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扮猪吃虎!


    郑行远天生长了一副克己复礼的好学生模样, 一眼看去就是被程朱理学量产出来的君子。


    当然,是君子还是伪君子,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只有真正面对诱惑时才能见分晓。


    郑行远读了二十年的书,哪怕后来在户部观政,也是端茶倒水,被上司呼来喝去的营生, 他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一到御史任上,冷不丁被捧上了天,飘飘然的昏了头脑,也是很合理的。


    都指挥使司衙门中门大开,一名指挥同知率几名六七品的文官从里面迎出来, 带着热烈的笑意:“原来是郑按院,怎不提前打声招呼,吾等备好酒席, 备好车轿, 去馆驿接您。”


    “按院”是对巡按御史的敬称。


    年轻的郑巡按一派眼高于顶的凛然:“不着急吃饭, 先办正事。”


    “呵呵, ”王同知干笑两声, 奉承道, “按院真是实心任事, 废寝忘食啊。”


    郑巡按果然受用, 一边走一边唱起了高调:“圣上皇恩浩荡, 破格超擢我为巡按御史,自走马上任的那天起,无一日不临渊履薄, 宴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朝廷的差事却是一刻也不能等啊。”


    偏偏他说这些话时信念感极强,王同知只得强忍着腻歪夸赞他觉悟高,不愧是“简在帝心”的人,心里格外鄙夷——也没见你少吃一顿席。


    郑行远带着书吏径直进入都司衙门的二堂,对王同知道:“烦请经历司相关官吏参审。”


    ……


    月上中天,都司衙门的花厅内摆好的几桌席面已经全冷了,一众被郑行远召集而来的文武官员被晾在席上。


    杨忠听说郑行远好排场、喜逢迎,走到哪里都需要要高接远迎,在下面的府、州、县衙耀武扬威,但实则是个草包,账也看不懂,案子也审不明白,早就被晋州官场耻笑为跳梁小丑了。


    这样的人反而好打发,他喜欢排场,那就把他点名的官员士绅都找来作陪,他喜欢听奉承话,就让他听个够,喜欢唱高调,就让他唱个够,把他舒舒服服地陪了,恭恭敬敬地送走,没准还能在述职时向朝廷美言几句。


    谁知人已到齐,郑行远迟迟不肯露面,点了几个经历司管账的书吏,把自己关在经历司的架格库里查账。


    杨忠越等越觉得不对,郑行远眼高于顶不假,可也不至于耍人玩吧,他毕竟只是个任期一年的七品官,敢这样欺辱同僚,任期一到还想不想混了?


    王同知也说,如果说前任巡按王文焕是鬼难缠,郑行远这种二愣子就是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


    “账面上能看出问题吗?”杨忠问王同知。


    “看不出来,除非是一顶一的高手。”王同知道:“您看他像吗?”


    此时席上众人已等得颇为不耐,尤其是魏家的四老爷,昌平侯魏良的亲四叔,他原就懒得出席这种宴席,毕竟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史,兄长派他来探听一下虚实。


    杨忠见状,令人再去经历司催一催。


    ……


    国朝对于御史刷卷的规定繁多,譬如巡按只能带一个书吏,譬如参与者中途不能离场,不能与外界传递消息等。


    虽说大雍立国近百年,大部分官员不会墨守成规地做事,但郑行远却是个“一根筋”,条条款款不折不扣地执行。


    经历司的司吏们将这一年里军饷、屯田、马匹、军械、抚夷等各项开销,分门别类摆放在格架中央的空地上。待到几箱账册都汇总完毕,郑行远的书吏取过算盘,哗啦一声清零,指尖在算盘上拨弄几下,便响起骤雨般地噼啪声。


    众人看着那双拨算盘拨出残影的手,登时目瞪口呆,而那书吏时不时发出的问询更令人后背生寒……这不是普通书吏,是个中高手!


    司吏们登时慌了神,说好的糊涂草包呢?


    “得赶紧通知杨大人。”司吏甲低声说。


    司吏乙瞥一眼搬了把椅子堵在房门前的郑行远,用齿缝说到:“出不去啊……”


    “我就不信他不去茅厕。”司吏丙道。


    郑行远横在大门口,慢条斯理地翻阅账册,啜一口上好的明前茶,刘经历告诉他,杨指挥使特意嘱咐,这茶还剩半斤,余下的全给他包起来了。


    郑行远心想,难怪入仕后守不住本心的人居多,这么好的雀舌,他可真想带二两回去,感谢一下背后支持他的人。


    因为他今天带来的书吏不是别人,是陈家糖坊京城分坊的大股东李茂——当初去陈家找林月白商议代理白糖的商人。


    他家中世代经商,三岁就开始拨算盘了,等闲账本从他手下一过,哪怕是极微小的破绽,也能被他察觉。


    陈琰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帮忙,朝廷有重赏。


    听说有高难度假账可以查,李老板很兴奋,愿意自费到晋州挑战。


    陈琰倒不至于让他自费,将他举荐到都察院,一切开销都可以走公账。


    李老板便在一种锦衣卫的保护之下上路了——至于为什么要用锦衣卫“押送”他,他始终也没想明白……


    来到晋州后,先见了巡抚顾宪,又被郑巡按带到了都司衙门,他这辈子加起来见过的大官,也没有今天一天见得多。


    但李茂对账册更感兴趣,埋头查账,废寝忘食。


    三个司吏却是连口水都不敢喝,憋得腿都发抖了,才见郑行远慢吞吞起身,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把铜锁,将门从内部反锁起来,然后四处梭巡,目光锁定在条案上的大掸瓶上,满意地笑笑,将鸡毛掸子抽出来扔在一边,拎着掸瓶走进没人的内室。


    三个司吏:???


    有辱斯文!!


    等郑行远从回来,整个人松快多了,看上去是真舒服。


    三个司吏终于忍不住,也各自找了趁手的容器,依次进入内室解决个人问题。


    冬日夜长,李茂从晨光熹微算到了天色擦黑,虽然还没算完,但郑行远估么着人该到齐了,宴客厅的下人又催请了三次,才将账房大门打开,将汇算的结果随身一揣,带着李茂去前面吃席。


    花厅之中,已经等成木雕的官员士绅纷纷起身迎他,腿都坐麻了。


    郑行远一边告罪,一边继续唱高调:“本院代天巡狩,身上的责任不可谓不大,为了大雍,为了晋州百姓,让各位久等了,本院自罚三杯。”


    花厅里坐了两桌身披甲胄的武官,随便一个站出来都能把他捏死,他端杯子的手有些微抖,清澈的酒泛起波澜,但他强做镇定,满饮三盅。


    寒冬腊月,桌上的饭食都快结冰了,杨忠速速令人更换几席热菜。


    宾主欢愉,谀词如潮,吃到兴头上,郑行远让武官们依次报上姓名、官职、所在卫所和去岁大战中的主要功绩,他这个人,最敬重武将,尤其是他们这些驻守边关的将领,晋州苦寒,守边辛苦,他要将诸位的功绩上报兵部,为大家请功。


    言罢,又现场作了一首“边塞诗”。


    不知内情的武官们上了头,没想到赴个宴还有这等福利,纷纷站起身来,一边做自我介绍,一边汇报自己在每场战役中的功劳,郑行远怕自己忘记,邀请了王同知帮他记录。


    王同知不明就里,但这都是小节,把郑行远伺候走才是正办,也便依言照办。


    很快,漠北大军的进攻路线被复原的一清二楚。


    杨忠此时收到了经历司递过来的条子,神色骤变——郑行远扮猪吃虎!


    他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郑按院,各卫所的行军路线涉及军事机密,你越权了。”


    郑行远一脸认真:“把杨大人这句也记上。”


    杨忠:“………”


    “杨大人不要介意,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读书人改不了的毛病。”郑行远又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份劄子:“您看这个——朝廷在一年内收到的战报,如果本院不抄录下来,怕是很难发现军报与实际军情有出入呢。”


    杨忠面色更加难看:“郑按院不懂兵事,我等将兵在外,不是大事小请都要上报朝廷的。”


    “唔,杨大人所言极是。”郑行远道:“这句也记上,本院听不懂,陛下久经沙场,应该会懂。”


    “………”


    恰在这时,门外一阵骚乱,杨忠揣着火气大喝一声:“何人在外喧哗!”


    一名下属开门进来,对杨忠禀告道:“大人,有一队锦衣卫闯进衙中,拿下了四位佥事和十几名官员,诸位大人带来的亲兵也都被拿下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一众文武官员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有魏四爷八风不动地坐在原地——其实也是心虚的,只是他的个头跟武人们混在一起,站着坐着也没什么区别。


    杨忠怒道:“郑行远,冲击都司衙门,你想谋反吗?”


    郑行远道:“大人真是气糊涂了,下官怎么调得动锦衣卫呢?那必是有上谕啊。”


    杨忠如坠入冰窖,瞬间就想明白了,皇帝要大规模审问卫所军官及其亲兵,直接去军营拿人容易引起哗变,什么刷卷查账都是幌子,郑行远将所有人诓到此处,就是为了方便锦衣卫“包饺子”。


    大门“砰”地一声打开,陆续走进三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六爷,七爷,十三爷?”


    十三太保来了三个,杨忠强自镇定:“什么风把您三位吹来了?”


    六太保道:“来向你讨个说法。”


    杨忠脸色一白。


    六太保朗声笑道:“你在此处大摆宴席,竟不邀请我们兄弟,当自罚三杯!”


    杨忠额角的汗沿着鬓角流下:“我……”


    “哎,你们站着作甚?”六太保招呼大伙:“坐下吃啊。”


    三位太保大喇喇地坐到了郑行远身边最近的位置:“郑按院,你也坐,人是铁饭是钢,赶紧趁热吃,有的是脏活累活等着咱们干呢。”


    第132章 第 132 章 精力过人啊。……


    待三个锦衣卫酒足饭饱, 六太保将筷子一拍,对众人道:“这里暂由咱们的人接管,杨大人和各位大人得跟咱们走一趟。”


    杨忠的声音冷下来:“下官可以跟六爷去, 但各卫所武官必须回去,主将虚悬,若是敌人趁虚而入……”


    “嚯。”六太保道:“原来您也知道‘趁虚而入’。”


    杨忠有些心虚,莫非朝廷都知道了?


    但不见上谕, 不见驾帖,杨忠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他就不相信,一队锦衣卫才多少人,他这都司衙门有数百名亲兵,怎可能都被控制?


    “六爷, 这里是九边要塞的军衙,便是兵罗大人亲自来了也不能随意干涉军务。”


    六太保笑道:“如果我偏要干涉呢?”


    “那下官可就要送客了。”他喝一声:“来人!”


    花厅大门再次打开,门前轩敞的庭院里黑压压站满了兵卒, 举着火在台阶下候命。


    看衣着不是锦衣卫, 更不是都司衙门的亲兵——是宣州卫的一支骑兵, 一名指挥佥事身拾阶而上。


    “末将林锐, 大人有何吩咐?”


    这话不是问杨忠, 而是问郑行远。


    郑行远离京时, 平安将一个锦囊交给他, 让他务必抵达晋州再拆, 于是他到任第一步就是迫不及待的拆开锦囊, 里面写了一个条子:“新人设:讲排场,喜逢迎,好大喜功, 蠢笨如猪。”


    结合语境,郑行远很快理解了“人设”的含义,平安让他当草包,他就不折不扣地当草包,平安那么聪明,一定还有后招!


    于是他一个人唱了三个月的大戏,此时终于卸下伪装,却不自觉开始发抖,强自镇定道:“将诸位大人请至巡抚衙门回话。”


    “是!”


    晋州省城衙门林立,都司衙门与巡抚衙门相隔不远。


    夜晚寂静的街头行人稀少,零星几家摊子锅灶已经冷了,摊主正在收摊,便见一群锦衣卫带着二三十个官员从都司衙门出来,身后跟着一支骑兵,压着十几箱账册浩浩荡荡往巡抚衙门方向开进。


    路边,一个年轻些的摊主一边吃瓜一边唏嘘:“乖乖,好大阵仗。”


    “低头,不该看的别看。”年老的摊主提醒他。


    “这是把都司衙门抄了啊……”年轻摊主道。


    老摊主险些把他脑袋按进锅里。


    ……


    巡抚衙门戒备森严,守卫是平时的几倍之多,一行人从正门鱼贯而入,大队骑兵便守在仪门之外,只有林锐随之进入大堂。


    院中满是手执火把的亲兵,堂前摆好了香案,顾宪一脸肃容,负着手站在檐下,胸前的獬豸张牙舞爪,身旁站着个五品服色的官员,正与佐贰官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台阶上坐着个七品官袍的小少年,正全神贯注地吃瓜。


    见众人进来,少年绕到回廊,朝那器宇轩昂的宣州卫指挥佥事跑去:“舅舅!”


    “平安?”林锐颇感意外,一把将少年拎起来:“你怎么来了?”


