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 191 章 还有这等好事?!……


    平安从树后取出一个提前备好的包裹, 便带她从角门出去,角门外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两个穿着便装的锦衣卫候在一旁。


    平安将包裹交给清儿, 里面是银两、耐放的糕点和一支火铳,豫州尚武之风浓厚,给她带着路上防身。


    清儿自小性格独立,从六七岁起就不让人贴身照顾了, 但这是出远门,平安还是有些担心的。


    清儿道:“太医院给我派了两个医吏,足够了。”


    锦衣卫校尉对平安道:“小爷放心,我们到了豫州,就从当地找两个闯实可靠的丫鬟,担保将沈姑娘照顾妥帖。”


    平安得了这话, 才放下心来,从袖中将北镇抚司开具的驾帖交给校尉:“先去太医院点卯,再去兵部领火牌换马车, 这段时日你们就跟着沈姑娘, 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平安从不亏待跟着他的人, 两个校尉痛快应着:“交给我们, 您把心放在肚子里。”


    清儿上了车, 掀开车帘, 就着昏暗的月光对平安道:“平安哥哥, 我走啦。”


    平安点点头:“照顾好自己, 到了豫州记得写信给我!”


    看着马车消失在胡同口, 平安拍拍身上的土,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叫上冬青把狗洞补上。


    忽听到几声狗叫, 随后是慌张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隔壁前院里点起了灯,灯光透出门缝,洒在门前的台阶上,吵得整条胡同的狗都叫起来。


    沈太医的声音从门内响起:“快快备车,去太医院!”


    “天冷,加件衣裳!”是白氏的声音。


    “加什么衣裳,一准又是陈平安干的好事!”


    门闩响动,平安撒腿便往家里跑。


    摸黑穿过庭院,一溜烟跑回自己的东厢房,反锁房门,钻进被窝藏起来。


    沈太医一路追到太医院,清儿已经去了兵部,又追到兵部,清儿已经领了通行令牌一路跑出城去,只留了一封书信让太医院的门房转交给爹娘。


    沈太医气得跺脚,可他今日还要当值,只得返回家中,派出两个能干的伙计,并一个壮实的丫鬟,让他们沿着官道往码头方向去追清儿,路途遥远,身边得有自家人照应。


    安排妥当之后,上了陈家的门。


    此时天色未亮,连上朝的时间都没到。陈琰听说沈太医有急事,披了件大氅出来询问情况,得知人家闺女又又又不见了,叫人赶紧将平安叫出来。


    平安刚眯着,穿好衣裳打着哈欠出来,就见沈伯伯朝他怒气腾腾地扑过来。


    陈平安!


    打不死你!!


    平安“哇”地一声躲到了老爹身后。


    沈太医挽起袖子,满院子追他。


    向来从容的陈部堂有些失措。


    “你不要过来啊!”平安边跑边喊:“再追我要喊人啦!”


    沈太医精通养生之道,脚下生风,紧追不舍。


    “救命啊,有人殴打朝廷命官!”平安喊道。


    前院倒座房里睡着的锦衣卫闻声冲进院子里。


    陈琰一阵头疼,拱拱手令他们不要掺合家务事。


    校尉们朝他行了个礼,转身回去睡觉了。


    “哎?”平安愣了一下,继续发足狂奔,一边跑一边解释:“沈伯伯您抓错人了,清儿跑了抓我有什么用?”


    陈琰这时才回过神来,忙拦住沈太医,请他稍安勿躁,去堂屋用茶,消消火气。


    白氏也来了,堂屋里点起灯,林月白在一旁陪着,握着她的手简直凉透了,不知衣着单薄在院子里站了多久,忙令九环泡上一杯姜枣茶。


    沈太医愤愤地说:“我家清儿向来乖巧听话,若不是你接二连三地带她逃家,她能有今天这么大的胆子吗?”


    平安伸出五指在沈太医面前晃晃:“沈伯伯,您眼睛还好吗?”


    “……你什么意思?”沈太医横他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平安摇头解释道:“上一次真不是我干的,我锁在贡院里,有不在场证明。”


    沈太医冷哼一声:“堂堂一国储君做出这样的事,大抵也是被你带歪了。”


    “……”平安无言以对。


    陈琰也道:“你也太胡闹了,清儿再能干也是个小姑娘,一个人跑到豫州去,你不担心吗?”


    “担心啊,所以我派了两个锦衣卫给她,都是武艺高强的高手。”平安伸出两个手指头,有些骄傲地说。


    陈琰扶额。


    平安道:“你们放心,手续齐全,不会遗人话柄的。”


    “……”


    沈太医撒了一顿火,此刻也只剩下无奈,又听妻子对他说:“咱闺女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就算没有陈平安,还有赵钱孙李平安,她要想溜出家门,总有一百种方法办到。”


    沈太医嘴硬道:“清儿以前还是很乖巧的。”


    六岁以前……


    说到底,还是怪那些硬要给她缠足的“家里人”。


    白氏无奈摇头,在丈夫眼里,不管清儿做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事,都是家人的问题,平安的问题,东西南北风的问题,反正他女儿没有一点问题。


    这件事被传到两位师祖那里,平安喜提两顿数落。


    乡试之后的这一年,平安不用上学,背诵的功课变少,思考的内容变多,仗着头脑灵光,平安的小日子过得很是轻松。


    皇帝又恰好与郭恒进行了一番恳切的交谈,王、陆两位阁老确实是君子能臣,只是性子有些温厚,如今内阁是亲善友爱、一团和气,却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


    朝廷积弊未除,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的不是修修补补的裱糊匠,是锐意进取的先锋官。


    郭恒听话听音儿,表示绝不栈恋吏部尚书的位置,全听陛下安排。


    皇帝打算力排众议,让郭恒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入阁,如此一来,即便在阁臣中位列第三,也有足够的话语权,来日真的做到首辅,再将吏部尚书换做他人即可。


    如此一来,既不用担心郭恒进入内阁伏低做小,又不用担心人事权与决策权过于集中,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


    郭恒觉得自己话说早了,这是要让他打破祖训,成为众矢之的啊。


    郭恒慧眼如炬,反问皇帝,这是何人提议的。


    皇帝目光飘向别处:“是朕的主意。”


    郭恒:才怪!


    他拗不过皇帝,转而叫人把陈平安叫到吏部衙门,平安供认不讳:“陛下都请我吃炙羊肉了。”


    听说自己被大徒孙卖进内阁只换了一顿炙羊肉,郭恒险些心梗。


    平安嬉皮笑脸地说:“二师祖,您掌管天下官员的升降任免,谁还敢有二话不成。”


    更可气的是,不知是皇帝提前打了招呼,还是百官忌惮于他的权势,这次廷推进行的无比顺利,郭恒以吏部尚书衔兼任文渊阁大学士,成为了权力最大的群辅。


    平安心里暗自得意,今年是景熙十年,本该在今年入阁的老爹换成了实至名归的二师祖,阻止老爹升官发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一回!


    郭恒也看出来了,这种危险分子就不能让他闲下来,距离春闱还有三年,他都不敢想象,给他三年自由可以惹出多少事。


    与陈琰一商量,送他回国子监坐监去吧,国子监围墙高大、学规森严,还能勉强约束他一二。


    这对平安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泪眼汪汪地看着二师祖:“好冷的一张嘴,好狠的一颗心……”


    郭恒不为所动,还威胁他:“到了国子监要守学规,赵祭酒脾气不好,惹出事来可没人帮你兜着。”


    平安叹一口气,泪眼汪汪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郭恒欣然反问:“这诗不错,你自己作的?”


    “忘记在哪个话本儿里听来的了。”平安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你也该像其他读书人一样,潜下心来用功读书了。”郭恒道。


    平安心里偷偷地想,他明明不需要付出十分的努力,也能把书读好,为什么要没苦硬吃呢。


    郭恒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对他说:“‘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随覆一篑,进,吾进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修身的成败在于持之以恒,而非起点的高低。


    你是聪颖早慧,又非生而知之,连孔圣人都要‘敏以求之’,你有什么理由不尽全力呢?你做五分可以达到寻常读书人十分的效果,何不付出十分,去追求二十分的效果呢?


    平安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要憋在心里。”郭恒道。


    “我说了,您可不能揍我。”平安道。


    “……”郭恒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平安道:“二师祖,就因为大家都这么想,国初时只要学到七分就能考中进士,读书的人多了,渐渐提到了十五分,如今您又让我做到二十分,这会造成无意义的消耗、资源浪费、身体损伤,从长远来看,有害而无益。”


    平安说的义正言辞,郭恒攥了攥拳头,骨节咔咔响了几声——劝他努力读书,怎么反成了有害无益的事了?


    平安觉得自己很危险,赶紧找借口开溜,炸着毛跑回家去。


    陈琰刚好散衙,两人在门口撞见,看着儿子狗狗祟祟的样子,奇怪的问:“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平安将二师祖让他去国子监坐监的事告诉了老爹,见老爹神色如常,便知道他们早有预谋。


    平安哀嚎道:“世态炎凉,天妒英才啊!”


    “瞎说什么呢。”陈琰嗔怪一句,揽着他的肩膀往书房走,边走边问:“你有办法拒绝吗?”


    平安叹气:“没有。”


    陈琰道:“既然没办法拒绝,那就争取提前拔历嘛。”


    所谓“拔历”就是毕业。


    平安眼珠一转,愿闻其详。


    “你从去岁开始,每月去国子监参加朔望考试,已经积满八分,可以升入诚心堂了。”陈琰道。


    平安点点头。


    按照国子监的积分制度,监生每月参加考试,文理优长者积一分,合格者积半分,不合格者零分,一年内积满八分即可升堂。


    平安去年参加了国子监大部分月考,确实可以升入中等堂了。


    “今年已有多少分了?”陈琰问。


    “六分。”平安道。


    “距离年末还有几次考试,只要每一场都获得优等,就能在年前升入率性堂。”


    平安再次点头:“有道理。”


    “按常理,进入率性堂后,课业难度增大,至少要读两年方能拔历,如果你同样保证每场考试评优,就能在八个月后离开国子监。”陈琰道:“如此一来,别人要四年才能完成的学业,满打满算不到一年就能完成。”


    平安惊呼:“还有这等好事?!”


    陈琰换上一脸担忧:“诶呀,事是好事,可惜难度很大,迄今为止凭自己的能力提前拔历的监生凤毛麟角……”


    平安想,只要能提前毕业,辛苦一点也没关系。


    做人嘛,为了自己的幸福,该卷的时候还得卷。


    国子监,我来啦!


    第192章 第 192 章 谁把这混蛋放进来的?……


    平安来到国子监的第一天。


    听到传闻的众监生:乡试第十六名陈平安申请坐监读书了……


    平安来到国子监的第二天。


    如闻噩耗的众监生:谁把这混蛋放进来的?!


    国子监上午研习经史, 对平安这种基础很扎实的学生来说,不过是增加一遍记忆罢了,可他为了给教授们留下好印象, 经常提出一些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的问题,涉及三通四史、诸子百家、秦汉疏义、方方面面……让博学的教授们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


    对于这些扩展的内容,平安一点就透,一学就会(众人怀疑他原本就会), 几天时间过去,教授们都“看明白了”,哪有什么生而知之的神童,平安小小年纪可以在乡试中脱颖而出,完全是因为他勤学好问啊!


    这可累惨了大伙,因为教授们以陈平安为标准要求所有监生, 把他们的学习范围生生扩大了数倍,还说什么“早该如此”,从前只是怕讲得多了他们难以消化, 如今看来, 十四岁的平安都能完全融汇贯通, 二三十岁的监生有什么不能消化?


    学, 往死里学, 不学哪来的金榜题名?


    下午是习字、公文、律法和算学, 除了习字都是平安所擅长的。


    国朝不重视算学, 但不代表不用学, 乡试、会试实务策中经常涉及赋税、测量等实际问题的换算和处理, 若是一窍不通,整场考试就无法作答,平安的算学是跟着刘厦他们卷出来的, 随随便便提个问题,就够教授和其他监生们研究一整天,如此他就有时间看真题了……


    监生另有每日有练习百字的功课,须按照教授的要求临帖,平安彻底贯彻二师祖对他的要求,在课间将稿纸钉在墙上,悬腕写字。


    众监生为了不让教授看见这一幕,每当平安在墙上写字,就派人轮流去门口站岗放哨,教授来了就装作有问题要问,七嘴八舌将人堵在门口。


    不出几天,整个国子监的教职工们都燃起来了,照这个节奏下去,后年的乡试上岸率一定再创新高!


