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小陈大人,注意官仪。……


    夜已经深了, 平安还在书房里声情并茂地念他的检讨书。


    “盖闻圣人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然余之过也,非一时之失, 乃积弊已久,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错综复杂, 千头万绪,难以厘清。余夙夜覃思,扪心自问,究其根源,探其本质,寻其因果, 察其始终,终觉吾之过也,实乃吾之过也。"


    陈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平安突然提高了声音:“嗟夫!”


    把陈琰吓了一跳。


    平安赶紧把音量调小一点:“嗟夫!吾之过也, 非但害己且亦害人, 非但害人且亦害群, 非但害群且亦害国。余思之愈深, 愧之愈甚, 悔之愈烈, 痛之愈切, 悔过之心亦数倍于常人, 此乃余之所长, 理应褒扬。


    “何以改之?唯有洗心革面,夙夜自省,如有再犯, 甘受重罚,谨此悔过,伏乞宽宥。景熙八年三月十六日,不孝儿陈平安顿首。”


    陈琰皱眉:“写了些什么东西?”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空洞无物,冗长繁复,就这样凑满了千余字——倒是多写了二百。


    平安:??


    不够深刻吗?


    “敢不敢拿给你大师祖看?”陈琰问。


    平安摇头:“那不敢。”


    陈琰白了他一眼:“先去睡,明天再重写一份。”


    “哦——”平安耷拉着脑袋准备出去。


    “平安。”陈琰叫住了他,从抽屉里取出纪秀才的一沓口供,翻出一页:“怎么会有一份‘绝义书’?”


    虽然律法上不支持父母子女断绝关系,但凡事总有例外,譬如儿子犯了死罪,父亲可以写下“绝义书”,公开表态划清界限,然后让家族削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连坐,当然,能否避免,也要看官府如何判断。而父母“不慈”,随意断绝与子女的关系,也会受到舆论的批判,损害家族声誉,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主动写这种东西。


    平安这是把纪家所有争夺养子的路都堵死了。


    平安解释道:“是纪秀才自己写的,我没逼他。”


    “你也没骗他?”


    “嘿嘿。”平安心虚地笑笑。


    “先不要让你小师兄看到。”陈琰道。


    “为什么?”


    “养父母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


    平安不敢苟同:“我还是希望小师兄能认清现实,纪秀才只是想买个男孩儿,可能是小师兄,也可能是其他被拐卖的孩子。如果是过继族亲的孩子,或是打听到谁家养不起的孩子,那也就罢了,可偏偏要去找私牙买。


    “依照国律,买卖良人为奴婢、妻妾、子孙者,均视为犯罪,主犯重判,买主也要杖九十、徒三年。为什么要这样立法?因为买卖互为因果,想要孩子、妻妾就都去买,何愁人贩子不猖獗?


    “我本来还想把他送到顺天府呢,看在他们养大小师兄的面子上,才只是吓唬吓唬。”


    陈琰怔了一怔,好像不久前还是个只会捣蛋的小豆丁,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哦,其实小豆丁的时候也不缺主见。


    “你说得不无道理。”陈琰道:“爹的意思是,你小师兄已经够苦了,眼下也只是找到了舅舅,生身父母还没有音信,这般轻易地就被养父母抛弃,让他如何承受?”


    平安想了想:“也对,我先不告诉他,等凌大人官复原职,回京来接他的时候再说。”


    “正是这个道理。”陈琰道。


    “爹,小师兄的生父母没有音信,是什么意思?”平安问。


    “其实从纪莘在吏部调查他父母身份的第二天,你二师祖陆续发出了三封书信,用最快最稳妥的驿路递送到芩州。”陈琰道。


    平安皱眉:“都没有回信吗?”


    陈琰点头道:“石沉大海。”


    平安有点慌。


    “这件事也先不要告诉小纪,他若不是身上带伤怕延误行程,可能已经在去岑州的路上了。”陈琰道:“听说锦衣卫已经派出了三太保和六太保,希望事情还有转机。”


    平安点点头:“好。”


    ……


    齐州走私案事关重大,刑部、户部、都察院、锦衣卫上午领了圣谕,下午便派员去齐州调查。


    与此同时,罗纶派出一队锦衣卫,带着起复凌砚的圣旨,一路快马加鞭地奔往岑州,这份尘封已久的奏疏被纪莘借阅出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凌砚夫妇随时会有生命之危。


    纪莘在陈家养伤三日,退烧之后便照常去吏部销假点卯了。端茶倒水,草拟公文,看上去像没事儿人似的,起先还有不少人旁敲侧击打听他的身世,但毕竟在外察期间,大家忙得头脚倒悬,过过嘴瘾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郭恒见到他还有些惊讶,当着一众衙署也不好问他的伤情,只是用厚重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滑过,整整半个月,没有喜讯,没有噩耗,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忐忑不安。


    平安时不时就要去北镇抚司打探一下,但都没有结果,直到四月的一天,罗纶怕他再来纠缠,派人给他透露了一条内部消息,并允许他转告纪莘。


    依照国律,大部分充军之人不改变户籍性质,只需一人去指定卫所服役,凌砚的妻子许佑娘却撕毁了“放妻书”,坚持随丈夫迁往戍地,只因国朝实行军屯制,携带家眷者可以分到土地,在卫所附近的村落居住,也叫营外居住。


    总比关在军营里好过一些。


    夫妇二人每日种田砍柴、生火做饭,凌砚还常年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许多人劝他们再生个一男半女,可丧子之痛的巨大打击、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严重损伤了许佑娘的身体,兼之前路茫茫,未来无着,两人便摒弃了这个想法。


    日子虽然清苦,但两个成年人怎么也过得下去。


    谁知今年二月,一群兵丁闯进他们的家里,翻出一份捣毁邪教窝点的行军计划,还翻出一份邪教教徒寄给凌砚的书信,当场将夫妻二人抓获,投入卫所大牢。


    凌砚便知道,有人发现了奏疏的秘密,但是很不幸,此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他平反,而是灭口。


    他看向头顶的湛湛青天,心中百感交集。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失去了鲜活可爱的儿子,赌上身家性命,将齐州官商帮派勾结走私的罪证封存在通政司中,只盼明君继位、贤臣满朝,借着为他平反的事由将这份罪证大白于天下。


    可惜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交代给妻子最后一句话:“与其他女犯同食同饮,切不可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两人便被分开关押在男女囚房之中。


    既然要费尽心思地诬陷他,说明背后之人还有忌惮,没有穷凶极恶到直接杀人的地步,而在大雍,能决定人生死的只有一个人。一旦犯了死刑,无论军民匠灶,都要经过刑部的秋审,将名单送达御前,再由皇帝亲自勾决。


    所以他们至少可以活到秋后。


    到了三月底,牢头忽然送上一份精美的饭菜,说是断头饭,吃饱好上路。


    凌砚根本不信,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常常欺压凌辱其他囚犯的狱霸抢去,吃完当夜突然腹痛难忍,口鼻流血,凌晨时分便毙了命。


    凌砚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是担忧地望着女牢方向,睁眼熬到了天亮。


    翌日,晨光透过高墙上巴掌大的窄窗斜斜地刺进来,照在他惨白的脸上。牢里的犯人不分昼夜地睡觉,锁链叮咣作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手腕上沉重的镣铐发出一声闷响,隐约看到七八个锦衣卫站在栅门外。


    他没头没脑地咕哝一句:“又是你们。”


    为首的三太保哂笑道:“咱们认识?”


    凌砚摇头:“不认识。”


    “凌大人受苦了。”六太保一摆手:“开门,请大人出来。”


    凌砚略略抬眼:“说吧,朝廷这次给我定得是什么罪?”


    “不是定罪,是喜事。”六太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您先出来。”


    凌砚却靠着斑驳的墙壁,闭目养起神来:“我不出去,要死就要死在狱中,免得你们说我不慎跌倒摔死,或者拒捕被立毙当场。”


    六太保简直无语:“我的凌大人,我们害你干嘛?要不是哥儿几个跑死了三匹马,您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凌砚目光空洞:“如能用我的命,铸一柄斩杀奸邪的利剑,用我的血,点醒江河日下的世风,也算死而无憾了。”


    六太保看向三太保:“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太保叹一口气,点点自己的脑袋。


    他在北镇抚司分管诏狱,一眼就看出凌砚因长时间缺乏营养和睡眠,加之频繁受到刺激,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


    “那怎么办?”六太保道:“缇帅说,此人出了任何差池提头来见。脑子坏了算不算差池?”


    “当然算了,他脑子里的账目牵扯到成百上千条命。”三太保道。


    “嚯。”六太保发出一声感叹。


    “先弄出去再说吧。”三太保对着凌砚道:“凌大人,十四年前您有个儿子,还记得吧?令郎小凌啊,去年考上了进士,我们能在此处聆听您老的教诲,都是拜他所赐。”


    谁知凌砚一脸欣慰地笑道:“我儿在那边长大了,考城隍去了。”


    “什……阴差啊!”六太保瞠目结舌。


    “不是阴差,令郎考得是阳间的进士,在京城巴望着一家三口团聚呢。”三太保道。


    凌砚错愕地抬起头:“谁?!”


    “索儿。”三太保有些不确定道:“是叫索儿吧?”


    听到这个名字,凌砚眼前蓦地亮了,滕然起身握住栅门:“索儿还活着?!”


    平安说到此处,没有细讲凌砚那些失态的反应,纪莘一直默然无声的落泪。


    “凌伯伯是原官起复,暂时还不能回京,他记了满脑子的账目,记了十四年,要先去齐州配合调查私盐案,他给你写了信,会比锦衣卫的消息慢几天。”平安道:“预计下个月,就会回京跟你团聚了。”


    ……


    这个时代车马慢,音书迟,最不稀奇的就是等待,也正因如此,人们把别离和相聚看得尤为重要。


    五月初夏,平安换上一身簇新的细葛布衫,跟着爹娘,陪小师兄一起去官船码头迎接凌大人。


    码头上扎起了彩楼,铺上了红地毯,锣鼓唢呐喧天,平安四下一看,好家伙,不但有都察院的同僚和上司、凌砚昔日的同科同乡,还有很多士绅儒生自发前来,迎接官复原职的凌砚回京。


    陈琰不爱凑热闹,又有女眷在,一家三口便远远等在外围。


    巨大的官船缓缓靠岸,船夫抛出缆绳,将船只固定稳妥,便有一个身穿獬豸补子官袍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位端庄娴雅的女子,沿舷梯下船登岸。


    码头上挤满了迎接的官员。凌砚仪容肃整,眉间虬结着十四年未散的郁色,许佑娘攥紧衣袖,骨节发白,目光在人群中迫切搜寻。


    一个身穿半旧儒衫的少年终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衣冠磊落,神色从容,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儿时的模样。


    少年在他们面前站定,一撩衣襟,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拜倒:“儿子不孝,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


    平安在码头之外,找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吃瓜。


    看到凌家三口终于团聚,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泣,平安心中百感交集,一手抱住娘亲的手臂,一手去拉老爹的。


    陈琰嫌弃地甩甩胳膊:“小陈大人,注意官仪。”


    平安朝他扮了个鬼脸,只抱娘亲去了。


    第152章 第 152 章 两手托腮露出了欣慰的……


    凌砚官复原职, 那些昔日同僚难免要作宴为其接风,由佥都御史牵头,请了两位副宪赏光, 在西长安街的春秋楼包下一层,半拖半拽着将凌砚掳走。


    林月白及几个翰林、御史的官眷将许儒人请上马车,她们也要办接风宴,就设在的陈家内宅。


    平安帮忙安排好前院的接待工作, 回到内宅时,发现平日里轩敞的院子变得拥挤了很多,前来为许孺人贺喜的女宾几乎塞满了一间堂屋,带来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跑跳,几个仆妇不错眼的盯着,生怕磕碰着。


    平安手动阖上惊讶的下巴, 凌伯伯怕是要高升啊。


    平安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头疼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儿了,现在的孩子咋咋呼呼像一群二踢脚, 不像他, 从小都是那么的恬静斯文。


    远远绕过熊孩子, 进入内宅。小师兄正在内宅应对满屋热情的女眷们, 众人怕引得许佑娘伤心, 并不细问他的身世, 只问学业文章, 某年某月某场考试中考了第几。因在场大多是翰林官眷, 纪莘一路走来, 几乎所有的宗师、座师、房师,都是大家熟知的,单这一群女眷里头, 就有纪莘四五位“师母”。


    纪莘年纪大了,堂上女眷尚且知道收敛,见到平安进来可就是另一种画风了。


    平安前脚躲开了“二踢脚”,后脚就掉进了“盘丝洞”,被人传递着捏来捏去,还声称这种不大不小的小孩儿最好摆弄,过了皮得上房的年纪,又尚存孩童的质感。当然,直接上手也是有代价的,不消多时,他日渐消瘦的大荷包又变得鼓鼓囊囊了。


    闹闹哄哄大半天,直到午后才散席,拥挤的四合院才重新变得敞亮起来,下人们洒扫满地狼藉,堂屋里只剩林月白、许佑娘并沈太医的夫人白氏和女儿沈清儿一起留下喝茶。


    林月白听说许佑娘身子不好,特意留下白氏帮她号个脉。看得出来,凌砚这些年尽可能避免妻子太过操劳,许佑娘看上去并不显老,只是清瘦。白氏往她腕子上一搭,诊出了脾虚肾亏心弱肝火肺热一堆的毛病,既然已经回了京城,那就好好调理调理。


    小师兄被春秋楼那边叫去敬酒,娘亲们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平安和清儿在葡萄架下说小话。


    “这就是你说的大蒜素?”清儿眼睛亮晶晶的,从平安手里接过一个巴掌大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大蒜气息直冲印堂,熏得她睁不开眼,又把塞子塞了回去。


    “别小瞧这大蒜素,这么一点,可是用几百斤大蒜炼成的。”


    沈清儿唏嘘一声,又问:“这个是内服还是外用?”


