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萦绕场一周, 发现墙根下摆着一排蒜蓉,旁边还有几个酒坛子,不知道泡着什么东西, 发出难闻的刺鼻气味。
他捏着鼻子退后几步,好好好,为了逃课,已经开始使用毒气了!转头去皇帝面前告了一状。
有了前两次前车之鉴, 珉王终于学聪明了,如果说打算用大蒜给父皇治病,难免挨揍,于是他灵机一动,借口道:“父皇有所不知,据臣观察, 这博兼堂里时常阴风阵阵,令人后背生寒,想必是有邪祟作祟, 臣是在用大蒜镇邪, 熏死那个脏东西。”
还在心中暗暗得意, 跟平安相处日久, 他可真是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了!
险些被熏死的胡学士脸都绿了。
平安起先还怕以为珉王会把他供出来, 这时又觉得还不如把他供出来……
事已至此, 也不能为好兄弟做什么, 只好后退一步, 为他默哀。
……
城西, 大高玄殿。
璐王率领几个官员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为圣躬祈福。
大殿中的烛火摇曳跳动, 映得他面孔晦明晦暗,高泰轻手轻脚地进殿,璐王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平日里极少让高泰在属官和师傅们面前晃悠。
高泰伏在他耳边:“殿下,来了一队锦衣卫,带着刑科驾帖,让周侍读去一趟。”
璐王浑身血液倒流,愣了半晌。
“殿下?”
璐王低声道:“去通禀侯爷。”
高泰道:“锦衣卫将这里围起来了,小人出不去。”
璐王颓然地跪坐下去,高泰便带着周沂出去了,往后的时间好似供案上燃着的灯油,在煎熬中慢慢消磨。
……
当晚,太监们将珉王腌好的蒜坛子挪到一间空置的配殿,将博兼堂上上下下洒扫擦洗一番,又敞门开窗通风了一整夜,才让胡师傅不至于一进门就作呕。
翌日散学,平安离开博兼堂,伙伴们都从更近的东华门出宫了,他绕道去午门,打算找沈清儿讨论一下大蒜素的事,碰到了很久不见的四凤叔。
他现在长大了,不敢再像小时候那样踩着特务头子的脑袋蹦迪了,所以在人前只叫罗大人,没人的时候才会叫“四凤叔”。
反正罗纶也懒得纠正。
“我正要进宫面圣,既然碰见了,一起过来吧。”罗纶道。
平安看一眼西斜的日头:“不去不去,已经申时末了。”
他虽然是官身,但散衙时间已经到了,哪有人十一岁就加班的?
拒绝加班,从兴化四零后做起!
平安话音刚落,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哎?哎!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罗纶人高马大,拎起平安往胳膊底下一夹,大步流星朝乾清门方向走去,沿途太监纷纷退避,面向高高的宫墙,后颈还直冒凉气。
不愧是可以把皇帝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人——平安想,皇帝大叔已经很大只了,一般人还真背不动。
“但我觉得咱俩这样有点儿失仪。”平安提议道。
罗纶只是嫌他走得太慢,人还啰唆,闻言也觉得有失身份,将他放回了地上。
平安一沾地,撒腿便往宫外跑,他就不信,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会在宫禁之中追他一个孩子。
“你父亲被诬陷的案子有眉目了。”罗纶道。
平安一个急转弯又跑了回来:“咱们快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
珉王也在东暖阁,一脸苦大仇深地做功课,身后还坐着个苦大仇深的皇帝爹,平安今天才发现,这爷俩的神情相貌简直如出一辙。
珉王看到平安两眼冒光:“你怎么来了?”
平安偷偷在罗纶背后指指戳戳。
皇帝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见到平安,也有了几分笑意:“你怎么把他给抓来了?”
“正是平安发现的线索,臣拿他来御前对证。”罗纶道。
皇帝略一颔首,娴熟地将珉王撵出去。
珉王也不问为什么平安能听,他却不能听,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毫不犹豫地开溜了。
罗纶奉上一份案卷,娓娓道来。
景熙二年恩科会试,周沂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担任龙门官,开考之前,会试总裁官郭恒授意他到栅门外,给怀挟夹带的贡生一个机会。
贡生在报名时就已被分成了十人一组以便搜捡,每进一组,周沂都会让贡生们脸贴紧墙壁不许相互偷看,数十个数,怀挟夹带的考生只要在这时将小抄扔在地上,朝廷概不追究。
十个数之后再让他们进入搜检房。这时墙根下偶尔会出现夹带,周沂便将它们统一收集起来,拿去销毁。
周沂此举倍受广大贡生赞许,殊不知就在这的数息之间,他将提前准备好的小抄塞进了陈琰的考箱里,但因时间紧迫,没有来得及插回插削,便藏进了自己的靴子里。
其实在陈琰去见主考郭恒的时候,缉拿搜捡组的锦衣卫早已发现考箱缺少零件,为了不影响考试秩序,在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便重新搜查了龙门和仪门的所有官吏兵丁,周沂将插削塞进床板夹缝中,躲过了搜查。
不料时隔数年,床塌了,插削掉出来,被老吏拿去修椅子,又恰好在陈琰分配的考房中。
皇帝问:“周沂招供了?”
“拒不招供。”罗纶道:“但臣诓他,说研究所研制出一种显现指纹的药水,在上面找到了他的指纹,磨了几日,总算招供了。”
“你也变狡诈了。”皇帝笑骂一句,又问:“先时在诏狱中自尽的那个搜检官呢?是屈打成招?”
“那位姓钱的搜检,应当是替罪之人,臣这几暗访了他的家人,此人老家通州,上有年迈父母,中间一对不成器的弟弟,下面有个没娘的孩子,头几年没什么变化,近两年家境突然好了不少,起了新房,两兄弟也娶上了媳妇。
“收人钱财了?”皇帝问。
“街坊都传是卖了祖上传下来的一尊玉雕发了笔横财,但钱家祖上三代都是瓦匠,何来的玉雕。”罗纶道:“其实幕后之人处理地还算干净,头几年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陛下一直挂心这个案子。”
皇帝又问:“周沂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他说……因为他的座师郭恒总是打压他,久而久之便起了报复之心,他手里又有陈琰进京时拜访郭恒的证据,便企图利用陈琰诬陷郭恒舞弊,并收买钱其浈为自己顶罪。”
“你信吗?”皇帝道。
“臣不信。”罗纶道:“但为免重蹈覆辙,臣暂时没有动刑。”
“璐王府的投名状罢了。”皇帝口吻平淡,像在讨论一顿寻常的午膳:“看来璐王还是买账的,朕还记得他向朕讨要周沂时的场景。”
平安却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向来爱打听八卦的他,破天荒地举手打断了两人:“那个……臣也先回避一下。”
“无妨,想必你也不敢往外说。”皇帝道。
平安只好捂住耳朵,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璐王为什么要陷害郭恒?只是因为郭恒不肯依附于他?”皇帝问。
“臣……”这话连罗纶都不好接了。
“在北镇抚司腾个地方,将周沂的家人接过去。”皇帝道:“周沂暂时关押在诏狱,看好他,别动刑。”
平安举手:“还有贡院的两个老吏。”
说完,再次捂住耳朵。
皇帝颔首。
罗纶道:“调到北镇抚司做些杂活吧。”
“平安。”皇帝道。
“哎。”平安松开耳朵。
“回家之后,知道该怎么说吗?”皇帝问。
平安察言观色,终于明白这二人把他抓到这里的目的了,眸光一转,回答道:“臣就说,陛下自有圣断,让大师祖、二师祖、小叔公和我爹都不要再插手此事。”
“还有你祖父。”罗纶道。
“这您放心,我祖父从不多管闲事。”平安道。
罗纶点点头,这孩子还真挺上道。
……
离开乾清宫,平安惦记着清儿在等他,直奔太医院。
太医学果然只剩清儿一个人,正坐在那里鼓捣着什么,走近一看,不知从哪里买了一嘟噜葡萄,正在用细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切开葡萄的外皮,再缝合起来。
沈清儿一边操作,一边给他讲了许多外科常识,平安这才有了一些基本概念。
大庸的医学发展正处在高峰时期,时下已经有了手术刀,也有缝合技术,可以把痈疽切开引流,甚至能使截肢的病人存活下来。
“麻醉呢?”
“什么麻醉?”
“就是暂时让手术部位失去知觉的药。”平安道。
毕竟镇痛的目的除了减轻痛苦,还有避免因疼痛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保证手术顺利进行。
皇帝就算是关羽转世,有强大的意志力可以一动不动地完成手术,身体的应激反应也会使肌肉紧张,影响手术效果,更不要提对心理和生理造成的创伤。
“山茄子花、火麻子花研末服下,或者喝药酒,都可以缓解痛苦。”
平安:“………”
“想全然失去知觉是不可能的。”清儿道。
“好吧……”
平安暂时放下麻醉的问题,将自己正在制作大蒜素,并想尝试通过大蒜素治疗皇帝的疾病的计划告诉了她。
“我听珉王殿下说,淑妃娘娘的老家,把一切疮毒称作‘癀’,其实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细菌引起的。”
“细菌?”
“对,我只知道它是一种……很小的活物,可以导致食物发霉,也可以导致人生病。”平安道:“可惜现在的显微镜倍数太低,还看不见……我做大蒜素,就是希望杀灭导致陛下发病的细菌。”
时人虽然没有细菌的具体概念,但根据食物变质、发霉等现象,已经有了一些关于“微生物”的猜测,所以清儿并未显得惊讶。
她沉默片刻,给平安讲了一个病例。
前朝太宗本打算收复燕云一带,在一次大战中大腿被射中两箭,仓皇逃窜,回宫之后每年都会发作,与病魔抗争十几年,最终被病魔战胜,因箭疮复发而驾鹤西去。
清儿道:“我揣摩陛下的痼疾,应当与前朝太宗相同,箭簇拔出之后没有妥善清理,仍有残留,其实太医们人人都是这个想法,只是不敢说罢了。
“所以,不论是你说的大蒜素,还是其他方法,不祛除病灶,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唯一的办法是把伤口切开,重新清理病灶,把残留取出、腐肉切除。”
平安听得头皮发麻,这疼痛程度跟“刮骨疗毒”也有得一拼了。
“不过你放心,在确定大蒜素对陛下的病症有效之前,我不会乱说话的。”沈清儿道。
第142章 第 142 章 你有信心做一个好皇帝……
平安做了一宿的梦, 一会儿是前世看过的杂书和那些有用无用的知识,一会儿又梦见一个身穿衮龙袍,头戴兜帽的人, 站在丹陛之上俯瞰众生,无数孱弱的生灵在他耳畔叫喊,叫声凄惨,那人却像听不见似的, 无动于衷。
平安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管你的子民?!”
那人渐渐转头,兜帽之下竟是个无脸人。
平安被吓醒了,冷汗湿透了中单,滚来滚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点灯练字,还差点把早起上朝的老爹感动哭了。
回到博兼堂上课时, 还在回忆昨晚的梦境,师傅提问他都险些没听见。
“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珉王问。
平安缓了口气,小小声道:“殿下, 假如……我是说万一, 你有信心做一个好皇帝吗?”
“干嘛说这个, 我三哥活得好好的, 怎么也轮不到我呀。”珉王道。
“我是说万一。”平安道。
“没信心。”珉王很干脆地说:“我父皇已经算是勤政明察了, 依然有百姓吃不饱饭, 有盗贼横行不法, 这世上哪有好皇帝呜呜……”
平安慌慌张张地捂他的嘴:“也不用这么犀利。”
珉王挣扎开来, 对平安道:“我还是希望我父皇多活些岁数, 他这辈子挺苦的,像头驴一样没个停歇呜呜……”
平安再次捂他的嘴:“不要说话了。”
珉王点点头,平安才放开手。
“你这么问, 不会是知道什么内情吧?”珉王道:“我三哥干啥坏事了?”
平安:“………”
这家伙虽然不着调,但挺聪明。
“我可提醒你啊,坏事也要分多坏的事,只要我三哥勇于承认,父皇是极有可能原谅他的,我父皇这人,不怕儿子有心机,就怕儿子太忠厚,你别看他平时人五人六呜呜呜……”
平安:“别再说了!”
他还想多活几年。
……
珉王版大蒜素到底失败了,不但失败了,还完全腐烂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酒和蒜,我本来想,就算做不成大蒜素,做成药酒给父皇补补身子也行啊。”珉王一脸沮丧。
平安:“………”
平安告诉他是酒的度数太低,要想制成大蒜素,要先蒸馏酒精,要想得到酒精,就要等他的玻璃蒸馏器,可惜他的订单量小难度大,玻璃局忙着给军队烧镜片,又要给宫里烧祭器,民间商贾的订单具有盈利性,优先级也在他之前,把他的订单排到了爪哇国,问就是还要开会讨论生产方案。
“怎么如此麻烦……”珉王道。
“好事多磨嘛。”
其实平安没告诉他,即便有了大蒜素,也要经过复杂的实验,还要解锁输液技能,要找到更有效的麻醉药物,他这个“废柴”穿越者,得常常靠做梦回忆“冷知识”。
……
璐王完成了祈福工作,已经进入九月了。
九月初一,宫里要办家宴、吃花糕。
璐王来不及接触任何人,就被皇帝派去的人径直接到了宫里。
家宴上和乐融融,安阳小公主被打扮地一派喜庆,脖子上挂着三哥送她的赤金宝石福禄璎珞圈儿,举着四哥哥送的风车跑来跑去。
璐王家的几个姑娘小子也正是好玩的时候,小的跟着大的跑,宫女太监跟着护着,难免撞倒家什。
“放他们跑,小孩子就是要多跑,少约束。”太后道。
儿孙绕膝,太后半倚在榻上,容光熠熠,鬓边的白发都成了亮银色。
庄妃和淑妃在陪皇后娘娘下跳棋,庄妃说起勋戚中几个不成器的子弟时常出入欢场,前儿为了宴月楼的花魁争风吃醋差点闹出人命,顺天府抓了三个……
本想说些坊间艳闻讨皇后一笑的,却见皇后神色一滞。
淑妃便知道她又想起了昌平侯一家子,便替皇后反唇相讥:“你那兄弟也抓进去了?”