    到了晚间自修,监生要完成教授布置的策论和诗赋,并温习当日所学或准备朔望考,平安白日上课就算温习了,余出来的时间还是刷真题。


    听说这家伙为了每次月考评优拿到积分,把市面上能买到的程文范墨全都买回来了,划去近些年考过的题目,每日额外做五篇破题,一篇完整的习文,再将自己的观点与名家做对比,有疑惑不解之处,还去请教授帮他“指点迷津”。


    整个诚意堂被平安卷得人心惶惶,茫然不解——下次乡试在两年后,会试在三年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样拼命读书,这个混蛋到底在急个什么啊?


    自此之后,博士、教授们除“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监生”之外,又多了一条新的话术——“还不如个未成童的孩子!”


    男子十五岁成童,在此之前都是童子,平安其实不太爱听这话,一把岁数了还被人叫孩子,只好把头发束起来,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一点的。


    国子监有中举之后申请回来坐监的监生,多是家境不错,想找个地方清净读书的,平安也属其中之一;也有举监生,是朝廷从会试落地的举子之中择取“年少质美”者——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的副榜举人。


    这些人还是很愿意与平安结交的,有人是真心想与他切磋学问,也有人抱着功利性的目的。


    他们跟博兼堂那些心直口快、喜欢搞事的小伙伴不一样,可他的小伙伴们虽然都逃不过后年的乡试,但既不够资格也没意愿进国子监——都要回原籍考试。


    平安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没几天就习惯了,毕竟他从小做了那么多惹眼的事,还在去年以十三岁的年龄中举,既然“木秀于林”,引来鸦雀,招来疾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唯独有一件事真的难以适应——撰堂的饭菜。


    去年参加科试时,他就已经领教过了,不知是不是刚经过整顿,至少食材看上去新鲜了一些,不再是黑乎乎的了。


    “这不是煮萝卜不是煮萝卜,这是红烧肉这是红烧肉……”平安在蒸笼似的馔堂里,用意念大法哄自己吃饭。


    吃到嘴里,依然是满嘴的水煮萝卜味,一脸怨念地将煮萝卜挪开,换上一盘煮白菜,里面居然飘着数块白腻腻油乎乎的五花肉,他就没见过如此让人难以下咽的肉。


    平安拧着眉头:“难怪有不能议论饮食的学规,这不是糟蹋粮食吗?”


    曾在贡院里帮过他的王纶,也是味同嚼蜡一般,但他入监两年,大抵已经习惯了,还对平安说:“君子谋道不谋食,批评伙食会被视作‘贪图享乐’。”


    平安心里想,搞什么道德绑架,还不是因为饭菜太难吃,怕监生议论上了头,引发闹事。


    王纶又劝他:“国子监又不是状元楼,后厨掌馔的杂役都是获罪服役的囚犯,不是专业厨子,只能做成这样。”


    其实许多流放的犯人,都是免费的壮劳力,各地衙门舍不得立刻放走,便发往附近的官衙、盐场、驿站等做一段时间的苦力,京城的衙门也不例外,国子监也会定期征用一批囚犯来此做工掌厨。


    平安咕哝道:“厨子又不是生下来就会做饭。”


    王纶小声道:“快别说了,被监丞听见要挨训的。”


    平安一脸生无可恋,继续跟那堆萝卜白菜作斗争。


    国子监卯时点名,酉时末签退,平安回到家里还能加一顿宵夜。


    这时林月白和陈琰多会陪着他,听他倒苦水——国子监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有办法走读的监生还能回家吃上一顿热饭,大部分宿在监中的监生各个面色苍白,都是因为饮食难以下咽,缺乏营养。


    陈琰频频皱眉,看着平安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陈琰心里不是滋味,险些一拍桌子让他回家来读书,横竖举人也不是必须坐监。


    转念一想,他可是个严父啊,怎么能这么惯孩子呢?


    于是神情严肃地说:“既然食材尚算新鲜,就将就吃吧,你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兹当是磨砺心志。”


    嗯,这番话说得很有严父风范。


    平安见自己都这样惨了,老爹还不松口,想必是没什么指望了,便只是叹一口气,不再提了。


    隔日上学之前,厨房的吴婆子追上他,悄悄拿出两个小陶罐,让他藏在书箱里。


    “这是什么?”平安反问。


    “是牛肉酱,大爷特意吩咐的,选了早市上最好的小黄牛肉,昨天就腌上了,把香料过油一炸,小火熬了一个时辰,整个灶房都飘香。”吴婆子自卖自夸道。


    平安被说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您把它带去学堂里,跟同窗分着吃,下饭着呢。”吴婆子又道。


    ……


    牛肉酱果真很受欢迎,诚意堂的监生每人被分到一大勺,拌在饭里吃,像过年似的高兴,顿饭功夫就将平安把他们卷到天上去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平安心里暗想,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每天带一罐肉酱来拌饭吧……


    于是他派冬青假装迷路,去后厨打听打听,为什么在食材尚可的情况下,不能把饭菜做成人吃的食物呢?


    冬青还算机灵,一角碎银收买了掌馔的小吏,问明了情况。其实从陈琰在国子监时,就想尽办法敦促后厨,改善监生们的饮食质量,甚至采取过不定期问卷调查的方法,让监生们匿名填写问卷评分,如获中等以上,每人各有赏银。


    平安惊讶道:“赏银都不能打动他们?”


    冬青道:“都是即将流放的囚犯,只在国子监待个一年两年,还有官差看押,下了灶台就得铐起来,拿了银子也没机会花,更没机会送回家去,日后启程上路,押运的官差都得把身上搜刮干净,谁还愿意白费功夫。”


    平安想想也是,赚了钱没处花还会被人抢走,谁还去赚钱呢?


    “你说,他们有没有愿望?”


    “大赦天下。”冬青不假思索道。


    “……”


    平安又问:“除了这个呢?”


    冬青摇摇头。


    平安思索片刻,扯出一张稿纸,写了一份“告示”,贴在囚犯们居住的役舍的外墙上。


    次日有人向监丞纠举,有人公然在监内从事商业活动。


    监丞一听,这还了得,带着绳愆厅的两个皂吏,气势汹汹地跟着告发人去了现场。


    其实在监中能有什么商业活动,无非是寒门子弟为富家子弟代写文章、协助舞弊,收取酬金一类,当然也有监生私下与商人合作,外借身份投资商铺、田产以逃避朝廷的摊派,得到一些红利等。


    但这些都是暗中操作,一旦被发现,轻则杖责、罚跪,重责开除学籍,哪有人敢公然经商营利的,这学还想不想读了?


    役舍之外,平安还真支了个小摊子,代写家书、捎带财物,一次一文。


    刚刚在伙房忙完的囚犯们,被油烟熏烤出一身淋漓热汗,正昏头涨脑地返回役舍准备窝着,被门前的小摊子吸引了目光。


    有个识字的囚犯念出那行字,众人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渐渐的,不少监生也闻讯前来围观。


    “一次只要一文钱?托信客送到隔壁县都要十文了,还拿什么赚钱?”


    冬青道:“你看我家少爷像缺钱的样子吗?”


    那囚犯看着平安身上象征举人身份的蓝色圆领袍,疑惑地问:“不缺钱……总得缺点什么吧。”


    缺心眼儿吗?


    平安提前交代过,上赶着不是买卖,因此冬青也没什么好态度,把下巴一扬:“你爱信不信,不信就滚。”


    那囚犯“切”了一声,带着镣铐咣啷咣啷地转身进屋。


    其他人表情各异,有人一脸不屑跟着进屋,有人因身无分文站在原地踟蹰,还真有个人掏出一枚铜板,搁在平安面前的钱罐子里:“我家在隔壁临青县,能送吗?”


    “能送。”平安提笔沾墨,态度温和:“你想写点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呵斥:“何人在此摆摊经商,拿学规当摆设?!”


    两个身强力壮的皂吏拨开围观众人,监丞铁青着脸走过来,看到是摊子后坐着的人,脸色一白,瞥一眼其他人,将平安拉到一旁去。


    监丞额头见汗,压低了声音道:“祖宗,才安分几天啊,这又是闹哪一出?”


    “我没闹,干正事呢。”平安道。


    监丞急坏了:“这叫哪门子正事?国子监有规定,监生需“专心学业,不得营利”,违者要被革除监生身份,逐出国子监。”


    “逐出国子监?”平安一脸惊讶。


    “是啊。”监丞擦一擦额头的汗,心说,算是唬住了。


    “还有这等好事?!”


    “……”


    第193章 第 193 章 那我继续摆摊儿了?……


    “冬青, 收摊儿!”平安说着,将钱罐子里唯一的铜板扔回给那个囚犯厨子。


    “您不……不写了?”那厨子小心翼翼地问。


    “不写了!”平安兴高采烈地说:“收拾书箱回家喽!”


    监丞道:“快拦住他!”


    两皂吏一个跨步上前,将平安抓了回来。


    “都散了散了!”监丞烦躁地驱散监生:“听不见吗?又想罢课闹事?”


    一个大帽子扣下来, 看热闹的监生们稀稀拉拉地原地解散。


    监丞叹着气:“祖宗,您有什么诉求不妨直说。”


    “不够明显吗?”平安道:“离开国子监啊。”


    “那不行。”监丞心说,把你小子放走了,一群大佬来找我算账, 非把我碾成人渣不可。


    平安指着自己贴在墙上的广告:“我营利了,违犯了学规,您得赶紧把我开除出去,不能徇私枉法啊。”


    监丞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好在他向来有些急智,看着平安贴出来的告示道:“代写书信,捎带财物, 一文钱……您这不算营利,算营亏。没有哪条学规规定不能营亏,所以您走不了。”


    平安眨眨眼, 这样也行?


    他一脸失望道:“那我继续摆摊儿了?”


    监丞:“……”


    平安权当他默认了, 坐回字摊后, 问刚刚那个厨子:“你叫什么名字?”


    “张大有。”


    “要写点什么?”


    “帮我写给我老娘和媳妇儿, 告诉她们, 我不是什么邪教妖孽, 是有同村的拉我入教, 给教主诵经祈福可以领十个鸡蛋……我媳妇儿快生了, 我想那十个鸡蛋正好拿回去坐月子, 结果来了一班官差,就把我们抓起来了,判了个徒刑三年。”


    大雍宗教活动频繁, 有不少邪教打着宗教旗号蛊惑民众,达到各种各样的政治意图,他们传教的手段也各有特色,比如这种入教送鸡蛋的,平安就头一次听说……


    平安道:“你这也太倒霉了吧。”


    张大有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可怜我媳妇儿肚子里的娃,生下来就见不着爹。”


    平安用简单易懂的话,帮张大有写完了一封家书。


    张大有又道:“您能借我点钱吗,我想给家里捎点回去。”


    平安没说话,从荷包里掏出二钱银子,一并装进信封中,将收信人和住址写在信封上。


    监丞在一旁看得直咋舌——还真是‘营亏’啊。


    平安又问:“这钱,你打算如何还我?”


    张大有挠了挠头:“掌馔月月都说,干好了给我们赏钱。”


    “可你们月月都拿不到,对吧?”平安反问。


    张大有心虚地笑笑:“实在是水平有限,监生老爷们对馔食怨声载道,不骂我们就不错了,哪有机会领赏啊……”


    平安心说,这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其他人可未必这么想,监生若真敢聚众打骂折辱他们,想在饭菜里动点手脚简直轻而易举,不说多严重,跑肚拉稀的滋味也不好受。


    所以这年头,最不敢得罪的就是厨子。


    “你先回去吧,监丞会帮你想办法的。”平安道。


    监丞:???


    “谁还要写。”平安道:“可以赊账。”


    那些原地踟蹰的厨子们面面相觑,冷不丁挤上前来:“我我我……”


    待平安把这些人的家书处理妥当,告知他们以后每月朔望考后都会有人过来支摊写信,便伸了个懒腰:“真累啊。”


    监丞:“……”


    平安见他脸色不好,笑道:“您忙您忙,我先回去上课了。”


    “别急着走啊,去我那儿聊聊。”监丞道。


    平安撒腿就跑,被两个皂吏一左一右擒住,两腿悬空登了几圈,就被带到了监丞的办公的绳愆厅。


    这是个令监生们谈之色变的地方,好在冯监丞待他还算客气,请他坐下,还叫人上了茶。


    “小陈大人,您给下官一个准话,到底想做什么?”


    平安道:“我让他们与家里人取得联系,就能往家里捎带财物,如此一来,他们为了赏银也会好好做饭的。”


    监丞一脸惊讶:“就为了让他们好好做饭?”


    “什么叫‘就’?”平安反驳道:“监生也是人嘛,常年宿在监中,饭都吃不好,可怎么读书?”


    监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些厨子,他们根本就不是厨子,给赏钱也成不了厨子。”


    “这还不简单,培训呗。”平安道。


    “培什么?”


