开了,说明白。


    “戴氏我可以不要,毕竟争来争去,丢的都是自家人的脸面。”戴林暄说,“您应该明白,就算没有戴氏,贺叔叔还是会选择和我合作。”


    他的事业确实没法和戴氏比,可他身上有着比戴氏更便利的资源。


    “你,你……”戴松学惊怒交加,第一次窥伺到戴林暄强势的一面,而这竟然是为了一个没人要的野东西!


    如果他身体还便利,一定可以亲自解决当下的局面,再把戴林暄驯化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不必怕戴林暄心不够狠,要倚仗虎视眈眈的外人牵制蒋秋君。


    可如今他只是一个靠轮椅度日,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控,行将木就的废人。


    力不从心,悲凉无奈。


    戴林暄冷眼看着戴松学浮现颓态,强硬过后,他又缓和了语气:“我是为了爷爷才进的戴氏,所以爷爷总得相信我会选择最好的路,前提是赖栗好好待在我身边。”


    “爷爷把我养大,应该知道养大一个孩子要废多少心力,我都记着呢。我对小栗没什么大指望,就想他这么当个没心没肺的小纨绔,平平安安一辈子。”


    “……”戴松学张了张嘴,想起一些旧时光。半晌,他才发出沙哑晦涩的声音:“你,那个剧,怎么,回事?”


    话题转移了,说明戴松学暂时接受了这件事,只是依然默认他会结婚生子,毕竟协议已经签了,谁会为了谈情说爱放弃切实的权与利?


    何况结婚又不影响谈情说爱,只要不闹出丑闻,影响家族声誉。


    “近几年市场很流行用现实案例改拍影视作品,十二年前的大清扫轰动全国,迟早会被人盯上,与其让其他人乱编乱改,不如我来。”戴林暄温和道,“还能搏一个名利,双赢的好事。”


    戴松学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太,冒进!”


    “爷爷是怕贺叔叔他们和我心生间隙?”戴林暄扯了下嘴角,“您放心,不会的。”


    *


    回到河子山公馆,戴林暄没急着上楼,他在大厅等了没一会儿,就看见赖栗大刀阔斧地走进来,刚干完架似的。


    “吃了吗?”


    “嗯。”


    进电梯的时候,戴林暄碰到了赖栗的手,下意识抓起来问:“手怎么这么冰?”


    赖栗猛得甩开,又立刻低声道:“监控。”


    戴林暄顿了顿,悬在空中的手转而按下十层。


    刚进家门,赖栗又一反刚才的疏离,直接把戴林暄按在了玄关口,凑近他脖子东嗅嗅西嗅嗅。


    戴林暄微微仰起脖子:“干什么……”


    赖栗堵住他的嘴,强势地扫荡了一圈,没尝到烟酒咖啡味,赖栗才放松下来,又咬住他的嘴唇亲了会儿。


    戴林暄哭笑不得,抽空道:“去应聘警犬得了。”


    “不做别的狗。”赖栗生疏地模仿戴林暄的温存,尽可能把他亲舒服些。他一边含咬一边呢喃:“哥……”


    戴林暄闭了下眼睛,无论经历多少次,他都受不住赖栗这样。


    戴林暄问:“仙人球被你挖走了?”


    赖栗猛得一顿:“你怎么知道……”


    “诈你的。”戴林暄用鼻尖轻蹭他的脸,“我看你定位也没去过墓园,什么时候挖的?”


    赖栗说:“我找人去挖的。”


    戴林暄问:“挖哪儿去了?”


    赖栗:“不告诉你。”


    戴林暄一噎。


    赖栗再次堵住他的嘴,不给继续问的机会。直到赖栗冰凉的体温回暖,他们才拉开距离。


    家里有暖气,戴林暄热出了一身汗。他刚脱掉大衣,又被赖栗抱住:“做吗?”


    戴林暄喉咙一紧,抓住腰间的手:“今晚不行,你身体还没恢复好。”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赖栗推着他倒向沙发。


    昨天刚说过那些话,赖栗估计都没理顺自己的情绪,戴林暄着实下不了手,况且刚从老宅回来,确实没什么心情。


    然而赖栗来势汹汹,完全不给喘|息的空档,先前的温和只是昙花一现。


    见讲道理没用,戴林暄开始回应他,渐渐夺回主动权。赖栗的嘴唇很饱满,戴林暄很喜欢含着吻,一下一下的,慢慢顺着脸颊移到耳垂,轻咬着那点肉慢慢撕磨:“你来?”


    赖栗本来就受不了戴林暄这样,一听这话身下更加胀痛,他直勾勾地盯着戴林暄,却没有下一步行动。


    “或者——”戴林暄很轻地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


    赖栗瞳孔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几乎怀疑刚刚戴林暄根本没说话,只是自己的臆想。


    直到戴林暄侧身,反把他按在沙发上,低头亲吻着他的脖子,一路往下……赖栗才猛得反应过来,抓住他的头发,怕弄疼他又立刻松开,转为抬起他的下巴。


    赖栗眉眼间浮现出浓郁的挣扎,仿佛遇到了什么千古难题。


    戴林暄进退维谷,好笑道:“这也值得这么久的思想斗争?”


    “……不用了。”赖栗环住他的腰背,用力往下压进怀里,阴郁道,“你不想做就别动,手给我。”


    第96章 袭击狗鼻子,回去闻到了酒味要生气的……


    又是新的一天。


    赖栗脸埋在戴林暄的颈窝,估计就留了个出气孔,身体则牢牢地压在戴林暄身上,一条腿卡在戴林暄腿|间,另一条贴在戴林暄大腿外侧,两边胳膊掖在戴林暄的大臂下面。


    “……”戴林暄看着天花板,艰难地吐出一口气。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戴林暄完全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个姿势,明明睡之前赖栗还只拿他胳膊当枕头,一晚过去却变成了绞刑架。


    他挠了挠赖栗的下巴:“不闷啊?”


    赖栗拿开他的手按在床上,脸埋得更深。


    戴林暄呼吸都困难,却莫名觉得安心,没背对他睡,应该是不生气了。


    戴林暄费力地笑了声:“你这要是闷死,我算谋杀还是自杀帮助犯?”


    赖栗拱了下,不说话。


    戴林暄声音哑了些:“膝盖拿开。”


    赖栗支起腿,抵得更近。


    “……反了天了你。”戴林暄抱着赖栗的肩背翻了个身,上下瞬间颠倒。


    赖栗不太舒服,精神药物并没有带来很好的驱幻效果,今天甚至有点加重。他拧着眉头眉头没有睁眼,不想对他哥发疯。


    然而温热的掌心拢住了他的耳朵。


    赖栗呼吸一抖,想说这没用,那些声音又不是通过物理手段传播,可戴林暄的手好像有种魔力,给他辟开了一方新天地。


    他还是听得到那些声音,只是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朦朦胧胧的,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赖栗刚要睁眼,轻柔的吻又压在了他的眼皮上,慢慢地蹭过额间,顺着鼻梁一路向下描绘,最终点在了他的嘴唇上。


    戴林暄的声音在世界中心响起:“太干了,要多喝点水,晚上我检查。”


    耳腔里的噪音一扫而空,盘旋在脑海里的凌乱画面通通远去,赖栗浸泡在戴林暄给予的温柔里,迷失得很彻底。


    闭着眼睛的时候,触感更加敏锐,赖栗能清晰感受到戴林暄嘴唇的温度。


    戴林暄正用吻摩挲着他的脸,随手慢慢松开了蒙住他耳朵的左手,噪音还没来得及卷土重来,就被他哥一吻封绝。


    戴林暄绕到另一边,故技重施。


    赖栗感觉被当小孩哄了,偏偏又很迷恋。他睁开眼,按着他哥的肩膀翻了个身,呼吸渐重:“你别去公司了。”


    “那可不行。”戴林暄眯缝着眼睛看他,“上午有个高层会议。”


    “每天都有会,哪那么多话?”赖栗极其不悦,到底还是压下了欲|望,爬起来去了浴室。


    戴林暄躺在床上没动,半晌叹息着笑了声……至少赖栗对他有欲望。


    如果这段关系里,赖栗不求爱,也满足不了性,那真彻头彻尾都是一个为了让哥哥回到从前、不因性向名誉尽毁而牺牲自我的“小可怜”了。


    可这些欲|望何尝不是因为赖栗从青春期起就和他黏在一起,没有过其它的释放途径呢。


    前天霍文海问赖栗有没有喜欢的人,他怎么回答的?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


    赖栗在一个还没弄清楚性取向的年纪,就被哥哥带上了不归路。


    浴室门没关,清晰的水声过了近半小时才消停。赖栗擦着头发走出来,发现戴林暄还没起床:“你不是说上午有会?”


    戴林暄抬手挡住眼睛,拖着尾音懒懒道:“不想上班。”


    赖栗保持着擦头发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喉结紧绷着滚了滚。


    “那就不去。”赖栗快步走到床边,拿起戴林暄的手机,“我帮你打电话请假。”


    “诶——我随便说说。”戴林暄笑着拦了下,拿回手机丢到一边,他抬手揽过赖栗的腰,抵着额头闭上眼睛:“小栗,如果有一天……”


    “什么?”


    戴林暄有点后悔,他问得太冲动,赖栗是个病人,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只当假设,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在打预防针。


    也确实是预防针。


    戴林暄其实也能猜得到赖栗的回答,大概率是——“不会有那一天。”


    他甚至想象出赖栗说这话的语气,执拗的表情。


    赖栗执着的戴林暄是名门之后,拥有光鲜的出身,和优渥生活堆砌出来的虚假完美……这很正常,一个人性情的组成本就与家庭、圈子的打磨脱不了干系。


    没有出生在戴家,戴林暄便不是戴林暄。他也不会遇见赖栗,产生不那么正确的感情。


    可赖栗所在意的那些标签注定要被撕碎,随之一起灰飞烟灭的,还有赖栗理想中的哥哥。


    “如果有一天……”戴林暄咽回了原来的问题,想随便说点什么圆一圆,却好半天都没想出其它的假设。


    “哥,你离开戴氏吧。”赖栗没有追问,深深地看着他,“离让你难受的人和事远一点,不要管他们。你还有其它事业,我也可以养你。”


    赖栗说的这些,戴林暄曾想过,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远离带来解脱。他拍拍赖栗的腰坐起来,随意地扯开话题:“不是说等我六十岁以后再养我吗?”


    赖栗垂眸看着他,眉眼阴翳:“我怕再这样下去,你活不到六十岁。”


    “……咒我呢。”手机响了声,戴林暄看了眼,“去拿下外卖。”


    回一趟老宅太消耗精力,他料想今早不想做饭,所以昨晚就订好了附近餐厅的早餐,这会儿已经被物业送进了电梯。


    “你不愿意。”赖栗陈述道,“哥,你有自虐倾向。”


    “又扯到哪去了?”戴林暄啼笑皆非地掀开被子,“不拿我去拿。”


    赖栗按住他的手:“每次见那老头你都不高兴,为什么还要见他?虐待自己吗?”


    “……不高兴就能不见了吗?”戴林暄倚靠回床头,抽出手,摸了摸赖栗的脸,“逃避不能解决问题,直面它才能根治。”


    赖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和昨天一样,吃完早饭,赖栗主动吃药,听话得戴林暄都以为他是不是把药给换了。


    上午赖栗照例留在公司,好像只是为了让他放心。


    吃完中饭,赖栗又要离开,还是去滑雪场。


    “都有谁?”


    “经子骁。”


    戴林暄点点头:“方便的话,让他给我拍一段你滑雪的视频?去年都没看到。”


    赖栗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戴林暄想了想:“下周末应该有空。”


    “砰!”得一声,赖栗摔门的声音整个走廊都听得见。


    ……到底谁惯出来的坏脾气。


    赖栗估计忘了他们之前就约过要一起去滑雪场,戴林暄也没说。


    他拿出眼镜架在鼻梁上,靠向座椅,继续翻阅精神心理学的相关论文。他这段时间看过很多案例,多数人吃完药都会感到浑身乏力,运动兴趣衰退,赖栗倒还是精力旺盛。


    第二天,第三天……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一周,赖栗药物适应得很快,没多久就摆脱了副作用。


    于是他上午也不再和戴林暄一起去公司,晚上回来得越来越晚。


    不着家。


    戴林暄去接过两次,没发现什么异常,赖栗基本都和经子骁在一块儿。


    这本来就是戴林暄想要的结果,除了心里有点空,没什么不好。赖栗不再盯着他以后,很多事都方便多了。


    警方那边,常方毅死亡案、车祸案以及突然翻出来的白骨似乎都得到了进展。出于保密原则,靳明没说太多,不过电话打到办公室试探了几次,都被戴林暄滴水不漏地推了回去。


    “你们说这位戴公子到底在想什么?”