“姐姐这叫什么话,我弟弟早于那些人断干净了,自打昌……”
她正想说昌平侯家出了事后,父亲将弟弟从妓院抓回家中打了个半死,都在家躺了小半年了。碍于皇后在场,又改口道:“横竖已经改邪归正了。”
“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淑妃道。
庄妃一派毒妇面孔,正打算恶语相向,安阳公主挥舞着小手跌跌撞撞扑向娘亲。
庄妃瞬间变了脸色,笑靥甜甜:“阿娘的小娇娇,吃饱饱了没有?”
“咦~~”淑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皇帝及时插手,将这两个聒噪的家伙支到太后身边,换长公主、宁安公主和驸马来陪皇后。
太后令人将冰镇的葡萄端到近前:“一串葡萄拥挤地长在一起,可以存放数日,单颗葡萄却腐坏的很快,这是为什么呢?”
她本想借物喻人,告诉她们身为皇家人要团结友善,为天下万家做表率。
谁知珉王说:“那是因为葡萄果肉的暴露在空气中,容易滋生细菌,加速腐烂。”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军?
珉王还在跟大家掰扯什么是细菌,继而扩展到“洗手七步法”等预防细菌疾病的小常识。
淑妃先摸了摸这孩子有没有发烧,皇帝听他并不像胡言乱语,于是对吴公公说:“都记下来了吗?”
吴公公看一眼负责内起居注的太监:“记下来了。”
“送到太医院,让他们修改一番,制成《洁身正要》颁行各省。”
“是。”
珉王不干了!颁行天下啊,怎么也得给他一笔丰厚的润笔费吧!
“润笔费是吗?”皇帝反问:“要多少?”
珉王伸出一根手指:“至少这个数。”
“给他取一文钱。”皇帝对吴公公道。
珉王:??
哪有一国之君赏人钱财以“文”为单位的,他说得明明是一千两!
众人哄堂大笑,吴公公果真拿来一枚铜钱交给了珉王殿下。
珉王叹了口气,一脸“真抠啊,不像我”的嫌弃溢于言表,钱眼对着光看看,正打算收好谢恩,忽然发现铜钱背后有个祥云纹路,他“咦”了一声,反复地看。
这是一枚移范的铜钱,就是在铸造时出现差错,钱范移动,导致铜钱上出现了异常的纹路。
皇帝有酒了,醉眼看着他笑,吴公公解释道:“殿下,这是前日宝泉局送来的,铜钱背面出现了祥云图案,吕阁老说,这是陛下敬天法祖的回报,是大雍国泰民安的具象,乃上上大吉之兆。”
太后笑道:“大吉利是,让你母妃穿一根红绳给你带上。”
珉王将铜钱交给淑妃,笑呵呵地谢恩。
气氛一片欢愉。
皇帝不动声色道:“泊亭,陪朕出去走走。”
璐王道一声“遵旨”,起身默默跟在了后面。
此时刚至午后,秋日天高,皇帝说:“九月天,最宜登高望远。”
便带他去了皇城内最高的五凤楼,俯瞰京城盛景,爬到城楼顶上,璐王有些微喘,皇帝刚刚大病一场,反倒面不改色。
“平日里除了读书,也要多出去走一走,对身体有好处。”皇帝道。
“是,父皇。”
楼上风大,吴公公将一件披风披在皇帝身上,展目四望,长空一碧如洗,锦绣河山、巍巍宫城尽收眼底。
“看到了什么?”皇帝问。
“宫殿,街道,官衙。”璐王道。
“还有人。”皇帝道:“熙熙攘攘的行人,巡查城防的兵丁,形形色色的贩夫走卒,威风凛凛的达官贵人,他们各揣心事,各有盘算,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都是一样的汲汲营营,忙忙碌碌。”
璐王额角开始流汗。
皇帝微哂:“别紧张,咱们这样的人家,为了得到权力做些不可告人的事,不稀奇。”
璐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帝道:“你从七岁那年被送进宫里读书,远离父母,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直到父皇登基,父皇心里一直觉得有愧,所以你拉拢文官也好,积累名声也好,朕从未干预,毕竟朕不希望国朝未来的新君走朕的老路,初登大宝,没有内外班底,独自面对满朝强势的旧臣。
“但你亲近的都是些什么人?!你非但志大才疏,没有识人之明,还不懂得基本的用人之道——有些人像水,要顺应其势,因势利导;有些人像油,要热络亲近,但要加以约束;有些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你以君子待之,他以竭诚还你。
“这些道理,父皇不是没有教过你,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构陷郭恒?他手里捏着你什么把柄?”
璐王伏在地上,摇头啜泣。
“你是君,他是臣,他若有冒犯之处,你但可光明正大地弹劾他,可你不惜害人性命毁人前程,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手段去对付一个臣子,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是谁?!”
皇帝的声音在猎猎风中震耳欲聋,他在逼璐王道出实情,也是在给他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
谁知他等了良久,只听见璐王瑟瑟缩缩地说:“郭尚书手中没有臣的把柄,是当年恩科会试之前,郭尚书有可能被选为主考,臣受人之托,举荐了几个官员子弟去拜访——臣知道他见过几个年轻后生,但臣举荐上门的人,郭尚书一概不见。这件事被郭尚书的门生周沂看在眼里,此人不甘寂寞,不想在翰林院继续熬资历,便自作主张构陷郭尚书,想开坊到臣府上做侍读……”
“他不甘寂寞?”皇帝沉声问。
“是。”璐王道。
“他自作主张?”
“是。”
“你一点问题也没有?”
“臣有罪!周沂此举虽非臣直接授意,但臣事后未能纠举,反而暗怀感激之心,将他召入王府做讲官,臣有私心……”
皇帝眼底闪过一抹失望之色,一个字也不想再说,命他卸朝思过,无旨意不得踏出王府半步。
璐王直接被带离宫城,皇帝回到殿内,家宴已近尾声。
太后问起来,皇帝勉强换上一脸笑容,推说有个棘手的差事让泊亭去做。
太后一脸埋怨:“怎么都不让孩子把饭吃完?”
皇后察言观色,替皇帝圆场:“泊亭都年过而立了,早就不是孩子了。”
太后笑道:“在哀家眼里,你们哪个不是孩子。”
……
宴席过后,珉王便又回博兼堂读书去了。
宫里赐百官食糕,博兼堂也人人有份,吴公公亲自送来时,学堂里热热闹闹地,除了陈师傅没有一个人在看书。
孩子们正围着一个奇怪的椅子说笑。
吴公公围着椅子转了三圈:“这椅子怎么带轱辘呢?”
顾金生得意地说:“这是替长孙殿下给他舅公安德侯量身打造的轮椅。”
“呦!”吴公公情绪饱满地说:“如此精巧的轮椅,竟是你们亲手做的?!”
“那倒不是,我们只是画了图纸,送到木匠店打的,改了好几版呢。”平安实话实说道。
吴公公又是一顿猛夸:“那也够厉害的!还是小脑袋瓜好使啊,居然想到在椅子上装轱辘,安德侯坐上去又可以行动自如了。”
孩子们更加兴奋,纷纷邀请吴公公坐上去体验。
吴公公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对珉王和王子们拱拱手,笑着坐在上头。
“您坐稳了。”
力气最大的方禧将轮椅推得飞快,撞翻了桌椅,撞歪了书架,书本散落一地,孔子的圣像被震掉在地上,吴公公吓得花枝乱颤,险些被惯性弹射出去。
平安摸着下巴思考片刻:“看来还要加个安全带。”
孩子们便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安全带,平安将吴公公按回去,珉王抽出玉带将他捆在了椅子上。
被玩坏了的吴公公对陈敬时道:“陈师傅啊,您不管管吗?”
陈敬时戏谑道:“无妨,您再多夸两句,这房顶也可以掀了。”
吴公公摆手道:“可再不敢再夸了。”
陈敬时一脸从容地收起书本,将圣人像恭恭敬敬地请回原位,道一句:“各归各位,上课。”
第143章 第 143 章 作业换八卦就像开盲盒……
九月初九, 时人除了赏菊、食糕、插茱萸之外,还要吃迎霜麻辣兔。这是京城人的吃法,陈家人吃不惯茱萸椒麻, 因此只是摆在食桌上应个景,陈琰爱吃虎眼窝丝细糖,其他人更爱吃蟹。
每逢这一天,一家人嬉嬉笑笑, 攒坐吃蟹,挑出白嫩的蟹肉,蘸姜蒜醋,大人们还要佐以黄酒。
平安晚饭吃了七八分饱,才开始开螃蟹,小叔公在一旁絮絮叨叨, 教他如何剔蟹才能吃得斯文,还能在吃完之后得到一只完整的蟹壳。
平安不太感兴趣,一门心思吃蟹肉, 不但吃自己的, 还吃祖父祖母喂进嘴里的, 一次吃三只!
“今天小纪师兄又没来拜老师。”平安道。
重阳有隆师的习俗, 老爹这一房的新科进士经过朝考筛选, 留在京城的仅有七位, 他们进不去兵部衙门, 刚散衙就结伴上门拜访, 也不接受留饭, 说几句话就离开,眼下晚饭都快吃完了,一家人嗑螃蟹侃大天打发时间呢, 也没见纪莘的身影。
平安觉得很稀奇,这家伙通过了翰林院馆选,选为庶吉士,老爹不但是他的房师,还是庶常馆的班主任。
而庶吉士不过是待在翰林院读书而已,明明那么清闲,也不常来家里走动。
他原以为纪莘跟他的座师陆阁老更亲近一些,还特意问过陆阁老一句,结果陆昉告诉他,他也极少见到纪莘,不知道这孩子在忙些什么。
“他在京城举目无亲,过节不冷清吗?”平安又问。
陈琰道:“你小纪师兄进京赶考之前,家里卖了老家一间房,爹娘也一并进了京,一家人在炒米胡同赁了个小院住。”
陪读陪考的事放在后世稀松平常,在当下可不常见,时人乡土观念强,不是做官、经商、逃荒等必要原因,是很难离开故土的,如果小纪长期在京城做官,纪父纪母来京城投奔也很正常,但考都没考,就卖房子进京陪考的情况,平安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
“大抵是年纪小,不放心。”赵氏道。
平安一想也对,十六七岁年纪,放在后世还是个高中生,怎么可能放心让他独自一人长途跋涉进京赶考?
“他爹娘对他真好,愿意陪他留在京城。”平安道。
陈老爷幽怨地看了一眼陈琰,此人都蓄上胡子了还把爹娘捆在京城陪他,哦不,下个月运河上冻之前,老婆子也要回老家盘账了,只有他还要每日点卯上衙……
陈敬时听兄长提到上衙,一肚子话要说。某日陈老爷晚起了一会儿,晃到工部时人家都散衙往外走了,同僚问他干什么来,他说点卯,自此官场上多了个“陈所正点申”的笑话。
一家人正在说笑,九环进来禀告说纪莘来了。
陈琰拿他当孩子看,令人请他来内宅,并叫人收了桌上的残羹剩饭,端上两盘未动的螃蟹,并上了几盘时令瓜果、家里现做的点心果子。
纪莘带着父母备好的礼物走进堂屋时,正听见恩师家的小朋友在跟老爹掰扯蓄须这件事。
时下以长髯为美,许多大臣们即使不喜欢,也会选择蓄须以彰显自己的身份,陈琰蓄了半个月,平安就看不下去了,直言不好看、显老,至少要四十岁以上再蓄。
纪莘瞠目结舌,怎么有孩子敢不避外人对自己的父亲品头论足呢?更令他惊讶地是,全家人都只是在笑:“儿子长大了,管起老子来了。”老师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可真是,真是……骇人听闻。
纪莘收起一脸惊讶,拜见老师和堂上长辈,陈琰让他不要拘束,他却总盯着脚尖。
陈老爷怪道:“这孩子模样挺好,怎么总低着头,玉官儿你吓唬他啦?”
陈琰一脸无奈,两位祖宗当着他的门生,一个称呼他的乳名,一个品评他的胡子……
纪莘却道:“回师祖,堂上尽是女眷,莘乃外男,不便造次。”
却是赵氏和林月白先笑了:“你才多大,我家也没有姑娘,只管坐下说话吧,这蟹也是专门为你留的。”
纪莘举止得体,言语谦和,既不显得失礼,也不显得过分拘束。
陈琰递给他一只螃蟹,他便双手接过来,在九环端来的苏叶水中洗了手,慢条斯理地剥开蟹壳。
赵氏和林月白交口称赞:“真是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什么人家能养出这么斯文有礼的孩子?”