    “培训。”平安道:“给官员们做‘堂馔’的两个,是专业厨子,让他们带徒弟,大厨房的囚犯们轮流去学,为期一个月,出师的可以继续掌厨、拿赏钱,学不会的只能杂活,赏钱拿小头。”


    监丞面色犯难,教囚犯掌厨,没人这样做过啊……


    平安道:“律法惩戒,本意在于‘明刑弼教’,让囚犯习得一门手艺,日后无论是刑满释放,还是远赴流放之地,都可作为正经生计,这正是教化之功啊。”


    监丞张了张嘴,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


    片刻他又回到了现实:“钱呢?给他们送信的钱从哪出?”


    平安道:“国子监有经费,有年节赏赐,还有学田、例银和捐资……”


    监丞摆手打断了他:“每一笔进项都有用处,哪里是随便挪用的。”


    “那就开源,不是情节严重的旷课、违纪,可以罚银抵罪,冲入公费。”平安道:“干扰大家读书的监生,付出一些银钱作为弥补,让大家吃好喝好,实乃天经地义。”


    “……”


    监丞道:“你想得还真周全。”


    “那当然。”平安很骄傲地说:“我从小就知道,吃饭是顶顶重要的事,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仅次于读书科举。”


    监丞嘴角抽了抽。


    两人初步达成共识,自即日起,每三日派三名囚犯进入小灶房做学徒,轮流学习掌厨的手艺。


    冯监丞其实是想跟平安交好的,见聊得差不多了,便提道:“那个检举你的监生……”


    “我派的。”平安很实诚地说,“就是为了把您叫过去。”


    监丞张口结舌。


    平安没什么要说了,行了个礼,心满意足地回到诚意堂去。


    监丞满脸无奈,仿佛看到一只大尾巴狐狸一窜一窜跳出了门。


    ……


    平安溜进小灶房看过,囚犯们多半还算认真,每日围着师傅忙前忙后,学刀功、练火候。


    不出一个月功夫,馔堂的饭菜果然有了起色,即便伙食标准有限,偶尔也能见到油星发亮的时蔬,夹杂几片炒得焦香的五花肉,监生们的眼睛如同这油光,都跟着亮了起来。


    后来代写书信的工作,就由平安安排诚意堂的监生轮流来做,一来他功课繁忙,要见缝插针地探究真题,休沐日要去上大师课;二来就算他“逃出国子监”计划成功,也有得人继续这一良性循环才算。


    ……


    天气转凉,银杏叶子被浓浓秋意染黄,像一场无声的雨,带着数百年的风霜覆盖在青砖甬道上,落在孔庙的红墙根下,偶尔被风卷起,摩挲进士题名碑的凹痕,又缓缓归于尘土。


    王阁老的老父亲去世了。


    这是一位老翰林,当了一辈子学官,著作等身、桃李天下,皇帝追赠其礼部侍郎衔,亲自拟谥“文恭”。


    此时已至九月底,平安向国子监告了假,踩着满地金黄的树叶,去王家祭拜亡灵。


    王时来是博兼堂的师傅,太子亲自拟写碑文,并遣官员至祭,朝中重臣都来了,唯独与王翰林同年的胡萦胡学士,害怕触景生情,只遣了两个儿子来代为祭奠。


    平安见王阁老不过短短几日,便哀销骨立,脖颈上筋骨分明,颧骨都凸了出来,心中不免唏嘘,这时代宗族乡土观念重,又受户籍和优免制度的影响,再加长途迁移、水土不服的风险,官员常常数十年不见父母,直至接到一份讣告。


    他对王师傅深深一揖,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请他务必节哀保重。


    王阁老三份请求丁忧治丧的流程还未走完,陆阁老的母亲又过世了。


    平安只得再次请假,跟着老爹去陆宅祭奠。


    平安回家的路上还在嘀咕:“这两年参加的白事比红事多多了。”


    按照《奸臣录》记载,这两位阁老确实在一个月内相继丧父丧母,使得刚入阁不久的陈琰后来居上,三十二岁登顶首辅,成了大雍文官之最。


    这一世,老爹换成了二师祖,就显得没那么耸人听闻了。


    两位阁老相继丁忧返乡后,郭恒接任首辅,内阁只剩一个空壳,朝廷只得再次举行廷推,推举两位以上官员入阁。


    皇帝就郭恒推荐的候选人名单颇有异议,礼部尚书刘玺是必然会入阁的,他希望再加一个陈琰,陈琰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做了三年,整军经武、慎战节用、九边安定,改土归流的政策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行,此时入阁,无论是功绩还是资历,都完全够了。


    早点入阁,既能给郭恒当个帮手,也让郭恒多带他一些年头。


    郭恒起先坚决反对,小陈同志才三十二岁,实在太年轻了,任侍郎都是超常拔擢,何况是入阁呢。想想国初那位三十多岁入阁的学士落得什么下场,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应该慢一慢,稳一稳,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皇帝被他念得头疼,不过他自打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后,为数不多的节操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既然郭阁老想慢一慢、稳一稳,那就慢一慢、稳一稳。


    廷推?


    不着急,内阁是枢密重地,一定要慎之又慎。


    郭恒万没想到皇帝跟他玩起了釜底抽薪,廷推一拖再拖,让他在内阁独自支撑,郭恒又是极度勤勉负责之人,每日忙得头顶倒悬,恨不能将自己剁成三截。


    最终他认清了现实,一个人根本做不完四五个人的活儿——爱谁谁吧,来个人就行。


    正在国子监参加朔望考的平安,拿到了绩优的评价,已经积满了七分,眼看下个月再考一次,就能升入率性堂了。


    赵祭酒在去馔堂的路上碰见他,还请他去签押房吃了一顿小灶,并告诉他一则好消息——他的父亲,入阁了。


    第194章 第 194 章 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


    赵祭酒位列“小九卿”, 可以参与廷推,因此第一时间将廷推结果告诉了平安。


    刘玺以礼部尚书入阁,位居次辅, 周琦、陈琰分别以礼部侍郎、兵部侍郎入阁,位居群辅。


    平安以为老爹前面至少还排着十个八个官员,不曾想皇帝如此坚决,力排众议, 硬推老爹入阁了。


    而内阁这地方,最讲究论资排辈,以入阁的先后顺序排序排名,如果同时入阁,就按官职大小,如果同品同级, 就按入仕时间排序,陈琰年纪最轻,自然排在末位, 即便如此, 三十二岁的阁老, 也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存在。


    平安有点怀疑人生, 为了消化这个消息, 愁得连饭都没吃下几口。


    孟司业还打趣他:“别人父亲入阁, 都是额手相庆, 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平安是个坦荡性子, 不说没缘由的虚话, 很实诚地告诉两位师长,他担心他爹这么年轻被简拔入阁,破坏了官场规矩, 成为众矢之的。


    两人纷纷表示这孩子与众不同,可问题是,他自己做的那些事,哪一件是守规矩的,哪一件又是不招眼的?也不差这一星半点了吧?


    平安闻之一愣:“好像也对。”


    两人笑道:“文官以入阁为最高追求,可以施展抱负、一展平生所学,这是很好的事啊。你吃完这顿饭就早点回去,给令尊道贺吧。”


    成了阁老的儿子就是不一样,请假都不用自己开口了。


    平安回到诚心堂收拾书箱,王纶问他为什么告假,平安只说家里人找来,有事叫他回去,便去门房带着冬青离开了国子监。


    待马车拐进胡同时,只听得烟花噼里啪啦地响成了一锅粥,半条巷子充斥着烟尘,一干得到消息的亲朋、同僚、门生,像平安中举那日一样,把胡同堵了个水泄不通。


    平安只得在胡同口下车,步行进去,贺喜之声不绝于耳,老爹的表字都没人叫了,而是称呼他的号“守泉”,或以籍贯称呼他“盛安”,这都是官做大了的表现。


    不知谁先发现了平安:“呦,小阁老回来了!”


    “恭喜小阁老!”


    “贺喜小阁老!”


    道贺声中夹杂着打趣,平安赶紧朝他们行礼:“不敢不敢,诸位折杀平安了……”


    小阁老往往用来戏称首辅的儿子,而且平安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儿。


    要不是众人了解平安素日的为人,都要被他这番低调做派唬住了。


    于是众人接着逗他:“你虽不是首辅之子,却是首辅的徒孙啊。”


    平安竟不知道还能这样算,挂着局促的笑朝众人团团作揖。


    陈宅门外张灯结彩,好在是圣上赐宅,前院宽敞的能摆下二十张席面,隔壁沈家的前院都被白氏借给了林月白,也摆了二十桌。


    春秋楼的菜肴用大食盒温着,流水般地送进来,平安一看便知,祖父又点外卖了……


    陈琰公务缠身而姗姗来迟,他的轿子一出现,水泄不通的宾客立刻让开了一条路,尤七掀开轿帘,一身绯色官袍的陈琰走下来,令宾朋为之一愣。


    平日里只道陈部堂是才貌双全的青年俊彦,如今仔细再看,整个人如谪仙一般,身姿俊挺、眉目清朗、目光沉静如潭,袍角扫过台阶,却不沾染纤尘,每一步都极具分寸,尽显沉稳从容。


    陈琰朝他们道谢还礼,众人方回过神,胡同里重新喧闹起来。


    平安已经站在大门口等他了,当着外人的面还很有礼貌地给老爹作揖道贺。


    陈琰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温和:“今天不用坐监吗?”


    “赵祭酒给了假。”平安道。


    陈琰还未开口,正在招待宾朋的陈老爷闻声出来,笑呵呵地对陈琰道:“我儿回来啦。”


    “父亲。”陈琰深深一揖。


    陈老爷做官久了,虽然还是起不来床,却也学会了说场面话,什么“都是圣上信任、同僚抬爱,一定要尽职尽责,为朝廷分忧”云云,简直信口拈来。


    众人交口称赞,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呸,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一阵秋风卷着树叶穿透胡同,陈老爷招呼众人快快入席。


    ……


    直到夜幕降临,宾客散尽,陈琰靠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妻子告状,谁谁谁极爱灌人喝酒,讨厌极了。


    内宅也刚刚摆过一场酒席,院子里乱糟糟的,身边没人伺候,林月白扶他坐稳,起身去外面催问醒酒汤。


    房门开着,平安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


    陈琰醉眼迷蒙,朝平安招了招手。


    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为父我刚刚眯了一下,做了个梦。”


    “什么梦?”平安好奇地问。


    陈琰却不肯说,只是揽住他的肩膀道:“爹要谢谢你。”


    平安嫌他一身酒气,挣扎道:“陈阁老,您喝多了,都说醉话了。”


    “没喝多,我酒量好得很。”陈琰接着刚刚的话说道:“儿啊,从你偷藏爹的考牌,到鼓励爹为孟婉翻案,这些年你在忙些什么,真当我看不出来吗?”


    平安浑身一僵,目光开始漂移,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什么跟什么呀……”


    陈琰笑道:“你怕你爹成为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对不对?”


    平安矢口否认:“绝无此事!”


    陈琰喝多了酒,话也跟着多起来:“你放心,你爹虽然相貌英俊,才具出众,表里不一,具备做奸臣的一切条件……”


    平安皱眉咋舌,老爹这家伙,对自己的认识还挺准确。


    “但天理良知是爹的底线,只要守着这条底线,就做不出祸国殃民的事来。”陈琰道。


    “我知道。”平安轻声道。


    陈琰吁一口气,又道:“至于会不会成为罪人,只有老天知晓了,大丈夫俯仰无愧于天地,千秋功过交给后人评说吧。”


    平安沉默良久,道:“爹,你不会成为千古罪人,还有大师祖、二师祖、小叔公、郑先生,你们都不会,平安长大了,平安会保护你们……”


    话音刚落,却见老爹靠在床架子上,睡着了。


    林月白进来时,平安已经把老爹放倒在床上,脱去鞋袜,盖好被子。


    九环放下醒酒汤,转而去打水。


    “我来吧。”平安说着,将干净的帕子浸湿,帮老爹擦脸擦手,又亲自去换一盆热水给老爹泡脚,不肯假手于人,说要尽孝道。


    九环不禁感慨:“安哥儿真的长大了。”


    话音刚落,陈琰便从昏睡中弹跳起来,洗脚水溅了一地。


    平安被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月白在一旁打趣:“儿子懂事伺候你一回,看把你激动的。”


    陈琰的酒劲一下子醒了:“能不激动吗,这么烫的水!”