    靳明靠着桌子,看着复杂的线索墙:“之前他明里暗里地给过几次线索,如果不是他给的视频,我们很难查出杀死常方毅的凶手是维修工。可我主动想拉近关系的时候,他这人吧……又摸不着了。”


    “也可能是在试探我们是不是真的要查,他显然不在‘漩涡’中心,先把他放一放。”


    靳明的身后并非原来那一批刑警,换了一些陌生而严肃的面孔。


    “不不,放不了。”靳明一手抵着太阳穴,一手指向线索墙上的照片,“你们看,三年前,有个四人组成的团伙绑架了赖栗,向戴林暄勒索天价赎金——


    “当时有很多人认为绑匪的目标其实是戴林暄自己,要勒索的人则是他妈蒋秋君,但我们现在知道,这四个绑匪其实也是当年火灾名单上的通缉犯,这些年一直活在他人的庇护下,不管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谁,都一定是受人指使,不可能是为了钱。


    “假设,他们四个的目标真是戴林暄,不为钱还能是为什么?”


    这是一处居民房,被布置成了会议室的样子,上上下下坐了十多个人。


    左上首位的女人若有所思:“从表面来看,蒋秋君接手戴氏后,就和另外两家渐行渐远了,如果蒋秋君这些年真的没掺和这些‘生意’,她凭的什么?另外两家人怎么会轻易地放戴家离开牌桌?”


    靳明说出自己的猜测:“所以我认为,蒋秋君手里有让另外两家忌惮的‘东西’。”


    众人沉默了会儿,有人道:“就算她手里真的捏着什么底牌,也一定是用来保命的,你们看她这些年走的路就能知道她野心很大,不太可能会主动揭露影响戴氏的事情。”


    “难搞。”她对面的男人皱眉道,“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涉及了哪些人,偏偏就是动不了,查不得……”


    为首之人穿着板正,肩章宣示着极高的级别。他长出一口气,直白道:“想把十二年前贫民窟的事安回他们身上很难、很难,一来这么多年过去,证据大多湮没了,再者一旦曝光,舆论能闹翻天,上上下下不知道要拉下来多少人,不太实际——


    “我们只能想办法抓现行,再一点一点地往回揪,能揪多少是多少。”


    靳明点点头,表示赞同,开始梳理相关的几个案子:“这位维修工的态度已经开始松动,我们的同事特地去了一趟他老家,发现他虽然父母双亡,亲人基本离世,但根据同乡的供述,他当年有过一个女友,对方还生下了他的孩子。


    “这些年,他背后的人很可能一边供养他,一边拿他女友和孩子要挟他,但经我们调查,这母子二人当年就溺水死在了弓河湾,如果是这样,他就没了继续守口如瓶的理由,我们有很大把握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护士洪雪也提供了一个细节——她往输液瓶里注射氰/化物的时候,司机其实醒着,还说了两个字,她当时心很慌,以为司机是在喊救命,现在越想越觉得司机当时脑子并不清醒,错把她认成了别人,这两个字其实是个名字。”


    “所以我们一个同志猜测,这个司机很可能有个女性情人,并且已经根据司机生前的居住地展开了摸索排查。”


    靳明说到这里,头疼地捏捏眉心,他用拉长的棍子指了指和赖栗摆在一起的另外两张照片:“最难搞的反而是这两个人,宋自楚是戴恩豪的私生子,戴家老头给他找了个牛逼的律师,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什么,反而这货死不开口,审他就跟熬鹰似的——我们是被熬的鹰。”


    “至于这个竹叶青,你说他入室都有点牵强,按照程序我们只能放人,他出院后,我们的人跟了不到一小时就跟丢了……”靳明苦笑道,“那么多监控,愣是没拍到他去了哪个方向。”


    *


    “一定要在警察之前找到她,直接解决掉,万一这女人真知道前因后果就麻烦了。”贺寻章吐出一口烟圈,眉眼间浮出一丝烦躁,“我是一点不想管这事,巴不得他进去!但万一被查出来,肯定会牵连家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叩叩。”门被敲响了。


    贺寻章挂断电话,脸色缓了缓:“进,这还要敲门?也太客气了。”


    “听你在打电话。”戴林暄上完洗手间,回到了包厢里,“怎么突然生气?”


    贺寻章往后一靠,仰天叹气:“给犯错的人擦屁股,能不气吗。”


    “谁犯了错?”戴林暄眸色微动,想起前两天他说贺书新被关禁闭,一直到新年,“你弟贺书新?”


    贺寻章没直接回答:“你好像很不喜欢他。”


    戴林暄不置可否:“小栗和他闹得那么僵,我做哥哥的,自然向着自家弟弟。”


    “你是真惯啊,挨打的可是贺书新。”贺寻章装模作样地说了句,随后话锋一转,恨得牙痒痒,“那我们也算一家人了,小栗当时怎么没把他打死!?”


    戴林暄:“……”


    贺寻章连忙扇了下嘴:“——对不住,我一想到那玩意儿就来气,说话不过脑子。”


    贺书新这是做什么了?戴林暄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有了一个心里发冷的猜测。


    戴林暄跟贺寻章碰了碰酒杯,不动声色道:“我弟做事确实冲动,回去还是得训训。”


    贺寻章看着他杯里的果汁:“小栗术后禁酒就算了,你怎么也禁了?”


    戴林暄勾了下唇:“他自己不能喝,也不让我喝。狗鼻子,回去闻到了酒味要生气的。”


    贺寻章哈哈一笑,感叹道:“以前大家就好奇你会栽在什么人手里,没想到啊……”


    戴林暄笑而不语,默认了他这番话背后的潜在含义。


    “之前是我冒犯了,早知道你们……”贺寻章敬了他*一杯,正色道,“我哪里还会说那种话。”


    戴林暄对贺寻章当时“解决后患”的言论记忆犹新,他垂下眼角,面上不咸不淡道:“再有下次我可就生气了。”


    贺寻章保证道:“一定不会!”


    “叩叩——”


    “请进。”贺寻章看向进来的人,“来来,小舟,坐这。”


    许言舟小心翼翼地坐在戴林暄身旁,悄悄隔了一点距离。


    戴林暄多少有点烦心,本以为“恋童癖”事件没有后续,他换一种方式博取“信任”后,贺寻章不会再想着往他身边塞人,结果还是一样。


    “林暄,你还记不记得小舟?”贺寻章笑道,“之前有一次在云顶,你们在卫生间撞着过。”


    戴林暄点头:“记得,汤总的助理,我们那之前就见过几次。”


    “哪个汤总?”贺寻章不知道似的问,“江风?”


    许言舟连忙嗯了声:“我之前在江风上班。”


    戴林暄问:“怎么到这来了?”


    “……”许言舟低头,“缺钱。”


    “我们戴总可不缺钱。”贺寻章拍拍许言舟的肩,“还不赶紧给戴总斟酒?你和小栗长得像也算是福气,戴总心好,说不准爱屋及乌呢……”


    许言舟颤颤巍巍地将酒杯倒满。


    戴林暄没有喝,叹了口气:“可别为难我了。”


    “我看你还是对我不信任。”贺寻章啧了声,意有所指道,“放心,我给你安排的东西都干干净净。”


    “这就是你想多了。”戴林暄浅抿了一口,将剩余的酒倒进贺寻章的杯子里,重新倒上果汁,“在外面失态总归不好看。”


    贺寻章端起酒一饮而尽,无奈的同时又藏不住笑意:“你是真要体面。”


    许言舟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心里不断祈祷——千万别再碰着赖栗。


    戴林暄环顾四周道:“怎么订这么大的地方,还有人要来?”


    贺寻章神秘一笑:“重量嘉宾。”


    又插科打诨了将近二十分钟,戴林暄看了眼时间,正考虑要不要结束今天的时候,重量嘉宾来了——贺寻章的父亲,贺成泽。


    “坐,都坐。”贺成泽虽然六十岁了,但看起来更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保养得极好,“听说林暄来做客,我来看看——第一次来这儿吧?”


    “贺叔。”戴林暄终于真心实意地勾起唇角,“是头回来。”


    ……


    赖栗坐在一辆廉价的SUV里,座椅调得很平,他戴着耳机,一边听相机视频里他哥的声音,一边漠然注视着街道斜对面。


    那是一家看似普通的会所。


    赖栗前两天就循着贺寻章找到了这个地方,花了点时间摸了摸情况。


    这家会所虽然处于黄金地段,但大隐隐于市,非常低调,就连墙院里停的车乍一看都很寻常,说明不完全对外开放——


    否则早该被二世祖们花里胡哨的豪车占满了。


    与此相反的是,会所普通工作人员的出入很杂,后巷常有人来送货、维修东西,一待就是很长时间。


    尽管赖栗没看到记忆里的面孔,但依然可以判断他们绝对不是普通工人。


    气味不一样。


    这家会所很可能是一个窝藏罪犯的据点。


    当年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都安排了新身份,总要有地方安置。


    赖栗撕了张口香糖放进嘴里,思忖接下来的计划。贺寻章对他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比较麻烦的是贺成泽。


    老头很惜命,随时随地带着保镖……有枪会好解决一点。


    一旦贺成泽死亡,必定会掀起大的波澜,靳明说不定会顺藤摸瓜地找到突破口,查出十二年前的往事,连着戴家一起掀了。赖栗不在乎戴家,可他哥姓戴,一旦事情曝光,他哥必定会被千夫所指,哪怕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如果贺成泽不死,又会继续纠缠他哥不放。


    赖栗的生意头脑不算敏锐,却不至于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通——


    十二年前,贫民窟被清扫,那些罪恶的产业被迫转移到了更暗处,蒋秋君选择出局,必定影响了很多事,各种渠道、人脉、甚至后面撑腰的人……


    如今,其他两家想重新拉戴家下水,大概率是无路可走了。靳明追这么紧,背景又硬,他们不可能没得到消息,才急需新鲜血液的注入。


    一颗球只有越滚越大,旁人才不敢轻易沾边。


    戴林暄是个完美的人选,首先他是戴氏的准继承人,他下水,等于蒋秋君与戴松学都下水,同时,他自己就手握影娱行业的半边江山,名下还有一个规模宏大的慈善基金——


    太适合用来洗钱了。


    再加上如今打拐这么严,那些人很难获得没有后患的“资源”,而西木慈善基因对接最多的项目就是无依无靠的孩子。


    他们甚至可以把福利院变成潜在的“商店”,以满足一些人猎奇病态的欲望。


    贺成泽必须死。


    赖栗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他猛得坐起身——


    只见会所门口走出来了几个人,哪怕隔着栅栏看不分明,赖栗仍然一眼认出来,最右边的人是他哥!


    贺成泽上车后,摆摆手:“老了,不中用了,你们玩,过两天你爷爷八十大寿再详聊。”


    黑车开出会所大院,逐渐远去。


    停在一侧的赖栗死死抓着方向盘,眼眶都胀出了血丝,极力克制才没有一脚油门撞上去。


    会所门口的几人毫无察觉,贺寻章还在极力挽留:“这么早走?”


    戴林暄惦记着还没回家的赖栗:“不早了,明天还是工作日。”


    “怎么,你还得准点上班啊?”贺寻章眨了下眼睛,“你舍得让和自己弟弟长这么像的人留在这受苦?”


    许言舟被冷风冻得鼻子、脸颊通红,他莫名感觉周围阴森森的,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是因为晚上温度到了零下的缘故。


    “我可不敢有第二个弟弟。”戴林暄对许言舟说,“进去吧,这么冷,别冻病了。”


    贺寻章只当他防心太重,不愿碰外面的人,于是冲许言舟点点头。


    许言舟松了口气,他转过身,却径直对上一道迎面冲来的黑影,吓得差点心脏骤停,以为是阴魂不散的赖栗——


    还好,不是。


    这人只不过拿着刀,直接抹向了他的脖子。


    “小舟!”戴林暄第一个反应过来,往后拽了许言舟一把,空气中却还是飙射出了一道鲜红的血。


    他一把扶住许言舟直愣愣倒下的身体:“贺寻章,叫救护车!”