    “来看您啊,惊不惊喜,高不高兴?”平安道。


    “高兴。”林锐冷峻的脸上浮现笑意,将他放回到地上:“舅舅的盔甲太冷,回头抱你。”


    “我早就不要人抱了。”平安道。


    “真乖啊。”林锐掐掐他的脸,由衷地夸赞道。


    陈琰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过来,酸溜溜地说了句:“在家时吵着要来侍奉我,这会儿又说来看舅舅,舅兄不要信他的鬼话,就是四个字——不想上学。”


    林锐笑意更加显然:“天天都是上学,该闷坏了,偶尔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平安非常赞成地点头。


    陈琰无奈叹气,这些人啊,真是太惯孩子了……


    见众人到齐,顾宪从台阶上下来,对众人道:“诸位,这么晚请大家过来,是有上谕传达,烦请体谅则个。”


    其实大部分武官是问心无愧的,否则也不会在酒宴上争相介绍自己的功劳,因此顾宪还算客气,对陈琰道:“先传陛下旨意吧。”


    于是众人按文武尊卑列班站好,向北而跪,齐呼万岁。


    陈琰从随从手中拿出封着火漆的圣旨,当着众人的面拆封打开,朗声念道:“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琰,奉旨向晋州四品及以上文武官员问话。”


    众人齐声道:“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陈琰道:“朕去岁惊闻漠北军攻破石门山一带,长驱直入三百里,烧杀掳掠、生灵涂炭!朕想请问诸位,石门山卫所守军五千余,漠北军八千余,何故半日之内冲破防线?我大雍军户父死子继,何故兵部备案的世袭武职数额与军报阵亡人数大相径庭?边陲缓冲之地被漠北军蚕食侵占,养马放牧,何故军报未有一字体现……朕令陈琰分别问话,尔等须据实回答,倘有半句虚言,以欺君论处。”


    ……


    一场数日的大雪,将晋州的天空洗刷得清明了许多。


    八扇大门紧闭数名锦衣卫把守在堂屋门外,一众官员排成两列,先文后武,依次进入堂中问话。


    堂内居中坐着一脸肃容的顾宪,左手边是陈琰和郑行远,右手边是林锐和三位太保。


    陛下钦点督办的军机大案,仆从自然不好进入,只有顾宪最信任的书吏在做笔录,平安一个人担起了端茶倒水的活儿。


    审问三十名文武官员,不但费口舌,费体力,还废笔墨,平安一壶一壶地烧水,一池一池地研磨,出了好一顿牛马力。


    审完了案子,顾宪还夸他:“小小年纪,能陪大人熬夜办差,精力过人啊。”


    陈琰一脸认同:“自幼如此。”


    审问完毕之后,晋州的文武官员暂时被扣押在巡抚衙门二堂,传令各卫,由佐贰暂代职权,顾宪和陈琰、郑行远迅速整理笔录,誊写案卷,令人拿到二堂给他们画押捺印。


    这时魏家派人来,想接魏四老爷回家的。


    顾宪微哂:“他还想回去?”


    便毫不客气的将来人打发走了。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魏家来了重磅人物,昌平侯魏良和他的大伯——魏家如今的族长。


    魏大老爷是闻名乡里的贤达,一脸的慈眉善目、谦逊有礼,昌平侯在他身边倒成了个没有主见的陪衬。


    这就是他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族里这几年发展得太快,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实则他根本没有话语权,只是每年送上一大比孝敬,供侯府在京城的花销,具体事由一概不报。


    魏良是个貔貅性子,来者不拒,既无心也无力去关心族人的状况,横竖长姐是皇后,姐夫重情义,对他们魏家恩宠备至,他压根没想到家里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哦。”顾宪听到随从奏报,面色平静地道:“那就请他们一并去二堂坐坐吧。”


    被兵丁不太客气地请进二堂大厅,与一群酒气熏天的文武官员关在一起,他读书不多,此时只能想起一句“刑不上大夫”,他是国舅,怎能受这般折辱。


    他叫嚣着:“叫你们巡抚大人出来,我乃皇亲国戚,他怎敢私刑拘禁?我定要参他一本!”


    属官被他吵得头疼,请示顾宪:“抚台,这些人该怎么办?”


    顾宪看向陈琰。


    陈琰身为兵部武选司官员,有掌管军队人事任命之责,这次出差,就是实地考察晋州武官的任职情况,这两年朝廷兴办武学,各地培养了大批武学举人,明年又是武举之年,九边需要注入新的血液了。


    “先扣着,咱们回去补个觉,然后重新复核一遍案卷,把陪绑的放回任上,涉案人员带回京城。”陈琰提议道。


    忙了一夜,除了精力旺盛的某个小孩儿,大人们腿都开始打飘了。


    “昌平侯一直在喊。”那属官道。


    “让他喊,喊累了给他送点水,别渴死。”陈琰道。


    平安嗤嗤地笑,连顾宪都忍俊不禁,同意了陈琰的提议,令人将朝食送至客房,叮嘱他们早点吃完休息。


    郑行远对平安是钦佩之至,连带对陈琰都是一脸崇拜的目光:“亏得有平安的锦囊妙计。”


    “什么锦囊妙计?”陈琰好奇地问。


    平安目光打飘,跑向不远处的舅舅,挨着人高马大的舅舅很有安全感!


    哪有什么锦囊妙计,他压根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纯粹为了让小郑先生苟命才教他这么做的。


    要是没有那份匿名手札,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陈琰的办法,郑行远怕是要装完整个任期,养得白白胖胖打道回京复命。


    然后落个声名狼藉……


    陈琰当着林锐和颜悦色的,待林锐出去安置自己的兵,他立刻显露真面目,将平安拎回住处,对着他念了一大通紧箍咒,什么“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对郑先生这样的人来说,失去名声比失去性命更严重。


    平安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名声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而且您怎么知道他没有收获?说不定早把地方官的劣迹记在小本本上了。”


    陈琰:“……”


    怎么那么多歪理?


    陈琰在林锐的保护下,沿着边境线,在各个卫所走了一圈,访查边关民情,考察武官品行,谓之“观风”。


    时局动荡,军心不稳,陈琰和林锐都不许平安跟着,把他留给了顾师叔。


    平安起先不干,顾宪以找人教他火铳为交换条件,换陈琰离开省城。


    靠山太多的副作用就是走到哪里都要把他们放在心上,且不能厚此薄彼,等陈琰回来的时候,陈?端水大师?平安不但学会了开火铳,还采购了整整三大箱特产,连皇帝大叔和宫里的几位娘娘都有份。


    到了腊月底,陈琰带着平安,在锦衣卫和宣州卫骑兵的护送下,押解着数箱账册、案卷、土特产,押解着数辆囚车——其中不但有杨忠及其属下、还有三名卫所指挥、六名千户,一位不太随遇而安的侯爷,两位侯爷家的话事人——浩浩荡荡地往京城出发。


    第133章 第 133 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


    进城的官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人们质疑着探讨着,这么多囚车,得是多大的案子?


    “至少是谋逆。”路人甲道。


    “我有个亲戚在兵部当差, 说是贪墨渎职。”路人乙道。


    “这么严重,要用囚车押运?”


    毕竟在百姓们看来,没有几个官老爷是清正廉洁的,真要较真抓贪墨, 这世上的囚车哪里够用。


    “放进上万敌军,害死了很多百姓。”另一人道。


    “啊?!”群众很直观地愤慨起来。


    昌平侯颓废地缩在囚车一角,他这些年养尊处优,陈琰也怕一个不甚把他弄死了不好交代,因此允许魏家爷仨坐在囚车里,即便如此, 一路凛冽的寒风也生生要了三人半条命。


    魏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长姐非让他回晋州查族人,结果什么都没查明白, 就被顾宪和陈琰装进囚车给送回来了……明明来的时候乘坐的是家里最宽敞舒适的马车来着。


    接近城门口时, 他扶着囚车又开始叫骂:“陈琰, 凭你一个芥子小官也敢这样对我, 待我见到陛下, 非参你一个大不敬, 让你丢官罢职。”


    话音刚落, 什么臭鸡蛋、烂菜叶, 雨点般从天上掉下来, 落在囚车上,打了他们满头满脑,押囚车的士兵也跟着遭了殃。


    怕围观百姓暴乱, 一队士兵赶来维持秩序,搬着条凳将百姓与队伍隔开,皆被挤得东倒西歪。


    陈琰下令加快速度,迅速进入城门。


    ……


    陈琰还有一番冗杂的手续要交接,需要跑好几个官衙,令人先将平安送回家去,洗洗干净赶紧休息——边关的风沙把孩子白细的皮肤都吹糙了不少,回头让他娘看见该数落人了。


    林月白果然把平安数落了一顿,出去一趟脸都皲了。


    平安撒腿就跑,又被拽回去洗澡,然后被亲娘抹了一脸香喷喷的润肤膏,听说还是皇后娘娘赏的。


    洗了澡吃过饭,第一件事就是分派特产,除了宫里的,都让小厮直接送上门去,郑家的那份他亲自去送,替小郑先生给四老报个平安。


    陈琰果然忙到傍晚,平安终于累得睡着了。


    看着儿子的睡颜,陈琰道:“我儿甚是乖巧。”


    “睡着了当然乖巧。”林月白道。


    陈琰道:“如今长大了,醒着也尚可。”


    林月白嗤嗤地笑了几声,不是你撵着他要揍的时候。


    陈琰大言不惭:“偶一小过,无伤大雅。”


    平安听到动静,拧着眉头翻了个身,林月白将食指竖在唇边,帮他吹熄了灯。


    ……


    平安今年的对联用得是方方正正的馆阁体,官员们纷纷带着家里的叛逆子侄来陈家投拜年贴,以表明“小状元体”的创作者已经投诚归顺,让他们放弃无谓的抵抗。


    叛逆子侄:不信谣不传谣,如此平凡乏趣之文字,一定是枪手所写!


    “………”


    要不是大过年的不便打孩子,他们非在胡同里动起手来不可。


    陈家门口门庭若市,陈琰没想到当年为了躲避麻烦的小招数,如今居然惨遭反噬,果真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这个年终究过得不太平,贪腐案的最大特点就是牵连广,就连已经卸任的前任晋州巡抚也一并下了都察院大牢,兵部、户部两名侍郎引咎辞职,科道言官无一人进新年贺表,弹劾的奏疏却像雪花一样飞入内阁。


    新年伊始,甫一复衙,头一件大事就是处理这个特大案件。


    前任巡抚孟岐、都指挥使杨忠及两名同知、石门山卫所指挥使处以死罪,兄弟子侄发配充军,其余涉案文武或贬或黜或流放,一气处置了数十人。


    昌平侯府及魏家老宅被重重包围,魏家孙男娣女尽被限制约束,房产、庄田、商铺查抄入册,魏良及魏家的两位长辈被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平安去公主府送礼时经过昌平侯府,气派的朱漆大门贴着封条,褪了色的旧春联还未换下,写有“魏”字的灯笼被扔了一地。


    想到原剧情中陈家的下场,平安心里多少有些不适,魏寅虽然又蠢又讨厌,但被牵连到这般境地,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回家后对小叔公说起这种感受,他觉得一人犯罪株连全家的行为有些残忍,就连魏良本人都没有参与过老家的勾当。


    陈敬时告诉他,天道平衡,祸福相依,不义而富且贵,一旦享用,就有可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他接受了族人的“供奉”,就担起了族人的靠山,知不知情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陛下会杀昌平侯吗?”平安问。


    “不好妄测君心。”陈敬时道。


    “您分明是怕猜错了没面子!”


    “你小子!”


    平安惹完小叔公就跑,陈敬时碍于他有个骁勇善战的舅舅住在家里,没有发足撵他。


    这让平安信心大振,一气儿跑回自己的房间量身高,用小刀在墙上划一条线,跟两个月前相比,果然长高了寸许!


    ……


    兵部官员忙得头脚倒悬,以武选司为最甚,晋州各卫出现大量空缺亟待填补,陈琰整日忙着武官的选拔、任命、升调和袭替,选用更可靠的武官充盈晋州。


    朝廷论功行赏,升宣州卫指挥佥事林锐为石门山卫指挥使,连升两级,皇帝亲自召见了他,委以重任,希望他能收复缓冲地带的失地,将北虏撵出去,要钱要人,尽管向朝廷开口。


    林锐口称“微臣惶恐”,然后既要钱又要人,还要粮草弓箭火铳甲胄马匹千里镜……


    皇帝:“………”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林月白在家中备好酒席庆祝兄长高升,平安散学后特意去兵部通知老爹,陈琰这才在百忙之中赶回家去为舅兄践行。


    年节期间,林锐一半时间在军营,一半时间住在妹妹家中,平安招猫逗狗横着走,没想到舅舅这么早就要走啦!心里发虚,直喊着让舅舅把他一起带走,惹得全家人笑话。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一边批阅奏疏,一边听罗纶汇报——那位“满脸刀疤的虬髯大汉”在宣州一带人赃并获,一口咬定是魏家四老爷指使他去买账本,为的是打探王文焕已经掌握的证据,只是这些供词与王文焕被杀的事实有矛盾之处。


    既是为了打探证据,那么在证据还未到手之前又为何要杀人?