正举着四分之一螃蟹乱啃的平安闻言一愣,总觉得有人在点他。
陈琰问他这段时间在庶常馆的课业,纪莘对答如流,又问起家里,也说父母都安好。
陈琰又令人给他添酒,上好的花雕,温得热热乎乎的,可解螃蟹寒性。
纪莘却连道不敢,家中立下了规矩,十八岁之前不能饮酒。
这种年少登科的孩子,家里大多管得很严,林月白劝丈夫不要坏人家里的规矩,让九环拿苏叶茶来,一样可以解表散寒。
平安笑道:“跟我小孩儿一个待遇。”
林月白让两人序了齿,纪莘只比平安大了不到六岁。
“小师兄的身量不像齐州人,倒像江南人。”平安道。
“我是北人南相,”纪莘向陈琰告罪一声,笑道:“好比恩师的身量也不像江南人,像北方人。”
“那倒是。”平安道。
爹娘都是很高挑的,这也是平安不担心自己长不高的原因。
略说了两刻钟的话,纪莘便要告辞,陈琰亲自送他出门,还问起他在恩荣宴时脸上的伤——他也有好奇之心啊。
纪莘道:“恩师见笑,学生会试时的文章没有按照家父的要求去写,立论过于奇崛,发生了一些争执……”
陈琰一皱眉,他还没听说过谁通过了会试回家还要被打的,且如果纪父是个进士,只能说是严格,可他记得此人仅仅是个秀才,乡试屡试不第,这样的人管到会试答题上去,他有这个能力吗?
“令尊的确有些严苛了。”他说:“莫说会试,你的殿试文章我也看过,理辞气俱佳。会试、殿试的考官与童试不同,只要不犯忌讳,立论独到一些反而更得青眼。”
言下之意,夏虫不可语冰尔。
“学生也是这样想的,故而没有遵从家父的话。”纪莘道。
陈琰看着他,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有这份主见,远比精湛的学问更加难得。
“你有鸿鹄之志,志在长空万里,不要被眼前的荆棘羁绊。”陈琰道。
纪莘深深一揖:“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疏不间亲,子不言父过,关于纪父的为人,陈琰不能说太多,纪莘也不能说太多。
陈琰只是说:“京城各衙人手匮乏,都在向我要人,让我遣庶吉士去观政见习,无非就是端茶倒水,草拟公文,你有想法吗?”
纪莘喜出望外:“学生愿意去,开拓视野,增长见闻,总比在庶常馆中闭门造车要好。”
他说完,又觉得十分不妥:“呃,学生的意思是,庶常馆固然好,但……”
陈琰笑道:“有想去的地方,尽可以跟我说,我酌情安排。”
纪莘也不跟他客气:“学生想先去吏部,吏部为六部之首,总揽百官黜陟,可以洞悉整个朝廷的官吏体系如何运作;然后再去户部,学习钱粮民生诸事;再去兵部,学习戎机调遣,边官防务;最后是刑部、工部、礼部。”
陈琰:好家伙……
纪莘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多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学生孟浪了,都听老师安排。”
陈琰笑道:“无妨,这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回到堂屋,平安像个猴子似的蹲在榻上,陈敬时正教他作诗,林月白和赵氏拨着算盘对账,计算京城糖坊一整年的盈收,陈老爷差点就帮上忙了。
平安见老爹回来,一脸亢奋地凑过去:“爹,问了没有,他脸上的伤是跟谁打架了?”
陈琰无奈道:“怎么这么爱打听是非?”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平安道:“您告诉我,我晚上多临一篇字。”
陈琰道:“真的?”
“一言为定!”
陈琰戳一口茶,慢条斯理地样子险些急坏了平安。
“放榜当天太激动,脚底打滑摔到门槛上去了。”
“………”
平安咂咂嘴,索然无味。
作业换八卦就像开盲盒,风险大大的。
……
璐王府。
十个孩子围着舅公安德侯叽叽喳喳地说笑。
安德侯虞惇四十余岁,五官轮廓分明,鼻若悬胆,目似朗星,若非鬓角有一抹斑白,说他三十岁上下也不为过,恰因那抹斑白,如寒梅点雪,显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来。
一如坊间传闻,虞侯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可惜世上没有无瑕的宝物,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是个瘫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看的人不区男女,大人小孩儿天然愿意接近。
何况璐王七岁时被送回京城读书,只有虞侯一家陪着他一起进京,虽不能经常见面,但毕竟舅甥亲,连带着一窝孩子也很亲。
虞侯为孩子们准备了礼物,都是他亲手捏制的面人儿,插在草靶子上,做工精致,栩栩如生。
他酷爱面食,还爱看风中起伏的麦田,京郊有个庄园只种小麦,闲来无事就让人抬他去麦田里呆着,麦子熟了磨成面粉,除了吃就是捏面人,一年有多半年待在庄子上跟小麦白面作伴,是个外戚中的另类。
李宪推出他们最新改良的轮椅,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向他介绍轮椅的功能。
四个男孩子将他抬到轮椅上,推着他在殿内走来走去。
这时太监宣一声,璐王殿下到了。
孩子们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迅速地熄灭热情,安静站在一旁。
虞侯爷抱着小老四没撒手,与颓然不振的璐王四目相对,殿内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您怎么进来的?”璐王坐下来:“我这里不能见客。”
“陛下遣我来劝劝你。”虞侯爷语气温和。
璐王抬手打发孩子们出去,又屏退所有宫人太监,满脸焦虑地问:“陛下到底知道了多少。”
虞侯爷悠闲地啜一口茶,评价道:“你像一只惊弓之鸟。”
“舅舅!”
“殿下,稍安勿躁。”虞侯道:“陛下的脾气,若是知道什么,还会这样高举轻放吗?”
“可他对我的态度,分明已经失望透顶了。”璐王道。
“那要问殿下啊,为什么自作主张,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招惹郭恒,把臣的计划全部打乱?”虞侯问。
“我又是为了谁?郭恒已经查到了丁虎,下一步就是你。”璐王道。
“我敢把丁虎抛出去,自然有信心不被牵连,挑起文官和东厂之争,陛下就会授意郭恒大刀阔斧的搞京察,继而把他赶出京城去。”虞侯道:“你倒好,瞒着我对郭恒下手,不能一击致命,反倒养出个陈琰来,陛下为什么突然重用吕畴,转移了科道的视线,让郭恒逃过一劫,你想过吗?”
璐王沉默了。
第144章 第 144 章 可以制作一种蒙汗药。……
“陈琰有个独子, 叫陈平安,你可知道?”虞侯问。
“知道,一个半大孩子, 说话怪有趣,很讨父皇喜欢,给过不少赏赐,还赐了官身。”璐王道。
“非亲非故, 陛下为什么会喜欢他?”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偶尔吃一口野菜也会觉得新鲜。”璐王道。
“真想不通你这几年在忙些什么。”虞侯爷道:“陛下驻守边境多年,远离朝堂争斗,也未曾参与过夺储,初登大宝时政令都很直接,与旧臣斗得乌烟瘴气, 时常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自从认识了这个孩子,不但做事变得圆融迂回, 还时常让人捉摸不透。”
璐王道:“这孩子是有几分灵气, 听说读书也不错, 可那年他才七八岁, 能做什么呢?退一万步说, 就算他是个妖孽, 真能想出那些办法, 父皇也不可能任由一个孩子左右朝廷用人, 舅舅, 你想得多了。”
“这世上有句话,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虞侯道:“成人的想法往往遵循法则、囿于常规,孩童不一样, 他们心无桎梏,目无成见,会有很多新奇的想法,陛下从中取得灵感也未可知。”
璐王有些不以为然,但他没有再为此事争执下去,就算陈平安误打误撞,那也是偶一为之,不可能次次都能打乱他们的计划,郭恒才是他们最大的麻烦,当然,眼下又多了陈琰、严括、郑行远……一堆地大麻烦。
“你还真是当局者迷。”虞侯道:“臣拿到晋州军方的把柄,以备日后不时之需,谁承想陛下发狠把晋州一锅端了,不但让臣的计划作废,还险些让我们暴露,若非臣及时将一份手札送到顾宪手中,将祸水引向昌平侯,如今身首异处的又岂止是魏良?你仔细想想,陛下的这个决定又是谁促成的?”
“还有谁,不正是……”璐王愣住了。
还是陈平安牵得头啊!
连他那三个好儿子都在劝谏的奏疏上联名了,闹得沸沸扬扬,正是为了劝陛下将晋州的军政士绅连根拔起,一场贪腐大案,牵连无数官员,朝廷到现在还在阵痛。
妖孽,迟早要除掉这个妖孽!
璐王消化这些信息用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又问:“舅舅,你与晋州毫无瓜葛,为什么要拿他们的把柄?”
“你找份舆图看看,你的封地秦州在哪里。”虞侯道。
这倒不用看,璐王道:“在晋州的西北边。”
见他总算听明白了,虞侯疲惫地叹了口气,啜一口茶水润润喉。
“所以呢,秦州与晋州何干?”璐王问。
虞侯呛了水,杯碟乱响,滚热的茶水弄湿了衣襟。
璐王掏出一块手帕给他。
“你……你母亲怎就……”虞侯拼上半世修为,才把不好听的话咽了回去。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身负屠龙之技,却困于残缺的身躯,一腔谋略无处施展。
成为本朝第一谋士是他自小的梦想,可惜他并未生逢乱世,没有机会搅弄风云,不过没关系,顶尖的谋士从不抱怨环境,没有乱世就制造乱世,把李泊亭这种人拱上皇位,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而谋士,要含而不露,点到为止,才显得有格调,可惜他的好外甥永远跟不上节奏,每次见面都要他长篇大论、耳提面命,还未必都能吸收。
他真的很讨厌见面。
“他日你若去了秦州就藩,要想攻破晋州这样的边防重镇几乎是不可能的,你捏着守军将领的把柄,再辅以利诱,让晋州城为你大开中门,自然事半功倍。”
璐王恍然大悟。
“但是,谁说我要去就藩?”他问。
虞侯阴着脸道:“你如今的处境,离就藩也不远了。”
他都不好意思说,摊上这种外甥是他没得选,如果他是皇帝,但凡有第二选择,都不会考虑璐王,因此他让璐王效法古代贤王,礼贤下士、谦逊仁厚、乐善好施——没有精明的头脑,就用德行去弥补。
结果人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证明什么。经过璐王的不懈努力,真金白银捐出去了,亲爹被他得罪了,弟弟成了气候,还给自己养出一堆劲敌来……
辅佐这种养蛊高手,他焉能不做两手准备?
璐王闻言,又开始焦虑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要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李泊言非嫡非长,原就逊你一筹,文官不是最讲长幼有序么?只要陛下不拿出真凭实据,他们不会轻易放你就藩。”虞侯道:“只要留在京城,一切都还来得及。”
璐王点点头,又问:“如果父皇拿出证据呢?”
虞侯一口气差点梗住:“陛下丢不起这个人。”
璐王:“……”
虞侯索性再说得更明白一点:“如果陛下近期召见,你把这件事担下来,就说郭恒不把你放在眼里,你怀恨在心,推波助澜,想借周沂之手除掉他。”
“我疯了吗?”璐王惊道。
“不要忘了,诏狱只有审讯之权,审完还要送交三法司定罪。”虞侯道:“周沂在诏狱里生扛着是为了什么?不正是等着你拉他一把?你一推三六五,把他逼上绝路乱攀乱咬,把真金白银捐出来的名声败干净,被人弹劾到封地去,可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我担下来,就不败名声了?”璐王问。
“陛下心里已经认定的事,你早该承认了,只要你诚心悔过,为了皇家颜面,他不会把你怎样,还会授意法司酌情轻判。”虞侯道:“周沂最多判个杖刑充军,待风头一过,找人处理掉便是。”
虞侯推着两侧巨大的轮子向前滑行,生疏地拐了两个弯,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新奇。
“这个物件好,无须人抬也可以独自行进。”虞侯道:“替我谢谢宪儿他们。”
璐王心神不宁地应下。
………
这天休沐,平安一觉睡到辰时,起来发现老爹真的剃掉了胡子,他满意地点点头,小伙子真精神!
起床后去玻璃局取回定制的蒸馏器,也没时间研究,一股脑扔在马车里,打算明天一起带去研究所,直接丢给刘厦他们,下午去二师祖家练字,黄昏去大师祖家交功课,忙得晕头转向。
第二天听说一个不得了的消息,王实甫拜了个善于炼丹的道长做师父,要告假上山炼丹。
他爹王侍读差点疯了,苦劝无果后选择了“告老师”——王实甫是三代单传,请三位师傅务必帮忙阻拦。
胡师傅拿着一本《孝经》质问他:“王实甫,你明知自己是独子,焉能修道出家,弃祖宗高堂于不顾?”
王实甫说:“学生加入的是正一派,还不耽误成亲、吃荤,哦对了,以后别称呼学生姓名了,学生给自己取了个道号,叫神龟居士。”
胡师傅错愕道:“什……神龟?”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万事万物皆有始终,正应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实甫道。
胡师傅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王师傅接力。
“炼丹是很危险的,那些硫磺、水银都有剧毒,火候控制不好,还易发生爆炸。”
“所以我拜的是给先帝炼丹的守阳道长,他八岁开始炼丹,从没发生过爆炸。”
王时来惊讶道:“你是如何拜得守阳道长为师的?”
