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砸开这堵墙。


    罗纶奉命调查璐王府起火原因, 将西三所居住的侧妃、四王子及郡主们提前迁至东三所赞住。


    校尉们在寻找起火点,罗纶带人进入孟侧妃居住的暖阁之中,按照平安给出的大体位置, 二话不说就开砸。


    属下面面相觑,缇帅突然疯了吗?


    罗纶在墙壁多处各砸了几榔头,拨开脱落的墙皮,竟真的发现一片新砖, 泥浆还未完全干透就刷上了石灰,日后必然反潮开裂,足见是赶时间砌起来的。


    “砸开这堵墙。”罗纶道。


    属下抡起榔头砸墙,只用了十余下就将墙面砸出个大洞。


    内里竟果然有一条漆黑的密道。


    “点灯来。”


    跟着如豆的光线,几人沿楼梯往下走,又通过一条狭长的通道, 转了一个弯,是一座上锁的铁门。


    属下拔刀将铁链砍断,门吱呀一声开, 内里别有洞天。


    罗纶惊讶得睁大双眼, 令人将屋内的灯烛全部点亮。


    这是一座装饰十分奢华的地宫, 中间一架长一长, 宽三丈的金丝楠木拔步床, 床内围着金丝帐, 嵌以各色价值连城的宝石。


    床上铺着质地上乘的蚕丝被, 灯影摇曳, 罗纶仿佛看到床上之人朝歌夜舞, 醉生梦死。


    罗纶令仔细搜查,又从地宫各处暗格之中搜出了大量椿具,缅铃金链、金锁玉连环、温润如脂的玉势、象牙雕制的角先生若干, 盛放在大大小小的春宫匣中,还有一整套的春宫画薄胎瓷餐具。


    罗纶震惊之余,明白这是一间专供璐王享乐的地宫,这些东西甚至不敢拿进宫去,生怕污秽了龙目。


    属下沿着角落的楼梯往上走,顶端并未留出口,但有一套简单的机关,轻易就能破解。


    楼板应声弹开,原来是一块活门板,只能从内往外开,推开门板,他们来到了一间亮堂堂的屋子,屋里几扇门,各自通向名妓和鸨母的住所,还挂着满墙名牌,供人点菜。


    这里果然是宴月楼!


    一切搜查完毕,罗纶带着几大箱证据回宫复命。


    皇帝臆测过璐王的心思、璐王的算计,查出他党同伐异陷害陈琰,甚至怀疑他试图掌握晋州军队的把柄,但这些在他们皇家人眼里并不算惊世骇俗,假使他的儿子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招兵买马谋权篡位的事情,他还真就认了。


    可比起叛臣逆子,他更难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娈童狎妓荒淫无度的色胚,把密道修到青楼下面,白日做贤德仁孝的谦谦君子,为衣食不济的灾民流民奔走呼号,夜里在地宫放浪形骸,投壶戏美婢,欢宴不夜天。


    他生理性的感到作呕。


    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畜生!


    皇帝气头上,抽出悬挂在墙上的天子剑,几乎要一剑劈死璐王,被罗纶和吴用死死抱住。


    两人装模作样地喊着:“陛下息怒!眼看要入秋了,陛下务必要保重龙体,不要动怒!”


    璐王死不死不要紧,可若是不拦着皇帝,以后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璐王跪伏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裳。


    “朕只道你只有一位王妃两位侧妃,太后、皇后前年要为你选秀女,也被你拒绝了。原来整个宴月楼都是你的后宫,怪道卷宗上说,宴月楼的妓女一律卖艺不卖身,原来都是因为你。”


    璐王脸色惨白,张口结舌:“不,不是……”


    皇帝冷笑道:“李泊亭,璐王殿下,你不是一向善于窥伺帝侧吗?怎么这次没得到消息,宅子起火还跑到朕面前哭诉,不动动你那猪脑子想想,它好端端地为什么会起火?”


    “父皇,臣就算死一万次,也不敢再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了!”璐王道。


    皇帝根本不理会他说的话,只是问他:“你与宴月楼是什么关系?”


    “臣……臣只是……不堪美色诱惑,包下了宴月楼的地室,与西三所打通便于出入,并无其他关系!”璐王道。


    皇帝冷声道:“地宫被人发现,封起来就没事了?打算风头一过继续荒淫享乐?”


    “臣……臣早就不去那地宫了,谁承想寅儿正是贪玩的年纪,在府里乱钻乱跑,一错眼被他发现入口跑了进去,事发突然,臣只得将地宫封起来,企图蒙混过关。”璐王痛哭流涕道:“臣荒唐在前,遮掩在后,这就回去上书,自请离京就藩。”


    “想跑?没那么容易。”皇帝冷声道:“罗纶,送璐王殿下回府,严加看管。”


    “是。”罗纶躬身道:“殿下请。”


    璐王伏地啜泣。


    “殿下,请吧。”罗纶又说了一遍。


    璐王抬眸看向罗纶,通红眼睛里满是怨毒之色。


    罗纶只当看不见,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回王府,并加派人手把守在璐王府各门,将西三所及密室查封起来。


    ……


    一大清早,璐王被召进宫时,高泰便来到京郊安德侯庄园报信。


    每日都会收到黑虎会求援传书的虞侯,加害凌瑞失败反被端了聚宝盆的虞侯,一脑门子官司无处宣泄的虞侯,此刻正坐在轮椅上搓小麦,吹净麦皮,贪婪地吸一口麦香,缓解焦虑的情绪。


    其实他昨日就收到了璐王府失火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他的大外甥竟然任由锦衣卫进入王府搜查,连一句拒绝的说辞都没有。


    高泰道:“您还看不出来吗?这把火就是陛下授意的,陛下要查,殿下根本拦不住。”


    “看出来了。”虞侯冷笑道:“我还看得出来,你们殿下怕了,怂了,有意放出密室的消息,引锦衣卫进入王府搜查,企图以自污的方式毁掉宴月楼,摆脱我和黑虎会,然后去藩地过逍遥太平的日子。”


    “不至于吧。”高泰道:“殿下想不了这么多。”


    “你错了,他的想法虽然质量不佳,但数量可观。”虞侯道。


    高泰:“………”


    虞侯又道:“不过这次,他很有进步。我在外面招惹的一身官司,虽说都是为了他,却又跟他毫无瓜葛,宴月楼是我与他唯一的交集,陛下看到那间地宫,再查到我的头上,就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是我拐带着他的皇子荒淫无度不学好,然后以宴月楼所犯罪过从严从重治我的罪,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摆脱我了。


    “这自污的法子是他自己想的吗?还是另有高人指点?”


    高泰摇摇头,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小王子那日误闯地宫,片刻就被人抱了出来,大人跟他强调一定不要对外声张,结果这小混蛋悄悄地告诉了许多人,还让每个人都帮他保密……


    璐王知道小孩靠不住,提前将地宫入口封死,谁能料到罗纶敢砸王府的墙。


    他一时间还真有点拿不准璐王殿下的真实想法,难道这一切都是在作戏,是为了断尾求生?


    殿下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脑子?


    虞侯又道:“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这些年他并不完全信任我,一直在自作主张,试图掌握主动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过河拆桥,换一套干干净净的班底,做一个‘洁白无瑕’的君王。”


    高泰难以回答,事实上三姓家奴不好当,夹在璐王、虞侯、黑虎会之间传递消息,他时常挺尴尬的。


    “他这样想没有错,换做是我,也会这么想,但他打错了算盘。”虞侯道:“他没想到我把宴月楼经营成了一个既雅致又清白的清馆,里面的每一个艺妓都过上了苦尽甘来、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必卖身,不必受累,万人追捧,还有鸨母对她们关怀备至,除了偶尔应付一下你家殿下,他们比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也不差几分。没有人希望宴月楼被毁,因为即便宴月楼倒了,她们也脱不了乐籍,教坊司会将她们充为官婢,或由胥吏私下转卖,那可就是从天堂掉进了泥犁。


    “所以啊,宴月楼就是她们的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卖自己的家。”


    高泰恍然大悟。


    虞侯给身边的侍女递了个眼色:“这个,你拿去给他看看,反正顺天府有备案,陛下想必已经知道了。”


    侍女奉上一张契约,白纸黑字约定好,庆平伯幼子曹爽占干股两成。


    曹爽,是璐王妃的弟弟,璐王最小的小舅子。


    “属下记得他才十一岁啊。”高泰道。


    虞侯冷笑道:“年纪小,才有说服力。”


    高泰“嘶”了一声,虞侯将两成干股赠予年少无知的曹爽,就是变相赠给了璐王,毕竟没人会相信十一岁的孩子开青楼,也没人相信温良贤淑的璐王妃会与青楼有任何瓜葛,只会认为背后之人是璐王殿下,毕竟他日日躲在暗室中喧淫,总得有嫖资吧。


    这样一来,宴月楼就与璐王绑在了一起,他要是敢在皇帝面前供出虞侯,宴月楼真正的面目足以让大家同归于尽。


    虞侯一边搓麦子,一边道:“还有一个无法洗脱的证据,就是你。你虽改了军户,又在京营任职过,可毕竟经不起深查,你在黑虎会时做的那些事,不要天真地以为一笔勾销了。


    “眼下大家相安无事,没人会注意到区区一个王府护卫,可我若锒铛入狱,你猜我会供出些什么?”


    高泰额头见汗。


    虞侯笑道:“没办法,小人之谋,非利不附,非害不惧,现在还远不到过河拆桥的时候,你且让他收了这个心思吧。”


    高泰垂首应是。


    “这会儿璐王府想必已经被锦衣卫包围起来了,不过以你的身手,还是进得去的。”虞侯道。


    “嗯,我扮做买菜的厨子混进去!”高泰道。


    虞侯:“………”


    第162章 第 162 章 蒙汗药起效了!


    博兼堂, 正是课间休息时间,两名锦衣卫进来禀报,璐王病急晕倒了, 请璐王世子及三位王子速回璐王府。


    李宪仿佛提前知道了什么,没有丝毫惊讶,打发太监帮他们收拾书箱,带着弟弟们离开了。


    ……


    高泰匆匆回到璐王府, 正要向璐王回话,就在正殿外碰到了璐王世子李宪和二王子李宥,李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尽是些奇怪的瓶瓶罐罐。


    李宥只顾着低头说话,“砰”地一声撞在高泰身上,一个棕色玻璃瓶倾倒, 半瓶液体洒在高泰的前襟。


    “诶呀!”两人大叫一声。


    “世子,二王子。”高泰没当回事,拿衣袖擦了两下。


    “别擦!”李宪又大叫一声:“这是稀硫酸, 会灼伤皮肤, 不能擦。”


    他遂命身后的太监去取剪刀和一罐清水。


    “世子, 不妨事。”高泰要走。


    “坐下!”李宪不容分说, 将他按坐在廊下的台阶上, 接过太监取来的剪刀, 当场将高泰的前襟剪开, 撕到肩头, 然后用大量清水冲洗。


    一边冲洗, 一边观察高泰胸膛上的皮肤。


    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胸膛上有几根若隐若现的白色疤痕。


    去年凌大人被起复时,从岑州卫所回京, 额头有一块刺青,是充军之人的标记,皇帝特意命锦衣卫寻访民间有特殊技能之人,帮他洗脱刺青。


    李宪特意了解过,民间有偏方,只要反复涂抹,就能去除纹身,缺点是会留下浅色的疤痕,难以彻底清除。


    “世子,可以了吧?”高泰在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背怪不自在。


    “可以了。”李宪笑道:“来人。”


    太监恭声应着。


    “将高侍卫捆起来。”


    高泰闻言一惊,便有四个太监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条锁链,扑上去打算将他绑缚。


    须臾间,铁索如毒蛇般缠住了他的脖颈、腰背、四肢,高泰只是满目惊讶地望着李宪:“卑职做错了何事?世子为何要这样对待卑职?”


    李宪道:“高泰,我怀疑你伪造身份,潜伏在殿下身边,意图不轨。”


    高泰叹一口气,两手如铁钳般扣住铁索,用力一扯,四个太监瞬间被甩飞出去,摔了一地。


    高泰一脸不屑:“凭你们几个阉货。”


    他将剪破的衣袖往腰间一颤,露着一边臂膀,往正殿方向走:“殿下传召卑职,已等候多时了,世子请让开。”


    李宪偏不让,他说:“殿下病了,吃了安神的汤药刚睡下。”


    “你们把殿下怎么了?”高泰问。


    李宪挑眉:“你在问谁?”


    话音刚落,两个太监抄着哨棒从背后袭来,高泰耳尖微动,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抓,借势一个过肩摔,将两个太监重重砸在青石台阶上,摔出两声闷响。


    李宪见状,后退两步,身后两个圆胖太监助跑一段,跳起一扑,直接将高泰砸下台阶。


    高泰就地一滚,刚站起身,圆胖太监居然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手臂,高泰如举着两个巨大的石锁,居然把两个大吨位太监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李宪从台阶上飞身一扑,直接扒住了高泰的后背,高泰怕伤到世子,只是歪着身子往下一抖,可他内力惊人,即便这么两下也差点把近来苦练骑射的李宪抖下去。


    李宪一手死死勒住他的脖颈,两脚盘在腰间,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高泰呼吸不畅,奋力一甩,将三人一齐甩在了地上,满地呻吟之声,李宥呼喊着“大哥”跑过来。


    高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未出三个呼吸,竟直挺挺地倒下去,像一块门板拍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李宥赶紧扶起大哥,兴奋地喊了一声:“大哥,蒙汗药起效了!”


    李宪摔了个七荤八素,捂着嗡嗡乱响的脑袋笑道:“明天想办法告诉平安他们。”


    李宥笑容一滞:“咱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博兼堂读书了?”


    李宪一怔,笑道:“你不是最讨厌早起上学吗?”


    李宥叹了口气。


    李宪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站起身,拍拍满身尘土,吩咐小太监们:“将高泰捆起来,拆个门板抬着,随我进宫见驾。”


    李宥问:“父王那边……”


    李宪意味深长地说:“父王病了,让他好好休息,咱们做儿子的,要有担当。”


    ……


    从午门到乾清门的路上,平安一直缠着罗纶,两人像太阳月亮一般,一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个围着前者转啊转。


    “四凤叔,地宫里到底有什么啊?”平安兀自揣测道:“兵刃?火药?火铳?合浦融?”