    保镖们这次反应速度很快,立刻从车里冲出来,拦住行凶之人,缠斗成一团。


    贺寻章懵了下,看清来人长相的一瞬间,他心里一沉,并没有叫救护车,而是立刻拨了个电话出去:“快带人到门口来,失踪人口回来了。”


    戴林暄看了他一眼,没时间愤怒,快速将许言舟平放在地上,解开围巾往血如泉涌的伤口里塞,直到塞不进去,他团起剩余的布料用力摁住许言舟的脖子,单手掏出手机拨打120。


    等待接听的过程中,戴林暄匆忙扫了一眼,刺伤许言舟的竟然是前不久还在警局的“竹叶青”。


    尽管双拳难敌四手,可竹叶青手里有刀,保镖们投鼠忌器,不敢靠得太近。


    空气中突然传来微弱的一声“咻”,一颗石头破风而来,精准击中了竹叶青的手腕,他手一抖,刀子应声落地。


    保镖们抓住机会,一把将他摁在地上。


    竹叶青不管不顾,将脖子扭出不可思议的弧度,直勾勾地盯着石头飞射来的方向。


    一双黑色的高帮皮靴由远及近地走来,咚、咚的脚步声通过地面共振传进他的耳腔里,同步了心跳的频率。


    皮靴的主人最终停在他眼前,他拼命地抬起下巴,才能够着对方俯视的目光。


    “我找了你,两天。”似乎很久没说话,竹叶青沙哑而生疏地开口,“刚刚……找错了人。”


    赖栗阴沉地看了眼倒地的许言舟:“视网膜捐了吧。”


    “你为什么……”竹叶青的脸被地面磨出了血痕,却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眼里浮出一丝孩童般的迷茫,“不一样?”


    你为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和我不一样。


    为什么你看起来活得像个人了,而我,而我……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赖栗却听懂了。他刚要开口,就听到一声呼唤:“赖栗!”


    “——离他远点!”戴林暄要给许言舟止血,不能起身,他缓了缓急促的呼吸,安抚道:“到我这儿来。”


    赖栗不再理会竹叶青,抬腿走向他哥。


    许言舟本来还有意识,看见赖栗的那一瞬间,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97章 咬痕哥,你没机会了。


    贺寻章想阻止戴林暄叫救护车,许言舟是他们的人,没有身份,就是个黑户。这又不是大街上,没人看见,只要花个把时间清理血迹,处理掉尸体,就可以得到妥当的解决。


    然而总有人阴魂不散!


    贺寻章伸着手去拿戴林暄的手机,还没碰到,一把刀子就擦过他指尖与手机的缝隙,钉进了旁边的柱子里,发出“铮”得一声!


    赖栗冷冰冰地看着他:“你敢碰我哥试试。”


    贺寻章猛得收回手,惊出一声冷汗——戴林暄平时就让赖栗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戴林暄已经和医院说清了地址与伤情,那边正在往这边派送救护车。


    没关系——这附近都是自家的医院,只要不报警,问题都不大。


    赖栗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拉起戴林暄,自己蹲下去给许言舟按着脖子。


    赖栗不在乎许言舟的死活,可如果许言舟替他死在这儿,戴林暄能记一辈子,赖栗绝对不允许这种可能性发生。


    戴林暄心里装着戴翊、蒋秋君这些人,已然是赖栗能忍受的极限。


    戴林暄站起来,微微踉跄了下。他扯了扯衣领,呼吸不畅。


    如果想救许言舟,他刚刚应该指定公立医院,而不是默认就近派送,可这个做法无疑会让贺寻章生出戒心。


    而且贺家在医疗行业说是手眼通天也不为过,送进公立他们也一样可以转走。


    他看着手上的血,擦在了大衣上。


    会所没一会儿就冲出来一波人,他们没理会许言舟,反而要从保镖接手竹叶青。


    保镖头儿下意识看向了戴林暄——旁边蹲跪的赖栗。


    被剐了一眼,才连忙视线上移:“老板……”


    戴林暄轻轻点了下头。


    “竹叶青”无疑是个受害者,从小就活在扭曲畸形的环境里,没过过一天正常的日子,他的认知与精神状态早已扭曲,手里难说沾过多少人命,几乎不可能再得到救赎。


    ——戴林暄以此“劝慰”自己,让自己不干涉竹叶青生死的做法得到正当性。


    竹叶青一旦被带走,恐怕连尸体都不会再面世。


    可如果他插手……以什么理由?


    报警是最好的做法,可他不能这么做,一旦让贺家人起了疑心,后面又不知道要打多久太极……


    戴林暄深深地闭了下眼睛,就这样吧。


    突然,旁边传来“咔嚓”两声。


    戴林暄和贺寻章同时看向声音来源,只见赖栗按住许言舟伤口的同时,给他和周围的一圈人拍了张大合照——


    然后发给了靳明。


    贺寻章没看到他手机界面,只觉不妙:“你干什么了?”


    “报警啊。”赖栗仿佛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你脑子坏掉了吧?这都出人命了还问我做什么?”


    “……”贺寻章气得肝疼。


    戴林暄张了张嘴,反应过来,立刻唱红脸:“赖栗!你——”


    他状似头疼地捏捏眉心,转向贺寻章:“他怎么回事?你们的人?”


    贺寻章阴沉着脸,盯了赖栗一会儿:“你直接发的照片……你为什么有警察的私人号码?谁?靳明?”


    赖栗嗤笑了声:“我用得着跟你报备?”


    戴林暄:“小栗。”


    赖栗冷了下脸,盯了他哥一会儿,讥讽道:“要不是某个智障制造车祸差点要了我半条命,我哪里有机会认识靳警官。”


    赖栗最近多次出入警察局,这事瞒不住,万幸的是竹叶青没回来过,也就没机会告诉贺家人,他是被赖栗坑进去的。


    当时戴林暄也在场……不过倒可以解释说他当时不知道竹叶青的身份,也不知道赖栗在做什么。


    至于宋自楚……警方现在看得很严,贺家人应该没机会会见,戴松学虽然找了律师,但他不可能向着贺家,如果宋自楚说了或者编造了什么不利于戴林暄的话,也一定会瞒下来。


    戴松学精明、世故了一辈子,最多只会觉得他是因为溺爱赖栗才做那些事,或者认为他怕宋自楚争家产,不会想更多。


    短短几秒,戴林暄把所有的漏洞全都描补了一遍,微不可见地轻出一口气。


    贺寻章脸色却有点僵,不太自在地转过脸,他盯着竹叶青,神色阴晴不定,迟迟下不了决定。


    虽然之前待在局子里的那些天,竹叶青没供出一个字,可这次是故意杀人,竹叶青进去就出不来了,直接交给警察还是太冒险……


    可如果灭口,这间会所也不经查——


    不对,不管灭不灭口,如果是靳明接手这个案子,他都一定会查会所。


    贺寻章定了定神,正要下命令,却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体面”的赖栗幽幽道:“贺寻章,你们有本事把贺书新放出来——你看我弄不弄死他。”


    贺寻章浑身一震,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半天,有些许慌乱道:“你什么意思?”


    看他这反应,戴林暄就知道没跑了——


    一个多月的车祸是贺书新指使的。他想杀的人是赖栗。


    贺书新不聪明,一无是处做事还冲动,按理说贺家不会让他接触私底下的那些事情,他怎么联系上“清道夫”这种角色的?


    尽管逻辑上说不通,但赖栗做事不讲逻辑。


    车祸可以说是一个很难找到破绽的谋杀手法,可事后买通护士灭口这个行为实在太愚蠢。


    恰巧,赖栗认识的人里,贺书新就属于愚蠢的那一类。他从前和贺书新相交,也是为了通过监视贺家的动向,然而这蠢货一无所知。


    赖栗心里早就给他定了罪,贺书新该庆幸自己被关了禁闭,否则早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了。


    “小栗别乱说。”戴林暄一想到赖栗受的那些罪,就难以克制对贺书新的憎恶,可明面上还是不得不虚与委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赖栗没理他,冲贺寻章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勾勒出一个森然的笑容:“你不是讨厌你那位好弟弟吗?放心,我会把我的怀疑都告诉警察,帮你把他送进去——不用客气。”


    “……”贺寻章瞠目结舌,“不是!你意思是贺书新搞的车祸想害你?你有证据吗?”


    赖栗:“找证据是警察该做的事,我作为受害者,理应给警方提供仇人名单。”


    贺寻章:“……”


    他大脑空白了一瞬,平生第一次遇到赖栗这种无赖,偏偏还没办法。他只能看向戴林暄,寄希望他能劝劝,却见戴林暄皱着眉头,不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完了。


    贺寻章心彻底沉了底,戴林暄也险些死在那场车祸里,而且赖栗伤重抢救,差点没醒过来,现在手术疤痕估计都还没消。


    而当下,他们家和戴林暄还没有建立足够坚固的盟友关系,这时候想劝戴林暄不计较,简直难如登天。


    并且按照正常逻辑推断,贺书新应该没能力制造车祸。戴林暄会不会怀疑是他们家别有阴谋,故意利用小儿子动的手?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又出现了裂缝,贺寻章真恨不得杀了赖栗。


    他们家上辈子到底欠了赖栗多少东西,这辈子才不断被坏事!?


    绝对不能承认车祸的事。


    贺寻章匆忙地冲保安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解决竹叶青。


    他都恨透了,还不得不为贺书新辩解:“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贺书新平时张狂,是觉得家里有钱,什么事都能用钱摆平,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你们动手啊!这怎么用钱摆平!?”


    他看向戴林暄,勉强道:“就算他气急了想害小栗,难道连你也想害?林暄,你可能不知道,他喜欢——”


    赖栗反手拔出一旁柱子上的刀,精准地射中贺寻章的鞋尖。


    微妙的距离让贺寻章有一种脚趾头已经消失的幻觉,他甚至隐隐感觉到了疼痛,慌乱地脱下鞋子按了按……还好,只是袜子被刮破了。


    “赖栗。”戴林暄也惊了下,呵斥道,“不要胡来。”


    赖栗垂下阴冷的眉眼,手上力道不断加重。


    许言舟似乎感觉到了疼痛,昏迷也不安宁,脸色煞白,全是冷汗。


    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不平稳,围巾都被血浸透了,还好,救护车很快抵达,将他抬上了担架。


    赖栗缓缓起身,抬起手抓住围巾一角。


    戴林暄眼疾手快地抓住赖栗手腕,语气真的严厉起来:“小栗。”


    这要是把止血的围巾扯出来,许言舟也不用去医院了,直接去警局的解剖中心尸检吧。


    别的事戴林暄都可以由着赖栗,但伤人性命的事绝对不行。


    “你的急救措施很到位。”随行医生完全不知道赖栗的意图,还夸了句,“你们谁跟车?”


    戴林暄下意识往前半步,可触及贺寻章的余光以及过分安静的赖栗,还是按捺下来。


    贺寻章随便指派了一个人。


    救护车还没走,警笛声便紧随其后地赶到,贺寻章心率飙升,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心口。


    靳明礼貌地靠边行驶,示意救护车先出去。随后,他停好车,哪怕表情严肃,也难掩春风得意:“什么情况?”


    贺寻章主动上前,说起事情经过。大概就是他们在外面聊天,同行的许言舟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袭击。


    “刚刚救护车送走的是受害者?”靳明扫了眼戴林暄身上的血迹,“嫌疑人在哪?”


    贺寻章哦了声:“我怕刺激到他,刚让人带进里面压着了。”


    戴林暄心里一突。


    下一秒,不好的预感便成了真——


    只见刚刚带走竹叶青的人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他,他死了!”


    “怎么死了!?”贺寻章怒吼道,“你们怎么看的人?”


    可他眼里分明毫无意外。


    靳明立刻带人进去查看,会所的人边走边解释道:“他突然反抗,我们肯定不能让他跑啊,阻止他的时候发生了打斗,他自己滑倒,磕到了脑袋……”


    竹叶青安安静静地躺在小房间地上,头发被血黏得一缕一缕的。


    靳明轻吸口气,气得不轻。胆子真的大啊,都报警了还敢灭口。


    戴林暄闭了下眼,他掩住唇,咳得停不下来。


    对于贺寻章来说,戴林暄比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死人都重要的多,闻声立刻关心道:“是不是受寒了?我让人煮点姜汤?”