这位守阳道长不但为先帝炼丹,还被授礼部尚书衔,赐冠带致仕,领全俸,也就是说,二品以下官员见到他,都要给他行礼,自称“下官”。
王实甫道:“是守阳道长放话说要收一名关门弟子,共有百来人报名呢,学生我披荆斩棘杀出重围,最后只剩十人,他分给我们每人一片药田,让我们铲除杂草,想考验我们对草药的认识,可我又不学医,哪分得清杂草和草药啊。”
“那你怎么……”
“我灵机一动,把看着像药的全拔了,气得他老人家白胡子乱颤,果真不让我走了,非要留我在山上干活抵他的草药钱。”
“………”
王师傅掐着人中阔步离开博兼堂,换了陈师傅顶上。
陈师傅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吃丹药。”
王实甫总算说了实话:“您放心,我又不是真的学炼丹。”
“那是为什么?”陈敬时问。
“还不是因为这家伙。”王实甫指指平安:“从小看那么多杂书,又‘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害得我们跑断腿、翻烂书,到处寻找解决办法。”
平安随口蹦出“溶解、蒸馏、冷凝、过滤”之类的词,还有一些奇怪物质相互作用后产生的变化,听得他们云里雾里,问他具体怎么做,又常常说不清楚,王实甫想来想去,恐怕只有炼丹之人懂得这些了。
“容易么我。”王实甫道。
平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前世看书的时候囫囵吞枣打发时间,谁也没想到会穿越啊。
陈敬时又找到实甫爹商议,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反正这小子精力足,上山一个月可以,毕竟守阳道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用顾虑安全问题,但不能把功课落下,带着功课保质保量地完成,但凡少一个字,停掉他在研究所的所有活动。
王父倒挺担心守阳道长的安全问题,忧心忡忡地答应下来。
王实甫高高兴兴收拾书箱跑掉了,只剩刘厦和顾金生两个,继续埋头研究蒸馏法提取酒精。
……
王实甫上山时还是深秋,等他回到博兼堂时,窗外已经飘雪了。
他一个月炸了三口坩埚,打破了守阳道长一生零事故的记录……三次。
好在山上的师兄极富经验,指导他通过干馏绿矾得到一种叫做“矾油”的强酸性物质,并进行了初步提纯,因为平安说,有了矾油和酒精,就可以制作一种蒙汗药。
蒙汗药!武侠小说中的蒙汗药!
平安这才知道王实甫是冲着乙酉迷去的,他说得明明是吸入麻醉,被王实甫生生理解成了蒙汗药,不惜去山上拜师炼丹,寻找材料——平安心里一阵后怕,矾油可是硫酸啊,一个不小心,轻则灼伤皮肤,重则有生命危险。
而且平安只知道隔水缓慢加热产生气体,再将气体进行冷凝,就可以得到这种药物,具体怎样操作,平安也不太清楚。
虽然兄弟有点坑,但王实甫并不气馁,无非是将蒸馏酒精的器具稍作改动,多实验几次就是了。
第145章 第 145 章 你小子给我画的饼够吃……
平安准备了一批防护装备, 护目的玻璃镜、纱布口罩、羊肠手套等,还定做了一批窄袖过膝的白色实验服。
白纸黑字立了等人高的规矩,贴在研究所最醒目的墙上——圣人像旁边。要求所有人进入研究所时必须换下宽袖衣裳, 在中单之外要穿好实验服,带上手套、护目镜。房屋要每天通风,并检查环境安全,拿取腐蚀性物品时需要格外小心, 加热操作时要注意安全距离,防止液体飞溅烫伤等等等等。
王实甫嫌弃地说:“小小年纪,比我师傅还啰嗦。”
但平安威胁他,有任何一个人敢不守规矩,就立刻奏请陛下关停研究所。
他做这些事,长远看可以造福人类不假, 但这些药品由诞生到量产,由权贵到百姓,起码有几十上百年的路要走, 他一时还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 甚至都活不到那个时候。
眼下他所做的, 归根结底是希望治好皇帝大叔的病,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 就像珉王所说的, 世上不存在真正的好皇帝, 可是毋庸置疑, 皇帝大叔已经胜过了世上九成以上的皇帝;于私, 他们私交那么好,他也希望皇帝大叔能多活些日子,也希望好兄弟不要像前世那样, 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还落得一身残疾。
但为了救皇帝的命,牺牲任何人,他都不能接受,一点也不能接受。
王实甫还是头一次见平安这么严肃地说话,便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认真地答应下来。
……
到了年尾,皇帝召见璐王,不知道父子二人说了些什么,最后以周沂被判杖刑五十,发配充军,遇赦不赦告终。
璐王继续在府中闭门思过。
平安看着邸报有些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他没指望可以用陷害大臣未遂的罪名扳倒一个皇子,而且璐王陷害二师祖,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上元节过后,小叔公陈敬时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从六品,仍掌记注、纂修,算是小开坊,只待下一次京察后外放某地知府,或充任乡试考官、某省提学等——翰林官员越级升迁是家常便饭。
与此同时,位于城东的珉王府修建完毕,与璐王府、长公主府和宁安公主府相距不远,皇帝决定年后就让珉王开府,并设王府长史司,令礼部配齐一应官员侍从,负责各项事务,还要办一个非常隆重的开府仪式,庆祝珉王殿下长大成人分府别居。
珉王已经实地考察过了,打算在他居住的存心殿旁边腾出一间配殿,以后宫里不方便倒腾的实验,统统搬到王府去,都搬去。
皇帝无可无不可,以后自有属官对他负责,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珉王又问:“能不能带走我娘?”
皇帝一脸无语地看着他,长大了就快滚,还想拐走你娘?
谁知珉王惊喜万分:“滚走了就不用再上学了对吧?!”
皇帝瞥他一眼:“上学的时候滚回来,做完功课滚出去。”
“……”
珉王小声道:“开了个寂寞。”
“你再说一遍?”皇帝直起身来。
珉王一溜烟跑没了影。
……
新年伊始,璐王仍在禁足,小老四却入学了。
小家伙年纪最小,虎头虎脑大眼睛,十分招人喜欢,到哪里都跟着他们一班大孩子跑,生怕把他给落下。
到了二月,三年一度的外察如火如荼地展开。
顾名思义,就是对地方官吏进行考察,四品以上官员上书自陈,由皇帝和内阁学士商议决定去留,四品以下官员由各省巡抚、巡按及按察司考核,然后填写考语揭帖送达吏部。
这是一项合理有效的考核措施,但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外察的风刚刚吹到各省,朝中已经有了各自为营、相互攻讦的苗头。
徐谟在上一次的廷推中已经丧失了兵部的控制权,为了斗倒奸佞小人吕畴,这次摩拳擦掌,要收拾吕畴举荐在各地担任要职的官员,吕畴也不是吃素的,起先还只是见招拆招,见皇帝没有要插手的意思,磨刀霍霍,奋起反击。
对于四品以下官员,两方都在给郭恒施压,皇帝下明旨让郭恒“安心供职,勿为他人左右”,两人才收敛了不少。
皇帝的意思十分明显,内阁再怎样明争暗斗,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不能影响到吏部,脱离他的掌控。
平安小小地揣测了一下帝王心术,大臣之间的争斗对皇帝来说还是很有必要的,要形成相互制衡的形势,统治才能更加稳固,不过这种争斗一旦形成控制,就会变成“党争”,党争的恶果自不必说,不但不能稳固政权,还会使政令不畅,危及政权的稳定。
当皇帝还真是一项技术活,平安看着老爹松一口气,幸亏咱家没皇位啊。
陈琰一脸戒备地看着他,眼下吏部和都察院又忙起来了,这孩子最近有点闲啊,闲得他心里直发毛……
于是到了休沐日,打发他去吏部给郭老师送饭菜。
郭恒在吏部住了多日,这次不需要平安和郭琦守门,因为远不到老妻的生辰,他根本没打算回家,每日忙到深夜,就是为了避免受人利用,使外察变成党同伐异的工具。
平安拎着一个大食盒,在大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特殊时期,禁止闲杂人等入内。
平安两眼瞪得溜圆,对着新来的看门小吏说:“我不是闲杂人等,我叫陈平安。”
“陈平安?!”小吏一脸惊讶。
“正是。”
“不认识。”
“………”
平安又道:“我爹是郭尚书的学生,郭尚书是我二师祖。”
小吏一听,果然是来套关系的,禁止入内!
“………”
“平安?”大门内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朝他走过来。
“小师兄!”平安用力朝纪莘招手。
纪莘请门口的小吏放行,帮平安拎着食盒往里走,一路对他解释说:“部堂怕官员们上门骚扰,从架格库调了个特别耿直的书吏看门房。”
“果然特别耿直啊。”平安道。
他们在尚书院门口堵住了正要去馔堂的郭恒。
“你怎么来了?”郭恒问。
平安拉着他的胳膊往回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我家新换了一个北方厨子,我爹说很合您的口味,让我给您送来。”
“你爹是怕你闲着生事,把你打发来练字的吧?”郭恒道。
平安一愣,愤怒道:“人心险恶!”
郭恒笑笑,叫着纪莘一起去堂屋吃饭。
纪莘倒有些惊讶,郭尚书居然会笑。
平安来之前就听说小师兄在吏部观政,很受大领导器重。
纪莘起先同其他观政进士一样,只是端茶倒水、抄抄写写,日子久了,郭恒看他一笔行楷隽秀有力,人也举止得体、品行端正,便叫他来自己的尚书院帮忙。
饭后,平安跟纪莘聊得正欢,小吏又送来一沓文移,郭恒便带着两人回到签押房,吏部尚书的签押房是内外两个套间,内间为郭恒办公之用,外间是过厅,一众长随书吏在此处理往来文移,此时刚刚过午,众人就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平安照旧去墙上钉纸练字,纪莘在门口宽大的桌案上将文书分类整理,准备下午的部议。
平安好奇心强,围着桌子转了几圈,转完了圈,又开始问长问短。
原来他们在处理各地官员的政绩考核结果,纪莘告诉他,四品以下官员由文选司举荐,然后由尚书及两位侍郎,并文选司郎中裁定。
大雍十三个布政使司,一百多个府,一千五百余个州县,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升调全在这一间屋子里做出决定,工作量可想而知。
平安唏嘘道:“我以后不来吏部做官。”
一来权力大,免不了有人请托、行贿,家里又不缺钱,何必沾惹这些麻烦;二来工作量大,工作餐还不好吃。
郭恒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问小纪:“怀勉,官场上那句话这么说的?”
“吏部贵、工部贱、户部富、礼部穷、刑部威、兵部武。”纪莘道:“旁人都是削尖了脑袋要来吏部任职的。”
“那我就更不能凑热闹了,”平安想了想,“我去光禄寺吧,光禄寺虽然膳食做得不好吃,但食材都是一等一的,别人家买不到的我都能买到,价格还便宜,到时候拿来孝敬师祖和师祖母,什么虫草松茸、鸡枞牛肝,顿顿管够。”
郭恒只是白他一眼:“你小子给我画的饼够吃到下辈子了。”
平安嗤嗤地笑,被撵回墙边练字。
纪莘再次惊讶,原来郭尚书还会开玩笑啊。
郭恒将刚送来的官员考核大致浏览一遍,一边看,一边口述公文内容,让纪莘帮他起草。
吏部向外发出的文移主要分为四类:向陛下汇报事务的题本,向平级沟通政务的咨文,向下级发布命令的札付,在内部沟通信息的便函。纪莘来到吏部不久就已全部掌握,完全跟得上郭恒的节奏。
“小师兄好厉害呀。”平安由衷夸赞。
郭恒没抬眼,只是说:“你爹举荐的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看起来对纪莘十分满意。
有了纪莘的协助,郭恒很快将下午的工作处理完毕,正提笔蘸墨,打算往平安的功课上打黑圈呢,书吏进来禀报:“璐王府派人来送考语揭帖,想见大人。”
郭恒笔尖一滞。
虽说王府官员也在这次外察之列,但紧要时期,郭恒不愿接触璐王府的人,便派纪莘去,推说自己要事缠身,打发他们离开。
纪莘去了盏茶功夫,郭恒有事叫他,才发现他还没回来。
几句话的事,如何去了那么久?
平安自告奋勇:“我出去看看!”
他穿过过厅跑出去,只见纪莘正扶着门前一棵大槐树,弯着腰干呕。平安疑惑地走上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纪莘猛地一个激灵,倒把平安吓了一跳。
“小师兄,你脸怎么这么白,还出了这么多汗?”平安问。
“我刚刚……看到一个人……”纪莘说,“觉得很不舒服。”
“谁?”平安问。
“璐王府长史……”
“那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叫陈敬茂。”平安道:“我也不喜欢他。”
“身后的侍卫。”纪莘道。
“……”
平安问:“是不是四十多岁,高高的,大驴脸,额头两条鲶鱼须。”
“正是。”纪莘道。
他十分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突然耳际嗡鸣,心脏在胸膛狂跳,头疼得像要裂开,胃里也翻江倒海,一直强撑着,坚持到把人送走,扶着大树就开始呕吐。
“他叫高泰,是璐王殿下的侍卫头领。”平安道。
第146章 第 146 章 你是谁的人,有什么目……
“高泰。”纪莘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
“小师兄, 你是被他丑吐的吗?”平安道。
纪莘苦着脸直摇手,君子不以貌取人,再说此人只是脸长, 远没有到丑吐的地步。
平安又想到刚刚的饭菜里有一道河鲜,担心他食物过敏,扶着他的胳膊:“我送你去医馆吧?”
