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沈家的路上, 平安看着街道上熟人相见相互打躬拜年的喜庆场面,问道:“爹,咱们这样跑出来合适吗?”
“不妨事, 你祖父可以应付。”陈琰道。
“也对。”平安心想,自打祖父做了官,可是一天比一天成熟了。
转眼来到郭家,郭恒与陈琰不同, 位居天官,与首辅不相上下,无须在意人情,想不见客就不见客,在大门口放个“接福袋”,同僚下属便都知道了。
且今年没再收到关于“小状元体”的投诉, 便知道平安的字已经初具筋骨,至少不至于有碍观瞻了。
他终于清清静静过了个年。
给二师祖拜完年后,照旧去大师祖家吃饭。
沈廷鹤同样不喜吵闹, 只放进几个关系较为亲近的门生和自家堂侄和远房堂弟一家, 摆了个家宴聚一聚。
除了清儿都是长辈, 平安还可以继续赖在女席和清儿凑头说小话, 一个说百合润肺止咳、清心安神, 一个说将整头百合中放入腌制好的肉糜, 加少许干贝提鲜, 加高汤炖煮, 香滑绵软, 状若莲花……就这样都能聊上半个时辰。
直到宴席到了尾声,清儿问平安:“找到可以做输液管的材料了吗?”
平安摇头,他几乎问遍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各地官员, 没人听说过可以代替橡胶的防水可形变材料,他只好谎称要发明一种军用器材,托锦衣卫帮忙寻找。
清儿告诉他,趁着上次皇帝旧伤复发,她托他爹换药时取了伤口渗出的脓水回去,用不同浓度大蒜素与蒸馏水进行对比试验,结果发现,大蒜素针对陛下的病是有效的。
平安低呼道:“太好了!”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话音刚落,就听见屏风外面的男席上大师祖在说话。
大师祖今天兴致颇高,多喝了几杯,话也多起来,无非是勉励后辈们要治好学、当好官、做好人,席间还着重表扬了自己的爱徒陈琰同志,每次让平安带回功课,只是让陈琰教他破题,陈琰每每都会交回一份完整的文章,虽则公务繁忙,却从未敷衍了事。
有这样的治学态度,何愁往圣绝学无人传承,大家都要向陈琰同志学习。
一片赞许声中,平安如遭雷击。
“平安哥哥,你把眼睛瞪那么大干嘛?”沈清儿问。
“要完。”平安声音打颤。
“药丸?”沈清儿把平安送她的大荷包拿来,从里面找出一瓶消食丸。
平安盯着那堆瓶瓶罐罐:“有没有跌打损伤丸?”
清儿又翻了翻:“有!”
“外用的话记得用酒化开,可是你要这个干嘛?”又清儿问。
“我有个朋友干了点坏事,近日有血光之灾。”平安接过来装进自己的大荷包里。
待到宴席散了,沈廷鹤的几个门生陆续离开,下人们撤去屏风和食桌,平安面前没了遮挡,直接跟他爹看了个对眼。
嗖地一声躲到了清儿身后。
“你过来。”陈琰道。
平安像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
“该回家了。”陈琰非常温和地说。
“我今天住在大师祖家。”平安又道。
“有事过来说,男子汉,别躲在小姑娘身后犯怂。”陈琰道。
“那怎么了。”平安探出半个身子:“小姑娘也可以很勇敢,男子汉也可以犯怂。”
陈琰伸手一捞,平安“哇”地一声跑到了院子里。
白氏很懵,一脸疑惑地问清儿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清儿毫不掩饰一脸看热闹的兴奋:“平安哥哥的一个朋友干了坏事。”
转身一看,林月白习以为常地坐在原处喝茶,好像压根没生过什么儿子。
沈廷鹤原本在庭院里与堂兄说话,险些被平安扑了个趔趄:“大师祖救我!”
沈廷鹤将平安挡在身后问:“大过年的,你撵他作甚?”
刚受到老师表扬的陈同学自然不会说,自己笔耕不辍写了那么多文章,都是受人蒙骗了。
便给了平安一个“等着瞧”的眼神。
回家的路上,平安死活不进车厢,把车夫撵下来,给他一串铜板让他叫车回家,自己跳到车辕上赶车。
君子六艺,平安早就学会驾车了,只是没想到这全景天窗的位置这么冷,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脸,熬到家时,鼻头眉毛冻得通红,幸而带了耳暖和棉帽,否则非把耳朵冻掉不可。
马车驶进甜水胡同,在家门口堪堪停稳,来拜年的人们已经被陈老爷打发干净了,门房小厮和冬青出来迁马车,见是安哥儿驾车,都有些意外。
平安跳下车辕撒腿跑路。
见儿子这样“惨”,陈琰倒有点心疼了,不过白写了两个月文章而已嘛,平安身边名师云集,为什么单单骗他作文章?说明还是有些孺慕之情在的。
陈大人就这样硬生生把自己劝明白了,还吩咐冬青把炕生热,再弄个汤婆子去,不要直接给他捂手,缓一缓再给。
……
古人读书,讲究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顺序,春天正是下功夫的好时候。
沈廷鹤趁此时间,带他重读“五经”,将程朱的注述全部吃透,能做到随口引用,像说话一样简单。
过了“四书五经”这一关,照理来说应该开始学习整篇八股的文写作,然后成百篇的写作练习,再反复打磨修改,才有考中的希望。
可沈廷鹤不然,依然只让他学破题,并在剩下的几个月里,带着他读“三通”、“四史”、诸子百家、历代古文。
平安也不着急,反正晚上做完功课,还有些时间研究他的“押题宝典”,因为觉得自己偷偷在干坏事,每晚挑灯夜读的时候,都觉得特别有干劲。
到了四月初,陈琰上书请求依例荫一子入监肄业,皇帝自然照准,平安便摇身一变,成了国子监的正式监生。
其实这两年,平安虽然很少来国子监,但国子监里一直流传着他的传说。
当年被博士们骂“不如稚子”的那批监生还没全部毕业呢,听说这个“稚子”长大了一点点,就要来参加科试,利用监生身份获得在京考试的资格,挤占为数不多的乡试名额,率性堂几个名列前茅的监生觉得天都塌了。
待到平安去国子监报到的那日,他们选出一个代表,去跟平安套近乎。
平安是自来熟的性格,又没有其他荫监生那种官宦子弟高高在上的架子,谁来跟他聊天都能搭上两句话。
时人问读书人的学习进度,都是问:“文章可曾成过篇?”
正是在问能否写出整篇的八股文,是否具备应试的水平。
可平安每每摇头回答:“不曾成篇。”
众人不禁疑惑,还有一个月时间科试,竟连八股文都写不了整篇,还夸口要参加乡试?这是明摆着是重在参与啊。
想来也是,十二三岁年纪,也没正经上过几年官学,整日陪着皇子皇孙读书,那皇家教育又不是用来应试的。
念及此,众人放下心来。
其实按照规定,即便是荫监生,入监后也得在国子监读上两三年书,通过两次岁试才能参加科试,除非此人才学过人,得到祭酒大人的亲自举荐。
平安来到国子监第一天,就向监丞递上申请参加科试的文书。
监丞来到敬一亭见赵祭酒,称有个荫生刚入监就申请参加科试,希望得到大人的举荐。
赵祭酒听得一阵无名火起,读书人讲究一个“稳”字,这是谁家的子弟,刚刚凭恩荫入学,未及精进课业,磨练心智,就想参加科试了?
“什么孟浪之徒,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着一扬手,打算将文书扔回给监丞。
“大人认识,是陈部堂之子陈平安。”监丞道。
却见一把年纪的赵祭酒倏然从椅子上弹起,在空中接住了那份文书,平平整整摆在了书案上,动作一气呵成,转瞬间就恢复了八风不动的做派。
赵祭酒除了国子监,还兼着其他部院的侍郎,公务繁忙,监中大部分庶务都是由两位司业料理,陈琰又没同他打过招呼,每年都有荫监生入监,他这个祭酒还真不清楚陈平安的事。
赵祭酒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年轻人,锐意进取是好事,。此子在博兼堂读书多年,陛下早将博兼堂划入了翰林院,也算官学,啊,也算官学。”
“是是是。”监丞躬身道。
“你叫他来,本官要亲自勉励他一番。”赵祭酒又道。
平安拿到了祭酒大人的举荐文书,就请长假了,连博兼堂那边也不再去上课,专心在家跟着大师祖筹备科试。
一直到了四月底,沈廷鹤才开始教他八股文的写作。
仍是那个观点,对平安这种孩子来说,八股文只是一种形式,“破题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成篇”,六段八个排偶句,如果一味地练习,哪怕文章再花团锦簇,也如空中楼阁,脚下无根,唯有积累足够的学识,才能写出理、辞、气三者俱足的文章,获得考官的青眼。
何况陈平安这小子,晚上偷偷在家研究了成百上千篇时文,意图从中找到押题,他又不是不知道,程文读得多了,即便不讲也能无师自通。
五月初十,是国子监举行科试的日子。
平安寅时就被叫起来了,揉着双眼困倦至极,初次品尝到寻常读书人无数次赶考的辛苦。
一家人都陪着他起了,连陈老爷这种赖床的祖宗,出于爱的驱使,都能深更半夜爬起来送考。
闭着眼睛吃过一顿早餐——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又闭着眼睛被爹娘和祖父祖母簇拥着出门,绕过影壁来到大门口,登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大叔先前派来保护他的二十名锦衣卫,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组成了两个卫队,一前一后拱卫着送考的马车。
平安一点困意也没了:“这是干什么去?”
为队长出列笑道:“咱们六爷特别交代,一时找不到您要的材料,他心里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您小人家头一次参加考试,排场得摆足。”
平安快崩溃了,知道的这是要送考,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江洋大盗押往刑场秘密处决呢,气得他直喊爹。
陈琰笑道:“诸位的好意心领了,但小儿只是参加科试,有书童陪着便足够了,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陈大人都发话了,众人只得一脸惋惜地整队返回。
陈琰拍拍平安的后背:“好好考,晚上全家去春秋楼吃烤鸭。”
平安脆生生应着:“好!”
冬青背着书箱,陪着平安登上马车,马车碌碌撵过青石砖地,往胡同外宽阔的大街驶去。
第182章 第 182 章 你得对我行礼,称大人。
不同于北直隶学政主持的科试, 国子监科试有独立的考试标准和名额,由赵祭酒亲自主持。
考试地点在彝伦堂,提前发放了考牌, 并在考场外设置官吏搜捡。
平安拿着提前发放的考牌,找到了自己的座次,这半年开始筹备科举,觉得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 四下看看,参加科试的监生多在二十到三十岁上下,甚至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监生。
原来自己还很年轻。
平安八卦之心又起来了,探着身子拍拍前面的老监生:“这位师兄,请问尊姓台甫?”
老监生转过头来,笑容忠厚:“愚兄姓吴, 草字仲芳。”
“吴师兄,您来国子监几年了?”平安问。
“愚兄不才,四十八岁仍是童生, 家里凑钱捐了个监生, 入监两年了, 今年打算下场一试。”老监生道。
平安明白了, 这位是通不过府试和院试, 索性入国子监, 打算直接参加乡试的。
那老监生也没问平安是谁, 这个屋里恐怕也没人猜不到。
却听背后有人小声蛐蛐“又是一个方仲永”、“小时了了, 大未必佳”之类的话。
平安也不怎么在意, 小叔公从小就教给他一个道理——不遭人妒是庸才。
“这屋里怎么一股酸味儿啊?能否开窗通通风?”
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平安循声望去,居然是郭琦, 他知道郭琦两年前入监了,却不知道他今年也要下场。
那几个议论平安的监生刚想反唇相讥,见是天官郭恒的儿子,忙又缩回头去。
郭琦朝着平安龇牙一笑,探着身子小声对他说:“我爹觉得我多半通不过科试,让我不要声张。”
平安点头表示明白,绝不到处声张。
毕竟只是选拔考试,纪律相对松散,赵祭酒带着两名司业走进来时,堂内簌簌作响。
“肃静!”监丞黑着脸呵斥:“再敢交头接耳,一律以舞弊论处,交绳愆厅发落。”
堂内霎时间变得针落可闻。
书吏进来分发试卷,平安不再理会旁人,静下心来仔细审题。
堂堂正正的两道大题,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不知是大师祖往他脑袋里灌了太多经史子集,还是晚上加班加点看了太多程文,平安竟觉得一点也不难。
想好破题之后,便如有神助,洋洋洒洒在草稿纸上写下两篇,文章作完,鼻尖都冒出一层细汗。
重读一遍,自觉虽比不得名师名家的范文,但也算书理纯密,花团锦簇。
然后稍作修改,删减掉拗口和繁复之处,代之以更恰当的句子,使音调更加和谐,朗朗上口,才用馆阁体工工整整誊抄在答题卷上。
平安长舒一口气,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此时刚到中午,平安早上吃得少,已经前胸贴后背了,门外飘来饭菜的味道,是撰堂的杂役端着三口木桶来送午饭。
平安闻见这个味道就本能的想逃,待看到隔壁桌上那一大碗类似盖浇饭的混合物,浇的是水煮茄子和水煮豆角,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听闻国子监的厨子都是服刑的囚犯,世间万物一锅炖,炖得黑漆漆的,打饭手还抖。
之前平安跟着老爹,吃得是教职工小灶,老爹又整顿过掌馔的官员,监生的伙食也没到这种地步,可见老爹离开国子监这几年,伙食情况又恢复如前了。
他忙对打饭的杂役说:“我要交卷。”
杂役便隔过他,去给老监生打饭了。
平安是头一个交卷的,在众人目送之下离开了彝伦堂。
监生们心里暗哂,明明是一整天的考试,这家伙只用半天时间就跑路了,怕是真做不了整篇文章,回家找爹娘哭去了。
赵祭酒和司业们都去吃饭了,监丞将平安的文章放在案头,等祭酒大人回来阅卷。
到了下晌,陆陆续续有不少监生答完了卷,将草稿纸和答题纸一并上交,赵祭酒也回来了,往大案后一坐,开始阅卷。
赵祭酒能做到这个位置,理政能力尚且不论,学问一定是足够的,八股文作为当下取仕的主要方式,凡是翰林出身的官员,都是个中高手。
因此考官在阅卷时,每份试卷只停留十几息,便对考生的水平了然于胸,不能入眼的,在这时就已经剔除出局了。
但凡给自己的学生阅卷都有一个通病——容易暴躁。
还有半数考生没交卷呢,赵祭酒已然烦躁地将试卷翻得哗哗作响:“断章取义、胡乱用典、狗屁不通!”