    ……


    陈琰入阁后,平安一改往日的高调,清清静静地读起书来。


    他知道老爹打破了常规的晋升节奏,极易受人嫉妒排挤,会经历很长一段不太好过的日子。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尽量不添麻烦,把心思放在了争分夺秒“逃离国子监”的大计上。


    不知多少次晨光初透的时候走进学堂,完成一天的学业,又踏着西斜的日影回家。


    时间仿若静止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又是一度春秋。


    内阁有些不成文的陋习,末位的阁员姿态要低,尤其是对首辅,偶尔的端茶倒水打帘子免不了。


    不过陈琰作为郭恒的学生,年纪又轻,这些本就应当应分的,他又素来言行谨慎,对另外两位阁老以后学末进的姿态虚心求教,对下属则轻易不发表看法,不听取任何意见,只在该做决断时果决地做出决断。


    如此一来,三位阁老觉得他恭谨持重,下面的人却摸不清他的脾气秉性,即便他如此年轻,也不敢轻易冒犯。


    向上守分寸,向下树威严,加之郭恒的有意栽培,陈琰在看似伏低做小的处境中迅速成长起来。


    平安经过不懈的努力,如愿以偿的积满了学分,只需在中秋之前参加一次毕业考试,就能离开国子监了!


    监生从入学到毕业,往往需要三到五年的学习时间,而平安从前年入学到现在,满打满算不到两年半,如果刨去他请长假的时间,真正坐监其实只有一年半。


    能在每次考试中拿到优等的成绩,没有一次失误,打破了国子监施行积分制以来肄业出学的最短记录,让众监生瞠目结舌——这家伙到底在急什么?


    平安急什么?当然是自由啊!


    他通过了毕业考试,兴冲冲地拿着自己的所有材料,去敬一亭办理离监手续。


    赵祭酒和两位司业都很欣慰,纷纷称赞他刻苦好学,还在他的考评文书上写了“明敏”二字——这是相当高度的评价。


    赵祭酒道:“平安啊,有志不在年高,你虽刚刚成童,聪明颖悟却远超常人,实乃国子监诸生之表率。昔日文襄公十八岁入仕,终成一代名臣,今观尔之才具,不在其之下啊。”


    平安嘴上说着谬赞,心里在想,文襄公入仕跟他有啥关系,他还小,还有一年半才参加会试呢,辛苦读书这么久,趁着中秋节给自己放个小长假不过分吧。


    到时候,博兼堂的小伙伴们都会放假,可以呼朋引伴放肆玩,清儿也快回京了,他正打算糊一个生肖虎头灯笼送给她呢!


    想到此处,平安道嘴角都压不住了,腿脚不受控制地往外出溜。


    赵祭酒见他越溜越远,忙对他说:“别着急走,还有一份文书没签呢。”


    平安回过神来,只见赵祭酒又签了一道文书给他,平安接过来一看——监生陈平安历事勘合。


    平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继续往下看:


    第一页记录着他的籍贯、年齿、相貌、入监时间、坐堂修业情况、某年某科累计积分几何;


    第二页是历事衙门、历事期限、考语内容、综合等第;


    第三页是国子监复核意见,监内评语,准否出堂铨选;


    第四页则是候补说明、吏部拟受官职等。


    除了第一页,其他填写处都是空白。


    “这是怎么东西?”平安一脸错愕。


    果然是“优等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孟司业十分耐心地对他解释道:“经过朝廷决议,国子监在积分制的基础上,增加历事制,你须拿着这道文书,去吏部等候分派,然后去某一衙门听差历事,为期六个月,凭这份考评表方能毕业。”


    “什么时候的事?”平安问。


    “上个月。”孟司业道。


    “……”


    “如果我不去,会有什么后果?”平安试探着问。


    “嗐,正要告诉你历事考评的重要性,评为上等可以毕业候缺;中等则需要延长历事时间;若是不去,自然被评为末等,取消学分,重新回来坐监。”孟司业道。


    平安仿佛一颗被雷劈了的茄子,外焦里嫩地愣在原地。


    赵祭酒和蔼地笑道:“横竖只有六个月时间,要好好表现,继续给国子监争光哦。”


    第195章 第 195 章 听说你要找我理论?


    所谓历事, 就是实习,考试合格的监生要听从吏部的分配,去任意一个部门参与实务, 积累从政经验,才能有资格从国子监毕业,可以选择继续考科举,也可以参加铨选, 直接成为一名正式官员。


    平安不觉得这个制度本身有什么问题,可问题在于,偏偏颁布在他“逃离国子监”计划完美落地的一个月之前。


    只差一点点就跑了,这不是明摆着在针对他吗?


    平安憋着一股气回到家,跟谁也不想说话。


    林月白关心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平安只说被人做局了, 要找老爹算账!


    谁知陈琰今日当值,宿在内阁值庐,以备夜间应召。平安一口气憋着没地儿出, 便去缠磨娘亲:“能不能管管您男人, 全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 都用在您儿子身上了。”


    “你确定是你爹的主意?”林月白反问。


    平安咬牙道:“必然是他!”


    林月白颇觉好笑:“你是不是想多了, 你爹岂是以权谋私的人, 不惜改变制度就为了栓着你, 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


    平安道:“可这对于朝廷来说, 也是一件有利的事啊。”


    林月白反问:“那还有什么好说呢?若真像你说的那样, 你爹为了栽培你一个, 煞费苦心,调动京中所有衙门,让全体监生陪跑。儿啊, 你觉得你爹一个普通阁员,能决定这么大的事?”


    “……”


    平安脑子里的加载圈转啊转:“好像不太能。”


    林月白但笑不语。


    平安甩甩头,他觉得不能再跟娘亲聊下去了,免得被人卖了还倒帮人数钱,他可不做这种事,他要跟当事人好好理论清楚。


    ……


    次日,平安和几个同期出堂的监生约好,一起去吏部报道听差。


    负责这件事官员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又称“小天官”,典型的位卑权重,京内外四品以下官员的升降任免,几乎都要经过此人之手。


    因此文选司门口每日都排满了来办事的中下层官员。


    平安他们本来起了个大早,谁知一些官员看他们区区几个监生,以为很好欺负,便声称要按轻重缓急排队,将他们一路挤到了末尾。


    眼下秋高气爽,排队是在回廊下,还有凳子坐,他们倒没什么好急的,索性围成一圈聊八卦。


    这时一名文选司主事认出了平安,笑问:“这么早就来了?”


    平安抱怨道:“早来都被人挤到后面了,再晚一点,排到中午也见不到顾铨曹。”


    铨曹是文选司郎中的敬称。


    那主事瞥一眼前面排成长龙的办事官员,对平安道:“你们跟我进来吧。”


    平安站起来跟着他往里走,其余几个监生纷纷感到受宠若惊。


    前排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官员不服气地怪他们插队,嚷着“先来后到”,平安哼一声:“这会儿又说先来后到了,稀里糊涂的,难怪一把岁数了还是个六品官儿。”


    把那老头气得胡须乱颤。


    顾铨曹安能不关照老上司的徒孙,何况这老上司如今位居首辅了,因此见到平安便热络地说道:“你倒是早递个话,也不必在外面虚耗光阴。”


    平安笑道:“反正也玩不成了,在哪儿不是呆着。”


    顾铨曹笑道:“你这孩子心里有怨气啊。”


    言罢,就依次接过他们的文书,签名用印。


    那名主事将历事文书分发到除平安以外的监生手中,告诉他们都被分配到了秋后即将开始忙碌的刑部。


    平安心想,刑部的工作餐最好吃,也算唯一可堪欣慰之处了。


    顾铨曹还告诉他们,此事是由郭部堂亲自关注的,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为了自己的前程也要好好表现。


    平安闻言一愣,原来是二师祖啊!


    “平安,你不去刑部。”顾铨曹又道:“你去文渊阁。”


    平安更惊讶了:“内阁?”


    内阁是枢密重地,连进士们都没有资格在此观政,更不要说区区一个监生。


    顾铨曹笑道:“让你去内阁历事,也是郭阁老特意交代的。”


    ……


    大雍的内阁由中间的殿阁、西侧的制敕房、东侧的诰敕房三个部分组成。


    殿阁的长官是内阁大学士,制敕房和诰敕房则是殿阁的秘书性辅助机构,平安被分派到制敕房,辅助中书舍人完成文书工作。


    平安被安排在靠窗的一副桌椅,并领到一套笔墨纸砚,布置好他的“工位”,平安将衣冠整理妥当,便要去找二师祖好好理论理论——老爹嘴里常年没有几句实话,二师祖至少不撒谎。


    平安熟门熟路地来到文渊阁当中一间轩敞的大值房,中堂设孔圣及孔门四配像,从前吕畴在时,为表示无偏无私、和衷共济,大家多是在一间值房里办公,如今却空无一人。


    小吏对他解释,郭阁老更倾向于各司其职、责任明确,严禁扯皮和推卸,如今阁老们大部分时间在各自的值房中办公了。


    小吏说着,指向两侧隔出的四间值房,最东头一间就是首辅的办公场所,平安正打算过去,迎面碰上来内阁找老爹办事的兵部官员。


    那官员笑呵呵地说:“哟,平安也‘入阁’了,这回是名副其实的小阁老了。”


    平安笑道:“您别拿我说笑了,被阁老们听见,搞不好要寻趁我的。”


    话音刚落,陈琰闻声出来,对平安道:“来了?”


    一看就是早有预谋!


    平安还没开口呢,便听那官员对老爹说:“平安历事之后,选到我们兵部来,日后做个掌兵的文官,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这时周阁老也从值房中出来,正要进宫。他如今分管刑部,听到有人在跟陈琰要人,便插了一嘴:“平安早被我们刑部预定了的。”


    虽然是明显的客套话,但平安越听越绝望:什么意思啊,不是只有六个月吗?


    陈琰却丝毫不觉得这是客套,反在心里暗生得意——平安果然乖巧懂事,各衙门抢着要。


    同僚们见平安脸上的表情精彩,打趣得更加起劲,昔日文襄公十八岁入仕,平安大抵要打破他的年龄记录了。


    陈琰自谦道:“文襄公乃科举正途出身,平安不过是个历事监生,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周阁老却说:“守亭忒严厉了些,平安十三岁中举,已打败九成九的士子了,中进士不过是时间问题,小孩子要多鼓励啊。”


    “笞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小孩子是最不能纵容的。”陈琰装了波大的,一扫劳心案牍的烦躁,心情很好地对平安说:“去见你二师祖吧。”


    平安朝二人行了个礼,便去了郭恒的值房,等小吏通禀之后,才跟着进了屋。


    文渊阁本是藏书、编书之用,二楼全是典籍,一楼的值房低矮狭小,陈设简陋,仅备有桌椅、文房用具及档案架,不知是朝廷经费有限,还是阁臣刻意表达“谦抑”的姿态,总之这里的办公条件比六部差远了。


    平安本是气汹汹来理论的,进门时却听见二师祖在训斥一名户部官员,声色俱厉。


    “这就是户部苦思三日的良策?开春时冀州春涝,户部拨粮十万石尚不足用,姚大人,同样是十几个州县受灾,你觉得豫州人的肚子,比冀州人小一半?”


    那官员赶紧解释,今年的花项实在太多了,加固北防的军费、西南的改土归流、工部要修城墙、开春时还遇到了数十年不遇的春涝,受灾的州县减免了秋税,不但是一大笔开销,还减少了进项云云。


    郭恒脸色铁青,声音低沉:“那就再回去算,有哪些是可以酌情挪用的,从灾民嘴里抠粮食,亏你们想得出来。”


    那官员犹豫半晌,方小声道:“户部银库外还放着一尊纯银打制的佛像……”


    郭恒闻言,沉默片刻,这尊佛像是从九穗庄外的佛寺中运到户部的,安德侯虞惇所藏。


    要说这个混蛋死了都不省心,留下这么件棘手的事。


    这尊佛像被运至工部宝源局,宝源局提举却上书向皇帝汇报,这尊佛像在打造时融入了太*祖皇帝的形象,官吏工匠无人敢碰。


    建国初年,许多地方官绅为了表达归附之心,便设计出这种佛像逢迎太*祖皇帝,这在民间并不罕见。可如此一来,没人敢再提破坏佛像的事,就连皇帝本人都不敢,只能完好无损地运回户部,尴尬地摆在户部库房之外。


    皇帝每每想起来,都像吞了苍蝇般的恶心。


    郭恒冷着脸,在条陈上批了个“不准”,只对那官员说:“拿回去重拟。”


    那官员便知道郭阁老心中有数,也不敢再多提,深施一礼退出了值房。


    屋内低压的气氛把平安吓得小心脏砰砰直跳,甚至一度想贴着墙边溜出去。


    可惜已经晚了,二师祖将目光从满桌奏折中抬起,聚焦在他身上,也说了一句:“来了?”


    “嗯……来了。”平安有点结巴。


    郭恒情绪烦闷,见到平安也未能缓和一点,沉声问他:“刚刚听通禀的人说,你要找我理论?”


    “呃……”平安目光到处漂移。


    郭恒一眼便看穿他的想法:“对监生历事有看法?”


