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医玩够了别人家儿子, 才想起自己闺女,一阵不祥的预感之下,急急忙忙丢下平安去茅厕查看情况。
厕门反锁着, 里面没有一丝响声,沈太医又反复问了几次:“清儿,再不出声,爹要撞门了?爹真撞门了?”
没有任何回应。
沈太医忙找了个粗使的仆妇将门撞开, 仆妇惊讶道:“老爷,没有人呀!”
沈太医转过身,疾步冲进茅厕,果真空无一人,顶上的小窗有被人踩过的痕迹。
他方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这小窗户,一个成年人是根本通不过的, 孩子却可以,穿过小窗就可以跳到外街,只是茅厕是垫高过的, 看起来低矮, 墙外却很高。
这时去不去考试已经不重要了, 沈太医只感到一阵揪心, 这么高的墙, 也不知摔到没有。
陈平安!
再回到院子里时, 只看到平安跑到冒烟的背影, 真叫一个“猿猴腾跃, 狡兔窜逃”。
“臭小子你……”沈太医撵了两步, 发现根本没有追上的可能。
遂立刻拿上牙牌,令人套车去太医院。
马车里,三个孩子笑得东倒西歪, 平安从车座椅下面拖出一个医箱,是他提前帮清儿准备好的考具。
“看看有没有缺少什么。”平安道。
“诶呀!”清儿道:“银针,我用惯了的银针落在家里了。”
平安立刻从考箱中翻出一套银针:“这是你以前送我的生辰礼物,跟你的那套一模一样。”
“太好了,谢谢你,平安,还有阿蛮,等我考完了试请你们吃烤鸭。”
“一言为定!”
平安就喜欢围观别人考试,比自己考试开心多了。
说话间,马车停了,太医院到了。
大雍的太医院位于承天门前,礼部正东,紧挨着皇宫,便于为皇家服务。
三人下了车,沈清儿已经换上了太医院要求的服饰,身穿青布袍,头上带网巾,背上医箱,便见迎面一堵磨砖对缝的 照壁,上书“太医院”三个大字。
绕过照壁,便是一座朝西的大门,参加医学生招考的考生应该在此排队,不过时间已经不早,门房对他们说:“你们怎么才来?搜捡的官员都已经进去了。”
平安求情道:“劳烦给我们行个方便。”
门房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我哪有这个权利。”
平安环视四下,对门是礼部,礼部旁边是户部,再往北是吏部……想着请二师祖来江湖救急呢,再一想今日休沐。
心里正着急,一个医官打扮的高挑青年从太医院里出来,目光似在梭巡。
门房小吏朝他行礼:“大人有何吩咐?”
医官蹙眉道:“圣上令我们招选女医,唯一的女考生没有来。”
“这儿呢这儿呢这儿呢!”平安跳起来招手。
医官这才注意到平安的存在:“你……你是女孩子?”
这都哪跟哪啊,平安忙招手让清儿和阿蛮来。
医官松一口气:“就等你了。”
言罢,让她将考牌、文书拿出来验明正身。
医学生考试自然不会像科举考试那样严格搜身,何况这种考试怀揣夹带也没什么用,很便快查完了所有文书,平安一回头,沈家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照壁前面。
“清儿快跑!”他大喊一声。
青年医官见状便猜到,又是个家里不让进太医院的女孩子,立刻引着沈清儿往里跑,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去,去“庶务处”签到,再去二进院考试。
平安和阿蛮翘首在外头看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长舒一口气。
直到身后想起沈太医的脚步声,平安又大喊一声:“跑!”
沈太医顾不得他们,先去追女儿,待到跑进二堂时,沈清儿已经入场考试,负责考试的青年医官十分抱歉地说:“诶呀,下官真的不知道是令嫒呀。”
“她受伤没有?”沈太医紧张地问。
青年官员一脸疑惑:“没有啊。”
沈太医松了口气,透过考场后窗,看到沈清儿正在铺纸研墨,一抬头,两人看了个对眼儿,沈清儿朝他扮了个鬼脸。
略略略……
气得他两眼发黑。
此时试卷发下来,清儿便不再管老爹,专心阅卷。
试题以《黄帝内经》、《难经》等典籍为主;本草、诊脉、针灸为辅;附加一道策论,题目为“医人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但作救苦之心”。
没有她不擅长的《女诫》、《女则》,清儿略松口气,提笔答题。
……
平安和阿蛮从太医院出来,只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吃完午饭小睡片刻,还要去二师祖家练字。
郭恒最近想到了新的办法“锤炼”他,将练字的草纸钉在墙上,让他悬腕书写,锻炼腕力,加强控制力,顺便垂直观察每个字的笔画、形态和结构。虽然很辛苦,但两个月坚持下来颇有成效,平安起先还觉得腰酸背痛胳膊抽筋,如今倒是越来越习惯了。
写完一页,借着换纸的功夫,平安转身看向郭恒:“二师祖。”
郭恒头也不抬:“嗯。”
“我今天住您家吧。”平安道。
郭恒抬起头:“你又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平安:“……”
他心虚地将今天发生的事讲述一遍,又道:“清儿娘一定会来我家告状的,您知道,我娘略懂些拳脚。”
郭恒听完,不禁眉头微皱:“你把人家闺女偷出来,你……何况人家才九岁,又是女儿家,去太医院干什么?”
“去读书啊。”平安道:“太医院征召女医学生,年龄从十五岁一路宽限到八岁,清儿正好符合。”
虽然坊间都在嘲笑“太医院的药方”,但那都是老黄历了,在皇帝大叔的改革之下,太医院已经代表着时下医学的最高水平了,这世上哪有比太医院更适合学医的地方?”
郭恒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催促他赶紧练字,待他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便带着他去沈家登门道歉。
沈清儿去哪里读书他管不着,陈平安教唆人家闺女翻墙这种行为绝对要扼杀在摇篮里,涉及到私德的问题,小时候不教,长大可就轮不到他教了。
此时已过申时,清儿完成了考试,被沈太医押送回家,一路使尽浑身解数哄老爹开心。
沈太医冷哼一声:“哄我有什么用,你娘知道了连我也要一起骂。”
“骂几句就听着呗。”沈清儿嬉皮笑脸地说:“考都考完了。”
“阅卷的是我。”沈太医幽幽地说。
“……”清儿愣了愣,忽然大叫:“您可不许徇私舞弊呀!”
沈太医朝她翻了个白眼:“把你爹当什么人了。”
清儿变脸比翻书还快,嘻嘻笑着,抱着老爹的胳膊:“就知道爹最好了。”
“爹只是不希望你受罪,清儿,即便爹在太医院供职,以后的日子依然没那么好过。”沈太医道。
“我明白。”
“你不明白。”沈太医垂眸看着她,满眼疼惜:“你从小就聪明、要强、主意正,只要是你想做的事,很轻易地就能做到,可是出了家门就是另一番光景,你无法想象世人施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锁,从未体会过他们对女子行医的恶意……”
“我明白。”沈清儿又说了一遍:“其实在老家的时候,我就明白了。爹,你们为了让我不被缠足,带我逃到了京城,可世上只有缠足这一件事吗,下一步咱们逃到哪里,出海吗?”
沈太医被噎了一下:“强词夺理。”
沈清儿笑道:“逃是逃不掉了,那就只能面对了,他们有恶意是他们的错,谁有错谁改,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爷俩各有立场,难分对错,说话间就到了家门口,刚下车,一辆“郭”字灯笼的马车后脚也拐进了胡同。
吏部尚书亲自登门,倒让沈太医略感意外。
不过京中官员延请太医上门看病也是常有的事,否则他们的外快从哪里来?料想是郭家有人病了,沈太医客气地迎上去,却见马车上跳下个陈平安。
陈平安!
打不死你!
平安嗖地一声蹿到了二师祖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
清儿爹真凶啊,大概一辈子都要绕着走了。
沈太医如今也是小有身份之人,倒不至于真的在胡同里追打平安,尚算客气地请郭恒进门。
郭恒态度恳切,让平安给沈太医夫妇道歉,好在都是小孩子,平安又表现的很乖巧,夫妻两人也便消了气,只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沈清儿想去考试,谁也偷不走她。
了结了沈家的事,平安就坚决不要在二师祖家住了,他可不想睡前还要再多练两张字帖。于是不顾二师祖用看“小白眼狼”的目光看他,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家里已经在煮粽子了,满院子江米香气,不过娘亲和小叔公都去了祖父祖母院儿里,平安过去一看,原来大家都在围观陈老爷试穿官服。
明天是玻璃局的揭牌仪式,陈老爷要正式走马上任了,虽然位居七品,但是托儿子的福,他享受的是正五品的待遇,穿的也是五品官服。与平安的七品官服不同,陈老爷穿的是青袍,胸前补白鹇,皂靴绫袜,峨冠博带,仪态气度像换了个人似的。
平安甚至觉得就算把祖父放在内阁里,只要不张嘴说话,也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陈老爷对着镜子迈着四方步,忽然很紧张地问陈敬时:“你说我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
平安:“……”
果然不能张嘴说话啊。
陈敬时一脸嫌弃地扶额:“您孙子都比您有出息。”稿子都是写好了的,背下来就是了。”
“实在太紧张了,我从没当时着那么多人说过话。”陈老爷道。
平安给他出了个主意:“您记住一句话,群英荟萃,萝卜开会。把他们都当成大萝卜,绝对不会紧张!”