    “可以内服,但不能用于红伤。”平安道。


    其实内服的效果微乎其微,要想配合外科手术,起到杀菌消炎的作用,还是要靠输液。


    平安正不知道如何解释,就听清儿说:“我明白了,因为太刺激,不利于伤口愈合,甚至会灼伤伤口,巨大的气味也会掩盖伤情,导致误判。”


    平安点点头,就爱跟聪明人说话,都会抢答的。


    清儿道:“帮我包起来,我要拿回去给老鼠试服。”


    “好嘞!”


    两人一直玩到陈琰带着凌大人回来,沈太医也散值来接清儿母女了。


    几人打眼一看,院子里一片狼藉,那些长势正好的芭蕉、葡萄、兰花、萱草……被整片整片连根挖起,用敞口的木箱一箱箱装着,平安和清儿拿着小花锄正在花圃里“辛勤劳作”。


    “爹,清儿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草药,我跟她换一些来。”平安指着余下完好的花草,对纪莘道:“剩下的一半给小师兄留着,等凌家的房子修好了,再移过去。”


    凌、沈二人齐刷刷看向陈琰,竟不知该先道谢呢,还是先表示同情。


    陈琰:“……”


    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真想把臭小子薅过来问问,好看的花草都移到别人家了,我堂堂三品大员的宅邸就该秃着是吧?


    “腾出来的地方,爹陪娘去逛逛花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平安道。


    陈琰一瞪眼:“谁陪?”


    平安笑道:“陈大人陪。”


    陈琰就知道这小子是在报复他,给他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请客人进了堂屋。


    平安悄悄打量凌砚,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凌伯伯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如常,须发整齐,衣冠楚楚,依稀看得出昔日探花郎的风采。


    凌砚对陈琰再三道谢:“若非陈部堂鼎力相助,我们一家三口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陈琰道:“前辈言重了,怀勉天资聪慧,志向高远,连陆阁老、郭部堂都很器重他,我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从陈家出来,凌砚又带纪莘去答谢昔日的同科郭恒。


    凌家家境尚算优渥,当年在京城做官,也置下了一处房产,在钱庄的户头上薄有一些存银。这十四年双亲陆续离世,悲痛之余也分得了大量的家产,还没来得及回老家去做交割。


    宅子空置了十四年,几乎已经荒废了,需要好生修葺,纪莘提前在隔壁胡同租赁了一座小院,供他们一家三口暂住。


    家里人手不足,如今又找回了儿子,许佑娘也乐得多为爷俩做几顿饭。


    纪莘很爱吃母亲亲手做的酥油火烧,配上一碗红菇鸡汤,鲜香美味。平安散学后受邀去蹭过几次饭,看着小师兄散衙后可以跟父亲谈论公事,可以跟娘亲谈论诗词,一家人和乐融融,平安两手托腮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虽然凌家爹娘错过了小师兄的整个童年,但只要与家人在一起,最幸福时刻的永远是当下。


    纪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父母相认的事,次日就传遍了街头巷尾,纪秀才很快便知道自己上当了。


    纪家三十年才出了纪莘一个进士,对此万分重视,几个族亲长辈一同进京给纪秀才施压,坚决不肯放纪莘改姓归宗。


    纪秀才心里发苦,他二十岁取中秀才,门前宾客如云,族人见他前途无量,争相提议过继一个孩子给他,他与妻子那时尚且年轻,又一心举业,果断拒绝了,后来数次应举不第,族人又觉得他前途渺茫,再考虑子嗣问题的时候已经没人愿意过继了。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族里不肯施以援手,当地又是齐州数一数二的富县,除非荒年,极少有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纪秀才这才想到从私牙手里买。


    如今纪莘有出息了,倒冒出来横插一手了。


    偏偏义子欲归宗,需要收养宗族承认其身份,主动去官府备案削谱。


    纪家族里根本不肯承认纪莘是义子,户籍上是亲子就是亲子。


    当然也有第二种办法,一纸诉状将纪秀才告上公堂,有平安事先取得的契书口供,杖刑坐牢是跑不了的,纪莘也可以直接判归本宗。


    纪家人赌得就是纪莘对养父母尚存感恩之情。


    凌砚托人与纪家交涉过数次,希望在不必惊动官府、不损害两家的名声的前提下,把这件事处理妥当,纪家长辈依旧不肯松口。


    艳阳高照的一日,炒米胡同锣鼓喧天,邻里们探头探脑,开门围观,凌砚带着纪莘,带着一块覆盖红绸的匾额登门,身后跟着一群要好的同僚同乡,以及曾在中间帮两家说和的士绅儒生。


    红绸掀开,匾额上龙飞凤舞写了八个大字:“大善之家,恩同再造”。


    纪家人心里一沉,暗道不好。


    在场众人纷纷向他们道贺:孩子知恩图报,不忘养恩,说明纪家真的是孝义感天的大善之家,纪家辈分最高的长辈何在?速速出来接匾啊!


    纪家人算是被人架起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众吹捧声中硬着头皮接下了那块匾,承认了“恩同再造”四字,就是变相承认了纪莘养子的身份。


    众人诚挚的贺词皆围绕一个核心主题:尽管你们失去了一个进士,但得到了一块匾啊!


    陈琰又委托致仕的老上司,利用钱家在当地的关系,督促纪家尽快去官府备案,将纪莘放归本宗。


    让平安大跌眼镜的是,为了给纪莘改名,堂堂探花郎竟去找算命先生批了一卦:“索”字像一条搓好的绳索,又有“求索”、“寻找”之义,以此命名,暗示索居离群,孤单孑孓,切不可再用!


    凌砚又花费十二两纹银,居然给纪莘选了个“瑞”字,瑞字补金,正合纪莘的八字,又蕴含吉祥、珍贵之意,乃上上大吉。表字是陆阁老所赐,仍叫怀勉。


    凌瑞:“………”


    他本人当年也只被卖了五两……


    平安听说此事,心中暗叹,果然才学的尽头是玄学。


    “瑞”字好不好,全凭算命先生一张嘴啊。


    回到家把这事儿一说,老陈大人来了劲头,对赵氏说:“看看,探花郎也花了十二两银子,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市价。”


    众人:“……”


    过了几日,纪家人陆续离京,纪秀才和妻子也开始打包行李。


    凌瑞等在后院的角门外,偷偷见了纪母一面,将生母让他拿来的钱,并自己一年攒下的俸银都给了她,让她收做体己,留着傍身。


    纪母对他态度冷淡,翻翻那一小沓见票即兑的汇票,一脸嫌少的不快,与从前慈爱善良的形象判若两人。


    凌瑞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只说日后家里有任何事,都可以给他来信。


    纪母将汇票塞回凌瑞手中:“你中举时,族人争着投献土地,你父亲得了不少好处——比这多,他教出个‘进士老爷’,还愁没人给他过继儿子?我们以后只管依靠继子,不靠你这个外姓人。”


    纪母说完这话,一脸厌烦地催促他快走,便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凌瑞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杵在原地缓了很久,撩起衣襟,朝那道角门磕了个头,他知道养母就在门后,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将银票对折塞在门缝里,迤逦朝胡同口走去。


    ……


    外察之后,凌砚被升为正六品光禄寺丞,还未正式上任,又被升为太常寺少卿。


    平安惊呼:“连升六级呀。”


    他知道平反起复的官员升迁快,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想来也是朝廷有意补偿,十四年颠沛流离,骨肉分离,双亲相继离世,再怎样补偿,终究换不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了。


    陈琰对陈敬时道:“照这个升迁速度,下一步怕是要外放巡抚了,且很有可能去齐州做巡抚。”


    私盐案只是齐州官商帮派勾结的冰山一角,皇帝必然要派一个有能力的,最好是跟齐州地方势力相对立的人去做巡抚。


    还有什么人比凌砚更适合?


    陈敬时深以为然,笑道:“若当真如此,最该庆幸的应该是纪家,没有做出彻底撕破脸的蠢事,以后家里挂着那道匾额,也算跟巡抚沾亲带故,乡里人等闲不敢招惹。”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刺史,真要得罪了巡抚,哪怕凌砚本人宽宏大度不计较,也难保下面的官员不会为了阿谀奉承做出极端的事,即便只是穿小鞋使绊子,纪家在乡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陈敬时趁机教育平安:“君子守中,小人求极;君子尚和,小人务尽。为人处世要留有余地,不到万不得已,别把他人往绝路上逼。”


    平安表示自己记住了,并表示以后背不完书,做不完功课,小叔公都不可以打人骂人,按照两人目前的升官速度,说不准以后谁先做到巡抚,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可惜陈敬时向来不以君子自居,也没有陈琰那样的好脾气,当即用实际行动,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血脉压制。


    第153章 第 153 章 原来他是一只猹,还是……


    观政进士是块砖, 哪里需要哪里搬。


    吏部的外察告一段落,小师兄就被调到刑部帮忙去了。


    因为夏日和秋后,是刑部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每年小满后十日, 至立秋前一日,为防止暑热引发时疫造成囚犯大量瘐毙,会对在押囚犯进行集中快速审理,轻罪犯人减等处理, 以达到疏通监狱的目的,谓之热审;而霜降之后集中复核死刑案卷,勾决死刑犯,在冬至之前执行完毕,谓之秋审。


    到了六月底,平安跟着小师兄打卡了刑部的工作餐。


    素闻秋官煞气重, 刑部的伙食竟然比戾气很重的兵部还好吃一点,清瘦的小师兄来到这里没多久,都肉眼可见的胖了, 平安在心里重排了以后的就业方向, 兵部降下去, 刑部提上来。


    凌小师兄啼笑皆非, 一边吃饭, 一边透露给他一则消息。


    齐州送上一份名单, 都是牵涉私盐案的帮派人员。


    官兵连夜查抄了万通号十三家分号, 查封了齐州沿海七个港口, 拘捕了九个盐场提举, 严加审问,顺藤摸瓜,捣毁了黑虎会十余个堂口, 抓捕了二百三十多名帮众,几乎将为害齐州近百年的黑虎会一举扫除。


    为什么说是几乎,因为虽然侥幸绞杀了几名匪首,使他们损失惨重,但漏网之鱼大有人在,譬如做赌博借贷和人口生意的堂口就没能找到,黑虎堂在齐州地界经营多年,直接、间接经营的非法产业遍布全省甚至全国,势力根深蒂固,一旦松懈,这些余孽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而且追赃的情况很不理想,账目和实际缴获的银两相差巨大,大量脏银混入漕运流向两京和各省,各有洗白的办法,追查难度极大,仍需加大缉捕力度,深挖背后的金银流向和关系网,才能彻底根除这一祸患。


    由私盐案牵出了齐州布政使、按察使、盐运使等前任、现任官员共十七人,如今都在各地任职,三法司核准之后,皇帝下令解拿进京,锦衣卫便拿着刑科的驾帖去往各地,押运囚车解送京城。


    “又是黑虎会?!”平安一脸惊讶。


    “你知道?”


    平安点点头:“我有个堂哥,当年差点被黑虎会掳走,说要送到什么香菇馆,但我只听说过香菇酱。我去向大人们打听,他们都不告诉我,问多了还要揍我。”


    “咳。”凌瑞咳嗽一声,他可不敢跟未成年的小师弟解释什么叫象姑馆,赶紧转移话题:“后来呢?”


    平安拍拍胸脯得意地说:“我把他给救了。”


    “你?”


    “对啊,我用一个很大的功劳换锦衣卫出手,把他救回来了,还捣毁了一个窝点。”平安道。


    凌瑞震惊于平安能在北镇抚司呼风唤雨,不过自从认识平安以后,震惊的事太多了,已经有点麻了。


    平安却在想黑虎会的事,二百三十人之多,那不得杀得血流成河?


    可惜这种树大根深的帮派很难一次拔除,甚至揪出的十七个保护伞也未必全面,这些钦差说得没错,这是一项刻不容缓的持久战,不知道朝廷下一步会怎么做。


    ……


    未出三日,果然有圣旨下达,太常寺少卿凌砚,政绩卓著,转迁左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齐州;左春芳左庶子陈敬时外放齐州宁海府知府。


    皇帝在乾清宫分别召见两人,凌砚进入东暖阁面圣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陈平安也在,起先还有些担心,这孩子整天大大咧咧的,别是犯了什么忌讳吧?定定神,却见平安一脸悠闲地坐在御榻上一边吃葡萄,一边下一种没见过的棋,见他进殿才站起来,笑嘻嘻地站在一边。


    凌砚俯身行礼:“臣凌砚,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道:“给凌卿家赐座。”


    吴用搬来一个锦墩。


    “臣不敢。”凌砚道。


    “让你坐就坐。”皇帝道:“朕今日叫来平安,是想原原本本地听听你的事迹……这些年,你不容易。”


    平安心想,原来他是一只猹,还是御猹。


    “臣……”凌砚听了这话,不自觉地哽住。


    “朕听说你想用血肉之躯,铸一把斩杀奸佞的利剑?”