    罗纶拧着眉头:“小孩子家家,不该问的别问。”


    “都不是……”平安一脸恍然大悟:“那就是椿具了。”


    所谓椿具,就是时下的情*趣用品,平安在书里看过。


    罗纶瞪他一眼。


    平安又道:“而且一头连着西三所,一头连着宴月楼,方便他随时狎妓,我猜得对吧?”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罗纶道。


    平安接着道:“璐王殿下好生奇怪,既然想到封死地宫,何不将通向宴月楼的通道一并封死,再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销毁干净?”


    “谁又想到有人敢拆王府的墙?”罗纶瞥他一眼:“你才多大就懂这些,可见平时心思不在读书上。”


    “我都十二了,这都不懂,不成傻子了?”平安道。


    “我儿子十五岁都不懂。”罗纶道。


    “您儿子是装的,我在我爹娘面前也装。”平安不假思索道。


    罗纶:“………”


    “不信,您晚上回家套套话,咱们赌五两银子。”


    正在学堂里用功读书的罗纶长子后脊生寒,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


    说话间,二人来到乾清宫。


    皇帝听说了宴月楼发现禁药被查封的事,可巧,隔几日又搜到了璐王府的地宫,地宫与宴月楼相连,这就不得不令人生疑了。


    可璐王之事毕竟涉及皇家秘辛,暂时没有被外臣知道——即便知道的人,也不敢宣之于口。


    凌瑞的口供已经据实上奏,平安昨天特地见了清芷姑娘一面,便将清芷的口供汇报给陛下。


    “她说,是有人给她药粉并人指使她这样做的,还抓走了她的丈夫赵明远,诱骗她染上了合浦融作为威胁,为的是废掉我小师兄,让齐州巡抚凌伯伯对他们言听计从。”平安道:“哦对了,她还说,背后之人可能是嘲风公子,因为她拿这个名字试探过对方,对方没有否认。”


    皇帝闻言皱眉,龙生九子,嘲风行三——李泊亭?


    皇帝觉得自己实在是气糊涂了,听到这个名字,居然首先感到疑惑——此人脑子进了多少水,给自己取这么个诨号,生怕别人听不出来?


    “是璐王意图加害凌瑞,挟制凌砚?”皇帝问罗纶。


    这一点,璐王倒是有前科的,尽管从没成功过。


    “臣倒觉得不像。”罗纶实话实说道:“若臣替背后的主子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旁人猜到了主子的名字,臣一定会反驳遮掩。”


    皇帝瞥他一眼,总觉得话里有话……


    这时吴用进殿:“陛下,璐王世子求见。”


    “他来作甚?”


    “他说要揭发璐王府侍卫高泰,伪造身份,意图不轨。”


    “高泰?”皇帝对这号人没什么印象:“叫李宪进来。”


    “陛下,高泰也来了,一并宣召吗?”


    “宣。”


    平安只见李宪进殿见驾,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抬着个门板,面长无须的大驴脸高泰直挺挺地躺在上面。


    平安惊奇地问:“高侍卫怎么躺下了?”


    李宪给平安递一个眼色,对皇帝道:“祖父,此人武艺太过高强,臣只得用蒙汗药将其迷晕。”


    平安心头一喜,乙酉迷成功了!


    皇帝走上前来,俯视高泰,目光中带着纳罕,这世上真有蒙汗药?


    李宪道:“这是从长史司调阅的高泰的军籍文书,他原是齐州某卫所的小旗,后因悍勇善战,立下战功,跟随吴将军进京,编入五军营,后来吴将军调往秦州,并没有带走全部旧部,此人便留在了京城。


    “祖父您看,右下角的这个“调”字,像是被改动过。”


    皇帝看了一眼,确实有些别扭,但军中小吏文化程度不高,字迹工整已是不易,这种不明显的改动一般不会被关注。


    “这又能说明什么?”皇帝问。


    李宪看向平安,是平安提醒他高泰的身份不简单,只是父王晕倒之前,他无权从王府长史司调取档案,他是王府世子,一旦父王失去理政能力,璐王府的话语权自然而然罗落到他的头上。


    平安见话头抛到他这里,便将小师兄看到高泰时的反应,以及幼年被拐时看到的虎头纹身,梦里出现的孩童啼哭等事情告诉了皇帝。


    又道:“臣在兵部的皇册库中查过高泰的档案,与这份王府档案并无出入。但入伏时,陛下体谅京营官兵劳苦,赏京营军士每人一两白银,臣跟随家父去犒军时,走访了一些五军营的兵卒和军官,他们确实认得高泰,但奇怪的是,同一批进京的人,只有高泰在五军营,其他人都编入了五城兵马司。”


    “臣又走访了这些人,大部分人不记得高泰这个名字,但有三人十分肯定地说,高泰早在齐州就阵亡了,根本没与他们一同进京。所以臣才提醒世子,提防高泰。”


    平安说罢,将几页口供拿出来,递给吴公公。


    只是没想到,他让李宪提防高泰,李宪直接将他拿下了。


    平安不明白李宪要做什么,只得静观其变。


    李宪接着道:“所以孙儿怀疑,这个“調”字,原本是个“故”字,那么此人就有可能是冒名顶替,在五军营待满一年,又选为王府侍卫,留在我父王身边。再看此人胸膛的疤痕,隐约可见与黑虎会成员的纹身大小外形相似,臣怀疑高泰与黑虎会有关,请祖父明察。”


    话音刚落,高泰手指动了一下,然后闷哼一声,整个人扭动起来,又因被捆的结实,挣扎不开。


    “动了动了!”吴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来人,护驾!”


    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闯进大殿,茫然四顾。


    “……”


    “大约半个时辰。”李宪小声对平安道,让平安记住药效时间。


    “先送入诏狱,仔细看押。”皇帝道。


    “是。”罗纶令人将高泰抬下去。


    此时又有太监进殿,对皇帝道:“陛下,璐王妃求见。”


    皇帝与璐王妃不常见面,照说儿媳的事也不该说到他面前,因此奇怪地问:“她怎么不去见皇后?”


    太监道:“璐王妃……捆着娘家幼弟进得宫,唯恐外男冒犯中宫,便来求见陛下。”


    皇帝本以为璐王妃要哭哭啼啼为璐王求情,却听说她将庆平伯幼子绑来,便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对李宪道:“一个绑侍卫,一个绑弟弟,你们璐王府够热闹啊。”


    李宪微低下头。


    “宣。”


    第163章 第 163 章 听我说谢谢你……


    庆平伯幼子承恩在宴月楼持干股的事, 顺天府已经报给了皇帝,如今璐王妃绑幼弟上殿,想也不用想, 必然来请罪的。


    刘承恩才十一岁,身为曾经皇储不二人选的璐王殿下的小舅子,他身边围绕着许多不学无术的勋贵纨绔子弟,九岁就在赌场里掷骰子。


    刘家原是普通匠户, 女儿选为王子妃,当今皇帝登基后又册封璐王妃,一下子阔起来了。


    时人都道多子多孙多福,璐王妃为皇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在皇帝眼里功劳是大过璐王许多的,因此待儿媳家一直不错, 四郡主出生之际,便将璐王妃的父亲封为庆平伯,兄弟和姐妹们的夫家也都给了虚衔, 逢年过节赏赐不断。


    可惜庆平伯是个油盐不进的“搞老庄”, 要论起师门关系, 还是王实甫的师侄, 自打他老人家手头宽裕了, 每日沉迷修道不可自拔, 根本不理家事。别的孩子都已长大, 只有这个妾室所生的幼子承恩年龄尚小, 长在家里富贵之时, 放纵的不像样子。


    如今宴月楼出了事,朝廷开始追查背后的股东,好几个勋贵子弟都被大理寺叫去问话, 孩子才开始害怕了,将自己持干股的事告诉了父兄。


    庆平伯十天有八*九天在山上,又是外戚,哪有什么人脉可言,除了找女儿别无他法,璐王妃便让他将幼弟交出,绑缚上殿向陛下请罪。


    这不是平安头一次见璐王妃,只觉得她今日与从前的大有不同,目光中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他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念头,这母子二人不会把璐王架空了吧?


    璐王妃盈盈下拜,出了这么大的事,满头钗环没有丝毫响声,这倒令皇帝对这个印象中勤俭持家的小家碧玉刮目相看,其实宫里为皇子选妃,虽是从平民小官之家遴选,却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配,有时生而为人,并非所有美德都来自父母的言传身教,恶习也是一样。


    璐王妃道明来意,并令人抬上璐王府内宅所有账目,便对幼弟说:“你自己向陛下坦明。”


    皇帝见刘承恩比平安年纪还小些,瑟缩地跪伏于地,吓得浑身战栗,口不能言,便叫人为他松绑,并宽慰他:“你不用怕,只要据实陈奏,朕会体谅你年少无知,从轻发落。”


    刘承恩期期艾艾道:“臣……前年,跟着他们去赌场玩儿,起先只以为赌些小钱,还挂了账,但不知赌场怎么个算法,利滚利滚到了五百两,限我三日之内凑齐,否则就上门向家里讨要。我不敢回家,就跑到一个姓赵的远房表舅家里。表舅是个茶商,很有钱,借了我五百两银子,而且还说每年给我一笔钱,只要在一张契书上画押就好。”


    “所以你就画押了?”皇帝问。


    刘承恩摇头道:“臣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起先是不同意的,但表舅说,他想给我家的茶庄生意供货,知道我爹不管事儿,嫡母去得早,茶庄由我姨娘代管,便找到了我,我回去同我姨娘说了说,姨娘觉得肥水不留外人田,就同意了。”


    “钱呢?两成干股的分红可不少,你一个小孩子去哪里花这么多钱?都拿去赌了?”皇帝问。


    “没有没有,从那以后臣再也不敢去赌坊了,钱都存在钱庄里。”刘承恩道。


    璐王妃自袖中拿出一沓存据,交给了吴公公。


    “嚯。”皇帝打眼一看,就被上面的数额惊住了,一张张翻过去:“你存这么多钱,做什么用?”


    “我开了两个户头,一个是帮我姐姐姐夫存的……”


    刘承恩话音刚落,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说来说去,璐王府依旧是背后的受益者。


    却听刘承恩接着道:“旁人都说我长姐命好,没人知道她拿一份岁禄养两个侧妃十个儿女,还有王府里的各项庶务和人情往来。


    “眼下日子紧巴一点不要紧,可我大外甥和大外甥女眼看都要大婚了,婚仪要花大钱,国库紧张时,往往要王府自备三分,臣有四个外甥,六个外甥女,大概要花……好多好多钱!我长姐经常为此事发愁。我爹说过,长姐过得好刘家才能好,我既有了钱,就得为长姐分忧。”


    平安捕捉到璐王妃看向弟弟的目光,满眼写着:“听我说谢谢你……”


    皇帝沉着脸,似乎在揣度这番话的真实性,见刘承恩停了下来,便道:“接着说。”


    “另一个户头是给我自己存的。”


    “做什么用?”皇帝问。


    “臣也要娶媳妇呀。”刘承恩道。


    平安有点佩服地看着他,这孩子比他还能操心,九岁开始替全家攒老婆本……平安探头看看一沓票据,也不由倒吸冷气。


    宴月楼果然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啊,他一直觉得自己挺有钱的,而且是凭本事赚的,与这家伙相比,“赢多乐”每年那点分红都弱爆了。


    皇帝被刘承恩气得缓了口气才问:“你知不知道宴月楼是做什么的?”


    “臣之前不知道,去年知道了。”刘承恩道。


    平安看向罗纶:您看,他十岁就知道,您儿子肯定是装的。


    罗纶:“………”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找到你?让你一个小孩子持股?”皇帝问。


    刘承恩不假思索道:“一开始以为是看上我家的茶庄生意,后来想明白了,生意什么的都是幌子,凡是青楼都得有靠山,他们想通过臣靠上姐夫这棵大树。”


    “你还真通透……”皇帝无语极了。


    大殿内静了片刻,皇帝问璐王妃:“你们两口子,打算如何交代此事?”


    璐王妃再次下拜道:“父皇,臣妇幼弟刘承恩罔顾国恩、涉足贱业、败坏风教、累及皇室声誉,现愿将经营所得全数上缴国库,并请褫夺庆平伯爵,将刘承恩发配金齿卫。臣妇为妇不贤、掌家不谨,致贻害满门,乞捐历年脂粉银八千两助边饷,并依《宗藩条例》革去冠服,戴罪诏狱。”


    “长姐……”刘承恩吓哭了。


    此言一出,不但皇帝有所动容,连平安都在心里暗呼,璐王妃这番话也太有条理了。


    先做经济切割,归还经营所得,再丢卒保车,主动请求严惩娘家,最后以助饷的名义捐银,自请处分,聊做补偿。


    诚意满满,姿态做足,又以退为进。


    刘承恩签下契书之时还不到十岁,加之受人蒙蔽,皇帝不可能将他发配充军,至多是庆平伯被褫夺爵位,总比跟着璐王一条道走到黑要好,至于戴罪诏狱更是无稽之谈。


    至于宴月楼所得巨款,那是烫手的山芋,能抛出去说明还有宽恕的机会。


    其实璐王身上真正的污点只有三处:一是高泰的身份;二是淫乐于地宫;三是宴月楼的干股。如今这三处全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任凭事态发酵,至少不会再对璐王府产生更坏的影响。


    比较乐观的结果是全家一起去封地,哪怕受人监视失去自由,至少还有命在。以后璐王归西,李宪袭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璐王正是因为畏首畏尾,没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平安腹诽:璐王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家人不懂得珍惜,非要铤而走险与虎谋皮。


    说到与虎谋皮……以璐王的胆略应该做不到与黑虎会直接合作,高泰的背后只怕另有主子,希望锦衣卫十八般武艺,能审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大殿内静得出奇,皇帝四指敲击御案,沉默片刻,道:“所有账目文书留下,送璐王妃、世子回王府,未经传召不得离府半步。刘承恩软禁北镇抚司,庆平伯不是不管孩子吗?朕等他亲自来要人。”


    刘承恩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腿一软再次跪在地上。


    “还有你那表舅,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皇帝问。


    “叫赵明远,家住梁上胡同最西边。”刘承恩瑟缩着说。


    平安听到这个名字和地址,耳际嗡鸣,暗叫不好。


    却听皇帝对罗纶道:“立刻捉拿归案,下诏狱严加审讯。”


    “是。”


    平安不知想到了什么:“陛下,臣有急事须离开片刻,事毕即返。”


    大雍礼制严明,要求“奏对如临阵”,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不能在中途离开。


    但罗纶与平安想到了一处,这个赵明远正是清芷姑娘的丈夫,他每日都去白氏医馆送衣裳送吃食,在门口徘徊一阵儿,关心妻子的身体状况。


    大伙都在说,这真是一位有情有义、体贴入微的丈夫。


    这可太危险了!