第122章 第 122 章 距离致仕还有十五年九……
次日玻璃局揭牌。
特邀嘉宾工部侍郎陆部堂, 与陈老爷相互推让一番,最终决定一人扯住红绸一角,将匾额揭开。
锣鼓喧天, 鞭炮齐鸣。
“玻璃局”三个大字乃皇帝御笔亲题,四个公差将其高高悬挂在大门的门楣处。
到场官员们涌上来纷纷道贺,另有士绅大户紧随其后,一片谀词如潮。锣鼓鞭炮声后, 陈老爷及手下一众芝麻绿豆官们引来宾入席就座。
开席难免要致辞,陈老爷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满脑子都在重复平安的话,结果开口便道:“有道是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引起一片笑声,倒是让现场气氛活跃了不少。众人都说, 新上任的提举大人不但相貌堂堂,人也诙谐幽默啊。
平安散学后才听说这件事,简直哭笑不得。
“原来当官也没什么难的。”陈老爷乐呵呵的, 非但没受什么影响, 反而自我感觉良好。
陈敬时也不打击他, 只是给他总结了三条原则, 只要遵循这三条做事, 至少不会出大错。
“第一, 玻璃局造办玻璃, 最重要的无非两点——产与销, 其他事务再繁杂, 也要优先保证这两项不出岔子;第二,目前的订单来源主要有三方,宫里、官府和民间, 交期发生冲突是难免的,一边左右逢源,一边依照轻重缓急调配产力,如果实在做不到三方都满意,优先宫里和官府,如果还是调配不开,就优先保证军用和祭祀,什么跳棋珠子都往后排。”
哼!平安在背后朝他扮了个鬼脸。
陈老爷今天也算见过世面了,一点即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正是这个道理。”陈敬时道。
“第三,遇事不决先与佐贰商议,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别把麻烦丢给上司。”陈敬时道。
“这话跟陆部堂说的不一样,他昨日见了我,说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他。”
陈敬时道:“您听他的,还是听亲兄弟的。”
“当然是听你的。”陈老爷道。
“这还差不多。”陈敬时道:“没人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下属,以后您的下属这样做了,记得冷静一点,别把对方掐死就行。”
陈老爷笑道:“那不能,我这人最是与人为善。”
陈敬时也不反驳,难以言传的事,遇到了也就明白了。
……
端午之后,平安去文渊阁帮阿蛮找一本地方志,珉王去太医院继续祸害刘院正,忽然派了个小太监从太医院一路小跑进宫,让文渊阁的小吏帮忙找陈平安。
小吏便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找到了盘腿坐在地上翻书的平安,身旁还搁着一杯插着苇管的桑葚饮。那是几日前从沈太医家顺走的一小捆处理干净的芦苇管,原是用于温管灸的,刚好用来当吸管。
窗格筛碎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头发都变成毛茸茸的金色,一派怡然自得、岁月静好。
“小公子,小公子?”小吏像怕惊了他似的,小小声说:“珉王殿下派人来叫您过去,太医院放榜了。”
平安一阵兴奋,腾然起身,刚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抱着他的吸管杯,跟小吏道了声谢,便往宫门外跑去。
毕竟不是考进士,等平安跑到太医院大门外时,只剩零星几个考生站在外墙下看榜了。
平安凑过去,盯着榜单从第一名往下看,在第三名的就看到了沈清儿的姓名、生辰、籍贯。
毕竟前两名都已经十八九岁了,比清儿多活了整整十年呢!
“咳。”有人在身后干咳一声。
平安回过头,原来是沈太医。他笑靥飞绽,指着榜单对沈太医道:“沈叔叔,清儿是‘探花’!”
“这可不兴乱说。”沈太医见平安由衷的替清儿高兴,一时也说不出风凉话了,清儿能有这样的朋友,他还是很感动的——都是好孩子。
谁知下一刻,平安一脸坏笑:“您一定很想瞒天过海叭,现在被我看到了,别想得逞啦!啊哈哈哈!”
沈太医脸都黑了,伸手一捞,平安飞快窜逃,根本抓不住。
……
太医院通知,被录取的考生次日入太医学报到。
开学第一日,院判亲自给他们训话,讲得是太医学人员制度、规矩流程等,还特别申明,医学生须协助医官整理、编撰、修订医书,女医学生不得参与。
四下开始低声议论,纷纷将目光看向唯一的女孩子,唯有沈清儿目不斜视,仿若未闻。
接下来,李院判令人抬进十几筐蟾蜍。
京城有习俗,端午日,药市收癞蛤蟆,刺取其沫,谓之‘蟾酥’,即便是太医院的医官们也会去南海子捕捉蟾蜍,回来入药。
李院判命他们每人领回一筐,半日内处理完毕,取蟾酥、蟾皮、蟾蜍胆。
学生们安静了片刻,便各自上前端回一小筐癞蛤蟆。
他们大多出自医官世家,对此并不感到稀奇,可毕竟有几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看着蟾蜍身上大大小小的疙瘩,不断有人开始作呕,就连作呕也会传染,一个挨一个的捂着嘴跑了出去。
眼见十几个学生只剩下一半,李院判摇头叹气,却惊讶地发现沈清儿面不改色地呆在原地,从医箱里翻出一条襻膊,将衣袖束起,露出一截小臂,然后带上羊肠手套。
李院判踱步上前,想看看这个小姑娘能撑到什么时候。
沈清儿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框里抓出一只癞蛤蟆,用左手握住,右手用一把银钳轻轻挤压耳后,将白色的浆液挤进盘子里。
沈清儿又看了他一眼。
“你总看我干嘛?”李院判终于忍不住了。
“回大人,没什么。”沈清儿说话又轻柔又恭敬,然后摸起一根木棒,直接将蟾蜍敲死。
冷不防地,把李院判吓了一跳。
沈清儿朝他负谦一笑。
李院判皱起眉头,心里唏嘘,这哪里像个女子啊……
又见她取一把锋利的小刀,从腹部划开,取出蟾胆,去除内脏,沿着中线剪开,一直剪到颈部,再从腹部两侧向背部剪开,然后用镊子轻轻夹住皮肤边缘,将蟾蜍皮完整地剥了下来,扔进清水里漂洗。
干净利落。
李院判看得浑身发毛,干咳一声,背手离开。
散学后,沈清儿高高兴兴地去东华门外等平安散学,请他和阿蛮去吃烤鸭!
……
平安从十年前来到大雍,明显感觉到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尤其是地处北方的京城,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火焰山。
平安不太怕冷,却特别怕热,一到盛夏就开始龟缩,躲着太阳地走,每天两点一线哪里都不想去,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练字,一缩就缩到了七月底。
这期间,刘厦和金生他们将显微镜的放大倍数提高到一百五十倍,沈清儿破例留宿中宫记录观察皇后的病征,再传话给妇人科的太医,为皇后开方调养。
玻璃局培训出一批匠人,通过考核,裁汰掉几个能力不济的,逐步走上正轨。
听说老卢带着妻子、女儿、外孙女住在玻璃局的小家属院里,正打算慢慢攒钱,为娘俩在京城开个小铺子。
陈老爷每天早上都赖床,又被老妻强行拽起,一寸一寸地穿衣裳,一粒一粒地吃米粥,然后在长随的陪伴下苦哈哈地去上班,等他老人家坐进签押房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
不过陈老爷只是几十年没上过班了,不习惯而已,人却并不笨,紧要时节也知轻重,该打哈哈的时候也很圆滑,甚至因为诙谐幽默的谈吐和与众不同的松弛感,收获了不错的名声,当然,少不了陈敬时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天平安照旧起床上学,背着书箱出门的时候,祖父也刚上马车,他索性跟祖父同乘一车,顺便打听一下玻璃局的八卦。
陈老爷哈欠连天地靠在车壁上感叹:“也是不容易,这么大点的孩子起早贪黑地读书。”
平安却纳罕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您今天起这么早?”
陈老爷告诉他,工部下单了一批镜片,用于生产千里镜,配发于各地卫所,要求高,预算低,工期紧,陛下还极为重视,他想睡懒觉都睡不着了,索性早点起床去跟老卢商议一下。
“哎,”陈老爷幽幽一叹:“越来越像那个什么……”
“社畜。”平安道。
“对,社畜。”陈老爷道:“距离致仕还有十五年九个月六天零九个时辰。”
老社畜今天也要加油!
平安见祖父实在辛苦,便想着休沐日给他安排点活动,比如叫上老钱,一起逛花市?两位老人家都是养花养鸟的高手,一南一北养法不同,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又是被自己的孝心感动到的一天。
于是趁着午休,平安乘马车去了崇教坊的国子监,他有几个月没来了,还是太后寿宴结束后匆匆见过钱祭酒一面,不知道老爹这个副手不在国子监的这一年,老钱同志有没有放羊。
谁知去了国子监,老钱并不在廊下逗鸟,连他的花花鸟鸟都不知被收到哪里去了,熟悉的小吏打扫完老爹签押房,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小衙内,有日子没来了!”
平安打开身上的背兜,从里面翻出一袋糖果,端午节已经过了,就送他一包粽子糖吧。
小吏将糖袋子收好,笑容更加热情:“您找钱祭酒吗?他在敬一亭忙着,小人领您过去。”
平安有点惊讶,印象里,“钱祭酒”和“忙着”这两个词几乎不会同时出现,他得赶紧去看看,老钱同志在忙啥呢?
小吏一路对他说,三年前,陈司业在陛下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若是今年秋闱,国子监中举的人数仍不达标,钱祭酒就要引咎辞职,还得挨三十廷杖。
平安一向聪明的脑袋有点卡顿,为什么老爹立军令状,老钱要挨廷杖?