    凌砚心里一紧,汗颜道:“臣……臣当日神思恍惚,出言无状,并非臣的本心。”


    皇帝却道:“有时候,神思恍惚反而更能体现本心。”


    凌砚闻言不安地站起身,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家都恨锦衣卫,明明救了他两次,一点感激之情都生不出来。


    却见皇帝招手让他坐下,对身边侍立的少年道:“平安。”


    “在呢。”


    “朕考你一篇功课。南宫适以言行谨慎、处事智慧著称,孔子是如何评价他的?”


    平安不假思索道:“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是说南宫适德才兼备且懂得机制变通,可以在政治清明时施展才能,也能在黑暗乱世明哲保身。”


    “说得好,”皇帝道,“卿之德才堪比南容,却未能明哲保身,并非卿不够机变,而是朝廷辜负了卿。”


    此言一出,凌砚眼眶微红,这话戳到他心窝子上了,十四年的颠沛流离历历在目,思念爱子的痛苦更是不堪回首。


    见他如此,皇帝也有些动容,长长一叹道:“只是不知在你眼里,朕算不算有道明君。”


    凌砚起身正色道:“陛下圣明烛照,天威振作,修水利、振文教、兴武学,令奸臣伏法,贤才见用,若陛下不算明君,臣仍在岑州充军,又怎会站在此处觐见陛下?


    “臣不是趋利避害之人,苟利国家,死生以之,朝廷没有辜负臣,这条路,是臣自己的选择。”


    平安听了这话,再次配合着点头。


    “卿志向高洁,才能显著,此前明珠投沙,是朝廷的损失。”皇帝道:“朕赐你王命旗牌,代天子行权,可节制辖区文武,督抚调遣各部军队,逆伦重犯四品以下可先斩后奏。朕将齐州的军民百姓托付于你,愿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凌砚下拜叩首道:“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这样大的嘱托,自然少不了封妻荫子,皇帝当即封其妻子许佑娘为三品淑人,其子凌瑞不必再经过庶常馆考选,直接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凌砚却拒绝了对儿子的封荫,说凌瑞年纪尚轻,眼下在各部观政,学习实务,希望陛下再给他一年时间。


    这倒令皇帝颇感意外:“那就给他一年时间,平安,你记性好,到时记得提醒朕。”


    陈?备忘录?平安恭声应下。


    凌砚出去,皇帝又令人去博兼堂宣陈敬时。


    平安一听小叔公要来,灰溜溜地就要告退。


    “你跑什么?”皇帝问。


    平安道:“您跟他商量什么都行,别让臣听见,回头又怀疑是臣进了什么‘谗言’。”


    皇帝道:“他过几日就外放了,怕他作甚?”


    “这不还有几日嘛。”平安嘴上说着,脚下不停,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到了殿外。


    吴公公无奈摇头,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敢不经允许从皇帝眼前直接跑掉的吗?


    皇帝却只是笑骂一声:“这点出息。”


    陈敬时不常面圣,但给皇帝留下的印象不浅——陈家最大的逆子嘛。


    皇帝也给他赐了座,上来便问:“知道朕为什么召你来吗?”


    陈敬时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道:“宁海府,是黑虎会危害百姓的重灾区,前一任知府已经被撤职查办,现在正在解送进京的路上。”


    陈敬时微微躬身,静候下文。


    “这个黑虎会,朕登基之初就有所耳闻,在全国都有分堂,朕多次派御史督促清剿,收效甚微。他们与当地的巨室豪族、士绅大户相互勾结,最善将地方官员拖下水,与之同流合污。”皇帝道:“包括这一次,抛开地方官员夸功的成分,朕觉得仅仅是重创,远算不上清剿,远的不说,在京的阁老部堂们每年所收的冰敬炭敬,有多少来自他们的‘上供’?这些是官场陋习,由来已久,暂且不提,但直觉告诉朕,这些犯官背后还有一只更大的手,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陈敬时道:“陛下,地方帮派的确是国之大患,他们盘踞地方近百年,地方官的任期却是有限的,臣听说很多官员与帮派勾结,每年贡献一些名额抓捕上报,以完成朝廷的考绩,更有甚者拿无辜的良民充数。如此一来,反倒使帮派势力更加猖獗。”


    皇帝颔首道:“朕想听听你的态度。”


    “陛下的态度,就是臣的态度。”陈敬时道:“打击黑虎会刻不容缓,剿的动要剿,剿不动也要剿。”


    皇帝欣慰地笑道:“卿虽年近不惑,却常怀少年之心,怪道能写出这本《三侠平妖传》。”


    陈敬时错愕抬头,这才发现皇帝桌上躺着他的小说,这本小说从他被革去功名开始,连载到会试之前完成,足有十二册之多。


    他感觉天都塌了!


    大雍刊印业发达,创作环境开放,大部分小说话本儿里多多少少夹杂对官场腐败的描写,甚至对时政的讽刺,这东西被皇帝看到不要紧,当面拆穿身份可就太尴尬了。


    “这是从珉王那里收上来的,他和安宁公主都喜欢,朕十分好奇,便让锦衣卫去查,这才知道是你写的,于是连夜看了几册。”皇帝道。


    陈敬时额头见汗:几册……


    有这时间补个觉不好吗?


    “看完后当即决定,这个宁海知府非你莫属。”皇帝道。


    陈敬时:“………”


    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朕不觉得草率。”皇帝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眼下朝廷需要的官员,要有剜疮割肉的气魄,气魄,比才具更加难得,何况卿的才能虽然还未施展,朕已经可以预见了。


    “陈敬时听旨。”


    “臣在。”陈敬时跪地听旨。


    “特简尔为齐州宁海知府,赐银章密奏之权、下辖五品以下官员任免处置之权,协助凌砚全力清剿辖区内的帮派欲孽。”


    “臣遵旨。”


    皇帝让他平身,啜了口茶,又道:“还有一件事,尚未着手准备,朕同你打个招呼,你做到心里有数即可,不必对外人道。”


    陈敬时道:“臣洗耳恭听。”


    “朕欲重开海禁,宁海港是其中之一。”皇帝道。


    陈敬时错愕抬头,对上皇帝平静的目光,又低下头去。


    皇帝对他说:“你尽管放手去干,朕保你身家性命,声誉前程。”


    第154章 第 154 章 有人被老师留下谈话了……


    平安气喘吁吁地回到博兼堂, 他为了躲开小叔公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珉王探过一个脑袋:“你被狗撵啦?”


    平安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刚刚听完皇帝和凌伯伯的奏对,感受更加直观, 这家伙跟他恩威并施的父皇相比,确实差了那么一点儿。


    想到清儿的外科手术、研究所的酒精、□□、大蒜素……心里还真有点压力,珉王殿下年纪还小,一定要想到办法让皇帝大叔多活几年啊。


    “我小叔公要外放了, 陛下找他一定有要事交代,我得避避风头,免得背锅。”平安道。


    “哦……”珉王道:“你也别担心,没什么大事,我父皇想开海。”


    平安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也是从《奸臣传》只言片语的记载当中得知,在明年和后年, 朝廷会因是否取消海禁、重开市舶司爆发剧烈争议,海商集团、漕政集团、保守派官员、皇室利益等各个派系相互博弈之后,最终仅开了三个港口。


    珉王嘿嘿笑道:“我猜的。”


    “这也猜得出来?”


    珉王点点头:“那日你不在学堂, 陈师傅告诉我, 齐州私盐案只是冰山一角, 全国所有的沿海港口都存在走私现象, 老百姓靠海吃海, 海禁堵了他们的活路, 把普通百姓逼成盗匪, 不惜铤而走险参与走私, 甚至勾结倭寇变成海盗。


    “我想着, 大概只有开海,给沿海百姓合法贸易的机会,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都能想到的事, 我父皇不会想不到。”


    “有道理。”平安道:“不过重开海禁会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反对之声会高过支持的声音。”


    珉王点点头:“所以,我父皇只能私下和几个官员通通气,真正要开海,还得从长计议。”


    陈敬时回来时,已经到了午膳时间,他将毛笔挂好,放孩子们去下房用膳。


    “珉王殿下。”陈敬时忽然叫住了珉王:“臣有几句话想跟殿下单谈。”


    珉王看向伙伴们,以平安为首,众人满目担忧地看着他,然后一窝蜂跑出了门——有人被老师留下谈话了,还不快跑啊!!!


    珉王:“……”


    陈敬时微哂道:“咱们出去走走?”


    “好。”


    两人遂来到曾经挖笋的那片僻静的小竹林,恍然间,已经过去三年了。


    珉王先开了口:“陈师傅要外放了?”


    “是,殿下。”


    珉王叹了口气:“我不想让您走,真心的。”


    陈敬时笑道:“不是跟殿下说过吗?臣的志向不在京城,等到殿下开了府,臣就要外放了。”


    “可是您走了,博兼堂怎么办?”珉王问。


    其他师傅都不看好博兼堂的存在,认为皇家教育不该与这些奇技淫巧沾边,动辄在父皇面前上眼药,哪天被撤掉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是还有殿下吗?”陈敬时话里有话道:“殿下长大了,要学着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了。”


    珉王怔了怔。


    陈敬时又道:“臣知道殿下从未想过那件事,可是眼下这个形势,最好还是想一想吧。”


    珉王目光游移:“师傅,我三哥比我大了近二十岁,无嫡立长是祖训,我不能有非分之想的。”


    陈敬时道:“那殿下身为皇嗣可有些失职了,以前是不能想,但那位被禁足府中已经有些时日了,这时不想,什么时候想?”


    “只是禁足而已,又不是就藩。”珉王笑道:“而且我很愚钝,做不了那个位置。”


    “真正愚钝的人大抵有两种,一是彻头彻尾的木头,二是自作聪明的二百五。”陈敬时道:“像殿下这样时而迸发出一些灵光的,只有另一种解释。”


    “什么?”


    “演技不太好。”


    “……”


    珉王笑容一僵:“陈师傅,您对我有误解。”


    “臣洗耳恭听。”


    “我没有故意藏拙,真不是那块料。”珉王道:“否则,父皇也不会整日骂我。”


    “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自然会严格一些。”陈敬时道。


    珉王摇头道:“我很清楚父皇拿我当备选,就像当年皇祖父扶植我二伯父、三伯父那样。但他们三个斗了一辈子,个个都走在了皇祖父前面,让我父皇白捡了个皇位。”


    陈敬时道:“陛下和先皇不一样,他督促殿下的学业,不是为了牵制璐王。”


    “可我三哥和大伯父也不一样。”珉王涩声道。


    陈敬时察言观色:“殿下,一直很害怕璐王?”


    珉王点点头,不吐不快道:“我三哥从小在京城长大,而我生在北境,直到父皇登基之前我们才第一次见面。那年我刚记事,夜里要为皇祖父守灵,麻布齐衰不暖和,三哥抱着我一抱就是半宿,手臂都僵了。父皇母后和祖母都夸赞他孝悌友爱,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被他抱着,他身上有一种很细微的甜味,腻得我浑身不舒服,但是母妃让我多与兄长亲近交好,我便生生忍了半宿。”


    “我小时候模样比现在好看,脑子灵光,又是幼子,还挺受宠的,父皇在一次家宴上喝多了,让我‘快快长大,以后肩扛重任’,大家当酒后戏言并未往心里去。可是从那以后,我和母妃总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事。譬如那年先蚕礼上,皇后带领妃嫔和命妇们采桑喂蚕,典礼后收获的蚕茧需要织成丝绸供宫中祭祀,离奇的是,那年典礼上的蚕集体拒食桑叶,被引为不祥之兆,遭到百官弹劾,而那些桑叶,是我母妃亲手准备的。”


    “后来呢?”陈敬时问。


    珉王道:“皇后娘娘下令彻查,查出桑叶沾附了香料,那种香料是我母妃家乡独有的,也是她日常惯用的,因此坐实是我母妃采桑时出了纰漏,将她关进北三所思过一个月。其实我母妃采桑之前很谨慎地沐浴更衣,身上没有一点味道,怎么会污染桑叶呢?


    “我那时还小,离不开娘,哭得撕心裂肺,求父皇把娘还我,我父皇久经沙场刀口舔血,最厌烦男孩子哭哭啼啼,让太监强行把我抱回了长春宫。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一次比一次严重,我母妃见招拆招,才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只是常被人笑话做事不牢靠,四六不着调。


    “我母妃在冷宫七进七出,我屡次在父皇面前哭闹,他本来就忙,也不怎么待见我了,别说,自打他不待见我以后,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直到八岁那年,不知怎么的,那股神秘力量卷土重来,先是庄妃仗着怀孕激怒我,我母妃打了她一拳,后是我的金宝丢失不见了,我母妃只能用萝卜雕一个应对过年的贺表。”


    陈敬时皱眉道:“这么离奇的事,陛下不查吗?”


    “查了,庄妃承认因为嫉妒我母妃分管的皇庄皇店,所以挑起事端,她又怀了孕,又挨了打,最后不了了之了。”


    陈敬时暗暗腹诽,陛下作为丈夫和父亲确实不太尽责啊。


    他又问:“皇后明知淑妃娘娘做事‘不牢靠’,为什么还要将皇庄皇店交给她管?”


    “因为皇后娘娘身体不好,一年有大半年躺在病榻上,剩下的时间都在佛堂度过。”珉王道。


    陈敬时心中犯疑,皇后身边多得是得力的女官,要想放权也该是分派给手下,为什么要交给一个明知不着调的妃嫔?