    罗纶道:“再结合举报到巡抚衙门的那份匿名手札,臣斗胆猜测,盗取账本和刺杀王文焕的幕后主事,应该是两拨人。”


    皇帝皱起眉头:“动刑了没有?”


    “施以重刑审问,前后供词一致。”罗纶道:“他似乎就是这么认为的,臣揣测是有人打着魏家的旗号雇佣了他,所以再用刑也撬不出什么有利证据了。”


    证据链就此断了。


    “眼见即将败露,将一份手札送到顾宪手里,把朝廷的目光集中到昌平侯魏家……好一招祸水东引。”皇帝道。


    魏家那些烂账,皇帝已经心里有数,此番下决心大力整饬晋州官场,丢失的文卷和账册也没了隐患,他此刻很想知道,另一股势力到底是谁,为什么试图拿捏边防官员的把柄,他更想知道,璐王到底有没有关联?


    罗纶说:“锦衣卫审问了魏家上下百余口,没有供词指出与璐王有任何关联。”


    言下之意,另外一股势力不得而知。


    “继续查吧。”皇帝道:“璐王那边……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罗纶又道:“昌平侯想见陛下娘娘一面。”


    皇帝令吴用去后宫征询皇后。片刻,吴公公回来复旨:“娘娘不见。”


    皇帝喟叹一声:“朕也不见了。”


    他明白皇后已经失望透顶,无力再为魏良求情——早就提醒他速回老家处理,此人选了一辆最舒服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磨磨蹭蹭到了晋州,吃喝应酬又耽搁几天,还跑去巡抚衙门招惹顾宪,直接被装进囚车押回京城。


    但凡长了颗脑子,带着扈从一路疾驰,拿出侯爷的架势迅速掌握话语权,一边主动退田,一边捆几个说了算的到京城负荆请罪,皇后想保他一命也有话说。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


    元宵节后,平安回到博兼堂,小伙伴们许久未见,热情备至,争相向他询问晋州的风土人情。


    “真羡慕你爹可以经常出外差。”这是大家说得最多的话。


    珉王何尝不羡慕,他也想逃出樊笼,多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平安发放了很多特产,午休时拿着珉王写的条子,特意跑了一趟太医院,也给清儿妹妹送一份,不巧清儿进宫陪皇后去了,平安在沈太医的值房外探头探脑。


    “平安?”沈太医正看到了他:“有事吗?”


    平安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像点炮仗引线似的探着身子将礼物搁在他的案头,“嗖”地一声转身就跑。


    沈太医道:“跑什么?别摔了。”


    平安已经跳出门槛,不见了踪影。


    ……


    回到博兼堂,就听说了昌平侯魏良及魏家大老爷被判斩监侯的消息,四老爷及家中的其他男丁,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家产尽数抄没,皇后向陛下求情,才留下几顷祭田安置女眷和孤老。


    六年前跟着皇帝皇后一起进京的魏家人,除了魏良夫妇和子女外,还有皇后的姑姑、妹妹,两个姑父和两个妹夫都在京中的几个衙门任职,姻戚身份一向使他们如鱼得水,如今也变成了一撸到底的罪责。


    四人皆被查出贪墨事宜,流放边地,但皇帝留了一所京郊别业安置皇后的姑姑和妹妹们。


    皇帝对负责此事的三法司官员道:“不这样做,只怕皇后性命难以保全。”


    三位官员表示理解,毕竟是血脉至亲,只要皇后还在,她们纵然不复往昔富贵,安稳一生总是可以的,为了她们,皇后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到了次日,皇帝又召内阁大臣、六部堂官,两位皇子,为此案做一个了结。


    “李泊言,你来拟旨。”皇帝道。


    当值的冯春立刻取来纸笔。


    “是。”珉王这二年长进不小,他已经学会拟旨了。


    皇帝道:“朕登基七载,边防积弊未除,又添新患,以至北虏入侵、生灵涂炭、边民困顿、士卒伤亡,朕躬身自省,乃宠溺外戚、姑息贪墨、昏聩失察所致,此皆朕之过也,古语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中夜思惟,幡然醒悟,希图改之,遂令有司严加审讯,涉案之人无分贵贱文武,皆以国法论处,朕亦将请罪于太庙。此诏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听到最后一句话,在场官员具是一惊,呼啦啦跪了一地:“臣等失职,令君父忧心,请陛下降罪。”


    珉王心里也是一惊,罪己诏?父皇竟然要下诏罪己?


    第134章 第 134 章 你怎么能在内阁贴符呢……


    罪己诏, 在本朝不算什么稀罕事,天生异象,地震灾荒, 皇帝为了平息舆论都有可能下诏罪己,但承认自己的过失毕竟是需要勇气的。


    他从先帝手里接过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都在拨乱反正,他革除弊病、整顿吏治、修治黄河、治理土司, 在这个过程中遭遇无数阻碍,也做过不少妥协,不知不觉竟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他知道晋州军政有问题,也知道昌平侯魏氏骄横不法,可他瞻前顾后,迟迟难以下决心彻底整饬, 是平安和珉王的谏言给他敲响了警钟。


    将烂摊子留给后世之君,他与先皇有什么区别?有了谬误一味遮掩不做纠正,倘使后世之君都来仿效, 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一查不要紧, 漠北入侵的根源居然是魏家私调军队修妓院。


    太离谱, 也太荒谬, 皇帝虽有受蒙蔽的成分, 但倘若及早察觉、防微杜渐, 或许可以使边军百姓免遭战火, 王文焕更不会为此殉职。


    “令翰林院会同礼部议定王文焕的追谥、哀荣和封荫。”皇帝道。


    “遵旨。”郭恒道。


    钦天监选定时日, 皇帝带着两位皇子, 亲自去太庙祭祀。


    珉王切切实实被上了一课,天子身上的一粒灰,就是百姓肩头的一座山, 君王的一个喜好,一个纵容,一个疏失,都会化成万千生灵的血泪,然后变做品类各异的墨汁,变做东南西北的奏报,那些诽谤、攻讦、夸功、规谏……源源不断地汇入运河,涌向帝阙,那是至高无上的权柄,也是重逾千钧的责任。


    回到乾清宫,再次召来阁臣六部,令人拟旨。


    “珉王李泊言,心怀社稷黎庶,不避逆鳞之险,陈说得失于朕前,赤诚之心当不吝褒扬,特赐完长春宫金二十两,锦缎百匹,期其不负朕望,修身进德,造福万民。”


    珉王到底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问,为什么他冒着被打死的风险进谏,要把赏赐给他娘……退一万步说,分他一半也好啊!


    皇帝看向璐王,想从他的目光中看出点端倪,但璐王仅是一脸欣慰之色地看着幼弟。


    皇帝又道:“文林郎陈平安,外傅之年,尚在学中,敢于直言陈奏,规谏阙失,实乃天下诸生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擢其为正六品承直郎,赐穿忠静服,赐金二十两,银百两。锡之敕命何求?唯愿内外臣工以之为典范,勿惮勿隐,匡正得失,安国利民。”


    这回换成珉王一脸欣慰了,好兄弟又又又升官了!


    皇帝瞧他那样子登时又有些无语,朕褒奖你,你一脸苦大仇深,听见平安升官反倒高兴起来,分得清西瓜和芝麻的大小吗?


    嫌弃地瞥了小儿子一眼,又道:“将博兼堂划归詹事府管辖,今后若有地方举荐神童,朕亲试之,优异者入堂读书,月给食米,内阁稽考课业,俟有成效者奏请擢用,愿科举出身者,由地方学政考核,选送乡试。”


    珉王闻言更欣慰了,忙不迭替大伙儿谢恩。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这哪是要选什么神童,分明是给博兼堂的伴读们铺路啊。


    许是上次联名上书的缘故,皇帝对几个孩子颇具好感,仿效国初对神童的“课业廪给制”,让他们有机会直接做官,也可以科举入仕,而且免于县、府、院三试,直接通过科试取得乡试资格,这铁打金铸的前程,也算给皇子皇孙做伴读的福利了。


    说不羡慕是假的,谁家摊上这样的好事不得带孩子去祖坟上烧柱香?


    偏偏神童爹娘们头都快炸了,心里都在埋怨,这种旨意悄悄下给他们即可,何必令人去博兼堂传旨?


    孩子们读经书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早点取得功名摆脱经书,眼下听说只要随便读几年书就可以直接做官,个个都不打算科举了,散了学就呼朋引伴招猫惹狗,别说去祖坟烧香了,不去祖坟上放烟花都是谢天谢地。


    平安接到圣旨后也很嚣张,甚至敢跑去跟二师祖示威:“我是楷模,二师祖,我是百官楷模。”


    郭恒抬眼一瞥:“怎样?”


    “没事,就说说……”


    “去练字。”


    “哦。”


    ……


    皇帝一道圣旨撩起来的火,还要靠师长们一点点扑灭下去。


    不科举是不可能的,从前怎么学,如今还怎么学,他们的考课归内阁管,王阁老不点头,谁也别想过关。


    王实甫请长假回老家祭祖,他的堂伯王文焕谥号文恭,追赠都察院副都御使衔,另有对父母妻儿的封荫和赏赐,他作为家里的长子,要代父亲回乡传达这一消息,去坟前祭告,以慰其在天之灵。


    这次不但平安升官了,连李茂李老板都获得了一身七品冠带,虽然一样是挂名的,但对于世代商贾的李老板来说足够光宗耀祖了。


    陈琰替钱部堂去内阁办事,平安也在,正跟王阁老凑头讨论着什么。


    平安喊了一声“爹爹”,陈琰应一声,问王时来道:“平安又给阁老添麻烦了?”


    “没有,我给平安添麻烦呢。”王时来道。


    陈琰:??


    只见平安拿着几副镜片,一副一副地在王阁老眼前比量,远处墙上还挂着一堆东倒西歪的“山”字,上层大,下层小。


    陈琰拧着眉头眯着眼看了片刻:“你怎么能在内阁贴符呢?”


    此话一出,几个正在值房中忙碌的中书舍人忍不住嗤嗤笑了,四位阁老自持身份,堪堪忍住。


    “……”平安道:“这叫验光。”


    出于对师长的爱戴,他打算为王师傅重配一副叆叇。


    每个人短视程度不同,镜片的弧度也是不一样的,从前的叆叇店都是粗略分成几个等级,也不管两眼度数是否一致,也不量瞳距,所以量身定制的叆叇,肯定比之前的要清晰。


    而且只收五十两。


    陈琰:?!


    五十两,卖人家两片玻璃,怎么不去抢?


    王阁老居然还挺满意,这时代叆叇是稀罕物,他之前那副不甚清晰的叆叇,花了一百多两。


    陈琰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嗯,划算。”


    平安记下几个编号,收了摊,转而又找徐阁老推销。王时来心情好,处理完陈琰的事,笑吟吟地朝他道喜。


    陈琰第一反应是陈平安又给他弄了什么差事,王时来却说是陛下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翰林学士、掌院事,仍领武选司的差事,内阁的批红已经送达通政司了。


    “要向你提前道喜了,青袍换红袍,位列九卿指日可待。”王时来道。


    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辅助掌管东宫事物,不过那是早些年的事了,如今的詹事府官员已经成了转迁之阶,为日后升任高级官员做准备。


    陈琰脸上不见什么喜色,他被郭恒“升得快,跌得惨”的思想洗脑得很彻底,平静地向王时来道谢。


    话音刚落,郭恒敲两下门,径直进来,逮着首辅吕畴就喷:“四品官员经廷推方能应补,你们怎么批得红?”


    吕畴早被他喷习惯了,解释道:“有简拔的上谕。”


    郭恒愣了愣。


    王时来道:“我瞧彦章越发沉稳了,部堂也不必过于忧虑。巡按御史破格超擢的先例比比皆是,直接升巡抚也不稀奇,何况他屡立大功于朝廷,也是实至名归,谁敢说半句闲话?”