原想着时间紧任务重,老钱同志又失去了老爹的帮助,只能自己挑大梁,正在伏案批阅公文什么的。
谁料敬一亭前烟熏雾绕,阶下摆着供案,老钱带着手下的典簿、监丞及一众博士、助教等大小官员,每人捻着一炷香,朝天地四方虔诚叩拜。供案旁,一位身穿太极八卦图道袍的老道士,手执拂尘,念念有词。
什么“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什么“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声音时大时小,让人听不清楚。
等他念完咒语,从怀中掏出一幅黄绢,平铺在供案上,开始用朱砂绘制符文,符文之下,依次抄录参加本届秋闱的监生姓名。
待老道士写完姓名,将毛笔搁下,双手结文昌手决,又开始念咒语,黄绢竟无风自动,真有那么点玄妙之感了。
平安这才看懂,原来是在进行一场封建迷信……呸,文昌法事。
又听那道士对钱祭酒说:“如能找一位属狗或属猪的神童,必定事半功倍。”
属狗属猪,还得是神童,钱祭酒算了算,那不正卡在九到十岁吗?十天之内,上哪找一个刚好符合年龄的神童?
他举目四顾,忽然看见平安正站在大槐树下,和一个小吏聊得火热。
钱祭酒大呼一声:“悠悠苍天,何其厚我!”
撸起袖子就去抓平安。
平安看他那两眼放光的神情,还以为自己要被生祭呢,撒腿就跑,围着大槐树跑了几圈儿,把老钱累得倒在地上。
平安赶紧折返回去:“老钱老钱,你没事吧?你体力也太差了!”
官员们都围了上来,将钱祭酒扶起,这才对平安解释了前因后果。
只是让他去送考而已。
“早说嘛。”平安松一口气,他最喜欢干这种活儿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爹爹要回来了!……
等到老道士离开, 参与法事的官员们也各自散去,平安拉着老钱到他的签押房。
他觉得老道士有点水,而且封建迷信不可取, 便从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卷轴,让他拜一拜。
老钱看着那副金光闪闪的孔子像,比一般的孔子像更精神,便虔诚地拜了四拜, 并将每一个赴考的考生姓名、籍贯、专经、写作风格等依次报出,请他老人家保佑。
平安在一旁听得都困了,这愿望许得也太详细了。
被他这么一闹,平安倒把邀他去花市的事给忘了。
不过老钱正面临入仕以来的最大挑战,想必也没心情出去玩。
周围人都忙叨叨的,平安反倒闲了下来, 功课之余就是背着手到处闲逛,然后摇头叹气,都忙, 忙……忙点好啊。
八月初九, 乡试第一场考试, 平安四更天就起床了!
曹妈妈打着哈欠帮他穿好衣裳:“平时上学的时候拖着拽着才肯起床, 一听说别人要考试啊, 叫都不用叫。”
平安攀上老钱派来接他的马车, 一路来到贡院, 扛着一杆写有“国子监录选”五个大字的旗子, 跟着送考的教授和助教们挤进人群。
今年顺天府贡院有两千多人参加乡试!平安刚挤进去, 连人带旗一起被淹没了……
便有个年轻些的助教直接让他骑在了脖子上。
平安像竹笋一样破土冒头,视野一下子清晰了,挥舞着手里的旗杆, 神气十足地往国子监的专属位置移动。
来考试的监生随着旗帜缓缓向中间靠拢集合。
上一次来送考还是两年前,小叔公参加会试,他还太年轻,送完小叔公就去吃吃喝喝了,没仔细了解过顺天贡院里的情况,借着这次送考,也跟教授们打听了一下。
京城贡院的情况竟比他们老家还差,猪栏一样的号舍,棚顶都是破的,里面三面围墙广不容席,成年人钻进去站都站不直——这一点倒不用平安担心,因为听教授们的意思,以他的学习进度,大概率等不到成年就会被送进猪栏……呸,贡院。
接下来各地都是一样的,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小小的号房里,每场三天两夜,共考三场。
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真不是人考的啊!
“好在秋高气爽,天气还是很舒服的。”平安道。
刘教授呵呵笑道:“乡试尚在秋日,会试可在开春,春寒料峭,而且为了防止舞弊,衣裳不能挂里,被褥不能絮棉花,单鞋单帽,一样要在号房里待九天。”
平安平白打了个寒颤。
王教授还在火上浇一把油:“冷还不算什么,怕的是起火,有一年会试,巡考的士兵在考场内生火取暖引发了火情,负责龙门的御史紧闭贡院大门,里面的举子无法逃脱,外面的军士也无法入场救火,烧死烧伤者不计其数。”
差点把孩子吓出心理阴影。
“贡院归哪个部院管?”平安问。
“礼部。”
平安道:“等我做到礼部尚书,就把贡院重修一番。”
众人笑道:“那我们先替曾孙子们谢谢你。”
“好说好说。”平安摆摆手。
目送国子监考生入场,从贡院回家,娘亲拿出一封信给他,原来是老爹的家书,他和大师祖八月回京述职,家书发出之日已经动身启程,预计在八月中旬抵京。
爹爹要回来了!
……
运河恢复畅通,沈廷鹤与陈琰归心似箭,一路沿运河北上,看着运河两岸又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心中自是无比欣慰。
与此同时,陈家也接到驿站的消息,说陈琰次日抵京,于是平安向学堂告了假,全家人兴冲冲地去码头接老爹和大师祖。
中秋时节,京城已渐渐显露萧瑟,风儿吹过,燃灯古塔上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似在提醒远行的人们——你们到家啦。
平安带着阿吉在码头上奔跑,朝着由远及近的官船用力挥手。
船头上长身而立的身影愈发清晰,陈琰穿得是一身代表风宪官的獬豸补子官袍,也在朝他们招手。
巨大的官船稳稳靠岸,船夫跑出缆绳,放下舷梯,先有几个持刀的扈从从船上走下来,平安却攀着旋梯爬上船,咚咚咚地朝老爹跑去,整个甲板都在颤动。
陈琰怕他摔着,赶紧道:“别跑别跑别跑……”
平安一个飞扑,陈琰立足不稳,抱着他摔在了甲板上,一众侍卫和船夫目瞪口呆,上官出糗,他们在上前搀扶和转身走开之间选择了嗤嗤窃笑。
平安显然低估了十岁本体的冲击力,不好意思地爬起来。
相比之下,沈廷鹤就稳重多了,官船停稳之后他才从船舱里出来,平安喊着“大师祖”朝他狂奔,被迅速爬起来的陈琰拦腰抱住。
你大师祖都快六十了!
平安之所以这样激动,是因为担心大师祖的安危,上次巡河随机绑架一名皇子,附赠一班武功高强的锦衣卫,才免于被暴民冲撞,这次去治河虽然带着若干扈从和侍卫,到底不比皇子的保护级别,他一直挺担心的。
眼见老爹和大师齐齐整整地回来,陈平安小朋友很欣慰!
陈琰知道他很激动,但请他稍微克制一下,毕竟码头上那么多人看着。
平安一回头,身后的码头上站满了迎接他们的官员,有翰林院的,有詹事府的,还有都察院和国子监的……都是庆祝他们立下大功凯旋还朝的。
陈琰牵着儿子走下船去,先跟家人说了几句话,大庭广众之下,赵氏和林月白也不好表现地太过热情,只说有话回家慢慢说,便放陈琰去跟同僚们寒暄。
平安缠着大师祖问长问短,沈廷鹤倒反问他:“功课都做完了吗?明天中秋节不查你,后天散学直接去大师祖家查功课。”
平安:“……”
早知道就不来了。
幸好沈廷鹤很快被都察院的同僚和下属包围,他趁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跟着娘亲和祖母先上车。
“咱们不跟爹爹一起回家吗?”平安问。
林月白告诉他,爹爹要先回都察院复命,填写三十九项工作报告,然后由都御史上奏皇帝,才能回家等待皇帝召见,去御前述职。
三十九项之多!
平安估么着,大概要到晚饭时才能再见到老爹了。
……
平安猜得没错,陈琰从都察院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在前院换下衣裳,回到后宅与家人团聚。
林月白从堂屋里迎出来,夫妻对望良久,终于挚手说了几句体己话,即便只是这样,堂屋里还是探出个小脑袋,竖着耳朵在偷听。
陈琰拿眼一瞪,平安转身就跑。
“当心当心!”刘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鱼汤上桌。
全家人齐聚一堂,只等陈琰到家一起吃团圆饭,热热闹闹地说着家常话,商量明日中秋节的安排。
……
陈琰在家中闲住几日,惊奇地发现自己悠闲了半辈子的老爹竟然有了实职,每天早上慢吞吞地起床,哈欠连天地出门,骂骂咧咧地回家……大抵是那个蠢出世的胥吏又给他惹祸了。
又想着难得空暇,陪妻子去街上逛逛,可人家没那闲工夫,进宫陪皇后娘娘接待前来宾贡的使节家眷去了。
再去国子监看望自己的老领导,钱祭酒正忙着上香呢,签押房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十分眼熟的放大版金光孔子像,见他进来,急忙摘下来收好。
陈琰问他六堂监生们的学习情况,得知今年参加科试的共有一百五十人,送考八十人,今年乡试拟录取一百人,按照比例,这八十人中只要有四人通过乡试,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您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陈琰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钱祭酒道:“据可靠消息,下个月廷推大抵是要将我发落到南京国子监去,给你腾地方的,我如今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不能安心养老就在这一哆嗦了。”
陈琰闻言皱眉:“哪里听来的消息?”
他还不到三十岁,资历尚浅,怎可能担任祭酒呢?