    但那毕竟是一国之母中宫皇后,他有疑问也不敢多提。


    珉王接着道:“我确实怀疑过三哥,但根本找不到证据,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被害,师傅,你明白那种感受吗?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时不时就窜出来折磨你一顿,能不怕吗?所以我只能让自己看起来顽劣一点,傻一点,不让人觉得我有威胁。


    “谁成想,这样一来,父皇倒觉得我对国家有威胁了,整天吹胡子瞪眼非要把我掰正了不可。好处是有了父皇的关注,我和母妃的日子好过了一些。”珉王道。


    陈敬时想起那年赵学士捧杀他的事,放任他在课堂上睡觉,“恰好”皇帝经过博兼堂,看到他表现极其不佳的一幕。


    这一切的目的,都是想让皇帝厌弃这对母子,谁有这个动机,不言自明。可惜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几次三番之后,反而对珉王格外重视。


    “这些事你对平安说过吗?”陈敬时问。


    珉王摇头:“没有,您也不要告诉他,他与我交好已经很危险了,他那个狗脾气,一定会想办法替我出头的。我到底是个皇子,没人敢把我怎样,他要是为此涉险,出了什么事,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陈敬时叹一口气,珉王待朋友倒是没得说。


    “殿下,趋吉避害乃人之本能,但人就活一辈子,殿下这样,不觉得委屈吗?”陈敬时问。


    珉王道:“有点委屈的,但母妃告诉我,只需要忍到十几岁就可以跑路了,我也算有个奔头。”


    陈敬时扶额,真想告诉他,你八成是跑不了了……


    “殿下在京城没有在意的人了?”陈敬时问:“真的敢把这里的一切留给璐王殿下,一走了之?”


    珉王闻言,对着竹林开始发呆。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还小,不能有非分之想,可陈师傅说得不无道理,如果三哥真如他猜测的那样,他该如何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呢?


    带不走母妃该怎么办,谁给她颐养天年?父皇要是再发病,揍不着他死过去可怎么办?平安一直想做光禄寺卿,那么高远的志向,受人打压排挤可怎么办?还有博兼堂的伴读们,早被打上他的烙印了,以后在官场上不会得意的。


    一夜雷雨,竹林里的夏笋拔了丈许高,珉王摩挲着一株比他还高的竹笋,青褐色的笋衣上沾着新鲜的泥土,下部已经能看出明显的竹节儿。他以前看三哥,就像刚刚破土的新笋仰望修竹,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竹笋也是会长高的。


    “师傅,我该做些什么?”


    他想明白了,也是真心求教。


    大哥的本事,他学不来;三哥邀结人心的戏码,他更学不来,而且事实证明一点用也没有。


    “做好自己,不用学任何人。”陈敬时道:“既不用揣摩陛下的喜好,也不用奉迎拉拢大臣,也无须刻意藏拙。陛下知道殿下的长处,有良知、有善心,赤诚、孝顺,做事也很果决,你只要把书读好,把陛下交给你的事办好,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两人说完这番话,珉王心里敞亮多了,眼里也有了点光亮。


    “师傅此去齐州,也有一场硬仗要打,一定要当心。”珉王道。


    陈敬时道:“陛下从京卫抽调了二十名扈从给我,都是年轻力壮的精锐,这可是二品大员的待遇。”


    珉王略略放心一些。


    ……


    距走马上任还有段日子,陈敬时除了交接好翰林院的差事,给学生们上好最后几堂课外,白天泡在典籍厅查阅齐州沿海一带的相关资料,散衙后约上几个有过齐州任职经历的同僚交换信息。


    凌砚与陈敬时差不多,除了与继任交接工作,就是在为赴任齐州做准备。


    平安每天从文渊阁借阅书籍给小叔公看,散学后偶尔也跟着老爹和小叔公出门应酬,大家按部就班地忙碌着,凌小师兄的心态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155章 第 155 章 这孩子八成要坏。……


    凌砚在前院接待为他践行的关系要好的同僚, 平安跟着老爹也来了,大人们正在讨论齐州的情况,只有他一个人一边吃东西, 一边竖着耳朵听八卦。


    他今天下午有骑射课,身上还穿着青金色的窄袖曳撒,头发用网巾束起,觉得自己特别英姿飒爽, 结果进门就被一众长辈们数落了一顿,小孩子讲究“天然去雕饰”,哪有这么早束发的?


    “是是是是……”平安干巴巴地答应着。


    说话间,堂屋门被人推开,老仆在后头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凌瑞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小师兄。”平安赶紧过去掺他, 一身酒气熏得他皱起眉头,小声问他:“怎么喝成这样?”


    凌瑞甩袖拂开他的手,笑道:“微醺微醺。”


    “小师兄, 别闹了!”平安看一眼堂上瞠目结舌的官员们, 有兵部的、吏部的、三法司的, 还有他在庶常馆的班主任……简直替他捏一把汗。


    凌砚沉着脸:“瑞儿, 没看到客人在吗?快来拜见诸位大人。”


    凌瑞这时才堪堪站稳, 茫然四顾, 然后如梦初醒一般上前作揖行礼:“严部堂、赵部堂、周部堂、王少卿……老师。”


    陈琰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这种严父最见不得小孩子没规矩, 这也就是学生, 要是儿子,腿都打折两条了……得亏是平安乖巧懂事。


    凌砚道:“平安,扶小师兄去后面洗把脸吧。”


    平安常出入凌家的内宅, 闻言便扶着小师兄下去,将他交给了他娘。


    许佑娘正忧心忡忡地等在二院,满目担忧地看着凌瑞:“儿啊,怎么又喝这么多,还闯到前面去胡闹?”


    凌瑞只是笑笑:“高,兴。”


    许佑娘又问:“你这天天在外头喝酒,哪来的钱啊?”


    凌瑞将食指竖在唇边,晃晃悠悠道:“别提钱……俗。”


    “小师兄!”平安瞪他一眼,怎么可以这么跟娘亲说话。


    许佑娘叹了口气,令丫鬟先将大爷扶到东厢房休息。


    平安问:“伯母,小师兄这是怎么了?”


    许佑娘一脸郁色:“太常寺的官员子弟,还有几个齐州籍的官员子弟,还有什么绅商家的,听说你凌伯伯即将出任巡抚,天天围着他,捧着他,一散衙就混在一起——大多是些读不进书的纨绔,能混出什么好来,不就剩搅在一起吃酒听戏了。”


    平安皱皱眉头,按说十六七岁年纪,爹又这么能干,偶尔出去休闲娱乐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这事儿放在小师兄身上怎么那么违和呢?


    许佑娘轻拍他的脑袋:“平安乖啊,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切不可学你小师兄。”


    平安点头应着,回到前院。


    宾客们都散了,只有老爹还在等他,凌伯伯明日要启程,以茶代酒敬了老爹一杯。


    “愚兄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厚颜向贤弟提出来。”凌砚道:“我们欠这个孩子的,这辈子也弥补不了,且一晃眼已经这么大了,管也管不住,打骂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天天出去胡混。


    “照理说来日方长,该潜移默化,慢慢教导,可是时间不等人,他娘如今说一句他就跑,愚兄又要巡抚齐州,没个两三年回不来。齐州凶险,不敢再带着他母子上任了,可是少年人心性未定,万一走了歪路,这孩子就废了。


    “所以,还想拜托贤弟替愚兄管束他几年,为人父母,不图他位极人臣,但求不要自甘堕落。”


    陈琰不过撞见凌瑞醉一次酒,有些失礼而已,不明白怎么就到自甘堕落的地步了。


    反劝他说:“听说他养父从小对他严加管束,连酒都没碰过一滴,乍一回到父母身边,跟朋友出去松快松快也是人之常情。”


    凌瑞便将儿子这段时日的表现对陈琰讲述一番,结交狐朋狗友啦,出入价格昂贵的酒楼戏馆啦,经常散衙不着家深夜方归啦……


    陈琰听着也有些惊讶,这还是从前的门生吗?


    陈琰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凌兄放心上任,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一直看顾着他的。”


    凌砚总算放心了一些。


    聊完这件事,陈琰便带着平安离开了,回家里的路上,平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想什么?”陈琰问。


    “我在想,您都做到兵部侍郎了,怎么没人巴结我,请我去喝酒听戏?”平安问。


    陈琰一阵头疼,还以为他在思考小师兄的变化,居然在琢磨这个。


    朝他脑袋上拍一下笑骂:“半大点孩子,还喝酒听戏。瞧瞧你平时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等闲纨绔恶少敢接靠近你吗?”


    平安揉着脑袋笑笑:“也有道理。”


    唯一一个敢靠近他的纨绔恶少,现在已经流放到滇州了……


    陈琰认真跟他说:“长大了,要用银子向家里要,来路不正的钱不许碰。”


    “知道啦!”平安道。


    ……


    他们回家时,陈敬时也在收拾行李,满院子的箱笼,单是书籍、文移之类的就装了一整箱。


    知府上任,家眷、幕僚、仆役零零总总至少数十人,陈敬时没有家眷,老钱大人替他在当地物色了有名的师爷直接去了任上,从家里带了几个得力的小厮长随,再就是卫所抽调的二十名兵卒,单这套班底就要征调一艘可容纳三十人的官船。


    巡抚则更不必说,凌砚此次上任,配置了一艘主船,两艘僚属船,一艘物资船,还有一艘护卫船。


    翌日,平安去码头送行,看到遮天蔽日的旗帜和船帆,真是安全感十足,小叔公跟着巡抚一起上任,至少不用担心路上的安危。


    前来送行的各个衙门的官员不消提,还有代表天子前来送行的珉王殿下,一般来说只有蕃国使节出使才有这样的待遇,皇帝做此姿态,也是表达对齐州的重视,和打击帮派行动的决心。


    一众朝廷大员众星捧月搬簇拥着珉王和凌巡抚,使凌砚再没什么机会对凌瑞多交代一些话,而后者远远坠在后面,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砚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临行前儿子醒了酒,忍不住多说了他几句,就这样没精打采地走了一路,与两个月前在码头迎接他们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甚至都有些自我怀疑,自己难道真不如他的养父?


    平安故意落后几步,推了推小师兄,让他主动上前跟父亲告个别,小师兄却只朝他笑笑,无动于衷。


    旁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在心里暗哂,“微寒乍贵”,“少年登科”,两件事同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孩子八成要坏。


    众人各自登船,河面上巨大的船只渐次起锚,人们作揖挥手相送,尤七索性将平安扛在肩头举了起来,让他的视野更加广阔。


    平安也朝小叔公挥手作别,目送船队缓缓驶离码头,消失在宽阔的运河上。


    ……


    次日回到博兼堂,珉王趁着午后空闲,在研究所找了个空置的角落,将新王府的平面图铺在地上,规划空置的宫殿和屋舍。


    他没有妻妾子嗣,整个王府除了长史司签押之所,和他燕居的宫殿外全是空地,足够研究所使用。


    “不过这件事,还是要跟陛下报备一下才可以。”平安道。


    “有道理。”珉王道:“哪天趁父皇心情好,我去说。”


    “我父皇的病,沈姑娘有新章程了吗?”珉王又问。


    “清儿的意思是,把旧伤位置切开看看,剔除腐肉和异物,用盐水冲洗,然后再缝合起来。”平安道:“这个手术过程她完全可以胜任,只是目前卡在麻醉和术后的用药上。”


    珉王“啧”地一声:“我说什么来着,还得靠刮骨疗毒。”


    平安笑道:“理论上都是清创,但不能五花大绑直接下刀子,术前术后的准备一定要做足。”


    珉王概念不足,只是瞎答应,又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十几枚令牌,与王府官员纹路一样,刻有“珉王邸”三个字,但背面没有官职,只刻了名字,凭借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


    珉王从中挑出两枚:“这是你和沈姑娘的,许多事在太医院不方便,我给她腾出一间制药房,配了几个机灵的太监宫女做帮手,有时间帮我送过去。”


    平安应着,将令牌收进荷包里。


    “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璐王家的小老四李寅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


    “不要乱冲乱撞!”珉王凶了他一句。


    小老四站定,瘪嘴想哭。


    平安上前牵着他的手慢慢走进来:“以后进这间屋子不可以跑跳,这些瓶瓶罐罐很危险。”


    “知道了。”小老四还是很乖的。


    珉王继续规划他的王府。


    李寅打眼一看:“这不是我家吗?”


    珉王道:“亲王府规制相同,格局几乎一致,所以这不是你家,是我家。”


    小老四仔细看看,果然不是他家,指着最西北边西三所的一处院落道:“这是我和我娘住的地方,但比你家要大。”


    “能有多大?”珉王不以为意。


    小老四道:“比博兼堂还要大。”


    珉王更觉好笑:“吹牛。”


    李寅是璐王侧妃所生,他们居住的屋子比博兼堂大?


    “我没吹牛!”