    “不用麻烦。”戴林暄尽力平常道,“我们也准备走了。”


    “还有气息!”抢救的警察突然说,他抱起竹叶青,“快,开车去医院!”


    贺寻章看了眼会所的人,不悦地皱起眉头。一个两个怎么办事的?


    靳明让两个同事送竹叶青去医院,自己则留下来,问旁边的两兄弟:“你们有什么补充吗?”


    戴林暄强硬抓着赖栗的手腕,不许他挣开:“没有。”


    表面上来看,事情经过确实就是贺寻章说的这样,他也没承认竹叶青是他们的人。


    戴林暄:“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一副不想过多参与的样子,反而让贺寻章松了口气。


    靳明爽快放人:“行吧,过去签个字,保持电话通畅,我们随时可能需要你们协助调查。”


    随后他问贺寻章:“监控有吧?”


    “应该有吧。”贺寻章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是客人。”


    “……”靳明看向一旁的会所经理。


    经理为难道:“我们的监控最近出了点问题,正在整体更换,只保留了个别监控正常运行,不知道有没有拍到事情经过。”


    靳明:“……”


    戴林暄拉着赖栗去签了个字,随后走向停车场。上车之前,他看了眼会所大院外面的街道:“你车停哪了?”


    赖栗:“我没开车。”


    “那上车吧。”戴林暄自然不信,却也没什么心思想赖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刚要绕过车头去驾驶座,就被赖栗推着塞进了副驾驶。


    赖栗冷冷道:“你为什么总要在我面前强撑?”


    戴林暄下意识想说没有,然而话还没出口,喉间就涌上了酸意。他硬是咽了回去,没再说话。


    赖栗绕到另一边,上车点火:“你不让曾叔开车接送,是怕他告诉我?”


    “……不是。”戴林暄声音很轻,“曾叔车祸也受了些伤,不想太麻烦他。”


    赖栗没再说话,直接把车开回了河子山公馆。


    缓了一路,戴林暄好受多了。


    戴林暄换上拖鞋,打开门想去洗手,却听赖栗说:“衣服脱了。”


    戴林暄低头,看到了大衣上的血迹。他不想刺激赖栗,便脱下来挂在了一边。


    赖栗:“继续。”


    戴林暄大概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我先去洗个手。”


    他去客卫洗掉手上残留的血迹,随后走到沙发前,疲惫地坐下:“过来。”


    赖栗走过去,再次道:“脱了。”


    戴林暄解释道:“我和许言舟只是碰巧遇到,什么都没发生。”


    “碰巧?”赖栗喃喃重复了一遍,“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贺寻章故意安排接近你的人吧?”


    戴林暄捏捏眉心:“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总是允许他接近你?就因为他和我长得有点像?”赖栗怒意不断攀升,口不择言道,“因为你觉得我不爱你,所以你在他身上寻求你想要的爱!?”


    “……”戴林暄都不知道他怎么联想到这的,气都不知道该从哪气起,“赖栗,你别太过了。”


    赖栗克制道:“你告诉我,他哪里和我像,我让他整掉。”


    “……他和你长得像是客观事实,但我从来没在他身上寻求什么。”戴林暄耐着性子说,“你给不了我的,别人更给不了。”


    赖栗冷冷地看着他:“那是我给你买的围巾。”


    “……”戴林暄碰了碰空落落的脖子,“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不止血,他真的会死。”


    赖栗重复道:“那是我给你买的围巾。”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为了一条你送的围巾见死不救!?”戴林暄气得拎起旁边的抱枕,砸向赖栗,“那是一条人命!”


    抱枕造成不了什么伤害,软绵绵地摔在了地上。


    赖栗弯腰捡起来,缓缓道:“你总是这样。”


    戴林暄深吸口气:“我怎么了?”


    赖栗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开始撕扯衣服,简直偏执到了极点:“你不愿意脱,我帮你!”


    “赖栗!”


    被呵斥,赖栗反而更加强硬,他抓住戴林暄的两只手腕擒在头顶的沙发靠背上,膝盖压在戴林暄腿上,单手解他的衣扣。


    亲密关系里的强制和暴力往往会触及底线,伤及感情,可从个人角度来说,戴林暄对赖栗实在没什么底线。


    尽管极其心累,却也只是挣扎了两下便随赖栗去了。


    身前的皮肤触及干燥的空气,戴林暄倦怠地问:“满意了吗?”


    赖栗却呼吸微抖:“这是什么?”


    戴林暄低头看了眼,锁骨处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咬痕:“……你觉得是许言舟咬的?”


    “你不许提他!”赖栗憎恨地堵上戴林暄的嘴唇,本能地想要撕咬,然而停顿半晌,却什么都没做,他脑袋垂了下去,抵进戴林暄的肩窝。


    戴林暄闭上眼睛:“你……”


    算了。


    戴林暄轻叹了声:“这是你前天晚上咬的,到底在乱醋什么?”


    前晚的气氛还不错,他们又做了一次,情到浓时,赖栗一直轻轻啃咬他身上的皮肤,却始终隐忍,没有真的咬下去。


    赖栗把这视为一种破坏。


    而赖栗两年多前就说过,自己不想对他造成破坏。


    戴林暄趁赖栗情迷|意乱的时候诱哄他,这不算什么,冬天衣服穿得多,别人不可能看见,而且过几天就消了。


    赖栗受不了,才第一次在戴林暄身上留下了印子。


    “你不是有监控?”戴林暄挣了下手腕,“不信就自己去看看。”


    赖栗没有松:“我不想看,你说。”


    戴林暄:“……我说什么?”


    赖栗:“那晚的事。”


    戴林暄:“我已经说了。”


    赖栗强调:“前因始末。”


    “……我们在浴室做了一次,中途你咬了我。”戴林暄对不上赖栗脑回路的时候,就会头疼得不行,“还要说什么?”


    “详细点。”


    “……”戴林暄忍无可忍,“你找个片看吧!”


    赖栗听不懂人话似的,沉浸在自己的执拗里:“你就是不愿意分享记忆,那明明也是我的,就像两年前。”


    戴林暄:“我不是把u盘给你了?”


    “我没看。”赖栗固执道,“你根本不是自愿分享,你只是被我逼得没办法。”


    他摘下戒指,扔到一边:“它也是。”


    戴林暄心一颤,看着戒指从沙发滚落到地上,无话可说。经历了刚才的事故,他真没心情和赖栗掰扯这些。


    “让我静一下,行吗?”


    这句话却像引火线,直接点炸了雷:“不行。”


    “静下来做什么?去想许言舟?”赖栗语气格外阴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真的很关心——他吗?”


    戴林暄:“……哪怕一个路人倒在我面前,我都没法不关心。”


    “不一样。”赖栗低头,轻轻蹭着戴林暄的鼻子,“哥,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看不出来?”


    戴林暄叹了口气:“那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心。”


    赖栗:“你承认了。”


    戴林暄:“……”


    赖栗牢牢锢着他的手腕,急促的呼吸落在他唇间:“你说爱我,你需要夜生活,我都满足你了,为什么你还是要乱来,自甘堕|落?”


    哪怕早就想明白了,戴林暄还是控制不住地浑身发冷,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


    赖栗甚至不是因为吃醋而发疯。


    “我已经让步很多了,你想做一个同性恋,我答应,你不开心,我也支持你远离戴家。”赖栗眉眼间蒙上了一层病态的阴影,“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为什么总想要破坏自己?”


    他像是承受了无限的痛苦,努力露出一个无害脆弱的笑容:“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戴林暄怔了好一会儿,偏开脸:“你先松开。”


    赖栗紧追不舍,贴向他的脸。


    戴林暄:“松开我就告诉你。”


    “那你别说了,你总是知道怎么让我心软。”赖栗慢慢啃咬着戴林暄的皮肤,舔舐戴林暄的眼睛,他犹觉不够紧密,换成了吸|吮,像是要把戴林暄的眼睛吃进嘴里,“哥,我不会放开你的。”


    “永远不会。”


    “你没机会了。”


    第98章 手铐谁家小狗这么不着家?


    “我劝住了霍文海,让他别跟父亲说。”


    戴林暄并不在意:“说了也没关系,如果霍敬云知道我喜欢男人,还是坚持让你联姻,你也正好借此看清他。”


    霍双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我……”


    “对亲人抱有幻想是人之常情。”戴林暄轻轻拨动杯子里的冰块,“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那你呢?”霍双偏头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是戴爷爷亲手带大的吧。”


    戴林暄嗯了声:“他对我很好。”


    霍双:“你真能狠下心?”


    戴林暄:“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总不能还安着心进入坟墓。和他这一生的事迹相比,死不瞑目应该算不上什么代价。”


    霍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戴爷爷的身体不好了?”


    “是不太好,医生说这两年越来越糟糕。大概是觉得戴氏越来越脱离掌控,急的吧。”戴林暄淡道,“十二年前他明明也支持脱离那些‘产业’,如今为了把一切掰回正轨,又机关算尽都想把家族送回去……”


    霍双轻叹了声:“幸好,起码有赖栗陪着你。”


    戴林暄看了眼手机,屏幕仍然黑着,没有新消息,也没有来电。他喉咙有些发痒,突然想喝点酒。


    他抿了口杯中的薄荷水:“文海也很在意你。”


    “在意有什么用?我爸对小斐不抱什么期待,霍文海注定要继承‘家业’,早晚的事情。”霍双平静道,“目前他还不知情,无非是因为我爸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一条路走到黑,还是直接断在他这一代。”


    如果霍家蒸蒸日上,霍敬云根本不需要纠结,直接像当年的戴家一样步步洗白,让子孙后代走在明路上,偏偏霍家日渐式微。


    和十二年前相比,背后那些产业带来的利益其实已经微不足道了,它的重要体现在把太多有名有权的人绑到了一条船上,资源、人脉才是最值钱的东西。


    霍家退出,就会有无数个霍家蜂拥而上。


    “进了泥坑,再想干干净净地离*开哪有那么容易。”霍双说,“所以我挺佩服你妈的。”


    “我也是。”戴林暄笑了笑,“她比我果断多了。”


    念及那些糟心事,霍双有些怅然,她又倒了一杯酒:“真的不来一杯?这瓶还是我在毕业那年拍的,一直没舍得喝。”


    戴林暄指尖动了动,还是说:“不了。”


    霍双莞尔:“弟管严啊。”


    戴林暄尽量不做让赖栗难受的事,除了那些非继续不可的计划以外。


    如果赖栗还会难受。


    今天是赖栗夜不归宿的第三天。


    说什么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他,结果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家,后面再没回来。


    就是个小骗子。


    戴林暄将清凉的薄荷水一饮而尽:“我还有点事……”


    霍双:“那你先走吧,我再喝会儿。”


    戴林暄捞起外套:“别喝太醉。”


    霍双摆摆手:“不会,我有数。”


    戴林暄留了两个保镖守着她,自己独自走出会所。


    外面银白一片。


    下雪了。


    刘曾撑着伞来接:“现在走吗?”


    戴林暄想了想:“你先回去吧,我四处走走。”


    “这么冷的天走哪去啊?”刘曾商量道,“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加件衣服,再出来?”


    戴林暄笑着摇了摇头。


    刘曾拗不过他,便说自己不走,就在附近待着,需要接了随时电话。


    戴林暄说好,撑着伞走进冰天雪地。


    下雪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这世界特别干净,到哪都是白花花一片,可只要有人走过,就会留下一道水淋淋的泥泽。


    戴林暄看着自己的脚印,不知不觉溜达到了一家不对外开放的小酒馆前。


    赖栗的定位显示在这里。


    戴林暄对这家酒馆的记忆不算少,以前经常过来接赖栗回家。喝醉的赖栗总是比平时黏人,喜欢做一些常人看来很过度的行为,然后第二天又和没事人一样。


    戴林暄不知道他是断片还是假装忘记,只能无奈地配合,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结果赖栗是真忘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经子骁嘀咕道:“这祖宗终于回来了……”


    他打开门,愣在了原地。


    身形颀长的戴林暄站在门口,刚收起伞,头顶落着几片将化未化的雪花。他穿着单薄,羊绒毛衣外只套着一件大衣,鼻梁和耳朵都被冻得通红,其余肤色更显病态的苍白。


    “呃,戴总……你来找赖栗?”


    戴林暄呼出一口白气,眉目温和:“是,我方便进去吗?”