钱祭酒压低声音道:“你还别不信,陛下已经给内阁打过招呼了,廷推就是走个过场。”
陈琰笑道:“不可能,郭部堂那关就过不去。”
回到家里,陈琰问小叔,家里家外的人这些不正常的行径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敬时呵呵笑道:“都是拜你儿所赐。”
陈琰看着院子里端着个大木盆准备洗狗的平安,嗤嗤笑道:“别冤枉我儿,你瞧他多安分。”
陈敬时都懒得解释,给他一个白眼自己体会。
正在这时,突然感到地面微颤,平安盯着眼前的大木盆,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爹,娘!”平安喊了一声,“地震了!小叔公!”
宁静的内宅一下子喧腾起来,人们纷纷跑到院子空旷处,紧张地盯着房屋。
地震在大雍不算什么稀罕事,平安来京城后都经历过两次了,不过这次像上次一样,没有强烈的震动,很快就结束了,应该离震中较远。
隔日有八百里加急奏报,晋州发生地动,一夜数震,不少官廨、民房垮塌,伤亡不祥。
三日后晋州布政使上书陈禀灾情,晋州四个州县受灾,好在灾情不算太严重,人员伤亡也不大,内阁照常拟票,令相关部门按部就班地安排赈灾。
……
只是普通地震,丝毫不影响博兼堂上课,只是晋州的奏疏送达京城时,王实甫却请假了。
胡学士沉声道:“他堂伯去世了,家里正搭灵棚呢,待人家筹备好,师傅带你们去祭奠一番。”
平安有些意外,他记得王实甫的堂伯王文焕也是巡按御史,去年八月份出巡晋州来着。
“王御史卒于任上,地方奏报上说是地震导致房梁垮塌……”胡学士道:“陛下十分重视,前后派了三波钦差去查,锦衣卫也出动了。”
平安立刻听懂了胡学士的言下之意:有黑幕!
按理来说,巡按御史虽然只有七品,但权利极大,好比后世的“中央巡查组”,地方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小心接待,大雍开国一百年来,还没听说过被地方害死的巡按御史。
毕竟御史代天子巡狩,查的就是地方吏治,地方官员非但不敢加害,还生怕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遇害,对朝廷无法交代。高接远迎、巴结讨好、重金贿赂的倒是常态,谁会那么想不开,敢害死御史?
七日后,王文焕的尸身被运回京城,三法司各派了验尸的仵作,太医院也派去医官,锦衣卫派去三个少保,皇帝下了严旨,三日之内彻查其死因。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看着锦衣卫的奏报,眉头紧锁,查来查去,王文焕的确是被房梁砸死,没有其他外伤、中毒迹象。
“确定吗?”皇帝问。
“老十三是这方面的行家,不会看错,确实是意外。”罗纶道。
王文焕并非死于非命,事情却更复杂了。
因为王文焕在晋州履职一年,考核官吏、照刷文卷、查算钱粮、审录囚犯……查到的所有问题具都整理造册,以备回京复命,结果在地动当晚混乱之中,一整箱文卷、账册不翼而飞了,就连他从京城带走的书吏也一起失踪了。
这一下,晋州官方军方上上下下都慌了,这些“把柄”落在皇帝手里,或有酌情宽免的可能,但如果落在有心之人的手中,作为要挟他们的筹码,后果则不堪设想。
对皇帝而言,又何尝不是给朝廷埋下了一记雷?
因此他派出的钦差和锦衣卫,不是去调查王文焕死因的,而是去寻找丢失的文卷账册的。
第124章 第 124 章 这些人也太惯着孩子了……
皇帝派去晋州的钦差加急奏报, 地震当日王御史正伏案写奏疏,馆驿垮塌了几间屋舍,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驿丞带人挖开坍圮的碎石瓦砾, 终于救出了王御史和他的长随,然而一根硕大的房梁恰好砸在王御史头上,不治身亡。
巡抚衙门派人来处理他的尸身,清点随身物品, 没有找到任何案卷资料,王文焕的长随称都在一口小箱子里,由秦书吏看管,箱子和秦书吏却都不见了。
地震发生时,有人看到秦书吏趁乱带着箱子从角门离开驿馆,他们循着线索找到一家民宅, 可是民宅已成一片废墟,线索就中断了。
隔日,锦衣卫在邻县找到了携款私逃的秦书吏, 将其带关押在当地卫所, 箱子已经被卖给了一个络腮胡子满脸刀疤的商人——想来是为了掩盖真实面貌的易容术。
如今晋州各州县都在忙于灾后重建工作, 到处都是坍圮的屋舍和断裂的道路, 想找一口箱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锦衣卫重刑审问秦书吏, 三木之下终于招认, 是有人想得到王御史的调查结果, 重金请他手抄一份, 他一时财迷心窍便答应了, 结果还没来得及誊抄就发生了地震,索性将箱子直接盗走交给了那个商人,谎称是抄本, 拿着赏钱远走高飞。
目前看来,是有人花重金买通了王御史身边的书吏,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整个晋州文武官员的把柄,不料秦书吏这个人太坑,竟然偷走原本,引起了轩然大波。
……
看着令人无语的奏报,皇帝召郭恒、吕畴入乾清宫议事,一位首辅,一位天官,代表着文官最高权力的两个人,在东暖阁吵得面红耳赤。
吕畴认为,晋州官军去岁刚刚立了战功,又遇到这样的事,宜以安抚为主,以免滋生兵变。
郭恒认为,朝廷这几年体谅北疆作战不易,对晋州官场过于纵容,包括派遣王文焕去晋州,也只想做到心里有数,没有彻查整饬之意,既然事已至此,索性撤换晋州巡抚,整顿晋州军政,彻底扫清祸患,重固北疆。
“我知道郭部堂痛恨贪墨,可‘水至清则无鱼’,官员封疆在外,要想做实事,就免不了沾染污点。”吕畴道:“晋州军方从陛下尚未登基时就一直在打仗,如今战事告捷,九边稳固,郭部堂要在这时兴起大案吗?”
郭恒道:“表面的稳固能长久几时?好比河工水利,即便没有洪水的外部冲击,白蚁啃食木材,也会导致整个堤坝溃决。这些年朝廷将重心放在西南、岭南,海水倒灌、黄河泛滥、倭寇从胶东沿海飘到东南沿海,难免对北疆有所松懈,而今看来,晋州的军政问题已经显露端倪,郑行远的上书便可见一斑,如今又死了一个御史,再不引起警觉,我大雍数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北疆屏障将毁于一旦,到那时,吕阁老再跟我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
吕畴反唇相讥:“郑行远无凭无据污蔑上司,构陷边官边将,早就已经停职了,部堂拿一个犯官一年前的上书说事,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证据只是丢了,不能坐实郑行远污蔑。”郭恒道:“臣正要奏请陛下,赦免郑行远的罪责,委以重任。”
此话一出,皇帝陷入沉默,一年前答应过平安要授予他小郑先生户科给事中一职,后来派遣王文焕巡按晋州,他怕过于冒进,又有些犹豫了。郑行远就这样被搁浅下来,一直停职在家闲住,平安的诉求只是把人从诏狱里放出来,自然也不会再提升官的事,更不会将皇帝随口的承诺告诉第三个人。
“那就让他去户科吧。”皇帝道:“其余诸事,事关重大,朕自会考虑。”
郭恒还要再说话,吕畴朗声应道:“臣遵旨,臣等告退。”
于是满堂宦官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位内阁首辅生拽着一位吏部尚书告退出去。
“你拉我袖子干什么!”出了乾清宫,郭恒烦躁地甩开他的手。
吕畴低声道:“你道陛下为什么束手束脚?陛下驻守北境二十年,皇后的娘家也在晋州。”
郭恒长舒一口浊气,他何尝不知道,陛下对宣州、晋州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更不要说深厚的人际关系。
陛下生在皇家,生母位份低,亲爹不待见,得不到的父母之爱被岳父岳母代偿了,至今还在感怀岳母亲手做的羊杂面,魏家二老也是好福气,先皇熬死了三个儿子,最不受宠的藩王女婿登基做了皇帝,魏家一跃而为大雍第一外戚,只可惜没享两年清福便早早过世了。
皇帝便将这份厚爱回馈在了小舅子魏良身上。
听闻昌平侯魏良在晋州修建了占地百亩的侯府大宅,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不亚宫室之美,逾制之处不胜枚举,怎奈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御史言官都拿他没辙。
眼下晋州由军到政,由政到民都出现了问题,巡抚、布政使脱不开干系,士绅权贵更脱不开干系,可是让皇帝彻底处置这些人,无疑是在捣自己的老巢。
郭恒没接话,兀自向乾清门走去,另谋它法。
……
到了九月初,陈琰和沈廷鹤奉诏进宫述职,皇帝留他们在乾清宫用膳。
为奖励他们治黄有功,沈廷鹤授亚中大夫,赐“中柱”匾,赐穿斗牛服,赐金百两,赐银千两,丝绸五百匹。
虽然亚中大夫不是实职,而是散阶,但也算为沈廷鹤提了品级,为十日后的廷推授实官做准备。
陈琰升任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赐素金带,仍兼任国子监司业、经筵日讲官,另赐金银丝绸与沈廷鹤等同。
这是郭恒与皇帝拉扯半天的结果。
皇帝的本意是论功行赏,将钱祭酒转迁南京,升陈琰为国子监祭酒,一两年之后再提为兵部侍郎,主持“改土归流”事宜。
虽说翰林官员越级升迁是常事,但陈琰用几年时间走完别人十几年的路,也实在太离谱了,国子监祭酒虽然无权势,但位列小九卿之一,是有权参加廷推的,而陈琰今年满打满算才二十八岁,更不要说一两年后升侍郎,哪有刚过而立的三品大员?