遂叫监丞将此人抓回来,不但骂得他狗血喷头,还打了他二十手板。
此人正是刚刚奚落平安的监生之一,郭琦看着他的惨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谁在发笑?!”赵祭酒怒目扫过众人。
考生们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敢大声喘气。
赵祭酒在试卷上写下“不取”二字,便将那监生撵出去了,暴躁的翻过一页,打眼看去,似乎又是一份聱牙诘曲、故作高深的烂作,刚想扔在一边,见是那位五十岁老监生的卷子,鬼使神差地多看了几眼,一看之下竟品出一点意思,再看一遍,竟觉得恢宏大气,字字至理。
他不禁疑惑,此人这大半辈子到底在蹉跎什么啊?
遂派人将吴监生也叫回来,好奇地发问:“你有这样的功底,为何还要靠捐监参加乡试?”
那吴监生道明原委,原来童试时,考官水平有限,想不出多么深刻的题目,又或避免录取“剿袭”之作,便想到了一种叫做“截搭题”的损招——将经典中不相干的句子强行拼接形成题目,牛头马身,冷僻怪异,让考生揣测出题人的用意,强行自圆其说,以难倒考生为能事。
这种歪风邪气在地方官学盛行多年,也因此出现了许多吴监生这样的倒霉蛋,因缺乏应试技巧,才学得不到施展,潦倒科场数年,只能靠捐监入学。
跳过童试直接来到科试,考官的水平何止拔高了一筹,题目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题,这也是为什么平安会觉得不偏不难,许多具有真才实学的考生此时才有机会崭露头角。
赵祭酒心中感叹,果然任何考试制度都有其弊病,野有遗贤,代代如是。
遂在吴监生的试卷上写了个“取”字,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要好好准备乡试。
吴监生红着眼眶,一揖到底,谢过祭酒举荐之恩。
赵祭酒欣慰地点点头,又批阅了二三十份试卷,即便是录取的几篇,也觉得有些勉强,眼下看来,这一批监生乡试堪忧……身为他们的祭酒,老赵很头疼。
正在这时,被试卷折磨的几乎失去耐心的赵祭酒,看到一篇令他耳目一新的文章。
无矫揉之态,无繁复之辞,内容翔实,引典得当,雅正清新——一种从未被八股文荼毒过的清新。
如果说以往名家作八股是在“戴着镣铐跳舞”,这篇文章却几乎不见被格律束缚的呆板,字里行间跳跃着几要破纸而出的灵气。
“嘶——”赵祭酒倒吸了一口气,但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在章尾写了个大大的“取”字。
重看一遍,在答题纸上圈点几处,觉得细节上还稍有欠缺,未能完全做到正反虚实深浅相间,想来是应试经验不足的缘故。
“去把陈平安叫来,本官有话要叮嘱他。”他说。
监丞小声道:“叫不来了,他临走时说要去东宫蹭饭。”
去东宫……干嘛?
赵祭酒嘴角抽了抽,心中默叹,吴仲芳、陈平安,希望你二人在乡试时遇到一位慧眼如炬的房师。
……
次日,国子监科试放榜,陈平安的名字位居第二,榜首竟是年过五旬的吴监生,而众望所归、年年岁考都是第一的率性堂贡生王纶却被落到了第三,原本很有希望通过科试的两人,却因为名额有限被挤出榜外,失去了乡试资格。
告示墙下,监生们议论纷纷。
这一老一少,一个潦倒半生、须发花白仍是童生,另一个目光清澈、上个月还做不出整篇文章,这二人位居前二,没有内幕鬼都不信!
鬼都不信!
榜下监生越聚越多,人一多,总有出头鸟,挑唆大家一起去敬一亭讨个说法。
……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早年间在监中闹事是要被砍头的。国朝优待士子,就养出了这些个眼高手低的混账!”
暴躁老赵听闻监生们聚在门外要说法,气得摔了一盏茶杯。
“大人,监生聚众闹事可大可小,曾有位祭酒因此被降职调任,毕竟这陈平安是大人破例准许参加科试的,大人还是耐下心来向他们解释几句吧。”两位司业一齐劝道。
赵祭酒好半晌才压下火气,令人去陈家把陈平安找来。
敬一亭轩敞的庭院之中,聚集了上百名监生,正在乱哄哄地吵架。
郭琦站在人群中央,一派舌战群儒的架势,据理力争道:“陈部堂只是个兵部侍郎,若是祭酒大人营私,也该先取我这个吏部尚书的儿子才对。”
有人说,这只能证明郭尚书高风亮节,无法推导出陈平安和吴监生是凭真才实学考中的,更何况陈平安跟太子有过命的交情,岂是一个尚书之子的分量可比。
郭琦气得面红耳赤,扬言要找人弄他!
“祭酒大人出来了!”
正在闹事的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刚刚带头挑事的监生也成了扎嘴葫芦,没了声音。
“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赵祭酒脸黑得像锅底。
这时一个被黜落的监生站出来,小声说道:“我等只是想知道,若说吴师兄此前运气不佳也就算了,为什么陈平安连文章不能成篇,却可以考中第二?”
赵祭酒反问:“谁说他不能成篇?”
“他自己说的。”
“他让你跳河你跳不跳?”赵祭酒反问。
“我……”
赵祭酒冷哼一声,令人将吴监生和陈平安的文章张贴出来。
“那个谁,你过来念!”赵祭酒道。
“那个谁”正是他刚刚在考场上斥骂责罚的监生,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带头挑唆闹事声音最大,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其实监丞早将这几个人的名字记下来了。
此人站出来,硬着头皮念完了四篇文章,众人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已有部分监生打起了退堂鼓。
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即便写不出好文章,鉴赏能力总还是有的。
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大人在科试之前特意见过陈平安。”
言下之意,赵祭酒有泄露考题之嫌。
赵祭酒一股怒火窜上来,极想把此人揪出来扔到绳愆厅好好收拾一顿,但是不行,因为此人是徐谟徐阁老的长孙徐锡亮。
早闻徐阁老“赖账阁老”的称号来源于陈平安,作为深受祖父看重的好大孙,在这种时候捅刀子也不稀奇,甚至带头挑事的监生,也有可能是他授意的。
赵祭酒正有些为难,有人说了句:“陈平安来了!”
便见一个少年排众而出,努力压制着目光中的兴奋和新奇,先给祭酒大人行了个礼。
平安今天懒得出门,只派冬青过来帮他看榜,原本在家里研究押题呢,听说国子监有瓜,还是关于自己的瓜,快马加鞭就赶来了。
赵祭酒正色道:“你来的正好,对于你的这篇文章,徐锡亮存有疑虑。”
徐锡亮毫不畏怯,将刚刚的疑问又说了一遍:“科试之前,陈监生为什么单独去见赵祭酒?”
平安上下打量着他:“你叫徐锡亮?”
“正是。”徐锡亮昂首看着他。
平安似笑非笑道:“国子监也是官署,你得对我行礼,称大人。”
第183章 第 183 章 愿赌服输吧。
“你……”徐锡亮冷着脸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想知道, 但你长得跟你祖父实在太像了。”平安道。
徐锡亮倨傲道:“知道还敢这般嚣张,我的礼你受得起吗?”
吕阁老是老来子,双亲已经近百岁了, 迟早是要回去丁忧的,在徐锡亮眼里,他祖父几乎已经是首辅了。
平安道:“《会典》说我受得起,我便受得起, 你不守规矩,我就参你祖父一本治家无方,反正你祖父被参也不是第一次了!”
徐锡亮脸上转作青白之色。
两人相互对峙,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满院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了。
最终,徐锡亮败下阵来, 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闷声道:“陈大人。”
“哎!好后生!”平安朗声道。
监生们窸窸窣窣地开始窃笑,赵祭酒掩口干咳一声, 旋即又恢复了一脸肃容。
徐锡亮比平安大了整整十岁, 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还没回答我, 为什么在考前单独见祭酒大人?”
“自然是谈论公事。”平安道
“你有什么公事可谈?”徐锡亮问。
平安眉毛一挑:“你算哪根葱?我有什么公事, 需要向你汇报?”
“我算……我……我只知道‘瓜田不纳履, 李下不正冠’, 你考前单独见主考, 怎么证明自己没有舞弊?”徐锡亮反问。
平安不温不火地回答:“我问心无愧, 为什么要证明?倒是你, 说我与祭酒大人营私舞弊,有何凭证?”
“是你上个月自称不会写八股文,许多人都听见了。”徐锡亮道。
平安道:“八股文需要学很久吗?不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 随便填一填吗?我大师祖说了,八股是表,学识才是里,只有你这种脑子不灵光还不肯下苦功的半瓶醋,才需要积年累月地研究格律。”
“你敢骂我?!”
“骂得就是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赵祭酒眼见日头高悬,两人吵个没完没了,便对徐锡亮道:“徐监生既然说本官有营私之嫌,不如这样,本官为你二人加试一场,尔可愿意?”
徐锡亮道:“加试可以,但学生又没有嫌疑,且已通过了科试,为什么要让学生一起考?”
赵祭酒冷声道:“你乃本次考试的孙山,正好做个对比,若陈平安连你都考不过,本官可以当场将他黜落,并上本请罪。”
徐锡亮感觉被捅了一刀,还捅得很有道理。
他咽下这口气,权衡了片刻,回答道:“学生愿意。”
赵祭酒又看向平安:“你呢?”
“我本来不该自证的,但闲着也是闲着,就陪他玩玩。”平安又问:“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徐锡亮考不过我,是不是该追究他诬告诽谤之罪?”
赵祭酒颔首道:“诬告者反坐,徐锡亮,你可要想好?”
徐锡亮思索片刻:“学生想好了,但公平起见,题目不能由祭酒大人您出。”
“可以,”赵祭酒道,“你来指定一人。”
徐锡亮目光扫过赵祭酒身后的几位官员:“孟司业吧。”
台下一阵唏嘘——孟司业,国子监公认的出题鬼才,常因出题思路过于清奇,导致大片监生拿不到积分——徐锡亮这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节奏啊。
徐锡亮做出这个决定后也有一些后悔,不过转念一想,孟司业的题再难,也跑不出四书五经的范围,他就不信了,他三岁开蒙,寒窗苦读二十年,还考不过一个十三岁的陈平安吗?
书吏搬来桌椅摆在敬一亭的屋檐下,铺纸研墨,孟司业坐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笔在纸上用大字写了个题目。
书吏举起题目展示给众人看,只见纸上写着: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
满场哗然。
徐锡亮险些惊掉了下巴:“怎么能这样出题?”
孟司业道:“每一句都是出自‘四书’,怎么不能这样出呢?”
赵祭酒也有些惊奇,孟司业显然在刁难他们,这四句取自《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将每本书的首句并作一题,如果将寻常截搭题比作牛唇对马嘴,这道题就是一只四不像的山驴子。
但他也很好奇这两人会如何作答,于是干咳一声道:“已经接近正午了,作文时间太长,你们只需要破题即可,给你们一刻钟时间,过来答题吧。”
两人分坐桌案两侧,书吏给他们分发笔墨,点燃一支线香。
平安略思考片刻,就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然后百无聊赖地等徐锡亮动笔,期间还对对方施展胸有成竹的王者蔑视。
徐锡亮额头见汗,渐渐沿着鬓角滴落在答题纸上。
线香渐渐燃尽,他依然不得要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试卷被人收走,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陈平安只是胡写一通。
监丞现场公布二人的答案:“徐锡亮:白卷。”
围观众人并不意外,因为大多数人也想不出来,该如何在两句话之内高度概括四本书的核心。
监丞又道:“陈平安破题:道本乎天,内修而廷献也。”
极静的院子里又是一片哗然。
这句话的意思是:道的本源是自然,人通过不断的修习,才能将“道”贡献于国家。
“大学之道”是纲领,“天命之谓性”为本体;“学而时习”是内修,“见梁惠王”为外用。不但一一对应,还能串联成句,立意堂堂正正。
如此惊人的概括力,如此敏捷的才思,说陈平安营私舞弊鬼都不信!