    郭恒朝吕畴抱一抱拳表达歉意——喷错人了,下次重喷。


    陈琰叮嘱平安好好上课,听师傅话,便和郭恒一起离开了内阁,回到兵部继续忙碌。


    左侍郎吴珩文被贬为通政司通政使,令本就繁忙的兵部雪上加霜。


    人一旦忙起来难免烦躁,阿蛮几个月来第一次出了岔子,虽说只是抄错了字,却是将“边民何辜”写成了“边民何幸”,幸而被陈琰一眼扫了出来。


    这错犯得低级又离谱,陈琰都不敢想象,这份文移一旦发出去,兵部不知要挨多少弹劾,何况边民是“何辜”还是“何幸”,不知道心思用到了哪里。


    陈琰气不过斥了她几句,却见她脸色煞白如纸,正是二月早春,两鬓的头发湿哒哒贴在脸上,脖颈后毛毛散散的碎发也像被打湿过。


    没有下雨,陈琰瞧她一身衣裳还是干的,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阿蛮连连摇头:“没什么,没有什么。”


    陈琰以为她只是后怕,毕竟年纪轻些,这些日子跟着他忙,也是累坏了,便不再说她,让她拿去重新誊抄。


    老钱恰从外头进来,倒是说了句公道话:“抄抄写写本就不是长随该干的活儿,有点难为人了。”


    陈琰远远看着阿蛮:“我是让她拟公文了还是核算军需了?她若只甘心做一个长随,我又何必费这个口舌。”


    阿蛮原本已经平复了心情,听到这话,竟吧嗒吧嗒掉下两滴眼泪。


    陈琰有些错愕,这孩子今天怎么了,他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


    阿蛮慌得拿衣袖擦掉,幸而有个主事进来禀事,将焦点转移开来。


    ……


    回到家里,阿蛮向大奶奶回过话,就回到她们居住的耳房,耳房与暖阁通着,便于下人起夜照顾主人家,林月白搁下手里的账本,曹妈妈此时不在,便让九环去看看。


    九环带着一脸俏皮的笑,打了帘子从耳房出来,在林月白耳畔说:“阿蛮来月事了,好难过呀。”


    林月白一愣:“你叫她来。”


    曹妈妈从外头收衣裳回来,便见阿蛮罕见地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夹袄罗裙,大奶奶正将她按坐在妆台前,帮她修理眉毛鬓角。


    也不按时下流行的什么蛾眉、柳眉,只是照着她原本的眉形修去杂乱的毛,又将她束在头顶的头发拆开,一边梳头,一边让她挑发饰。


    阿蛮哪带过发饰,犹犹豫豫地拿起一支喜鹊登梅的小银簪。


    林月白打趣道:“你手指上的茧啊,比平安还要硬些,可看得出下了多少功夫。”


    阿蛮的泪再次滚下来,哽咽着说:“又有什么用,我毕竟还是女人。”


    不能科举,不能从军,连衙门里的司吏都考不得……她小时候在赵家忍饥挨饿,许是耽误了长身体,月事迟迟不来,今年都十五岁了,她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有所不同,谁知还是来了。


    林月白十指翻飞,在阿蛮头上重新盘了个发髻,插上那支简简单单的银簪,含笑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她眼睛不大,皮肤也不算白皙,但生有一双剑眉,鼻梁挺直,衬得整张脸利落清朗。


    “那就做女人。”林月白说。


    曹妈妈见到这一场景,手里装着衣裳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地,又匆忙捡起来拿出去重新洗晒。


    阿蛮不知道阿娘怎么了,只顾着看镜子里的自己,她这段时日在兵部,不但属官小吏们当她是男孩,连大爷都迷迷糊糊的,日子久了,她自己也有些恍惚。


    林月白告诉她,世上有妇好、冼夫人、李娘子,也有箪食壶浆的妇人、挑油卖花的女郎,做女人很好,女人可以恃软弱为利器,也可以化坚韧做甲胄,女人可以有千般模样。


    第135章 第 135 章 陪老爹坐牢!


    平安闯进爹娘屋里时, 乍见一个长相英气的大姐姐,还当是娘亲在待客,转个弯儿避了出去, 却听两人在身后嗤嗤地笑,才发现那是阿蛮。


    “呀!!”


    平安惊叫一声,林月白朝他背上拍一下,吓她一跳。


    “像话本儿里的女将军, ”平安围着她转了一圈儿,“铁马踏破千重隘,解甲对镜点春妆。”


    林月白赞许地看着儿子。


    “但是咱们约了清儿去大师祖家种竹子,得快走了!”平安道。


    陈老爷在后院种了一丛竹子,平安看上了,想移两棵到大师祖家去。


    阿蛮蓦地想起还有这件事, 道:“我去换衣裳。”


    “穿着吧,衣裳赠你。”林月白道:“别沾冷水,别吃生冷。”


    “为什么?”平安问。


    “因为阿蛮是大孩子了。”林月白道。


    “我也是大孩子了。”平安道。


    “那你也不要吃。”


    “……”平安道:“我还小呢!”


    言罢, 两个孩子叫上小福芦, 消失在院子里。


    ……


    次日, 曹妈妈称老家有人捎来口信, 阿蛮的外祖父不太好, 小福芦要上学, 想告假带阿蛮回老家看看。


    陈琰和林月白自然不好阻拦, 陈琰也只得带着尤七去上衙。


    没去成兵部的阿蛮跑回耳房, 曹妈妈果然在收拾包裹, 桌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


    阿蛮坐下来,端着汤碗慢慢喝。


    “阿娘,是谁传来的口信?”


    “老家的一个亲戚。”曹妈妈道。


    “姓什么, 叫什么?”


    “曹二狗。”


    “二狗叔,我有印象,他怎么来京城啦?”


    “跟着几个盐商去北边送粮,帮着算账。”


    “朝廷为了回收宝钞,从前年开始纳钞中盐,已经很久不募商人输粮换取盐引了。”阿蛮道。


    曹妈妈改口道:“娘记错了,是贩茶。”


    阿蛮静静地看着曹妈妈:“阿娘在顾虑什么?”


    “……”


    曹妈妈确实在顾虑,阿蛮月俸三两,实在太高了,大奶奶还给她衣裳,帮她梳头,让她做女人……


    顿了顿,犹豫着开口:“阿蛮,做人得讲良心,咱不能做对不起大奶奶的事。”


    “你说过不嫁人,娘帮你想不嫁人的法子,可你不能,你不能……把自己给毁了。”


    “………”


    阿蛮聪明、敏锐、读过书,她不是不懂得瓜田李下的道理,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大爷足够坦荡,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得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足够像个小子,就能避免这些龌龊的想法,但她从没想过,这样的误会,首先发自自己的亲娘。


    “阿娘,你多心了。”阿蛮道:“我连嫁人都不愿,何况给人家做小?您在陈家比阿蛮更久,大爷与大奶奶的感情,何曾插得进第三个人?


    “几月俸三两,是因为我有可用之处,能把事情做好,理应得到酬劳;大爷信任我,是看得起我,愿意栽培我;我钻了牛角尖,大奶奶帮我梳妆,对我说了那番话,是在开导我。要是弟弟遇到非亲非故的良师、伯乐,娘只会为他高兴吧?为什么到了阿蛮,就变得顾虑重重?


    “退一万步说,大爷刚升了少詹事,下一步就是位列九卿,大好的前程就在眼前,何必做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阿蛮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冷静,条理分明,思路清晰,把曹妈妈说得耳根通红,转而去找大太太认错销假。


    ……


    陈琰一整天没有阿蛮协助,像少带了条胳膊似的,回家发现曹妈妈母女还没动身,便让妻子帮他去说说,从前院找个稳当的小厮陪曹妈妈回去,把阿蛮给他留下来。


    林月白实在憋不住话,起身去关上屋门,对他说了这件事。


    陈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阿蛮给他做小?


    人怎么可以被误会成这样?


    林月白掏出一方干净帕子递给他。


    陈琰擦了擦前襟,一边问,“然后呢?”


    “被阿蛮辩驳了一顿,找我认错来了。”


    陈琰笑中带着点骄傲:“好小子。”


    “好姑娘。”林月白纠正道。


    “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林月白道:“你如今倒拿她当学生了,可想过哪里是她的出路?”


    本事越大,无处施展,只会更加痛苦。


    陈琰思索片刻:“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次日一早,阿蛮又一身小厮打扮,就着昏暗的天光攀上马车,坐在尤七身边。


    “我还当你知难而退了呢。”尤七笑道。


    “尤叔,你都会用成语啦。”阿蛮道。


    尤七得意的挺胸:“略知一二。”


    马车碌碌拐出胡同,驶向宽阔的长安街。


    ……


    朝中大量空缺亟待填补,一人分担数职的情况极其普遍,今年又值春闱之年,受晋州贪腐案的影响,朝廷将抡材大典的时间由二月初推迟到三月初。


    这天吃晚饭时讨论起这件事,陈敬时对平安说,会试同考官条件极为严苛,多为翰林出身的官员,学养扎实,奉公廉洁,且担任过地方学官或乡试考官,重要的是要年富力强,能胜任繁重的阅卷工作。


    平安听说今年“塌房”的官员太多,礼部凑齐这十八房考官都颇费了一番心思。


    他掰着手指细数这些条件:“这不正是我爹吗?”


    陈琰夹了一筷子牛肉给他。


    平安嚼嚼嚼,然后幽幽一叹:“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陈琰道:“你不要说话。”


    但是已经晚了,次日散衙之前,陈琰便接到了担任会试同考的任命。


    他只是简单交代一下手头差事,便要回家收拾行装,因为同考官一旦接到任命,就要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到达考场,断绝一切与外界的往来直到考试结束,这一举措称为“锁院”,为的是防止泄题与舞弊,保证考试的公正性。


    幸好阿蛮熟悉武选司的各项事务,协助慌手慌脚的钱部堂顺利分派好工作。


    下面的员外郎人也机警,陈琰做过会试同考官后,声望和地位会有很大的提升,估计不久就要高升了,腾出来的郎中位置轮也该轮到他了,便也表现的极为认真负责,希望给钱部堂留个好印象。


    陈琰则径直回家,谢绝见客,斋戒沐浴、打点行李和办公用品。


    傍晚时,内监官上门告知可以带一名子侄随身侍奉,但要提前报备姓名。


    早年间也有这样的惯例,后来为防止舞弊被废除,新皇登基后又重新延续起来,毕竟把考官们关在狭小的房间里阅卷十几天,别说没人照顾了,单是没人说话也是活受罪。


    陈琰看一眼正在摘香椿的天真儿子:“陈平安。”


    平安:??!


    他摘香椿摘得太投入了,都没发现老爹回到了内宅,颠颠跑过去,被告知明天不用上学了,跟他去贡院见见世面。


    平安难以置信:“真的吗?!”


    “真的。”


    “但我事先答应了赵祭酒去送考。”平安道。


    去年上任的赵祭酒不知从哪里听说,让陈平安送考是国子监的惯例,能助长升学率,便打发监丞上门,请平安出山。平安也没辟谣,因为又可以请假去贡院看热闹了。


    陈琰道:“那你要好好想想,送考只能请一天假,跟爹进考场,可以请十几天。且这是头等要紧的事,不会有人埋怨你。”


    平安一听,十几天,发财了!


    “我跟您去。”平安笑嘻嘻地应了,上不上学不打紧,主要是他这个人比较孝顺。


    ……


    二月底,考官入闱。


    先经历一番严格的搜查,禁止携带书籍、资料和一切可能用于舞弊的东西。


    平安身上夹带的华容道、九连环、双陆、跳棋珠子就是在这里被收缴干净的……好在礼部的官员比较讲礼貌,不至于把他倒过来抖一抖。


    然后才能进入贡院,听主考官宣布考场纪律,又是祭祀天地先师,又是宣誓,完成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便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开始熟悉考场、分派职责。


    三日后到了三月初一,考生陆续进入贡院,主同考官们又是一番祭祀活动,各就各位,做阅卷前的准备。


    平安虽不至于左顾右盼,但看什么都带着新鲜劲儿,十八房考官一个比一个出身高,状元就有两位,听他们一起侃天说地也很长见识,平安又是几个考官子侄中年纪最小的,最有名气的,嘴最甜的,总有人嘻嘻哈哈的逗他,所以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直到被关进考房的一刻,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自己是来陪老爹坐牢的!


    贡院除了那一排排比危房还要破旧的考棚,还设有十八间考房,同考官们分房阅卷,在卷面上做出标记,然后将“荐卷”递出去给主考官,称为“出房”。因此从现在开始到会试放榜,房考官们就要在这方寸之地完成繁重的阅卷工作。


    好在考房虽小,但桌椅床铺功能俱全,也能简单的烧水洗漱,只是不能开门窗,除了递荐卷之外,不准与外界接触。


    平安托着下巴,巴望着紧闭的门窗:“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


    陈琰:“………”


    横竖也是出不去了,考试的前三天又单纯闲着,平安在纸上画出跳棋格子,用染色的纸团做棋子,跟老爹下棋打发时间。


    陈琰也很佩服他随遇而安的心态。


    在平安用纸笔发明的各种简易小游戏的消遣之下,三天时间过得很快,第一场考试结束,龙门打开,窗外人声嘈杂,平安扒开一条门缝朝外看。


    陈琰道:“考生的卷子还要经过外帘官糊名誊录,才会送到这边。”


    “哦。”平安将一条襻膊系在身后,收起满地简陋的“玩具”,然后烧水泡茶,归置好笔墨纸砚,只等主考官发卷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吃瓜,阅卷。


    收卷官签名用印的试卷, 由外帘官弥封、朱笔誊录、审核,那些存在格式问题的、犯忌讳的、有别字或涂抹痕迹的试卷会在此处被剔除出去,然后将原卷保存好, 将誊录的朱卷送往内帘。


    两位总裁官,也就是主考官是不直接阅卷的,只对十八房考官的“荐卷”进行最后拍板,如果录取人数不够, 才会从初选落选的试卷中重新挑选,又叫“搜落卷”,所以几乎全部的阅卷任务都落在同考官身上,且必须字斟句酌,不能走马观花。


    因为在考试之后,翰林院会同礼部会对取中的考卷重新审阅, 检查试卷的水平、格式,是否有抄袭、雷同的情况,以此来判定考试官员是否公允尽责。


    一旦在磨勘中发现问题, 不但考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 考官也会受到严重的处分, 这也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考试的公平性。


    平安拿到他们这一房的试卷后, 拆成数沓, 帮老爹做了简单的规划, 每天取一沓, 如果能提前完成, 就看第二天的。


    陈琰开始阅卷, 平安就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偶尔茶没了就添茶,墨没了就研墨, 尽量不弄出声响打扰老爹干活。


    他本以为阅卷只是单纯的看,后来发现老爹直接在卷面上做标点——这个时代称作“句读”。


    “句”表示一个句子结束,“读”表示句子中间语气的停顿,比“句”时间短,类似于逗号或顿号。


    因为时下的书籍没有标点,读书人开蒙识字之后就要开始学习如何正确的断句,句读就成了学习经史子集的基础。


    可是为什么要在试卷上做句读呢?