    平安在几名锦衣卫的护送下赶回白氏医馆,马车堵在胡同中间过不去,平安跳下车,只见前方密匝匝都是围观的四邻。


    “你们不怕锦衣卫了?”平安问。


    “前面杀人了。”吃瓜的邻居说。


    平安挤进人群,只见赵明远被锦衣卫按在地上,清芷姑娘倒在血泊中。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白氏带着弟子们匆匆赶来,只见一把发簪插在清芷胸口。


    赵明远嘴里不断咒骂着,什么“水性杨花、红杏出墙、人尽可夫”,咒怨她“与凌瑞小白脸另结新欢”云云。


    平安当场传口谕,立刻将赵明远下锦衣狱,严加审问。


    锦衣卫领命而去,白氏招呼弟子伙计将清芷抬回房中抢救,清芷却费力地张开惨白嘴唇,喊小陈公子。


    平安赶紧上前,弯着腰靠近她,一路跟随:“姐姐你说,我听着。”


    便听清芷断断续续地说:“惠民胡同最西边有个立了女户的寡妇,叫红菱,是与我一同进宴月楼的姐妹,她手里有一本札记,记录着宴月楼大部分姐妹的来历、挂牌时间等等,都是姐妹们日常闲聊的口述,我悄悄收集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陈公子稍等一会儿,信物在我身上,就是这支发簪,本想叫我丈夫替我取这一趟,没想到……我的枕边人,我唯一的家人……他要杀我。”


    平安解释道:“赵明远身份不简单,他原本持有宴月楼的干股,娶你为妻本就是处心积虑的。”


    清芷显然有些惊讶,但她气力不足,只能抓重点说:“先不提他……小陈公子,宴月楼只是冰山一角,楼里的姐妹多半进过一个叫做慈儿井的地方,但我们大多不是孤儿,也不是家里穷困潦倒自愿卖身,而是被拐卖,他们到处寻觅美人胚子,然后或抢或骗,或设局让家里摊上巨额债务,拿我们抵债——能来宴月楼的都是相貌技艺最出挑的,那些被卖进黑窑子、黑堂子里的女孩男孩,才叫生不如死。”


    平安忽然想到了跳车死亡的喜儿。


    白氏停下手问清芷:“现在要帮你拔出簪子,还有什么要说的?”


    清芷摇摇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流进发际,了无生趣地闭上双眼。


    银簪被拔出,白氏一边用干净的棉布止血,一边用银针封住她的几个穴道。


    事不宜迟,平安抓起带血的簪子,用清水冲洗一下,带上两个锦衣卫往惠民胡同赶去。


    第164章 第 164 章 白氏医馆如今更热闹了……


    平安这两日频繁请假, 陈琰让阿蛮和小福芦都跟着他,阿蛮机智,小福芦稳重, 三人遇事也好有个商量。


    平安将发簪收好,解开马车上的绳套。


    阿蛮道:“文官在城内街道上不能骑马。”


    平安哪顾得上这个,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拽缰绳, 打马往胡同口跑去。


    两名锦衣卫紧跟其后,阿蛮和小福芦也借到一匹快马,往惠民胡同去了。


    此时已将近正午,日头挂在头顶,京城的大街小巷也比早晚空旷不少,平安策马疾驰, 他的身量已经可以驾驭成年马匹了。


    耳畔疾风过耳,夹道鳞次栉比的建筑迅速的向后退去,平安的视线却从未有过的清明。


    前世, 老爹和二师祖必然看出了璐王丑恶又怯懦的本质, 看出他与黑恶势力纠缠不清的关系, 唯独缺少证据, 无法将他们绳之以法, 可如果任由大雍江山落入这等人手里, 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将璐王驱离朝堂, 他们只得联起手来, 将支持璐王的官员尽数清理出朝堂, 另立一个奶娃娃当皇帝。


    他不敢想象,老爹和二师祖这样胸怀坦荡的君子,被逼到了党同伐异、拥立幼主的地步, 内心该承受多大的痛苦。


    所以来不及向任何人禀报,他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在幕后之人察觉前拿到证据,这一次,他要把这些阴沟里的蛇虫鼠蚁全部揪出来,让他们暴露在天光之下,让他们认罪伏法!


    转眼间来到城东的惠民胡同,平安纵身下马,手里的马鞭抛给跟上来的小福芦,在最西边的一户人家敲门。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才这么几个人上门,就引来邻里们探头探脑。


    “大娘,此间主人白天在家吗?”平安问一位大娘。


    “在家,只是从不给生人开门。”大娘道。


    身后的锦衣卫校尉撸起袖子:“小陈大人让一让,卑职把门撞开。”


    平安赶紧拦住他,让他们都退后,然后缓慢沉重地叩门环三下。


    探头的邻居越来越多,因为重叩三下为“凶信”,不知这菱娘子家里何人临终或已经离世了。


    门内果然传来一个女声,问何人何事。


    平安道:“红姐姐,清芷姐姐托来拿一件东西。”


    院门立刻开了,一个三十岁上下,面容娇艳的妇人站在门内,通身艳丽的玫红,像一朵热情绽放的大牡丹花,唯独表情冷漠:“怎么,清芷死了?”


    平安道:“能不能进去说话,姐姐,我将侍卫留在外面,只带一个女孩儿进去。”


    红菱扫过门外的人,哪有什么女孩儿。


    阿蛮道:“是我。”


    红菱听到她开口说话,这才将二人放进门内,一边走,一边说:“看岁数,你得叫我红姨。”


    说着,又问了一遍:“清芷死了吗?”


    平安告诉她,清芷没死,但被姓赵的捅在胸口要害处,情况很凶险,并在昏迷前叮嘱他凭信物拿放在这里的东西。


    红菱冷笑道:“什么信物不信物,那烫手的山芋谁要谁拿走。”


    平安:……


    红菱将他们请进屋里,转身去了灶房,从一个废弃的灶膛里扒出一堆木柴和一个油纸包,抖抖灰尘交给平安。


    平安坐下来,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本巴掌大的小簿子,一页一页翻看,可谓字字泣血。


    “我早说不要轻信男人,她偏是不听。那姓赵的有什么好,贼眉鼠眼、笑里藏刀,倒不如像我一样嫁个七老八十的,熬死了还能分一点家产。”红菱拨弄着指甲上的丹蔻道。


    一低头,平安和阿蛮正呆呆地看着她。


    红菱自嘲道:“我也是睡迷糊了,跟你们小孩儿家说这个……小姑娘,别当真啊。”


    阿蛮点点头。


    “红姨也住过慈儿井吗?”平安问。


    “没有。”红菱否认道:“那是养育小孩子的地方,我被卖时都九岁了,直接送到妈妈那里调*教,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拿捏人的本事。”


    平安一想,也有道理,拐来的孩子年龄不定,大孩子可以直接调*教或发卖,像他堂兄陈平继那样,而婴幼儿只能安置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养大,再为他们盈利。


    会是什么地方?


    红菱又道:“不过我听她们说……‘慈儿井’虽然叫井,但地方很大,住着很多孩子,还有专人照料,待他们渐渐长大,嬷嬷会反复对他们说,他们是被人遗弃的孤儿,是大善人将他们养在此处,给衣给食,所以大善人就是他们的再生爹娘,要听大善人的吩咐。”


    “大善人……”平安咕哝一句,又问:“他们是孤儿吗?”


    “是个屁,哪来那么多好看的孤儿。”红菱道:“他们有些记事早的,分明记得自己有爹有娘,但为了不被打,只能尽力忘掉。”


    平安暗道,清芷姐姐说得果然没错。


    “话说回来,你小孩子家,不该管这事儿。”红菱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他们这些人,关系套着关系,别看宴月楼眼下查封了,赶明儿就得再开起来。这天底下天天都有被拐的孩子,你管得过来吗?”


    “管不过来也要管。”平安起身道:“红姨,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不去。”红菱道:“有什么不安全,谁会想得起我这个人老珠黄的……”


    “你不想去看看清芷姐姐吗?”平安道。


    红菱嗤之以鼻:“谁要看她,猪油蒙了心,学什么不好,偏学菟丝附蓬麻。”


    她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手上却开始收拾换洗衣裳。


    回到白氏医馆,想是听说清芷姑娘遇刺,大理寺来人了,北镇抚司也派了个小旗来质询,派了这么多人保护,为何还会发生这等事?


    后来得知是清芷姑娘苦苦相求,守卫于心不忍,且将赵明远身上仔细搜查过,没有携带任何利刃,才放他们夫妻见了一面,未料两人才是你侬我侬互道相思,赵明远突然用清芷的发簪刺伤了清芷。


    红菱闻言又奚落几句,大步走进医馆,如入自己家中,毫不客气地问伙计:“我住哪间房?”


    伙计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家医馆改客栈了,又急忙腾出一间平时堆积杂物的客房,谁知这位姑奶奶一脸嫌弃地皱眉:“这屋也太小了,这么大的灰,怎么住人啊?”


    伙计也不高兴了:“咱们家就这条件,姑奶奶您有钱住客栈去。”


    “这话说的,我看清芷的屋子就很好,我就住她那儿了。”红菱道。


    “清芷姑娘受了重伤,不能挪动。”伙计道。


    红菱道:“那我勉为其难跟她挤挤。”


    言罢,拎着衣物细软就进了清芷的房间。


    “哎,这……”


    平安拍拍伙计的肩膀:“算了,随她吧。”


    片刻,红菱端着个铜盆出来,打一盆温水又进去。


    平安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红姨在为清芷姐姐擦脸擦手,那细致劲儿,像对待一套珍贵的瓷器,片刻,窗扇被关上,想必是要帮她擦拭身体、换洗衣裳。


    平安坐在院子里对着手札发呆,到了申时末刻,清儿散学回来了。


    两人一起研究那份手札,逐一分析,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


    在沈家吃过晚饭,平安才回到自己家,把自己关在卧房想到半宿,陈琰起夜时见他房里的灯还亮着,就去敲他的房门,问他怎么还不睡。


    平安从枕头下面拿出那本册子,老爹翻看时,他甚至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娘亲随后推门进来,没说话,只是揉揉他的脑袋。


    平安知道自己自作主张的东奔西跑会让爹娘担心,所以主动汇报了一整天的行程。


    林月白告诉他:“爹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只要是你认为对的事,就大胆去做,你大了,爹娘做不到事事帮到你,至少不会处处羁绊你。”


    平安抱了抱娘亲。


    陈琰抖抖袖子,白他一眼。


    平安又抱了抱老爹。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陈琰道。


    平安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说回正事,陈琰又拿着那份手札问:“怎么不交给大理寺?”


    “我不知道该不该交,这只是一份妓女的手札,而且清芷姐姐还在昏迷,根本不能作为证据。”平安道。


    林月白道:“你有没有想过,解铃还须系铃人?”


    平安低头沉默片刻,眼前又亮起来:“我知道了!”


    ……


    次日休沐,平安起了个大早,不知怎的,阿蛮和小福芦闹别扭了,尤七站在大门口看热闹,说两人一大早打了一架。


    “好端端的为什么打架?”平安奇怪地问。


    “谁知道呢,姐姐打弟弟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尤七道。


    “是吗?”平安没有兄弟姐妹,对此也没有任何概念。


    再见到曹妈妈时,只见她眼底发红,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肯说。


    平安忙叨叨的,也顾不得这些小事,把自己收拾妥帖便出门了。


    再次来到白氏医馆,珉王也来了,听说他要整大活儿,赶紧带着府里的侍卫来帮忙。


    白氏医馆如今更热闹了,从天潢贵胄,到三教九流,除了没有就诊的病人,啥人都有……


    “作证?别开玩笑了。”红菱道:“你当清芷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她不止一次想撺掇大家去报官作证,结果怎么着,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姓赵的,三言两语就把她赎身从良了。楼里的姑娘们如今都是安于现状的,毕竟没有宴月楼,还有香月楼、抱月楼,有什么区别?”


    “那是因为大家看不到希望,如果给她们希望呢?”平安道。


    “你能帮她们摆脱乐籍?”红菱问。


    “我能。”


    平安问过顺天府和大理寺,如能证明是拐卖而非自愿卖身,是可以脱籍的。


    “哈哈。”红菱干笑两声,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起身道:“我去帮清芷梳洗一下。”


    平安朝珉王一摊手,他也不知道红姨在忙些什么,早晚都要帮昏迷不醒的清芷姐姐擦身、更换干净的衣裳,早上上一点淡淡的脂粉,入夜再卸妆、护肤,让她美美地躺在那里……


    平安问珉王:“殿下认不认识教坊司的人?”


    珉王想了想:“我娘宫里曾有一位女官,如今在教坊司供职,负责乐师调配。”


    平安站起身来:“咱们进宫。”


    第165章 第 165 章 当官跟当姐儿其实没多……


    长春宫, 淑妃命人端上茶果点心、时鲜水果,珉王开府后旬日才来问安,她已经几日没见儿子了, 何况这次珉王带来了平安,她更是高兴,早就听说璐王府搜出了地宫,还被锦衣卫围了起来, 偏偏宫人太监没人能把这件事说清楚,可把她憋闷坏了。


    平安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淑妃抚着胸口顺了口气:“总算畅快了。”


    兴致来了,还让丁公公给她拿酒。


    丁公公委婉劝道:“娘娘近来不是忌口吗?”


    淑妃一脸扫兴,却也从善如流,又拿新鲜八卦跟他们做交换:“今早的消息, 说璐王殿下中风了,半个身子动不了了,你父皇急急遣了太医去请脉。”


    平安暗自揣测, 是中风了?还是被中风了?


    珉王的关注点比较奇怪:“为什么儿子搬出宫去, 父皇来的次数都变多了?”


    “你个臭孩子。”淑妃弹了他一个暴栗:“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珉王揉揉脑袋:“我咋不能说?”