鬼都不信!
众人突然倒戈,纷纷指责起挑唆事端的几个监生来。
几个被“检举”出来的监生纷纷狡辩道:“我们只是存有疑惑,来向祭酒大人请教,没有闹事的意思。”
监丞命皂吏将其扭送到绳愆厅,严惩不贷。
几人一边被拖走,一边疾呼道:“大人,大人冤枉!徐公子救我们啊!”
徐锡亮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说一个字,豆大的汗珠将衣领都浸湿了。
“徐监生。”平安道:“愿赌服输吧。”
赵祭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徐锡亮,分明已经给过他多次机会了,非要闹得这么大,一点余地都不留。
“报送顺天府的考生名单送过去了吗?”赵祭酒问。
孟司业答:“刚送出去不久。”
“追回来,徐锡亮诽谤本官,诬告同窗,现将其黜落,不得参加乡试。”赵祭酒道。
孟司业应一声,立刻派人去追。
赵祭酒又宣布,今日在此闹事之人,罚抄一遍《大诰》,一遍《会典》。
“都散了吧,散了吧。”监丞像赶羊似的,将监生们赶出三堂。
待院中人群散尽,赵祭酒走向面如死灰的徐锡亮,低声道:“你有句话说得不错,本官确有私心,你的文章平淡无奇、乏善可陈,将你低低地取了,是因为你祖父事先关照过。”
徐锡亮瞠目结舌地看着赵祭酒,腿一软,跌坐回刚刚答题的椅子上。
赵祭酒还有其他公事要忙,令人备车,临走时拍拍平安的肩膀,鼓励道:“今年乡试的主考,大抵在礼部的两位侍郎中选一,多看看他们的文章,对你有好处。”
平安躬身一揖:“谢大人赐教。”
说着,还极有礼貌地送赵祭酒离开国子监。
这样品貌德行兼备的小后生谁不喜欢,赵祭酒一路都在交代他乡试的注意事项,毕竟平安考个好成绩,也算国子监的考绩。
……
徐谟是个治家还算严谨的人,偌大一个徐宅内外有别、井然有序,且今日老爷从内阁回来就阴沉着一张脸,还令人去国子监将长孙徐锡亮叫回来。
家里上下,无论是子女还是管家、下人,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触了徐阁老的霉头。
徐锡亮被带回家时,徐阁老已换了一身燕居的直身,瞧那堪比锅底的脸色,显然已经知道了国子监发生的事情,但他情绪尚算稳定,仔细询问长孙这样做是何缘由。
徐锡亮在家和在外两副面孔,尤其在祖父面,前贯会装乖卖巧,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是真的怀疑考试不公,想替大家讨个公道,没想到陈平安居然扮猪吃老虎。甚至为了挽回颜面,颠倒黑白找托词,说陈平安一定是有意下套,故意让他当众难堪。
徐谟感叹道:“你这个孩子,自小克己恭谨、率直耿介,凡事就爱计较个黑白对错,怎样,栽在陈平安手里了吧?”
徐锡亮点点头,一脸冤屈。
徐谟近来在朝中处境尴尬,自从璐王被曝出陷害陈琰一事,他就几乎与之断了联系,像他这样支持过璐王的官员在朝中还有很多,眼下虽平安无事,保不齐太子登基后不会秋后算账。
因此他们这些人,如今恨不能低调再低调,好好给自己谋个退路。
徐锡亮还傻乎乎地以为祖父马上要登顶首辅,成为文官之首了,一脸委屈地请祖父再去同赵祭酒说说,让他继续参加乡试,这科若是错过了,就要等三年后,人有几个三年可以蹉跎。
徐谟却不肯这样做,徐锡亮把路都走绝了,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夺去了资格,再去恳求只能自取其辱。
徐谟道:“你明日就请长假吧,回去让你母亲帮着收拾东西,趁着时间还早,我把你送回老家去,章?州学政是我的门生,他会直接举荐你参加原籍乡试的,好好考,别辜负长辈们的期望。”
徐锡亮见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好恭声应是。
徐谟没有料到的是,他随手处理的一桩小事,成为了他辉煌仕途的终结,这是后话。
第184章 第 184 章 我们做成了软管!
平安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 老爹就灌输给他做人要低调的道理,当神童不是什么好事,按自己的节奏正常长大才是最快乐的。
他这几年确实很快乐, 除了同窗和几个比较亲近的师长了解他的实力,旁人还真当他是“泯然众人”的方仲永呢。
不过经徐锡亮这么一闹,他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出去了,以后谁还敢再质疑他的成绩, 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比徐锡亮强多少。
这件事说大不大,徐谟没太当回事,就连陈琰也没放在心上,平安如今长大了,总要经历风雨,能自己解决的问题, 他都尽量不再插手了。
一场监生闹事的风波迅速平息下去,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朝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倒不至于因此翻脸。至于徐阁老对孙子的回护, 也无人在他面前多嘴, 良言逆耳, 大家只是同僚, 得罪人不利己的事可没人做。
平安听说徐锡亮要回老家应考, 也只是“哦”了一声, 他最近很忙, 太子要见他都得提前打招呼, 可没空管一个蠢货的闲事。
往后的日子里,平安白天照常读书,傍晚去沈家听大师祖讲解经义, 晚上回家“偷偷”揣摩押题,顺便研究两位乡试主考候选人的文风,不是逢迎对方的喜好,而是揣摩前辈的作文思路。
到了六月份,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吕阁老的老父亲离世了。
消息送到内阁,吕畴滕然起身,然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大案之后。
值房里乱作一团,掐人中的,解衣裳的,喊人的,机灵的小吏卸下一块门板,众人七手八脚将吕畴抬上回家的马车,交代吕阁老身边长随小心服侍,目送马车扬长而去。
虽说吕阁老双亲年事已高,人们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依然不免慌乱心悸——内阁要变天了。
吕阁老的门生故旧如丧考妣,比自己死了亲爹都悲痛。
徐阁老的门生则心中窃喜,这位老人家在大家经年累月的期盼之下,终于挂了……啊不,殁了。
按照惯例,官员听闻父母丧迅,不能立刻返乡,要先向朝廷请丧,要三辞三让,待皇帝恩准后才能回家丁忧。
这是一个必要且冗长的流程,请丧的官员要先在家中搭设祭棚灵位,披麻戴孝为先人守灵,遥寄哀思。
吕阁老毕竟是首辅,七七之内,吕宅大门外车水马龙,往来全是致祭的官员。
平安也跟着老爹一起来到吕宅吊唁,不过几天时间,吕阁老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形销骨立,面容憔悴,显见是发自内心的悲痛。
平安触景生情,不敢想象原线中的少年一夕之间痛失所有至亲的痛苦。
他对吕畴的认识又复杂了一些,他贪墨、油滑、谄媚、聪慧、务实、孝顺……
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当他意识到新皇与先帝的区别时,立刻改变了立场和态度,举贤任能、为君分忧,虽从没有明面上支持过现在的太子,却不动声色地卖过多次人情。
他还帮过凌砚父子,举荐过老爹和很多有能力的官员,虽然这家伙经常惹二师祖生气,但也只是政见不同,无伤大雅。
吕畴位居首辅的这几年里,国家机器稳步运转,黄河水患得到了治理,九边防卫得到了整饬、改土归流的政策逐步展开……这些政令的发布大多为皇帝乾纲独断,却离不开这位圆滑的“大管家”跟在后头平衡复杂的利益关系。
平安想,吕畴又何尝不知道“过河拆桥”是注定的结局,但他这些年的作为,积攒了大量人脉,足以保全家族后代,保障自己的晚年,这才是聪明人的生存之道。
……
内阁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吕阁老还未离京,包括皇帝在内,人们已将徐谟视做了实际上的首辅。
徐谟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只是做人有点端着,执政理念以维护传统秩序为主,缺乏锐气和创新,这一点上时常跟皇帝不太合拍。
但是没办法,从前他作为一根“道德大棒”存在,正是为了制约吕畴,如今收帆停船,他这条船锚就显得有些鸡肋了。而他本人,明明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水准,却必须做道德型官僚,这是比缺乏锐气更大的硬伤。
不过对于一个有主见的皇帝来说,跟谁都是过,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散。
乾清宫中,在皇帝御案的一侧新添了一副桌椅,从前的珉王,如今的太子李泊言,每日上午去博兼堂上课,下午在此处参与政务,学习治国理政。
皇帝令人将中央、地方的重要官职品级汇总起来,整理成一本劄子,每个官职的下方对应着官员的姓名和籍贯,都是可以更换的浮贴。
皇帝对着劄子,耐心地教给太子用人之道。
太子听得很认真,册封仪式后,他很清楚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是一国储君,以后还会成为皇帝,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虽然身体很想偷懒,但良心过不去。
一气儿说了太多话,皇帝有些口干,啜一口茶水,扯起别的话题:“平安最近还在筹备乡试吗?”
“是啊,忙得见不着影。”太子难得有空暇,将平安在国子监参加科试时表现出众,被徐阁老的孙子指为舞弊,挑唆监生闹事,然后当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狠狠打了徐锡亮的脸的八卦,讲给了父皇听。
皇帝闻言笑了几声:“不愧是平安,这题破得好!”
太子笑道:“平安最近学疯了,看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读书,肯定是怕受二茬罪。”
皇帝反驳道:“或许是发自内心地用功呢。”
“……”太子道:“那倒也是,毕竟臣最近也是发自内心地用功。”
“你那是怕挨揍吧。”皇帝道。
“……”
皇帝又对太子说,徐谟此人是典型的“律人如束湿,待己若春温”,可以把这种人当做阶段性的警示工具,但别把他树立成道德标杆,若是下面的官员胥吏群起效仿,政令就会难以推行。
太子听得出来,徐谟在首辅位置上呆不长的。
……
临近秋闱,平安“打劫”了老爹的考箱,那是十几年前祖母找工匠设计定制的,做工精细,用料上乘,尽管掉了一个插销,依然比市面上售卖的考箱质量要好。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考试用品需要采购,平安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去灶房偷了今天的煮鸡腿投喂阿吉,便带着冬青出了门。
进入末伏,天气依然炎热,秋老虎肆虐,街边的茶棚里坐满了歇脚的贩夫走卒,茶棚的背后用木栅围起,是一个正在拆除建筑的工地。
平安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好奇地问旁边喝茶的脚夫:“大叔,这里不是茶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茶棚呢?”
“最近新搭起来的。”那脚夫很敷衍地答道。
眼看快到饭点,平安叫冬青去旁边的烧饼铺,买了一沓咸烧饼,热腾腾地直接用小藤筐端过来,请桌上的几个大叔吃烧饼,还配了一碗酱菜。
几人乐开了花,七嘴八舌地开始分享八卦:“小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常在街上溜达。这里原本是宴月楼的大院子,宴月楼你听说过吧?”
平安故作懵懂地摇摇头。
“就是京城最贵的青楼!”那人神神秘秘地说:“后来听说是拐卖人口,被官府查封了,连地带房充缴了国库,挂牌变卖了三个多月,愣是无人敢买,最后由宫里接手,充作皇店了,紧接着就拆了牌楼搭茶棚,给街上干活的百姓乘凉歇脚,有粗茶凉茶供应,一个大子儿随便喝。”
平安笑道:“这是好事啊。”
“当然是好事了。”另一个脚夫小道:“这不,后面的主楼都要拆掉,盖几排大瓦房,把慈幼局和养济院搬过来,放在一起。”
所谓慈幼局和养济院,是本朝救助孤幼和孤老的官办公益机构,将二者放在一起,让手脚还算灵便的老人帮忙照顾孩子,可以节约人手,收容更多贫苦无依的老幼病残。
这件事平安听太子提过一嘴,是淑妃娘娘在推动,但今日亲眼看见,还是心生感动。
天色不早了,冬青拿着购物清单对了一遍,还有很多要买的东西,去晚了商铺打烊,便催促平安该走了。
笔墨纸砚、字圈烛台家里不缺,还要买门帘和号顶,这个季节不但蚊虫肆虐,还动辄大雨滂沱,若是没有遮挡,不是人被蚊子抬走,就是试卷被雨水打湿,成绩直接作废。
经过一家木材店,平安还顺路购买了一些材料,并去顾家把顾金生偷回家去。
他画了一张简图,让金生帮他在考箱下方装两个轮子,上方装一个拉手,不然进场排队时不能带书童,他要一个人扛着二三十斤的考箱等待搜捡,胳膊都累脱力了,还怎么答题?