“不妨事。”纪莘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我好多了,咱们回去吧。”
郭恒很忙, 又是个严肃的领导,看到纪莘脸色不好也没有主动关心,只是部议的时候让他在一边旁听,换了另一个观政进士做记录。
郭恒在签押房忙到深夜,纪莘就陪着加班到深夜。
郭恒略舒展一下身体,对仍在灯下阅看官员资料的纪莘说:“我老头子觉少, 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用每天陪我熬到这么晚。”
纪莘此时已经恢复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笑道:“不是学生愿意熬, 是有不少人听说部堂赏识学生, 拐着弯儿地上门向学生打探消息。”
“不见就是了。”郭恒告诉他, 做人要敢于拒绝, 做官尤甚。
纪莘也很实在:“学生还未授官, 有太多关系不敢得罪, 不如在这里躲躲清净, 深夜再回家, 省却很多麻烦。
“再者, 学生将这些官员履历、政绩及考语写成节略,您和两位部堂再看,也可事半功倍。”
所谓节略, 就是对文牍的摘要,去其繁冗存其精要,可供上司迅速了解一位官员的履职表现。
郭恒知道纪莘有上进心,叮嘱他不要熬得太晚,便去歇了。
夜阑人静,整间签押房只点了一盏油灯,炭火渐渐地熄了,早春夜晚寒凉,纪莘的手指渐渐变得冰冷,但没有去添炭。
记得六岁那年刚刚开始练字,直喊冷,娘亲在他手中塞了个汤婆子,隔一会儿就添些热水,被父亲看见了,把他两只小手打得肿透,还骂他矫情——武人尚且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点苦都吃不得,他日如何金榜题名?
在寒夜里写字也是从小习惯了的,他有今日的成就,也是被父亲拿着戒尺一点点逼出来的。
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一两天是干不完的,纪莘揉揉酸胀的眉心,稍事休息,扯过一张草纸,在上面画了一个线条简单的虎头。
这是他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个胸膛带虎头纹身的人,将他夹在胳膊下快步地走。
他从记事起就在找胸口有纹身的人,不是父亲,不是任何男性族亲或邻里,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做噩梦魇着了,娘亲还找了个道士,上门做了一场法事。
门外有巡夜的小吏经过,他急忙打开灯罩付之一炬,待到窗外没了声息,他提起油灯去了三堂的架格库。
徜徉在巨大的格架之间,纪莘找到了齐州官员的花名册,按照时间翻出一本,对着光线查看上面的名字,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焦躁而充满希望的心也慢慢冷却下去。
“在找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来自身后无垠的黑暗。
纪莘毕竟未经世事,手一抖,油灯险些落地。
“拿稳,架阁库最怕水火。”是陈琰的声音。
他回头,郭恒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陈琰和陈平安,平安提着一盏防风灯笼跨过门槛,眸子发出乌亮的光,直勾勾地把他看着。
“小师兄。”
“部堂,恩师。”纪莘强作镇定,向他们作揖。
“已经深夜了,在找什么?”这句是陈琰问的。
纪莘道:“在找一位叫做林晏的官员,学生发现他的履历与地方报上来的不相符。”
“哪里不符?”郭恒问。
“他在齐州任过职,齐州官吏的花名册上却没有他的名字。”纪莘道。
郭恒反问:“你确定是叫林晏?”
“是叫林……”纪莘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郭恒靠近他,脚步碾过满是尘土的地面,发出滞涩的嚓嚓声,仿佛踩在纪莘心头。
“你从会试放榜之后,就一直在引起彦章的注意,不去拜师、迟到、脸上的伤、严厉的父母……你成功了,他不但注意到你,还同情你、赏识你,愿意给你来吏部观政的机会。”
郭恒回到远处,找了一条干净的凳子,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对着萦夜之中的一点光亮道:“说吧,你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
郭恒直截了当地问出来,纪莘反倒没那么害怕了,他对着另一点光亮道:“我不是谁的人,处心积虑来到吏部,是为了调查自己的身世。
“我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爹叫林晏,我娘叫许幼娘,我家住在齐州某地,父亲是齐州某某使。”
可惜他当时年纪太小,那个声音太模糊,压根记不完全。
而所谓的“林晏”、“许幼娘”,仅凭两个不知道写作什么的名字,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好在他金榜题名,成功进入吏部,并取得了上司的信任,又恰赶上外察期间,为了进出方便,郭恒给他写了一张条子,可以随意调阅地方官员的档案。
既然是齐州某某使,他便从齐州官员的花名册开始查起,可他刚刚已经将他出生到五岁这五年之间的地方官员全过了一遍,压根没有姓林或叫“晏”的同音字官员。
说完这些话,纪莘一撩袍襟跪在地上,对陈琰道:“学生脸上的伤,是向家父询问自己的身世时引发的争执,并非关于学业和考试,学生欺骗了老师……”
陈琰面色平和,对平安说:“扶你师兄起来。”
平安赶紧上前,将纪莘扶起来。
微微地惊讶过后,郭恒又问了一遍:“是林晏,还是凌砚?”
纪莘摇头道:“我不确定。”
“我有一同科叫凌砚,二十二年前的探花。”郭恒道。
纪莘错愕地在原地。
陈琰忍不住提醒他:“去查兴化三十四年的进士名册。”
纪莘回过神来,迅速去格架间寻找,须臾间找到一本名录,找到了凌砚的名字——兴化三十四年一甲第三,初授翰林院编修。
“再查兴化三十五年和四十一年的京察档案。”陈琰道。
纪莘转身再去,平安也赶紧去帮忙。
“凌砚,兴化四十一年升任右春芳右中允,兼齐州道巡盐御史。”平安激动地念出声来。
正好是十五年前。
“再查兴化四十一年的敕命名录。”陈琰又道。
两人再去,果然找到了巡盐御史凌砚之妻——平扬府许氏,贞顺以宜家,载考国常,兹特敕安人。
妻子姓许。
郭恒道:“巡盐御史隶属于都察院,多为临时派遣,不是地方官员。”
因此齐州的地方官员名册是查不到的。
“难怪。”纪莘颤抖着声音问:“他现在在哪儿?”
“在……芩州卫龙襄驿。”郭恒的声音很沉。
纪莘震惊地无以复加:“为什么?”
“兴化四十三年,他以日食为由上书,痛陈时弊,直言内阁相公皆竖子,六部部堂皆庸奴,被先帝下诏狱发配充军,具今已有十三年了。”郭恒道:“陛下登基之处,平反了一批因言获罪的官员,但因凌砚在奏疏中直言先帝的过错,无人敢为其平反。”
纪莘心底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十三年前,他四岁,发生了什么,让这位前程似锦的探花郎做出这样失去理智的事?
平安拉住纪莘的胳膊,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抖,低声提醒道:“小师兄,你可以去看他。”
纪莘回过神来,努力压制颤抖地声音:“老师,学生想按例游学,告假去岑州探望这位……探花郎。”
他极其痛苦地念出最后三个字,整个人像一根快要折断的旗杆子,摇摇欲坠。
庶吉士、观政进士,及第一年后都可以告假去游学,开拓眼界,体察民情,为以后的从政做准备,朝廷还可以开具凭证,可以免费住驿馆,领取地方的馈赠,其实在平安看来,跟后世的毕业旅行差不多,还是公费的。
两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赞许的,一个遭此变故的少年,没有哭喊失态,还能想到以游学的名义离京,去寻找生身父母,这份理智也非常人可比。
旁观者显然比他更理智,陈琰道:“你此时去岑州,一来一回将近一年,而且你就算见到了,也要按期回来,不能长久地尽孝。”
即便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平安依然能看见纪莘通红的眼眶。
“请老师教我。”他说。
“我若是你,第一,查到平扬府母家的住址——吏部应该都有备案,托人捎信,询问凌家是否有走失的孩童;第二,倘若凌砚真的是你的生身父亲,你又当如何?”
“自然是为他平反。”纪莘毫不犹豫地说。
“为他平反。”陈琰道:“无非几种途径:第一,依律逐级上告,为你父亲辨明冤枉,请都察院重审,但你父亲的案子清晰明了,无法证明原判有误,很难推翻;第二,叩阍,击登闻鼓、邀车驾,直接向陛下陈情,但是依照国律,越诉者笞五十,若申诉不实,则以诬告罪论处,轻则杖刑流放,重责死罪。”
郭恒意味深长地瞥一眼身边的小孩儿,平安想到两年前因为越级上诉被二师祖揍的事,缩起脑袋,假装自己是只鹌鹑。
纪莘渐渐恢复了理智:“我想先去调阅凌大人当年奏疏。”
郭恒道:“我可以为你开牌票,去通政司调阅。”
“但……”纪莘道,“正是外察期间,这样会被认为是部堂的意思。”
郭恒道:“这就是彦章要说的第三个办法,由清廉正直的官员代陈诉状,但作为交换条件,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些事。”
平安在心里叹一口气:又来了又来了,好大一个忠臣干吏,别总说这种有歧义的话好吗?!
第147章 第 147 章 只要我够快,麻烦就追……
外察期间起复官员并不是稀罕事。
郭恒命人去通政司调取的凌砚弹章的消息不胫而走, 朝中百官联想不到纪莘与凌砚的关系,只当是郭恒要为同科平反。
关于生身父母的东西,纪莘自然不会带回家被养父母看到, 也不宜在吏部拆看,因此陈琰将他带回陈家,在前院腾出一间客房让他暂住。
可把平安激动坏了,一散学就跑去找小师兄说话。
纪莘的心很乱, 那份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背都背下来了,依然在等许家的消息。
从春寒料峭等到草长莺飞,和煦的暖风捎来了平扬府许家的书信。
纪莘两手颤抖,忐忑不安地拆开信件,一边满屋徘徊, 一边读完了书信中的内容。
许家主母亲自给他来信。
信中说,女婿凌砚历任翰林院编修、修撰、都察院齐州巡盐御史,但因巡盐御史任期不定, 有时长达数年, 凌砚便带着妻儿一起上任。
凌砚夫妇郎才女貌, 生儿乳名“索儿”, 聪明健壮, 本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却在抵达齐州的第二年, 年仅三岁的索儿遭人绑架, 地方官府寻找数月, 只找到一件血衣,凌砚愤而上书,痛陈时弊, 和妻子一起被锦衣卫抓获并带回京城,她的外孙自此再无下落。
许家过几日就会派出长子——索儿的舅舅启程进京,与纪莘一晤,信件的最后,还请纪莘查看右肩后方,是否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褐色胎记。
平安散学回家后,纪莘将信件内容拿给他看。
平安看完后久久难以平静,问纪莘:“小师兄,你有那样的胎记吗?”
纪莘将衣带解开,露出右肩,只见一块铜钱大小的圆形疤痕。
他说:“我爹娘说是幼时乱跑乱撞,被滚热的烧火棍戳到烫伤,但我实在记不清了。”
“欲盖弥彰。”平安道。
纪莘点点头。
平安看着他红了的眼眶:“小师兄,你想哭就哭一会儿,我去守着门不让人进来。”
纪莘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平安是越来越佩服他了,想哭还得分时候。
……
到了三月中旬,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纪莘的父亲,亦或说养父找上门来。
陈琰和林月白“无暇”接待,打发爱吃瓜的平安去应付,平安颠颠地去了。
纪父是个秀才,像一根挑着一件半旧直裰的高瘦竹竿,在平安面前百般客气,只是说话嘴角总向下撇,不苟言笑,在纪莘面前努力维持着他自所谓的父道尊严。
其实大部分孩子,跟父亲在一起时长得像父亲,跟母亲在一起时又长得像母亲,平安打眼就看出来了,老纪生不出小纪这样的孩子,两人从相貌到仪态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平安问他:“听说您卖了老家一间屋,陪着小师兄上京考试?”
说到此处,纪父露出欣慰地笑,一来纪莘年纪小,独自出远门家里不放心,二来京城居大不易,只能卖一间房供应全家人开销。
话里话外都是祖宗庇佑、父母教养、亲族关照,成就了今天的纪莘,纪莘当心怀感恩,回报家族云云。
时人重孝道,纪莘或许觉得很有道理,平安心里早已嗤之以鼻,努力决定下限,天赋决定上限,小师兄能够年少登科,大一部分原因是人家亲爹是探花好吗?
你家里全力培养你,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秀才?