    平安叹了口气, 这还用问吗?儿子终于滚蛋了, 爹娘可以过二人世界了——这事儿在他家稀松平常, 他可是从七岁就分房住的小孩儿, 幼小的心灵受到的创伤要用很多顿烤鸭、涮锅、炙羊肉来治愈……


    只是淑妃娘娘这么年轻, 还在忌口, 不知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怀上小老五, 如果天道有常,小老五依旧会来到世上,他也希望这是个带着期盼和祝愿降生的孩子, 而非情势所迫,用来挽救危局的棋子。


    说话间,教坊司的徐奉銮来了,向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良善厚道,待下人极好,两人关系十分热络,聊了半晌家常才切入正题,淑妃请徐奉銮陪他们去见宴月楼的艺妓。


    其实淑妃娘娘极想换上男装陪他们一起去的——活到这么大,还没逛过青楼呢。然后被身边的女官太监哭天抹泪地拦下来,只能叹着气目送平安他们离开长春宫。


    宴月楼被查封,艺妓们被暂押在教坊司下属的一个小院内,不但有妓女,还有小童,荷娘子安排的人手每日送吃食,只是常有不方便之处,她们只得用带出来的体己银子贿赂看守,采买一些日用吃食。


    珉王主动遣人去买了些衣物用品,他现在开府了,所有俸禄和岁赐都可以自行支配,他有得是钱!


    除了接客逢场作戏的时候,这些艺妓各个情绪恹恹,目光空洞,仿佛整个人生都没什么盼头,活着死着没区别,压根懒得听教坊司的女官讲话,更不要说平安一个半大少年。


    好在红菱来了,招呼大伙聚过来,打起精神听徐奉銮讲脱籍的事。


    大家的目光这才有了点生气,三三两两凑过来,聚在院子里。


    平安数了数,共五十七人,徐奉銮告诉他们,乐户想要脱籍或改业,难度还是挺大的,早些年偶尔会有朝廷特赦的恩诏,但赦免的大多是犯官子女,即便立功或有特殊贡献,也要经过地方官奏请,等待层层批准,再或者财政紧张时,也会开放赎买政策,令乐户向官府缴纳赎金,通过审核后也可以脱籍,但这种机会并不多。


    那点微光也渐渐熄灭。


    珉王提议,宴月楼的案子通了天,背后的股东们争相退还经营所得,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再设一条,让他们另付一笔罚金作为赎买艺妓的赎金,可以从轻处分,他们一定很乐意。


    平安摇头道:“大家遭遇拐卖,本该无条件脱籍,这样一来反倒名不正言不顺了。”


    徐奉銮想了想:“还有一个办法,让她们以受人拐卖、强逼入乐籍为由,联结具状投告顺天府,只要所告之人罪名成立,顺天府自然会判其脱籍。只是乐户提告,无论情由先笞三十杖,除非找一位有声望的官员或士绅作保。”


    艺妓们闻言,纷纷垂下头去,说了半天,一条出路都没有,别说有声望的官员,就连普通正经人都不想跟贱籍扯上关系。


    有名气有声望的官员……平安在脑子里过了几个名字,扭头见珉王、清儿、阿蛮、小福芦都在盯着他看。


    平安:???


    “你就说你是不是官员,有没有名气吧。”珉王道。


    平安:……


    他倒不是顾虑别的,他的名气和别人的不一样,他从小在各个衙门蹭饭,被人逗大的,吃人嘴短,上了公堂也会觉得自己矮半截。


    清儿眨眨眼:“平安哥哥,你不会害怕了吧?”


    “谁……谁害怕了。”平安道:“我帮你们作保!”


    唏嘘声四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道:“小公子,你不在意我等贱籍……”


    “贱的从来不是你们,是害你们和欺负你们的人。”平安认真道:“只是有一点,脱籍以后,能找回家人的自然最好,若是找不到,或家族无法接纳,就要做好自力更生的准备,会比从前的日子要苦要累,这也是歹人们肆无忌惮的原因。”


    艺妓们似乎有些焦虑,她们无依无靠,手无缚鸡之力,偏偏拥有出众的美貌。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脱了籍,出去讨生计,也难保不被人惦记,再次堕入地狱。


    红菱不耐烦道:“诶呀,瞻前顾后的干什么?先脱籍再说,最不济像我一样嫁个七老八十的商人,熬死了还能分点家产……”


    “……”


    红菱又道:“难不成你们真以为宴月楼的日子好过?让你们端着名妓的范儿,卖艺不卖身,是为了让人追着捧着,心甘情愿地为你们一掷千金。


    “再过五年、十年,你们老了,不值钱了,楼里进了新的姑娘,有人赎身从良还好,若是黑窑子、黑堂子肯花大价钱,还得叉开腿去卖铺,一天六七个,那才叫人间地狱。他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这当官儿跟当姐儿其实没多大区别。”


    正在喝茶的徐奉銮险些呛着。


    “红姐,说话注意分寸,徐奉銮在呢,还有小孩子。”有人提醒红菱。


    红菱干咳一声,稍稍收敛几分,又对她们说:“姐姐我话有点糙啊,只是想明白告诉你们,别觉得自己过得是官家少爷小姐的日子,现在的锦衣玉食都是有代价的。脱了乐籍,再苦再累,只要是为自己活着,好歹有个奔头,人得把命捏在自己手里,才能谈日后啊。”


    平安率先鼓掌:“红姨说得对!”


    清儿和阿蛮跟着鼓掌,院子里渐渐响起掌声,从零散到稠密,好似炸响的春雷。


    ……


    要想知道宴月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就要先状告明面上的东家荷娘子,再通过审讯得到线索。平安打算为艺妓们写诉状,花了小半天时间积累素材,有清芷姐姐的手札做引,效率要高很多。


    这个过程中还另有收获,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儿和男孩儿合力拼凑慈儿井的场景。


    “我记得里面很大,七拐八绕,根本找不到出口,每半个月会被背出井口去外面放风,晒晒太阳,大家轮着出去,但出去的时候必须蒙着双眼,所以慈儿井的入口具体在哪儿,根本无从得知。”


    “我记得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山洞,洞里有河,有石笋,还总滴水,我的铺位常年潮湿,为此还跟人打了一架,我们几个打过架的还被人在手臂上刺了一朵花。”


    说话之人是个盲女,她撩起衣袖,平安果然看到一朵赤红色的曼陀罗花。


    平安问:“你的眼睛是……”


    盲女道:“来到宴月楼不久,一觉睡醒,眼睛火辣刺痛,什么也看不见了,荷娘子说是哭瞎的。”


    平安又问了其他几个盲女,果然都有曼陀罗花的印记,猜测是她们性格泼辣、好斗,难以制服,但又舍不得她们的美貌,便弄瞎双目变成盲妓,让她们变得顺从,同时取悦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


    “我倒不是被刺瞎的,我是天生看不见。”其中一个盲女站起来说。


    平安眼前一亮:“你出来放风时,可还记得附近的声音或气味?”


    “你还真问对人了,我的耳朵和鼻子很灵。”那盲女性格开朗,打开了话匣就停不住:“我听见过诵经声,闻到过檀香味,我说慈儿井一定在一座寺庙里,她们却不信,因为寺庙清净,小孩子的哭声很难掩盖,轻易就会被人发现。”


    “本来就是嘛,寺庙里藏几十个孩子,你们说她离不离谱?”另一个女孩打趣道,大伙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我倒觉得有可能,那入口很深,下到井底后,还要往下走很久,地面未必听得见哭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提供了许多线索,平安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


    回到白氏医馆,平安拿给小师兄看。


    凌瑞从床榻上起身,铺纸研墨,仅凭记忆在纸上框出了齐州的大致轮廓,然后对着宣纸陷入沉思。


    平安知道小师兄为了查黑虎会的案子,看过很多地方志,在齐州的风土人情、水文地貌上下过功夫,也不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


    凌瑞道:“她们所说的山洞、石笋、地下河,应该是溶洞,所谓的‘慈儿井’,就是在地面凿井,贯穿到溶洞。溶洞里的钟乳会减弱声音,若是香火鼎盛的寺庙,诵经与法事声也会覆盖孩子的哭声。


    溶洞……平安记得齐州不是喀斯特地貌的典型分布地。


    凌瑞在齐州西南角画一个小圈道:“齐州溶洞极少,大多集中在石源和何乌县一带……”


    平安惊呼:“如果同时搜查附近州县的所有寺庙,应该会有所收获!”


    “是极。”凌瑞站起身,立刻开始收拾衣物:“事不宜迟,我要尽快去齐州见家父。”


    平安道:“可是你还病着。”


    “已经大好了。”凌瑞道:“通信耽搁时间,还易泄露风声,我去向庶常馆申请游学,一路住官驿,还可以随时换马,既快又稳妥,五日之内即可赶到。”


    平安拦不住凌瑞,锦衣卫却不干了:“上峰命我等保护好凌庶常,寸步不离,您不能走。”


    “那你们就跟着我。”凌瑞说着,大步去向白氏和沈清儿道谢辞行。


    平安从荷包里掏出四张汇票,分给四个校尉一人一张:“四位大哥辛苦一趟,我去向罗大人签牌票,你们务必保护好凌庶常,咱们在翰林院门口汇合。”


    ……


    平安本来也是打算去北镇抚司的诏狱见高泰的,一是想看看这家伙招认了什么,二是想观察记录使用乙酉迷麻醉后的身体状态。


    罗纶已经放弃挣扎了,先给他签了外派手下的牌票,又写了一道提审的手本,让人带他去诏狱。


    平安一脸羡慕:“四凤叔可真神气,我以后也想……”


    “你不要想。”罗纶说着,将他撵出签押房。


    平安来到诏狱,穿过九曲回折迷宫一样的的廊道,掌灯的狱卒对他说:“那日高泰被抬进诏狱时,嘴里念念叨叨胡言乱语,说什么……‘吃人的虎,昧心的狼,成斗的银子坐殿堂,帽子底下两张口,一口吞金一口酒。’


    平安咕哝:“还挺押韵……”


    “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彻底醒来后就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麻醉初醒时出现胡言乱语的症状,倒也不奇怪,但高泰骂老板的话他都听得懂,“吃人的虎”是黑虎会,“昧心的狼”是璐王,“帽子底下两张口”,是说往来官吏的贪婪和奢靡,而“成斗的银子坐殿堂”是什么意思?谁家大聪明把银子放在殿堂里?璐王殿下吗?


    他隔着栅门看了高泰一眼,满身血污,已被打得不成人形,嘴里塞着一颗麻核桃,用绳索捆在后脑勺,手脚被铁链固定在刑架上,整个人挂来了起来,没有一丝生气。


    人都已经这样了,再问麻醉后的症状也没有参考意义了。


    “这家伙是练过的,一晚上自杀了七回,花样百出,得亏兄弟们盯得紧。”狱卒道。


    平安让狱卒把他嘴里的麻核桃取出来,站在门外问:“你曾经也是被他们拐卖的孩子,被训练成了死士,对不对?”


    高泰纹丝不动。


    “十四年前,是你放了我小师兄一条生路,对不对?”平安问。


    高泰依然没有反应。


    平安心中忐忑,不会把脑子麻坏了吧?


    “其实你心底还是有一丝良知的。”平安又道。


    高泰听到这话,像被侮辱了一样,往墙根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要杀便杀,真他娘的矫情。”


    还好,脑子没坏。


    话音刚落,高泰又要咬舌自尽,一名看守眼疾手快冲上去掐住他的脸颊,将麻核塞回他的嘴里,还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您看,就是这样油盐不进。”狱卒摇摇头,带平安沿着漆黑的甬道往外走。


    第166章 第 166 章 平安,不要怕


    “赵明远呢?”平安又问。


    “比高泰配合得多, 就是滑不溜手,嘴里都是实话,没一句有用的……”狱卒道:“此人又不比高泰强壮, 弱不禁风的太容易死,得靠慢工出细活。”


    平安点点头,站在栅门外,狠狠瞪了那个冠冕堂皇的畜生一眼。


    ……


    为防消息泄露, 凌瑞和平安约好,将他们发现慈儿井线索的事保密十日。


    这十日里,清芷姑娘在大家悉心的照料下终于醒了,幸而那支发簪扎偏了几分,没有伤及脏腑,只是失血过多, 气虚体弱,没个三两年补养不回来。


    赵明远家有得是钱,老家还有亡妻留下的两个孩子, 红菱这几天频频往外跑, 趁着赵家老家还没来人, 将家里值钱之物变卖一空, 窖藏的银两拿了一小半, 唯恐官府抄家时追责, 才没有多拿, 总之是可着劲儿的帮清芷转移财产——反正姓赵的也出不来了。


    平安也没闲着——好吧, 是六太保没闲着, 被他使唤的团团转,传令齐州卫所,到处搜集证据。


    八月初一, 是平安和小师兄约定的日子,顺天府外,沉闷的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今日皇帝罢朝,所以一大清早,平安就带着宴月楼的艺妓们来到了顺天府。


    “什么声音?”三班衙役都有些懵:“又有人击登闻鼓告御状啦?”


    “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近呢……”


    “是咱门口的鼓!”一个班头率先起身,招呼大家:“快快快,有人击鼓鸣冤,准备升堂!”


    登闻鼓响,堂官必须立刻升堂,这是祖制,但不代表上下官吏鼓励这种话激进的诉讼方式。


    一群衙役提着沉重的水火棍冲出大门,正准备给击鼓之人一点颜色瞧瞧,班头刚迈过门槛便愣住了,后面的人一个挨一个地撞在前人身上。


    “乖乖,我不是在做梦吧?”为首的官差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天知道顺天府外的空地上站着五十多个当红名妓,会给一个普通底层警务人员带来多么的大的视觉冲击。


    土猴子误闯天宫之感……


    平安扔下鼓锤,伸出手在班头眼前晃晃,让他回回魂:“本官司值郎陈平安,为宴月楼艺妓作保,提告宴月楼诱拐、略卖良人、逼良为贱,请周府尹立刻升堂。”


    ……


    今日难得不用早朝,周府尹又在签押房里歇了一觉,迷迷瞪瞪被鼓声敲醒,下人来报说大事不好!宴月楼全体艺妓站在了顺天府大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把门口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周府尹赤脚下地,一边催促侍从为他更换官服皂靴,一边问匆匆赶来的师爷:“宴月楼被查封,里面的妓女小童都被教坊司扣押了,怎么会到这里来?”