两人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到傍晚,吃过晚饭又继续开工,一直忙到入夜。
金生很贴心的帮他改成了可伸缩拉杆,并在考箱顶端绑了个坐垫,等待点名时可以坐下来休息,节省体力。
平安拖着考箱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连声夸赞他手艺好。
陈琰从书房出来看,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平安道:“这是可以拉着走的考箱,我给他取名叫拉杆箱。”
陈琰心里暗叹,这孩子为了偷懒,可是一天比一天勤快了。
正在这时,影壁后想起“咚咚咚”地敲门声,声音急促,显得特别冒失,因此门房的小厮骂骂咧咧地去开门。
“姑娘,你找谁啊?”
“我找小陈大人陈平安!”门外响起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
平安一脸迷惑,怎么会有女子来找他呢?
“去看看吧,”陈琰道,“怕是真有急事。”
平安扔下考箱绕过影壁,就着房檐下的灯笼,将将看清来人的脸:“小宛姐姐?”
那女子是宴月楼的艺妓之一,阿蛮带到滇州去做小吏的殷小宛,手里抱着个木匣,似乎赶了很久的路,满身风尘,她的身后还跟着几名骑马的泗水府衙的官差。
平安第一反应是阿蛮出了什么事,赶紧将大家让进家里说话,叫人上茶。
殷小宛见到平安,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连水也顾不上喝,就迫切地对平安说:“我们大人在泗水的一个县里,发现当地村民喜穿一种雨衣,用榕树汁、松脂、蜂蜜,经过硫磺米酒烘烤加工,用拉丝的树胶和苎麻织成布,比蓑衣还要防水。”
她说的“大人”是阿蛮。
平安却听得一头雾水,这样的雨衣他似乎有一件,是小时候淑妃娘娘送的,后来小了穿不下,不知被收去了哪里。
殷小宛接着道:“我们大人想着,做成雨衣能防水,做成管子也能防水,便找了几个工匠,将融化的树胶倒进模具,塞入芯棒,果真做成细长的软管,小陈大人,我们做成了软管!”
她说着,递上手里一直抱着的木匣。
第185章 第 185 章 召陈平安即刻进宫。……
平安激动地接过木匣, 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几卷淡黄色的细长软管,比橡胶质地稍硬, 可以视作橡胶物的平替,作为输液管完全够了。
“我们大人说,这是小陈大人一直在找的东西,可以治皇上的病, 她不放心驿递,让我们快马加鞭用最快的时间送回京城。”殷小宛道:“她还说,皇上是圣君明主,希望小陈大人一定要治好他。”
平安看着木匣眼眶微红,也顾不得已经入夜,立刻去沈家将软管交给清儿。
沈太医今日在太医院当值, 白氏母女都已经睡了,只留个伙计在前面的医馆里打盹儿,以备夜间有急症病人上门。
平安火急火燎地登门, 对睡眼惺忪的伙计说:“劳烦通禀一声, 我有急事要见沈姑娘。”
那伙计困迷糊了, 跑回去禀报说:“小陈公子有急症。”
把白氏和沈清儿一起吓了出来。
平安当着白氏不敢说话, 将软管交给清儿, 两人开始用目光发电报。
白氏看看自己的女儿, 再看看平安:“你们两个……别是有什么事瞒着大人吧?”
两人相互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平安解释道:“没有, 白婶婶, 我明天要去考试,来跟清儿讨些备用药。”
“对,药!”清儿翻找药柜, 找出几个瓶子:“驱蚊的、解暑的、提神醒脑的……”
还添了句:“你只管放心考试。”
平安听话听音,松一口气,接过来连连道谢,又向白氏作揖告辞,转身跑了。
“不对,你们俩肯定有事。”白氏警觉地说。
“娘,我们能有什么事,这些药本来就是给平安哥哥准备的,我今天忙忘了,他就来讨要了。”
“这些都是夏秋季很常用的药,陈家难道没有,非要大晚上特意跑一趟?”
“他从小就用我配的药,身体棒棒的,当然只相信我啦。”清儿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娘亲回内宅,还说了句:“我今天回自己房间睡了。”
白氏更是奇怪,丈夫夜里当值,女儿一向要跟她睡的,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她咕哝着:“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
景熙九年,八月初九,是秋闱开考的日子。
平安提前一晚整理出各大书店押题的重合部分,共十篇文章,兴奋地拿去给爹娘显摆,只要将这十篇文章吃透,这次秋闱十拿九稳!
陈琰都不想说话了,吃吧,反正都是历科高手的作文,也吃不坏肚子。
看完文章,平安很早就洗漱睡了,陈琰和林月白还在院子里,最后一次清点孩子的考具。
聊起平安小时候干的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坏事,眨眼间小小的一团长成了少年,也要下场参加科举了,都有种光阴如梭的怅然。
或许再一眨眼,他们就老了。
“原来白头偕老是这么快的一件事啊。”林月白感叹道。
两人坐在院子里,只守着一壶茶聊天到深夜,都没什么困意,想到丑时末就要叫平安起床,索性没有回房去睡。
到了丑时末刻,两人刚想敲东厢房的门,门从里面开了,平安已经穿好了一身圆领宽袖的细布直裰,精神百倍地站在门口。
陈琰怔了怔,平安除了送别人进考场的时候,几乎没这么主动早起过。
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来,这孩子属于兴奋型考生,主要表现为遇到大考就信心十足、精力旺盛,主要动力为畅想考试后的美好生活。
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据陈琰观察,这样的考生大多是成绩不错,家境尚可,且没什么世俗压力的,只要不是太得意忘形,写出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就不算坏事。
至于会不会忘形,陈琰也不太确定,考完再说吧。
平安吃过一顿清淡的早饭,带着冬青和考箱,在家人的簇拥下出门,只见二十名便衣锦衣卫再次分成两队,前后拱卫着送考的车队。
卫队长似乎真的很想去送考,笑着解释道:“这次咱们换了衣裳,担保不会吓到人。”
“爹!”平安气得跺脚:“他们又来!”
陈琰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只好劝平安道:“左不过二十个人,堵在街口就进不去了,去就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几辆马车陆陆续续拐进胡同,沈清儿、郭琦、刘厦、金生……小伙伴们都赶来送考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众人七嘴八舌地嚷道。
整个胡同瞬间变得拥挤喧闹起来,街坊四邻听到声音,也自发起床出来送考,既然邻居们都来了,索性搬出一挂三百响的鞭炮,尤七用竹竿挑着,在门口噼噼啪啪地放了一通。
刘厦告诉平安:“太子殿下原本也要来,不知被什么事绊在了宫里。”
平安闻言有些不祥的预感,这么大的热闹都不来看,别是陛下的旧伤又发作了吧?
清儿看出他的担忧,又对他说了一遍:“你只管安心考试。”
平安这才定下心来,横竖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后面的事就交给太子和清儿了。
……
数辆马车、两队侍卫浩浩荡荡地往贡院街走去。
引得路上的考生纷纷侧目,这是谁家送考,搞这么大阵仗?
哦,陈家。
那没事了。
距贡院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已经塞满了送考的马车,马车只能停在此处,徒步走进去。
来到贡院门外的大广场,考生在此处集结,无关人员都要止步,平安独自拖着考箱寻找国子监的旗子,轮子摩擦青石砖地的声音碌碌作响,引得无数或好奇或好笑的目光。
平安无所谓地笑笑,反正在这次考试之后,拉杆箱会迅速取代传统考箱,成为考生必备的神器。
待平安终于找到组织,只听贡院内三声炮响,大门开了,搜检的官员和军卒各就各位。
却见两队手持红黑旗子的军士从贡院内出来,站在栅门外……开始跳大神,口中念念有词:“有冤者抱冤,有仇者报仇。”
平安看得瞠目结舌,孟司业对他们解释道:“这是在招鬼魂,红旗请恩鬼,黑旗引怨鬼,将这些旗子插在明远楼四角,请‘恩仇’二鬼一同监考,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年长些的吴监生说:“听说贡院考场之中,常发生离奇的怪事,有在考棚中缢死的,有被污损之间的,有交白卷的,还有人拔出自己的舌头……那都是平日没行好事,仇鬼的果报。”
年轻的监生们听得毛骨悚然、汗毛倒立。
孟司业又很实诚地说:“不外是劝人行善、诫人去恶的宣传,你们不要因此受影响,好好答题,不要搞小动作,就没有鬼神相缠。”
众人这才稍定了定心神,这时六位主同考官走出来,宣讲考试纪律,舞弊后果等等,宣布开龙门。
搜检很耗时间,连发髻都要拆散,但国子监作为大雍最高学府,是第一批入场的考生,因此平安很快就通过搜检,披头散发拖着箱子进入贡院。
穿过一排排狭小逼仄的巷道,按照考牌上的信息找到自己的位置,居然还是比较宽敞的“老号”。
平安将考箱摆放好,束好头发,拿出抹布擦号板、扫蛛网,把满是积尘的号舍擦干净,再用钉锤安装号顶和考帘,防止风雨侵袭和蚊虫叮咬。
乡试共分三场,每场三天两夜。
第一场为八股文写作,三道四书义、四道五经义,是三场考试中最重要的一场;
第二场为公文写作,论、诏、诰、表各一道,判语五条,考察考生的政务能力;
第三场为五道经史时务策,考察考生对治国安邦的见解。
等卫生打扫的差不多,也该发放考卷了。
从一大早排队到中午,众人已经饿的饥肠辘辘,只是这些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在家多是饭来张口的,关进贡院这狭小的号房,只能吃一些不易变质的冷食充饥,常有人把自己弄得上吐下泻,被人抬出贡院,考试成绩也作废了。
这时就体现出身体素质和自理能力的重要性。
平安虽也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他爱折腾,小小一只的时候就敢自己生火烤肉吃,且从不会在吃的方面亏了自己。
他从考箱里取出小铜炉,端到巷道上生火,葱姜炝锅、炒腊肉,加水烧开,抓一把白米改小火慢炖,腊肉混合白米的香味很快飘了出来。
煮好一碗腊肉粥,端回自己的号舍,撒上一把葱花,配咸香的小酥饼吃,可把那些啃着冷硬火烧的考生羡慕坏了。
平安认认真真祭了五脏庙,将号板收拾干净,才从防水的试卷袋中拿出考题,自信满满地开始审题。
随后他惊讶地发现,他研究出来的十道押题,不能说完全对应,简直是毫不相干……
……
乾清宫中,皇帝果然又发病了,这次病得更重,高烧三日不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非但太医院,连内阁阁臣和六部堂官都时刻派人值守在衙门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更糟糕的是,沈清儿被她爹娘锁在了家里,还帮她向太医学告了病假。
沈太医和白氏是多聪明的两个人,联想起清儿这段时日救治的那些受伤野狗,便猜到她想在圣上身上动刀。
要知道此时的外科手术不是没有普及,而是失败率太高,不要说“死马当活马医”的话,那可是九五之尊,在他身上手术失败会是什么后果?
太子表示可以理解,于是派亲兵侍卫扛着梯子,连夜将沈清儿从家里偷了出来,还顺便留了一道手书在沈家,盖有太子大印,表示已知手术风险,任何后果都由他一人承担,绝不牵连沈家。
做完这些事,孝顺的太子守在病榻前,用哄小孩儿的口吻哄他爹。
“父皇放心,这次不用捆在柱子上了,平安和王廷枢他们发明的蒙汗药,不但高泰试过,臣和平安都试过,真的是一点知觉也没有。”
皇帝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说了一个字:“滚。”
信你个鬼。
珉王挠挠头:“可能臣说得不够明白,让沈姑娘跟您说。”
言罢,将沈清儿拉到前面。
沈清儿仔细将手术过程说了一遍,如何麻醉,如何开刀,如何清创,如何缝合,怕皇帝不好理解,尽量用最浅显的话术表达。
病中的皇帝没有丝毫风度地说:“你和他一起滚。”
“……”
“父皇,蔡桓公讳疾忌医,最后病入骨髓,不治身亡,父皇可不要学他……”珉王跪在病榻前苦苦相劝。
皇帝甩他一个眼刀,甚至派了几个武功高强的宦官守在御榻前,事已至此,这个混账就算想篡位他都无所谓了,想在他身上动刀绝无可能,至少得留个全尸……
病人犯起轴来最是难搞,普通病人可以由家属抓着按着,先麻翻了再说,可这个病人是皇帝,他本人不同意手术,旁人根本无法近身,除非造反逼宫。
太子十分头疼的搓搓手:“逼宫的话……没提前做准备呀。”
“……”
吴公公凑到他们面前,抄着双手小声道:“殿下,把小陈大人叫来,他肯定有办法。”
“你当我不想吗,平安锁在贡院里呢。”太子道。
“这都火烧眉毛了,您下一道旨意,让他提前出场吧。”吴公公道。
太子有些犹豫:“中途离场,这一科成绩就作废了,平安努力了那么久……”
沈清儿这时也顾不得让他“安心考试”的保证了,跟着一起劝道:“殿下最了解平安的为人,应该知道在他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闻言,叹一口气:“来人,去贡院传本宫令旨,召陈平安即刻进宫。”
第186章 第 186 章 一直在失去,也一直在……
正如陈琰所想, 平安是个应考心态极好的孩子,尽管押错了所有题,依然保持积极的心情, 务必保证将试卷全部填满。
乡试最重第一场,尤其是前三道“四书”题,因此平安投入的精力多一些,全部誊抄完毕后, 才开始构思后面的“五经”题。
平安选择了的专经是与老爹一样的《易经》,眼看时间还早,就慢慢构思、修改,保证文章准确切题,从理、辞、气三个方面都看得过去,才开始在答题纸上誊抄起来, 至于能不能考中,无所谓了,最多被老爹嘲笑一顿罢。
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三天下午, 看着满纸工整端正的馆阁体, 此时天还没黑, 不需要“请烛”了, 平安颇有成就感的伸了个懒腰, 举手交卷。
接连三天的答题非常辛苦, 原本三场考试之间是可以离开贡院回家休息的, 不过自上一科开始, 朝廷便改了规矩, 乡试不允许中途离场了,九天六夜里空出的两夜,也只能在贡院里休息。
傍晚蚊虫肆虐, 平安又补洒了一些防蚊药,拆掉号板,放下号帘,刚准备躺下来休息,只见几个军卒快步朝巷道中走来,皂靴橐橐,在安静的贡院里显得更加震慑人心。
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明远楼上的监视官用望远镜看到有人舞弊,叫军卒前来锁拿,瞬息之后,便见他们掀开一间号舍的号帘,道:“陈监生,宫里有旨意,请跟我们走一趟。”
平安:??!