压下去,一定要压下去。
君臣二人对峙良久,郭恒据理力争,直到午膳时间,大有一种“陛下一定要瞎搞就别吃饭了”的架势。
最后还是皇帝妥协了,官暂时不升了,多给点钱吧,毕竟人都是要吃饭,虽然臣子们经常不拿他当人,他得拿自己当人啊。
……
九月初十,京城乡试放榜。
钱祭酒从散朝回来就将自己捂在签押房里,不知在做什么,直到监丞喜气洋洋地跑进敬一亭报喜——国子监有八名监生中举,其中一名考上了第五名经魁!
钱祭酒喜不自胜,又将自己关回签押房,朝着金光孔子像一拜再拜,然后回到签押房,将私人物品盘点一番,随时准备与陈琰交接,去南京某个衙门养老。
想到今后可以肆无忌惮地种花遛鸟,再也没有业绩压力,再也不受陈司业的节制,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谁知他前脚刚迈出大门,就见陈琰大步朝敬一亭走来,身后还跟着一路小跑的陈平安。
“这么快。”钱祭酒喃喃自语,廷推不是在三日后吗?况且朝廷的新任命还没有下来呢。
“老钱!”平安朝他招了招手,指指东厢房,“我先帮我爹收拾好签押房再去找你玩昂!”
钱祭酒点点头,心想,大概是不差这么几天,想提前交接吧,赶紧折返回签押房,叫上几个书吏一起帮他打包行李。
陈琰一年不在国子监,虽说常有书吏进来打扫,但毕竟不敢乱动案牍文卷,角角落落布满了灰尘和蛛网,又令人重新打扫一番,将笔墨纸砚笔洗笔架全都安置妥当,坐在大案后面啜了口茶。
便听院子里响起平安的声音:“老钱!你的百灵十三套教成了没有?”
陈琰无奈地笑笑,这些人也太惯着孩子了。
……
平安走进钱祭酒的签押房,只见地上摆了三口箱笼,装有少量书籍文卷和大量的文玩核桃、葫芦、菩提子、紫砂壶、折扇和鸣虫盒……
“哇!”平安仿佛看到了百宝箱。
“随便挑。”老钱心里高兴:“看上眼的都送你。”
平安毫不客气地蹲在地上,选了两个葫芦,一串菩提子,一个蛐蛐罐子。
“咦?”平安被这些玩物迷了心窍,这时才反应过来:“老钱,你要去哪儿啊?”
钱祭酒“嘿”地一声:“你爹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平安反问。
钱祭酒煞有介事道:“令尊即将走马上任,我给他腾地方。”
平安一愣。
“钱大人,当着孩子不要乱说,这是您的签押房,下官怎敢僭越?”陈琰从外面进来,看着一地箱笼,似笑非笑。
“你僭越的还少么……”钱祭酒咕哝道。
陈琰对着几个书吏训斥:“你们几个也跟着添乱。快将祭酒大人的东西都摆回去……等等,书籍文卷、文房四宝留下,这些乱七八糟的玩物封在箱子里,锁进库房去。”
陈司业虽久不在国子监,但淫威仍在。
“是!”书吏们应声开始照办。
“哎?哎!”钱祭酒傻了眼,眼看都要交接了,怎么没收他的东西呢?
平安闻言,抱着怀里幸存的宝贝跑了出去。
陈琰笑着地对钱祭酒解释,陛下反悔了,他不用去南京了,照旧担任国子监祭酒。
“………”
钱祭酒本来已经接受了,大不了像从前一样,继续在陈琰手底下混日子,横竖国子监如今今非昔比,他也不用像从前一样给陈琰当挡箭牌了。
谁知廷推当日,完全不知兵事的他竟然连升两级,被推举为兵部右侍郎,跻身正三品大员。
钱祭酒……不,钱部堂很崩溃,本来已经做好了去南京养老的准备,这官怎么越做越大了?
次日,皇帝召见陈琰,授意他就任兵部后,配合各部落实“改土归流”事宜。
考虑到武选司郎中毕竟职级有限,郭部堂又极力反对破格提拔于他,皇帝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钱祭酒挂到兵部去,既不会对他造成掣肘,又可以继续帮他挡刀,也算废物再利用。
陈琰:“………”
怎么又来了?
堂堂四品大员给他当移动盾牌,这合适吗?
到底是谁给皇帝出得这种损主意?
第125章 第 125 章 没有比兵部更好玩的地……
一般来说, 状元的升迁途径之中,极少出现出任兵部郎中的情况。
兵部武选司郎中,雅称大兵槽, 职位虽小,实权却不小,负责全国五品及以下官员的选拔和任命及各种军事人事工作。
钱祭酒心如明镜,自己又被当成陈琰的挡箭牌了……
一回生二回熟, 钱部堂很快就把自己劝明白了,皇帝都不嫌他无能,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再陪陈琰熬几年,把他熬熟了,自己也算功德圆满, 找个回乡奉养父母的由头提前致仕——正三品致仕,怎么也算光宗耀祖了。
带着这个美好的愿景,钱部堂心安理得地去上任。
平安倒想请三天假, 美其名曰侍奉父亲更调兵部, 帮忙斟茶递水收拾签押房, 实则是想去品鉴一下兵部厨子的做饭水平。
郭恒从陈琰那里听说了他的想法, 去内阁办事经过博兼堂时特意把他叫出来, 屈指敲他脑袋:“上个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你爹没有仆从长随吗, 需要你来侍奉?”
平安捂着脑袋道:“长随哪有亲儿子体贴, 而且我爹的长随阿祥被我祖父征用了, 其他人都做不来,我临时顶一下嘛。”
总有一大堆的理由。
郭恒说不过他,只提醒他功课不许落下, 便离开了博兼堂。
珉王一脸羡慕嫉妒恨,他也想像平安一样潇洒,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平安临散学前反复强调,他可不是去玩的,是充当苦力侍奉亲爹的。
珉王去乾清宫做功课时,特意将这件事告诉了父皇,言下之意是让他看看,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喜欢逃学,连陈平安也会找借口偷懒不上学。
谁料皇帝听后好一顿嘉许,自古“忠臣出于孝子之门”,这份纯粹的孝心就比学识还要难得,让他多学一学。
珉王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您怎么不学一学平安他爹的好脾气,让儿子上赶着去跟前伺候,像你这样没事就狮子吼的,哪个儿子愿意主动接近?我没孝顺过你吗?你生病我没有侍疾吗?伺候一次被揍一次,我说什么了吗?
正在心里叨叨叨,就听太监禀报,璐王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皇帝道。
璐王匆匆进殿,跪地给父皇请安。
“来得正好,帮朕办件事。”皇帝说着,拿起一本劄子,并打发幼子出去玩。
被踢出群聊的珉王还有些奇怪,什么事需要瞒着他?
……
平安散了学,兴冲冲地收拾书箱回家,并告诉他爹是二师祖同意了的!
陈琰:“………”
老师也真是太惯孩子了。
次日,平安起了个大早,陪着老爹去兵部衙门报道。
朱漆大门巍峨耸立,大门两侧蹲着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与其他衙门不同的是,石狮子背后的八字墙下,立着两排披甲执刀的卫兵——听说兵部有数百名直属兵卒,拱卫着这座大雍最高军事机关。
陈琰在国子监是二把手,一把手又不太管事,因此下面的人见到平安总是“小衙内小衙内”的喊,兵部衙门的人就没那么客气了,且他们与武官打交道习惯了,身上难免带着点煞气。
平安一进门就警惕地看着四周,冷不防想起杨贯被贬出京城时也兼着兵部尚书,便觉得这里每一个人都要来欺负他慈眉善目温良恭俭的爹。
“你怎么像进了土匪窝似的?”陈琰打趣他。
平安这才强装镇定,跟着老爹去见兵部尚书周琦和左侍郎吴恒文。
因为“改土归流”的建议,周尚书和吴侍郎与陈琰打过多次交道,算是比较熟了,尤其是吴侍郎,竟笑着起身迎他:“状元公来了!”
平安战术后退半步,才发现堂上都是熟人。
陈琰笑着行礼:“部堂折煞下官了。”
陈琰调任兵部武选司是郭恒的意思,这个职位暂时由右侍郎管辖,皇帝为使他不受上级掣肘,把钱祭酒调过来给他做上司,足见对他的重视。
怪只怪陈琰太年轻,连胡子都还没蓄,脱下这身官袍混到监生里去,还以为二十出头呢,国朝官员又升迁自有一套规矩,即便是破格超擢,也不能太过离谱。
不过陈琰入仕不过五载,整饬了国子监,提出了“改土归流”,随沈廷鹤治理了黄河,前后两期状元都还在翰林院编书修史,他已经为朝廷办了许多实事,眼看压也压不住几年,迟早要位列九卿的。
这样的人,等闲上司是不会在他面前摆架子的。
而平日里常伴帝侧的部堂高官,也没有不认识陈平安的,周琦还见过他和珉王因为在文华殿外纵火,被拎到乾清宫罚站呢。
周琦只是很好奇他为什么没去博兼堂上课。
“告假了。”平安道:“我爹的长随被祖父征用了,我今天是我爹的长随。”
引得两位部堂发笑。
官员带子侄上衙,伴随身侧、差遣役使是很常见的事,尽管平安年纪有点小,可谁让他爹也年轻呢,又只有一个独子,不使唤他使唤谁?
两位部堂又问他馆阁体练得如何,让他当场写几个字来,他们要拿回家去给家里那些推崇“小状元体”的子侄们瞧瞧,创始人都弃暗投明了,他们还在坚持个什么?
平安:“………”
他看向老爹,这里可是大雍最高军事机构,他们不忙吗?