    珉王趁他三个哥哥不在,故意逗他,惹得小孩儿又气又恼原地直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平安默默拿出一张纸,将自己家的主院画下来,对李寅道:“我们在玩画图游戏。”


    珉王将图纸拿来看:“你去过我家,我还没去过你家。”


    “哪有皇子往大臣家跑的。”平安道。


    “也是。”珉王道。


    连三哥都不敢随意去臣子家里,生怕有人说他结党营私、干涉朝政。


    “平安哥哥,我家比你家也大。”李寅道。


    “那是自然啊,”平安笑道:”你家是王府嘛。”


    “小老四,没凭没据就是吹牛。”珉王又道。


    “我!没!吹!牛!”李寅站在椅子上,平视着小叔叔吵架。


    平安道:“小王子平时不是爱吹牛的孩子。”


    “就是。”李寅委屈巴巴的。


    “小叔叔不信,你画给他看。”平安道。


    “画就画!”李寅在桌面上铺了一张很大的宣纸,用稚嫩的笔触框出一个院子。


    正房五开间,是她和娘亲的住所,正中为明间,东次间和稍间是小老四的地盘,西次间和暖阁是侧妃的卧室。


    “画得真不错啊。”平安点评道。


    虽然歪歪扭扭,但能画出家里的大致格局,记得每个房间的功能,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已经不容易了。


    “可是大在哪里?”珉王继续挑衅。


    小老四鼓着腮帮子,在西暖阁开了一个小洞,往西边扩展出一个狭长的通道,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框。


    “这是什么?”珉王问。


    小老四昂着脑袋,一脸骄傲:“这是我家用来探险的地方!”


    第156章 第 156 章 学到了,学到了。……


    “谁在家里探险?”珉王不屑地笑道。


    “我啊, ”小老四指着那条通道:“从这个地方下去,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宫殿,里面特别黑。”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人抱出来了。”小老四道。


    珉王和平安错愕地对视, 璐王府里竟然有密室!


    当然,这年头普通大户人家尚且要挖几条密道暗渠以备不时之需,相传皇宫里暗道密室更是不知凡几,随着时代变迁, 有些已经不为人知了,偌大的一间王府,有几间密室也是很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这间密室有博兼堂那么大……那还是密室吗?那叫地宫。


    珉王拽过侄子:“小老四,你家可以探险的事,还告诉过谁?”


    小老四道:“我娘说这件事情要保密, 所以我只告诉了大哥、二哥和母妃,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啊。”


    平安:“……”


    珉王:“……”


    防火防盗防孩子,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时丁公公进来提醒:“殿下, 该上课了。”


    几人放下手头的东西, 去了博兼堂。


    半堂课, 平安都在发呆。


    恰好胡学士在讲萧何强买民田、自污保身的典故, 珉王听得津津有味, 侧头见平安目光空洞, 用胳膊肘撞他:“想什么呢?”


    “我在想璐王殿下为什么要放出密室的消息?”平安道。


    “放出?”珉王道。


    “不然呢?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发现密室?”


    “你是说他安排小老四故意骗咱们?”珉王道:“不会吧, 他才几岁?”


    “也许小王子说得是实话, 璐王殿下有意引他进去, 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平安道。


    珉王皱皱眉头:“他图什么呢?”


    “珉王殿下,”胡学士突然点名道,“您来说一下。”


    珉王一脸错愕地起身, 说什么啊?


    平安还没来得及给他对口型,便听胡学士道:“出去站着。”


    珉王无奈地走出课堂。


    “陈平安。”胡学士再次点名。


    平安其实听到了胡学士的问题,但他一脸茫然地站起身,摇摇头。


    “你也出去!”


    平安如愿溜走,还听到胡学士在背后严厉地说:“不要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就不需要读书了,百姓无知,祸及本家,尔等无知,贻害万民……”


    好在廊下不太热,珉王惊奇地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以平安的记忆力,即便在画画,在折纸,在传纸条,也没有答不上师傅问题的时候。


    “话说一半憋得慌。”平安接着道:“今天这件事,无非有两种可能:第一,密室是真的,小王子无意撞见也是真的,但既然被撞见了,这个密室一定会被封起来;第二,璐王殿下在放烟雾弹,至于目的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珉王若有所思。


    “所以这件事,暂且不要跟陛下提,免得中了他们的计,倒成了咱们诬告。”平安又道。


    “你说得有道理。”结合陈师傅临行前让他什么也不要做的叮嘱,珉王决定按兵不动。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人正讨论得很开心,只见郭尚书从远处经过,应该是去内阁办事。


    珉王不及反应,只见平安转向墙壁开始念咒语:“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郭恒朝他们走过来,给珉王行礼:“珉王殿下。”


    珉王笑道:“郭部堂早哇。”


    平安转身,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二师祖。”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郭恒问。


    “久坐伤身,师傅让我俩出来歇歇。”珉王话接得可快了。


    平安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让他把小嘴巴闭起来。


    “……”


    “后天去我家练字。”这话是对平安说的。


    平安点头如捣蒜,目送二师祖去了内阁。


    ……


    滇州“改土归流”的施行并非一帆风顺,依照陈琰奏疏中的提议,先将滇州几个大土司的辖地分封给多个子弟继承,然后设立土知府,在土知府下设汉官同知,土司绝嗣可以由兄弟向朝廷请袭,没有兄弟由妻继承,母系部族按照“夷俗”,由女儿继承,没有继承人,则改派流官充任知府,借机推进改土归流的政策。


    现任滇州巡抚虽然一直落实的不错,但威慑有余怀柔不足,不慎逼反了滇州实力最强的土司,朝廷不得不再次派大军南下镇压。


    到了七月底,叛乱基本平定,滇州也只剩几个势力稍弱的土司,其中之一就是淑妃娘娘的娘家。


    军事威慑之后,照旧要施行“改土归流”,朝廷将现任巡抚调离滇州后,需要派遣新的巡抚接手这个烂摊子。


    为此临时举行廷推,最终,严括以一票的优势胜出,以兵部左侍郎巡抚滇州。


    差遣不夺本职,左侍郎差遣至地方,右侍郎就要接管其事务,只有重大军务才会通过公文沟通决策。


    严括一走,陈琰更忙了,一边听属下汇报,手上还在批复公文,忙得分身乏术。


    阿蛮敲门进来,说刑部的王侍郎有事要见他。


    陈琰令她将王侍郎请进来,在最后一本公文上批了一个削金断玉的“准”字,才起身相迎。


    王侍郎是个率性人,两人私交尚可,见到他直截了当地说道:“知道你忙,我也忙,我来告个状就走。”


    陈琰一脸习以为常:“陈平安把你们刑部怎么了?”


    “平安?”王侍郎道:“不是平安。是你那好学生凌瑞,整天浑浑噩噩,屡次三番地出差错,你要是不管,我就给他个劣等的评语送回翰林院了。”


    陈琰闻言眉头微皱,亲自从窗边的小茶炉上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他,表示自己一定会约束,让他多担待。


    王侍郎叹了口气:“也就是看在你和凌前辈的份儿上。”


    如今凡是出身督察院的官员,科举在凌砚之后的,都尊他一声前辈。


    到了下晌,平安散了学,来兵部蹭老爹的马车回家。


    陈琰忙着处理公务,让他先去刑部知会凌瑞一声,明日休沐,去家里吃饭。


    “怎么了?”平安问。


    阿蛮小声对他说:“王部堂刚刚过来告状了,凌庶常最近总犯错。”


    平安一脸要吃大瓜的紧张感:“爹,小师兄是不是要学坏了?”


    “坏不了,爹会跟他好好谈谈。”陈琰道。


    回到家,平安听爹娘说起此事,老爹还信誓旦旦地跟娘亲说:“凌瑞这个年纪,越是疾言厉色,越容易适得其反,还是要多加疏导。”


    他连平安都能教好,区区一个凌瑞,担保把他教育得痛哭流涕,痛改前非。


    结果到了次日,师生二人刚进书房没多久,就传出陈琰声色俱厉的斥骂声,骂他如今酒色财气无一不沾,自甘堕落,自毁前程。


    平安还没见过老爹发这么大脾气呢。


    陈琰本打算这次休沐去衙门里加班的,为了在家等凌瑞,公务都暂且搁下了,谁料凌瑞才思敏捷,抬起杠来一套接着一套,态度还毕恭毕敬,活活把陈琰气得破防了。


    平安:学到了,学到了。


    待到凌瑞从家里离开,陈琰整个人撒发着戾气,平安对娘亲道:“我那文弱的爹终于有几分少司马的气质了。”


    少司马是兵部侍郎的雅称。


    林月白哑然失笑:“你就别再气他了。”


    平安瞧他爹随时都会引爆自己的样子,赶紧跑路,去二师祖家蹭午饭去。


    ……


    陈琰后来又将凌瑞叫到兵部去谈了几次,皆是不欢而散。


    师生二人生隙的事须臾间传遍了整个官场,舆论一边倒,都说凌瑞“贫寒乍贵”膨胀了,被人捧到云端,且看他何时跌下来。


    自珉王搬出皇宫之后,比从前自由多了,尽管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大班侍卫。


    这天散学,平安突然说要请客,带他来到长安街上的春秋楼,这里的老板伙计都认识平安——当年误当成敌国细作把他们抓起来过。


    今日官员休沐,生意火爆,但老板还是给他们留了最好的雅间,请他们直上三楼。


    “你请我来这儿干什么?”珉王奇怪道:“他家的菜很好吃吗?”


    “城东这一带,除了宴月楼,当属这里视野最好。”平安道。


    他们坐在窗边俯瞰街面,对过是一坐气派的琉璃牌楼,匾额上书“宴月无双”,两侧立着缠枝牡丹纹青石柱,由两只鎏金狻猊像托着。往牌楼内部看,三座建筑以连廊相通,主楼宴月楼飞檐斗拱,碧瓦雕甍,檐角悬挂铜铃,风过如环佩相击,叮当作响。


    平安又指着隔壁的十王府街:“那是璐王府,那是宴月楼。”


    “咦?”珉王惊奇道:“竟然是背靠在一起的。”


    宴月楼这个地方,珉王听说过,集餐饮、娱乐、住宿于一体的销金窟,听说内部极为雅致,丝竹绕耳,来自大江南北的各色菜肴,色艺双绝的歌妓舞妓,令文人骚客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平安拿出珉王府的平面图为例,圈出西三所小老四和他母妃的院落,再圈出“密室”的位置。


    如果小王子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座密室应当是与宴月楼的地下相重合。


    谁家好人会把密室暗道挖到青楼底下去?


    “要是能进去一探究竟就好了。”珉王咕哝道。


    平安赶紧说:“那我就不奉陪了。”


    年纪轻轻的,何必自己找死。


    菜肴上齐,两人提起筷子,平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咦”了一声,掏出千里镜往外看,正看见几个少年纨绔勾肩搭背往宴月楼里走。


    当中那个锦袍玉冠、谈笑风生的俊俏公子,正是他的小师兄!


    “怎么了?”


    “没……没怎么。”平安收起千里镜,“吃菜吃菜。”


    第157章 第 157 章 小二进来上菜,平安向……


    小二进来上菜, 平安向他打听宴月楼的事。


    小二看着窗外,一脸心驰神往:“这宴月楼,可不是咱平头百姓消费得起的, 一席最普通席面也不低于十两,单加一道名菜二三两,一壶好酒七八两,歌舞陪宴十几两, 您算算,我们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啊,更不要说里头的名妓了,那是又风雅又高贵,有钱也未必得见,还得有身份、有才名、有好诗词。”


    宴月楼里名妓云集, 在整个京城首屈一指。


    这时代的名妓虽然出身卑微,但经过悉心调*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不仅貌美, 还人情练达, 是士绅富商争相追捧的对象, 是文人雅集的焦点, 是士大夫的座上客, 自命不凡的上层人士不惜一掷千金, 也要博她们一笑。


    “宴月楼如此厉害, 背后的东家身份不简单吧?”平安问。


    “这还真不清楚。”店小二笑道:“京城嘛, 达官显贵遍地走,您抬手扔块儿砖头,没准都能砸着个皇亲国戚。”


    平安看一眼对坐的珉王:“也对。”


    珉王朝他翻了个白眼。


    从春秋楼回到家, 平安说已经在外面吃饱了,林月白便让他自己回房做功课了。


    见到小师兄的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夜里,平安想着白天的事,久久不能入睡。


    小师兄这段时日一天比一天荒唐,先是跟不学无术的纨绔交好,然后去大酒楼吃酒听戏,而后是赌场、欢场,如今是宴月楼这种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他一直记着二师祖的那句话,二师祖帮小师兄去通政司调取奏疏,但作为交换,小师兄要替他做事,莫非小师兄的一切反常行为,都是二师祖授意的?


    二师祖下血本了啊……


    过了几日,陈琰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凌瑞的荒唐事,在签押房里训斥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不但败坏自己的名声,还败坏凌家的门风。


    凌瑞却煞有介事地说,他知道普通□□会败坏门风,所以他只跟名妓往来,那不叫□□,叫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


    险些把陈琰气梗过去。


    ……


    一场雷雨驱散了暑热,街道被洗刷一新,高低错落的楼阁在雨幕里逐渐清晰。


    宴月楼三楼,海棠轩。


    侍女次第点亮屋内的灯光,精致的菜肴、陈年好酒摆上食桌,一笼碧纱后,弹奏琵琶的乐娘若隐若现。


    难得今日做东的不是凌公子,而是一身锦衣华服的宁远侯——庄妃娘娘的弟弟。


    他被亲爹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床,如今腿长好了,又开始呼朋引伴,流连欢场。


    他本是不屑与凌瑞这种酸溜溜的进士有来往的,但是没办法,听说清芷姑娘作为“自由艺人”回到宴月楼挂牌献艺,机会难得,他极想见见这位红遍大江南北的前任头牌名妓。


    名妓嘛,规矩大,每晚只与一位宾客同桌共食,只饮一杯酒,要想成为当晚的幸运儿,就要为她填词一首,与名贴一起,放进侍女手捧的高足莲花碗中。


    宁远侯作不出诗,细数京城里所有的纨绔膏粱,也就这位凌公子勉强能达到清芷姑娘的水准。


    为什么不能提前找枪手作好背下来?因为每晚的词牌名不一样,当晚揭晓,当场填词,这也是规则之一。


    当然,填词只是入场资格,高额的“缠头金”还需另付。


    可叹这些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嫌弃科举规矩多,却从不觉得清芷姑娘的规矩有什么问题,为了一堵芳颜,每晚都有不少人挖空心思,填词投帖。


    席间一片莺声燕语,或清丽、或妖娆的姑娘们热情备至地为他们添酒布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清芷姑娘的词牌名终于揭晓——《卜算子》。


    “怀勉兄弟,怎么样,有把握吗?”宁远侯问。


    怀勉兄弟再次微醺了,面颊浮起两片红晕,笑道:“尽力而为。”


    他用侍女递上的纸笔挥毫泼墨,须臾间用潇洒不羁的狂草填好一篇《卜算子》,潇洒收笔,四下鼓掌叫好。


    “好什么呀……”宁远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分明是……


    “好狗不挡道?”