平安属实被这阵仗吓到了,他只是提前交卷想睡一觉罢了,为什么来抓他?有旨意又是什么意思?
“军爷,是不是弄错了?”隔壁号房有人说话。
平安循声望去,原来是国子监科试的第三名王纶。
“这可是陈平安,他有什么必要舞弊?”
“是啊,我们都能担保!”
附近号房中的几个监生纷纷开口。平安有些感动,他们中的几个此前还在徐锡亮的煽动下声讨过自己,眼下明明是竞争关系,却不顾违纪,探头出来为自己说话。
“肃静肃静!”军卒道:“谁说他违纪了,说了是有旨意,叫他去问几句话。”
另一名军卒道:“谁再敢多说一个字,统统逐出考场去。”
众人不敢再多言,只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平安被带走。
平安被带到了明远楼一间空置的屋子里,惊吓过后是满腔愤怒,怎么着?会试搞他爹,乡试又来搞他,他们陈家人上赶着“货与帝王家”,在各个岗位上发光发热,为朝廷分忧,还要日日担心被人诬陷,早知如此,小小的老子……
“呦!祖宗,您可来了!”吴用尖锐的嗓音打断了平安的思绪。
平安见吴公公亲自来了,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吴公公,宫里出什么事了?”
吴用跟他解释一番,陛下这次病得来势汹汹,太医皆束手无策,内阁阁臣轮流守在宫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太子殿下和沈姑娘提议立刻进行外科手术,陛下对那“刮骨疗毒”的提议心有余悸,不肯相信太子,拒绝手术。
平安叹一口气,皇帝的反应他非常理解,就算在现代医学发达的后世,普通人还恐惧全麻手术呢,何况在医疗条件有限的古代。
“陛下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平安问。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五皇子在两三岁时登基,也就是说,皇帝至少还有两年的寿数,这也是他此前没那么着急的原因。
眼下孩子还是胎儿,为什么陛下的病情会急转直下?
吴用身体有些肥胖,焦急之下满头热汗,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道:“咱们边走边说。”
平安遂跟着内廷的人离开了贡院,上了马车。
收卷的书吏询问外帘官:“陈平安试卷该怎么处置?”
外帘官道:“照常誊录,若没有第二、三场成绩,自会将其黜落不迟。”
“按规矩,考生一旦离开贡院,不得再重新入场。”书吏道。
外帘官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管照办便是。”
……
马车行使在长安街上,随行侍卫呵退街上的行人,一路疾驰,往午门方向走去。
看着临街的建筑迅速倒退,平安咕哝道:“吴公公,您真会掐时间,非等我哼哧哼哧把卷子全写完。”
吴用苦笑道:“早来晚来,您这科都是作废了,权当练习吧。”
平安很“惋惜”地想,这次考不中是因为去救皇帝了,可不是因为没押对题哦。
于是又问了一遍在贡院时的问题。
吴公公对平安解释道:“此处没有外人,我便实话对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往别处说去。最近这段时间,陛下常梦到璐王殿下,每每从梦中惊醒,头疼心悸,冷汗可以浸透中单。
“陛下本就少眠,每日只睡两个半时辰,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常常枯坐到早朝,这久而久之,圣体自然有损,赶上旧伤发作,一下子就病倒了。”
吴公公说着叹了口气:“咱从年轻时就入府侍奉陛下了,还从未见他这般。”
平安听明白了,璐王不是自然死亡,多半是被陛下秘密赐死的。
皇帝大叔虽有帝王手段,骨子里却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亲手赐死自己的儿子,很难不留下心理障碍。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时下欠缺对心理疾病的研究,死者频繁入梦,多半会被当成恶鬼索命,这种认知一旦形成,人会陷入一种恐惧、愧疚、自我怀疑的情绪当中,开始只是消耗精神,时间久了,就会伤害到身体。
平安没想到,自己的到来会给世界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本就短寿的皇帝,竟提前两年有了病危之像。
平安道:“我想先回家取样东西,再去一趟慈幼局。”
“去慈幼局干嘛?”吴公公问。
“陛下需要一剂强心针。”平安道。
吴公公不知道强心针是什么,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
平安办完所有的事,天色已经擦黑。
被带进乾清宫时,皇帝将将转醒,正斜靠在靠背上,强撑虚弱的病体,在太子的协助下,处理几项重要票拟。
殿外突然变了天,风雨大作,北风尖锐的呼啸,拍打着大殿的门窗,发出令人心悸的“哐哐”声。
吴公公令人去太医学把沈姑娘找来。
值守的太医对他说:“陛下从昨晚开始吃不进任何东西,连水都不想喝了。”
在这时的医生看来,只出不进,就是不预的先兆了。
“这敢情好,连禁食禁水都省了。”
平安的话令太医一脸疑惑。
吴公公疾趋到御榻前,小声对皇帝说:“陛下,您看谁来了?”
皇帝抬起半阖的双目,半晌才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纳罕地问:“你不是在贡院考试吗?”
平安给皇帝行了个礼,然后默默从荷包里拿出那条乌木念珠,双手捧着,对皇帝说:“臣有一件比考试更重要的事。”
皇帝见他拿出了念珠,费力开口:“你又有家里人遇到了麻烦?”
“是。”平安道。
“去找罗纶,他会帮你。”皇帝道。
平安摇头道:“臣这位‘家人’的事,只有陛下能帮。”
皇帝这才好奇地问:“是谁啊,出什么事了?”
“是陛下。”
平安此话一出,整个大殿陷入一片寂静,太子红着眼眶,无声地叹了口气。
平安接着道:“自臣七岁那年,在翰林院见到陛下,陛下待臣就像子侄晚辈,信任有加、关怀备至,包容臣的胆大妄为,臣心里早将陛下当成了亲近的长辈。
“何况陛下也说,臣私下与太子常以兄弟相称,太子才十三岁,不能没有父亲,大雍仍未中兴,更不能失去陛下。于公于私,臣都希望陛下能长命百岁!”
皇帝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答非所问地说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平安,好好辅佐太子。”
平安便听明白了,原来皇帝不只惧怕手术,更多的是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贵为九五之尊,一生都在失去,父兄不待见,抚养他的祖母未见最后一面,最重视的长子英年早逝,儿媳怀着孙子一起走了,待他极好的岳家全族覆灭,最放心的小舅子是利欲熏心的变态魔头,曾当做继承人培养的三儿子被亲手赐死,还要长期经受伤痛的折磨……
他太苦了,活够了,想放弃了。
平安接着道:“陛下,臣想请问陛下,人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吴公公用软布沾取清水,在皇帝快要干裂的唇边上沾了沾。
皇帝怅然道:“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陛下,臣斗胆反驳一句,人最珍贵的,应当是当下拥有的。”
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平安接着道:“太子殿下聪慧善良、有责任心,宁安公主刚为陛下诞下外孙,温阳公主正是调皮可爱的时候,喜欢拔陛下的胡子,淑妃娘娘即将临产,腹中的小皇子或小公主等着见父皇。”
见皇帝不为所动,平安又从荷包中掏出第二件利器:“陛下可知,宴月楼如今要改做什么?”
“什么?”
“养济院和慈幼局。”平安说着,展开一沓稿纸,俸给皇帝。
吴公公接过来,展示在皇帝眼前,满篇都是歪七扭八、墨迹斑斑的字。
“这些是慈幼局的孤儿写给陛下的信,他们听说可以搬到更暖和的新屋里,高兴极了。”平安道。
皇帝闻言,用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接了过来,只见打头第一页写着:“敬爱的皇帝伯伯,我叫阿宝,今年九岁,听闻您生病了,想给您送我们亲手做的柿饼吃,婆婆说病人吃不得柿饼,我们便偷偷把最好的几颗藏在了瓦罐里,您要快快好起来!”
皇帝又翻了一页,是另一个孩子的信:“……张婆婆说,皇帝伯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让我们有棉袄穿,有饭吃,有书读,我的冻疮已经完全好了,皇帝伯伯一定也会好,给您磕头,祝您万寿无僵。”
皇帝啼笑皆非,怕是想写“万寿无疆”吧。
这些年不断拨款给慈幼局和养济院,改善孤贫老幼的生活,这一点皇帝知道,令他惊讶的是:“他们竟然会写字。”
平安道:“陛下难道忘了,景熙三年京察,罢黜了许多平庸无为的官员,其中罪行较轻的,被陛下发落到军中和京城各县的慈幼局,教授兵丁和孤儿读书,为期六年,表现良好者可以酌情复用。”
皇帝这才有些印象。
平安道:“陛下您说过,天子一念之间的差错,都会给百姓带来无尽的灾难,可您从未说过,天子的一念之仁,也会让无数苍生沐浴春温。陛下,他们才是最真实的民情,他们都是您的孩子,您一直在失去,也一直在拥有!”
少年嗓音清朗,声音不大,就能穿透整间大殿。
四下响起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守在外间的阁臣和堂官、守在东暖阁的妃嫔,都掉下眼泪。
平安撩襟跪下,又捧起了念珠:“这串念珠是陛下赏赐,陛下金口玉言,允臣提出合理合法的一切请求。臣今日将它拿出来,恳请陛下相信臣这一次,沈姑娘做过无数次实验,她有九成把握能根除陛下的顽疾,或许会留下一点儿后遗症,最多是不能弯弓搭箭罢了,但是陛下得以保全性命,是天下万民的福祉。”
平安话音一落,外间的官员不顾太监阻拦,闯进西暖阁,伏地请求:“请陛下以龙体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
声音绕梁不绝,令人心神振奋。
殿外的风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殿内一片安静,皇帝阖目微叹终于开口道:“都起来吧,朕答应你们。”
沈清儿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请皇帝移驾偏殿,那里已被太子全面消杀,布置成手术室。
皇帝道:“等一下。”
清儿愣住,还以为他改了主意。
却听皇帝道:“即刻拟旨,擢升医学生沈清儿为医官,秩正八品,专司太医院外科之事。常言道‘生死有命,’,朕今日托身于刀圭之术,若有不测,任何人不得以朕躬之故,加罪于医官,非但不能加罪,还当加勉,使仁术得以精进传承。”
“谢陛下体恤。”清儿眼眶微红,她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平安哥哥要如此不遗余力的挽救皇帝的性命。
“吴用。”皇帝又道:“拿着内廷的腰牌,送平安回贡院考试。”
“哎?”平安傻了眼。
“哎什么哎,好好考,别辜负师长们的期望。”皇帝道。
“但是,按律离开贡院的人员不得再次入场。”平安道。
殿内的官员都不知道这孩子在抽什么风,平时挺机灵的,天大的恩典还不赶紧接着。
皇帝费力地瞪他一眼:“你是第一场没考好吧?”
平安心虚地摇头:“不是不是不是……”
皇帝躺回靠垫上:“回去吧,若朕命不该绝,再请你去状元楼吃炙羊肉。”
平安还能说什么,只得谢恩,请皇帝多保重,跟着吴公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乾清宫。
第187章 第 187 章 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皇帝移驾偏殿, 被安置在殿中狭窄的床上,上方吊有数盏宫灯,将手术床照得通亮。
沈太医从家里匆匆赶来, 正在偏殿门口见到了沈清儿。
“清儿……”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过于担心,沈太医的声音都在发抖。
“爹,对不起。”沈清儿道。
“你没有做错事, 不用说对不起。”沈太医道:“已经到这一步了,大胆去做便是。”
沈清儿点点头。
这时,一名太医院的官员跟着沈清儿往里走,是曾经刁难过她的李院判。
“李院判留步。”一名中官冷声道。
李院判负手道:“本官掌管太医学,医学生承应差事,本官须在旁带教。”
中官道:“沈医官刚刚被陛下特简为侍直医官, 不需要带教了。”
“这样啊……”李院判立刻换了张脸色,语气和缓地问沈清儿道:“既然如此,本官可否进去观摩一二?”