    经子骁苦哈哈地握着门把手,迎也不是,拒也不是。


    “看来是不方便。”戴林暄也不让他为难,“你们先玩,散的时候和小栗说一声,我在外面等他。”


    经子骁:“好……”


    戴林暄撑起伞,又转身走进大雪纷飞里。


    经子骁连忙关上门,转身看向空荡荡的酒馆,只觉得命苦。


    二楼柜子里,赖栗的鞋子、手机、衣服都在这。


    这是他消失的第三天。


    前两天的时候,戴林暄给赖栗的手机发了不少消息。


    锁屏界面看不到消息来源,经子骁为什么会知道消息都是戴林暄发的呢——


    因为收不到回复,戴林暄紧接着就会打来电话。


    经子骁哪里敢接,只能埋怨赖栗不把手机密码告诉他。


    如果他可以用赖栗的口吻回复一下消息,戴林暄也不至于担心到找过来,这要是进门不就露馅了吗!?


    经子骁给赖栗另一个手机拨了四通电话,又一次要自动挂断的时候,那边才堪堪接通。


    “你要不是去研究核|弹了就赶紧回来!”


    “滚。”赖栗那边传来了一些刺耳的噪音。


    “你哥来了!”经子骁冷笑着走到窗边,“行,我现在就让他滚!”


    “你敢!”噪音瞬间消失,赖栗的声音清晰起来,“我哥发现了?”


    经子骁没吭声。


    从窗口看出去,戴林暄背对酒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安安静静地看着雪。


    经子骁莫名觉得古怪,这场面像极了夫妻吵架,然后一方上演苦肉计求原谅……


    “没发现,我没让他进来。”经子骁不忍道,“你赶紧回来吧,你哥好像没开车,市里雪下得特别大。”


    “知道了。”


    赖栗挂断了电话。


    他正处于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四方八方的墙壁被填得满满当当。


    全都是他的收藏品。


    房间里唯一的家具是张摆在中|央的椅子,每当赖栗控制不住内心的暴|虐时,都会来这里坐一坐。


    不过很显然,克制未必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好。


    比如他哥。


    赖栗抬眸,拉了拉天花板垂落的铁链,哗啦啦一片响。


    非常牢固。


    赖栗真的、真的很不想戴林暄身上出现其它外物,可是戴林暄总是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


    不听话就要受到惩罚。


    赖栗拎起旁边的大号电钻,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驱车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市里,从酒馆后门走了进来。


    经子骁松了口气:“你丫去工地搬砖了啊,一身灰?”


    赖栗风尘仆仆,开口就是:“我哥呢?”


    经子骁夸张道:“门口坐着,你赶紧的吧,再晚点我都怀疑他要冻死了。”


    “闭嘴,你死他都不会死。”赖栗三下五除二地换上衣服,看见手机里几十条未读消息,眸色顿时幽深起来。


    经子骁拿起一个保温瓶:“诶!这个带上,给你哥煮的姜汤——”


    “我自己会煮。”


    赖栗飞快地拉开门走向路边的人。


    尽管撑着伞,还是有不少雪花飘在了戴林暄肩上。


    赖栗伸手掸去,面色阴沉地蹲了下来,盯着他哥的脸。


    戴林暄意识昏沉,被一脚踏空的失重感惊醒。他一睁眼就看见蹲在身前的赖栗,愣了会儿才坐正身体,温声道:“玩完了?”


    赖栗闭了下眼,深吸口气:“你在这睡觉?”


    “昨晚没睡好。”戴林暄说,“太困了。”


    “为什么睡不好?”


    “你不是知道吗?离开你我睡不好。”戴林暄往后靠了靠,倦怠道,“安眠药也没那么顶用,我多吃了几颗,还是凌晨惊醒了。”


    戴林暄逐渐变成了自己不怎么喜欢的那种人。


    他不想用这种方式绑架赖栗,可真感觉要失去的时候,又开始无所不用其极。


    果真虚伪。


    “安眠药能多吃!?”赖栗都想伸进戴林暄胃里掏掏看,“多吃了几颗是几颗?”


    “不记得了。”戴林暄轻飘飘道,“还生气吗?”


    赖栗沉沉地盯着他。


    戴林暄就当没看见他空无一物的中指,哄道:“不气了就回家吧?这几天我想你想得厉害。”


    “……”赖栗根本不可能拒绝。


    他刚抓起戴林暄的手,就被冰得一哆嗦,气得头晕眼花:“我不在你就这么对自己!?”


    “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出来。”戴林暄实诚道,“没想睡着。”


    赖栗起身,拉着他走:“回家!”


    戴林暄没动:“能不能亲我一下?”


    “不行。”赖栗想也不想地说,“回去再亲。”


    戴林暄笑笑:“就不能破次例吗?”


    赖栗沉默地看着他。


    “好吧。”戴林暄起身,拍了拍赖栗头上的雪,用伞罩着两人往回走,“你车呢?”


    “那边。”


    “这几天有好好吃药吗?”


    “你放心,一颗没漏。”赖栗越来越不喜欢戴林暄关心自己的病,颇为烦躁道,“你能不能先管管自己?”


    “管。”戴林暄叹息着说。


    回到家,赖栗第一时间放了一浴缸的热水,把戴林暄扒光推了进去,自己则跟着网上的教程学做驱寒的汤。


    赖栗煮好回到浴室,发现戴林暄又睡着了。


    他想把戴林暄抱起来,然而刚碰到腿弯,戴林暄就惊醒了:“嗯……煮好了?”


    “嗯。”赖栗皱眉,“还做了两个菜。”


    “我晚上吃过……”


    “你少骗我。”赖栗阴恻恻地打断,“你们六点才结束会议,然后就和霍双去了云顶,他们那的东西猪都不吃。”


    “……”戴林暄被逗笑了,“确实,我还是不当猪了。”


    赖栗的厨艺进步神速,今天做的一荤一素竟然算得上色香味俱全。


    戴林暄有了胃口,非常给面子地展开了光盘行动。


    赖栗还算满意。


    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然到了深夜,外面还是霜白一片,非常亮堂。戴林暄靠坐在床上,看着刚洗完澡出来的赖栗:“过来,抱一下。”


    赖栗径直走过去,掀开被子压到他身上,埋进颈窝深深嗅了一口。无论有多少收藏品,都比不得他哥本人带给他的满足感。


    戴林暄搂了个满怀:“现在能亲了吗?”


    赖栗直接付诸了行动,肆意激烈地吻了上来。


    戴林暄回应着他,慢慢翻转了位置,将赖栗按在身下,撩开他的衣领。


    戴林暄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吻到锁骨,突然张口咬住那片皮肤,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留了个深重的吻痕。


    赖栗闷哼了声,低头看了眼:“你——”


    “你又不脱衣服给别人看。”戴林暄亲了亲,“我留个标记。”


    赖栗燥|热得不行:“做吗?”


    “我找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戴林暄弹了下赖栗的手背,又说,“我帮你。”


    赖栗拒绝:“不做就睡觉。”


    戴林暄:“你这睡得着?”


    “你管我睡不睡得着。”赖栗抓住他的手,翻身压在床上,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睡觉。”


    “那我睡了。”


    “嗯。”


    “我真的睡了。”


    “睡!”


    戴林暄笑着闭眼。


    大概是真的太困了,他揽着赖栗,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乱糟糟一片,诸多温馨的、不适的画面不讲道理地连在一片,编排出一场令人心率飙升的恐怖片。


    睁眼的时候,戴林暄差点以为恶梦成真。身边空落落一片,什么都没有。


    直到穿着整齐的赖栗走进来:“起来吃饭。”


    戴林暄看了他一会儿:“你今天还有约会?”


    “不是约会。”赖栗拧了下眉,“别的事。”


    戴林暄商量道:“很重要吗?能不能改天?”


    赖栗坚持:“很重要。”


    “好吧。”戴林暄招了下手,“药吃了吗?”


    赖栗:“嗯。”


    戴林暄放下心:“过来。”


    赖栗毫无防备地走过去,下一秒就感觉天旋地转,他被戴林暄按在床上,堵住了嘴巴。赖栗正要回应的时候,听到咔嚓一声,立刻挣开戴林暄的吻抬头看去——


    他手腕上多了一个垫着软绵的手铐,另一端连着床头。


    “戴、林、暄!”


    戴林暄往后退了两步,悠悠晃了晃钥匙:“乖乖在家,行吗?”


    赖栗吼道:“今天戴松学寿宴,你又不在家让我在家干什么——”


    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你昨晚去找我,根本不是因为想我,只是怕我今天又坏你的事!?”


    “怎么会。”戴林暄把钥匙揣进兜里,“当然是因为想你。”


    赖栗被拷在床上的样子格外顺眼,戴林暄心动得很,想亲一下,不过考虑到赖栗单手估计也能制服自己,遂放弃靠近。


    “不是你自己说的,要一辈子做我的小狗?”戴林暄温柔道,“你说说,谁家小狗这么不着家?”


    第99章 身世我喊的每一声,是不是都让你觉得……


    戴林暄坐在单人沙发上,慢慢地喝着赖栗煮的粥:“你吃了吗?”


    赖栗挣了下手铐,一声不吭。


    “我喂你?”戴林暄站起来,弯腰凑近,“别碰我啊,这粥烫得很,万一我没端稳……”


    赖栗指尖刚碰到戴林暄的腰,顿时僵在了原地。


    戴林暄舀起一勺粥,吹凉后送到赖栗嘴边。


    “——不吃啊?”戴林暄用勺子抵开赖栗的牙关,强行喂进去,“小时候不是很喜欢我喂你?”


    赖栗气得别开脸,一个字都不想说。


    “听话,多少吃一点。”戴林暄坐下来,像是个好哥哥,“我等会儿给你放些零食和糕点,下午尽量早点回来给你送饭。”


    他半强迫地给赖栗喂下了半碗粥,随后放下碗,拿了张纸擦了擦赖栗的嘴角,然后凑近亲了亲。


    “你要是抓着我不放,我就脱给你看。”戴林暄好整以暇道,“如果今天寿宴我不到场,肯定会有人过来找我,到时候他们就会看见戴林暄把他养大的弟弟拷在床上,自己衣冠不整……”


    赖栗猛得撤回手,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戴林暄手伸进赖栗衣服里,揉着他的腰托住后脑亲了个过瘾。


    “年轻就是气盛。”戴林暄勾了下赖栗的裤腰,随着指尖的抽离,裤腰弹回了赖栗紧绷的腹肌。


    赖栗上次结膜充血好像留下了后遗症,一激动眼睛就会泛红血丝,看起来又凶又狠,像恨不得吃了他:“戴林暄,你最好给我放开。”


    戴林暄叹息:“臣做不到啊。”


    外面突然响起了门铃声,赖栗的神经瞬间绷到了极致。他听见戴林暄的脚步声挪到门口,像从来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简单交谈了几句便关上了门。


    戴林暄回到卧室,将两套礼服放在了沙发上,一套是灰色正装,另一套则相反,风格随意不羁。


    赖栗向来不喜欢拘束,故而戴林暄也不会强迫他穿着板正。


    戴林暄依次解开睡衣扣子,垂眸看着赖栗的那套礼服遗憾道:“可惜,你不愿意陪我去寿宴,这套只能留到下次穿了。”


    赖栗冷冷道:“没有下次了。”


    戴林暄一顿,脱掉睡衣扔在了沙发上。他走到床边,轻轻摩挲赖栗的下巴,指尖慢慢挪到嘴角,抻开了赖栗的牙关。


    “小栗,别说这种话。”戴林暄闻声道,“受人桎梏的时候,嘴要乖一点才行,不然我真的会想找个地方关你一辈子。”


    赖栗就这么含着他的手指,漠然地含糊道:“你最好做到。”


    戴林暄眼神暗了暗,低头亲了他一下,转身换上刚送来的礼服,没再回头。


    赖栗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没多久便听到了关门声。


    屋里瞬间安静。


    赖栗扫了眼手机的位置,就算腿抻过去也够不到,他也不可能让人看到自己被戴林暄拷起来的样子。


    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它脱身的办法后,赖栗扯开多余的软绵垫,托住冰凉的手铐,被拷的那只手则持续均匀地朝反方向用力——


    手铐边缘寸寸刮过皮肤,赖栗却眉头都没揍一下。


    这到底不是警用的那种手铐,相对宽松一点,戴林暄也没有卡到底,当赖栗的手骨蜷缩到极致的时候,用力一扯,手铐瞬间脱落,荡在床头发出“咣!”得一声。


    赖栗手上全是剐蹭出来的血,他毫不在意,起身来到沙发旁,盯着他哥脱下的睡衣。半晌,他拿起来,脸埋进去深吸了一口。


    戴、林、暄。


    *


    寿宴地点就在老宅,这里的占地面积虽然没秋恩庄园大,却也不差,容纳几百人绰绰有余。


    不过因为还在下雪,哪怕提前铲过,外面仍然不适合久待。大部分人的礼服都比较单薄,不保暖,于是都聚到了屋子里面。


    戴林暄到的时候,堪堪八点,正是陆续来人的时间。作为戴松学最重视的孙辈,他被安排在前院迎接客人、收贺礼,也算给足了来宾面子。


    随后,管家便会条理有序地分散客流,让熟悉的人待在一个院落,避免太过拥挤。


    其实戴恩豪被接回了秋恩庄园,又不方便挪地,戴松学的寿宴完全可以在那举办,还能和儿子齐聚一堂。


    不过他太在意面子,如今儿媳当家做主,到秋恩庄园办宴席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滋味。


    戴家人一个到的比一个早,个别几个昨晚就住在这里。独独戴翊姗姗来迟,一直到人都差不多到齐后才出现。


    “哥。”戴翊唤了声,“赖栗呢?”