    平安后背发冷,觉得自己脑袋上顶着个大写的“危”。


    郭恒手上不停,一边拟票,一边道:“有话就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平安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说:“确实有看法!”


    郭恒一抬眼。


    平安不假思索道:“监生到各衙历事,誊写文书、管理档案,可以积累实务经验,还能通过历事期间的表现,评估监生的能力,作为授官依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策啊!”


    郭恒端详他片刻,突然笑了一下:“说完了?”


    平安赶紧啄米似的点点头,表达自己对这番话的认可程度。


    郭恒阴郁的心情瞬间好了很多,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孩子养大了不但能干活还能解闷,他们也算熬出来了。


    平安见二师祖面色稍霁,觉得自己安全多了,他笑着凑上前,开始给二师祖画饼:“这间值房也太简陋了,等我以后当了户部尚书,拨银子给您好好修修。”


    郭恒都懒得说他,等他当了户部尚书,给自己把坟头好好修修还差不多。


    郭恒看平安,虽怎么看都很顺眼,但还是要严格要求的,到下午议事时,便对另外两位阁员说:“这孩子精力过剩,你们尽管役使,不用太惜着他,留着力气容易拆内阁。”


    平安:???


    从这天开始,茶有人倒了,帘子有人打了,跑腿进宫的苦活儿也有人干了,闲下来还能递劄子抄文书,关键时刻还能出主意。


    平安见二师祖连日烦闷,便趁着四下无人,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说:“二师祖,我知道您在烦什么,眼睁睁看着那么多银子不能动,确实挺恶心的。”


    郭恒叹道:“是啊,就连陛下也为此烦闷,不敢提出融毁那尊佛像。”


    平安眼里透出机智的光:“有一个人可以。”


    “谁?”


    “太*祖皇帝本人。”


    第196章 第 196 章 我还是跟您天下第一好……


    三日后, 雷雨交加,狂风大作。


    老话说“雷打秋,冬半收”, 今年注定不是个太平安年,年初冀州发生春涝,十几个州县被淹,入夏开始, 豫州数月大旱,一日悬空,赤地千里。朝廷免除受灾地方的今明两年的赋税,至少还要花费三百万两,才能让两省百姓安然度过灾年。


    大雨浇灭了秋老虎的肆虐,傍晚时雨停了, 空气中夹着微湿的凉爽,令人心旷神怡。下人们敞开窗户透气,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饭。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将大地照得通亮, 转瞬间又重归黑暗, 闷雷滚过, 隆隆作响。


    眼看又要下雨, 九环和陌露忙去关窗, 这时只听窗外“轰”地一声巨响, 如在耳边炸开, 震得门窗咣咣直响, 脚下的地都颤了两颤,两个练家子丫鬟都吓了一跳,陈老爷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陈琰蹙眉起身, 开门看去,院里的小厮禀报说是西边传来的声音,尤七已经出去打听了。


    陈琰回到桌前坐下,让家里人安心吃饭。


    平安回过神,还真就气定神闲地吃起饭来。


    饭后陈琰将他叫到书房去问:“你没什么事瞒着爹娘吧?”


    平安一愣,坚定地摇头。


    “刚刚那么大的响声,你一点也不好奇吗?”陈琰很奇怪,换做平时,平安一定是第一个冲出去看热闹的。


    平安道:“好奇什么,不就是打个雷吗?”


    “……”


    “二师祖教我遇事要稳重,爹,您堂堂一个阁老,怎么还不如我呢,要反思呦。”


    “……”


    陈琰正要刨根问底,尤七从外面回来:“大爷,内阁来人叫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陈琰道。


    平安很有眼力见儿地帮老爹换上一身官服。


    陈琰总觉得这孩子今天有点奇怪,特意叮嘱道:“雷雨天,在家里好好陪着娘,不要往外跑。”


    平安满口应着,揣着手送他出门。


    ……


    次日户部与顺天府共同上奏,昨日南熏坊发生的异响,是由于雷电击中了户部库房外的佛像。


    群臣震惊,莫非是四海不靖,万民哀怨,引得上天发怒,降下示警?


    早朝之上,特意传来一位目击证人——掌管库房的官员完整描述了昨日的经过。


    那官员不过九品官,从未面见过陛下,拘谨地进殿行礼。


    皇帝对他说:“听闻你全程目击了雷击佛像的经过,今日当着群臣的面,仔细说说。”


    官员道一声“遵旨”,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昨夜狂风大作,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臣等眼看要下雨,躲到了檐下去。突然!一道雷电闪过,照得天光大亮,正落在佛像头顶。巨响之后,地动山摇,所有人都站不稳摔在地上,再抬头时,只见一片五色祥云笼罩着那尊佛像。大伙纷纷跪伏于地,山呼万岁,不敢抬眼。


    “直到风声渐小,云雾渐渐退散,才敢去院子里查看,只见佛像的后脑被雷电击穿,脖颈处严重变形,背部被击出一个大坑,冒着白烟,露出银光闪闪的内里。


    “原来那尊佛像只是表面鎏铜,内里全是纯银,坑底还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球,上面刻有两行奇怪的文字。”


    “什么字?”皇帝急切地问。


    官员摇头道:“回陛下,整个户部的官员都去看了,没人认识。”


    郭恒出班道:“启禀陛下,内阁及三法司都派了人过去,具都无法辨认,钦天监的官员仔细看过,得出的结论是——陨石。”


    “陨石?”


    群臣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直至鸿胪寺的官员提醒众人肃静,才重新安静下来。


    郭恒又道:“既然是从天而降,想必是天书了,臣等凡人大抵是无法辨识的,陛下何不下旨,将其拓印下来,请方外之士相助呢?”


    皇帝颔首道:“郭卿家所言有理,拟旨吧。”


    其实陨石上的文字并非天书,只是梵文而已,次日便有了答复,两行共十六个字:“岁歉民饥,必命赈贷,勿为奸邪所囿。”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这句话的意思是:遇到不好的年份,百姓挨饿,朝廷一定要发放救济粮款,赈济灾民,不要被奸邪之人的奸计所阻挠。


    众所周知,太*祖皇帝对佛经、梵语无不通晓。


    而‘岁歉民饥,必命赈贷’,出自《祖训录》,是太*祖皇帝亲自主持编撰的对后世子孙的训诫,是大雍每一个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烂熟于心的必背书目,论地位,堪比后世的宪法。


    钦天监监正出班陈奏:“启奏陛下,由此看来,此象并非示警,而是圣谕,是太*祖皇帝显灵了!”


    殿内百官不禁心神一震,有人低声啜泣,有人伏地恸哭,不知几分真心,反正都得表现出丹心碧血的忠烈之态。


    皇帝缓缓起身,面向北方,声音哽咽道:“诸位,太*祖皇帝悲悯为怀,不忍看子民受苦,竟以雷霆示警,示意吾等勿为奸邪所阻,以天下苍生为念。”


    言罢,令内阁立刻拟旨设坛作法,遣僧众在户部诵《严华经》,感谢太*祖皇帝庇护子孙万民,再将佛像运往工部宝源局,熔炼成银锭,充入国库,以解灾区燃眉之急,并遣太子代替他祭告太庙,令列祖列宗安心。


    百官伏地叩首,山呼陛下圣明。


    数日之后,宝源局奏报,佛像共融炼八百四十万两白银,相当于国库一年多的收入。


    事后,陈琰将平安拎到书房去,关起门来小声问:“佛像被毁,是不是你的主意?”


    平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真不是,我只是提示二师祖可以在天象上做文章,谁知陛下听了这个提议,便说趁着打雷天,塞一把火药,直接把佛像给炸了。不过这样也好,一不做二不休,凭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陈琰狐疑地问:“你真没参与?”


    平安接着摇头。


    “那七彩祥云是怎么回事?许多人亲眼所见的。”陈琰又问。


    平安笑得很鸡贼,小声道:“我请了王实甫帮忙,往火药里放了点东西,他炸炉子炸多了很有经验,什么朱砂啊、铜粉啊、硫磺啊,产生不同的焰色反应,就会看到五颜六色的烟雾。”


    “还说你没参与……”陈琰听得后脊阵阵生寒,这孩子居然瞒着他做了这么大的事。


    “陛下交代严加保密的事,我实在不敢乱说嘛。”平安心虚地笑着:“爹,这次是事出有因,我还是跟您天下第一好的,昂。”


    陈琰瞥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须臾想起这根本不是重点,便又叮嘱他:“这件事自此与你无关,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连太子也不要提。”


    平安点点头:“明白,我嘴很严的。”


    ……


    平安这一年一直跟清儿保持通信,了解豫州的灾情,近来问她返程时间,原本计划在中秋之前回京和父母团聚的,谁知豫州春河县发生了瘟疫,她向太医院告假,带着十几个省里的医士去支援疫区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平安并不惊讶,忙找裁缝日夜赶工,做出一百个纱布口罩,通过官驿捎往豫州,并写信告诉清儿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即便如此,平安依然觉得心神不宁,因为清儿在信中说,她此时正在崇山书院,书院的山长薛萼,在书院空地处搭起窝棚,并腾空了大部分校舍,收容患有疫病的百姓。


    崇山书院,平安印象很深,《奸臣录》中记载,陈平瑞夙慧颖悟,十三岁考入春河县崇山书院求学,十五岁家遭变故,才从书院紧急赶回盛安。


    在《奸臣录》中,陈平瑞师从山长薛萼,薛萼虽然绝意仕途,却是一位学富五车、心系天下的宏儒,即便没有《奸臣录》,平安也是听说过他的大名、拜读过他的文章的。


    平安由此推断,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陈平瑞和沈清儿也是产生过交集的。


    其实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想到这一层,平安就会没来由的惴惴不安,偏偏又无人可以倾诉,只能反复翻看清儿的来信和关于豫州灾情的邸报,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信息。


    这天平安趁着去乾清宫送奏疏回来,拐了个弯,带着清儿的信件去了太医院,想跟沈太医交换点信息。


    沈太医觉得这小子奇奇怪怪的,拉开带锁的抽屉,拿出清儿最近的一封家书,只在一瞬间,平安看见家书下面另压着一封书信,信封处写着“陈平安仁兄足下亲启”。


    “我的信?”平安眼疾手快,把信抢到了手里。


    “放下放下。”沈太医不悦道:“清儿特意叮嘱的,三个月后再给你看。”


    “信里写了什么?”平安问。


    “不知道,我们从不私拆清儿的信。”沈太医道。


    平安反问:“她这样神神秘秘的,您都不觉得蹊跷吗?”


    “蹊跷啊。”沈太医很有原则地说:“那也不能看。”


    “这是写给我的,我可以看。”平安道。


    沈太医气结:“你是听不懂话吗,她让你三个月以后再看……”


    “假设现在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平安拿着书信就跑。


    沈太医紧追了几步,因在当值,不敢出太医院的大门,看着那臭小子的背影,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如何跟陈阁老告状。


    平安回到内阁,在制敕房内找了一柄裁纸刀拆开了清儿的信件,抽出信笺,熟悉的蝇头小楷呈现在眼前,题头:平安吾兄,见字如晤。


    视线顺着文字下移,每看一个字,心都揪得更紧,看到最后,浑然连呼吸都忘了,只能听见颈间的动脉突突跳着,心跳将肋骨撞得生疼。他不敢翻得太快,又急于翻到最后,恨不能长出三双眼来,急得两手冒汗,洇湿了纸张,攥出了褶皱。


    制敕房内嘈杂忙碌,平安的世界静谧无声。


    竟然是这样的吗?是这样吗!


    “平安,平安?”


    负责带教他的中书舍人在他耳边唤了两声,平安愣愣抬头。


    “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很不舒服。”平安小心收起信件,对他说:“我要告假!”


    ……


    “你说什么?”值房中,陈琰惊讶地看着儿子:“你要去疫区?”


    第197章 第 197 章 平平安安地回来。……


    “朝廷已经派遣钦差前往赈灾, 你又不是大夫,去疫区作甚?”陈琰道。


    平安道:“我刚刚去太医院看了清儿妹妹的家书,还有地方上报的文书, 对青河县的疫病有了一些了解,我确定自己能帮上忙!”


    “你再了解,还能比过太医院的医官?”陈琰反问。


    “能,爹, 我有信心!”平安道。


    “……”


    拗不过儿子的陈琰,索性将平安抓回家去交给妻子,并告状道:“你儿子要闯疫区。”


    林月白的反应如出一辙:“平安,你要是个学医的,娘也不拦着,可你又不是大夫, 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啊。听说有几个县已经封锁城门、闭户绝染了,万一有个什么……你想过祖父祖母和爹娘吗?”