    “有人作保。”师爷伏在他耳边道:“陈部堂的儿子。”


    “陈平安?”周府尹惊讶道:“这孩子闹得哪一出啊?”


    “不知道,不敢问。”师爷道:“是否派人去兵部知会陈部堂一声?”


    “快去。”周府尹道。


    “是,”师爷又问:“外面的人怎么办?”


    “带进二堂。”周府尹道。


    一般处理机密或敏感的案件,会在二堂审理,以防舆论影响,五十多个妓女娈童击鼓鸣冤,简直闻所未闻,谁敢在大堂公开审理?


    师爷一脸为难:“登闻鼓响,必须升大堂,这是规矩。”


    周府尹“啧”地一声:”这孩子真会让我作难……击鼓升堂吧。”


    大堂外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周府尹终于露面了,阔步走到大案后端坐下来。


    堂下百姓给大老爷磕头,如倒伏的麦田。


    周府尹令众百姓起来,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击鼓?”


    “回府尊,是司直郎陈平安。”直堂吏道。


    “请上堂来。”


    京兆尹位居正三品,用银官印,视同封疆大吏,只需对皇帝负责,平日里除了对首辅、吏部尚书,都察院正副都御史等大佬恭敬逢迎,其他人一概不用买账,自然也不会太把平安一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


    但他看在郭恒的面子上,对平安还算假以辞色:“平安,今天没有上学吗?”


    “回府尊,下官今日告假了。”平安道。


    “平安啊,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读书最忌讳一曝十寒,你为一群青楼艺妓告假,也太不知轻重了。”


    平安闻言反问:“请教大人,什么是重?什么是轻?”


    “对读书人来说,修齐治平继往圣绝学是重,三教九流豪厘之争是轻。”周府尹不假思索道。


    平安昂着脑袋:“可师长告诫下官,天生孔圣,仁教爱人,继生亚圣,教化后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至理。”


    周府尹似笑非笑:“你读得是哪本《孟子》?”


    平安闻言一愣。本朝官方指定的科举教材中,《孟子》比前朝版本阉割了整整八十五段,这些“民重君轻”的激进思想,统统被太*祖他老人家做了删减。


    当然,在后来士大夫们的不断据理力争之中,全本《孟子》渐渐在坊间开放,只是不作为科举考试用书,而不再被视为禁书了。


    平安没想到,周府尹竟然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对他上纲上线起来。他总不能在大堂上当着众多百姓的面说:“我就是不遵祖制,读了《孟子全篇》,你来抓我呀!”


    平安灵机一动,道:“这话不是在书上读的,家父在国子监任职期间,陛下多次亲临讲学,下官有幸旁听,亚圣的这句话是讲到太*祖遗训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八个字时,陛下亲口引用,难道府尊大人忘了吗?”


    “这……”周府尹噎住了。皇帝赴国子监讲学,他这个京兆尹自然在场,可陛下说了那么多话,谁记得住每一句?


    “本官自然记得。”周府尹沉着脸道。


    场外百姓一头雾水,说好的逼良为娼的大案呢?怎么专讲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平安心知肚明,周府尹说这么多,一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掌握主动权;二是为了教训他,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三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家长来把他领回家去胖揍一顿,然后说几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糊弄百姓,草草结束这场官司,把影响降到最低。


    周府尹心里也苦,他与陈琰同僚一场,并不是有意为难陈平安。但毕竟宴月楼案牵涉到璐王殿下,涉及宫闱秘辛,他有几个脑袋敢公开审理?


    说话间,陈琰到了,周府尹如见救星,婉言让他管管他家儿子。


    谁知陈琰一脸客气地笑道:“琰乃兵部官员,照说无权旁听顺天府审案,不过既然府尊热情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府尹:??!


    “彦章,你……”


    话音刚落,一众官差拨开围观的人群,护送两个红袍官员一前一后走进来。


    一位胸前补锦鸡,另一位则是獬豸。


    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是有见识的,眼见这么大的官都来了,知道定是个通天的大案了。


    “郭部堂,沈副宪。”周府尹一脸惊讶地起身行礼。


    京兆尹与兵部侍郎虽然平级,但陈琰为表尊敬,还是会自称一句“下官”,郭恒和沈廷鹤则不一样,属于少数几个可以牵制周府尹的大佬。


    “明府不必拘礼。”郭恒道:“我二人无意插手顺天府审案,只是此案由陛下亲自过问,本官和沈副宪代表吏部和都察院,过来旁听一二。”


    周府尹脸上一阵青白交错,终于憋出一句:“给三位大人设座,升堂。”


    平安这才收起一脸惊讶,朝两位师祖作揖,一时也有点不知所措。


    他只是寻常捅了个马蜂窝而已,怎么把两位师祖都给捅出来了?


    “平安,不要怕,拿出诉状来念。”沈廷鹤提醒道。


    平安心思稍定,展开诉状,开始朗读。


    周府尹简直要疯了,有没有这样惯孩子的?没有房顶拦着,你们要送他上天是吧!


    但诉状读到一半,周府尹就发觉自己小看这个孩子了,这份诉状条理清晰,内容翔实,功底十分扎实,十二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也难怪这些个大佬都对他另眼相看。


    且平安的声音抑扬顿挫,煽动性极强,寥寥数语,令围观百姓群情激奋。纷纷嚷着请大老爷为这些无辜女子和小童做主。


    谁家没有孩子?


    连御史的儿子都会被拐卖,谁敢担保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自家头上?


    “肃静!肃静!再敢喧哗,以咆哮公堂论处!”衙役呵斥一声,百姓的情绪被扑灭下去。


    周府尹令人调取了所有艺妓的户籍和卖身契备案,立契人除了这些艺妓之外,一概都是荷蓁蓁,亦有官媒见证。


    这些契书格式正确,原籍现籍都有备案,艺妓们也都承认亲笔画押,单从文书上看,找不到任何问题。


    平安却将一沓文书呈上:“下官略费了些功夫,挨个去他们的原籍向里保查问过,结果令人震惊,五十七名艺妓,无论男女,一律查无此人!”


    平安此言一出,百姓又是一片哗然。


    周府尹皱眉翻看那些文书,来自齐州的多个州县,都是契书中原籍里保出具的证明,不同的纸张、不同的字迹纷纷指向一个事实,艺妓们的原籍确系伪造!


    周府尹和师爷都在惊叹,如此巨大的工作量,你管这叫“略费了些功夫”?


    转念想想这孩子平时跟谁搅在一起,倒也合理了。


    周府尹从签桶中扔出一根火签:“提宴月楼鸨母荷娘子及涉案官媒过堂。”


    两刻钟后,荷娘子被带到堂上,她做寻常妇人打扮,穿一身普普通通的马面裙,粉黛薄施,姿态优雅,一脸的从容干练。


    敢在京城地面上开青楼的,自然有恃无恐,旁的不说,顺天府上上下下少不得上供打点,从艺妓们击鼓鸣冤开始,她就收到了消息,在家梳洗打扮,等待公差上门。


    但当她看到那些里保出具的证明文书时,才略显慌乱,五十七个里甲,五十七份文书,居然在十日之内收集起来,还要刨去来回通信的时间,这是如何做到的?


    “府尊,民妇是冤枉的……”荷娘子强自狡辩道。


    大堂外看热闹的百姓,都是被平安的诉状煽动过的,其中又巧妙的安排了几个气氛组,带起一片谩骂。


    “逼良为娼还说自己冤枉。”


    “开青楼的果然没有好东西!”


    “衣冠禽兽!”


    眼见臭鸡蛋烂菜叶子就要往堂上招呼,皂班的衙役排成一排挡在了大门口,水火棍往地上一戳,这才免于一场哄乱。


    荷娘子胡乱解释道:“府尊明鉴,这些女子都是没有户籍的流民黑户,流亡至京城后,无以为生计,自愿投身乐籍,民妇为了收留她们,便在文书上做了一些手脚,虽有违法之处,但也是出于善心,没料到墙倒众人推,被反咬一口,万望府尊恕罪。”


    周府尹一拍惊堂木:“荷蓁蓁,你可知伪造户籍已经酿成大罪?”


    “民妇知道,愿缴纳罚金,从速整改。”荷娘子道。


    天子脚下都是骄民,岂是那么好糊弄的,围观百姓再次喧闹起来。


    “收留,说得如此好听!”


    “我家如何收留不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仙女?”


    “懂了懂了,改日偷了富人钱财,也可以说是大发善心替人分忧。”


    “肃静肃静!”衙役们努力压制百姓的情绪。


    周府尹眼见压不下去,但求事态不要恶化,引起民变,当即扔出一支火签:“来呀,将荷蓁蓁及几位官媒暂且收监。”


    当即有人上来为荷娘子戴上镣铐。


    “今日审案到此结束,诸位放心,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样的事,本官定会给出一个交代,如今案情尚有诸多疑点,待本官严加审问之后,择日宣判。”周府尹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不能退!”有人发出一声怒喝:“请大人公审!”


    “请大人明察!”


    人群齐声高呼,声浪惊飞了枝头的鸦雀。


    平安看着自己捅出来的马蜂窝,一脸人畜无害地笑道:“府尊大人,众怒难犯呀。”


    周府尹脸上阴晴变幻良久,只得重新坐回到大案之后,犹豫地扔下一支火签:“用刑!”


    第167章 第 167 章 像是另有主谋。


    北镇抚司诏狱之中, 两名狱卒打开关押要犯的牢门,将赵明远提了出来,套上沉重的枷锁、镣铐, 押上囚车,一路护送往顺天府去。


    赵明远来到顺天府大堂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昏厥于地,两手指节都是紫黑色的血纹, 软趴趴地变了形状,唯有指尖上养着的染着大红色丹蔻的指甲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


    她的十指已被一种叫做拶子的刑具全部夹碎。


    赵明远一瞬间心如死灰,他在诏狱里与锦衣卫虚与委蛇,就是指望荷娘子捞他一把。而荷娘子名妓出身,长袖善舞,游走于达官显贵之间, 是名士雅集的座上宾,如今却像个破抹布一样摊在地上,把他残存的侥幸全部浇灭。


    周府尹一拍惊堂木:“赵明远, 你为何用银簪重伤妻子?”


    “因为……”赵明远还想再提“水性杨花”那套说辞。


    只见府尹拨弄着签筒, 冷声道:“你们之间的那些勾当, 荷娘子已经招认, 本官知道你只是受人唆使, 能不能从轻发落, 看你的表现。想好再说, 须知堂上大刑不是摆设。”


    这是堂官审案的常用伎俩, 不过对于人犯来说, 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几乎屡试不爽。


    却见赵明远一脸蒙受奇耻大辱状:“大人容禀,草民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给宴月楼供茶的。宴月楼开业之初投入巨甚,现银周转不开,曾以两成干股向草民换茶钱。前两年我与名妓清芷姑娘一见如故,便又用那两成干股为清芷赎身从良,娶做妻子,荷娘子让我直接将干股转赠给了庆平伯府的四公子,为得是搭上璐王殿下的关系。


    “但草民对清芷姑娘的情谊天地可鉴,街坊邻里都可作证,草民是打心里头敬重她爱慕她,为了她,莫说两成干股,就算舍弃全部身家也在所不惜。


    “谁曾想那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只与草民恩爱两年就变了心,紧接着,草民莫名其妙遭人绑架,她却重新回到宴月楼去勾搭十六七岁的小白脸,府尊明鉴,草民好歹也是个男人,试问堂下众人,哪个男人能接受这等事!”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唏唏嘘嘘地议论起来,莫说男人共情他,连女人都开始同情他。


    周府尹又问了他被人绑架的细节,赵明远交代,在某次深夜回家的路上,想到妻子爱吃那家的豌豆黄还在营业,便使唤家人去买,自己则跳下马车往家里走,不知从哪里窜出三个半大孩子,二话不说将他打晕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一处破败的民居,自己被五花大绑关了整整十日……


    直堂吏翻看之前的审问记录,与家人口径一致,据那些绑架他的小乞丐供认,是收到一个黑衣人的钱财和命令,让他们绑架赵员外。


    平安这才明白什么叫“滑不溜手”,难怪锦衣卫拿他毫无办法,果然句句都是实话,句句没有用处。他严重怀疑提审他的锦衣卫都理解并同情他,才会放他嚣张到现在。


    敌人显然比他们想象中的狡猾得多,案情也因此陷入了僵局。


    周府尹唤一声“来人”,就要严刑逼供。


    一直一语不发的郭恒突然开口道:“那几个绑架此人的小乞丐现在何处?”


    直堂吏道:“暂押在大牢之中。”


    “请明府传他们过堂。”郭恒道。


    周府尹不明就里,那三个小乞丐根本审不出半句有用的话,可天官大人发话,他也只得点头,令衙役去提人。


    三个小乞丐看上去不到十岁,常年欠缺营养,面黄肌瘦,眼大无神。郭恒捏了捏其中一个孩子的胳膊,问他们:“知道我是谁吗?”


    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上下打量他的官袍:“大官人。”


    郭恒微哂:“文武百官之中,只有内阁首辅可以与我平起平坐。”


    三个孩子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给你们一个发财的机会,看到那个人了吗,给我打,往死里打,我给你们立个字据,打死了非但不用偿命,还有功,每人赏银十两。”


    “十两?!”


    赵明远惊呼:“大人这是何意?”


    “郭部堂……”周府尹欲言又止。


    沈廷鹤此时也开了口,对直堂吏道:“报狱中暴毙而亡,行文都察院,本官亲自核准。”


    “沈副宪……”周府尹当时害怕极了,压低声音道:“百姓们都看着呢。”


    堂外百姓也都懵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让嫌犯殴打嫌犯?而且听他们的意思,分明就是要隐匿真相,把赵明远打死在公堂上。


    岂有此理!