    戴林暄说:“他不喜欢应对这种场合,所以在家待着。”


    家?


    戴翊幽幽道:“这方面我和他倒是有共同语言。”


    “他毕竟不姓戴,不来也没什么。你忍一忍,也就一天时间。”戴林暄拍落她肩上的雪,“妈妈呢?”


    “没来吗?”戴翊看了眼周围,“她七点就出门了。”


    戴林暄让两个堂兄妹暂代一下迎宾,自己走到角落给蒋秋君打了个电话。


    “嘟……”


    电话倒是拨通了,只是一直没人接。


    戴翊绕了一圈又回来:“没看到妈,你电话打通了吗?”


    戴林暄放下手机,蹙了下眉:“没人接。”


    戴翊立刻掏出手机,也打了个电话过去,也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戴翊不安起来:“我去找找。”


    “你去哪找?”戴林暄拉住她,给财伯打了个电话,问今天谁给蒋秋君开的车,得知是任叔后,戴林暄拨去电话。


    任叔倒是很快接通,喊了声林暄:“有什么事吗?”


    戴翊夺过手机:“我妈呢?”


    任叔呃了声:“夫人正在处理一些事……”


    戴翊急躁地问:“她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任叔说:“没出事,一切都好,你们别担心。”


    戴翊脸色一冷:“让我妈接电话。”


    任叔:“夫人现在正忙,接不了……”


    “公司不是集体放假两天?”戴翊气笑了,“她忙什么?”


    “不是公司的事。”任叔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清楚什么情况,反正没出事,你们放心……”


    戴翊打断:“你直接把位置发来,我现在过去。”


    “夫人叮嘱过,不要让任何人找她。”任叔说,“她会到的,只是晚一点。”


    要不是很了解任叔的为人,戴翊都要怀疑是不是他把蒋秋君给绑架了。


    “晚一点是多久?”


    任叔看了眼前方的建筑,犹豫道:“应该很快会出来了,路上不堵车的话,宴席开始前应该能到。”


    通话结束,兄妹俩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戴翊头疼道,“公司里最近都在传,说爸的遗嘱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等爸一死,她就该被踢出去了。”


    “不会的。”戴林暄说,“妈经营这么多年,公司早就离不开她了,况且她和爸结婚那年还没有婚前财产公证制度,就算只分一半,算上我手里和她这些年另收的一些股份,也不至于出大问题。”


    戴翊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你站爷爷那边呢。”


    戴林暄微微僵了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戴翊又说:“其实我之前就有预感,妈可能不会参加爷爷的寿宴。”


    戴林暄:“……嗯?”


    “妈妈好像没准备贺礼,按照往年,她会连我的一起安排,而今年问都没问。”戴翊拧起眉头,“她连礼服都没订。”


    戴林暄远远地看了眼门口。


    外面已经停满了车,受邀的宾客基本都来齐了,说是门庭若市也不为过。霍敬云、贺成泽还有几个老一辈的人相谈甚欢,一同朝里院走去,瞧见戴林暄还主动前来打了声招呼。


    如果只是不准备自己的贺礼,还可以单纯理解为蒋秋君不想出面,可她却连戴翊都不管……


    戴林暄轻出一口气,噙起笑意唤道:“贺叔,霍叔……”


    笑着寒暄几句后,霍敬云突然说:“蒋总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到时候可就要林暄你独挑大梁喽!还好,有小翊在公司帮你。”


    戴翊诧异道:“霍叔叔家原来提倡这么早退休?那文海大哥岂不是明年就能接替您的位置了?”


    在场的老一辈里,压根就没有按点退休的人。当人真正手握着权力与财富的时候,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会舍不得放手,基本都会干到七老八十。


    霍敬云也不恼,笑呵呵道:“我们家文海还不成气候,比不上林暄。”


    因为霍双今年才回国,又传闻她会和戴林暄订婚,所以找她攀谈的人格外多,霍文海一直守在旁边,心情看着不太好,连笑容都挂不住。


    霍敬云不悦地皱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他招呼着身边几人:“那走,咱去看看戴老?”


    雪越下越大,很快又铺满了前院,墙头砖瓦上都是白雪皑皑。


    很快,其他宾客也疑惑起来,戴林暄隐约听到有人讨论:“蒋总呢?”


    “不知道啊,一直没见着,是不是在里院?”


    “我刚从里面出来,没见着她。”


    旁边的客人不以为然地笑笑:“估计忙别的事呢,总不能没来吧。”


    “她再不喜欢老爷子,不可能面子功夫都不做吧?往年不是都会到场吗?虽然也呆不久就是了……”


    偏偏蒋秋君还真的没来。


    戴松学难得把戴翊叫过去,不满地问怎么回事。戴翊懒得搭理他,敷衍地说不知道。


    看戴松学那表情,要不是说话太费劲,估计还想训斥她一顿。


    随后,戴松学又叫来戴林暄,还是问蒋秋君的下落。


    戴林暄寻常道:“我刚打过电话,妈没接,可能是路上耽搁了。”


    黄齐生一席白褂,边给戴松学放松胳膊边提醒道:“距离切蛋糕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可别迟了。”


    戴松学偏瘫以后,西医求救无门,就开始追求中医以及神佛之说,连切蛋糕的时间都找大师算过,精准到分秒,说是能让戴松学气血倒行。


    尽管戴松学和蒋秋君不和的事人尽皆知,可如果八十大寿这么重要的场合都迟到,未免太掉颜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宅的大门一直大敞,却渐渐没了来宾。戴家的地位举重若轻,几乎没有宾客会做掐点来这么不尊重人的事。


    戴林暄扫了一眼宾客名单,发现还是有个别没到的人,其中一个赫然是靳明。


    一个市刑侦队长其实还够不到这种层面的宴会,然而他背景极深,先不说将来必定高升,就当前他查案子的那些小动作,谁都知道怎么个事,自然要加以威逼利诱,最好能拉到一条船上。


    靳明上个月就参加了贺成泽的寿宴,不过瞧今天这情况,大概率是不会来了。


    一身燕尾服的景得宇凑过来问:“戴大哥,赖栗呢?”


    戴林暄回神:“他不舒服,在家里休息。”


    “那宴会结束我去看看他。”景得宇试探道,“很严重吗?我打电话他也不接。”


    “改天吧,小栗这两天不怎么想见人。”戴林暄微笑了下,“你姐姐呢?”


    景得宇用自己污秽的脑子想了想,不会是被/干得下不来床吧?赖栗不像会甘居人下的性子,但如果对象是他哥,也说不好……


    景得宇回答道:“我姐被贺大哥缠着聊天,烦死了要。”


    戴林暄:“贺寻章?”


    景得宇摇了下头。


    戴林暄明白了,是贺乾。


    明面上,贺乾在家里排老大,然而小一代都会意无意地忽略他,口里喊的贺大哥基本是指贺寻章。


    一来贺乾年纪较大,和霍斐他们这一代人没什么交际,另一方面,他的确是个不成正统的私生子。


    贺乾出生的时候,贺成泽还没结婚,大概是家世太上不得台面,贺乾生母可以说是查无此人,从来就没出现过,连小道消息都没有。


    戴林暄说:“我过去看看。”


    景得宇就是这个意思,猛猛点头。


    他又看了眼手机,赖栗还是没回消息。


    “睡这么死?”景得宇心里咯噔了下,嘀咕道,“被你哥下迷|药了吧。”


    ……


    戴林暄给景家大小姐救了个场,不失体面地帮她摆脱了贺乾。


    贺寻章借机迎上来:“小栗没来?”


    戴林暄说:“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干脆让他在家里待着。”


    贺寻章松了口气,自动理解成他也不想让赖栗坏事,所以没让来。


    戴林暄好像随口一问:“小舟怎么样?”


    贺寻章说:“恢复得还不错,躺一阵就能出院了。”


    “那就好。”戴林暄说,“那个歹徒呢?”


    贺寻章皱了下眉:“警方看得很严,不过每天都在用药,应该是抢救过来了。”


    “他不是你们的人吗?”戴林暄淡淡道,“那天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把小舟认成了我弟弟?他怎么会想杀我弟?”


    贺寻章本来也对这个事抱有疑问,正想试探戴林暄,被这么一问反而冒出了冷汗,生怕戴林暄误会,立刻解释道:“你应该能看出来,他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前段时间进了局子,家里不方便出面保他,估计一直怀恨在心,那天晚上恐怕是随机寻找目标……”


    戴林暄:“万一他跟警察供述了什么……”


    “应该不会。”贺寻章说,“就算说了什么也没关系,一个精神病的胡言乱语能证明什么?证据才是王道。”


    “放心吧,我们做事很小心。”


    精神病和胡言乱语组合在一起,让戴林暄不是那么舒服:“靳明没来。”


    贺寻章皱眉:“不识好歹。”


    虽然靳明背景很深,但毕竟山高路远,真要对抗起来,也不是完全动不得。


    贺寻章眼里划过一抹狠意,转瞬即逝。他从路过的服务生托盘里拿过两杯香槟:“吃完蛋糕后,我爸想和你单独聊聊车祸的事。”


    戴林暄接过一杯,垂眸看着酒面的倒影:“确实是贺书新做的?”


    贺寻章直接承认了:“贺书新就是个混账东西,还好,你和小栗都没出大事,我们家日后也能好好赔罪。”


    这意思就是要戴林暄放贺书新这一回。


    戴林暄也没问贺书新为什么这么做:“看来贺叔早就知道了。”


    赖栗刚出车祸没多久,贺书新在贺成泽寿宴上大放厥词,被贺成泽当场叫走,在书房里抽得浑身是血。


    当时戴林暄便在想,如果贺成泽是在做表面样子,未免用力过猛。如今看来,贺成泽分明当时就知道贺书新的所作所为。


    贺成泽没第一时间关贺书新禁闭,恐怕也是怕他产生联想。


    “应该没有很早。”贺寻章叹了口气,“我是前段时间才知道,也不是故意瞒你,他毕竟是我弟弟……你懂的吧。”


    “理解。”戴林暄和他碰了碰酒杯,却没有喝。


    贺寻章抿了一口:“今天这场合,你还滴酒不沾啊?”


    戴林暄温和地笑笑:“既然要谈事,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


    “这玩意儿能喝醉?你可别逗我。”贺寻章还想劝劝,余光瞥见贺乾接了个电话吼,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贺乾大步往外走去,没几步就被侧门进来的贺成泽叫住:“阿乾,去哪儿?”


    贺乾立刻回到贺成泽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贺成泽不动声色道:“你戴爷爷过寿,你这时候离场算怎么回事?吃完蛋糕再说。”


    贺乾应允,眉眼间却难掩焦躁。


    戴林暄眸色微动:“怎么了?”