    陈琰用余光都看得出平安的疑惑,一边继续批阅,一边对他解释:“以前并非如此,是今年的新规,以保证同考官逐字逐句地批阅。”


    平安问:“谁想出来的变态主意?”


    “你二师祖。”陈琰也觉得有点变态——变态这个词的衍生含义还是平安告诉他的。


    “呃……”平安赶紧解释:“真是让考官改变态度的好办法。”


    陈琰嗤笑,有人怕师祖怕到背着人都不敢说坏话喽。


    即便如此,陈琰阅卷的速度依旧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大约用这个速度批了七八份,才在一份试卷上停滞下来,反复品读,还在结尾写了很多批语。


    平安想,这篇文章大概要出房了。


    谁知并没有,数息之后,陈琰将试卷扔在了一堆落卷里。


    平安“咦”了一声。


    陈琰道:“怎么了?”


    “我可以看看吗?”


    陈琰一脸为难:“原则上不能。”


    “………”


    平安忍啊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四下看看,小声说:“我就看一眼,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陈琰忍着笑,故作紧张地看一眼紧闭的大门,低声道:“拿去看吧,出去可不要声张。”


    平安贼兮兮地点头:“好!”


    便拿起那份试卷来看。


    “看完了吗?”陈琰催促道。


    平安头也不抬:“快了快了。”


    “不合规矩。”


    “快看完了。”


    陈琰越催促,平安越舍不得放下,用最快的速度阅读那篇文章,看到末尾,又“咦”了一声:“这篇文章很好啊。”


    “哪里好?”


    平安没有经过专门的八股文训练,只按自己的感受说道:“不偏不倚,有理有据,虽然是应试文章,但让人有读下去的欲望,不会觉得空洞乏味。”


    陈琰心头欢喜,但不动声色:“说得不错。”


    平安压低了声音问:“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不推荐上去?”


    可把他好奇坏了。


    陈琰道:“看评语。”


    平安看到章末,竟然被老爹用蓝笔批了一首打油诗:


    科场本为选贤才,偏有蠹虫窃卷来;


    字句照搬充己作,丑行败露众人骇;


    胸无点墨贪荣禄,笔无自主惹笑咍;


    下科请得陆清远,本官选他上鸾台。


    平安惊得张大嘴巴,大瓜,大瓜呀!


    老爹在讽刺此人抄袭,让他下次将原作者陆清远带来,直接选原作者去金殿面圣。


    而清远是陆阁老的号,陆阁老不但是大学士,还是本场主考。


    居然抄袭主考的文章……这人脑子进水了吧。


    “这样的人难道不抓吗?”平安问。


    “他是背下来的,不是怀挟夹带,不算舞弊。”


    陈琰告诉他,这种人没有多少学问,凭着背了一肚子高头讲章考上秀才甚至举人,但因背得太多,一旦对不上号,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样的人其实很多,如果运气好,一路遇到的考官都没看过他抄袭的文章,或许可以考个秀才,极其幸运的能考到举人,到了会试还来这一手,那就是自讨没趣了。


    会试的主同考官都是什么出身?二十人里七八个三鼎甲,有丰富的阅卷经验,又多是清贵翰林,闲着的时候尽琢磨这些了。


    “爹是怎么看出来的?”平安问。


    陈琰道:“无论乡试还是会试、殿试,前五名的试卷都会被公布出去,作为程文范墨,各大书店皆有贩售,备考的考生都会买来看。”


    当然,像他这样时隔多年还有印象,甚至能对号入座的,还是少数。


    其实平安也有这种本事,但他目前没打算如此用功——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把功夫都用在读范文上,要耽误多少玩的时间?


    “万一看不出来呢?”平安又问。


    “送到主考官手里,最多是被嘲笑,要是取中了,被磨勘的官员看出来,轻则降职罚俸,重则罢官回家。”


    平安惊道:“这么严重?”


    “当然。”陈琰说完,继续埋头阅卷了。


    平安坐在他身旁,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可他越是这样,陈琰脸上的表情越是丰富,时而唏嘘,时而咋舌,时而喟叹……


    平安抻着脑袋看,陈琰就往另一侧倾斜身子,弄得平安满心好奇,好像凳子上长钉子,又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陈琰这时抬起头:“还想看?”


    平安点点头。


    陈琰勉勉强强将手里批完的卷子递给他。


    平安兴奋地直哈气,捧着难得要来的卷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就这样一份挨一份,凡是准备出房的“荐卷”,陈琰都会拿给平安先看,平安品评一番,才递出去给两位主考。


    从黄昏看到内监官进来掌灯,陈琰怕伤眼睛,彻底不让他看了,收卷准备洗漱。


    直到上床睡觉,平安按捺不住兴奋劲儿,还在跟老爹讨论试卷里的内容。


    陈琰心中暗笑,他可太了解陈平安了,最爱打听是非,这个法子从开蒙用到现在,屡试不爽。


    这样日复一日的阅卷,转眼到了三月中旬,平安不知不觉地装了一肚子应试佳作,让他上手去写,没准都能凑出一篇看得过去的文章来。


    截止到放榜的前三天,陈琰提前完成了本房的阅卷,将试卷收起来,继续陪平安下跳棋。


    跳棋掉在地上,平安趴下去捡,无意间看到自己坐着的那把官帽椅是歪的,椅腿上楔着一枚插销,他好奇地拔出来,椅子吱扭一声,险些散架。


    原来是考场人员清理考场时,发现这破椅子晃动得太厉害,临时楔上去的。


    “不要拆考场。”陈琰提醒道。


    平安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爹,您看这个东西是不是很眼熟?”


    陈琰皱眉看了片刻,才想起是自己当年会试时考箱里的东西,考箱下层装有户籍文书,小抽屉用插销插着,不易打开,谁料竟被人塞进了小抄,这根插销也不见了。


    平安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是因为小时候总偷他爹的“准考证”来着……


    “这个箱子每一个零件都是娘亲特别定制的,咱们把它拿回去,如果严丝合缝地插回去了,就是咱家的东西。”平安道。


    那就要好好查一查,是谁从哪里捡到了这个插销。贡院常年锁门不开,留守和打扫的只有几个老吏而已,并不难查。


    陈琰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锦衣卫严格搜查了现场,没找到这个东西,如果它藏在栽赃之人身上,搜检官钱淇贞和整组兵卒一起被抓进诏狱,早被搜过身了,怎会出现在考房中?


    “那说明钱淇贞只是个替罪羊,栽赃您的人根本没有被抓。”平安道。


    陈琰觉得很有些道理,将插销藏进靴子里,以免出考场时受阻。


    ………


    翼日一早,两位主考官选出了四百份考卷,下面就是排名。


    按照惯例,同考官也要参与,因此他们被放出笼……呸,考房,来到两位主考所在的衡鉴堂。


    平安的八卦之心终于达到巅峰,他小声地问老爹:“爹,打个赌,咱们这一房可以收割多少贡士?”


    陈琰皱皱眉,怎么什么话到他嘴里都变味儿呢?什么叫收割?人家是韭菜吗?


    当然,平安说的也是实话,大家都希望自己这一房可以多出几位贡士,而且名次越高越好。


    毕竟“收割”一些门生,在后辈之中建立人脉和声望,是这份累死累活的差事里唯一可以得到的好处了。


    “三十到三十五人。”陈琰道。


    “那我赌三十五到四十人。”平安道:“输了的请吃烤羊腿。”


    得亏两人声音小,要是被主考官听见,拿如此要紧的事打赌,赌注居然是烤羊腿,非吐血不可。


    果然,到了排名次的阶段,就容易产生意见分歧。


    平安看得津津有味:打起来打起来!


    众人各执己见,在激烈的辩论中裁定了四百份试卷的名次。


    陆昉道:“去致公堂拆卷吧。”


    所有的内帘官,便跟随两位主考一起来到外帘的致公堂,拆号填榜。


    陈琰这一房选出贡士三十七人,其中名次最高的是一名齐州贡士,名叫纪莘,考到了第十七名,他的试卷平安有印象,前面的七道八股文不是最出彩的,最后的五道实物策令人拍案叫绝,能看出是个有见地的人。


    可惜排名时以第一场八股文为主,要是单论第三场,至少位列前三名。


    “烤羊腿。”平安十分嘚瑟的看向老爹。


    陈琰笑道:“下次休沐。”


    平安又问:“我有师兄了,对吧?”


    陈琰“嗯”了一声,莫名有点担心这位素未谋面的门生。


    离开贡院时,平安没忘记去门房一样一样找回自己的玩具,收回小包袱里,叮铃咣啷塞了一包。


    龙门当值的礼部官员皱眉咋舌:“玩这么多玩具,什么时候读书啊?”


    平安煞有介事地解释:“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平安。”陈琰在门外催促他。


    “来了!”平安轻快地跳过门槛,跟着老爹离开了贡院。


    他的身后,两个官员絮絮议论:


    “原来是陈状元的儿子,那就不奇怪了。”官员甲道。


    “人家十一岁就能随侍父亲进考场阅卷了。”官员乙想到了自己家不争气的儿子。


    “你怎么不学陈学士二十出头考状元,三十不到掌管翰林院呢?”官员甲说了句公道话。


    官员乙觉得有些道理,叹一句:“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


    第137章 第 137 章 爹,以后有这种差事还……


    爷俩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 家里正在备饭,林月白早早巡了铺子回来,准备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饭后, 平安急急地拽着爹娘去书房,关起门来,把老爹的考箱从桌底拖出来,将考箱下层抽屉打开, 里面还有一层内抽,之前是盛放要紧文书的,插着插销,如今只剩个两个插销鼻儿。


    平安将插销插入其中,严丝合缝:“果然!”


    “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现在还能找到线索?”林月白问。


    “可不是么, ”陈琰不想在家里制造紧张沉重的话题,便打趣道,“多亏了小陈大人明察秋毫。”


    平安喜滋滋的点头, 又缠着娘亲讲了贡院里的新鲜事——虽然规定不许考官以外的人看卷子, 但他偷偷看了很多, 还提了不少意见, 四百人的录取名额, 他们这房就出了三十七个, 把其他同考官都比下去了。


    叽叽呱呱, 叽叽呱呱, 缠着娘亲把这十几天在科场碰到的新鲜事都说了一遍。


    “但不要对外人说哦, 这是不合规矩的。”平安眼睛里闪着贼亮亮的光。


    “………”林月白有些没听明白,带他去不就是帮忙阅卷顺便长长见识的吗?为什么要偷着看?


    再看丈夫一脸不厚道的笑意,登时就明白了。


    “诶呀, 这算不算舞弊?”她一脸紧张地问。


    平安看向陈琰。


    “算不上,”陈琰道,“只要不对外声张即可。”


    “哦。”林月白故作松一口气,夸道:“娘还担心你跟着去会影响爹爹阅卷,没想到平安这次帮了大忙。”


    陈琰:“嗯。”


    “难怪那些官眷们看到我就夸平安乖巧聪明,说我有福气,这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还没看出来,越长大越懂事,你我真是有大福气!”


    陈琰:“是。”


    “上次平安看上的那把小弓,休沐时就去买回来,当做奖励。”


    陈琰:“买。”


    平安最近有长个子的迹象,八岁时买的小弓已经小了,骑射课上不称手,本来也是要给他买的。


    “谢谢娘!”平安被捧得有些迷失自我:“爹,以后有这种差事还找我昂!”


    “那是自然。”陈琰笑道。


    ……


    翌日会试张榜,贡院门外的八字墙下挤满了焦急等待地举子。


    齐州举子们扎成一堆,相互查看名次。


    “纪兄,快看!”有人拍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你在第十七名!”