    平安低下头,面带愧色, 措辞良久, 才接着道:“娘, 我虽没办法治病, 但有办法预防和遏制疫病扩散, 因为春河县的瘟疫, 其实根本不是瘟疫, 是一种小虫在作祟, 只要不碰生水, 就绝对不会感染,如果能消灭这些小虫,就能彻底控制疫情。”


    夫妻俩对视一眼, 完全不明白平安在说什么,小虫引发了瘟疫?又说不是瘟疫?所以到底是不是瘟疫


    “不是瘟疫,是一种很小的虫子,透过接触疫水的皮肤钻进脏腑引发感染。”


    平安又道:“娘,清儿是我的好朋友,是我让阿吉在院墙上打洞把她偷出来的,她现在处境危险,还有那么多受灾百姓,我明明有办法帮他们,却要袖手旁观,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爹,让我去吧,有那么多锦衣卫跟着,我保证,一定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


    林月白叹一口气,又道:“可是疫区的官道城门都已经封锁,禁绝一切往来,你要怎么进去呢?”


    “朝廷不是派御史和医官往豫州去了吗?我是历事监生,可以跟随御史充作文书,只要去都察院补一份牌票就可以了。”平安道。


    平安把一切情况都考虑到了,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磨了好半晌,夫妻俩才勉强点头同意。


    陈琰又带他去了四进院的小祠堂上香,对着两排排位,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平安,诸事顺利,平平安安。


    ……


    唯一高兴的莫过于跟着平安的十几个锦衣卫。


    宴月楼与黑虎会之间的勾当被揭穿时,皇帝派来保护平安的锦衣卫仍在陈家住着,这两年基本过着混吃等死百无聊赖的日子。


    平安的生活忙碌又简单,从前是家里国子监两点一线,后来是家里内阁两点一线,他们每日只需派出两个人,作寻常小厮打扮,接送平安出门回家即可,陈家伙食好,年节还另有红包,即便日日练功不敢松懈,依然不可避免地长胖了一圈。


    再说练功,陈家的前院再宽敞,也不是北镇抚司的演武场,根本施展不开,再不出门放放风,八块腹肌都要融为一体了……


    ……


    平安迅速地收拾行装,红将军已经被上好了马鞍,先去都察院和北镇抚司开具牌票,然后出城沿官道一路南下。


    今天是八月十六,节庆的气氛还未过去,街道上人马车轿川流不息,平安带着尤七、冬青和一小队锦衣卫,走小路避开人群,策马疾驰,一路狂风聒耳,鼓起宽袖猎猎作响。


    到豫州,驿路比水路要快十天,他们持有都察院的牌票,沿途可以下榻官驿、换乘驿马。但秋日夜长,夜间赶路十分危险,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保成府官驿休息。


    平安打赏了牵马的杂役,请他们务必用最好的草料,照顾好他们的马。


    进了客房,冬青生炉子烧热水,打开平安随身的行李,拿出牙刷和牙膏子准备洗漱。


    “安哥儿,看!”冬青惊呼。


    平安只见几件随身衣物下压着一沓汇票,还塞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穷家富路”四个字。


    平安数了数,真是不小的数目,心里五味杂陈:“一定是我娘给的,我爹没这么多钱。”


    “大爷大奶奶对您可真好。”冬青道。


    “是啊。”平安看向窗外,万家灯火次第点亮,银盆似的月亮将银辉洒向大地,把院子里照得白茫茫亮堂堂的。


    他有天底下最好的爹娘,最好的亲人,最好的朋友,他要保护好每一个人。


    平安又摸出了清儿的书信。


    清儿在信中说,她的脑海深处有些不属于今生的记忆。


    那个记忆里,她也是一个痴迷医道的女孩儿,跟着做太医的父亲去青河县施药防疫。


    崇山书院的山长扶危济困,腾出校舍和庭院广场作为“疫坊”,收容了全县八*九成的病患,沈太医便带着下属驻扎于此,救治他们。


    在崇山书院,沈清儿结识了薛山长的关门弟子陈平瑞,听说他是陈阁老的独子,十岁考入盛安县官学,十三岁到崇山书院拜师求学,但没有丝毫高官子弟的做派,他心地善良、衣着朴素、做事麻利,协助他们救助了很多病患,连抬尸体的活儿都毫不避讳。


    到了晚上,病患都睡了,陈平瑞不想打扰斋舍中的同窗,便坐在院中一盏升降灯台下读书。


    有一天沈清儿问他,这样日夜不辍地读书,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经史文章,不会觉得枯燥吗?


    陈平瑞笑着说:“很枯燥。”


    “那为什么要反复读,不看一些新书?”清儿问。


    陈平瑞道:“因为我要科举、做官,做一个家父那样的好官。”


    沈清儿又问:“陈阁老这么年轻就做到首辅,一定很厉害吧?”


    陈平瑞十分骄傲地告诉她,他的父亲是如何如何的勤政爱民、克己奉公。


    沈清儿听他绘声绘色地聊了许久,对陈阁老简直充满了崇拜。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次日傍晚,噩耗冲破封锁的城门和街道,传入崇山书院,薛山长沉着脸告诉平瑞,他的父母被罗织了很多罪名,斩首于西市。


    巨大的噩耗之下,少年面如金纸,竟眼前一黑,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血渍将前襟染红了一片,薛萼扶着他,忙请沈清儿来为他诊治。


    清儿说是气火上逆,施针为他降气止血,忙到深夜,总算救回一命,守在他身旁直至天亮。


    陈平瑞苏醒之后,便拒绝了薛萼送他逃亡的提议,毅然返回盛安县,守在祖父母身边。


    此后清儿便再没听到过陈平瑞的消息。再后来,她也顾不得什么陈平瑞了,她因为阻止疫区的百姓在河边洗衣服,被突发癫狂的病患撞进河里。


    明明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各县的医官即将撤离回京,清儿却在这时不幸染病,而且病得很急,腹痛便血、全身水肿、高热不退,一个多月时间,便带着莫大的痛苦和遗恨离开了人世。


    神奇的是,再次睁眼,她竟然回到了六岁,因为被人被迫缠足而哭晕过去,又在爹娘温暖的怀抱里醒来。


    娘亲擦一把眼泪告诉她:“咱们去京城!”


    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这一次,她不打算再去什么疫区,她想做的事太多太多,她要传承家学,编撰医书,像娘亲那样开馆行医,她还想长命百岁,承欢膝下,为爹娘养老送终。


    她来到京城认识了平安,考进了太医学,还从偶然的聊天中得知,平安有个曾用名叫陈平瑞,原来他并没有留在老家考学读书,而是跟随父亲一起来到了京城。


    她看着年少的平安像个小陀螺一样忙忙碌碌,心里猜想,平安一定也有自己的秘密,他也在用尽浑身解数,试图改变前世的一切。


    平安做到了,她也做到了。


    他们用手术和大蒜素治好了皇帝的旧疾,平安保护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她也因此崭露头角,名利双收。可以想见,以后的日子都是阳光铺就的坦途,她可以凭借自己挣来的功劳,去做她想做的一切。


    她是来豫州宣讲医书的,本可以在封城之前离开,可是面对病痛苦难的灾民,她依然做不到冷眼旁观。


    他们患上的是民间常说的大肚子病,是一种在洪水、干旱、地震等天灾之后极易出现的疫病。


    患病者无论男女老幼,浑身骨瘦如磷,面黄肌瘦,却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肚子,肚子上爬满青筋,而且此病无法根治,除了少量症状轻、运气好、可以治愈的,以及小部分高热不退、数日即死的,大多会被病痛折磨两三年,最终羸瘦而死。因此大肚子病流行之处,过不了几年,就会出现整村绝户。


    清儿再次来到青河县,来到崇山书院,做出了与前世相同的选择。


    不过这一次,她有了防备之心,也有侍卫随行保护,未必会造成前世的悲剧,为了防止万一,她趁封城之前发出了最后一封书信。


    书信是寄给父亲的,并交代他三个月后转交给陈平安,倘若自己活着回到京城,这封书信会被销毁;倘若自己死了,这封信则是对平安道明原委,并请他看在两世交情的份上代她奉养双亲的绝笔。


    父亲为人守信,绝对不会私拆她的信件,这一点清儿十分放心。


    因此当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冷不防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内心的激动和崩溃可想而知。


    一个独生子,一个独生女,同时出现在最危险的疫区,家里的双亲怎么办?


    “凉拌!”


    平安不知在生谁的气,反正气呼呼地坐在石凳上:“你们这些人就会跟我托老,我以后开一家养老院算了。”


    清儿一头雾水:“谁们?”


    “……”


    平安说得是小郑先生和小师兄,他的这些猛人朋友,每每要做一往无前的勇士,就会让自己照顾好他们的父母……


    “我不管,你自己好好地回去,谁的父母谁来养,我只养自己的。”平安道。


    “……”


    “那也犯不上直接跑过来吧,多危险啊。”沈清儿话音刚落,便有人叫她过去。


    沈清儿匆匆应一声,又一脸惭愧地对平安说:“我太忙了,你先自己消消气啊,吃午饭了吗?”


    “……”


    “我不会饿着自己的。”平安从冬青手里接过一个木匣:“喏,给你送显微镜来了。”


    第198章 第 198 章 真神奇啊,清儿带电。……


    乾清宫中, 皇帝为豫州的灾后疫情焦虑的连续几日坐卧不宁,连千秋节的庆典都取消了。人上了年纪,反倒开始相信那些异象示警之言, 大半夜的睡不着,索性领着太子去奉先殿祭祀先人,跣足单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 向列祖列宗祷告。


    圣躬如此,属下臣工哪个敢装没事人,次日罢朝祷告的消息传遍京中各衙,内阁阁臣、六部九卿、言官御史、诸司行人、东宫辅臣、外三监的主官、内十二监的太监……林林总总数百人,聚集到奉先殿外陪着一起下跪。


    殿中的皇帝听闻此事,刻意晾了他们两刻钟, 才发话让他们起来,勤勉任事、各司其职,并让太子监国七日, 他要在此处为大雍子民禳灾祈福。


    此时已过仲秋, 太子恭请圣躬以龙体为重, 请他换上夹薄棉的常服, 穿上靴子, 才去了奉天殿处理朝政。


    内阁值房中, 周阁老打开通政司送来的奏疏, 扉页的字让他皱眉:“这是谁的奏报, 字迹也忒潦草了, 若是被陛下看到,非以‘轻慢’为由重罚不可。”


    再仔细看看,陈平安啊, 那没事了,别被郭阁老看到就好。


    七日后,皇帝走出奉先殿,从太子手中看到了平安利用官驿递上来的加急奏报,这才知道这孩子去了疫区。


    奏报中详细汇报了豫州各州县的疫情情况、爆发时间以及具体村落、病症描述、患病及死亡人数、疫区现状、医疗情况、应对措施等。


    还特意强调,豫州的疫情不能按照以往的管控措施,无论是封村闭户、禁止聚集、还是集中病患,都是没有用的,要绝对禁止饮用生水、不接触疫区水源、集中妥善处理粪便,并组织民夫消灭钉螺。


    “钉螺?”皇帝皱眉,钉螺与瘟疫有何关联?


    他继续往下看,平安在奏疏中详细描述了当地百姓“大肚子病”的成因,古医书记载,这种病又叫“水毒”、“蛊胀”等,是虫毒侵入脏腑引发臌胀,也有可能侵害肠子、肺脏、肾脏甚至头脑和眼睛。


    医官们利用显微镜,在患者的粪便中发现了一些极小的活虫卵,因此判定这种病并非“无形之毒”所致,而是一种确实存在的蛊虫。


    这种虫卵在水中可以孵化成长满纤毛的幼虫,但这种幼虫既不能在水中存活,又不能感染人和动物,那么这种病是如何传播的呢?


    他们由此推断,在幼虫进入人体之前,还有一种中间宿主,可以将幼虫养大,再侵入人体。


    他们开始收集疫区水源中的鱼虾、青蛙、蝾螈、蜗牛和螺类,将他们放在带有毛蚴的水中观察,最终发现,毛蚴只能进入螺类的软体中寄生,而且只有一种螺可以将毛蚴养大并排出带有尾巴的幼虫,这种尾蚴可以刺破肌表,侵入体内。


    因为眼下治疫的重中之重,不止是要救治病患,还要从源头禁绝——处理粪便,消灭钉螺。


    奏疏最后,临表叩首,恭祝陛下万寿无疆。疫灾之下,驿路受阻,家书难至,伏祈天恩垂悯,代传片语于椿萱,以慰倚闾之望。


    皇帝看着这份有条不紊的禀报,不由心生感动,虽然字迹稍显匆忙,但终于在一团乱麻似的灾情奏报之中,帮他理清了一些头绪。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皇帝问太子:“你从他这笔字中,看出了什么?”