    贺寻章也不清楚:“生意上的事吧。”


    蛋糕在最大的礼厅里,众人一边欣赏院落的雪景,一边沿着连廊往那边挪动,很快便齐聚一堂。


    戴松学说话不便,寿宴致辞都由戴林暄代劳:“首先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前来祝贺……”


    一直进行到尾声,蒋秋君还是不见踪影。


    戴松学僵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不可能为了蒋秋君推迟切蛋糕的时间。黄齐生推着戴松学上台,将蛋糕刀柄放进他手里,轻轻握住。


    戴松学却说:“林暄,你来,帮我。”


    戴林暄刚要走过去,就瞥见门口进来了一位眼熟的身影——


    宾客名单上的靳明姗姗来迟,还带着两个人。


    戴林暄一眼认出来,那是他警局里的同事。带人参加寿宴很正常,可带警察同事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靳明不仅迟到,还穿得极为随意。


    戴松学有些不悦,不过也没在意,他费力地碰了碰戴林暄的手背,催促着准备切蛋糕。


    然而,靳明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径直走向今天的寿星。他面带微笑地出示了证件:“戴老先生,由于你涉嫌一桩刑事案件,现依法对你进行传唤。”


    靳明并没有压低声音,所有宾客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陷入了一片哗然。戴松学偏瘫这么多年了,能扯上什么刑事案件?


    戴松学面色铁青,嘴皮子颤抖:“你、你说,什么?”


    靳明耐心地重复一遍:“你涉嫌一桩刑事案件,现依法对你进行传唤。”


    戴林暄握着蛋糕刀,缓缓直起上身。他似有所觉地偏开目光,之前一直没出现的蒋秋君伴着风雪走到门口,逆着光的面容一片平静。


    紧接着,人群中响起了几道手机提示音,性子最冲动的姑姑突然拍案而起,不可思议地看向蒋秋君:“林暄不是大哥的孩子!?”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戴恩豪。


    众宾客瞬间噤声,下一秒便响起了更加沸腾的讨论声。


    “不可能吧?父子俩很像啊……”


    “说小翊不是亲生我还信,不像秋君也不像恩豪。”


    这事八成和戴三叔脱不了干系,他难掩得色地问:“大嫂,这到底怎么回事?”


    蒋秋君有些淡淡的意外:“什么鉴定?”


    她从最近的戴恩明手里接过手机,看到了戴林暄和戴恩豪的亲子鉴定。


    结论自然为否。


    戴松学顿时顾不得什么刑事案件,苍老的五指紧紧扣着轮椅扶手:“有、有人伪,伪造!”


    轮子滚动了两圈,幸好黄齐生及时拉住。


    鉴定报告只发到了戴家人的手机上,然而被戴二姑这么一吼,直接人尽皆知了。


    从把戴恩豪放出疗养院的那天起,蒋秋君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因此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这场闹剧的中心不是自己。


    她心平气和道:“林暄的确不是戴恩豪亲生。”


    众人愕然,没想到*她会当众承认。哪怕戴林暄真不是戴恩豪的孩子,也该想办法瞒住吧,蒋秋君坦然得近乎……无耻。


    戴林暄沉默地立在原地,不发一语。


    上一刻,戴林暄还是戴老爷子最宠爱的孙辈,正要握着爷爷的手帮忙切蛋糕,下一刻,他的身份从戴家长孙变成了母亲与其他男人的私生子。


    这种天翻地覆的落差感让人感到荒诞不经,哪怕蒋秋君亲口承认,很多人还是不敢相信。


    戴松学最为激动,呼吸急促地快要晕过去:“你胡、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您不是最清楚吗?”蒋秋君手插在大衣兜里,慢慢走到戴松学面前,缓声道,“我送您的八十岁寿礼,喜欢吗?”


    戴松学终于反应过来,警察是蒋秋君招来的。


    他半边身子气得直哆嗦,另外半边却僵硬如木偶,原本灰败的脸色胀得通红,窒息感猛然扼住了喉咙。


    宾客们隐约消化出了蒋秋君话里的意思,再结合戴林暄和戴恩豪明明长得很像,却不是亲生父子的情况——


    一阵阵窃窃私语弥漫开来:“这,不会吧?意思林暄其实是老爷子的……”


    霍斐操了声:“警察说的刑事案件不会是这个吧?”


    景得宇无视了他的挤眉弄眼,震惊地凑到姐姐耳边:“公公和儿媳?”


    他姐一巴掌呼在他脑门上:“闭嘴,赖栗呢?”


    “没联系上啊。”景得宇赶紧打开赖栗的消息框,开启了消息轰炸,“这么大的事得跟他说一下……”


    景得宇:没死就赶紧过来!


    景得宇:你哥出事了!


    景得宇:惊天大事!!


    蒋秋君的态度过于平和,叫人找不到可描补的缝隙。于是,周围的目光就如探照灯一样打在了戴林暄身上。


    “那蒋夫人当年是自愿还是?”


    “难说,她这些年不是在戴家活得风生水起吗?”


    “难怪这些年没人发现,爸爸是兄弟,长得可不得像吗?”


    “要这么说的话,林暄才是恩字辈最小的那个……”


    “……”


    这些尖酸的议论如毒刺一般扎向戴林暄的耳膜深处,他太阳穴突突得跳,心脏也猛烈急促地撞击着胸腔。头顶的灯光骤然刺眼起来,将一切搅和得光怪陆离,宾客们的面孔全都扭曲成了模糊不清的团块。


    戴松学遭受了持续性的刺激,直接昏死过去。


    黄齐生立刻要推戴松学离开,靳明却微微侧身,阻拦道:“都这样了,送医院吧,救护车就在外面。”


    黄齐生:“……”


    戴林暄没拿稳,手里的蛋糕刀滑落,落在了地上。


    他像被抽干了力气,所有感官都缴械投降,只剩下天旋地转的眩晕与从后背渗出来的阵阵湿冷。


    那些怜悯、不屑、幸灾乐祸又或是看笑话的眼神,都不算什么。


    直到蒋秋君也看了过来。


    戴林暄的身体被灌了铅似的,只能勉强地站在原地,动无可动,他不受控制地产生了下坠感,脚下便是冬日的湖水,又或是由雪推起的深坑,簌簌地浸没了他的头顶,灌入了四肢百骸,冰冷刺骨。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两年前至今的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戴林暄无时无刻不想问蒋秋君——


    这些年我喊的每一声妈妈,是不是都让你觉得恶心?


    可当秘密被摆到人前的这一刻,他仍然问不出口。


    蒋秋君弯腰捡起蛋糕刀,轻拍了拍掌心:“恨我吗?”


    第100章 凌汛旧日的罪恶。


    如果是十八岁的戴林暄,或者时间倒退到两年多前,他都还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可如今,很多心思早就化为了一滩烂泥,噎在了嗓子眼里,下不去,上不来。


    戴林暄声音又轻又哑,几乎听不见:“恨什么?”


    蒋秋君:“明知道是个错误,还把你带到这个世界。”


    戴林暄目光下移,落在了蒋秋君微微漏出口袋的手腕上。她今天没戴表,也没戴镯子,一道长而狰狞的旧瘢清晰可见。


    “你有得选吗?”


    “那还是有的。”蒋秋君没有遮掩,另一只手圈住这边手腕,轻轻摩挲了下,“死也是一种选择。”


    戴林暄喉咙艰难地滚动,强行咽下那股涩堵的郁气:“活着才有希望。”


    “如今我也这么觉得——”蒋秋君瞥见冲过来的戴翊,“换个地方聊吧。”


    这场寿宴最终以一场身世的闹剧、戴松学被送进医院收尾,徒留喜庆而精致的九层蛋糕坐落在台上,依旧体面。


    下至老宅的工人,上所有来宾,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震惊中,谁都没想到,戴家还有这么一个尘封了三十年的身世秘密,并且在这种风云际会的场合拨云见世。


    尽管蛋糕没吃成,但大部分人都感受到了超乎预期的满意。


    爱看无关之人的笑话,大概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本能。


    不过相关之人就比较头疼了,这种惊天丑闻曝光,戴氏股价必然会受到冲击,戴家所有人包括戴三叔都有点烦心。


    戴三叔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时间懊恼极了。


    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戴松学,就算戴林暄不是老爷子的孙子又怎样?不还是儿子吗?那老爷子手里的东西不还是他的吗?


    尽管心思绕了一圈又一圈,戴松学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们还是一个个争着抢着要陪同,反倒是平日最尽心的私生女戴恩瑜一直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最初喊出秘密的二姑姑也没动静,她有些不安,虽说在这偌大的家业里,每个人都是竞争关系,但她多少有点喜欢戴林暄这个侄子,不免对这个荒诞的结局感到愧疚。


    可她惯来不懂得道歉,只能色内厉茬地愤愤不平:“太荒唐了……为老不尊。”


    丈夫说:“你小声点。”


    “那警察说的刑事案件是什么?不会是指这个事吧?”二姑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大嫂性子多傲啊,你要说她跟公公偷|情我是一点不信……”


    “林暄出生都三十年了,早过追溯期了。”丈夫叹了口气,“这事咱别管了,虽然你不说,这消息也一样会公开,但老爷子最后肯定会把气撒你头上……你这嘴啊!”


    “谁知道她会直接承认?而且我哪里想得到会是爸啊?她也真是,一点都不怕被人笑话。”


    “好了好了,走吧,也不知道谁发的消息……”


    “你看老三那表情,十有八九和他脱不了干系。”二姑姑说,“不行,这事不能让我背锅,等爸醒了我得和他说清楚!”


    整场寿宴乱成了一锅粥,管家到底还是专业,很快定下了神,条理有序地引领宾客们离开,该留宿的留宿,该送走的送走,一个都不含糊。


    黄齐生帮着他一起。


    大冬天的,管家出了一身的汗:“黄老,您去歇着吧,这边我来就行。”


    “不妨碍。”黄齐生笑了笑,“也就帮这一回了。”


    管家莫名觉得古怪,却也没时间多想。


    霍敬云与贺成泽都拒绝了留宿,让后备留下:“你们陪陪林暄,安慰安慰。”


    两人顶着暴雪坐上了车,脸色都在顷刻间沉了下来。


    他们想带戴林暄“上船”,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拖上蒋秋君,可如果这母子俩根本就是近乎仇人的关系……


    虽然没人听到他们聊了什么,但刚才戴林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


    霍敬云弯腰坐下:“这鉴定报告应该是戴老三那个蠢货爆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靳明,不知道蒋秋君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敢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当众传唤戴老。”贺成泽脸色晦暗不明,“你说,当年的账本和磁带到底在不在她手里……”


    “难说。”霍敬云头疼道,“可至少今天被传唤的不是我们,说明她没交出去。”


    贺成泽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这事一出,最多半天就会冒出铺天盖地的报导,这么多悠悠之口怎么堵?——林暄和戴家都太高调了,合作的风险很大。”


    霍敬云沉默了会儿:“已经到这一步了,你想中止?你还有更好的路子?”


    贺成泽睁眼,瞥向窗外离散的宾客们:“先看看戴老什么情况吧,别把往事扯出来了。”


    霍敬云问:“贺乾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急匆匆走了。”


    贺成泽皱了下眉:“诞县凌汛,第一小学的教师住宿楼混凝土裂开了。”


    “这跟贺乾有什么关系……”


    霍敬云猛得反应过来,与贺成泽相视无言。


    *


    霍双几人朝客房走去,她拉住上蹿下跳的霍斐,带着怒意低声呵斥道:“想讨论你私下找人讨论去,别搁这往人伤口上撒盐,赖栗不是你朋友吗?戴林暄是他哥!”


    霍斐顿时蔫吧下来:“诶,我就是觉得太离谱了。”


    霍文海本来还因为戴林暄的性向对他颇有微词,现下只剩错愕。


    “蒋阿姨这也太……绝情了。”霍文海皱眉,“传闻是一回事,当事人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这直接让林暄往后余生都沦为了别人的笑柄……”


    “确实狠心,不过伤害是双向的。”霍双摇摇头,“这些年蒋阿姨头上顶着多少谣言,什么杀夫夺权,最毒妇人心是……再一出这事,还不知道要被人编排成什么样。”


    三十年了,就算是警察也很难探寻出真实始末。


    到底是儿媳为了上位与公公苟合,还是被公公侵害,恐怕只有两位当事人清楚。


    蒋秋君让秘书和保镖拦住了戴翊,自己带着戴林暄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庭院里。


    尽管性别不同,但基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蒋秋君看着戴林暄,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她弯腰泡了两杯茶:“你好像没想过,真相也许是另一种可能。”


    戴林暄哑声道:“不会的。”


    蒋秋君将一杯茶递给他:“你是两年前知道的?”