    那举子名叫纪莘,虽然年纪小,却是齐州的解元,读书人先论成绩后论年齿,所以即便是生着胡须的大龄考生也要称他“贤兄”,很多人觉得叫不出口,怎奈这家伙太年轻,连个表字都没有,人家堂堂一省解元,总不能直呼其名,所以硬着头皮也要这么叫。


    纪莘身量还没长全,齐州人又以高大著称,因此比周围人矮上一节,浆洗地有些发白的直裰朴素整洁,看到自己的成绩,总算没有辜负十年寒窗,长舒一口气,由衷地笑了。


    会试放榜之后,为了表达对座师、房师知遇之恩的感激,同乡、同科们一般都会三三两两相约一起去家中拜见。


    可巧这日休沐,陈琰陪着妻子儿子去状元楼吃炙羊腿,吃完又去街上,买回平安新看中的那把小弓,三人逛够了才回家,来得早的几个新科贡士已经在陈家等了半晌,陈琰才堪堪露面。


    “诸位,久等了。”陈琰带着平易近人的笑,请他们到前厅喝茶。


    贡士们来的时候心思各异,这时所有人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好年轻啊。


    平安跟着老爹见了几波人,众人听说他小小年纪也进考场参与了阅卷工作,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考生只需要在考场呆满九天六夜,考官阅卷至少要十几天,单是这份定力也不是寻常孩子可比,因此半客气半玩笑地叫他“小师兄”。


    “言重啦言重啦。”平安一脸和蔼地看着他们:“各位师弟好,以后相互关照。”


    众人:“………”


    是哪个先带头瞎客套的?!


    陈琰并没有责怪儿子的意思,只是含笑看着他们,——这点道行就学人家逗孩子,被整顿了吧?


    接待完一波一波的门生,始终没见到是成绩最好的纪莘。


    “果然,这种时候上司不会记得谁来了,只会记得谁没来。”平安道。


    “乱说什么实话。”陈琰道。


    当然,他并非计较虚礼,只是很想见见这位十七岁的贡士而已。


    “可能年纪尚小,不懂为人处事吧。”平安道。


    陈琰意味深长地斜他一眼,为人处事跟年龄大小似乎也不怎么成正比。


    其实平安也很好奇,十七岁通过会试,应当是个早慧的人,而且居然不迎合官场风气,不拜房师,真有个性!


    “殿试过后,恩荣宴上,总会见到的。”陈琰道。


    陈琰就知道,恩荣宴这种人热闹,平安是一定会去凑的。


    珉王原本没兴趣,但为了带兄弟,便应了礼部的邀请。


    平安跟着珉王蹭酒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礼部官员熟门熟路的地珉王旁边加了个座。


    博兼堂距礼部不远,他们到场早,看着罗袍戴巾的新科进士们在礼部大堂泱泱聚齐,在太监们的指引下按序就坐,璐王殿下在跟徐阁老他们闲聊,时不常地有人过去拜见攀谈。


    三鼎甲还要去吏部衙门的奎星堂上香,因此来得迟一些。


    陈琰作为上上届的老状元,要跟历科鼎甲一起去礼部衙门的大门口恭迎新贵,这是老传统了,为了表示朝廷求贤若渴的态度,以及前辈对后背的提携、勉励、关爱。


    然后新老进士相携进入堂中就坐,礼乐声起,恩荣宴开始了。


    众人恭迎圣驾,然后是吕阁老带领百官敬酒,新科状元带领众进士敬酒,皇帝满饮几杯,令众人不要拘束。


    这一届的进士的平均年龄比往届年轻得多,最小纪莘才十七岁,最大的也只有三十三岁,三鼎甲也都未及而立,皇帝令他们不要拘束,他们就真的不拘束了,吟诗作赋传宫花,耍作一团,倒把往届的三鼎甲看得瞠目结舌。


    因此皇帝本打算坐一会儿就走的,这下也不走了,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风华正茂的新科进士饮酒作耍——贤能辐辏,俊彦云集,哪个帝王不愿意看到?


    珉王只吃了三分饱,嫌弃地看着眼前的丝瓜汤,丝瓜炖丝瓜,连一丝儿蛋花都没有:“晚上回去加餐算了。”


    “这种宴席就是看个热闹,谁还想着吃饱。”平安道:“你看那个最年轻的,他叫纪莘,是我爹的门生。”


    珉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纪莘正在给座师陆阁老敬酒,座师之后是房师,陈琰座次离陆昉很远,但许是出于对后辈的喜爱,陆昉竟起身来到了陈琰身边。


    陈琰也站起身,纪莘则回头对恩师作揖。


    “你可有台甫?”陆昉道。


    纪莘道:“学生未及弱冠,还没有表字。”


    这年头,平辈同僚之间互称表字,哪怕是上司,只要不是在骂人,也很少直呼下属的名字,更不会叫什么小王小李,没表字还是极不方便的。


    陆昉道:“纪莘,我赐你表字怀勉,愿你勤心勉力,稳扎稳打,成就一番功业。”


    纪莘一揖到底:“谢恩师赐字,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陆昉回到自己的座位,纪莘继续给陈琰敬酒,还对他解释道:“会试放榜那日,学生被家事缠身,未能去府上拜见,望乞恕罪。”


    陈琰喝了杯中的酒,笑道:“都是虚礼,无关紧要。”


    就着羊角宫灯下黄澄澄的灯光,陈琰看到他左边下颚处一片淤青,纪莘在他的目光中略略侧头一躲,他便不再细问缘由,只说:“年轻人初涉官场,有什么困难只管向师长开口。”


    纪莘再次向他道谢:“谢恩师照拂,学生日后怕少不得麻烦恩师提携关照。”


    陈琰见他举止有度,谦逊有礼,赞许地点点头。所谓世事人情,一通百通,世人总猜想读书好的孩子是书呆子,其实当他们完成学业,也多是人情练达之辈。


    平安倒觉得有点没意思,他还以为是个整顿官场的小刺头呢,这下没热闹可看了,只得跟珉王一起吐槽眼前的丝瓜汤。


    皇帝摆手叫他们过去,将面前一动未动的锦绣神虾饭赐给他们分食,才离席而去。


    徐谟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微微一叹,大庭广众之下,将御膳赐给幼子,却忽视璐王,此举容易令手足生隙,实在不妥。


    又想到前几日请求立储的奏疏又被留中了,他是真心看不懂皇帝的做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从法理上讲,璐王殿下就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何况璐王贤德仁厚,为什么陛下迟迟不肯迈出这一步?


    璐王看出了徐师傅的不满,笑着开解道:“泊言还在长身体,陛下怜惜幼子也是人之常情,徐师傅也不要多心。”


    徐谟压低声音道:“殿下纯孝友悌,实乃天下之楷模,但是殿下也要多为社稷万民考虑,不要太过温驯冲和。”


    陛下为什么对珉王殿下越来越亲近?还不是因为这孩子带着点放纵不羁的叛逆——太医让皇帝静养,他敢以烧奏疏威胁;黄河水患,他敢亲自去豫州巡河,大力支持一个地方小官的谏言;皇帝优柔寡断险些贻误边事,他敢带头联名上书,现身说法……


    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朝臣百官仍以为璐王是法理上的储君,只有他们这些天子近臣知道,其实在陛下心里,那杆秤早就偏了。


    第138章 第 138 章 你为什么把圣人像带在……


    百官以为珉王还是那个游手好闲、胆大妄为、四六不着调的皇子, 以为皇帝动辄对他吆五喝六是,是嫌他不争气,目无规矩体统, 怕他就藩后犯上作乱。


    其实徐谟早就看出来了,如果只是培养一个好藩王,找几个饱学宿儒每日给他灌输忠君体国的思想,浸淫日久自然懂得安分守己。


    可皇帝每日监督小儿子的功课, 几位近臣都是亲眼见过的,那真是拿命在教……所以只有一个解释,皇帝避免让珉王只听文官的教导,是为了培养他乾纲独断的能力。


    这是看重之意。


    璐王笑道:“一盘御膳而已,孤难道也要跟亲弟弟争吗?”


    “殿下,这不是一盘膳食的问题……”


    话音未落, 便听身后想起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徐阁老,您的叆叇做好了,现银还是汇票?”


    徐谟一回头, 竟是陈平安。


    徐谟偏想逗他一逗, 顾左右而言他道:“平安, 见到璐王殿下怎么也不行礼?”


    平安道:“我今天不方便。”


    徐谟见他腿脚灵便得很, 奇怪地问:“哪里不方便?”


    “我带着孔子像呢。”平安打开身上的大荷包——人家的荷包是悬在腰上的, 他的太大挂不住, 用一根绦带斜挎在肩上——从中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卷轴展开, 睿智谦恭的孔夫子在金光闪闪的祥云中叉手笑看世人。


    虽然很违和, 徐谟还是起身, 恭恭敬敬地对着画像行了一礼。


    璐王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把圣人像带在身上?”


    平安将卷轴小心收好,放回包里:“回殿下,快到端午了, 带着它诛邪避害。”


    徐谟半口气差点没上来,耐心解释:“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老人家不管这个。”


    “他老人家虽然不能应对外邪,但能消解心邪。”平安道。


    “心邪?”


    平安话未说完,珉王过来找他:“聊什么呢?”


    “聊心邪。”平安继续对徐谟道:“带着圣人的画像,可以常常自省: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别乎了菜都凉了。”珉王将平安拉开,朝着三哥行了个礼,又朝徐谟微微颔首,拉着他回去吃饭了。


    对着两个半大的背影,璐王和徐谟沉默良久,总觉得这家伙意有所指,又没有证据……


    ……


    “怎么跟他们搭上话了?”珉王有点担心地问。


    他也不是傻的,早看出三哥和他的讲官们开始忌惮他了,可以理解,毕竟皇位只有一个。他本人倒没什么非争不可的执念,整天看着父皇日理万机地处理国事,原本强健的体魄日益衰减,实在觉得当皇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如让他长大就藩,做好藩王的分内之事,反正三哥在意名声,只要自己不闹事,应该不会做出戕害手足的事。


    但他也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立储的事一天不定下来,他就一天还是人家的“眼中钉”,他自己倒无所谓,谁敢拿皇子怎样,更担心的还是他的师傅和伴读们,尤其是心直口快的平安。


    “没什么,”平安道,“刚刚看他俩的表情像在蛐蛐你,这下心里畅快多了。”


    珉王:“………”


    ……


    觥筹渐寂,宴席来到尾声。


    圣驾和几位大佬早已退场,只余女官和太监引领其他官员和新科进士有序离开。


    平安回到家里时辰已经不早了,功课还没做,陈琰将他拎到小叔公的院子里,还分给他们几个沿路买回来的热腾腾的粘豆包当宵夜。


    陈敬时只好将书房里唯一的桌子让给他,自己在一旁看闲书。


    平安不知想到了什么,放下书本,小小声道:“小叔公,小叔公?”


    “嗯。”陈敬时哗地翻一页书。


    平安道:“我那天给徐阁老验光的时候,他劝我跟皇长孙多亲近,说什么‘尊卑有等,长幼有序’之类的怪话。”


    陈敬时愣了愣:“你怎么说?”


    平安道:“我问他在家行几?他说行二,我就问他:‘您身边的朋友都是您大侄子挑剩下的?’”


    陈敬时笑问:“他气坏了吧?”


    “倒不显得生气,但是我向他讨要叆叇钱,他总是转移话题,故意戏弄我。”平安道:“好在成本不高。”


    陈敬时往素对徐谟没什么看法,这次倒在心里将他鄙夷了一通,跟一个孩子赖账……


    平安又问:“为什么大家都支持璐王?我觉得珉王殿下也不错。”


    陈敬时道:“因为立场不同。”


    百姓想要的是什么皇帝?自然是不折腾、少扰民、轻徭薄赋、与民生息的仁君。


    百官想要什么样的君主?自然是端拱无为、任用贤能、起到道德典范的圣君。


    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储君?自然有主见、有远见、纬武经文、开疆拓土的明君。


    说白了,储君有多少才能,徐谟不在乎,大部分文官也不在乎,宽和仁厚就行,他们认为皇帝将权利下放给有才能的臣子,才能避免一言堂,开辟太平盛世。


    平安心想,如果老天保佑,人才辈出,皇帝亲贤臣、远小人,国家又很少发生战争或自然灾害,那么即便君主无为,开辟盛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可璐王真的像大家说得那样贤德吗?如果是的话,二师祖和老爹为什么要将他赶出京城?他们怎么不赶别人?


    人是装不了一辈子的,如果真能装一辈子,那不是真君子也是真君子了,平安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撕开璐王的面具。


    ……


    入秋以后,礼部侍郎上书奏请朝廷修缮贡院——经过近百年风雨洗礼,一排排考棚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贡院本就是阴气极大的地方,万一某场考试遇到极端天气,垮塌了砸到人,又要重演国初时的悲剧。


    内阁将预算报到户部,户部挪出一笔预算,批红后经过工科科抄,将任务和经费下放到工部。


    工部非常重视,令营缮所所正陈敬堂亲自落实此事。


    陈老爷也很重视,隔日亲自带着书吏、工头去了贡院。


    所正是七品职位,陈老爷穿得却是五品蓝袍,负手偌大在贡院里四处溜达,两个留守贡院的老吏只能跟在他身后陪着,老吏年纪大了,有些微喘,心说这位老爷看上去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怎么腿脚如此灵便?