陈琰出差一年挺累的,这段时间大都在家歇着,没有多少社交,显然还有点没弄清“小状元体”的来龙去脉。
眼见得小吏端来一池新研好的墨,平安只好坐下来,在几张纸上分别写下几句劝学诗。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
一口气写了一小沓,让他们拿去随便散发——为了帮老爹在上司面前留下好印象,他真的很有诚意了。
两位部堂果然心满意足,还夸他的字已经初具筋骨,让他再接再厉云云。
平安还是头一次听到“初具筋骨”这种夸法,是说他的字终于站起来了?
从周琦的签押房出来,又去见老钱,左右侍郎各有一套院落,老钱的院子里乱糟糟的,他倒不敢把八哥、百灵带到这种地方来,不过他带了花苗……
陈琰轻轻一叹,使唤书吏:“令武选司、职方司郎中、员外郎、主事们来钱部堂的签押房议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先召集属下开会。
两个书吏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动。
钱侍郎道:“你们可能还不太习惯,以后在这个院儿里,陈郎中的话就是本部堂的话,去吧。”
两人领命而去。
片刻便将武选、职方二司的下属召集起来,听钱侍郎讲话。
钱侍郎道:“本官初来乍到,对兵部诸司的事物知之不详,一时没什么要说的,各位恪尽本职之外,辅助陈郎中落实‘改土归流’的方略,再有其他事由,本官另行告知诸位。”
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便让他们各司其职去了。
陈琰便回到自己的签押房中,留自己手下的员外郎、主事们开小会。
真正涉及到具体事务时,表面上一团和气的氛围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很难心平气和地说话,吵得平安脑子直嗡嗡,都想提议让他们出去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当然,兵部这种掌兵衙门,火气大也很正常,陈琰虽全程皱眉但并未打断,只能从他们吃了火药似的腔调中获取有用信息。
更神奇的是,他们吵得你死我活、面红耳赤,一旦聊完公事,又能神色如常地说笑。
这时陈琰也对武选司庶务了解了各大概,开始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处理上一任郎中离任期间攒下的公文,并趁此机会熟悉自己的本职工作。
平安也没闲着,像上次陪大师祖去巡河一样,抄抄写写,端茶倒水,忙得像个小陀螺,可有眼力见儿了,半天下来,陈琰都不想放他回博兼堂读书了。
平安见老爹使唤自己使唤得还挺舒服,笑嘻嘻地提议:“要不我不回去读书了,就在兵部给您当跟班吧?”
陈琰翻他一个白眼:“别害我,敢耽误你的学业,你两位师祖定然饶不了我。”
平安:“………”
好像没有两位师祖,他就可以不用读书了似的。
转眼到了巳时末,陈琰挂起毛笔,带着平安去馔堂用昼食。
不知是不是兵部官员火气比较大,兵部的厨子做饭还挺认真,虽然食材不如鸿胪寺供给博兼堂的饭菜,只有普通的猪肉、羊肉、青菜和豆腐,但胜在新鲜,做法也可圈可点。
平安吃饱喝足,总结道:“做人果然不能脾气太好。”
陈琰哭笑不得:“又在胡说八道。”
回到签押房,跟老爹讨茶水喝,出门前娘亲给装了一罐上好的明前茶,他都看见了!
都说小孩子喝茶不好,陈琰拿眼量了量平安的个头,应该问题不大,便倒给他半杯茶,又兑了半杯白开水,清清淡淡小小气气地拿给他喝。
气得平安逢人就说他爹给他喝兑了水的假茶。
众人:???
什么茶是不用兑水的吗?
……
平安帮老爹跑腿一整天,回到家满脸兴奋地对娘亲说:“有热闹看,有好吃的,没有比兵部更好玩的地方了!”
林月白倒是已经习惯了,别人家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她的儿子辗转各大衙门蹭饭吃,还吃的很开心,好像家里不给吃饱……
陈琰也不忍扫他的兴:“顶多再玩两天,大后天可要乖乖去上学了。”
平安是个说到做到的孩子,说玩三天就玩三天。
谁知到了第三天,平安听到一个大八卦——王御史在晋州丢失的账册找到了!
他撂下手头的活计,赶紧跑回博兼堂向珉王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失去长随的亲爹:“………”
珉王只说父皇派璐王去官驿取回账册,但是璐王殿下自作主张,将账册就地烧了……为此被父皇罚跪了整宿,今天一早又遭到了御史言官的弹劾。
平安错愕之际,很难不怀疑这是皇帝和璐王父子在唱双簧,烧毁的账册压根就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安抚人心安排的一出障眼法,锦衣卫一定还在马不停蹄地寻找真正的案卷和账册。
平安原本觉得这是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贪腐案,王御史是他杀还是死于非命,丢失的账册到底记录了什么,都轮不到他来操心,可是璐王的出现让他开始产生联想。
午休时间,他去藏书阁找了一份舆图,璐王当年就藩秦州,从秦州发兵京城,势必要通过晋州这样的边防重镇,以一个藩王的能力,想要攻破晋州防线几乎不可能,除非晋州守备不战而降。
可晋州是皇帝的老巢,应该只认传位诏书,而不是听命于一个已经就藩的亲王,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不是自愿为其开门的,而是受到了要挟或贿卖,甚至两者都有。
第126章 第 126 章 珉王生出一丝不祥的预……
可璐王每年的岁赐都会捐出来帮朝廷纾难, 家里孩子又多,又没听说过经营什么产业,应该是很穷的……造反是烧钱的营生, 他哪里来的钱贿赂边将?
提到钱,旋即想到貔貅一样只进不出的昌平侯,莫非他不但贪财,还很有野心?
毕竟皇长子早逝, 昌平侯没有亲外甥,璐王算皇后的养子,扶持他上位是最佳选择。
……
平安这一世读了许多书,吃了很多好吃的,作息规律,营养均衡, 运动充足,脑子也发育得越来越灵光了。
他找来一沓有相关信息的邸报,在藏书阁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铺了一地, 晒着午后的太阳, 慢慢静下心来, 从头开始分析。
自己的到来, 总在无意中打乱这个世界的时间线。
先是学问平平的郑先生在一群神童的喂招之下考中进士, 去户部观政, 发现了晋州钱粮数目存在问题, 继而弹劾了户部官员、晋州督粮道。皇帝为了顾全大局, 将郑先生下诏狱, 以安抚晋州边军,让他们安心作战,但战事告捷之后, 也派出巡按御史王文焕去晋州巡视调查。
所以当下发生的事,应该与原剧情有些出入,譬如王文焕之死,譬如那个坑死买家不偿命的秦书吏……某一个细节的改变,导致一场阴谋提前露出了马脚。
这应该是好事?平安也拿不准。
因为听王实甫说,他的堂伯王文焕在出发之前,被皇帝叫进乾清宫密谈了很久,谁也不知道谈了什么内容。
但显而易见,因为皇帝与晋州豪强、勋贵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不打算大刀阔斧地整顿晋州军政,所以王文焕的调查结果原本是要直接送到宫里的,没想到发生了地震,王文焕殉职,账册落入了有心之人手中。
如今晋州刚刚发生了地震,漠北人必定虎视眈眈,如果趁虚而入,还要靠晋州边军抗敌呢,王文焕这时死了,账册丢失,边军人人自危,还怎么备战,怎么抗敌?
所以皇帝与璐王做样子,找到并焚毁了账册,以安人心。
平安并不觉得自己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出的伎俩,那些成了精的官员会看不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的态度——“真正的账册”已经烧毁,以后再有人以此做文章,那就是伪造证据,构陷朝廷命官。
皇帝明摆着告诉他们,朕知道你们很惶恐,但你们稍安勿躁,朕默许璐王烧毁了账册,就是没打算追究,多事之秋,赶紧各司其职守好边防,不要有后顾之忧。
平安已经过了非黑即白的年纪,知道这是顾全大局的做法,可他这一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更明白一个道理,有恶不惩,世上的坏人就会越来越多,朝廷的边防出现了蠹虫,不用等到外敌入侵,自己也会将自己蚕食殆尽。
这一次,如果这些人侥幸守住了边防,朝廷会对他们更加宽容,让他们继续逍遥法外,不但害苦了百姓,还会被他们反噬。
所以二师祖的直觉是对的,晋州不但要查,还要派重量级人物去彻底整饬,才能让边防更加稳固,顺便根除璐王造反的祸患!
……
璐王府正殿,暖阁之中,璐王正在闭目养神。
高泰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参茶放在璐王手边:“王妃遣人送来的。”
璐王声音里带着疲惫:“东西呢?”
高泰反问:“什么东西?”
“账册。”
高泰道:“侯爷说,您还是不知道为好。”
璐王气得呼吸都有些发抖:“你道父皇为什么派我去做这件事?”
“不想让您跟文官走得太近?”高泰道。
“愚不可及!”璐王道:“他在给我机会,让我烧掉真正的账册。”
高泰舒一口气:“幸好您不知道,陛下定是在试探。”
“………”
璐王道:“若是试探,就不会罚我跪一夜。”
高泰弯腰捡起碎片,半蹲在地上说:“莫非陛下起疑心了……”
“你们做事,孤也是越来也看不懂了。”璐王道:“孤要成事,只需获得父皇的青睐、百官的拥戴,其他都是顺理成章的,要那些劳什子账册作甚?”
高泰道:“侯爷说,珉王都在您眼皮子底下成气候了,他得做两手准备,有备无患。”
璐王不屑道:“他成什么气候,扶不起的阿斗罢了。”
高泰:“……”
璐王又道:“退一万步说,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账册和文卷,为什么要杀人?”