“不能。”清儿扔下两个字, 转身进了偏殿。
李院判嘴角抽了两下, 转身回到廊下, 同其他太医一起候着了。
清儿更换衣裳, 洗手消毒, 已有三名作为助手的医官等在此处, 协助穿好手术服,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这时有一名医官用浸湿乙酉迷的棉布捂住了皇帝的口鼻, 使其吸入乙酉迷蒸汽, 进入麻醉状态——听上去有些粗暴,但世界上第一场麻醉手术就是这样成功的。
清儿见皇帝有些紧张,便请他数到十。
皇帝闭上双眼:“一……”
就失去了意识。
清儿点头示意助手开始, 用形似柳叶的锋利刀刃化开皇帝的伤口,撑开红肿的皮肉,并未找到病灶,只得再次扩大刀口,果真发现一个小拇指甲大小的窦道,果然从底部发现了一些细小木刺和衣料碎片。
助手帮她擦净额头的汗。
清儿瞥一眼沙漏,然后全神贯注,共找到了六片大小不一的异物,将其一一取出摆在盘中,又将窦道及周边的腐肉全部剪除,直至创面渗出鲜红的血珠,然后用大量配好比例的盐水反复冲洗,血色逐渐清白。
清儿松了一口气,用助手递上的桑皮线开始缝合肌膜和皮层,动作十分麻利,针脚细密如鱼骨,引得另两名年长的助手唏嘘,他们分属金簇科,专司创伤、刀箭伤,行医数十载,缝合的手法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娘。
“沈医官,你这手法师承何处?”
“是我母亲家中祖传,用以缝合妇人生产时撕裂的伤口。”沈清儿道。
“可否不吝赐教?”另一名助手问。
“可以,以后空暇时来找我。”沈清儿道。
三人欣然道谢,要不是身上穿着手术服,非得给沈清儿作揖不可。
将刀口缝合完毕,缠上敷料,清儿将一个装有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倒挂在床边高杆上,这是用黄铜升降灯台改成的输液架,插入软管,将空心的针头扎进手背血管中。
“这是什么?”助手问。
“输液,输得是稀释的大蒜素。”清儿道。
三人面面相觑,每个字都认识,合起来就是听不懂啊。
未等他们理解,沙漏中的沙已经几乎流尽,清儿伏身呼唤:“陛下,陛下!”
三人紧张地看着呼吸平稳地皇帝。
清儿又唤了几声,只见皇帝的眼珠动了几下,然后睫毛颤动。
“陛下,请睁开眼睛。”清儿道。
皇帝费力地睁开双眼。
“抬一抬左手。”
皇帝照做。
清儿一边把脉,一边观察他的瞳孔,然后长舒一口气。
皇帝用力想张开眼,却觉得困倦至极,意志被困意战胜,又沉沉地睡去。
“手术成功了?!”助手压抑着兴奋的情绪。
“算是成功了吧,往后七天都要输液,小心护理。”沈清儿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守在一旁的医吏将皇帝挪上备好的担架,遮盖妥当,抬回正殿西暖阁去。
……
话分两头,平安出宫时,正撞见在午门外等候的老爹,想必是下午回家取东西的事被他知道了,特意来接他回家的。
平安刚想扑上去跟老爹说几句话,就被吴公公拽了回来,对陈琰解释道:“陈大人莫怪,陛下命咱送令公子回贡院呢,还是稍微回避一二吧。”
陈琰眼里闪过一丝错愕,眼睁睁看着儿子凄凄切切地一边喊爹,一边被人拖走……
吴公公拿着司礼监的腰牌,传陛下口谕,将平安送进龙门。
这样一番折腾,已经到了丑时末刻,鸡都快叫了……平安忙了半天加半宿,又累又困,想到天一亮还要哼哧哼哧地答题,一脸生无可恋。
搜检官要对平安重新进行搜检,不过听说他是被急召进宫的,也只是极其敷衍地在他身上摸了几下。
龙门官也从值房出来,见平安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问吴公公:“他为何如此伤心?”
莫非传闻是真的,陛下病危了?
“祖宗诶,陛下可是给你开了先例了,天大的恩典,咱别哭哭啼啼的行吗?”吴公公捏着平安的两腮,强行扯出一个弧度:“笑一笑。”
平安:“哈哈哈。”
“还是别笑了,怪瘆人的。”吴公公道:“快进去吧,眼下时辰还早,还能睡会儿。”
平安软手软脚地跟着搜检官和几个兵卒回到自己的号房,在号板上铺了条毛毡,累地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次日中午,清晨发试卷都没能将他吵醒。
他是被饿醒的,卷起号帘一看,太阳都已经到了正顶,别的考生都在奋笔疾书呢,巡查地兵卒经过,见这位神仙终于醒了,都要给他一个万分钦佩的眼神——考场上睡懒觉,还是第一次见。
平安伸了个懒腰,起来简单洗漱,然后架起小铜炉,用风干的牛肉给自己烧了个肉汤,泡火烧吃。
把“四邻”香迷糊了,根本写不下去,各自搁下笔拿出干粮来,平安却迅速吃完一顿早午饭,打开试卷袋,开始奋笔疾书。
秋闱的第二场和第三场,都是博兼堂的必修课,平安答得还算顺利。
到了第九天中午,平安不打算做饭了,早早将写好的策论誊抄在答题纸上,仔细检查一遍,交卷离开贡院。
整条巷道里,被他做饭的香味“折磨”了整整九天的考生松一口气——这混蛋终于交卷走人了!
不提中途出场半天半宿,接连九天的考试,也足以使人严重透支。他看到五十岁的吴监生是被人架着出来的,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又觉得趁着年轻把科举考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平安找到了在贡院门口等他的尤七和冬青,三人顺着拥挤的人流往外走,穿过两条街,才看到家里的马车。
平安这一路上紧张地四处打量,官署之外有没有悬挂缟素,娱乐场所有没有关门歇业……还好是一切如常。
平安掀开车帘,发现老爹就在车上。
“爹!”他惊喜道。
陈琰见他状态不错,一脸“关心”地笑道:“你那神鬼莫测的押题押中几道?”
平安就知道会被嘲笑,翻着白眼假装晕倒。
陈琰笑得更大声了。
平安忽然想到更重要的事,又从车座上爬起来:“爹,别笑了,快说正事。”
陈琰道:“陛下已经退烧了,每日输液修养,照常饮食,如今是太子监国。”
平安不禁振奋:“真是太好了!”
陈琰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八样精致的点心,全是平安日常最爱。
“你娘给你准备的。”陈琰道。
平安两眼直冒光,用干净的棉布垫着,先吃了一口油酥泡螺。
陈琰笑道:“吃完赶紧回去歇一觉,陛下这两日必定召你进宫。”
平安又咬了一口豌豆黄,好吃到眼睛都眯起来:“别人爹娘都很紧张他们的成绩,您也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
“刚刚不是问了吗?你押题押对了几道?”陈琰问。
“……”
平安气呼呼的:“还是别问了!”
平安回到家,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刚吃完点心的肚子又饿了,又吃了一大碗鸡汤面,被娘亲和祖母撵到院子里消食。
谁知在秋千上晃了几下就睡着了,陈琰只好将他抱回东厢房去。
一觉就睡到第二天天黑,透支的精神才将将养回来。
第三天,平安便接到了圣旨,皇帝赐他金银、绸缎布匹若干,赏赐陈家一套位于明时坊的宅邸、一座位于京郊的占地三百多亩的庄园,并下旨令盛安县督造“忠义”牌坊一座,立在陈家巷中。
因平安还没取得功名,散阶通常不会超过正六品,这次的赏赐主要体现在金银田宅上。
皇帝还觉得这些俗物太轻了,殊不知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虚衔,平安可太喜欢钱了!
当然,平安还没被金钱冲昏头脑,也极想看看皇帝的恢复情况,便跟着传旨太监进宫谢恩了。
来到乾清宫,从殿门外就听见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听上去是在为朝中的事跟太子吵架。
平安一听,恢复得不错呀。
里里外外的宦官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神色如常、各司其职。
吴公公进殿禀报,等平安进门时,发现清儿也在,正往皇帝患侧的手臂上绑上杉木皮,吊在脖子上。
皇帝瞥一眼自己被固定地手臂,几近央求地说:“别绑了,朕不动就是了。”
“陛下昨天也是这样说的。”沈清儿不为所动。
其实不是骨伤,原本不需要如此的,但皇帝刀口尚未恢复,就总想揍太子,清儿只好出此下策了。
太子还敢开玩笑,说父皇手臂都被沈医官绑起来了,成了没爪的老虎,色厉内荏。
皇帝将一颗柑橘砸过去,太子一闪身,险些砸到刚进来的平安。
平安忍着笑,大礼参拜。
“平安,过来。”皇帝这几日躺在床上不能动,被太子气死气活好几次,此刻才终于有了点笑脸。
太子还好死不死地在一旁煽火:“呦呦呦,看到平安就另一副面孔,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皇帝又一颗橘子砸过去:“你但凡有平安一半懂事,朕也能多活几年!”
平安其实很理解太子的心情,亲爹终于活过来了,又可以肆无忌惮地“犯贱”了。
太子嘴上嚣张,还是很贴心地摞起一沓枕头,让父皇舒舒服服地靠着。
“朕这条命算是被你们捡回来了。”皇帝笑看着沈清儿道:“沈医官,你有大功。平安的赏赐你同样有一份,但朕想额外嘉赏于你,不知下有所求?”
沈清儿不假思索道:“臣想著一本妇人科的医书,虽然现在臣的水准还不足以著书立说,但如能得到陛下允准,日后一定勤加努力,精进医术,早日完成此书。”
她想打破女医者不能著书立说的壁垒。
皇帝却有些惊讶:“只是想著一本书?”
沈清儿觉得还可以再“得寸进尺”一点,便笑着道:“到了那一天,臣想请陛下及中宫娘娘为臣的医书作序。”
第188章 第 188 章 孩子果然长大了,都不……
清儿不像阿蛮那样客气, 她喜欢庄园和宅子,有了钱才能心无旁骛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也也乐见朝廷在老家给自己修个“忠义”牌坊,让老家人人都知道, 不是只有守节的寡妇才有资格立牌坊;她还想将目前积攒的手术经验传授给更多的人,然后继续专攻妇人科,编写一本妇科医书。
只因妇人病痛常常难以启齿,便有了“宁医十男子, 不医一妇人”的说法,她可以预见未来,有了大蒜素的加持,外科手术会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妇科呢?依然鲜少有人去研究。
待她在太医院积攒足够的钱和名气,就辞去官职, 开一家专治妇人疾病的医馆,培养更多的女大夫!当然,这些话是不便对外说的, 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
皇帝允准了清儿的请求, 并额外加赠其父母, 父亲沈佑擢升太医院正六品院判, 母亲白知微为六品淑人诰命。
“父皇, 他俩都有赏赐了, 赏儿臣点什么?”太子涎着脸问。
皇帝又抄起一个柑橘砸过去:“赏你一顿竹笋炒肉!奏章批成这样还敢要赏赐。”
沈清儿欣然谢恩, 并将皇帝的手臂缠得更紧了。
吴公公默默将满地的橘子捡进斗彩盘子里, 放回皇帝手边的位置, 厉行节俭,重复利用。
谢恩之后,皇帝和太子还有国事要处理, 平安和清儿便告辞离开西暖阁。
平安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松了口气,连脚步都轻快了很多。
“平安哥哥,你心里担心的那些事,都解决了,对吗?”清儿问。
平安脚步一滞,对上清儿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总能轻易看透他的心。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心脏“咚咚”地跳上嗓子眼,冷不丁冒出一句:“宫廷玉液酒,多少钱一杯?”
沈清儿:??
“智慧树上智慧果,智慧树下谁和谁?”
沈清儿:???
“你叫白云,我叫什么?”
沈清儿担心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儿吧?”
“……”
“没事没事!”平安赶紧摇了摇头。
他暗叹自己真是想多了,清儿是个胆大心细又极聪明的女孩儿,想必早就看出他有心结,但出于对朋友的尊重,没有刨根究底地问过,只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全力相助。
“看着不像没事,跟我来,我给你把把脉。”沈清儿不容分说便将他拉到一旁的偏殿。
“不用,真不用……”
西暖阁中,太子还在念奏疏,有感谢宫中按例赐下的月饼“圣恩如天,香甜软糯”,并表示期待重阳节赐下的花糕;有某省某府又长出了“一茎多穗,彰显圣德”的祥瑞;也有泛泛空谈如“请天下官员清廉疏”,引经据典强调清廉的重要性云云。
太子念这些奏疏的目的,是想让父皇下令禁绝这等空谈之音,整肃朝风。
“父皇,父皇?”
太子见皇帝走了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御榻边的窗户敞开,恰能看到沈清儿坐在雍肃殿外的台阶上,要给平安把脉。
平安不知在说些什么,嬉皮笑脸,絮絮叨叨,沈清儿耐心听他说完,才重新搭上他的脉搏。
吴公公进殿时,见皇帝和太子如出一辙地单手托腮,看着窗外。
便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外看,什么景儿这么好看?