    “是‘好独观云起,幽林自往还’。”凌瑞道。


    众人又是一片叫好声。


    宁远侯看着满纸飞扬的字,字是漂亮字,可惜看不懂啊。


    “怀勉兄这笔字已经远超大半宾客了。”众纨绔道。


    宁远侯一想也是,便将自己的请帖并词作一起放进了莲花碗中。


    一刻钟后,侍女传来落选的消息,堂倌殷勤地跑上来,对着宁远侯点头哈腰地表示歉意,请他再选“鲜果”单独服侍。


    宁远侯大感败兴,但他请凌瑞来不是为了交恶的,也不敢有怪他的意思,只是对着的堂倌手里的清单一脸不悦。


    凌瑞往那清单上一扫,原来是体态气质各异的女子,以生鲜瓜果命名,谓之“鲜果”。


    见宁远侯兴致阑珊,堂倌又掏出另一份清单,上头的字每一个都认识,可惜连在一起就看不懂。


    宁远侯更加烦躁:“讽刺我呢?”


    堂倌点头哈腰:“就算借我三个胆子,也不敢讽刺您啊。”


    “那你告诉我,这‘寂琴’为何物?”宁远侯道。


    “‘欲将心事付瑶琴’,寂琴娘子虽目不能视,却心香玲珑、望而生怜,所谓月满则亏,几位娘子都是玉肌胜雪的尤物,少一双明眸反倒更惹人疼惜。”堂倌说得头头是道。


    “盲女啊?”宁远侯皱皱眉:“没兴趣。”


    堂倌又向他介绍其他类型的女子,像个兜售产品的摊贩。


    话音未落,一名侍女入内,朝众人施礼:“清芷娘子请这位公子去房中一叙。”


    四下哗然。


    侍女指着的公子正是凌瑞,可惜这厮不胜酒力,趴在桌上醉成了一滩烂泥。


    “扶凌公子起来。”侍女道。


    便有一名侍女上前将凌瑞架了起来,凌瑞心头一紧,这人看似瘦弱,臂力却不小,像是练家子。


    凌瑞被扶进一间套房,屋内陈设清雅,两面瑶窗洞开,素纱被雨水浸湿,临窗一张黑漆小几上摆放青瓷瓶,斜插着几枝荷叶荷苞,角落里一张半旧的焦尾琴,在素纱灯下泛着乌沉的光泽。


    一名女子从内室走出,面无骄矜之色,通身清冷之气,鸭绿色的短领上衣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约三十岁上下,如一株清雅的竹花,绽开最后的绚烂,却美的令人错不开眼。


    凌瑞怔怔看了她半晌,缓缓吐出两个字:“真美。”


    “奴家清芷,见过凌公子。”清芷屈膝,盈盈一礼。


    凌瑞笑得像朵花,含含糊糊道:“姑娘说笑了,见我无须请旨。”


    清芷姑娘又道:“公子,奴家名叫清芷。”


    “你更无须鸣叫着请旨,那太失礼了。”凌瑞摆手道。


    “……”


    见他真得喝多了,清芷也不恼,笑着将他扶到食桌前坐好,面前是一桌新的席面,清芷斟了两杯酒,却不急着喝,将一盏铜炉搁在凌瑞面前,挖一勺褐色粉末倒进香炉,点燃,升起几缕青烟。


    凌瑞醉眼迷离,只用鼻子找寻那道气味:“什么味道,有些甘甜?”


    “奴家弹曲,必会焚香助兴,此物名为芙蓉香,提神解酒,可令通身欣快。”清芷道。


    “也好,我喜欢听曲。”凌瑞含含糊糊,靠在椅背上。


    窗外暴雨如注,清芷姑娘清冷的琴音如泣如诉,凌瑞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脚下虚浮又坐了下去,揭起面前錾花枝锡胎香炉的盖子,轻轻敲打,微启薄唇开口唱道:“月暗重楼,月暗重楼,独抱冰弦泪暗流。眼似秋星旧,心比莲心皱。 ”


    清芷姑娘定定地看着他,从未见过有人逛窑子不作淫词艳曲,却感怀琴女悲苦的。


    便听凌瑞接着唱道:“嗏!命薄怎个秋?风欺烛瘦,风欺灯瘦,且把《霓裳》唱透,唱不尽人间恨与愁……”


    一曲终了,清芷竟停在那里,垂首叹息,眼前蒙着一层薄雾。


    凌瑞也呆呆坐着,耷拉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何故选我?”凌瑞先开口问道。


    “公子何出此言?”清芷反问。


    “我那篇词,填得就是‘好狗不挡道’啊。”凌瑞言罢,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清芷唇角微微勾起,陪了一杯:“奴家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人。”


    ……


    清芷姑娘的房间从不留人过夜,喝酒也只喝一杯,凌瑞跌跌撞撞,被人搀扶着回到包厢,席上的同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见到他难免酸上几句,正合那句市井俗话:“不怕自己跌跟头,唯恐兄弟带乌纱”。


    凌瑞走后,衣橱门被推开,原来内里别有洞天,是一个狭长的暗道。


    一个面长无须的瘦高男人走进来,用带着黑手套的手摆弄着案台上的瓶瓶罐罐。


    “清芷姑娘琴技了得,都把我听哭了。”男人笑道。


    “请转告嘲风公子,此人与寻常的嫖客不一样,你们要当心。”清芷冷声道。


    “呵,只唱了一曲就不一样了,姑娘游走欢场十数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啊。”男人道。


    “正是见得多了,才比你们男人多知道些。不要以己度人,觉得所有男人都是流连花丛的色胚子,何况我已是半老徐娘,想靠我控制他,注定是败局。”


    男人看着那张冰肌玉容的脸,嗤笑道:“我的姑娘啊,你到底是妄自菲薄,还是不情愿,找托词敷衍公子?”


    “我丈夫在你手里,自然不会有别的想法,只是好心提醒一句罢了。”清芷将双手拢进衣袖,重新坐回凳子上。


    “放心,你的亲亲丈夫好得很,绝没有人为难他。”男人打开白瓷瓶,放在鼻下嗅嗅:“公子自有更稳妥的办法——这个东西,初服者三五日就会神疲骨软,隔日不吸就会涕泪交加、百蚁噬心,断之两日发狂,七日暴毙。”


    清芷闭目深吸一口气,他们正是用此物操控了她,不怕她给凌瑞的熏香掺假,因为她自己也要吸。


    男人狞笑道:“染上这个东西,凌瑞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予取予夺的可怜虫,他爹就这么一个儿子,失而复得,金贵的像眼珠子,有了凌瑞在手,还怕凌砚不俯首帖耳吗?”


    ……


    凌砚才上任才两个多月,凌瑞整个人便堕落成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人们都以此为例教育自家的子弟:“足见进取是一场违逆人性的苦修,堕落才是顺遂欲望的捷径。做人啊,想要向上走,就要咬紧牙关攀登一辈子,想沉沦却只需松松手,顷刻间就能一坠千里。”


    如此过去两三日,不但陈琰骂人,连陆阁老也忍不住出面劝诫,他们难以想象,再过两三年,凌砚回来看到这样的儿子,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平安去内阁的值房交功课,恰听见陆阁老的签押房里传出老爹的声音。


    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王阁老还训他“好察迩言,乐闻闲事”,不是君子所为。


    平安却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书也要常闻外事嘛。”


    王阁老瞪他一眼:“跟谁学得这般贫嘴饶舌。”


    却听吱呀一声,陆阁老的房门打开,凌瑞黑着脸从里面走出来,脚底虚浮,险些踩空台阶摔下来。


    平安好心跑过去扶他:“小师兄,出什么事了?”


    凌瑞振臂一甩,将平安推得一个踉跄,见他跌坐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王阁老从值房出来,忙将他扶起问:“摔着哪里没有?”


    平安一脸呆滞地摇头,迅速将凌瑞塞给他的纸包拢进袖子。


    第158章 第 158 章 外事发突然,平安握着……


    外事发突然, 平安握着手里的纸包,以最快速度跑出宫门,来到吏部找二师祖。


    好巧不巧, 二师祖进宫去了。


    他又火速跑去太医院找清儿。


    清儿正在太医学一个空置的厢房,给一只伤口反复感染的野狗做清创手术,用生理盐水冲洗、缝合。


    “什么事?跑得这么急?”清儿一边问,手下不停。


    平安将门窗关紧, 低声在她耳边将他所知道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然后拿出纸包。


    清儿缝完最后一针,脱下羊皮手套,洗净双手,用干净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汗,打开纸包, 里面竟是一撮浅褐色粉末,还有一张叠成拇指大小的纸片,纸片上画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 背面画得是一套宅院景物, 十分隐晦。


    清儿拿起来嗅嗅, 是一股浓烈的苦香, 如一碗烧焦的糖, 甜中带着微微的臭味, 她基本有了判断, 又用指尖蘸取一点在舌尖轻触。


    平安尖叫一声:“快吐出来, 吐出来!”


    清儿拿水漱口, 宽慰他说:“放心。”


    平安吓得两手哆嗦。


    清儿道:“国初一本医书上记载,海外诸国并西域产有一药,名叫‘合浦融’, 可以兴助阳事,壮精,益元气。但有毒,连吸三到五日成瘾,一旦停止吸食,就会如百蚁钻心,痛不欲生。后来朝廷严禁此药制作贩卖,加之海禁,市面上几乎是销声匿迹了。”


    平安问:“既然已经绝迹了,你怎会知道它的味道?”


    “是药三分毒,只要用法得当,合浦融是可以治病的,太医院的药田里还有少量种植,李院判带我们去看过。”沈清儿道。


    合浦融,也可以读作阿芙蓉,是希腊语的音译。平安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十分熟悉的词——鸦*片,原来鸦片早在这时就已经传入中国了。


    在后世,除非复吸、吸食过量、引发并发症等情况,毒*品是很难把人直接毒死的,可怕之处也在于此,它会慢慢摧残人的身体,蚕食人的意志,甚至毁灭一个国家。虽然吸食者可以戒断,但那是以科学的医疗手段为前提的,在这个发烧感冒都有可能致残致死的年代,染上鸦片的后果一定更加严重。


    因此他问:“会死吗?!”


    清儿道:“要看怎么对待。如果没人医治,任其自生自灭,可能会诱发其他病征或是自尽。但只要不是过量吸食量,又有人约束照顾,辅以药物缓解,还是很有可能康复的。我祖母年轻时就帮助过吸食合浦融的病人戒瘾,虽然过程极为痛苦,但还是成功了。”


    平安闭了闭眼,根本不敢想象那么优秀的小师兄变成瘾君子的模样,实在太残忍了。


    ……


    清儿将剩下的药粉用小刷子仔细扫进瓷瓶中封好,两人带着药品去吏部等郭恒。


    郭恒恰好出宫,在吏部衙门门口看到两个小少年。平安把前因后果一说,郭恒立刻带他们去了大理寺,找有经验的小吏重新验证。


    但见小吏找出一片银箔,取一小撮粉末点燃,冒出蓝紫色的烟,有香甜味,灰烬黑色蓬松;又取来一些山楂,捣碎榨汁、兑水、过筛,将粉末倒进液体中,须臾间变成了红色。


    “这姑娘说得没错,是合浦融。”小吏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大理寺卿是郭恒的老下属,闻言问两个孩子道:“这是禁药,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平安望向二师祖,事到如今,他也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郭恒令众人回避,与大理寺卿许阔单独谈话。


    平安和清儿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平安浑身发抖,平生头一次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恐惧,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和声音:“我小师兄真的很好,又孝顺,又聪明,勇敢果断,志向远大,日后做到首辅我都不觉得奇怪。


    “可这世上,为什么总有恶人逍遥法外,好人饱受折磨?为什么不打雷劈死这些畜生!”


    沈清儿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总觉得平安虽然看起来开朗洒脱,心里却藏了很多事,凌庶常这件事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可她没办法安慰,只能学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背:“平安哥哥别担心,等到这件事一结束,就把凌庶常送到我家,我们爹娘一定能把他治好。”


    平安点点头,情绪缓和了一些,蓦地想起那张画像,掏出来看,除了正面的字画,背面还简笔勾勒出一座宅院,台阶生苔,大门虚掩,门前罗雀,零散的马车辙印,萧瑟冷落。


    “咱们走。”平安道。


    “去哪儿?”