    陈老爷幽幽地发出一声感叹:“这还是本官头一次进贡院呢。”


    两个老吏险些栽倒,敢情到这儿参观来了——真是人各有命,有人整天守着贡院,只是个坐穿冷板凳的青衫小吏,有人连贡院什么样都不知道,居然穿着五品服色。


    谁让人家有个好儿子?


    逛到申时末刻,外头跑进穿白色直裰的小少年,显然是刚散学的样子,到处找他祖父。


    “乖孙,你是怎么进来的?”陈老爷惊讶道。


    “门房大爷认识我。”陈平安走到哪里都有熟人。


    他不顾跑得一头汗,接过书吏手中的纸张,主动帮忙记录贡院各处设施的损坏情况。他被二师祖练出来了,先不说字写得好不好,速度是有了,跟在祖父身后刷刷刷地详细记录,恨不能一字不落的写下来。


    两个老吏面面相觑,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所正大人写什么传习语录……


    一直转到十八间考房,找到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一推三晃,马上就要散架了。


    老吏“咦”了一声:“我插在榫眼儿里那根铁销呢?”


    平安从袖子里拿出来:“是不是这根?”


    “好像是。”老吏道。


    “被我拔出来了。”平安道:“您还记得在哪里捡到这个东西的吗?”


    老吏不假思索道:“在龙门旁边的配房。”


    “呀,您老记性真好。”平安笑道。


    “好什么呀。”老吏摆手笑道:“小人一直住在那个配房,这根铁销是今年刚找到的,床睡塌了,小人修床,就在床板夹缝里,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随手拿来修椅子了。”


    “这配房平时只有您一个人住吗?”平安问。


    “是啊。”老吏道:“但考试期间除外,要腾地方给龙门官休息,我们都是搬到后面的吏廨去……有什么打紧吗?”


    “不打紧,”平安道:“这是家父多年前丢失的一件小东西,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幸好您没有随手丢掉。”


    老吏笑道:“打小家里苦,习惯了,什么都舍不得扔。”


    小小的插曲过后,大伙继续盘点,平安继续记录。


    因为平安记录太过详细,他们一直忙到天色擦黑,老吏们被祖孙俩溜得腿都细了,才堪堪算盘点完毕。


    临走前,陈老爷令老吏在每张记录上签字画押,就算手续齐全,可以开始动工了。


    老吏在心里松了口气,接过阿祥递上的笔墨,一页一页地开始签字。


    他本就老眼昏花,又疲惫不堪,起先还囫囵吞枣地扫一遍,签到后来索性看也不看,须臾间签完了一沓——总算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陈老爷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喝着路边买来的酸梅汤:“乖孙,你今天这是哪一出啊?”


    平安从那沓清单里抽出一页,就着防火灯笼微黄的光,在陈老爷眼前晃晃——是口供,老吏的口供。


    “哟。”陈老爷道:“你找到当年诬陷你爹的凶手了?”


    “当然……没有了。”平安一个大喘气,笑道:“但我可以给锦衣卫提供一点线索。”


    “哦——”陈老爷有些担心地说:“那两个老吏签了这份口供,会不会遭到报复?”


    平安觉得很有道理……得想办法给他们换个安全些的衙门。


    ……


    霭霭停云拥着一轮圆月,不知不觉,八月近半。


    还有三天才是中秋,京城已经笼罩在一片节日的欢庆气氛中,学堂里又开始人心浮动,平安也不例外,陈琰每天拿朝中八卦吊着平安的胃口,他才能按时按量把功课做完。


    今天的八卦是一则好消息,晋州巡按郑行远任期已满,这几日就要回京述职了!


    自他们去年年底离开晋州,小郑先生协助巡抚顾宪对晋州各地文官也进行了全面考察,单是弹劾的奏章就写了七八十份。


    眼下有两个空缺待补,一是户部清吏司员外郎,二是齐州按察司佥事,留在京中是从五品,外放就是正五品,无论怎样选择,都可以说是超擢了,不过对于郑行远提着脑袋立下的功劳,这样的提拔也不为过。


    平安还挺好奇小郑先生会怎么选,所以中秋当天带着小伙伴们去码头接人。


    甜水胡同学堂的孩子们再次聚齐,簇拥着小郑先生叽里呱啦聊了一路。


    结果小郑先生回京第一件事不是选官职,也不是拜上司,而是趁着自己仍是御史身份,先参了徐阁老一本。


    叆叇乃是依照个人目力精心磨制,既已订契为凭,当循商贾之道,银货两讫,怎能拖欠不付,负匠人晨昏之功?人无信则不立,官无信则失本,他希望徐阁老信守承诺,及时支付陈平安白银五十两!


    这道奏本一上,从通政司到六科,再送到内阁,最后到了皇帝手中,满朝文武都惊呆了——你竟然是这样的徐阁老?!


    皇帝虽不至于人前下他的面子,还是在次日垂询之后点了一句:“徐卿家中可有困难?”


    徐谟蹭一下额头的汗道:“虽非丰裕,三餐无忧。”


    皇帝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徐谟转头就将五十两汇票交给平安,平安将叆叇给了他,钱货两讫。


    徐谟又对他解释:“老夫本想跟你开个玩笑,你这孩子怎么还认真上了……”


    “阁老,虽然师长们经常逗我,我也没较过真,但开玩笑总要两个人都觉得好笑才行。”平安叹一口气,垫着脚拍拍他的肩膀,故作深沉道:“很多事,您有朝一日会明白的。”


    言罢转身,朝着大门口迈了几个四方步,撒腿就跑。


    第139章 第 139 章 这孩子平素就喜欢开玩……


    王时来身为博兼堂的老师, 自然不会坐视平安没大没小地拍当朝次辅的肩膀,刚站起身走过来,孩子已经跑没了影。


    为了不把关系弄得太僵, 他还很好心的宽慰徐谟:“这孩子平素就喜欢开玩笑,阁老别跟他一般计较。”


    “……”


    本来没往心里去的徐谟,听到这话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


    继首辅吕畴“吕棉花”的绰号之后,徐谟喜提“赖账阁老”绰号, 一把年纪的当朝次辅拖欠小儿纹银五十两,成为百官茶余饭后的笑谈。


    偏偏徐谟还得故作不在意,维持忠厚长者的气度,对平安假以辞色,以免别人说他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


    对平安来说, 徐谟暂时只是一个普通讨厌的长辈,还能凑合着过。


    谁料树欲静而风不止。


    徐谟做官至今,门生故旧也不是吃素的, 尤其是都察院的门生, 直接掌管郑行远整个履职期间的考核工作。


    由于巡按御史职权极大, 为了防止其滥用职权, 恶意滋扰对方, 也做出了非常严格的规定, 譬如衣食住行从简, 不得接受私人馈赠、宴请, 只能带一名书吏, 和一到两名国子监的历事监生,不能有其他随从人员,除非朝廷另派, 不能乘坐轿子等,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因为巡按御史差事繁重,朝廷慢慢放松了要求,守规矩的御史也越来越少,王文焕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王文焕死于非命,被其他御史引为“前车之鉴”,能坚持原则的就更少了。


    所以官场上的事,成规是成规,惯例是惯例,不拿上台面微不足道,一旦被拿到台面上,那就大有文章可做。


    负责审查的官员拿着郑行远的“满日造报册”,一项一项地查过去,总能查出一些违规之处,何况郑行远为防止兵乱扮猪吃老虎,“吃拿卡要”样样俱全,有些赃证被保留了下来,但总有模糊不清来界定的,想找到“污点”简直易如反掌。


    之后就被扣在了都察院,等候副都御使约谈。


    平安听说小郑先生又又又被关起来了,险些炸毛,不过他这次没有越级上奏,而是赶紧去都察院找大师祖。


    这次的情况要好得多,都察院暂时约束官员的地方条件尚可,桌椅床榻被褥齐全,还有书籍可以打发时间,吃得也是都察院里寻常的工作餐,不是诏狱可比的。


    “大师祖,我可以做证人,是我给小郑先生出得主意,他没有贪污受贿。”平安道。


    沈廷鹤对他说:“御史出巡期间直接对陛下负责,不受任何官员干涉,何况是你一个孩子呢,所以你掺和进来也于事无补,好好读书,等候结果吧。”


    平安听到这话,想到大师祖在都察院呆了半辈子,向来秉公无私,只看证据说话,心都凉了半截。没有彻底凉透,是因为做好了去乾清宫痛哭流涕为小郑先生求情的准备。


    谁料第二天,向来讷言敏行的沈廷鹤头一次在金殿上开喷,弹劾徐谟以权谋私,授意门生戕害同僚;弹劾都察院部分官员行事固守教条,不知变通。郑行远身处危局,自当审时度势,权益行事,其卓著功绩朝野共见,若吹毛求疵加罪于他,会让天下敢于任事的官员心寒齿冷,以后满朝都是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榆木,谁还肯为朝廷办事?这是自毁长城的表现,绝非盛世之兆。


    谁也没料到五十两银子引发了一场激烈的阁潮,三名御使被下诏狱待勘。


    最无语的当属徐谟,因为他压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皇帝为了晋州军政贪腐案下了罪己诏,郑行远有大功于朝廷,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这时去挑他的不是,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很轻易便联想到有人假借他的名义给郑行远罗织罪名,目的在于将他赶出朝廷。


    论动机,不是吕畴,就是王时来,甚至极有可能联手。


    他按照惯例,一边上书自辩,一边停职在家,一边请罪称自己没约束好门生,还得一边分出精力捞他的倒霉门生……


    果然到了月底廷议,王时来提出要整改兵部并举行廷推,选用合适的官员出任兵部左侍郎。


    左侍郎位置空缺以来一直被徐谟盯着,他在内阁中分管兵部,要想干涉部务,要么在部内挂名,要么安插‘自己人’,否则就要公事公办,通过廷议提出自己的意见,再由陛下颁旨,许多事务经过这样一拖,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内阁官员常有的操作,所以遇到这类情况,在没有私怨和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官员在廷推投票时会尽量偏向一些,投上自己宝贵的一票。


    但这一次,徐谟一身的官司,忙得分身乏术,也顾不上这个兵部侍郎的位置了。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对于内阁之争并不表态,他等着璐王来给徐谟求情,但璐王这次仿佛转了性,并不打算偏帮他的老师。


    又问李泊言,这件事换做他会怎么处理。


    珉王想了想:“如今内阁之中,能与吕阁老资历相当的只有徐阁老了,王阁老和陆阁老都有些年轻。”


    言下之意,王陆二人根基浅薄,不足以与吕畴抗衡。


    皇帝惊喜万分,好儿子,开窍了!懂得制衡之术了!


    “不计较私怨?”皇帝又问。


    他指的私怨,是徐谟等人有事没事就上书请立璐王为太子。


    “哪有什么私怨啊,有仇当场就报了……”珉王见父皇脸色一沉,忙改口道:“臣这人宽容大度,从不与人结怨。”


    “朕说的不是银子。”


    珉王一愣:“那还有什么?”


    天大地大,银子最大,平安的小生意可都有他的干股啊!


    “………”


    皇帝抄起一只橘子打算朝他砸过去,一抬手便觉得肩膀一阵撕裂的疼痛,胳膊滞在半空,先将珉王轰了出去。


    珉王见父皇要揍人,赶紧告退开溜。


    皇帝缓缓将手臂放下,叫来吴用:“跟罗纶打个招呼,那三位御史,不许用刑,不许苛待。”


    “是。”吴用道。


    又皇帝捂着肩膀,豆大的汗珠滚落。


    “陛下……”吴公公见他又有旧疾复发的迹象,连忙打发人去传太医。


    “多少年了,太医也没什么好办法。”皇帝说着,又拿起一份奏疏:“传郭恒、吕畴过来。”


    明日的廷推,他不打算亲自参与,但要先定个调子。


    郭恒和吕畴一如既往地见面就吵,活像两只刺猬扔进一个笼子里,吵得皇帝血气上涌,当场发起高烧来,直到太医进殿给皇帝诊脉,两人才消停了片刻。


    安静的大殿,吕畴突然小声道:“‘常格不破,人才难得’,不是你郭尚书的八字箴言吗?”


    “那是破格不是出格,我朝建国近百年,你听说过二十九岁的侍郎吗?”郭恒道。


    “左侍郎不行还有右侍郎嘛,给钱部堂挪挪位置,陈琰的能力足够胜任了。”吕畴道。


    “左右都不合适。”郭恒道。


    沈太医黑着脸:“二位,请安静一些。”


    两人迭声应着,终于闭了嘴。


    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沈太医:“你那闺女还在太医院供职吗?”