“杀人?真没有!”高泰道:“杀王文焕没有半分好处,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他怎么会死?”璐王目光如炬:“整个驿馆住了几十号人,死了三个,其中就有一位巡按御史?”
“地震来了,房梁塌了,要砸死谁我们也说了不算啊。”高泰道。
“………”
“到底是谁在跟我们对着干,为什么处处不顺?”璐王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提醒道:“不论如何,不许伤李泊言性命。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才叫百口莫辩。”
“是。”高泰道。
……
赶上一个休沐,陈琰需要加班,平安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特意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妥帖,拽上一身男孩儿打扮的阿蛮,跟着老爹一起出门。
“你俩干什么去?”陈琰问。
“难得休沐,服侍您上衙啊。”平安一脸理所当然。
“二师祖那边不用去了?”陈琰问。
“二师祖今天不在家,昨天派人来知会了,让我下午去吏部衙门找他。”平安道。
陈琰听他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地明明白白,也正好有话要问他,便允许两人上车。
“大爷和安哥儿上车,我来驾车。”阿蛮道。
她今年十四岁,这两年猛窜个子,像根抽条拔节儿的小竹子,束着发,穿着短布衫,比阿祥还像个小厮书童。
陈琰倒挺惊讶,阿蛮什么时候学的驾车?
“去年爹在豫州的时候,九环姐姐教的。”平安道:“也教我来着,我娘说驾车属于六艺,又很实用。”
陈琰在马车中坐定,马车稳稳当当地拐出胡同,往东长安街走去。
陈琰打趣他说:“爹出门不到一年,你挺忙的?”
“嗯啊。”平安敷衍地应了一声。
“听说你在午门外卖跳棋,还跟昌平侯的长子起了争执?”
“是啊,”平安一脸人畜无害,“他先到跳棋店挑衅我,还在宫禁中追着要打我。”
陈琰皱眉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一直在家里养伤,再没见过。”平安道。
“………”
陈琰又道:“沈太医前日见到我,说你把他九岁的闺女偷出去送进了太医院,还开了张药方子让我给你治治病。”
平安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他是误诊。”
陈琰轻“哼”一声:“哦,你祖母还说漏了嘴,说你祖父也是被你送进工部的,你这么大能耐啊?”
平安低着脑袋装鹌鹑。
“你娘又为什么隔三差五往宫里跑?”陈琰问。
平安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家里有钱,买得起靠近皇城的房子,因为还没等他接话,他们已经到了。
平安跳下车就往兵部衙门里跑,门口两只威武的石狮子咧着嘴笑他,守门的兵卒也是他认识的,因此一路畅通无阻地跑进老钱的地盘。
只要他跑得够快,他爹就揍不着他。
老钱错愕地看着他:“你被狗撵呢?”
平安气喘吁吁地摇头,陈琰就进来了。
陈琰没打算在外面揍他——在家里也舍不得揍过,只是将他从老钱的签押房里拎出来,口头教育几句。
平安最怕老爹的紧箍咒了,嗡嗡嗡嗡念了小半个时辰,才让阿蛮研磨,正经开始办公。
平安揉揉发涨的太阳穴,用小炉子煮水,帮他泡上一杯热茶搁在手边。
晌午时分,下面的员外郎、主事们陆陆续续来汇报公务,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吵吵嚷嚷地,倒显得最年轻地陈琰格外沉稳持重,不动声色地听着,或准或否,或下达一两条命令。
平安还在想找什么借口去黄册库看看,陈琰就给了他一张条子,让他将岭南武职人员的档案调阅出来。
真是正中他的下怀,平安招呼阿蛮溜了出去。
武选司后面是一个戒备森严的院落,因为这里是武职黄册库,里面存放了整个大雍的军户档案,平安的舅舅一家也在其中。
平安拿着老爹写的条子顺利进入,让典吏将他需要的档案调阅出来,每一份都有编号,一份一份地签字画押,耽搁了点时间,回到老爹的签押房时,平安找了个空置的耳房,将自己需要的档案藏了进去。
“去了那么久?”陈琰有些担心地问:“有人为难你?”
“没有,”平安找借口道,“尿急,先去了趟茅厕。”
陈琰点点头,继续忙他的,平安趁乱溜去耳房,阿蛮已经席地而坐,开始查阅起晋州近两年的人事档案。
平安早上起得太早,困得睁不开眼,拖出一张条凳擦拭干净,想在上面躺一会儿,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安哥儿,安哥儿!”
不知睡了多久,阿蛮把他推醒:“瞧我发现了什么?”
平安一个激灵爬起来。
阿蛮先拿出一份邸报:“这上面有一份去年七月份告捷的战报,以此为例,我方损失了军官十四人,兵丁八千人。”
平安揉揉惺忪的睡眼,接过来仔细地看。
阿蛮又道:“咱们大雍施行屯兵制,士兵之家既为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也就是说,兵丁损失八千人,就要补足八千人。但我查看了之后三个月晋州官兵的世袭记录,军官十四人皆有补足,但兵丁的世袭备案不到四千人。”
战后补足八千兵丁,却只有不到四千条世袭记录,另外四千人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大雍可不允许募兵啊。
平安脑子里浮现出非常可怕的三个字:“吃空额。”
更可怕的是,这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同样的捷报,去年一年就有七份,时间太紧,数量庞大,仅靠他们两个——仅靠阿蛮一个人,一时算不完。
平安决定求助老爹。
陈琰严厉批评了他们私自调阅档案的行为,并夸赞了他们明察秋毫的敏锐。
“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奏请圣裁。”陈琰催促道:“下午还要去吏部练字,先去吃饭吧。”
……
这天以后,他们的调查结果就像石头扔进了大海。
又隔了几天,平安忍不住问过一次,陈琰说已经将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报给了皇帝,只是事关重大,不是一拍脑袋就有结果的。
次日一整天,平安都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珉王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平安板着脸。
“一般我母妃说没什么,一定是有什么。”珉王道。
平安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是我自己有想不通的事。”
珉王一脸不高兴:“这话说得……我这人最重义气,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平安眸光一闪,盯住了珉王。
“干……干嘛?”珉王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127章 第 127 章 小小的老子不伺候了?……
申时散学, 平安先去了二师祖家,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郭恒只微微一叹,他安排陈琰进兵部, 一是为了“改土归流”,二是为了秘密调查晋州的军队用人,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平安竟然先一步找到了切入口。
陈琰带着触目惊心的数据呈送御前, 陛下也非常震怒,但迟迟没有动作。
回家做完功课,平安写了一份奏疏,没有提兵部查出的问题,只是支持郭恒的观点,就事论事, 认为晋州问题很严重,朝廷不该继续放纵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为国事写奏本,用得就是雅正端方的馆阁体, 严格按照每行、每列的字数要求, 该提行的提行, 该避讳的避讳, 写得酣畅痛快。待写完最后一句, 他微微气喘, 鼻头也沁出一层细汗——不论结果如何, 他也算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痕迹了。
第二天, 珉王看着那慷慨激昂的陈词, 有些犹豫地说:“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要的。”平安道。
珉王酝酿一下情绪,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这份奏疏是什么意思?父皇只是顾全大局,以边事稳固为重。”
平安坐在原处, 面不改色:“我不懂什么是大局,我只知道如果恶人因为能做事就可以不受惩治,世上有才能的人就可以肆意妄为,人心就会大坏!如果身上生了毒痈不认真清理,一味遮盖,病灶就会侵入脏腑!”
珉王又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学堂里有四个人姓李,这奏本轮不到你来上!”
平安也拍案而起,义正言辞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官再小也是朝廷一员,有什么上不得?”
被他们突然吵架吓傻了的同窗们慢慢醒过神儿来,开始过来拉劝。
珉王怒道:“你非上不可是吧?”
平安一字一顿:“非,上,不,可。”
“好!”珉王怒腾腾地,一副马上要跟他掐架的架势。
大伙纷纷去拉他,奈何珉王力气大,根本拉不住。
眼睁睁看着他抄起一根毛笔,在奏本后面豪气干云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上去吧,死罪活罪,我来担着!”
众人:“……”
王实甫道:“还有我!”
众人蓦然回过神来,纷纷上前签名,就连李宪也上前一步。
李宥扯住他的袖子:“大哥,你不能去,那账册是咱父王烧的。”
李宪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署了名,两个弟弟见他执意如此,只好奉陪了。
转眼间,所有人都在奏疏下首联名了,这倒是平安没想到的,看着满篇龙飞凤舞的名字,倒是很有气势!
午休时便去通政司,将奏疏递了上去。
次日大朝,仪罢朝事,皇帝令侍仪升殿朗读一份奏本,奏本行文规范,只是用词稍显稚嫩,不过与内容相比,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
直听到那句“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时,郭恒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陈平安的手笔。
读完正文,又读后面的联名,好家伙,每个人都有份。
璐王听到他整整齐齐的三个儿子,险些当庭气晕过去,陈琰皱着眉头,其余涉事学生家长也都面无人色。
人怎么可以捅这么大篓子?
明知道自家的逆子敢想敢做,脑子又异于常人,早该警告他们不许掺和这件事的。
皇帝未置一词,只是让人念完了这份奏疏,便宣布退朝。
阁老部堂们还没动作,几位学生家长已经面色铁青,先往博兼堂抓逆子去了。
陈敬时却油盐不进地将他们挡在门外——博兼堂大小是个学堂,不到散学不放人。
几人怏怏作罢。
到了申时散学,平安带着几个同窗去二师祖家,珉王带着三个侄子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郭恒万没料到,自己家有朝一日会成为一群逆子的避难所,平安还敢一脸讨好地朝他“嘿嘿嘿”地笑。谁敢来吏部尚书家里抓人啊,何况二师祖还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他还振振有词:“这不叫避难,这叫‘小杖则侍,大杖则走,孝之道也。’”
等到亲爹们的气消一消,这顿揍至少会轻一点。
郭恒深吸一口气,命前院的下人给他们安排住处。
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份奏疏在引起轩然大波后,再次被留中了。
除了受害爹如坐针毡,满朝文武都把他们的联名上书当成了小孩子的闹剧。
这下连平安都想摆烂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证据,又慷慨激昂地具本上奏,居然被如此轻视!