“清儿,你真讲义气。”雍肃殿外,平安由衷地对清儿发出邀请:“咱们两个结拜吧?”
沈清儿:???
乡试阅卷约十五日左右,最迟在八月三十日放榜,因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故称“桂榜”。
天不亮,整个北直隶三千名考生挤在贡院外等待放榜,平安不想跟他们挤,便待在马车里,让又瘦又有劲儿的冬青独自挤进人群。
锣声响起,贡院外广场上吵闹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尤七将平安驮在肩膀上,举得老高,平安掏出千里镜,将告示墙下的情景尽收眼底。
“吉时已到,张榜!”
只见两名主考官员在官差的护卫下来到贡院墙下,一人扯住红绸一角,揭开了桂榜上遮盖的红绸。
顺天府报喜的差人倾巢而出,往各个会馆、客栈、考生家中报喜,与此同时,省里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中榜名单下达北直隶各府州县,向新晋举子家中报喜。
因此这一天,陈琰在早朝之后回到兵部分派好差事,便返回家中等待。
陈老爷自然也在家,他才刚起床……闲庭信步地来到前院,向家人们转达老婆子的“阃令”,考中了自不必说,若是考不中,谁也不许拉着脸,做人要知足,孩子在这么小的年纪通过科试,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陈琰笑应着,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平安年纪小,应试经验不足,落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他中途离场本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取中了,说不定还会招惹麻烦上身。
话音刚落,便听闻一阵锣鼓喧天,门房小厮激动地喊道:“报喜的公差上门了!”
二人精神一振,毕竟甜水胡同只有平安一个考生。
但听公差一路进门,一路唱喜:“捷报贵府陈老爷讳平安,高中北直隶乡试第十六名,京报连登黄甲!”
全家沸腾了。
接着还有二报、三报。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越聚越多,顷刻间把甜水胡同堵了个水泄不通,贺喜声不绝盈耳。
陈家父子一边打赏官差,一边道谢高邻,忙得晕头转向,笑得脸皮发僵,平安本人被堵在胡同外半天进不去家门。
接连三天,贺喜的亲朋同僚不断,酒楼席面流水般地送进来,贺礼堆了两间屋子。
凌瑞小师兄早就收到平安的信,得知他今年要下场,特意在放榜前后赶回京城,先去翰林院销假,再到陈家帮忙。
陈琰第一时间去给沈廷鹤报喜,沈老师激动得胡子都有些发颤,原地踱了几步道:“还是时间紧了些,倘若再学个两三年,北直隶解元非我平安莫属!”
觉得儿子超棒的陈琰听了这话,都不禁有些脸红,解元是那么容易考得吗?他可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熬过了疾风暴雨般的洗礼,才勉强考中的……
沈廷鹤却不管这些,对管家道,掌厨的张婆子、并厨下帮过忙的下人通通有赏,领三月双俸。
陈琰:???
他觉得老师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便告辞离开沈宅,去郭家给恩师报喜。
郭恒听到平安的名次,板着脸道:“差强人意吧。”
也就还行。
陈琰笑着应是,还是郭老师正常些。
却见郭恒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匣:“淘了个小东西,你带给他。”
陈琰打开木匣,竟是一座西洋自鸣钟,表盘被分成十二格,四角点缀着花卉珐琅,钟顶的孔洞里站着一只布谷鸟。自鸣钟内含机关,可以按时报时,每间隔半个时辰,顶部的小鸟就会张嘴摆尾,发出“布谷”的叫声,精妙绝伦。
“您把这个叫做小东西?”陈琰唏嘘道:“这奖励也太重了。”
郭恒干咳一声,解释道:“读书作文可以用以计时,是敦促加勉之意,不是奖励。”
不是的不是的。
陈琰只好替平安收下了。
心里暗叹,老师也太惯着孩子了。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东西交到平安手里,须臾间就会变成一堆零件儿。
谁知平安看到自鸣钟后虽然高兴,但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拆解开来看看其中的缘由,反而小心翼翼地摆在了东厢房的书案上。
陈琰一瞬间有些怅然若失,孩子果然长大了,都不拆家了……
……
听说今年在京高官的子弟就中了两个,一个是平安,北直隶乡试第十六名,另一个是徐锡亮,漳州乡试第八十一名。
中举是天大的喜事,这意味着有了功名,可以候补官员,从一介白衣跻身士大夫之列,因此这两家着实热闹了几天。
皇帝的身体日渐好转,但麻烦缠身。
平安的乡试成绩引得礼科言官的不满,科举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每一条规矩都不是平白产生的,而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带头破坏考场纪律,放已经出场的陈平安再次回到考场中,有舞弊之嫌,对其他考生不公。
言官们纷纷上书,言辞恳切,希望取消陈平安的举人身份,以示公正。
太子起先还很耐心的解释,陈平安离开贡院时已经考完第一场交卷了,第二场试题还未发放,何来舞弊之说?
但后来发现他们压根不在意平安是否真的舞弊,纯属是得理不饶人。便将这些奏疏统统留中,同徐阁老打了个招呼,请他约束一下这些言官的行为,让他们做点对朝廷有益的事。
其实这点小麻烦,以前吕阁老在时,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根本闹不到御前。
徐阁老反替言官说话,认为科道谏议政务疏失,乃是职责所在,请太子殿下切勿因小失大,为全私谊而阻塞言路。
由舞弊嫌疑上升到考试公正性,再上升到保护言路的重要性,太子首次直观的理解了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有多可怕。
太子不禁有些恼火:“什么叫全私宜?你还想指控本宫操纵乡试不成?”
徐谟见太子发怒,忙解释道:“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若不是为了进宫劝陛下手术,平安的名次只会更高。”太子沉着脸道:“陛下的旨意不可改,平安的成绩不可废,在此前提之下,他们想怎样便怎样。”
徐谟颇为为难,由于前任首辅吕畴这些年对言官的压制,他自上任之后便放出了保护言路的宣言,以此来获得科道的支持,现在言官抓着陈平安的乡试不放,太子的态度又如此坚决,着实让他两头为难。
思索片刻,还真被他想出一个主意。
按例在乡试之后,各地取中举人的朱墨卷将全部解送礼部磨勘。礼部官员会组织复核,审阅每一份试卷的文字是否通顺、荐卷理由是否充分等。
若允许礼科给事中们参与今年的磨勘,并加大审查力度,让他们亲自复核审阅试卷,自然也就心服口服了。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太子听出来了,这些家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借此机会为言官争取更多话语权。
徐阁老看得很明白,吕畴举荐的官员都有皇帝护着,一个也动不了,他这个空壳阁老只能努力为言路事业做一些贡献,有了言官的支持,他的工作才能顺利展开。
太子回到西暖阁禀告父皇,这一点上,皇帝倒可以体谅徐谟,他还没打算用一个空壳首辅当摆设,既然要用人,就要帮他树立对等的威信,何况六科膨胀,要比六部膨胀可控得多,无非是嗡嗡嗡地烦人一点。
“准奏吧。”皇帝道:“平安的文章朕看过,无懈可击。余下的随他们折腾去,正好趁父皇还能多活几年,杀一杀科场上的不正之风。”
第189章 第 189 章 这是舞弊,赤*裸裸的……
于是在礼科的监察之下, 礼部会同翰林院的官员们展开了一场空前严格的复核工作。
清贵的翰林老爷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既然上面要严查,那就瞪起眼来逐字逐句的审阅, 有错别字的、语句不通顺的,如果考官没有标明,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当然, 极少有考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这次打击的对象,主要体现在文章的水平与名次是否相符。
但文章好坏相对主观,没有绝对的衡量标准,你说张三的文章泛泛空谈,我偏喜欢他绮丽的辞藻、协调的声律, 因此放在以往,只要别太离谱,没有人会去为难同僚,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太离谱了!”落针可闻的礼部大堂中, 一个正在复核试卷的给事中怒道:“牵强附会, 不知所云。”
一名礼部官员前去查看, 越看, 脸色越发凝重, 片刻后, 那位给事中将这份试卷甩在了上司的案头, 愤愤道:“科长请看, 不知此人是如何取中的!”
这时各司负责磨勘的官员全都围了上来。
若是一人说不好也便罢了,若是人人都觉得差,那就大有问题了。
到了下午, 又有一份试卷被剔出,同样是空洞无物、不堪卒读,虽然名次都是倒数,但显然与当地录取举子的平均水平相去甚远。
礼科给事中怒道:“你们礼部与翰林院就是这样审核试卷的吗?!”
“这是舞弊,赤*裸裸的舞弊!”
礼部官员请他们稍安勿躁,该省地处偏远,教育水平落后,许是实在挑不出更好的文章了,才拿这两份凑名额,这在落后地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然怎会有那么多富贵人家的考生,冒着坐牢的风险去偏远地区寄籍呢。
磨勘进行了十日,九日都在吵架,一直吵到了御前。
皇帝问:“北直隶的判卷有问题吗?”
礼科给事中回答,北直隶的判卷公正无误,陈平安的文章切题准确、鞭辟入里,高中第十六名没有一点问题,其他有问题的试卷也会向当地提学追责,现在最大的争议是章州。
“章州?”皇帝皱眉。
一旁的徐阁老闻言也皱起眉头,章州是他的祖籍。
皇帝亲自命人拆开有争议的试卷,发现两个举子都姓徐,一个叫徐锡元,一个叫徐锡昌,看名字像是兄弟俩。
徐阁老心里咯噔一声。
皇帝见徐谟脸色惨白,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徐阁老认识?”
徐谟冷汗沿着额角滴落,颤声答道:“是臣的两位侄辈族亲……已出五服!臣真的不知内情!”
皇帝颔首道:“别紧张,尚未有真凭实据。”
徐谟道:“陛下圣明。”
他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在只是旁支的族亲,没有徐锡亮的事。
皇帝遂令三法司介入调查,十日之内务必给出确切答案。
这时内廷来报,淑妃娘娘临盆,皇帝略交待几句,便带着太子去了后宫。
……
皇帝坐在长春宫的大殿中,看着他的太子在眼前走来走去。
“怎么还不生呀?”太子问。
丁公公道:“殿下,您已经问了第十七遍了,妇人生产急不来,太急太快反而危险。”
“把沈医官叫来,她不在,本宫心里不踏实。”太子又道:“叫祝由科多派几个医官来。”
“去请了,您别太担心。”丁公公道。
“你坐一会儿,看得朕头晕。”皇帝道。
太子只坐了三个呼吸,便又站起来,来回乱走,直到沈清儿进殿请安,洗手消毒进了内殿陪产,祝由科的医官们在院子里画符念咒、焚香祷告,才稍缓焦躁之气。
皇帝对吴公公道:“可见这祝由科还是有效的,太子安稳多了。”
吴用道:“陛下,他们念的是催生咒。”
“……”
淑妃没有慌乱的喊叫,还在疼痛间歇用了一顿午膳,皇帝和太子也敷衍着吃了几口,前朝有要事处理,皇帝体谅太子担心母亲,便留他继续在原地兜圈子,摆驾离开了长春宫。
产婆说胎位很正,产程也还算顺利,晌午发动,傍晚就顺利诞下一个皇子,许是淑妃娘娘孕时一直保持多动少食的习惯,孩子个头不大,哭声却很嘹亮,恨不得把房顶掀了的样子。
太子听闻母子平安的消息,两腿打软坐回榻上,令人速去乾清宫报喜。
皇帝入夜方回到后宫,淑妃已经睡了,太子正抱着小老五在外殿溜达,看看花,看看灯,压根不知道刚出生的孩子几乎看不清。
“父皇您看,这家伙才不到一天,就瞪着眼睛不睡觉了,您快给他找个差事干吧。”太子道。
皇帝看着襁褓里的娃娃,像个小老头儿,不似温阳出生时那样白白胖胖,眼睛带着疑惑溜溜乱转,不知想打听些什么。
太子道:“您看您捆着一只手,也不能抱他。”
皇帝深表遗憾地“嗯”了一声,其实他哪里会抱孩子,脖子都是软的,一不小心就会把脑袋拧下来似的。
次日朝会,是皇帝称病以来首次视朝,文武百官纷纷恭贺陛下圣体康健、喜得贵子,内外命妇也要进宫拜贺中宫。
洗三礼之后,皇帝遣太子祭告太庙,宣告皇嗣诞生,并将皇子生辰写入玉牒,但只取一个乳名“兴哥儿”,要到百日或周岁之后才能赐名。
……
太子从太庙回来,便听说都察院有消息了。
章州的两份试卷乍看之下只是水平有限,既没有错字,也没有语句不通之处,但经过详查,发现首篇文章从中比到大结的七段里,所用的虚字顺序完全一致,为“也、也、乎、哉、哉、矣、哉”。
再看五经题第一篇,也是一样的情况。
两篇文章,结尾七个虚字完全重合,很难解释为巧合。
便调取了章州省一百份朱卷逐一核对,新发现一名举子也用了相同顺序的虚字,此人叫徐锡亮。
几乎不用问了,立刻发牌票将章州提学及主同考官员共六人全部停职,押回都察院听参。
事情败露的如此彻底,周提学也只有供认不讳,他为了巴结徐阁老,在乡试之前送了几个“关节字”给徐锡亮,并请托主同考官员行个方便。
谁知在阅卷过程中,有三篇相同字眼的文章出房,摆在他的面前,试卷都是糊名誊录的,他压根分不清哪一份属于徐锡亮,见三份都没有明显错处,便打乱顺序一并录取了。
因为按照往年的惯例,礼部磨勘是不会计较文章好坏的,只查别字、句读等客观问题,所以这种事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周提学也不是第一个这样操作。
倒是不知为什么,徐锡亮将如此重要的“关节字”送给了两个隔了好几房的堂兄,事有不巧,朝廷突然下令让礼科参与磨勘,这些没事都能找点事的言官老爷们,眼睛瞪得像铜铃,恨不能把试卷烧出几个洞来。
百年难遇的蠢货和空前严格的审核叠加在一起,可见是天要亡人了。
却说徐锡亮中举之后,便欣然踏上了返京的旅程,真叫个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一路游览风景名胜,好不自在,一千多里路愣是走了快一个月。
等他终于回到京城时,才听说录取他的房师、主考都被关进了都察院大牢,祖父也受到言官围攻弹劾,停职在家了……
而这期间,徐谟早已派人去章州调查前因后果,已经打了个来回,仍不见长孙的人影。
眼下听闻这位活祖宗终于回来了,便下令封二门,将这蠢出世的畜生狠锤了一顿,然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捆他进宫面圣。
其实如礼部官员所说,章州教育水平落后,徐锡亮自小有名师教导,虽然才学平庸,但回到原籍考试也算降维打击,即便没有“关节字”也可以取中。
可他回老家后,族里同样要应考的两个兄弟日日陪在他左右,捧着他,哄着他,带他出入文会,让他尽情展示自己的诗词歌赋,所到之处,谀词如潮,当地文人还给他取了个尊贵大气的别号——诗雄。
徐锡亮日日沉醉于众人的吹捧,觉得家乡人比京城人淳朴热情可爱多了。
家中长辈又见缝插针地给他灌输同族兄弟一荣俱荣的观念,希望才华横溢、风流蕴藉的首辅长孙徐公子日后多多提携兄弟们。
徐公子大手一挥,不用等到日后了,我现在就提携他们!