平安毕竟是个小孩子,眼看有点坐不住了,纪父只好不再多说,借口纪母身子不适,让纪莘尽快回去侍奉。
国朝重孝道,纪莘如今是有功名的人,官声很重要,还真就不得不回去。可他毕竟不再那么容易掌控,平安随意编了一份吏部的假手函,就把纪莘骗出来了。
他知道纪莘身上钱不多,从荷包里掏啊掏,索性一股脑倒出来,将一把碎银塞进他的手里:“许家舅舅来京城了,出了胡同口左拐有家如意楼,他在那里等你,快去。”
道谢的话显得苍白,纪莘拍拍平安的肩膀,快步消失在胡同口。
……
平安散学后,听说小师兄已经回来了,丢下书箱去了前院。
纪莘今日见过舅舅,确定了自己的身世,确定了生身父母的近况,回到陈家,再次拿出父亲的奏疏反复地看。
平安敲门时,纪莘还在对着奏疏发呆。
他已经数日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也会做一些阴森恐怖的梦,他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污浊的井底,四周都是孩子的哭声和凄厉的惨叫声,他想逃跑,两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他想呼救,却空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师兄,你还好吧?”平安道。
纪莘将奏疏递给他看。
又道:“这篇奏疏,言辞犀利不假,但不像一个探花应有的水平。”
说罢,他指着奏疏第一段:
齐州道巡盐御史臣凌砚谨奏:臣观朝纲废弛,如人衰病已极,脏腑百骸,莫不受患,臣窃痛之,顾披肝沥胆,冒死以闻。
“到这里,都还是正常的,但你看第二段,上一句是齐州大旱,下一句是黄河决堤,痛斥朝廷赈灾不利,话说一半,又去纠举兵部贻误军情,一会儿是三月倭寇登陆,一会儿是十月沥县民变,毫无章法,前言不搭后语。”纪莘道。
“可能是在情绪激动之下写出来的?”平安问。
纪莘摇头:“一个探花,学养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就是再激动,写出来的文章也不可能像我养父一样吧?”
平安又将奏疏看过一遍,心里想,难怪老纪考不上举人,评价一篇文章要从“理、辞、气”三方面入手,逻辑架构是立文之根基,逻辑不通,考官只扫一眼就会黜落。
小师兄说得有道理,一个学养扎实的人是很难写出这种东西的,除非他真得疯了。文章首尾段显然逻辑正常,内容虽然毫无条理,但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是真实可信的,没有半点捏造污蔑的成分,足见此人尚存理智。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冗长拖沓,没完没了,这要是探花的水平,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考状元了。
……
翌日回到博兼堂上课,早读时王师傅还没来,刘厦、邓驰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砌诗塔。
平安灵机一动,默写出二三百字节选,让大家集思广益,看看这位语无伦次的探花郎到底想表达什么。
一群神童便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我觉得,这是一篇藏头文。”邓驰道。
“只听说过藏头诗,还没听过藏头文。”平安道。
“真的,你把它断句之后,只取第一个字,连起来读。”
“岁额三十万引。”平安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邓驰道:“再把它的句尾连起来试试。”
“实发不足半数。”平安咕哝道:“什么跟什么……”
“王师傅来了!”有人小声喊道。
平安迅速将文章撕成很小的碎片,丢进纸篓里。
到了傍晚,他将新发现告诉了小师兄。
纪莘如醍醐灌顶,再次拿出那份奏疏,一字一句地拼凑,用蝇头小楷写在空白的稿纸上,他还发现,有些字句不通顺之处,多为数字的谐音字,如将“久”、“纠”做“九”,“夷”、“以”改做“一”,便又通顺了。
两人熬了一夜,终于从六千多字的超长奏疏中,找出了藏在字缝里的秘密。
“岁额三十万引,实发不足半数,万通桑海分号,兴化四十二年。”
“九一,登,十条四百料,利两万,日本。”
“九廿一,石,七条四百料,利一万四,日本。”
“十五,登,十条五百料,利两万四,吕宋。”
……
“小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平安问,
纪莘道:“我查过齐州的地方志,齐州沿海有数十个港口,‘登、石’等字都能对应港口的名字,‘料’是衡量船只大小之用,一料相当于一斛,折合粮米一石,所以这些文字,应该是万通号桑洲府分号泄露出来的交易流水,兴化二十四年船只出海的数量和承载量、收款金额,以及货物流向。”
平安道:“可是,朝廷禁海已经很多年了,寸板不许下海呀。”
他话音未落,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走私。
原来这份指天骂地的奏疏,是揭露齐州沿海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出海的账目,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这冰山一角的背后,是一个走私官盐的巨大利益网,只要官府拿着这份账目去万通号调查,很容易就能抓出这些巨款的幕后收款人。
“我生父当年一定是意外得到了这份账目,当地帮派势力便将我绑走作为威胁,要他同流合污,但他并未屈从,找寻数月只找到一件血衣,便知道对方不打算放过我们全家了,毕竟看过这份账目的人,很容易就能记下来,要想销毁证据只有灭口。我生父便写下这份奏疏,将账目的秘密藏匿其中,锦衣卫去齐州带走了他们,反倒因此保全了性命。”
平安暗自唏嘘,奏疏原本任何人都不能销毁,这是祖制。凌大人用发配充军的代价,保住自己和妻子的性命,并将一份加密诉状永远钉在了通政司档案之中,只待有朝一日,君王贤德,吏治清明,这份罪证得以重见天日。
“这是一个大麻烦。”纪莘将账目卷成一个小卷,用竹筒装好,火漆封边,对平安说:“这份奏疏被我借出来调阅,一定已经被人盯上了,我们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别人也不傻。”
“那怎么办?”平安问。
“叩阍。只要我够快,麻烦就追不上我。”纪莘道。
所谓叩阍,就是陈琰所说的第二个方法,用特殊途径直接向陛下面陈诉状,但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越诉者笞五十,对于纪莘这样的小身板,也实在有些重了。
“没必要吧,我可以帮你……”平安道。
“不行。”纪莘道:“我得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事儿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谁也遮盖不住。越快,我父母就越安全。”
平安满目惊讶地看着他。
“听话,回去收拾一下,该去上学了。”纪莘道。
……
博兼堂,陈敬时正在为他们讲《春秋》,忽听承天门的方向传来阵阵急促而沉闷的鼓声,一声紧似一声,惊飞了门庭的鸟雀,整个宫城为之震动。
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什么声音?”
“是登闻鼓,有人敲登闻鼓!”
平安站起来,对陈敬时说:“师傅,我想去解手。”
陈敬时道:“去吧。”
平安跑出门去。
珉王也站起来:“我也要去。”
“……”陈敬时道:“他要解手您也要解手?”
“是啊,这种感觉会传染。”
陈敬时:“……”
珉王只当他默许了,跟在平安身后跑出去了。
丁公公带着几个太监追上他们:“殿下,殿下,您二位这是去哪儿啊。”
“登闻鼓院。”
第148章 第 148 章 且慢!
登闻鼓制度古来有之, 被大雍朝完美地继承下来。
太*祖建国之初,为了广开言路,让军民百姓有伸冤的途径, 在午门之外设立了登闻鼓,鼓皮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声震霄汉,一鼓响而全城知, 想瞒也瞒不住。
起先敲登闻鼓并不限制事由,只要敢敲,都能得到处理,直到有对夫妻闹离婚把太*祖他老人家从寝宫敲了出来……
后继之君没有太*祖那样的旺盛的精力,便在登闻鼓外设登闻鼓院,由都察院派御史轮流值守, 专门在此处受理诉状,并要求当事人要依次向州县、府、地方法司申诉,穷尽手段依然未能解决, 才可进京挝登闻鼓。登闻鼓院受理诉状后, 会送达御前, 由皇帝亲览, 皇帝有时也会亲自召见申诉人。
但如果当事人甘愿受刑、执意击鼓, 官员和锦衣卫却是不能阻拦的。
纪莘将鼓锤撂回鼓架上, 不高但笔挺的身躯直面满院的锦衣卫校尉:“学生翰林院庶吉士纪莘, 有冤情直奏今上, 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锦衣卫力士们纷纷愣住, 哪来的愣头青,敢这样跟他们说话?
负责登闻鼓院的赵御史排众而出,对纪莘道:“纪庶常, 你有冤情,要先去大兴县、顺天府陈诉,县衙府衙之上还有三法司,你可有他们驳回诉状的回执?”
“没有。”纪莘坦然道。
“没有,就算越诉,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知道,如能面见陛下,学生坦然受之。”
那名御史点点头:“来人,将这位纪庶常拿下。”
纪莘面不改色,束手就缚。
忽然不远处听到一个声音:“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赤色团龙盘领常服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个七品官服的少年。
“珉王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丁公公扯扯平安的袖子:“祖宗,别在这里胡闹了,快回去吧!”
“我没有胡闹。”平安朗声道:“按照国律,‘老少废疾,凡年七十以上,十六以下,犯流罪以下可折银收赎’,平时只论虚岁,其实我师兄距十六岁还差两天,可以纳银赎罪!”
那锦衣卫有点懵,在宫里当差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敲了登闻鼓还能交银子抵罪的。
赵御史也怔了怔,但他毕竟是风宪官,熟知国律,且他见过平安,知道他是顶头上司沈副宪的徒孙,便对校尉首领道:“他说得不错,笞刑共分六等,笞五十折银……”
“笞刑五等,赎例三贯钞。”平安脱口而出。
赵御史微微汗颜,这记性也太好了……
平安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钞交塞到赵御史手里。
“平安。”纪莘蹙眉看着他,欲言又止。
平安这才想起,小师兄就是来把事闹大的,要是毫发未伤,效果会大打折扣。
可笞刑五等是极重的刑罚,想打残一个人一点也不难,小师兄还这么年轻,万一落下后遗症可怎么好?
平安权衡利弊,想到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从赵御史手中抢回纸钞,点出六百文收好,余下的交还回去:“折银两贯四百文的话,还剩多少?”
赵御史道:“十杖。”
“那就十杖。”平安道。
赵御史在科道混久了,一眼就看出平安想为纪莘营造悲壮气势的目的,拉他到一边小声说:“十杖不痛不痒,太鸡肋了,怎么也得二十起步。且国朝笞刑不杖满,天饶一,地饶一,君饶一,实际才打十七下。”
平安想了想,就算有人故意使坏,十七杖想把人打残也说不过去。
“成交!”平安摊开手:“找钱找钱。”
纪莘一脸迷惑地看着平安与赵御史讨价还价,两人商量出一个数字,然后朝众人招呼一声:“打吧,打完还要去面圣,别让陛下等急了。”
“………”
纪莘未及反应,就被人按在了刑凳上。
笞者,击也。为五刑之中最轻的一等,古时用竹,今时则用楚,楚就是荆条,因不易伤筋动骨而起到“惩戒小愆,教化子民”的作用。
即便如此,当平安看到那三根荆条捆成一束的沉重刑具,还是惊恐不已。
珉王倒是一脸很见过世面的淡定,眼睁睁看着那浸水的荆条往纪莘的臀腿上抽去。
“嗬……”纪莘发出一声隐忍的哀唤,一手攥住刑凳,一手塞进嘴里。
……
不论登闻鼓院设置怎样的阻碍,一旦有人挝鼓,皇帝就必须承接诉状,这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
到了乾清宫外,平安被人拦住去路,无旨意不得进殿。
珉王给他一个“别急,我吃完瓜讲给你听”的眼神,亲自扶着纪莘进去,然后,同样被请了出来……
算了,回去上课。
皇帝见到纪莘时,只见他一步一拐,额上鼻尖上都是涔涔的冷汗,强忍着疼痛伏身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因为他是今科进士中年龄最小的,本就有些印象,少年人的狼狈又带着点稚气可怜,是以皇帝已然动了恻隐之心:“小纪卿,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到底有何冤屈?”
“请陛下赐臣一把剪刀。”纪莘道。
皇帝皱眉道:“你当朕是昏聩不明的昏君,还要以死相谏不成?”
“……”纪莘被板子震得脑袋发懵,一时有点接不上话,顿了顿才赶紧解释道:“臣不敢,是有一件东西,为了躲避搜查,缝在衣裳里。”
皇帝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遂让吴用取来一柄裁纸的小刀,剖开纪莘的里衣夹层,取出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
皇帝略一颔首,吴用便打开竹筒,将里面的纸张抽出来,呈上去。
皇帝看着那一条条没头没脑的账目,沉声问:“这是什么?”
纪莘用沙哑的嗓音道:“这是从前齐州巡盐御史凌砚的奏疏中侦破出的,兴化四十二年齐州某银号过账的走私海外官盐账目,伏乞陛下御览。”
殿内针落可闻,皇帝沉默地看着那份简短的账目。
短短三个月时间,便有百万两白银在看不见的地方流入大雍,盐、铁等物为朝廷专售,居然有人敢大规模走私,还敢走私海外。
皇帝的沉默让纪莘心生忐忑。
只有侍奉帝侧的吴用知道,陛下发火的时候多半不严重,骂完也就过去了,只有真正震怒时,才会异常冷静。
“凌砚身为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甚至可以银章密奏,直达天听,为何不直接上奏朝廷,要选择这样奇怪的方式?”皇帝道。
纪莘捧出奏疏原本,对皇帝道:“大雍祖制,奏疏原本不得损毁,臣猜想凌御史一定身处危局,通信受限,只能以死谏的方式记下蠹贼罪证,希望有朝一日这些账目可以重见天日。”
“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猜想,纪莘,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可知诬告的后果?”皇帝道。
纪莘伏身道:“诬告反坐,臣知道。如果臣所言不实,愿意以死谢罪!”