    众人看向刚刚喊得最大声的几位,谁料他们这时候倒成了扎嘴葫芦,不吱声了,导致大伙想跟着起哄都没人起头。


    陈琰也道:“明府,有荷娘子的供词足矣,此人已经没什么用了,留着碍眼,打死干净。”


    平安惊讶得看着三位家长,原来在捅娄子这方面,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哇。


    周府尹心想,这叫什么话,如果碍眼的嫌犯都可以打死,他这个府尹早就脑袋搬家了。


    “十两,当堂兑现。堂外百姓都是见证。”郭恒催促小乞丐道。


    周府尹来不及阻止,三个小乞丐已经红起眼来,朝着赵明远恶狠狠地扑了上去。


    赵明远惊慌之下本能地躲闪、抱头、翻滚,三个小乞丐全力将他扑倒,拳拳到肉。


    百姓们随着四人打斗,发出一声声惊奇的唏嘘,仿佛在看一场激烈的相扑比赛。


    威严的顺天府大堂演起了全武行,周府尹一手支在大案上,扶额叹气,这场闹剧一过,他这个府尹也算做到头了。


    小乞丐动作益发凶狠,一拳一脚全都落在要害处,赵明远终于被激起了求生欲,奋力登开一个,然后用镣铐上的锁链做武器,狠狠抽在另一个的肩背,最后将铁锁套在力气最大的乞丐的脖颈上,狠狠勒住,手背青筋暴起。


    周府尹这时才看出点端倪来。


    “来人!”周府尹怕真的打出人命,令人上前拉开了四人。


    赵明远被打得鼻青脸肿,两眼通红,怒视着郭恒:“你想灭口。”


    郭恒对直堂吏道:“再加一条,此人诽谤朝廷命官。”


    “是。”


    郭恒坐回旁听席,朝周府尹颔首。


    周府尹一拍惊堂木:“赵明远,你虽清瘦,好歹是个衣食无忧的成人,今日带着手铐脚镣都能打败这三个乞丐,当夜为什么会被他们轻易绑架?”


    “是……是他们从身后给了草民一闷棍。”赵明远狡辩道。


    “可你之前的供词中白纸黑字写着,看到三个半大孩子合力将你扑倒打晕,他们从身后给你闷棍,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赵明远眼珠乱转,思考狡辩之词。


    “还想狡辩,给我动刑。”周府尹烦躁地丢出一根竹签:“夹棍烙铁,十八般花样给我上!打死了有郭部堂、沈副宪兜着!”


    也不知他是在恼恨赵明远狡猾,还是逼急了眼开始跟两位大佬置气。


    衙役端上火炉,举起一根烧红的烙铁,滋滋冒着白烟。


    “我招我招,我全都招!”赵明远急道:“这三个乞丐是受我指使,所谓绑架,是草民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满堂皆惊。


    “动机呢?”周府尹问。


    “为了诓骗我妻子回宴月楼挂牌献艺。”赵明远道。


    “勾引凌瑞?”


    “是……凌砚在齐州调查的黑虎会,高侍卫让清芷重回宴月楼,诱惑凌瑞吸食合浦融,清芷不肯,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威胁清芷跟他们合作。”赵明远道。


    平安道:“清芷姐姐为了救你不顾性命,你为什么要杀她?”


    “事情败露了,她是最重要的人证,自然是为了灭口。”赵明远道。


    “没有一丁点愧疚吗?”平安问他。


    “愧疚什么?她本就是我买回来的,用在何处,不该由我说了算吗?”赵明远道。


    平安咬了咬后槽牙:“畜生。”


    “畜生!丧尽天良!”堂外百姓破口大骂,虽然大多数人没听明白原委,但有人起哄,跟上就对了。


    周府尹又问:“你和高泰、荷蓁蓁都是黑虎会的人?”


    “只有高泰是黑虎会的人,我和荷娘子只负责宴月楼的经营,听命于高泰。”赵明远道:“黑虎会每年源源不断地向我们供应新的姑娘或男童,我们会为他们伪造一份原籍,然后充入乐籍,调*教一段时间即可接客——他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任何客人都不可例外,除了地宫那位……嘲风公子。”


    赵明远说得很隐晦,以至场外百姓听得云里雾里,只有堂上之人明白他说得是谁。


    “嘲风公子的地宫是何时建起的?”周府尹问。


    “是陛下登基之初随宴月楼而建,送给嘲风公子的册封之礼。”


    “谁送的?”周府尹问。


    “黑虎会。”赵明远道:“黑虎会在京城有一位掌权人。”


    周府尹直起身子:“是高泰吗?”


    “不是,但草民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草民与荷娘子,只能与高泰单线联系。其实我们都怀疑那就是嘲风公子本人,毕竟高泰是嘲风公子的侍卫,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依据。”赵明远道。


    “黑虎会接近嘲风公子的目的是什么?”为免日后在皇帝面前不好交差,周府尹企图玩个文字游戏,把璐王摘出来——至少要做出个姿态。


    赵明远再次强调:“不是黑虎会接近嘲风公子,我们怀疑嘲风公子就是京城的掌权人。”


    “……”


    周府尹朝做笔录的小吏看去,此人也是个愣头青,低着脑袋奋笔疾书,都不抬头看他一眼。


    周府尹只好换个问题:“你呢?你不惜当街杀妻,目的又是什么?”


    “若非嘲风公子的地宫被人发现,用合浦融勾引凌瑞的罪名就会栽在清芷头上,不但宴月楼毫发无损,所有人都会相信我做了绿头王八,出于‘义愤’杀妻,最多判个赎刑。可我不杀她,被她捅出宴月楼的事来,杀头是最轻的。”赵明远道。


    周府尹微叹口气,等赵明远在口供上画押,才令左右衙役:“将荷娘子泼醒。”


    一瓢沁凉的水兜头浇下,荷娘子在地上抽动几下,渐渐苏醒,被左右架起,半晌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将赵明远的口供念给她听。”周府尹道。


    做笔录的小吏起身,将口供念了一遍,五十七名艺妓又将宴月楼凌虐残害他们的手段一一当堂陈述。


    荷娘子登时面如金纸,再熬下去也没了任何意义。


    遂将他们如何贿赂府衙、县衙官员和胥吏伪造户籍;如何用剧毒药物将性烈的姑娘双目刺瞎,让她们变得乖顺;如何将每年最漂亮的男童阉割,送入达官贵人的府邸做娈童等罪状,一五一十地招供出来。


    过程之残忍,令围观百姓愤怒高呼:“将他们碎尸万段!”


    胥吏拿着口供,帮助荷娘子用完全碎裂的手指按了手印。


    周府尹一脸为难地看向旁听的三位,怕是只能审到此处了。


    郭恒理了理宽大的衣袖,不再说话。


    周府尹当堂宣判:荷蓁蓁、赵明远,伙同地方帮派,诱拐良家子女,逼令为娼,证据确凿,依律拟判凌迟;宴月楼内五十七名妓女、娈童,以及被宴月楼发卖的娈童,由顺天府会同教坊司重新核实身份无误后,可脱离乐籍,恢复民籍,由官府遣返原籍,无家可归者妥善安置。将荷蓁蓁、赵明远家产罚没变卖,补偿受害之人,以资生计。其余涉案官吏、人员,经调查后再行定罪,择日宣判。


    附:顺天府将严查在京所有私营妓馆,有此情状者坊甲连坐,官吏纵容者以同罪论处,并将一干证词行文齐州按察使司,辅助地方破获黑虎会略卖人口案。


    百姓一片欢呼,堂上的艺妓们有哭有笑,也有人呆滞地望着门外湛蓝的天空,他们像羔羊一样被人控制、玩弄了十几年,此刻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却对未来之路更加迷茫。


    平安知道,荷娘子、赵明远都只是替罪羊,真正的幕后黑手,恐怕只有撬开高泰的口才能知晓。


    堂审之后,平安作为保人,须带着艺妓们回到教坊司的小院儿,等待教坊司派人来核实。


    周府尹一筹莫展,站在大案后沉默半晌,才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将郭恒三人请至后堂说话。


    “审出这么个结果,得尽快进宫,请陛下示下。”周府尹道。


    郭恒道:“圣上玉体欠安,今日辍朝,除了军国大事,寻常政务暂时交由阁老们处理。”


    “璐王殿下是黑虎会的掌权人,这也叫寻常政务?”周府尹压低了声音道。


    “不是还没有充足证据吗?”郭恒道。


    “真审出证据不就晚了吗?”周府尹道。


    郭恒道:“明府,稍安勿躁。依我对璐王殿下的了解,不像他一个人能做得出来的。”


    “那当然,自然是有同党啊。”周府尹道。


    “也不像。”郭恒道:“像是另有主谋。此事先不要告知陛下,不是还要搜查荷蓁蓁的住所吗?等待搜查结果吧。”


    周府尹也没了主意,只得拉上郭恒道:“这边有了结果,下官再派人去向大人禀报。”


    郭恒道:“等你消息。”


    四人便分道扬镳,各自回衙去了。


    第168章 第 168 章 阴府鬼吏不够使,都来……


    次日, 平安得到两个消息。


    一是顺天府对赵、荷二人住处的搜查结果,这三人太狡猾,宅子各有三四处, 官差们掘地三尺,搜出所有现银,查封其名下各个钱庄的存银,尽管数额巨大, 可对于日进斗金的宴月楼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大量白银不知所踪。


    再说搜出的两箱往来信件、拜贴、账目,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交际、风花雪月的词曲、家中日常开销,堆在顺天府后堂,二十几名胥吏连夜检查, 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其实不足为奇,宴月楼查封这么久了,有用的信件恐怕早被销毁了。


    第二个消息是罗纶亲口告诉他的, 十分振奋人心, 凌瑞抵达齐州之后, 凌砚迅速调遣官兵, 联合按察使司和地方州县衙门, 将石源、何乌等州县的所有寺庙进行了突袭检查。果真捣毁了一个依溶洞而建的地下窝点, 内中藏有八十多个相貌出众的幼儿, 几个妇人在照看, 十几个壮汉昼夜轮班看守, 而窝点的出入口竟开在当地香火最旺的送子娘娘庙背后。


    据前来求子的香客称,进入这座娘娘庙中,若听到孩童哭声, 说明子女缘分将至,但不能轻易往后山看,若看到有人背着孩童在后山上走,则到手的机缘就要流失了,以致附近州县渴求子女的百姓纷纷前来上香,并谨守规矩,不敢乱看。


    香火旺盛的寺庙,很难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而长期求子不得之人往往看上去神神叨叨,即便有人说自己听到了孩童哭声,也会被旁人一笑置之,觉得他们是想孩子想疯了。


    以此作为掩护,这个“慈儿井”存在了二十多年,源源不断地有孩童送进送出,竟无人察觉异样。


    那些看守和照看孩童的妇人不堪用刑,三木之下争相招供,这些孩子不是什么“大善人”收留的孤儿,是从各州县诱拐而来幼童。


    齐州盛产俊男美女,挑选一些长相漂亮的孩子并不难,相貌好看的留下来养大,然后分个三六九等,送去不同的妓馆调*教,再销往全国各地,这算较“好”的出路,因为相貌平平的会被送往各个窝点,极少有运气很好的被卖到普通人家,其余的会弄成残障去乞讨,手段极其残忍,罪行罄竹难书。


    而所谓“大善人”的真实身份,竟是闻名乡里、乐善好施的乔三德乔大善人。此人接到消息,连夜出逃,在码头被人抓获。


    原来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黑虎会掌权人,竟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乡绅,曾以“乡评善士”入选粮长,还获得过朝廷表彰的旌表和冠带,先帝在位时还曾进京面圣。


    眼下此人已由地方卫所接手,用囚车解送京师,直接送往锦衣卫诏狱。


    因此北镇抚司首先得到了这个消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罗纶都目不忍视。


    平安咬牙道:“真是衣冠禽兽!”


    罗纶喟叹一声:“阴府鬼吏不够使,都来阳间做了官。”


    “这个乔三德有没有招供,京城的那位掌权人到底是谁?”平安问。


    罗纶摇头道:“只供出了高泰。”


    “又是高泰……”平安道。


    其实最该审问的是璐王殿下,可惜这家伙已经“中风”了,且唯一有资格审他的皇帝亲爹又又又病了,这次病得很急,高烧不退,要不是平安知道陛下今年驾崩不了,早就急上房梁了。


    而且二师祖暂时压下了这件事,就是怕皇帝为保皇家颜面包庇璐王,想趁着皇帝发病期间,将真凶绳之以法。


    平安问:“四凤叔,一般在诏狱里宁死不屈的都是些什么人?”


    “狂热的教徒,训练有素的死士,或者亲人受到威胁。”罗纶道。


    平安道:“我问过六爷他们,能在锦衣卫的极刑下熬这么久的,十年也出不了几个,即便通过训练也很难达到这个效果,所以首先排除第二点;黑虎会不是邪教,因利而聚,利尽而散,没有冕堂皇的教义,信仰应该也谈不上;所以极有可能是第三点,我觉得,此人心里有挂念。”


    “挂念?”


    平安点点头:“我与他照面次数不多,但感觉这是个特别拧巴的人,心狠手辣又渴求关爱,说不定还残存了一丝人性,可以往这方面挖一挖。”


    “他还有人性?”罗纶觉得平安在开玩笑。


    锦衣卫将高泰关进一间完全暗无天日的牢房,失去了昼夜节律,加之频繁且不定时间的轮番审问,长时间的剥夺睡眠,人会渐渐变得恍惚甚至产生幻觉,在崩溃的边缘会说出一些灵魂深处的人或事,譬如爱慕或憎恨对象。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三到四天,终于审出一堆无逻辑的供词。


    “小铜炉,爆金花,三个观音来喝茶,枣子红,枝头挂,十个童儿打一打……”


    平安听着有点耳熟,三个观音,十个童儿,这不是璐王殿下的家小吗?


    小老四向他们炫耀过,嫡母和父王的寝殿外有一棵大枣树,枣子红了的时候,只要父王不在家,全家就会凑在一起喝茶,王妃和两位侧妃笑语盈盈,十个兄弟姐妹一起爬梯子打枣。


    璐王妃是寻常民户出身,很鼓励他们像百姓的孩子那样爬树撒欢。


    有一次璐王突然回来,吓得小老四从梯子上掉下来,被高泰一把接住,把璐王气得发了好一通火。


    罗纶表示自己听出来了,但并不觉得璐王家小与本案有什么相关。


    “四凤叔,您没做过孤儿,不明白这种和乐融融的场景给孤儿的冲击。”平安道。


    罗纶哂笑道:“这话说的,好似你做过孤儿。”


    “呃……我在梦里做过。”平安打了个哈哈,接着道:“我猜着,高泰牙口这么硬,是自以为自己在保护璐王府。如果让他知道,他越是顽抗,越对璐王府不利,会不会主动招认?”


    罗纶道:“这也是审问疑犯的常用之法,是谁教你的?”