    太子先嘶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欲言又止。


    平安这篇文章,真是要内容有内容,要字体有内容……


    “这叫忧民之心。”皇帝一扫数日的阴郁,对太子道:“吾儿有幸,我大雍出了兴邦之臣,得之可旺三世,你记得朕这句话。”


    “臣记住了。”太子笑道:“臣早跟平安说好了,他得帮臣带到曾孙。”


    皇帝不知该骂还是该笑,只是翻他一个白眼,便迅速召集内阁六部官员,入乾清宫议事,就平安的奏报,拟定新的赈灾方案。


    人未到齐时,还特意让太监将平安的奏疏拿给陈琰去看:“陈卿家,平安托朕给你伉俪二人报个平安。”


    陈琰谢恩不迭,看着平安那笔字,却不由皱眉,余光瞥向身旁的郭恒,默默地往远处挪了半步——他怕老师看了吐血。


    ……


    平安确实很忙,他只知道这种病是血吸虫所致,祸害国人两千年,还知道伟人爷爷号召全民消灭钉螺,历经多年才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想着中医西医都是医,索性将显微镜扔给清儿,叮嘱他们和病患只能喝烧开的井水,如果必须接触病患或生水,必须带羊肠手套,然后就跑出去巡察灾情去了。


    跟着钦差队伍巡察一圈后,平安开始为春河县争取物资。


    石灰、艾叶、雄黄、各类防瘟药材,虽然证实“大肚子病”不是瘟疫,但也要防止真正的瘟疫发生。


    太医院此前从滇州定制了一批皮胶手套,阿蛮亲自督办此事,第一批终于到了,平安争取到二十副,只能保证医疗人员人手一副,反复消毒作用。


    再次回到崇山书院时,清儿已经带着众医官将致病的“蛊虫”研究的差不多了。


    清儿拿来一些干粮给平安充饥,平安一边吃,一边与她交换信息,还能腾出手写一份奏疏,通过北镇抚司的特别途径加急送往京城。


    “会不会太潦草了?”清儿问。


    “不妨事,陛下不是拘小节的人。”平安将奏疏收好,交给身后的锦衣卫。


    清儿见他吃完了,又递给他一块烧饼。


    平安接过来时,触到了清儿冰凉的手,心跳好像停了一拍,指尖分开之后,那种触感还会在皮肤上停留好久。


    平安心想,真神奇啊,清儿带电。


    他将半个烧饼掰下来,递给清儿:“一起吃点吧。”


    沈清儿并不饿,但她还是接过来,指尖相碰,又是一阵酥麻。


    平安伸手去戳清儿的手背,噼啪作响,他笑道:“还真是静电,我以为……”


    “以为什么?”清儿追问。


    “没什么没什么。”平安摇头不跌,塞了一块烧饼让自己闭嘴。


    沈清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漂移开来,却往他的烧饼上夹了一筷子酱菜。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在严峻的疫情之下,安安静静地啃着烧饼。


    “那个……你还好吗?”平安问。


    “挺好的。”沈清儿道:“我将每个人的粪便化验了多次,这里除了病患没人感染,对了,从明天开始,你的粪便样本也要给我,隔天给一次……”


    清儿的话音戛然而止,对自己简直哭笑不得——人家正吃着饭,说什么粪便呢。


    “没事儿,我小时候还挖过死人呢。”平安一脸骄傲。


    “你胆子真大。”清儿问:“就不害怕吗?”


    平安笑道:“人像花一样,开败了就落进土里头,没什么好怕的。”


    清儿觉得这话十分新奇。


    “老夫阅人无数,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死亡。”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清儿笑着起身,向老者行礼:“山长。”


    原来是崇山书院的山长,四十年前的老状元薛萼。


    “搅扰你们说话了。”薛萼道。


    平安一怔,这是个清瘦和蔼的老头儿,青灰色的棉袍松松地挂在身上,几缕银须被山峰吹得微颤,那双含笑的眼睛却愈发清亮。


    平安起身作揖:“久闻山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仙人之姿。”


    山长捻须朗笑:“你这后生,真会讲话。”


    又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作了什么文章,平安对答如流。


    薛萼寥寥几语就判断出平安扎实的学养。


    “眼下离春闱还有一年多,不如留在崇山书院,与我切磋经文如何?”薛萼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


    这对旁人来说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对平安来说则不然,他看这位薛老师虽然很亲切,但除非必要,他连“崇山书院”这四个字都不愿想起,何况老爹身份不比从前,他是绝对不敢在外擅自拜师的。


    只好婉言相拒道:“山长抬爱,平安铭感五内,只是椿萱翘首以盼,平安要早日回去侍奉双亲,何况平安学识浅薄,不敢言‘切磋’二字,他日若稍有所得,再请益于门下受教。”


    薛萼心里稍有些遗憾,不过他门下三千弟子,还没有强迫别人拜师的习惯,只是交代两个弟子,给平安安排住处。


    ……


    沈清儿和医官们将病患分为三类,每一类都有不同的症状表现,适合不同的药方。


    平安则盘腿坐在台阶上,找了张稿纸写写画画。


    他设计了一些抓捕钉螺的工具,如长柄夹子、螺耙、螺网等,交给春河知县,召集城里的工匠,用最便宜的材料多多打造,下发到乡绅手中,让他们组织乡里抓捕打捞钉螺,进行集中焚烧,还要填平废沟洼地,让钉螺无处滋生。


    平安还编造了几首朗朗上口的童谣,令县衙小吏下乡,用石灰浆写在民居外墙上,散播于坊间,声称疫水中有食人血肉的蛊虫,能钻进腹中产卵,将脏腑食空,让百姓勿食生水,不碰疫水,禁绝在水中捉捕鱼虾等。


    当百姓们得知,钉螺就是害他们得病的“蛊虫巢穴”,无论男女老幼,都参与到消灭钉螺的运动中去。


    他们将沟渠里的杂草除去,排干积水,放火焚烧,用分发的工具捡拾打捞,用箩筐装着,从甲长那里按斤换取奖励。


    春河县的防疫工作为其他州县打了样,圣旨下达之时,各县只需复制春河县的做法,便能大大遏制病情的蔓延。


    三个月之后,各州县上报的感染人数,比此前减少了七成以上。


    第199章 第 199 章 科举宝典,真的被他得……


    春河县是首先爆发大肚子病的县, 却也是最快遏制“疫情”扩散的县。


    韩知县一度以为自己的仕途到头了,全县乡绅见他惊慌失措之态,都在心中鄙夷地称他“麻爪知县”。


    正当无措之际, 来豫州“历事”的小陈监生拿着都察院的勘合来到县衙,开口就跟他讨要一些帮手——六房书吏、三班衙役和五千民壮,春河知县嘴角一抽,这叫讨要帮手吗?这是要取而代之啊。


    不过当时那种情况, 谁愿意取代他的位置,韩知县真的可以敲锣打鼓拱手相让,何况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陈平安,阁老独子、太子伴读、圣驾面前的红人陈平安,这是历事监生吗?这是上天送下来的一尊菩萨。


    小陈监生的工作因此得以开展, 又因他说话行事有章法、有条理,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工作展开的格外顺利。


    景熙十一年除夕。


    一如往常, 沈清儿忙忙碌碌, 带着医馆们在给病患看诊、调整药方、煎药, 十几个轻症病患已经在书院空荡的广场上洒扫落叶, 几个年轻后生正用竹竿搭篝火架, 妇人孩子正用红纸剪窗花, 他们脸上带着大病未愈的疲态, 眼里却跳动着久违的光。


    书院的学生从库房中翻出一套褪色的锣鼓, 是患病百姓向他们讨要的,


    沈清儿独自站在充当药房的房檐下,数月的操劳使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唯一不变地是那双清亮的眼睛, 和处变不惊的从容神态。


    知道日头西斜,平安才从城里回来,带回百来筐的米面肉菜,用一队骡车浩浩荡荡地拉回来,令人用滑竿抬上山,对清儿说:“先是大旱,后是大疫,大家伙儿苦了一年,总要吃上一口饺子。”


    清儿惊讶不已:“这么多的食材,你把集市搬空了吗?”


    平安喜滋滋的,甚是骄傲:“县里大户们送的。”


    沈清儿瞧着平安的表情甚是滑稽,好似外出打猎满载而归的猎人,颠颠儿地向妻子显摆自己斩获的猎物。


    清儿脸色微变,暗骂自己,瞎想什么呢……


    平安指挥众人将食材抬到后厨去,转头见清儿脸色不好,刚要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却见她话也不留一句,转身进了药房。


    “她怎么了?”平安纳罕地问冬青:“我哪句话惹她不高兴了吗?”


    “沈姑娘可能太忙了。”冬青不确定地说。


    “我得去问问她。”平安道。


    冬青道:“可是,明知道沈姑娘忙,还去扰她,不会讨嫌吗?”


    “我爹说,如果惹别人不高兴了,得尽早问清楚,不能装糊涂晾着。”平安道。


    “大爷只有对……”后半句,冬青没敢说,大爷只有对大奶奶才会如此啊……


    平安来到药房,清儿正忙着配药,麻利的用药秤称量药材,用药箅装着,交给手下医吏去统一煎制。


    “我没有不高兴。”清儿找借口道:“突然有点想家了。”


    平安闻言,从前襟里掏出两朵大红花——没错,两朵很大很红很富贵的大红花。


    清儿错愕道:“哪里买来这么俗的花?”


    平安道:“这个叫绒花,寓意‘荣华’,当地百姓不论男女老幼,过年时都会带上,我从一个老婆婆手里买来,虽然模样有点俗气,但做工还是不错的,你一朵我一朵,讨个好彩头,平平安安回家。”


    清儿闻言哧地一声笑了,朝旁边努努嘴:“我手脏,先放那儿吧。”


    平安放下绒花,离开药房,手里握着自己的那支,左看右看:“也还好啊……”


    清儿手上更加麻利,配药、称药,迅速将今日的药方处理完毕,洗净双手,拿着那支绒花回了房。


    暮色四合,书院广场上燃起了数团篝火,薛萼特意请来了县里的傩戏班子,带着造型各异的傩面具,手持金枪龙旗,在锣鼓声中绕着中间的火堆跳跃起舞。


    平安头一次在外面过年,觉得兴奋极了。


    “这叫什么舞?”他问。


    一名书院学生告诉他,这叫傩舞,象征驱赶疫鬼,是山长特意安排鼓舞士气的。


    说话间,众人开了几坛屠苏酒,先敬沈医官和小陈大人。


    “诶?沈医官呢?”众人问。


    “莫不是太过劳累,回房睡了?”另一个人说。


    沈清儿为病患们诊治数月,无数次在急发期从死神手里抢人,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莫说一个小姑娘,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未必撑得住。


    一个头戴方巾,也簪了红花的学生道:“我从前听人说,女子的韧劲比男人足,那时我还不信,自从认识了沈医官,是真的服了。”


    病患们潸然泪下,都说沈医官和小陈大人,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待他们回到村里,定要为二人立祠建庙,供奉香火。


    平安心想,好家伙,自己现在不但有房有地有庄园,还即将有个庙……


    原则上,平安现在的年纪还不能在外饮酒,不过眼下的气氛,他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谢过众人的盛情,浅啜一口屠苏酒,不是特别辛辣,还有一点草药的清香。


    这时有人喊道:“沈医官来了!”


    平安回头看去,沈清儿在三五个女孩子的陪伴下来到广场,身上仍穿着白天那件鹅黄色的小袄,只在外面加了件银红色白绒缘的比甲,还换了一条红色马面裙,衬得肌肤盛雪。


    鬓边那朵红绒花热热闹闹地开着,绒瓣吸饱了光,随风颤动,像跳跃的火苗——平安想,其实一点也不俗啊。


    众人的反应与平安如出一辙,愣了半晌才发觉过于失礼,忙端着酒杯又敬沈清儿。


    只有平安仍在目不转瞬地看她,看篝火映在她的侧脸,好似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看她微扬的眉梢和挺翘的鼻尖,看她两颊浅浅的酒窝。


    那一瞬间,世界都静止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清儿察觉到平安的目光,转头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衣裳:“怎么了?”