皇帝听罢,立刻从翰林院召来几位官员,拿着奏疏原本逐条核对。
大殿中只能听见纸页沙沙声,纪莘只在一旁静静等候,冷汗沿着鬓角由下巴滴落。
不知多久,一位翰林待诏上前叩拜:“回陛下,如果按纪庶常的说法,是分毫不差的,只是这套的解法是否有些牵强?”
“牵强与否,查户部齐州清吏司当年收取的盐引数目是否为三十万引,便可一校。”纪莘道。
皇帝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问:“这份奏疏是谁让你调阅的?”
“回陛下,是郭尚书。”
皇帝又问:“谁在内阁当值?”
“传。”
郭恒和吕畴进殿时,纪莘已将自己的身世之谜一五一十告诉了皇帝。
“臣被贼人掳走时年仅三岁,不知因何得以苟全。家父家母的性命想必也受到了威胁,只能以这种方式保留证据,并非沽名钓誉、讪君卖直、陷先帝于不义,请陛下明察。”
稚气未脱的少年,比珉王李泊言也大不了几岁,正该是受父母庇护的年纪,却为了父母双亲,宁愿受刑也要叩阍直诉于御前,皇帝看着焉能不动容,更加恼恨那些伤天害理的走私势力。
皇帝见到郭恒,便令人将那份账目拿给他看。
郭恒直感到触目惊心,强自镇定,看着纪莘一脸责备道:“本官向你保证过,一定会陈奏陛下的,你这孩子如何这般性急?”
纪莘微微惊讶,昨晚才查出的账目,并未跟郭部堂商量过啊……
但他只愣了一瞬,便知道郭恒是打算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的,念及此,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部堂恕罪,学生如今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可我那生身父母还在岑州军中受苦,一想到此处便肝肠寸断,便是宁死也不愿再耽误了。”
他哭的凄惨悲切,皇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责问郭恒:“此事你事先知道?”
“臣知道。”郭恒道。
皇帝原本还觉得纪莘的说法有些离奇,郭恒这三个字,打消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存疑。
“为什么不上报?”皇帝面露不悦。
“陛下,此案牵扯甚广,朝廷刚刚审结了晋州贪腐,再兴大案,必使朝野震动,还需从长计议。”郭恒又道。
“还要从长计议,这些蠹虫快把大雍的江山掏空了!”皇帝怒道。
郭恒两袖交并:“陛下明鉴,此事涉及盐政、海禁,皆乃国之命脉,兹事体大,不能仅凭凌砚一面之词,臣本打算行文户部,重新核算兴化四十二年齐州的产盐总量,所收盐引、实发盐量与收入的数额,若有虚报,再行禀明陛下。”
皇帝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或者说晋州贪腐案在先,令他有些矫枉过正,闻言面带愧色,道:“卿所言有理,传口谕到户部,令齐州清吏司主事以上的官员,带上账册算盘到乾清宫来,就在此处算。”
……
算盘声如雨点般噼啪作响,斜攀在飞檐上的日头渐渐挂到正顶。
做平的账目往往经不起细查,一查之下,结果触目惊心,的确如凌砚所说,兴华四十二年年底,齐州上报盐产量三十万引,而各地盐场实际上交的盐引相加却不足半数,剩下的官盐去了哪里?
皇帝震怒,责令户科监督户部各清吏司立刻组织查账,尽快上本汇报结果。
郭恒又道:“陛下明鉴,臣隐瞒此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凌砚正在龙襄卫充军,臣顾虑他的安危。”
“这也值得顾虑?”皇帝冷声道:“令锦衣卫速派一支校尉去龙襄,将夫妇二人带回京城,若有任何差池,让罗纶提头来见。”
“陛下,以什么名义?”吴用问。
先皇将其发配充军,正是因为他不但斥骂满朝文武,还痛陈先帝过失,陛下要将人召回京城,总要有个名头,不好直接打先帝的脸。
一直保持沉默的吕畴开口道:“陛下,先帝当年擢升凌砚,委以巡盐重任,凌砚到任之后写出那份目无君父的奏疏,陛下也并未杀他,足见对他的认可和赏识,所谓充军,不过是觉得他性格冒进,为了让他多加历练以成大任。而今十三年过去,想来也磨砺得差不多了,陛下何不重新起用他,以全先皇的苦心呢?”
郭恒一脸错愕地看着吕畴。
“怎么,郭尚书不同意本官的看法?”吕畴问。
“……”郭恒躬身道:“臣附议。”
皇帝道:“就按吕阁老的意思,速去拟旨吧。”
“遵旨。”
“小纪卿,好了,别哭了。”皇帝宽慰道:“朕会为你做主的。”
纪莘伏地啜泣:“陛下德配天地,泽被万民,微臣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圣恩。”
皇帝令人将他扶起来,又担心他小小年纪经此一事,以后走偏了路,事急从权是一个人的魄力,可若事事都想走捷径,那就把路走窄了。
念及此,便对他说:“你年少登科,智勇有余,但也要多向前辈学学,什么叫稳扎稳打、老成持重。”
“是。”纪莘道。
皇帝吩咐身边的太监:“带他去偏殿稍事歇息,待消了汗,再送他出宫。”
第149章 第 149 章 陈大人,注意官仪。
纪莘被人从乾清门送出, 就看见平安正在等他。
“小师兄,疼不疼?”平安从太监手中接过纪莘,搀扶着往宫外走。
纪莘惨白的脸色说明一切, 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用虚弱的声音问道:“可是,既然都纳银收赎了,为什么不一次赎清, 还给我留了十七杖?”
平安愣住:“你叫了我一声,欲言又止的,不是担心不够有气势吗?”
纪莘欲哭无泪:“我是怕连累你。”
“……”
“诶呀,”平安讪笑道,“会错意了,没苦硬吃了。”
纪莘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 苦肉计虽然苦,但确实管用。”
平安虽然急于吃瓜,但还是更担心小师兄的身体, 忙说:“你先别说话了, 咱们先回家, 我向学堂告了假, 我娘请了郎中在家里等着。”
纪莘心中感动, 一时也弄不清哪里才是他的家, 整个人昏昏沉沉, 被平安扶上陈家的马车径直往甜水胡同去了。
郎中果然已经候在家里, 林月白不便进屋, 只在前院的石凳上坐着,等郎中出来。
小师兄伤得不轻,好在没有伤及筋骨, 平安进进出出忙前忙后,付过诊金送郎中出门时,转身却见娘亲对着空气发呆。
平安伸手在娘亲面前晃晃:“娘,怎么啦?”
林月白微微叹气,看起来很心碎的样子:“儿啊,给娘抱一下。”
当娘的,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受苦,连带看自己的孩子都格外招人疼。
可平安今年都十二岁了,早就不爱跟爹娘贴贴了,极其敷衍地给娘亲抱了抱,立刻跑没了影。
……
陈琰在兵部听说了纪莘的事,迅速处理好公事,提早散衙回家,纪莘已经上过药睡熟了。
小福芦手里端着个托盘从客房出来,是纪莘吃过的午饭。
平安对他说:“只动了几根青菜,几口米饭。”
“他身上不舒服,想必没什么胃口,吩咐厨房单做些清淡的粥食给他。”陈琰道:“还有,他夜里或许会发烧,安排个妥帖稳重的小厮在他房里守夜。”
“好嘞。”平安转身往厨房走。
陈琰看着儿子的身影,不知不觉间稚气渐褪,已有几分少年模样了。
“平安。”陈琰叫住了他。
平安又颠颠地回来:“怎么了?”
陈琰忽然张开手臂:“给爹抱一下。”
平安跳开两步远:“陈大人,注意官仪。”
“……”
陈琰心里升起的那点怜子之心被浇的透透的,白他一眼去了内宅,见到妻子就开始告状:“怪道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人还没老就已经要相依为命了。小时候恨不得挂在身上,这才几年啊,抱一下都不愿意了。”
林月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此时九环拿着一封书信进门,交给陈琰。
陈琰看了眼信封,是致仕回齐州的老上司钱大人的来信,便使下人出去,拆开来看。
“什么事?”林月白问。
“我托老上司帮忙调查纪家的事。”陈琰道。
“信上怎么说?”林月白问。
“寻常耕读之家,此二人婚后十年无所出,受尽冷眼嘲笑,便打听着想买个孩子,然后就有了纪莘。”陈琰道。
“买孩子,犯国法吧?”林月白道。
“都是邻里传闻,并无实证。”陈琰叹道:“纪莘既然能够参加科举,说明他的户籍做得十分完美,将来想要认祖归宗,想必还有一番争执。”
“纪家还敢跟凌家争孩子不成?”林月白道。
“纪莘从小表现得异常聪明,养父便放弃了自己的举业,一门心思只盯着他读书,期盼他光耀门楣。辛勤耕耘十几年,到了收获的时候,怎么会轻易放手呢?”陈琰道:“出仕之人最怕被人指责不孝,所以凌家未必敢强行带回纪莘。当然,这是后面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月白轻轻一叹:“这么小就考中进士不知吃了多少苦。你看他单薄的,一阵风都能撂倒似的,日后他爹娘见了该有多心疼。”
……
纪莘的身子骨确实单薄,当天下午就发起了高烧。吃了退热安神的汤药,一边犯迷糊,一边对平安道:“炒米胡同,纪家,我养父母那边……”
除去他这件事,纪家的确是清白人家,三代无犯法之人。养父虽然严厉、有私心、揠苗助长,但毕竟教养他一场,更不用说养母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长大,养猫养狗都有感情,何况是人呢?
平安握住他的手道:“小师兄,你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我亲自去审,保准把你的身份证明统统拿回来!”
纪莘扯住他的衣角:“啊,不是,不……”
平安目光坚决:“我知道他们不好对付,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开口!”
平安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屋门外,还险些将纪莘拽下床去。
牵扯到身后的伤口,纪莘痛苦地拧着眉头,负责照顾他的小厮赶过来,扶他趴好,还一脸崇拜的表情劝他:“您就安心养伤,我们少爷主意可多了。”
“………”
“我只是……做下这么大的事……担心有人对我养父母不利。”纪莘摆烂地摊在枕头上:“现在不用担心了。”
……
平安从家里出来,便去了北镇抚司,一圈一圈转得罗纶头晕。
罗纶放下手头的繁忙的公务:“你到底想怎样?”
“借我几个人吧。”平安道。
“干什么?”
“不好说,看对方配合程度,轻则吓唬两句,重则抄家抓人什么的。”平安道。
“别做梦了。”罗纶道。
没有上谕,没有刑科驾帖,怎么能随便抄家抓人呢?从前的北镇抚司名声是不太好,可自打他上任以后,锦衣卫执法已经变得文明……多了。
平安索性绕到罗纶身后帮他捏肩捶背:“您就答应吧,我一向很有分寸,不会闯祸的,四凤叔,四凤叔,四,凤,叔!”
吵得罗纶头都快炸了:“你说破大天去,我也不会由着你胡闹的!”
……
去岁殿试的捷报送到炒米胡同时,邻里们都感到与有荣焉。
听说最东头的纪家是外乡人,赁了房子来京城赶考,不但一举考中进士,还通过朝考留在了翰林院庶常馆,这可是新科进士中最有前途的一等!
这段时间总有人向纪家嫂子打听,问纪秀才是否愿意设馆,久而久之,纪秀才也起心动念,想在家里开个小私塾,闲来无事,教几个蒙童念书。
虽然他只是个秀才,可他教出了纪莘这样出类拔萃的儿子,怎么不算一种本事?
所以进京这一年,是纪秀才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年,虽然纪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但只要他还在做官,“孝道”这座大山就会永远压着他,逃也逃不掉。
天阴欲雨,纪秀才正在屋里读书喝茶,忽听院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纪秀才提着衣襟从屋里出来,一边用干瘪地声音喊道:“何人胆敢擅闯民宅,若是惊动了女眷……”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六个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闯进了院子,分成两列将他包围起来。
一个穿着绿袍官服的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进院子里。
纪秀才吓得两腿打软,好在他是见过陈平安的,赶紧上前,声音发抖:“小陈公子,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平安一瞪眼,凶巴巴地说:“怎么回事,还要问你呢?你生的好儿子,击登闻鼓告御状,诬告朝廷命官,眼下已经被抓进诏狱了!”
“啊?!”纪秀才一脸震惊。
他晌午便听说有人击登闻鼓鸣冤,城里许多人都听到了。
京城里多数人活了半辈子也没听见过登闻鼓响,也都稀奇得很,纷纷议论到底有什么惊世冤情需要告御状。
“那登闻鼓,真是我儿敲响的?!”纪秀才问。
“这还有假,你这爹当得也太不称职了!”平安气呼呼得说:“他一个人下诏狱不打紧,可他这段时间常住我家,把我爹给连累了,陛下怀疑我爹是幕后主使,要一并下都察院大牢。我跟陛下说,既然老师都要跟着吃挂落,那亲爹亲娘也要一并抓起来才公平。”
纪秀才已经吓得面如金纸,目光涣散,嘴唇颤抖:“孽障……孽障啊……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平安察言观色,这秀才居然这么经吓,这样都不说实话,他只好更凶一点,对身边的校尉头领说下令道:“给我搜!”