    平安一脸骄傲:“我二师祖呀,他对付犯人经验可丰富了。”


    “郭部堂真不愧是刑名出身。”罗纶道:“可问题在于,高泰熬刑经验丰富,该由谁去说,才会让他相信呢?”


    平安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人:“璐王府被围,王府司的官员都去了哪里?”


    “暂押在都察院。”


    平安眼睛贼亮:“您写个条子,我要去都察院借个人!”


    六太保进来时,正见平安拿着一张公文出来,平安朝他打了个招呼,欢快地跑了出去,身后跟着两个校尉,随行保护。


    六太保目送那颗长高了不少的豆苗儿离开,回头问罗纶:“缇帅,您是怎么诓骗他如此心甘情愿地去见陈敬茂的?”


    罗纶蹙眉:“什么叫诓骗?”


    “怂恿。”六太保想了想:“蛊惑。”


    罗纶黑着脸道:“有事说事。”


    ……


    平安拿着北镇抚司的行文去都察院,见到了北陈家的陈敬茂。


    都察院暂时关押的都是还未定性的官员,既然未定性,条件自然不会太差,说是监狱,都是单间,有桌有椅,有被褥甚至有笔墨纸砚。


    陈敬茂胡子拉碴,满目苍凉,身为家族里唯一在朝的官员,他蹉跎半生,依然是个六品长史,这便罢了,未能跟着璐王殿下发迹,这也罢了,如今竟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正当自怨自艾,顾影自怜,房门被人打开,闯进一个半大少年,见到他就喊:“四叔公!”


    陈敬茂愣了愣:“你……你是……”


    “是我呀四叔公,我是您的侄孙陈平安!”平安亲昵而焦急地说:“我爹遣我来看看您,您受苦啦!”


    “平安?!”


    陈敬茂感动得老泪纵横,直觉告诉他,他有救了!


    平安拉着他问长问短,嘘寒问暖,把个老人家弄得一头雾水又受宠若惊。


    陈敬茂被关在都察院已有十几天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关心的当然是自己身家性命,可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璐王殿下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导致他们这些王府官一起跟着下大狱。


    平安说:“还是不知道得好,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诶,好!”陈敬茂此时完全没了主意。


    “四叔公,咱们两家虽然早就分宗了,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总比外人要亲,对不对?”平安问。


    “对,好孩子,你说得对,咱们同宗同源,必然要比外人亲。”


    “眼下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瞒着别人,先来问您。”平安一脸神秘地说:“只要您配合得好,我爹一定会想办法保您的。”


    陈敬茂闻言,满口答应:“有什么四叔公能做的,你尽管说。”


    ……


    诏狱里,伸手不见五指的特殊牢房外,陈敬茂举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勉强能看清高泰的轮廓。


    “高侍卫,王妃遣我来看看你。”


    那身影纹丝不动,毫无生气。


    陈敬茂接着道:“高侍卫,宴月楼案发了,赵明远和荷娘子将一切罪名栽在了殿下头上,如今殿下中风口不能言,手也无法书写,璐王府只剩一群女人孩子日日以泪洗面,锦衣卫在后宅肆意游走,王妃不堪折辱,前日用瓷片在手腕上切伤了数处,流了一地的血。”


    高泰终于有了反应,将蓬乱的脑袋支了起来。


    “幸而发现得及时,府里的良医将她抢救回来,王妃醒来便要求见我,说丈夫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她除了一死别无他路,让我想办法务必保住府里的孩子们。”


    “世子呢?”高泰问,他以为世子会站出来主持大局。


    “世子才多大,出了这样的事,除了哭还是哭。”陈敬茂叹息道:“我劝王妃稍安勿躁,那些个开青楼的一个比一个奸猾狡诈,说出来的话也不足信。以璐王殿下的智谋胆略,把持黑虎会这样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怕是略显牵强,不如设法见你一面再从长计议。王妃也说,事到如今,能救他们娘几个的只有你了。”


    “我一个阶下之囚,又能有什么办法……”高泰靠在墙壁上,阖上双眼。


    大牢里陷入一片死寂。


    陈敬茂失望地说:“如此,我就这样去回王妃了,高侍卫,你多保重吧。”


    如豆的火光渐行渐远,特制的牢房再次堕入漆黑,高泰用后脑撞向墙壁,软木制成的壁板却未能给他带来保持清醒的疼痛。


    长期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使他困倦至极却又难以入睡,靠着墙壁哼唱起齐州老家的歌谣:“小铜炉,爆金花,三个观音来喝茶……”


    也不知这个调子是谁教他的,仿佛天生就印在脑海里,歌词已然记不清了,他自己胡乱编的。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曲调是在十四年前,他去慈儿井亲手带出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夹在腋下,往河岸边走。


    孩童问他:“去哪儿?”


    高泰道:“杀你。”


    “疼吗?”孩童天真地问。


    高泰冷笑着将他放在地上,拔开酒壶塞子往他嘴里灌了一口酒:“你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孩童被辣得直咳嗽,自己爬到一棵大树下靠着,一边哭,一边唱儿歌哄自己入眠。


    哭累了,也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眼泪,睡得却很香甜。


    高泰私下放了这孩子一条生路,打发手下将他卖给了黑牙,却不曾想,十四年后,这个孩子居然考中进士,以身入局揭开了宴月楼的黑幕,使自己沦为阶下之囚。


    这也是为什么,当平安说他仍心存一丝良知的时候,他会感到莫大的羞辱。


    “人果然不该有恻隐之心。”高泰喃喃道。


    璐王妃,他此生最钦佩的女子,她聪颖、温柔、识大体,符合他心目中对好母亲、好妻子的全部憧憬。


    她善良、慈悲,每年入冬,都会为侍卫们置办冬衣,到了夏日,又在前殿外设置茶房,为他们供应解暑的凉茶,璐王府的侍卫,是所有京卫中衣着最体面最舒适的。


    这种钦佩无关男女之爱,掺杂一丝世俗的感情都是亵渎,仅仅源于他心底里那份对家的渴求。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会站在璐王身边,看着那位端庄圣洁的女子登上母仪天下的宝座,直至自己被清除掉,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惜,连这小小的愿望都难以实现了。


    那就再动一次恻隐之心吧。


    第169章 第 169 章 有刺客!保护殿下!……


    皇帝这次病得很急, 也比以往都重,往年尚能支撑着病体处理国事,这次却一阵阵昏睡, 非但不能上朝,就连紧急军务都要趁他清醒时汇报。


    璐王被锦衣卫封在府里,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 珉王殿下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也没有主动来乾清宫侍疾,简直急坏了一干御医。


    次日申时,刚刚交班完毕的几个太医集体跑到珉王府去,告假在家的珉王泡在前院的良医所内,看着医学生沈清儿用动物肠子和中空的银针将一瓶液体灌进一只受伤野狗的体内。


    “你们来的正好, 沈姑娘和平安想到一个非常可靠的办法。”


    今日是沈清儿第一次输液成功,珉王情绪异常激动,见到几位太医, 便指着野狗对他们讲解:“假设这是我父皇……”


    几位太医一拥而上, 像一阵龙卷风, 卷着珉王就往殿外走。


    “您先别假设了, 陛下那边等不及了!”


    “来人来人, 快快备车, 殿下要进宫侍疾。”


    珉王就这样被“绑架”到了乾清宫外, 几位太医轮番劝他:“恰好陛下今日心情躁郁, 您进去之后, 记得多说几句难听的话。”


    “我试过了,父皇的修为又精进了,说什么都无动于衷。”


    “那还是不够难听。”一名太医道。


    珉王:“……”


    说话间, 几人进了乾清宫。


    吴公公还有些惊讶,这些太医先前都是装作跟珉王殿下不熟的,怎么今日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吴公公朝珉王施礼道:“陛下醒着,容咱进去通禀。”


    这几日皇帝宿在西暖阁,内阁阁臣每日被传召至此议事,案头堆满了奏疏。


    皇帝脸色惨白,正歪在榻上强打精神翻看内阁票拟,听说珉王来问安了,费力地抬了一下头。


    “臣恭请圣安。”珉王道。


    “最近忙什么呢?”皇帝问。


    “抓野狗。”珉王道。


    珉王府侍卫最近到处搜寻受伤的野狗,带回王府去关起来,捆在手术台上给沈清儿做实验。


    “什么?”皇帝发着高烧,耳力也有所下降。


    “呃……”珉王余光扫过一旁太医们期盼的目光,改口道:“逛青楼。”


    皇帝手里的朱笔一顿,险些在票拟上戳出个洞来,错愕地抬头看向珉王:“你再说一遍?”


    “逛青楼呀,就是妓院、风月场所。”珉王道。


    皇帝瞪眼愣了片刻,下意识看向记录内起居注的宦官。宦官识趣地搁下毛笔,眼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一众太医暗自唏嘘,珉王殿下真是……至纯至孝,奋不顾身啊。


    正当众人以为皇帝要勃然大怒,让珉王血溅当场时,却见他颓然地靠回病榻上,对珉王道:“朕今日有看不完的奏疏,没力气料理你。横竖如今只剩你们两个,你和你三哥,爱怎样怎样,少来朕跟前碍眼,来日把自己作死了,就让他们从宗室子中挑两个像样的过嗣,滚出去。”


    其实皇帝在心里,宁愿相信猪能上树,都不信李泊言会逛青楼。


    珉王暗暗着急,难怪父皇最近不再过问宴月楼的事,都已经摆烂到这种地步了,可见病得多重。


    珉王心里一急,还真急出一个办法,他故作无辜地说:“父皇息怒,不是臣自己要去的,是平安带臣去的,五十多个名妓,真像进了天宫一般,父皇啊,天宫一般!”


    皇帝微阖的眼睛倏然睁开,深邃而犀利,吓得珉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你再说一遍。”


    “真的是……呀!”


    珉王一声惊呼,拔腿就跑。只见他父皇的猛然起身,从床尾脚踏边的匙箸瓶中抽出一根纯铜打造的火箸,大小如街市上炸焦圈儿的大筷子,是准备天气转寒时拨弄炭火之用,凸起的花纹盘旋其上,一看就很有分量。


    小杖则侍,大杖则走,基本的孝道他还是懂的。


    因起身过猛,皇帝眼前一黑,踉跄了一步,被左右太监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太医围上去,担心过犹不及,劝陛下稍息盛怒。


    珉王本来已经跑出了西暖阁,见没人追来,又折返回来。


    皇帝用铜箸指着他道:“你自己胡言乱语不要名声也便罢了,还污蔑旁人。”


    珉王见效果不错,再次转身跑出去,还回头添一句:“臣没有污蔑,平安近来交往了很多名妓,大家都很喜欢他。”


    “你还说!”皇帝怒道:“陈平安呢?叫他来对质!”


    吴公公立刻使人去博兼堂,以最快的速度把平安拎了过来。


    平安整个人都是懵的,虽说他这段时间有点忙,忘了上书给皇帝问安,也不至于直接把他抓进宫来吧。


    到了乾清宫就明白了,发福利了,邀请他免费观看景熙八年版大型真人情景剧——珉王绕柱。


    “陛下,小陈大人来了。”太监通禀道。


    “让他进来!”


    平安在前门外听着这声音,心里暗想,不是说陛下缠绵病榻多日了吗?怎么声音如此洪亮?


    虽这样想着,脚步不敢慢,赶紧进殿给皇帝行礼问安。


    “免礼。”皇帝停下脚步,掐腰喘息,太监一人抱一只靴子跪在左右帮他穿好。


    “平安,听说你最近来往了很多名妓,可有此事?”皇帝压着火气问道。


    “有。”平安脆生生地回答,还不忘帮好兄弟也邀一下功,指着珉王道:“殿下也认识,还花钱给她们买了很多东西,殿下宅心仁厚……”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抄起铜箸朝着自己过来了。


    平安笑容尽失,撒腿就跑,边跑边问:“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殿中的太医和宦官们各个吓得魂不附体,只有珉王嬉皮笑脸,幸灾乐祸地起哄:“你哪句话也没说对!”


    皇帝恼怒道:“朕算看出来了,小孩子是最不经惯的,小小年纪不用心管教,多好的孩子都得长歪。你与李泊言私下里不是兄弟相称吗?好得很,朕一并教你们做人!”


    “且慢!”平安抱着一根柱子,探出个脑袋:“陛下误会了,臣和殿下是为了……”


    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二师祖叮嘱周府尹暂时不要告知陛下的事,他可不能做小老四那样的大漏勺啊。


    于是改口道:“为了满足好奇心。”


    平安话音刚落,就见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


    还是跑吧!


    ……


    经他们这样一番折腾,皇帝发了一身汗,浑身松软乏力,喘息急促,太医跪了一地,求他不要再妄动肝火,快些卧床歇息。


    皇帝委实有些站不住了,指着两个半大少年撂狠话:“回博兼堂读书去,等朕腾出手来再料理你们。”


    两人如蒙大赦,你拉我扯地跑了出去。


    一直跑到乾清门,平安仍惊魂未定:“好端端的,跟陛下提什么名妓?”


    珉王解释道:“太医叫给我来给父皇‘治病’,我一个人功力不足,所以给他加把料,救驾的大功分你一半!”


    “……”


    平安咬牙切齿:“谢谢你啊,这么好的事都能想到我。”


    “大家都是兄弟嘛。”珉王十分欠揍地说完,撒腿就跑。


    平安在后头追着他打,身后的太监们习以为常的抬头望天。


    两人出了乾清门一路打到了文渊阁,珉王对说:“停战停战!等我父皇痊愈请你吃饭,春秋楼。”


    平安“哼”一声,怏怏作罢。


    看时辰,已经散学了,平安回博兼堂收拾了书箱,两人便往宫外走。


    “我父皇的病一次比一次严重,不知道沈姑娘那边还需要多久。”珉王又问:“高泰招供了吗?”