    沈太医道:“小女朴拙之质,只在太医学读些医书。”


    “传她过来,看看有什么好的办法。”皇帝道。


    吴用领旨而去。


    沈太医不禁有些担心,但沈清儿这两年举止越发稳重,进殿先给皇帝请脉,皱着眉头说:“陛下受伤之时未能得到妥善清理,病灶已深入腠理,只能靠行针缓解痛苦,但臣学识浅薄,要想彻底康复,还要另寻办法。”


    皇帝命她行针,她就真的去洗手准备。


    沈太医刚想说,医学生不得对宫中贵人们行针,眼睁睁看着女儿拿出银针淬火,二话不说就往皇帝身上的各处穴位扎。


    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安静的大殿中,吕畴突然接着刚刚的话题说:“我看挺合适。”


    沈太医两腿一抖,捏着拳头恨不得打死他。


    郭恒道:“臣举荐光禄寺卿严括,此人在出任宣州巡按期间,曾单枪匹马阻止过军队哗变,出任滇州巡按期间,又平定过土民暴乱。”


    “如此显著的功绩,为什么会在光禄寺?”皇帝问。


    “先帝在位时,他弹劾过前任次辅姚元锡,因而遭到贬斥,姚元锡致仕后才得以回到京城,只是仕途一直不顺,被放到光禄寺去掌管膳事。”郭恒道:“臣也是最近翻看官员履历,才了解到此人。”


    皇帝似乎明白了什么,因发热而浑浊的双眼都有了几分光:“此人不错,吕爱卿去知会一声。”


    “遵旨。”吕畴道。


    沈清儿终于拔出了最后一根银针,皇帝也确实感到松快不少,疼痛也有所减轻,他问沈太医:“你闺女的手艺是家传?”


    沈太医道:“回陛下,内子出身行医世家,小女的手艺是内子家中的独门技艺,传女不传男,专为生产时的妇人……疏经镇痛。”


    沈清儿回到父亲身边,很认真地给皇帝提建议:“陛下宜卧床静养,饮食清淡,忌辛辣,忌嗔怒,忌劳累,旧伤暂时不要沾水,就如妇人坐月子一般……”


    沈太医捂住了女儿的嘴。


    皇帝显然并不在意,而是赞许地说:“后生可畏。”


    吕畴听到这四个字,瞬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陛下所言极是,对有才华又敢于任事的官员,应当尽早提拔,因此臣举荐陈琰任兵部右侍郎。”


    郭恒双目圆睁,人怎么可以谄媚到这种地步?


    得知自己又要挪位置,钱祭酒对着檐下百灵低声吟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平安散学来到兵部,娘亲派他来接老爹,祖母说想吃淮扬菜,全家人正好一起聚聚,就见老钱同志哼着小调,闲庭信步。


    “老钱,你真的要走?”平安问。


    “是啊。”老钱笑呵呵道:“少小离家,乡音都不记得了,也该回去了。”


    做官最重要的不是“进”,而是“退”,德不称位,才不堪任,过犹不及,就该审时度势,择机而退,给有才能的人腾位置。


    遂赶在廷推之前上书乞骸骨,虽然年不到七十,身体也很硬朗,但他兄长过世,长嫂也已年迈,家里有九十高龄的老母亲需要奉养。


    平安心情有些复杂,他已经把老钱当成了忘年交,他明白人长大都会慢慢失去朋友,却不想自己才十一岁就已经开始失去了。


    唯有陈老爷一脸羡慕:“人家老母亲可以活到九十岁!”


    旁人都以为他羡慕人家父母在堂可以尽孝,只有家里人知道,他羡慕人家有理由提前跑路。


    第140章 第 140 章 殿下怎么总跟陛下一起……


    到了八月底廷推, 陈琰被列入兵部右侍郎的候选名单。


    郭恒眼睁睁看着陈琰获得半数以上投票,二十九岁尚未蓄须,就跻身部堂高官之列了。


    有一位乾纲独断的君主固然可以高效决策, 但一旦认准的决断也很难被人左右,当然,朝廷也实在乏人。


    其实无论是翰林官员开坊之后,还是巡按御史立功之后, 都有超擢的机会,陈琰的资历倒也不差什么,只是同僚向他道贺时纷纷劝他蓄须,显得成熟稳重一些,也好在下属面前保持威仪。


    平安写完作业,搬个小板凳听老爹和小叔公讲朝中八卦。


    这次阁潮来得莫名其妙, 三个因迫害小郑先生被关进诏狱的御史全都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放了出来,小郑先生也没有受到惩罚, 而且丝毫不影响升迁, 徐阁老请辞的奏疏被皇帝驳回, 三辞三让之后又回到了内阁继续当差, 姚元锡当年打压过的、徐谟上位后继续打压的严括当上了兵部左侍郎, 简在帝心的老爹当上了兵部右侍郎。


    除了皇帝生病这一点不太受控,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说来荒唐, 这一切的源头, 都是因为徐阁老欠他那五十两银子——五十两, 让老爹当上了兵部右侍郎。


    平安对着天上的弦月:人生怎么可以翻车得如此毫不费力……


    “不对,”平安摇头道,“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陈敬时问。


    “徐阁老这人虽然没多大心胸, 但他也不傻,既然对兵部侍郎势在必得,怎么可能在廷推之前报复刚刚立功的小郑先生,明明以后多得是机会。”平安道。


    陈敬时和陈琰面面相觑,这孩子居然提出了跟他们如出一辙的疑问。


    平安又问:“如果是吕阁老和王师傅陷害他,为什么没将他彻底赶出京城,也没安排‘自己人’去兵部?”


    前任次辅姚元锡和现任次辅徐谟都是璐王的讲官,前者掌管兵部,后者循例继续接手,皇帝却安排了与二者都不对付的严括做了兵部左侍郎,让自己一手提拔的陈琰做了右侍郎,这二者一旦联手,兵部几乎成了铁板一块,徐谟分管兵事不假,可他有再多建议,兵部不买账,那也是插不上手的,只能按流程请旨意下达兵部。


    平安眸光一闪。


    真相只有一个!是皇帝大叔在背后操纵一切,设局将璐王与兵部剥离开来,让吕阁老和王师傅做了背锅侠——如果不带着上帝视角仔细分析,还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内阁争权呢。


    直到今天,平安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皇帝大叔或许并不知道璐王的真实面目,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是臆想居多,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好在皇帝够聪明,也够敏感,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并防患于未然,提前剪除了璐王的羽翼。


    自此,立储就变成了圣心独裁的事,不需要有太多顾虑了。


    对平安来说,晋州军脱胎换骨,璐王又失去了兵部的掌控权,再想造反可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


    ……


    皇帝每次发病都来得突然,但因这次徐谟自身难保,门生故旧人人自危,并没有太多请立太子的奏疏,让他生了一场清净病。


    璐王及时进宫请安,皇帝待他也很和气,撑着病痛的身体还在关心四个皇孙、六个皇孙女的近况,令璐王觉得父皇的疑心似乎也没那么重了。


    不过临近宫门落钥,皇帝依然令珉王来乾清宫侍疾,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璐王在身边时,他一阖眼就想到“卧榻之侧”的典故,那还怎么休息?


    为了不让璐王多心,还给他安排了个特别任务,让他带着璐王府的属官、讲官去大高玄殿为自己和皇后祈福。


    本以为这下彻底清净了,结果小儿子听说他病了,浩浩荡荡地来了。


    珉王听说太医学新来一年多的医学生帮父皇缓解了病痛,特意向吴公公打听沈清儿有没有交代医嘱,吴公公天生记性好,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珉王。


    他去向母妃打听人是怎样坐月子的,淑妃告诉他:该吃吃,该喝喝,万事别往心里搁,什么生冷荤腥忌口,保暖卧床,不存在的,谁也别想束缚住她。


    说起这件事,长春宫里的女官个个苦着脸,往事不堪回首,照顾淑妃这样不听话的产妇,实在是职业生涯的巨大挑战。


    珉王:“……”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要太多注意事项。


    他又回博兼堂问平安。


    平安想了想:“我只在小姑姑坐月子时去探望过,那时我还小,记不太清,只记得头要用抹额包着,掖好被子,紧闭门窗,免得头疼,还不让下床,免得脚踝疼,不能用冷水漱口,牙齿会松掉……”


    珉王:《记不太清》……


    当晚命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搬进乾清宫侍疾。


    皇帝病得昏昏沉沉,处理过几分要紧的票拟,吃过太医开的安神药,径直见了周公。睡了许久,感觉有人扶起他的身体,多年从军的敏感使他猛地睁眼,见是李泊言在帮他擦脸,便又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寅时初刻,生物钟促使他缓缓睁开眼,不知怎得捂出一身汗,门窗都紧闭着,湖绸的中单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不及细思,珉王端着一碗红糖水进来禀告,几位阁臣正在殿外侯旨,询问今日是否视朝。


    皇帝摆手让他们进来,今日辍朝,只商议几件要紧的政务。


    四位大学士一进来就愣了,好在他们都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稳稳当当地恭请圣安。


    皇帝惺忪之意渐退,才察觉不对,往头顶一摸,薅下一条鼠灰色的抹额,上头绣着祥瑞福贵的凤穿牡丹纹……


    皇帝瞪向珉王,口中发出“啧”地一声。


    珉王惊呼一声:“父皇不要见风,快带回去!”


    皇帝抡着抹额朝他抽过去。


    “不带就不带,但不能下床。”珉王抄起脚踏上的革履就外跑。


    阁老们同时向后撤了一步,眼看着皇帝赤足下地,抓着珉王的脖领子拎了回来。


    ……


    珉王今天又告假了。


    平安跑去问胡师傅,胡萦说是着了风寒。


    平安就奇怪了:“殿下怎么总跟陛下一起生病?”


    胡师傅让他慎言,不可以公然议论皇帝的病情,这是大不敬。


    平安遂伏在他耳边,小声问:“殿下怎么总跟陛下一起生病?”


    胡萦:“………”


    平安并没有得到答案,好在刘厦拿着一份图纸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图纸上是一套蒸馏酒精的玻璃装置。


    他并不是不关心皇帝大叔的身体,旧伤反复感染的首选当然是青霉素,他曾盯着发霉的橘子整整七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听说这东西杂质浓度稍高一点,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虽然能得到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但他并不想靠刺王杀驾青史留名。


    陈敬时还笑他,是想学早年间的一位圣贤,人家“格竹”他“格橘”,琢磨出什么圣人之理没有?


    “做人要有格局。”平安道。


    他决定退而求其次,尝试一种做法更简单的抗生素——大蒜素。


    但在提取大蒜素之前,要先点亮蒸馏酒技术,其实时下已经有了蒸馏酒的雏形,他在书中看到过“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的记载,所以他们巡访了几家大的酿酒作坊,绘制出一套蒸馏器皿。


    平安散学之后,就将这些奇怪的异形容器图纸拿到玻璃局下单。


    次日,珉王殿下终于回到了学堂,只是气色不太好。


    “哪里不舒服吗,殿下?”因为《奸臣录》的记载,平安还是很关心他的身体的。


    “还活着……”


    平安又问:“陛下的圣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就好。”平安松一口气。


    珉王突然抓住他的两只手臂,晃晃晃,像能抖出什么好主意似的。


    平安被他摇得七荤八素,好险没把早饭摇出来。


    “你上次说的大蒜素,能救我的命……呸,能治我父皇的病吗?”珉王问。


    因为八字还没有一撇,平安只说想做一种非常赚钱的补品,珉王当时也只对银子感兴趣,这会儿可以联想到救治皇帝,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他一个人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我也不知道。”平安一本正经地瞎编道:“我也是几年前在一本古籍上翻到的方法,用烈酒和捣碎的大蒜制作大蒜素,可以治腹泻、治风寒、缓解肝风肝阳,还可以滋补身体,可惜那时不会写字,没有抄录下来,后来再没见过那本书。”


    反正他说什么珉王都会相信……


    不过这次珉王学会质疑了:“为什么不直接吃蒜?”


    “大蒜里没有大蒜素,要捣碎或者切碎才能产生,而且含量很少,除非吃一整筐……也吃不下啊。”


    “有道理……”珉王的目光又坚定了几分:“一定要尽快做出大蒜素。”


    珉王午膳吃得很快,饭后小伙伴们去研究所各忙各的,珉王则破天荒地独自回到博兼堂。


    等平安回来的时候,只见他蹲在地上鼓捣什么东西,满室都是大蒜的刺鼻气味,墙根下数个蒜臼排成一排,原来他在捣大蒜。


    平安捏着鼻子,“殿下,你这‘尽快’也太快了吧?”


    珉王鼻子上系一根绦带,瓮声瓮气地说:“生死攸关,当然要快了。”


    “不是说陛下好多了吗?”平安惊道。


    “是我比较生死攸关。”珉王发现,父皇已经基本掌握了揍他一顿就能使病情好转的规律,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埋头继续捣大蒜,捣完的蒜末平铺在小碟子里,静置半个时辰,然后准备封在酒罐子里。


    平安欲言又止。


    珉王以为他所说的烈酒,就是市面上味道酷烈的酒,命人去酒肆买了六七坛,挨个做实验。


    但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也不好太打击好兄弟的积极性。


    有些人对大蒜味道格外敏感,胡学士进来上课的时,险些被熏吐了:“谁在学堂随地便溺?!”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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