    “北镇抚司。”


    ……


    “你让我发动所有线人,帮你找这个人?”罗纶举着那张小说插画似的画像,一脸无语:“来,你告诉我他的面部特征。”


    “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平安编不下去了,这画得也太抽象了。但他肯定地说:“远处这座塔是大兴县独有,此人应该没出大兴县,这幅画画得是‘门庭冷落鞍马稀’,下一句是‘老大嫁作商人妇’,此人应该是个娶了艺妓的茶商。”


    罗纶:“……”


    “四凤叔,我都帮您想好了。”平安道:“这京城里茶商虽多,但能让妓女从良并娶做妻子的人一定很好打听,发动整个大兴县的明线暗线寻找线索,定会有所收获。另外再派几个人去沈太医家守着,我小师兄可能会戒断合浦融,得保障他和沈家人的安全。”


    “你帮我想好了?”罗纶冷声道。


    平安分别出现在他的前后左右:“四凤叔,四凤叔,四~凤~叔~”


    罗纶烦不胜烦,阴沉着脸:“陈平安,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要妄想让我再陪你胡闹。”


    ……


    凌瑞来到宴月楼的第四日,那些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士绅富豪快要醋海翻波了。


    清芷姑娘已经连续四日选择了的凌瑞的填词,日日与他在听风阁中弹琴唱曲,把酒言欢。


    听闻这清芷姑娘早已从良,与丈夫低调生活了两三年,如今竟再次动了真情,还是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由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想到她悲惨的丈夫,大家心里平衡了很多。


    听风阁内,一男一女对着这一桌雅致的席面,清芷姑娘再次起身点燃熏香,弹奏琵琶。


    凌瑞明显感觉到今日的熏香与前三日不同,味道虽然相似,但没有那种心跳加速的欣快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燥热冲动,与他之前接触过的合欢香感受类似,只是寻常助兴的“春方”。


    凌瑞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找一个避开清芷视线的角度将扇坠投进酒里,没有变色。


    这条扇坠呈浅绿色,远看像一枚小小的水头不足的翡翠扣子,实则是郭部堂借给他的番邦进贡的奇异宝石,遇毒会变成蓝绿色,像青金石,九成以上掺进水里毒物都能被它检测出来。


    郭部堂反复交代他,使扇坠变色的饮食,一定不能食用。


    熏香换了,酒里也没有投毒,凌瑞反倒开始焦虑,这女子太善变了!


    以平安的机灵程度,这会儿应该已经发现了香粉的问题,相信不出两日就会有大理寺的官差赶来搜查,如果搜不到任何违禁之物,宴月楼背后的股东势必要向郭部堂发难,他所做的一切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凌瑞将自己比作被丈夫背弃的女子,打着拍子吟唱道:“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清芷姑娘接道:“士之耽兮,由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凌瑞笑笑,又唱:“苟利苍生,生死以之,泰山鸿毛,心自有知。”


    清芷轻声感叹:“疯子。”


    二人又在打哑谜,从昨日开始,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摊牌了。清芷想救出自己的丈夫,想活下去,凌瑞想拿到宴月楼的罪证,清芷愿意与官府合作,前提是要他帮忙寻找自己的丈夫。可惜幕后之人一次给出的药量太少,凌瑞接连收集了三天才得到一小包。


    打完哑谜,清芷姑娘微微一叹,刚站起身,门外便传来带着惊恐的喧哗声,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大理寺搜查禁药,所有人抱头蹲下!”


    凌瑞抱头蹲下,清芷姑娘却犯了瘾,快步走到桌前,想抢先一步去端桌上的酒盅。


    一柄利刃横在她的颈间,寒光刺眼,清芷脸色惨白,微微颤抖。


    官差在屋内翻找一圈,将可疑的香料、熏香、脂粉和饮食全部收集起来。


    片刻,大理寺的林少卿亲自前来,将凌瑞扶起,道一声:“受苦了。”


    凌瑞摇摇头,指着桌上的酒盅道:“在她的酒里。”


    林少卿闻一闻酒盅,确实有些异味,皱眉道:“她为什么要下在自己的酒水里下毒?”


    凌砚脚步有些虚晃,强打精神道:“因为她染上了药瘾,幕后之人每日只给一包,除了与我独处之时,一直有侍女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我已经连吸三日,她不想让我沾染成瘾,又不得不自己吸食,便在香炉里换上了气味相似的‘合欢香’,然后将粉末倒进自己的酒杯服下。”


    林少卿不禁好奇地问清芷:“这才几日,都生出情愫来了?”


    “大人请自重,奴家有丈夫。”清芷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做不到拿别人的命去换自己的家人,何况凌公子说得对,与虎谋皮,即使成功了,也未必有命活着,横竖都是一死,与朝廷合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少卿看向凌瑞的目光都变得钦佩起来。


    “凌公子,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清芷道。


    为首的官差迅速将酒盅里的酒收集起来,连清芷一起带了出去。


    “林少卿。”凌砚快步追上去:“她是个可怜人,受人胁迫才会做这样的事,而且沾染了合浦融,两日不食就会发狂,能否通融一下,让我带她先去医治?”


    林少卿转身看着他:“她如今是最重要的人证,你能保障她的安危吗?”


    凌瑞颓然摇头,他连自己的安危都保证不了。


    林少卿不再与他说话,走出听风阁,令人着重搜查地室——平安告诉他们,宴月楼里有一间地下密室。


    又过了两刻多钟,手下上楼复命:“大人,实在找不到密室入口啊。”


    林少卿亲自下楼寻找,一无所获,遂看向此间老鸨,老鸨赔笑道:“大人,宴月楼开门做生意,没有见不得光的事,何来的地下密室?”


    林少卿冷声道:“那就请荷娘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众官差将可疑的人证物证,并账房里抄出一大箱账册文书带回大理寺,凌瑞跟在后面,迈出“宴月无双”的巨大牌楼,只见对过的街市边上坐着两个小少年,正跟路边卖炒肝的大娘聊得火热。


    平安见到小师兄,激动地上前拉住他,围着他转了好几圈。


    凌瑞被风一吹,酒劲儿反而上来了,晃晃悠悠地说:“离我远点,我身上什么味道都有。”


    平安拉着身边清秀的少年,毫不掩饰地跳开几步远,直接请他上马车,阿蛮驾车,平安和清儿则挤坐在车厢外,一路往白氏医馆驶去。


    沈太医听说要接收重要病人,提前交班回家,见到家里的场景,心都梗了一下。


    整个前院灯火通明,数名锦衣卫把守在各个角落,连茅厕和厨房都不放过,家里的伙计们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已有两个时辰不敢去茅厕了。


    第159章 第 159 章 这么好的吃瓜机会


    沈太医站在院子里茫然四顾。


    一贯冷静的白氏都难掩慌张地跑进院子里, 问丈夫在宫里犯了多大的罪过。


    沈太医握住妻子的手,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可有圣谕或刑科驾帖?”


    “我们没有抓捕任务, 无需上谕或驾贴。”为首的校尉拿出一份公文:“这是北镇抚司的牌票,我等奉命保护沈太医及白氏医馆上下。”


    “多谢,但不必了,回去告诉你们大人, 沈某从不过问朝政,行端坐正,不惧宵小暗算。”沈太医道。


    校尉一脸为难:“您不怕,小陈大人怕啊。”


    “………”


    沈太医一脸困惑:“陈平安在你们锦衣卫挂职了?”


    “不是。”校尉道。


    沈太医哼一声。


    “胜似。”


    沈太医:???


    什么奇怪的说法?


    沈太医又道:“我们这是医馆,开门做生意的,再把客人吓出个好歹。”


    校尉挠挠头:“我吩咐他们待人和气一点……”


    正说着话, 悬挂“陈”字灯笼的马车来到大门前,平安掀开车帘,小师兄闭着眼倒在了车厢里。


    他们吓了一跳, 清儿赶紧去测他的脉息。


    “没什么, 睡着了。”清儿道。


    三人合力将凌瑞拖出车厢, 一名校尉赶来将他背了起来, 背进医馆去。


    白氏已经腾出两间客房, 许佑娘也提前赶到, 见到儿子昏睡的模样,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将小师兄安置妥当, 沈太医洗净双手为他把脉, 一番望闻问切,吩咐伙计:“熬一碗葛花解酲汤来。”


    “是。”


    沈太医叹一口气:“我们这么说话,他都不醒, 最近没少喝啊。”


    平安的心本来提到了嗓子眼儿,闻言松了一口气——沈伯伯真爱大喘气啊。


    “清儿,你来试一下。”沈太医道。


    沈清儿坐在床边为凌瑞把脉:“脉象沉、细、迟、弱。”


    沈太医颔首道:“气血不足,心跳缓慢,脉象深伏而无力,面色苍白,瞳孔缩小,呼吸缓慢,昏沉嗜睡,乃是毒邪抑制气血津液运行导致的气滞、血瘀、痰凝。这都是典型的服用合浦融初期的症候。”


    平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沈伯伯,那该怎么办?”


    沈太医一脸气定神闲:“好办,我开一副活血解毒的方子,前三日会有一些不适,熬过去就好了,然后辅以汤药调养,不出半月就会恢复如初的。”


    众人一阵兴奋的低呼,有沈太医这句话,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白氏对许佑娘道:“你们母子安心在这儿住下,不出半月,担保让凌庶常恢复如初。”


    夜色渐浓,平安和阿蛮也要回家了,刚刚走出大门,就见另一辆马车拐进胡同,定睛看去,灯笼上写着“大理寺”三个字。


    两名官差跳下车,从车里背出一个捆着手脚的女子,沈太医闻讯赶出来,官差低声解释道:“此人是宴月楼案的重要人证,不知害了什么病,浑身抽搐,以头撞墙,狱卒报到上面,让我们将她送到您这里看押。这是大理寺的公文,这是郭部堂的手书。”


    平安心想,这不就是保外就医吗?


    “将她抬进去吧。”沈太医对着皎洁的月光做一个深呼吸,今晚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姑娘,姑娘!”白氏试图唤醒女子的意识,又问官差:“她叫什么名字?”


    官差道:“清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清芷姑娘出道十几年,连蝉联续数年京城花魁大赛冠军,在京城是老少皆知的存在,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这副模样?


    医馆前院没有那么多客房,白氏便令几个伙计挤挤去睡,将清芷姑娘暂时安置在伙计的通铺上。


    “将锋利的物件全部收走,四周围上软垫。”白氏道。


    “是。”


    众人便各自忙碌起来。


    白氏坐下来,静心为她把脉,面色有些凝重:“这姑娘脉快而无力,毒邪入心,心气受损,应当是已经吸食过一段时间了。”


    “那怎么办?”平安问。


    “辅以药物戒断,熬过十五日才算初步摆脱,后续还要继续调养,”她叹道:“只是有得罪受,要绑缚起来避免自伤。”


    白氏见清芷流着眼泪打了个哈欠,便知道她又要发作,赶紧将屋内众人遣散,帮她保留一点体面。


    清芷一下子抓住白氏的手:“我丈夫,应该就在宴月楼附近,我昨日向他们撂挑子,要求见我丈夫一面,大约一刻钟就见到了。救救……救救他……”


    平安问:“姐姐,你丈夫是茶商?”


    “是……”清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丈夫的姓名年龄,体貌特征一一道出。


    “姐姐安心戒毒,我帮你想办法。”平安道。


    清芷视线模糊,听力却还在,分明是个清亮的童音,迟疑地问:“你帮我?”


    “姑娘,你可以信他,这一院子的锦衣卫都是他弄来的。”沈太医斜乜着平安咬牙道。


    清芷脸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痛苦地点点头,脑袋不慎磕在床沿上,也不觉得疼,反而再次用力磕了好几下,发出“咚咚”地响声。


    “去找些结实的布条!”


    众人七手八脚忙作一团。


    白氏抓住清芷的肩膀往后一扭,只留了一个力气较大的丫鬟,将其他人撵了出去。


    几人来到院子里,房门里传来清芷撕心裂肺地叫喊和床单撕碎的裂帛声,声声令人揪心。


    沈太医还借机教育小辈:“看到吸食合浦融的后果了吗?所以常对你们说,酒色财气不要沾,声色场地更不能踏足。”


    白氏的大弟子打趣道:“师父放心,我从来不去。”


    “废话,你是女的。”


    弟子和伙计们笑成一片,又被清芷的叫嚷声打断,众人听得一阵心悸,低下头各自去忙了。


    平安环视四下,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官差站了一院子,真是安全感十足。


    沈太医可不这么认为,拧着他的脑袋将他转了半个圈,直接拎出门去——院子里站不下这么多人!


    清儿和阿蛮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沈伯伯,我明天散学后再来帮忙。”平安道。


    沈太医:“大可不必。”


    “您别跟我客气,是我小师兄给您和伯母添麻烦了。”平安道。


    沈太医心想:十个凌瑞也不如你麻烦。


    平安扒着车厢窗户:“沈伯伯明天见,清儿妹妹再见,帮我跟伯母说我先回家啦,帮我跟小师兄说明天再来看他……”


    马车碾过一地月光,消失在胡同口处。


    ……


    次日早朝之后,乾清宫中,皇帝听着锦衣卫的奏报,眉头紧锁。


    璐王府地下有地宫?