    戴林暄回国之前,两年没喊过一次妈妈。


    蒋秋君有冒出过那么一两次“戴林暄真的被戴松学说动了”的念头,相信了她意图谋杀戴恩豪,所以才更加疏远。


    直到戴林暄回国后,蒋秋君看到过几次他和赖栗站起一起依然不快乐的样子,忽而明白他可能知道了什么。


    “嗯。”


    戴林暄知道真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多年来无数个疑点堆砌在一起,于两年前的某一天集中爆发出来。


    他刚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的时候,只当是家族里的哪位“叔叔”。多年的生疏让他无法直接去质问母亲,也由于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敢贸然去查,只在戴恩豪车祸躺在icu的期间,想办法做了一次亲子鉴定。


    他闭眼装瞎了好多年,直到两年前的端午节,戴家一大帮人在老宅吃家宴,散席回房的路上他碰到了戴恩瑜,两人站在一起聊了会儿。


    路过的黄齐生笑着打趣:“比起小翊他们,林暄和小姑姑站在一起倒是更像亲姊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戴林暄想起很早之前见到过母亲割腕的痕迹,想起戴恩豪想找回亲生儿子,却不敢把事情托付给亲爹去做,反而求他这个既得利益者……


    想起戴恩豪的厌恶,母亲的淡漠,还有明明不是戴恩豪亲生却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自己。


    答案已然明了。


    戴林暄尽可能地压住私人情绪,公事公办地问:“靳明来是为了什么?现在追究……来得及吗?”


    “我的事自然来不及,不过人命可没有追溯期。”蒋秋君眯了眯眼,三十年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都已褪色,好像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故事,“靳明来是为了老宅的一个……工人,你可能没听说过她,我猜戴松学可能也不记得有这号人了。”


    戴恩豪对蒋秋君是一见钟情,不过或许是父子俩口味相似,戴松学见到蒋秋君的第一眼也有同样的感受。


    当世界太过黑暗的时候,当人不够强大的时候,一副姣好的样貌便是“原罪”。


    戴松学隐忍多年,直到戴恩豪和蒋秋君结婚后不久的一次,他借着酒意犯了罪。


    “大家都叫她灵姐,管厨房那一片的。”蒋秋君垂眸道,“戴松学后脑有块疤,你知道吧。”


    戴林暄在老宅长大,自然知道。


    “那是灵姐拿花瓶砸的。”蒋秋君说,“她那天下工晚,恰巧撞见,我没怎么抱希望地求她救我,她先是走了,可没过多久又回来,给了戴松学脑袋一下。”


    很多人的“路见不平”大抵都源于一时冲动,回过神来已经不能后悔了。何况是在戴家老宅里,丢工作都只是最轻的后果——


    戴松学把灵姐关了起来,用她的命威胁蒋秋君闭嘴,后来蒋秋君查出怀孕,灵姐直接被灭了口,尸体草草地埋在了后山。


    “戴松学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下去陪灵姐,要么把你生下来,给我一部分戴氏的股份作为补偿。”


    “理论上,人不应该为了活着连累无辜的生命,可我那时候刚缓过来,的确不怎么想死。”


    蒋秋君也想要多喜欢这个孩子一点,可是太难做到了。何况戴林暄还从小就被戴松学强行带走,最适合培养感情的十二年都不在一块。


    三十年来的种种化为了言简意赅的一句:“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声抱歉。”


    戴林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是我该……”


    “你是活生生的证据。”蒋秋君打断道,“但我并不是说你是错误,我的意思是,把你生下来这个选择是错误。”


    至少从戴林暄的角度来说是错的。


    尽管戴林暄从小到大生活优渥,活在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物质条件里,可他性子的确太好了,以至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并没有怪罪谁,而是陷入了深深地自我厌恶。


    “你如果觉得恶心,那很正常,如果觉得罪恶,那么没必要。”蒋秋君说,“生下你是我选的。”


    戴林暄好一会儿没出声,指尖下意识嵌入了掌心,可他的痛苦对于蒋秋君来说就是一种压力,于是他倏地松开手,精神与身体相互对抗僵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细微动作。


    “爸……”戴林暄咽下一口涩嘴的茶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戴恩豪,他酝酿半天,最终问了个和今天毫无关系的问题:“他当年接触过贫民窟的那些产业吗?”


    蒋秋君:“结婚前没有。”


    那就是婚后碰了。


    戴林暄:“他知不知道我是……”


    蒋秋君回答:“一开始只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


    戴恩豪以为儿子变侄子,私下里拿戴林暄的dna样本和几位兄弟做过鉴定,排除了这些选项后,真相就只剩下了最惊世骇俗的那一个。


    蒋秋君淡道:“说起来也挺讽刺,戴松学最清楚不过当年的车祸是怎么回事,却一直自欺欺人地想给我安一个罪名,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


    戴林暄倏地抬眼。


    纸终于包不住火,十二年前,戴恩豪和蒋秋君吵了一架,口不择言地说戴林暄是个野种。


    蒋秋君戳穿了他:“他野不野,你心里没数吗?”


    这时候,蒋秋君对戴恩豪已经失望至极。


    人受到伤害后,往往希望得到亲密之人的支撑。可惜戴恩豪过于怯弱,哪怕清楚蒋秋君不可能自愿,他也不敢面对真相,戳破这层窗户纸,以至于将全部的憎恶都反射给了年少的戴林暄。


    也是这时候,在戴松学的引导下,戴恩豪慢慢接触了私下里的那些产业,并且在外面有了一个孩子。


    终究是一脉相承。


    窗户纸被迫捅穿后,压抑多年的戴恩豪要驱车要去老宅找戴松学对峙,恰巧路上戴松学打来电话。


    也许是忍无可忍,也许到底是没有面谈的勇气,戴恩豪直接在电话里挑破了所有事情。


    情绪激动之下,最终酿成了车祸惨案。


    戴松学对儿子的愧疚至此到达了巅峰,只能不断地证明是蒋秋君谋杀戴恩豪,才能得到一点宽慰。


    蒋秋君说:“戴恩豪到死都不敢让戴松学帮他找私生子,无非是他很清楚,戴松学从小培养你,就是希望你继承他的一切,绝对不会让其他孩子威胁到你的继承权。”


    戴林暄:“我当年没找到宋自楚……”


    蒋秋君:“因为戴松学比你、比戴恩豪行动得都要更早,你以为宋自楚为什么会沦落到和小栗一样的童年?”


    戴林暄猛得反应过来,呼吸一滞:“小翊——”


    蒋秋君:“他情人刚怀上的时候,戴恩豪和我‘商量’,希望我假装怀孕一段时间,好把孩子名正言顺地带回家。”


    这样,他们一人一个私生子,也还算公平。


    “我同意了。”蒋秋君略带嘲讽地说,“可惜,戴松学比我还关心他的婚外情。”


    宋自楚出生的那一天就被掉包了,戴松学只认为男嗣有继承权,所以找人把他掉包成了女婴,也就是如今的戴翊,而宋自楚直接扔给了下面的人处理。


    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便是最安全的“商品”。宋自楚被来回倒卖,最后沦落到了“斗兽场”里。


    戴恩豪没查过性别,所以一直以为戴翊就是自己的孩子。蒋秋君倒是最初就发现了不对劲,却没有提醒他。


    这也是十二年前,戴恩豪车祸当天他们争吵的原因。


    那年戴翊十岁,戴恩豪猛然发现她血型不对,才意识到两个孩子都跟自己没关系,终于怒不可遏,杀了戴松学的心都有。


    可惜怒火掐灭在了半路,戴恩豪车祸成了植物人,一躺十二年。


    ……


    戴林暄尽力地稳住身形,艰难地问:“为什么选在今天?”


    “戴松学还能活几年?”蒋秋君说,“时间真的能抹平很多东西,痛苦也好,幸福也好,最后都会褪色……”


    “可偶尔午夜梦回,我还是不甘心,你我就算了,可埋在后山的那具白骨总得见见天日吧。”


    戴林暄本想问为什么不再等等,闻言所有话都被堵了回来。


    “发到他们手里的鉴定报告和我没关系,不过就算没这个插曲,警方一旦查出来,你的身世还是会昭告天下。”蒋秋君平静道,“早些年你对戴氏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还挺高兴,至少戴松学的目的就不能得逞了,你离了戴家也能活得不错。”


    蒋秋君在物质上对于戴林暄和戴翊的确没有偏颇,成年之前,戴翊有的东西,戴林暄也一定会有同等价值的一份。


    戴翊想争戴氏,蒋秋君会支持,戴林暄想争,她也不会阻止。


    “可如果你不止为了戴氏,那就不行了。”蒋秋君的视线像是穿透了戴林暄的身体,把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透,“你想走戴恩豪的老路,还是想以身入局?”


    戴林暄哑然无言。


    “你以为自己是卧底吗?最后他们是什么结局,你就会是什么结局!”蒋秋君语气很冷,第一次对戴林暄提出要求,“你真想做什么,就离戴氏远一点,离他们远一点,滚去好好经营自己的事业。”


    蒋秋君没想这么尖锐地公开戴林暄的身世,否则不会把戴恩豪藏起来十二年。


    可人生不是电影,不是一定会迎来释怀的结局,不是把秘密说开就能握手言和,相拥哭泣。


    即便把这些沉甸甸的、带着罪恶与枷锁的往事摊开说清楚,痛苦也不会与心脏和解。


    爱与愧疚都是最难宣之于口的东西,何况蒋秋君与戴林暄之间隔阂了三十年。


    错误就算得到了原谅,也改变不了罪恶的本质。


    ……


    戴林暄耳鸣得厉害,隐约听到戴翊执着的敲门声。她怎么进来的,说了什么,一概没听清。


    戴翊被桌子绊了一下,戴林暄本能地扶住她,说了句“小心点”,便带上门离开了。


    “哥!”


    “哥!”


    别喊了,我不是你哥。戴林暄心想。


    他离开了戴家老宅,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却没有力气回头。他坐上车,本想自己开回去,然而半天没插进钥匙。


    他来的时候让刘曾回去休息了,下午再过来接,这会儿刘曾估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叩叩——”


    景得宇冒出来,尽量自然地敲敲车门:“戴大哥,我姐让我送你回去,我没喝酒。”


    戴林暄下意识笑了笑:“回哪儿?”


    景得宇愣了愣。


    戴林暄也明白现在的状态开车对路人不太友好,于是也没拒绝景得宇的好意,离开了驾驶座把钥匙交给他:“麻烦你了,送我去河子山公馆吧。”


    “好的。”景得宇赶紧上车,“一点都不麻烦。”


    理智上,戴林暄知道不该带着满身的颓败回去影响赖栗,可这时候他的确想不出还能去哪。


    即便他不在乎身世被公布,即便他也想过这么做,可真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想面对任何人。


    包括赖栗。


    赖栗……比任何人都在乎他的“完美”。


    可“逃避没有意义”这种话是他自己说的,早晚都是一刀,不如快点儿。


    车停在了地下车库,戴林暄妥善道:“你开回去吧,我明天叫人去取。”


    “也行……”景得宇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想问戴大哥你没事吧,不过随后又意识到这种虚无的关心太过苍白无力,毫无意义。


    他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赖栗的头像:“睡这么死的吗?这都不回消息?”


    戴林暄站在家门口,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


    赖栗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就算景得宇不说,霍斐也不可能憋得住。


    然而推开门走进卧室,床上空荡荡一片,别说赖栗,连手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戴林暄恍惚了一阵,几乎以为早上拷住的赖栗只是幻想,其实赖栗一直没回来过。


    他发了条消息:在哪儿?报个平安。


    另一边床头柜上传来“嗡”得一声。


    赖栗没带手机。


    戴林暄给保镖打了个电话,那边说赖栗在经子骁家。


    “知道了。”戴林暄缓缓放下手机,“注意安全。”


    ……这样也好,他自己消化会儿,明天就好了。


    戴林暄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便撑着沙发扶手坐了下来。他理应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赶紧维护好和贺家的联系,借着贺书新制造车祸的事情发挥一波,再表现得贪心一点……


    可身体好像被抽空了,指尖抬一下都费力。


    戴林暄说不上在房间里待了多久,等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期间很多人打来电话,发来信息,多数是朋友的问候,戴林暄全都没有理会。


    李觉的消息夹在一秒都不停歇的提示音里,简短而不明显:戴总,诞县凌汛,挺严重的。


    戴林暄花了两秒理解这段话,回复道:先让人准备救援物资,我半小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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