竟将周提学的顺水人情一字不差的告诉了两个堂兄,周提学诚不欺他,乡试成绩一出,兄弟三人同登桂榜!
……
皇帝在东暖阁召见了这对儿倒霉祖孙,太子也在。
皇帝看着那被打得半死的徐锡亮,冷声道:“读书科举的辛苦卿比朕清楚百倍,短短的十四个虚字,就能桂榜提名,抵过寻常读书人半生的艰辛,卿可知坊间读书人都在说什么?权贵之子,胜过十年寒窗!”
徐阁老声泪俱下、痛心疾首、告罪不跌。
皇帝又道:“常言道‘治家如治国’,卿身为首辅,放纵子孙舞弊,若不严惩,则天下士子纷纷效法,朝廷开科取士的制度岂不成了摆设!”
徐谟忙辩解道,徐锡亮未曾贿赂考官,是章州提学主动将“关节字”塞给了他,他的文章在磨勘时没有争议,即便没有关节字,以他的水平也可以取中。
皇帝瞥了太子一眼,太子道:“陈平安重回考场受人弹劾时,徐阁老可不是这样说的。”
言罢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扔在徐谟面前,是徐谟写给自己的门生周提学,请他关照徐锡亮的书信。
徐谟任命般地闭上眼睛,这下真是百口莫辩了。
皇帝沉声道:“刑罚不可废于国,鞭朴不可弛于家,卿既然没有能力管好家,那就交由国法来管吧。
“着章州学政革去徐锡亮的学籍,与其他涉案官员、考生一起,交三法司定罪。”
言罢,便有两名侍卫进殿,将徐锡亮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祖父,祖父救我,祖父!”徐锡亮失声惊呼,挣扎着被拖出殿外。
第190章 第 190 章 要干到八十岁才能致仕……
徐阁老眼下自身都难保, 自然不会当场替徐锡亮求情,非但不能求情,还得请罪。
皇帝心里也清楚, 徐谟给周提学的那封信,只是请他举荐自己的长孙参加乡试,并没有其他意图。但在官场上,下属求上司办事, 十分办到七八分,就足够千恩万谢了,如果是上司请下属帮忙,下属恨不能做出百分的效果,只要官场上还有人,这种风气好永远无法禁绝。
但这本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但凡徐锡亮低调一些,但凡徐阁老没有掺和言官的事,如今徐家也像陈家一样欢欣鼓舞地庆贺呢。
念及此, 他看向徐谟的目光也没有那么冷峻了, 反是无奈地叹一口气:“卿回府去吧, 休怪朕不关照你家子孙, 朕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
经过这次乡试, 平安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天生的大考圣体, 虽然知道自己很认真地答题了, 十六名的成绩依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原本的想法是擦线过就行。
超水平发挥的陈平安同学得到了大半个月的假期, 从乡试之后到重阳之前,两位师祖都没给他布置功课。
直到重阳日,陈琰要带他去两位师祖家谢师, 沈廷鹤十分高兴,令厨下杀一只鹅炖了,给平安补补身子。
鹅:??
平安在两位师祖家听到了不少关于徐锡亮的八卦,八卦之后,还被大人们教育,身处官场切记要谨言慎行,一个细节的疏失,可能会造成无比严重的后果。
平安问大师祖,徐锡亮会被判刑吗?
沈廷鹤道:“徐家三兄弟拟定杖四十,徒刑三年,其余涉案官员或流放、或充军,如能让陛下消气,大抵就是这样判了。”
平安唏嘘道:“这么严重……”
更严重的是,弹劾徐谟的奏疏雪花般飞进内阁,徐谟已经上书请辞,皇帝虽按照流程挽留了他两次,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徐谟的政治就算生命到头了。
“徐阁老岂不成了大雍在位最短的阁老?”平安问。
“……”
众人算了算,好像还真是……
到了年底,皇帝同意了三法司的判决,也批准了徐阁老致仕的请求,甚至连出任某省任巡按的长子徐绍都受到了牵连,被要求侍奉老父回乡——虽然徐阁老刚满六十岁,并不需要长子侍奉。
祖孙三人的仕途全部断送,长孙被遣返原籍服刑,父子二人乘坐官船黯然返回家乡,徐家的数代积累一朝尽毁。
内阁讲究论资排辈,徐阁老走了,王阁老自然要顶上,内阁便只剩王、陆两位阁臣了。
内阁事务繁杂,按照惯例,朝廷将举行廷推,举荐两到三人入阁。
此时已至年底,各衙即将封印,因小皇子诞生的缘故,皇帝又赐了百官十日年假,廷推的事便因此搁置下来。
其实皇帝也在犹豫,他是希望借机让郭恒和陈琰二人入阁的,但按照规矩,为保证决策权与人事权分离,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除非调任他部,但郭恒此时入阁也只能屈居第三,反成了明升实贬,对郭恒很不公平;再说陈琰,才三十岁出头,资历确实略浅,国初倒有个三十五岁入阁的才子,可惜晚景不太好,与少年得志也有一定关系……
入夜,皇帝微微活动一下发僵的右臂,刀口已经完全收口,阴雨换季也不再有丝毫不适,手术之后显然感到活动受限,莫说张弓拉箭了,握笔写字都有些困难,加之元气大伤,精力比从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明确表示希望太子尽快成长起来,到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就退位做太上皇,在此之前,他要组建一个得力的班底交给太子。
这话可把太子吓坏了,要知道“太上皇”在大雍可不是什么好词,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是起过一次“逼宫”的心思,但那是逼父皇治病,不是让位啊……
趁着平安来东宫玩时,太子一脸疑惑地问他:“你说,我父皇旧伤已经大好了,身体慢慢调养便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平安想了想,反问太子:“先皇年轻时励精图治,革除了许多弊政,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
太子明白平安的意思,先帝晚年昏聩无道,还特别能活,把朝局搅成了一锅粥,坑害了无数臣民百姓。
“听父皇说起过,大概从五十几岁开始。”太子道。
“显宗皇帝呢?”平安又问。
太子想想自己曾祖父年间的事迹:“似乎也是五十几岁……但他寿命不长,没两年就驾崩了。”
说完这话,太子恍然大悟——他们老李家数代帝王,不是短寿就是晚年犯浑,换言之,那些个不昏聩的,或许只是没活到犯浑的岁数。
太子道:“我们家不会有什么年老发作的“呆病”吧?”
平安赶紧摇手道:“我可没说啊。”
其实平安早托清儿查过前几任皇帝的医案,其他皇帝短寿居多,先皇因为活得太久而格外明显,到了晚年连饥饱寒暑都分不清了,譬如寒冬腊月穿着单薄的单纱常服,带着轻便透气的乌纱凉帽,不但自己穿,还非说盛夏时节唯恐百官中暑,要求文武百官陪他一起穿,他自己的身体倒是硬朗抗冻,数日之后几个高龄官员相继重度风寒而死,这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皇帝大概怕自己变成先皇的样子,才会有提前退位的打算。
不过他听说过这种早发型的老年痴呆症,在六十岁之前发病,有一半概率可以遗传给子女,好处是不能隔代遗传,也就是说,只要皇帝活到六十岁仍不发病,就可以不用担心太子和其他子女了了。
“既然如此……”太子迅速思考对策,咬牙道:“等我过几年大婚,得抓紧生个孩子,交给我父皇直接教导,争取在五十岁之前退位,退位之前篡改一下《实录》,令世代效仿,成为本朝祖训……然后天天在后宫下跳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这样一想,自己只需要辛苦三十几年就够了,而平安,可是要干到八十岁才能致仕哦!
“……”
平安无语道:“可是生病也会痛苦的。”
太子一摊手:“呆都呆了,痛苦的人又不是我。你就不一样了,你可要好好干,争取帮我带儿子,带完儿子带孙子,带完孙子带曾孙……”
平安:???
人嘴里怎么能说出狗都说不出来的话呢?
他想象着八十岁的自己,可怜苍老且无助地被不想读书的皇玄孙揪下一把胡子,啧啧……余生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
景熙十年的正旦大朝,皇帝宣布为五皇子赐名李泊熙。乳名“兴”字是百废俱兴,大名“熙”字是重熙累洽,希望大雍可以实现中兴,世代永平。
新的一年,平安又长大了一岁,这两年猛窜个子,吃得多不长肉,大腿上撑开了数道横向的生长纹。
沈家和陈家得圣上赐宅,打扫布置一番,便搬家做了邻居。
宅子是差不多大的,四进两个跨院,只是门楣与正堂有些差别,陈家为正三品规制,沈家为正六品。
东院留给平安以后成亲,西院留给外放的小叔公任满回京,二院上房给陈琰夫妻居住,三院仍住陈老爷和赵氏。
林月白与白知微本就投契,如今搬到明时坊,来往走动更加密切,几乎成了通家之好,夫妻俩都很忙时,清儿下值后就在陈家吃饭,林月白没养过闺女,稀罕得很,不但给她买衣服买脂粉,还教她一些在外防身的功夫。
皇帝在百忙之中,居然还兑现承诺,请平安和沈清儿去春秋楼吃炙羊肉,仍记得上一次在此处偶遇,平安才七八岁,眼下不但长大了,还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只是这两人聊天的方式有些奇怪,话题相去甚远,又好像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平安的学籍已从博兼堂转到了国子监,不用每日坐监,只需考试时去点个卯,余下的时间就是跟着两位师祖准备春闱和殿试。
清儿则要去地方各府、县医学宣讲朝廷新发行的医书。
太医院新编纂的医书《外科金鉴》中着重记载了麻醉、消毒、清创之法,沈清儿的名字署在首位,甚至因为救驾之功,院使的名字都不敢署在她之前。
医官到各地宣讲医书,是由来已久的惯例,清儿也很愿意出门走走,而非待在太医院里闭门造车。
沈太医和白氏并不希望女儿这么小就出远门闯荡,虽说她为皇帝手术一举成名,小小年纪就做了医官,可在爹娘眼里,十四岁还未及笄,毕竟还是个孩子,至少过个三五年再出去。
清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结果是又又又被锁在了家里……
平安无声地叹一口气——沈伯伯和白伯母什么时候可以认清现实,想锁住清儿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看着两家之间院墙下的刚刚打穿的狗洞,给阿吉加了个鸡腿。
夜阑人静,院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夜如厕的九环打着灯笼上前查看,只见院墙下爬出一个人来。
她浑身汗毛倒竖,正要喊人,忽然看清了平安的脸,平安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从狗洞里拖出一个医箱,一包衣物,一个活人……
九环心头一梗:“安哥儿,你又偷人家闺女!”
平安道:“小声些,这种事能叫偷吗?要叫借,从咱家借个道。”
清儿点点头,拍拍身上的土,笑道:“九环姐姐,我要去豫州宣讲医书,听说豫州人人尚武,名家武谱数不胜数,到时帮姐姐带一些回来……”
九环嘶了一声,眨眨眼:“近来上火,眼睛有些看不清呢。”
言罢,兜了个圈子回耳房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