    “这消息是如何获得的?”皇帝问。


    “是璐王府的小王子无意间发现的,已经告诉了不下七八个人。”罗纶道。


    皇帝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个小老四经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倒也未必可信。”皇帝道:“去搜一搜吧。”


    罗纶道:“……是。”


    罗纶只感到遭遇了上任以来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不会蠢到在这种事情上向陛下讨圣旨。


    除非璐王犯下大罪,且公然昭示于天下,否则即便是亲爹,也没有无缘无故下旨抄查亲王宅邸的道理。


    但锦衣卫监察百官勋贵,自然也包括亲王,临时受派遣调查亲王动向的事情时有发生。


    可线报的位置是西三所,璐王的后宫所在,住得是侧妃、郡主、年纪尚小的王子,该如何进去搜查?


    即便是本朝权势最大的锦衣卫,飞扬跋扈,逍遥法外,也不敢不经旨意搜查王府。


    尽管璐王已经失宠多时了,依然有不少卫道士坚持着无嫡立长的原则,他要是敢这么做,弹劾的奏章非把他埋起来不可。


    他离开乾清宫,正打算回北镇抚司,在午门碰到了正要上学陈平安。


    “罗大人,正打算谢谢您,我小师兄现在安全了。”平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草纸:“昨天让您帮忙找的人……”


    “清晨接到线报,已经有消息了。”罗纶道。


    “真的?!”平安惊讶道。


    锦衣卫分布在京城各处的线人,那些车、船、店、脚、牙,倡优皂吏、乞丐帮闲,集体出动转悠了一夜,凌晨时分就把人找到了,果然是个姓赵的茶商。


    “不信,随我去看。”罗纶道。


    平安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吃瓜机会,当即点头:“好啊!”


    罗纶支使手下去博兼堂帮平安告个假,直接带他上了北镇抚司的马车。


    马车停在一个杂乱破败的小四合院,一脚踢开大门,数名校尉将里外把守起来。


    两个衣衫破烂的孩子本在挑水,见到有官兵闯入,吓得水桶翻倒,瑟缩着躲到了水瓮后面。


    官兵们四处抓人,拎到院子里蹲着,发现只有几个小乞丐蜗居其中,还自称自己是丐帮弟子。


    须臾间,一个三十岁上下蓬头垢面的青年人被找到。


    “赵明远,大兴县人,妻子是宴月楼的从良名妓清芷姑娘?”锦衣卫校尉问。


    “是!是!”赵明远激动道:“各位官爷,我妻子何在?”


    “她已经获救了,正在医馆就医呢。”


    赵明远听闻这个消息,原地蹲下抹起了眼泪,从低声啜泣到呜咽大哭。


    绣春刀出鞘,架在那年纪最大的小乞丐的脖子上:“说,谁支使你们绑架?”


    小乞丐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谁的钱财?”


    “看不清,天太黑了,只塞给我们一锭银子和一个住处,让我们把这家的男人抓了。”小乞丐又道。


    校尉们正在审小乞丐,罗纶一直惦记着皇帝交代的任务,看到平安在找各个角度吃瓜,便叫了他一声。


    小少年颠颠儿地跑过来。


    罗纶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拖到无人的角落:“帮我出个主意。”


    他将前因后果对平安一说。


    平安惊讶反问:“你们也知道璐王府有密室?”


    “你都知道的事,我们会不知道?”


    “璐王殿下是认真的吗?一个密室修得人尽皆知。”平安道。


    罗纶道:“陛下如今让我搜查王府,既无旨意又无驾贴,我以什么理由派人进入王府?”


    平安立刻明白了,四凤叔把他带来吃瓜,是想向他讨主意的。


    于是不假思索道:“这还不容易,找个人潜进璐王府,在西三所放一把小火,留神别伤到人,陛下势必会派人调查起火原因,会派谁去?自然是我那集智慧与力量于一身的四凤叔啦!”


    罗纶:“………”


    平安接着道:“密室被小王子发现,此刻肯定已经被堵上了,你们进去之后什么也别说,找到入口的位置直接砸墙,如果敲出新砖,就拆了那堵墙,璐王殿下追究起来,就说听见墙内有声音,为了殿下及家眷的安全,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查清何人胆敢在王府纵火。”


    第160章 第 160 章 十王府街方向浓烟滚滚……


    成年人的想法, 总比孩子更复杂些,何况这个成年人是北镇抚司指挥使。


    此前璐王明里暗里地拉拢过他,他一直持暧昧态度, 若果真烧璐王府的屋,拆璐王府的墙,就等于与璐王彻底结怨。


    念及此,罗纶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子, 八百个心眼儿。”


    平安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其实他对这个人尽皆知的密室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既然皇帝命四凤叔查,他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能让锦衣卫与璐王交恶,也算一大成就。


    其实对罗纶来说, 他也不再是那个将皇帝从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大头兵,他如今是锦衣卫首领,位高权重, 有妻有子, 难免要为自己的身后事考虑, 他心里十分清楚, 自己这种特务头子只能风光一朝, 但凡活到新君即位, 几乎是不得善终的, 可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


    皇帝曾委婉地指点过他, 为官要“三思”——思危、思变、思退, 要走一步看十步,要为将来做打算。


    往远了说,皇帝将博兼堂划归到翰林院, 正是有为国储才之意,往近了说,平安的父亲和小叔公,以及近几年提拔的各部侍郎、小九卿,都是皇帝留给后继之君的人才,日后果真有那一日,也可有人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庇护他的家眷和背后的族人。


    罗纶的身份不能与天子近臣过从甚密,陈平安却可以,他们注定是两代人甚至是三代人,没人会觉得一个四十岁的指挥使会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往是有什么不正当的筹谋。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


    ……


    平安散学后打算再去清儿家,被娘亲阻止了,娘亲告诉他,别人在病中,看望一次是礼数,总去看望就是打扰,大部分人是不愿意以病容示人的。


    “那就等他好些再去。”平安道。


    过了几日,估么着小师兄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去了沈家。


    娘亲让他带了一筐宫里刚赐下的葡萄,阿蛮和小福芦帮他抬下马车。


    白氏医馆门外站着两名锦衣卫校尉,逢人便要登记姓名住址,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天地良心,上司让他们和气待人,他们始终笑容满面,这几天笑得腮帮子都僵了,比抄家抓人还辛苦。


    可惜这两位络腮胡子大哥笑比哭还难看,又穿了一身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病患见状仿佛白日撞鬼,一脸惊悚地离开——去医馆看病被锦衣卫招待,这恐怖的经历只怕能吹一辈子。


    也有那真有急症来不及去他处就医的,或者来此复诊的老病人,赶紧留下姓名住址,快步往里走。


    两位锦衣卫也不知跟谁学的,总要喊一声“客官里边儿请!”


    吓得患者缩着脖子往里跑,有个断腿拄拐的病人,修养半年不见起色,被锦衣卫一吓唬,拐杖都丢了,小跑着进去的。


    一连几天,上门看病的病患越来越少。


    白氏忙着照顾凌瑞和清芷姑娘,只有几个弟子挂牌坐诊,支着脑袋打哈欠——好就没这么清闲过了。


    四邻纷纷关门闭户,谢绝与沈家的一切往来,烧毁了去白氏医馆看病的药方,没过几日,什么谣言都出来了,譬如沈太医和宫里的娘娘怎么怎么了……


    平安一看,这样不行,于是他先让阿蛮和小福芦进去送葡萄,自己留在大门外,给两位校尉大哥做一下礼仪培训。


    “你们像我这样,脚这样放,手这样放,挺胸抬头。”平安道。


    两个络腮胡子大汉闻言照做,两手叠放在小腹前,双脚呈丁字步站立。


    “微笑。”平安道:“露出十六颗牙齿。”


    两人龇牙。


    “跟我说‘这位客官,可有身体不适?请先留下姓名、年齿、住址,方便后续跟进。’”


    两人跟着念了一遍。


    “声音要小一点,夹着点,别这么粗犷,再来一遍。”平安道。


    两人又来一遍。


    平安很满意:“这下好多了。”


    然后大摇大摆地进门去了。


    小师兄这段时间总是嗜睡,这两天才稍有了点精神,只是食欲不佳,一顿饭只吃半碗粥——倒是吃了一小碗平安剥好的葡萄。


    沈太医说并无大碍,也无关合浦融的事,是这段时间跟着一帮公子哥儿胡吃海塞酗酒伤了脾胃,调养一番就会见效,只是以后不能再这样祸害身体。


    凌瑞自己还纳闷呢,明明都是酗酒,只有自己倒下了,那些纨绔恶少怎么没事?


    沈太医告诉他,纨绔恶少又是天天喝酒,也斗鸡走狗掷色子,没事还发生点肢体冲突,不是他这种从小困在书斋里读书的乖孩子可比的。


    凌瑞的身体渐渐好转,清芷姑娘也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几日,被药物折磨的不成人形,白氏依然不许平安去看。


    平安在沈家待了一会儿,帮了几个力所能及的“小忙”,便看到二师祖和爹娘一起来了,都是来看小师兄的。


    娘亲和许伯母说话,老爹和二师祖坐在小师兄床边,相视而笑。


    平安问:“爹,您早就知道小师兄在演戏对吧,还陪着他一起演?”


    “知道是知道,生气也是真生气,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陈琰道。


    “这次可真是有惊无险。”郭恒道:“告诉你扇坠变色的饮食不要沾,你明知熏香有毒,还瞒着我连吸四天。”


    “三天。”凌瑞纠正道。


    “都有力气贫嘴了,可见是好多了。”陈琰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凌瑞一味赔笑:“这段时日对老师出言不逊,老师别放在心上。”


    陈琰只是哼了一声,保留翻旧账的权力。


    平安又问:“小师兄,你是如何发现宴月楼的?”


    凌瑞摇头道:“什么也没做,他们引我入局,是想通过我控制我父亲,我索性跟着他们的节奏一步一步‘堕落’,就被带到了宴月楼。”


    “简直是白日做梦,”郭恒道,“令尊为此事杀红了眼,将十二个黑虎会小头目的人头砍下来挂在了巡抚衙门外的旗杆上示众。”


    凌瑞微吸一口凉气:“会不会对他的官声不利?”


    郭恒道:“你连命都豁得出去,令尊还会在意官声?你们父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陈琰宽慰他:“令尊持有王命旗牌,文官掌兵要的就是狠辣果决,杀几个帮派头目算不得多大的事。”


    这时守在门口的校尉进来,说清芷姑娘的丈夫又来给她送吃食和衣物,还是想见她一面,郭恒断然拒绝,且不准清芷吃来历不明的食物。


    ……


    夜色沉沉,大理寺内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大理寺卿、少卿、寺丞等官员通宵审理宴月楼的案子。


    宴月楼近三年的人口账册悉数核查完毕,所有艺妓皆有乐籍和自愿卖身的契书,没有隐匿收入和漏报人数的情况,每一笔收支都清晰明了,妓女的人头税、市税、酒水饮食税,甚至一些巧立名目的花捐都分文不差,还定期捐助京城的敬老慈幼事业。


    且跟据现场客人的口供,宴月楼规矩大,妓女只卖艺不卖身,身份再贵重的客人,进入宴月楼后也要一视同仁,不得逾越姑娘们的规矩。


    而宴月楼内所有酒水、香料、熏香皆已经过查验,唯独雅间“听风阁”带回的一杯残酒中验出阿芙蓉。


    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也就是说,从目前掌握的所有账目和口供来看,除了凌瑞和清芷姑娘这件事,宴月楼就是一个遵纪守法、积极纳税、热衷公益、保护员工的行业典范。


    而合浦融出现在宴月楼,也被鸨母荷娘子全部推到了清芷姑娘身上——原本请她回来挂牌接客是为了促进楼里的生意,谁料她擅作主张携带禁药荼毒客人,还为宴月楼招来了无妄之灾。


    但既然事情发生在宴月楼,作为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青楼,宴月楼愿意为此缴纳罚金,并加强整顿。


    值得一提的是,宴月楼的背后股东是几个还算有地位的勋贵子弟,只是青楼毕竟不是多么风光的生意,故而低调谨慎,从不对外声张。


    如今的勋贵,都是开国元勋的三代四代,一个也不好得罪。


    许阔指尖轻叩桌案,面色阴沉。他们豁出去得罪宴月楼背后的达官显贵,就查出这么个结果,该如何像郭部堂交代?


    ………


    次日,郭恒在自己的签押房中翻看宴月楼的案卷,大理寺少卿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没搜出什么地下室,也没审出可以人员,连合浦融都只有那一小杯,郭恒不怪他们办事不力,他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


    屋里静得出奇,忽听外间一阵嘈杂之声,司吏开门呵斥:“尚书院重地,嚷嚷什么?”


    几个小吏指着院墙外回头看他:“那边好像起火了。”


    ……


    正午头上,平安在文渊阁楼上看书,远远看见十王府街方向浓烟滚滚。


    他将典籍和书铲放回原位,踩着陈年的木梯咚咚咚跑下楼。


    几个小吏聚在一起议论,到了下午才知道,是璐王府起火了,烧塌了一间配殿,庆幸地是没有人员伤亡。


    皇帝听说此事,午觉都不睡了,急召璐王进宫。


    璐王已经卸朝近一年了,除了必要的祭祀、庆典、宴会,几乎都在王府思过,极少被传进宫来。


    见到父皇就开始哭诉,有人要害他,有人要杀他,有人企图一把火把他烧死。


    看着自己年过而立的儿子惊恐不安、语无伦次的样子,皇帝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他算是比较理智的父母,这种难受瞬间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哭什么哭!”


    “烧了一座配殿而已,不经事的东西!”


    “站起来好好说话!再哭一声就滚回中都老家去!”


    璐王像猫尾巴一样把自己竖了起来。


    皇帝掐腰叹了口气,才对吴用道:“宣罗纶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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