    “没什么。”平安耳朵尖儿都红透了,像偷吃了供桌上糕点被抓获的小孩儿,心里又慌又软,还有几分得逞的窃喜。


    好在这时,书院的学生和一些轻症病患,围着篝火跳起了驱疫舞。


    平安兴奋地说:“咱们也去吧!”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为了抢插秧苗,各州县疫坊的病患陆续回了家,太医院将药方药材下发到各保甲,令他们以甲为单位统一煎制,继续服药。


    为防止疫情反扑,全省又掀起一场补杀钉螺的运动,并用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宣传良好的卫生习惯。


    驿路解封,太医院的医官们即将撤离回京,平安收到爹娘的家书,让他和医疗队伍一同返京,不用等都察院的行文。


    平安知道爹娘已经容忍到了极限,催促冬青赶紧收拾行李,跟清儿他们一起上路。


    薛萼还在平安离开之前争取了一下,如果平安愿意留在崇山书院读书,书院的大门随时为他打开。


    平安谢过薛山长的抬爱,家书催得太急,他得赶紧回京城了,并希望薛老保重身体,为大雍培养更多的栋梁之材。


    薛萼只好作罢,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本手抄的文集,交给平安。


    “这是老夫今年刚刚摘录的历代进士的范文程墨,听闻你即将参加明年的会试,若不嫌弃,拿回去做个参考吧。”薛萼道。


    平安双手捧过来,略翻了翻,眼睛突然亮起来,果然是浓缩重点、篇篇精华。


    科举宝典,真的被他得到了!


    薛萼知道他识货,捻须笑道:“听闻你长与记忆,却不可牵强暗记,时文形式呆板、容易千篇一律,要出类拔萃,还得勤于思考。


    “没有标注的地方,要能读熟背诵,而折角的篇幅和朱笔标记的,是本科春闱有可能出任主同考官之人的文章,你要认真揣摩,得出自己的见解,再试着去写,若能写出超越前人的立论,则一甲无碍了。”


    平安心中升起一丝感动,这本文集是薛老状元凭着四十年来传道授业的经验所得,藏着多少人求而不得的门道,薛萼对于这一世的他来说非师非长,却愿意将最核心的内容传授与他,这份纯粹的惜才之意,要比文集本身更加珍贵,平安认真地记下来,由衷向薛萼道谢。


    薛萼捻须笑道:“不用谢老夫,社稷之臣将出,是天下万民的福祉,老夫不过顺势而为,锦上添花罢了。某虽绝意仕途,却希望看到你们少年人鹏程万里,成就一番功业。”


    平安将文集仔细收好,长长一揖,与山长告别。


    到底不曾离家这么久,平安和清儿都已经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回京之后果然很受稀罕,经过柚子叶洗澡等一系列迷信活动后,两家人凑在一起办了个接风的家宴。


    心疼他们黑瘦了不少,接连几天,家里的菜单没重样过,直到两个面黄肌瘦的人儿重新吃回了面色红润的样子,才肯放他们出门,各忙各的去了。


    平安经过了内阁和都察院的“历事”,评语是大师祖和二师祖亲手写的,大师祖毫不谦虚的把他夸成了一朵花,二师祖还比较克制,最多是说他持身端谨、心术正大、操守清廉、办事勤敏、虚心咨访、才识明通、器识宏远、洞悉事理、可堪大用……而已。


    平安高兴坏了,拿着这份无懈可击的“实习证明”回到国子监,找赵祭酒领取毕业文书,眼下离明年春闱还有一年,拿出三个月时间来玩儿,不过分吧?


    赵祭酒看着平安那份险些写到篇幅之外的评语,甚是欣慰,手下运笔如飞,不知签了多少份文书,盖了多少次大印。


    平安心里想,不亏是大雍最高学府,毕业手续如此复杂。


    却见赵祭酒将所有文书收集起来,在桌案上墩齐,对平安道:“你拿着这些文书去吏部,就可以参加铨选了。”


    平安笑容尽失,铨选?谁?我吗?


    那笑容转移到了赵祭酒脸上:“当然是你啊,郭阁老亲自交代的,还能有错?”


    第200章 第 200 章 好嘞!


    所谓铨选, 就是通过各种途径选拔官员,主流方式自然是科举正途,而科举之外也有其他途径, 监生历事期满,成绩优异者可以直接授官,也是其中之一。


    铨选的单位自然还是吏部,由文选司主导, 考功司考核,都察院监督。


    其实这件事也怪不得郭恒,打从先皇一朝起,捐监泛滥,生源质量下降,监生铨选制度也近乎名存实亡, 监生仕途受限,则更无法吸引好的生源,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因此郭恒当上首辅之后, 试图从根本上解决国子监的生源问题, 那就是宽进严出, 就算是个棒槌, 精雕细琢几年, 再送到各衙历练一段时间, 也总能拔出几个像样的来, 这不, 陈平安就被拔出来了。


    陈平安的表现过于优异, 这样的天选楷模,就算换了赵钱孙李平安,也不会被朝廷轻易放过的——优秀毕业生都得不到官做的话, 谁还愿意来国子监读书?


    赵祭酒为什么笑得这么灿烂,优秀的人才有了光明的前途,才能吸引更多青年俊彦来国子监就读,看着陈平安,他眼前已经浮现出桃李满天下的繁荣景象了。


    平安这一天吃饭都不香了,老爹还在虚头巴脑地宽慰他:“你二师祖本来只想放你在内阁历练一段时间,学学公文写作,谁成想你一个不小心,立了这么大的功……诶呀,不予以嘉奖,实在说不过去。”


    平安一脸生无可恋:“你们可以给我点钱的。”


    陈琰笑道:“给钱算什么?蝇头小利,怎可与仕途相提并论。”


    平安反问:“你们不是说,非科举正途入仕,容易受人排挤吗?”


    “那说得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谁会排挤一个六七品的小官?”陈琰道。


    平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这样说来,我不用参加春闱了?”


    “春闱还是要参加的。”陈琰道:“谁知道你未来会不会做到三品以上,公务之余还可以备考嘛。”


    “……”


    平安觉得自己还差一副鞍辔,就能去车马行当骡子了。


    ……


    陈平安可不是一只任人捏圆搓扁的小白兔,更何况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次日正是“双月大选”,吏部通知他去文选司掣签,平安索性主动弃权——弃权还不行吗?就算是玉帝老儿也没有非让人当官的道理。


    谁知道了下午,文选司的小吏欢天喜地地送来文凭、官印、履职手册等一干文书,让他直接去内阁报到即可。


    平安这才知道自己选中了中书舍人一职,仍分配到文渊阁的制敕房。


    平安这下彻底不干了。


    为了公平起见,铨选时相同等级的职位是由候选人随机抽取的,他都没去参与掣签,哪来的职位?


    有黑幕,一定有黑幕!


    那小吏对他解释:“我们顾大人知道您忙,虽然您本人缺席了,但不妨碍掣签结果——别人抽完剩下的那个不就是您的?绝对公平公正,没有徇私。”


    平安:“……”


    冬青怕平安骂出声来,忙领着那名小吏往外走,还很有眼色地塞给他一角银子。


    小吏眉开眼笑,更加殷勤地折返回来,朝平安作了个揖:“恭喜小陈舍人得此官职,真是厚德所致,可喜可贺呀!”


    冬青赶紧拉住小吏往门外拽:“同喜同喜,您这边请……”


    “……”


    内阁中书舍人,相当于阁老们的秘书。


    别小看这份起草诏敕的工作,这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也选不上的好差事。


    按照规定,优秀者可以获得加衔,享五品六品的待遇,任职满九年且无过者,可以荫一子入监。


    且因常年接触军国机要文件,可以提前获知封疆大吏、边镇将领的任免情况,甚至通过微妙的文字表述可以间接影响政策导向,而通政司呈递的奏章,中书舍人可参与直接筛选。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也正因如此,每年地方官员给京城要员送上“冰敬炭敬”时,免不了为这些中书舍人准备一份,数额再少,也至少是俸禄的十倍以上,更不要说“润笔银”、“加急银”等不能见光的收入。


    平安当然不信,这样抢破头的位置,会因为“剩下”而落到自己的头上。


    他鼓起毕生的勇气,决定跟二师祖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好好掰扯一下这件事。


    是您让我去国子监读书吧?国子监学制四年,我用两年半读完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吧?


    让我读书,我孜孜不倦;


    让我练字,我持之以恒;


    让我历事,我兢兢业业。


    像我这么好的孩子,难道不值得一个小长假奖励?


    郭恒从案牍中抬起头来:“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他说着,从抽匣里取出一份劄子,平安凑上去一看,双目圆睁,居然是他在豫州时写给陛下的奏章。


    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他自己看了都有点脸红——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这笔字被二师祖看见,别说小长假了,还不得没白没黑的练他?


    幸好是进了内阁啊。


    “行草写得很潇洒?”郭恒问。


    “嘿嘿,”平安心虚地将奏章拿在手里,阖起来,赔笑道,“您怎么能私存奏章原本呢,这样不好,我帮您送回通政司去昂。”


    “回来,”郭恒沉声道,“你现在是领了实职的官员,不再是小孩子了,到了制敕房,好好把心思收回来,再敢这样写字,先治你一个态度不端。”


    平安啄米似的点头。


    一指桌上的一沓票拟过的劄子,“顺带帮我送到乾清宫去。”


    平安道:“好嘞!”


    看着平安离开的背影,郭恒舒展一下僵硬的脖子,孩子又拴起来了,心里踏实多了。


    ……


    中书舍人的工作比历事监生复杂多了,先要学着起草诏谕,誊写诏书、敕令。


    这些是科举必考科目,无论是博兼堂还是国子监都学过,但理论学习与实际应用难免有些出入,不但要在用词上精准传达,还要做到文辞雅正,不落朝廷威仪。


    平安虚心向同僚请教,耐心学了一段时间。


    其次就是上传下达,要将通政司递上来的奏疏分门别类,交给相应负责的阁老处理,大事需要合议,那就要安排人手做好会前准备,记录会议内容等。


    议好的内容会简明扼要,誊抄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疏中,这个过程叫做拟票。


    然后将奏疏和票拟一起送到乾清宫上呈御览,记录皇帝的问题和口谕,再回去传达给阁老们。


    皇帝每次见平安像个陀螺似的忙得脚不沾地,都不免关心他几句,再让人端一些茶点上来给他补充体力,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落忍。


    平安也不客气,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喇喇地往御榻上坐,在一桌糕点中找自己喜欢的吃。


    皇帝还跟吴公公打趣:“这才进内阁多久啊,怎么像受人虐待了似的。”


    平安大倒苦水:“臣现在是半工半读,又要干活,功课还不能落下,车马行的驴都没有臣能干。”


    这话说得皇帝忍俊不禁,吴公公也掩口赔笑。


    孩子被几个大佬牢牢套着,皇帝竟有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


    “这样吧,八月份的顺天府乡试,朕让他们把你调到贡院参与考务。”皇帝道。


    平安不理解,无非是分发试题、糊名誊录什么的,那有什么意思?


    “你那些博兼堂的伴读同窗,都要在今年下场吧?”皇帝不确定地看了吴公公一眼。


    吴公公笑着点头:“是,太子先前儿说起过,一个不落,都要下场,陛下特许他们不必回原籍,就在京城考。”


    平安激动道:“还有这好事?!”


    他可太乐意看小伙伴受苦了!


    ……


    到了七月底,朝廷公布了顺天府乡试的考官名单。


    陈琰任乡试主考,虽是四年前就预定了的,但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且并不确定,因此当名单之后,陈琰便闭门谢科,收拾行李了——要先去贡院命题。


    平安和几位中书舍人都收到了参与考务的任命,只需提前三日进贡院就可以了。


    郭恒趁平安回家收拾东西之前,特意将他叫过去嘱咐了一番。


    不论会试还是乡试,都是炙手可热的好差事,乡试录取的举人均称主考为“座师”,自称“门生”,结成终身的政治联盟,日后提出的主张、颁布的政令,都需要支持者才能落地施行,因此当主考可以收获一笔宝贵的人脉资源,且主考官的评语、墨卷会被刊印流传,成为科举考试的风向标,能提升仕林威望。


    当然,风险与代价总是同时存在的,若考试中出现作弊、录取结果不公遭到士子抗议,也会因此身败名裂、革职流放,甚至有杀身之祸。


    平安本来揣着看热闹的心思,想去贡院里玩几天的,被二师祖一番话吓得连玩心都没有了,他再三保证,一定好好努力,帮老爹站好这班岗!


    郭恒欣慰地点点头,放他离开。


    平安进入贡院三日,连陈琰的面都没见着,每天只是认认真真地准备考场内的考试用具、纸张、名册、印信等,还要誊写考场规则,张贴于贡院之外。


    到了八月初九,三声炮响后,三千名聚集在龙门之外的生员开始接受点名搜捡。


    平安在龙门口核对生员信息,神情肃穆,举止端正,直到看着生员们人手一个拉杆考箱,呼啦啦地拖着往贡院走的时候,还是绷不住了。


    这东西终究还是流行起来了……


    又看到博兼堂的小伙伴们,拖着沉重的考箱,顶着一对惺忪睡眼,即将迎来九天六夜的身心折磨,早把自己的誓言抛去脑后,用目光尽情嘲笑了他们一番,直把他们气得咬牙切齿,才笑嘻嘻地将考牌发还给他们,还故作老成地掐着嗓子说:“好好考试,不要辜负师长们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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