    “还没有。”平安道:“不过,应该就在这一两天了,连乔爷都落马了,京城的那个主谋,此刻肯定应该已经慌成狗了。”


    ……


    平安听说清儿今天首次用鸭肠给狗输液,高低得去看看。


    告诉来接他的尤七和小福芦回家知会一声,他要去珉王家里吃大户。


    两人已经习惯了,眼看着安哥儿上了珉王殿下的马车,打马掉头往家里走。


    今日是上元节,长安街道上热闹非凡,有抖空竹的,舞龙舞狮的,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吆喝声。


    平安掀开车帘,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的商户已经扎起了五颜六色的花灯,整个京城沉浸在一片喜庆气氛中。


    心里暗自感叹,希望这一派富贵繁华之下,再也没有阴暗污浊的角落。


    珉王向马车另一侧指去,只见两个身着彩衣,带着夸张头套的“大阿福”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朝他们走来,做着各种滑稽的动作,和路边孩童互动,引得百姓阵阵欢笑。


    平安也被逗乐了,暂时将那些烦恼抛去脑后,认真看艺人表演。


    “开府之前,我都看不到这么好玩热闹的景象。”珉王道:“我娘最喜欢这些民间玩意儿,等我父皇好些了,我就去求他,带我娘出来走一走。”


    说着,使人去旁边摊子上买几个形态各异的小阿福,打算改日带进宫去,给母妃把玩。


    马车缓缓前行,大阿福的身后跟着一对踩高跷、划旱船的艺人,时而做出或惊险或滑稽的动作,引得路人纷纷喝彩。


    车夫却厉声驱赶:“让开!”


    珉王不忍好好的表演被自己的马车冲散,便敲敲车壁:“靠边,让一让他们吧。”


    车夫应一声,勒住缰绳往路边移动。


    为首的两名高跷艺人对他们点头作揖,似在感激让路之谊,几名侍卫骑马挡在珉王的车驾前,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恰在这时,寒光乍现,一柄断刃自人群中飞来,不偏不倚钉在了马车棚顶的正中间。


    随行侍卫登时拔出刀剑,将马车团团围住:“有刺客!保护殿下!”


    “大阿福”纷纷扯下伪装,划旱船的艺人也掀开了船形道具,亮出长短兵器冲杀上来,街道上的百姓尖叫着乱作一团。


    两个瘦削的高跷艺人解开了绑在腿上的高跷,跳上马车顶棚,一左一右跃进了马车。


    车里的两个少年只反抗了几下就被按倒在座椅上。


    平安只见两个蒙面的刺客在面前晃动,将他们的手脚绑紧。


    “是谁派你们来的?!”珉王问。


    刺客没有应答,只是从衣衫里掏出一块手巾,捂在两人的口鼻处,两人挣扎了数息,渐渐瘫软下去,失去意识。


    第170章 第 170 章 咱们也算神交久矣,相……


    平安悠悠转醒, 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幽暗的空间里,珉王就在他的旁边,显然早已经醒了。


    平安捂着生疼的脑袋:“这麻药不会伤脑子吧?”


    他还挺在意这个的。


    珉王目光直愣愣的, 不作回答。


    “坏了,真的伤脑子。”平安又叹了几口气,用发僵的大脑开始思考:“看来幕后之人狗急跳墙,打算同归于尽了。


    “他们明明有机会在马车里杀了咱们, 但没有这么做,把咱俩扔到这个鬼地方来,慢慢折磨,哦——还是个变态。


    “咱们今天比平时散学时间晚了足足半个时辰,而且殿下本来就没打算上学,太医把你拉进宫去只是个偶然, 又在长安街口遣散了侍卫,还换过马车,他们是怎么精准掌握殿下的行踪的?


    “还有麻药, 只有我和清儿手中各有一小瓶, 李宪跟我要过一点, 他们为什么也有?”


    水牢中回荡着平安一个人的声音, 珉王安静得像一尊木雕, 平安觉得这家伙很不对劲, 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没事吧?”


    珉王颓然地摇头:“没事, 只是想起了我家一位祖先。”


    “哪位啊?”平安问。


    “被漠北人掳走一整年的那位。”珉王道。


    平安:“……”


    珉王重重叹了口气, 虽说本朝皇室遇袭事件并不罕见, 但整个人被掳走也实在是一件很可耻的事啊。


    “……”


    平安宽慰他道:“殿下,别难过,你跟那位不一样, 咱们活不过一整年。”


    “……”


    珉王笑得更苦了:“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说来也怪,平日他出门,必有数十侍卫仪仗跟随,偏偏今天是上元节,他想绕到长安街去看热闹,给母妃买点小玩意儿,几十个侍卫跟着不方便,便只带了七八个便衣,租了辆马车,轻装简行去了灯市,打发罗里吧嗦的丁公公和剩下的侍卫带着王府的车驾原路反回。


    按理说,即便刺客行刺,也应该行刺那座空马车才对,怎么也不该在灯市上设伏。


    没想到一次侥幸,竟然酿成大祸,想到自己的任性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平安,他简直悔不当初。


    “我觉得这是一次处心积虑的策划。”平安道:“咱们身边有奸细,这个人可以轻易拿到麻药,还充分了解咱们的性格习惯和日常行程。”


    珉王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把自己身边的人都想了一遍,除了丁公公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可丁公公是给他换过尿布的老人啊。


    平安没告诉他,只怕在那个平行世界他也有类似一劫,被害得不人不鬼,淑妃娘娘只能再生一个小皇子来保他的命。


    不一样的是,这次要买一赠一了。


    平安环视四下,黑漆漆地看不清楚:“这是哪里?”


    “水牢。”珉王道。


    平安踩踩脚底潮湿的青石砖地:“没有水啊。”


    珉王伸手摸到墙角的几个进水口,只要外面一开水闸,就会有水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将他们浸泡起来,把水位放到刚好接近口鼻,就会迫使他们不断垫脚仰头才能呼吸,直到体力耗尽,两腿痉挛,掉进水中活活溺死。


    “确实是水牢,东厂也有,我见过。”毕竟是还没发生的事,珉王也没对平安说得太详细。


    “诶呀。”平安不留神踩到什么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竟还惨叫了一声,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大活人。


    平安警惕地后撤几步:“你是谁?”


    黑暗中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那人声音虚弱地说:“我叫……春生,从齐州来……几天前逃跑被他们抓回来的。”


    “啊?”平安问:“你也是从慈儿井来的?”


    “是。”春生有气无力地问:“你们呢?”


    珉王正要开口,被平安打断:“我们也是。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春生道:“九穗庄。”


    “九穗庄……”珉王喃喃道。


    “什么地方?”平安问。


    珉王在他耳边小声道:“是我三哥亲娘舅安德侯的庄园。”


    “嘶——”平安倒吸一口凉气,璐王的舅舅,还有麻药,难道是李宪?


    珉王道:“安德侯喜种麦子,当年还没封侯的时候,他的庄园因长出了多头麦穗被先皇引为祥瑞,亲手提匾‘九穗庄’,占地五百多亩呢。”


    “全种小麦?!”平安问。


    珉王道:“是啊,因为祥瑞的名声,九穗庄产出的面粉每年都会拿一部分销往各地,价格高昂,但供不应求。所以这些年陆续置下了不少的田产,雇用了许多佃农在耕种,兴许都不只五百多亩了。”


    春生苦笑道:“跑不掉的,跑不掉……白天在麦田里耕作的佃农,其实都是他们豢养的死士,武艺高强,走路都没有声息,这座庄园是进得来出不去。”


    珉王和平安闻言一阵唏嘘。


    过了片刻,春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总之又没了声响。


    “怎么之前从未听你说起过?”平安问珉王。


    “虞妃去世得早,安德侯为人低调,每天窝在城外种麦子,不像其他外戚那样恃宠而骄、上蹿下跳,也很少与朝中权贵交际往来,久而久之,大家都想不起他了。”珉王道:“而且安德侯性格随和平淡,父皇也很欣赏他,虽然他买下很多田地,但免额之外的税赋和摊派分文不少,跟那些隐匿田产的达官显贵不一样。”


    “这些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平安又问。


    “上次我三哥被禁足的时候,我父皇让安德侯去劝他,后来锦衣卫送来一沓线报,我偷偷看过,都是关于安德侯的。”珉王道。


    平安皱眉:“陛下在查他?”


    珉王点点头:“不过这人实在是查无可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我也就没跟你提过。”


    珉王叹了口气,开始趴在墙壁上四处听。


    “你在干什么?”


    “这种带有闸门的水牢,一般邻水而建,如果把墙壁凿通,说不定可以游出去。”


    “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平安说着,捡了片石子开始往墙壁上画火柴人,画完了,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这是谁?”珉王问。


    “孔子。”


    “………”


    两人在地牢之中,爬上爬下不知折腾了多久,直到折腾得筋疲力尽,又累又饿,也没能想到任何办法。


    这时天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头顶上方的地牢门外,坐着个清瘦的身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珉王殿下,好久不见。”


    “安德侯。”珉王低声咕哝道。


    平安抬头看向那个陌生的面孔,这中年人相貌英俊,声音却不好听,像生锈的门轴吱呀乱响。


    “是小平安啊。”那人笑道,“你可能没见过我,但咱们也算神交久矣,相逢恨晚。”


    “呸,谁跟你相逢恨晚。”平安道:“安德侯是吧?无耻小人,从我给你设计的轮椅上起来!”


    安德侯笑容更甚:“你不说,我竟忘了感激你,这具轮椅真是做工精巧,进退由人,我给他取名叫‘逍遥车’,怎样,可对得起你这番心意?”


    平安气得发抖,但他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他们现在是阶下囚,逞口舌之快毫无意义,激怒了对方,开闸放水,他们只会死得更快,不如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只盼高泰能快一点招供,锦衣卫及时赶来抄了这个王八蛋的庄园。


    念及此,平安冷静地说:“虞侯爷,你要是想杀我们,早就杀了,留着我们一定另有用处对吧?”


    安德侯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节省时间。陈平安,良禽择木而栖,有没有兴趣同我一起辅佐璐王殿下?”


    平安不明白,此人都到了垂死挣扎的境地了,不赶紧拎包跑路,怎么还在幻想辅佐璐王?当牛马上瘾吗?


    平安道:“现在聊这个不合适吧,我立刻答应了你,你觉得我在敷衍你,会放水把我们淹死,我不答应,激怒了你,还是会放水把我们淹死。”


    “哈哈哈哈……”虞侯畅快地笑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比他们都聪明。我从你的书箱里翻出一个有趣的棋盘,我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有没有兴趣手谈一局?”


    平安听到书箱,心脏通通直跳。他托顾金生在书箱最底层设计了一个小暗格,要从底部用力戳一下才能弹开,边沿完全契合藤编的纹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几天东奔西跑做了很多危险的事,他将堂兄陈平继送他的火铳藏在里面防身。


    平安应道:“好啊,谈啊。”


    “带他上来。”虞侯道。


    手下放下一个绳梯,平安递给珉王一个眼神,沿着绳梯爬了上去。


    上头有两个看守,一套桌椅。


    虞侯随手打开了闸门,水牢底部的管孔汩汩地开始放水。


    “你干什么!”平安惊呼。


    虞侯没理他,兀自转身出去。


    平安又看了珉王一眼,被人推搡出去。


    平安本以为水牢是在水下,没想到上去之后,又沿着台阶往下走。


    平安奇怪地四处打量。


    “你在看什么?”虞侯问。


    “你这水牢建在地上,怎么进水?”平安问。


    虞侯道:“你怎知水流往地上,而非我这庄园在一处洼地,引运河之水灌溉麦田呢?”


    平安点头道:“懂了。”


    他被人带到隔壁的房子,像一座很大的仓库,堆放有许多面口袋,平安伸手拍一拍,扬起一片粉尘。


    “不许乱动!”有人吼他。


    “哎,对贵客要客气一些。”虞侯道。


    “是。”


    平安又问:“面口袋挨着水牢,不会受潮吗?”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手下喝道。


    虞侯瞥一眼手下,耐心对平安道:“两堵墙之间有夹层,我这面粉销得快,受不了潮。”


    平安又问:“真得只是面粉吗?没掺别的东西?”


    虞侯道:“要不说你聪明呢,装船之前会装掺进合浦融,躲过码头官兵的搜查,送到买家手里,用特制的筛网过筛即可。”


    黄、赌、毒一条龙,平安经历得多了,竟不觉得多么惊讶了。


    虞侯说着话,来到一处棋坪前,还邀请平安坐在对面,复将书箱里的跳棋盘摆在了正中。


    平安看看远处那做华丽的蟾宫,又看看四下,咕哝一句:“在这个地方下棋?”


    “小小年纪,一身骄矜之气。”虞侯打趣一句,对他说:“大雍后妃多选自小官和平民之家,家父是县里管粮的仓大使,天天跟这些米面打交道,我自小就在粮仓里练字、看书,心乱如麻的时候闻着粮食的味道,心里踏实。


    “再说那蟾宫,已经浇满了火油,马上要付之一炬了,还是这里最安全。”


    平安心想,这家伙也太实在了,居然什么大实话都往外说,看来是真不打算留活口了。


    平安掐算着时间,一边下棋,一边瞥向角落里自己的书箱。


    “最后一个问题。”平安道:“你在珉王身边安插的奸细是谁?”


    “我没在他身边安插奸细。”虞侯道:“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你,谁知那家伙非要跟你一起,我只好成全他。”


    “你又为什么要抓我?”平安问。


    “请你做我的通行文书。”虞侯指着门外道:“从这里右转,有一座水闸,可以直通运河,等他们把家当收好装船,我立刻就带你飘洋出海。令尊是兵部官员,劫持了你,你猜沿途水师敢不敢拦我的船?”


    平安不假思索道:“我该说你太高估我了,还是太低估我爹了?他是不会因私废公的。”


    “他会的。”虞侯道:“咱们就当打个赌,我赢了一起活命,你赢了一起覆灭,棋逢对手,虽不能同生,但可以同死,哈,真是太有意思了。”


    平安赶紧在心里呸呸呸呸!谁要跟你老东西同死!


    晦气!


    平安的肚子咕噜一声响,恰如其分:“我饿了。”


    “难怪璐王说你到哪都饿不着。”虞侯给手下递个眼色,让他们拿些吃食过来。


    平安想趁机去抢书箱,用火铳劫持虞侯,像守卫拿到钥匙放出珉王,他必须一次成功,因为水牢里的水越灌越深,珉王坚持不了太久。


    谁知屁股刚离开凳子,便有人来了,附在虞侯耳边说了几句话。


    平安只好又坐回去,假装伸了个懒腰。


    片刻,那人又走了,整个库房里只剩他们两个。


    平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知刚要有所行动,又有人来了。


    他简直想掀桌!什么话不能一次说完!


    不过这一次,虞侯脸色转做青白,居然直接扔下棋局和人,留下两个看守,推着轮椅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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