校尉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如一阵风,砰的一声踹开屋门,摔盆砸碗叮铃咣啷一阵乱响,风卷残云一般,就将这座小院儿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好一个文明执法。”平安唏嘘道:“比我家阿吉的破坏力还大……”
守在院子里的校尉还以为他另有吩咐,躬下身:“您说什么?”
平安笑道:“我是说,术业有专攻。”
那校尉得意道:“那是,抄家我们还是在很在行的。”
纪母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扯着丈夫的衣袖瑟缩,纪秀又能好到哪里去,在院子里踉跄徘徊,捶胸顿足:“十几年心血养出个索命的冤家,闯下这等灭门大祸,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片刻,桌椅茶几衣柜杌子犄角旮旯都被翻了个遍,现银不多,但一名校尉抱着一捆户籍文书扔到屋檐下。
平安目光一亮,这些东西他熟!
便在台阶上坐下来,一样一样地仔细看,越看越感叹,小师兄可真优秀啊!
从参加童生试开始历次的考试凭证,府试、院试案首的书面捷报、红案,一省解元的金花帖,会试取中的题名录,每次考试的考牌存根俱全。
再翻看黄册,姓名、生辰、体貌特征俱全,且没有特殊附注,比如“养子”、“义男”等字样。
想必是当年抱养之时,买通当地官府,在户籍上下足了功夫,这年头又没有什么出生证明,以后想认祖归宗,还真有一些麻烦。
“我就说吧,纪莘还想跟你们撇清关系,谎称自己是养子,这等欺君大罪,诛九族也不冤。”平安道:“来人,拿下!”
“且慢!”纪秀才吓得筛糠一般:“纪莘是养子,他就是养子!”
言罢,他走到院墙边,撬开一块墙砖,从里头拿出一张契书:“我们夫妇二人,成婚十几年无所出,便想着过继一个孩子,因为种种原因没能从族中过继,就想到了……抱养一个,这是当年从私牙张老六手中抱孩子时立下的字据。”
“空口无凭,你写一份口供,画押捺印,我要带回去。”平安道。
第150章 第 150 章 你还给钱了?!……
“等等!”
一直缩在角落里无声落泪的纪母此时走了过来, 虽然胆怯,但还是拦住打算提笔立字据的丈夫,对一众校尉道:“军爷, 我想跟我家老爷说几句话,烦请通融一下。”
校尉看一眼平安,平安点点头,皱着眉头将那张古旧泛黄的契书叠起来装进袖子里。
纪母道:“老爷, 您不觉得奇怪吗?户籍黄册白纸黑字都在,锦衣卫要抓人,只管按着名单抓便是了,为什么要追根究底,查我们是不是生身父母?还要录口供?”
纪秀才想了想,道:“那锦衣卫办得都是御案, 固然要严谨一些。”
“可我听说官员被抄家,在定罪之前,会先将家小圈禁在家里, 不会直接下狱的。”纪母用低声对他说:“莘儿击登闻鼓、进诏狱, 全凭他们一面之词, 万一是假扮的……”
“诶呀, 你真是吓糊涂了, ”纪秀才道, “假冒公差是多大的罪?何况小陈公子我是见过的, 如假包换。”
言罢, 还对平安说:“妇道人家不懂事, 请多包涵。”
平安暗道不好,这个阿姨好像有脑子。
顺从了半辈子的纪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丈夫推到身后, 纪秀才倒也不经推,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纪母问平安道:“我们可有机会去看我儿一眼?他早上穿得单薄,至少让我们送些衣物。”
纪秀才上来拉她:“诏狱是你想去就去的地方吗?!”
纪母红着眼眶,再次将丈夫甩开,对平安道:“小陈公子,我儿如今是什么情形?可有受刑?”
“受了。”平安道。
纪母脸色惨白,传闻中进过诏狱的犯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即便侥幸获得开释,也都是遍体鳞伤、不成人形,要不了几天就会一命呜呼。
她有些站不住,扶着石凳坐下来,缓了几口气,才说:“小……小陈公子,我儿他想必是无心牵连令尊的,事已至此,不如咱们两家一起想想办法,他诬陷了哪位大人?可有转圜的余地?可有打点托情的门路?银子的事不必担心,家里还有一些现银足以应急!
“一份口供不在话下,只要能保我儿的命,只要能让你父亲脱责,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可这份口供的作用是什么呢?”
听了这话,纪父也从莫大的惊恐之中回过神来,呕心沥血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哪能不试试就放弃?于是也跟着附和道:“内子说得极是,当务之急还是先想办法救人。”
平安:“……”
他总算明白,摊上这么个糊涂养父,为什么小师兄还能长成一个正常人了,原来是这位养母的缘故。
校尉们面面相觑,人还抓不抓?口供还签不签?要不索性抓起来签?
一片乌云笼罩在上空,平安的脸色也跟着变了,他坐在石凳上,低声啜泣起来。
满院子的人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婶婶有所不知,我小师兄正是不想牵连两位,才托我来演这一出戏的。”平安哽咽道:“他得罪的是当朝首辅吕阁老,吕阁老你们是知道的,颇得圣宠、一手遮天。如今陛下震怒,别说你们了,就连我爹都保不住他。适才问他有何遗愿,他只交代了一件事——务必要保全二老!
“你们就成全他吧!”
平安哭得伤心,六位锦衣卫整齐划一地抹起了眼泪,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纪秀才涕泗横流,仰天长叹:“吾儿仁孝啊!”
……
说回这日清晨。
从卓成门出城,沿着官道西行,有一座五百多亩的庄园,从外表看低调朴拙、其貌不扬,走进其中,却可见数座华丽的屋舍,簇拥着一座宏峻的楼宇,重轩复道,画栋飞甍,如神话中美轮美奂的蟾宫。
这座楼宇就叫“蟾宫”。
只是楼宇外围,并非昂贵的奇花异草,而是一片广袤的麦田,与建筑的奢靡格格不入。
庄园的主人安德侯虞惇,此刻正坐蟾宫顶楼,膝上盖着上好的毛毡毯,一边捏面人,一边透过雕花的窗棂俯视楼下。
响晴薄日,田里的麦苗已经蹿地很高,佃农们戴着斗笠,穿着粗布短衣弯腰劳作,在一片绿浪中时隐时现,恰似几粒干瘪的豆子撒在翡翠盘里。
侍从垂手立在他的身后,絮絮地交代今年预计的盈收,动辄以百万为单位的数字,显然不是在讨论农庄的收成。
待是从汇报完毕,一个娇俏可怜的少女形象在虞侯纤细的指尖诞生,少女还梳着双童髻,朱唇微张,像含着半曲未唱完的童谣。
虞侯举着竹签,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新作,挑起一个小指盖大小的名牌挂在她的身上,复用镊子捏起一条细长的面泥,盖住了她的眼睛。
对一名侍女说:“拿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面人,告退出去。
“派去岑州的人,得手了没有?”虞侯一边洗手,一边问另一名手下。
“昨日收到传书,凌砚勾结邪教教徒窃取军报,已经人赃并获,夫妇俩一起关进龙襄卫大牢,拟判秋后问斩。”
虞侯冷笑一声:“倒要看郭恒还怎么为他平反。”
“禀侯爷,高泰来了。”
轮椅碾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虞侯接过手书,打眼一扫,信手丢入炭盆——他体弱畏寒,又不喜穿厚衣裳,一年有大半年燃着昂贵的银丝炭,侍从们进入他的房间,无不是热汗淋漓。
“侯爷,殿下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高泰道:“凌砚的奏疏中暗藏玄机,疑似是齐州盐政走私的账目。”
虞侯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欣慰:“咱们殿下总算聪明了一回。”
“您早就知道了?”高泰微惊。
虞侯道:“一个月前就知道了,都已安排妥了,龙襄卫的奏报不日即到,凌砚活不过秋后。”
郭恒令人调取原本的时候,他安插在通政司的人就为他送来了抄本,当晚就被虞侯看出了端倪,提前设局,给凌砚安排了个勾结邪教的罪名,已被办成了铁案,只等秋审勾诀,就可以人头落地了。
“侯爷真是算无遗策。”高泰由衷道。
虞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问道:“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高泰道:“是跟着世子的小太监,从陈平安的废纸篓中捡出一些碎纸片拼出来的,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还是被殿下猜出了大概。”
虞侯猛地睁开眼:“陈平安知道了?!”
高泰道:“是啊,就在昨天。”
虞侯沉声道:“那还等什么?速去通知乔爷,赶在朝廷钦差到达之前销毁一切账目流水。至于凌砚夫妇,一不做二不休。”
“是。”高泰心里打鼓,要在数日之内毁灭所有痕迹,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
“这话我不问,你竟不打算说了,我反复说过多少次,你们仍旧不把陈平安放在眼里。”虞侯满目失望之色,看着高泰:“让你跟在璐王殿下身边,不仅是让你保护他,也是指望你凡事替他参详一二,你倒好,愈发的返璞归真起来。”
说到激动处,虞侯本就煞白的脸上血色全无。
侍女将案上的青瓷兽炉打开,往其中添了一勺香粉,端到虞侯近前,熏了盏茶功夫,才缓过一口气来。
虞侯摆手让高泰速去交办。
厚底靴子在木质的地板上踩出急促的橐橐声,另一名手下匆匆进屋:“侯爷,宫里的消息……”
虞侯微惊,纪莘是凌砚的儿子?凌砚怎会有个儿子?还考中了进士?
手下道:“这家伙是个愣头青,居然直接敲登闻鼓,现在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陛下震怒,下旨要亲自为凌砚平反。”
虞侯道:“把高泰叫回来!”
高泰匆匆赶回,他显然已经听说了纪莘击鼓鸣冤的事,脸色比虞侯好不到哪去。
他对虞侯解释道:“当年乔爷命我将凌砚的儿子掳走,关在慈儿井中,后来又说上头改主意了,决定撕票,我那日忙着踩盘子,打发手下一个崽子去处理干净,现在想来,定是此人贪财,偷着把孩子给卖了。”
虞侯气得两手发麻颤抖,剧烈地咳嗽起来。
侍女再次点燃熏香,为他抚胸拍背,缓过一口气来。
虞候咬牙道:“你们黑虎会是草台班子吗?!”
高泰:“……”
他一时竟不知道这话是在骂黑虎会还是在骂草台班子。
“我与你们乔爷满打满算认识不到十年,你告诉他,十三年前的官司要我来给他擦屁股,不合适。”虞候道。
“侯爷。”高泰一脸为难道:“您跟乔爷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虞侯边喘边道:“那就告诉乔爷,关停齐州所有海贸生意,抚恤好涉事堂口的家小,拿出足够的诚意给官府上供吧。”
“可……这条线占利润的大头。”高泰道:“而且交不出货,是要支付罚金的,这是一笔巨款。”
“那就抱着银子等船翻。”虞侯道。
“那不能。”高泰道。
“这不能那不能,你们当我是撒豆成兵的神仙?”虞侯道:“事已至此,只有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别无他法!”
……
平安带着小纪师兄的全部户籍资料、养父母的口供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这对夫妇一个真心,一个假意,两头使劲,远比一条心的更难对付,他应尽浑身解数才拿到纪秀才的口供。
纪秀才也说了实话,哪里是“抱养”,纪莘是他花了五两银子从私牙手里买回来的。
所谓私牙,就是未经官府认证的“黑中介”,私牙手里的孩子,通常已经倒过几手,并要求买家不问出处、钱货两讫的。所以即便找到当年的私牙“张老六”,也很难找到第一个掳走纪莘的人。
不过他已将此事上报顺天府,顺天府会行文当地官府,能抓几个算几个。
陈琰夫妇听说儿子从北镇抚司借人,大闹炒米胡同,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想好好教育一番,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
“平安,低头看看你这身官袍,你是文官,怎么能带着厂卫去抄家呢?”陈琰道。
“这好像不是重点。”林月白小声道。
“……”
“平安,你爹官越做越大,倚仗身份去欺负良善百姓是红线,绝不许碰……”林月白又自言自语道:“虽然买孩子的也不算什么良善。”
“……”
陈状元重新组织语言:“但你胆子也太大了,上次二师祖教导你的话全都忘了,大雍立国近百年,权势最大的首辅也不敢随意调遣锦衣卫啊。”
平安目光直打飘,小声解释:“不是调遣,是借用,我给了出场费的。”
“你……你还给钱了?!”陈琰差点破音。
“佣徒鬻卖之道,论其功以偿其值。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平安小声咕哝。
“大点声!”
见老爹都发火了,平安低赶紧认怂:“我错了。”
陈琰冷笑:“你错了,你下次还敢。”
“不敢了。”平安道。
陈琰叹一口:“这几年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去把《中庸》第二章带注抄十遍,再来告诉我什么叫君子守中。”
“哦……”平安像只被掐住脖颈的小冻猫子,怂哒哒的转身要走。
“老师。”纪莘就住在前院,隔着书房几步远,听到声音,撑着虚弱的身体敲门进来。
陈琰将那沓文书藏进抽屉里。
林月白道:“还发着烧呢,怎么起来了?”
“老师,是我让平安去纪家的,您不要怪他。”纪莘道。
陈琰啜一口茶压了压火气:“我不是为这一件事骂他。”
平安小声对纪莘道:“我爹跟我翻旧账呢。”
陈琰瞪眼抬手,平安撒腿就跑。
“你再另写一篇《悔过书》,不少于八百字,写不完不许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