平安一怒之下,气呼呼地说:“谁的江山谁担着吧,小小的老子不伺候了。”
珉王却来了脾气:“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还能怎么办?”
“等着瞧。”
……
重阳节前后,皇帝的老师、已经致仕的前前任老翰林岑老大人被接到宫中过节。
因时下的重阳节不但要吃霜兔、饮菊花酒,还有隆师的习俗,皇帝心情愉悦,下旨赐假一日,令文武百官有暇宴师,以示朝廷尊师重教。
博兼堂也要放假。
到了九月初八,胡学士仿照官学惯例,请另外两位师傅一起,对学生们的日常表现、学业进展、学习态度、品德优劣等,进行了全方位的考评,每个人都整理出一份操评册来,要求家长签字。
这份操评虽然不像官学一样,影响他们的学业晋升和仕途发展,但很关系他们的小假期是竖着过,还是横着过……
无疑,师傅们的评价犀利而客观,用进士及第的笔力生动叙述了他们的精彩日常。
孩子们听说了这件事,各有各的崩溃。
操评册这种东西真的合理吗?退一万步说,就不能写得稍微婉转一点吗?
比如刘夏和顾金生就地取材,把祭祀孔子用的一对白瓷壶打孔相连做成“温壶”,灌入酒精和水测量气温变化这件事……非要写他们“八佾舞于庭、大逆不道、亵渎圣贤”吗?
就不能写“你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孩子,小脑袋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同学和老师都惊喜地称你为‘小小发明家’”吗?
再退一万步说,这种东西真的适合出现在重阳之前吗?
大雍牛马假期少,难得天子赐假一日,本该阖家团圆其乐融融饮酒赏菊登高插茱萸的,却让可怜的孩子笼罩在这份操评册的阴影之下,何其残忍?
三位师傅倒觉得很合适,学生和儿子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学生作起妖来,当老师的恨不得往死里打,但是爹娘不一样,他们真的可以往死里打。
这就是家学沟通的重要性。
一整天,阴云笼罩着整个博兼堂,没有丝毫放假前的兴奋与喜悦。
直到散学之前,很讲义气的珉王收走了所有的操评册,又偷偷塞回胡学士常用的抽屉里,并约定大伙统一口径,就说胡学士产生了错觉,自己忘了发。
孩子们转悲为喜,高高兴兴地回家过重阳了。
次日一大清早,陈琰带着平安和礼物,去沈家和郭家看望两位老师。
不过今天两位师祖没留他们吃饭,因为平安还要赶场,去王阁老、胡学士和小郑先生家。
前二位自不消提,桃李满天下,平安只行了拜礼就离开了,小郑先生的父母见到平安,一口一个“小恩公”,平安忙道:“折寿折寿。”
拒绝了二老留饭,赶回家跟爹娘一起去西山登高,回去晚了爹娘又要把他扔下偷跑……
九月初十,皇帝散朝后回乾清宫批阅奏疏,才刚刚坐稳,胡学士就来告状了。
“臣在节前发下的操评册,被珉王殿下收上去扔进茶炉里当柴火烧了,臣问殿下,谁教您这么做的?他说……”
皇帝皱眉:“谁?”
“是陛下。”胡学士道。
皇帝一脸错愕:“朕?朕何曾……”
他蓦地醒悟,立刻叫人将李泊言和陈平安拎到乾清宫来。
平安一脸迷惑:“为什么拎我?”
吴公公无奈道:“祖宗,您写得好奏本,这么快就忘了?”
平安心想,皇帝大叔反射弧也太长了,这都过去几天了……
“这是两码事啊。”平安道。
“两案并一案了呗。”吴公公道:“赶紧走吧,别惹陛下发火。”
皇帝见到他们,倒没有先发火,只是怪声怪气地说:“你们两位,怨气不小啊。”
平安习惯性地低头装鹌鹑。
珉王却昂着脑袋反问:“父皇何出此言?”
皇帝扫他一眼:“为什么烧了所有人的考评?”
珉王理直气壮地说:“因为这些考评让大家焦躁不安,如果拿回家里给爹娘瞧见,大概还会挨揍。”
皇帝眉目一横:“你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挨揍?!”
珉王一撩前襟跪在地上:“臣此举,是效法父皇宽仁慈悲之心,如果父皇因此降责,臣甘愿领受。”
这一下,轮到皇帝语塞了。
父子俩对峙良久,有那么一瞬,皇帝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样的青愣、倔强、认死理……还抗揍。
他转而看向更好欺负的那个:“陈平安。”
平安吓一激灵。
“你前日在学堂里说了什么,小小的老子不伺候了?”
平安吓出了双下巴,他看向珉王,后者显然也有些错愕。
果然不能在宫里乱说话啊!
平安赶紧补救:“臣信奉孔孟之学,老子不伺候了,跟臣没什么关系。”
皇帝反问:“是吗?”
“是的!”平安重重点头:“平安食君之禄,事君如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珉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挪远了两步。
皇帝轻哼一声:“起来吧。”
平安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
皇帝喟叹一声,道:“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还在读书的年纪,不要妄议军国大事。”
珉王刚要梗着脖子反驳,被平安抢先道:“陛下所言极是,殿下和臣是不应该干政,之所以写那份奏疏,是因为太震惊了,陛下在臣心中是那么的圣明烛照,怎能容忍恶人在眼皮子底下作祟呢?”
平安顿了顿。
皇帝一如既往的不会接茬:“说完了吗?”
“还没。”平安又道:“陛下有所不知,臣的父亲自臣记事起就寒暑不辍的读书,就算是生病也不曾落下功课,而且他成绩优异,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几年前,他为了惩治恶人,帮人打过一场官司,那时他还只是个举人,对面的势力特别强大,稍有不慎就会断送前程。臣去给他送参茶,在窗外听见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您猜他怎么说?”
皇帝终于有了点兴趣:“怎么说?”
平安道:“他说,‘正是为了我儿,我不能教他做一个任人宰割的愚民,畏首畏尾的懦夫。’”
皇帝愣住了。
平安接着道:“我祖母常说,生而为人,对父母要尽孝,对社稷要尽忠,但最重要的一点,对子女要尽责,要尽到表率之责。老百姓常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父母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子女仿效,如果一代一代歪下去,这个家族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他本来还想编个“陈母刺字”的感人故事,一时想不到该往他爹背上刺点啥,也就没说。
皇帝目光一空,竟想到了太皇太后,
平安接着道:“臣还有句比较大逆不道的话,请陛下先恕臣之罪。”
皇帝道:“今日的奏对不会记入起居注,你但说无妨。”
平安正色问道:“如果后继之君如陛下这般行事,是您愿意看到的吗?”
珉王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兄弟,好嘴啊。
一时之间,大殿内没了动静,只闻殿门外小黄门洒扫落叶的簌簌声。
晚秋的风穿过大殿,掀起皇帝的衣袖和袍角,两个孩子不再说话,吴用在一旁静静的立着,时间缓缓流淌。
直到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皇帝才开口道:“你祖母是深明大义之人,堪为妇人表率。下月太后在慈宁宫修斋设醮,请陈家太宜人进宫作陪吧。”
“是。”吴公公道。
“传郭恒、周琦、吴珩文、陈琰,谁在内阁当值,一并召来议事。”
第128章 第 128 章 人不大,还挺忧国忧民……
吴公公去传口谕了, 殿内只剩皇帝、珉王、平安三个,大眼瞪小眼的,颇为尴尬。
平安四下看看, 试探着挽回气氛:“陛下,您不生气了吧?”
皇帝骂道:“事事都跟你们生气,早气死了,到时后继之君做出什么糊涂事, 朕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的。”
这话是看着珉王说的,看得他浑身发毛……后继之君干糊涂事,为什么要瞪他?!
平安眼睛四十五度斜向上方,想到皇帝从坟里爬出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皇帝笑骂一声:“你还真敢想!”
平安赶紧敛笑装乖巧:“您不生气就好。”
“你在兵部查出的问题,朕都看过了, ”皇帝正色道,“你很聪明,很敏锐, 直言敢谏, 以你父亲为例指出朕的谬误, 字字句句如醍醐灌顶, 朕若生你的气, 与昏君何异?”
平安很谦虚地说:“这一件事, 我们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月, 料想陛下每天要面对那么多让人头疼的事, 一定是心力交瘁的。”
这话听着太让人熨帖了, 皇帝自袖中摘下那条乌木串珠,半开玩笑道:“这个赏你,这么敢想敢说, 万一哪天小命危悬,或可拿出来自保。”
平安笑道:“臣敢想敢说,是因为知道陛下肯听,还知道陛下宽仁,不会因言降罪,换个人臣就不说了。”
皇帝乜他一眼:“既然知道朕纵着你,就多把心思放在治学上,别辜负朕的期望。”
平安干脆地应着,将念珠拢到袖子里:“谢陛下恩典,罗大人说这串念珠分量很重。”
皇帝只道:“想好再用,别轻易拿出来。”
珉王见父皇面色和缓下来,也自松了口气,看到父皇很讲道理,没有怪罪平安的意思,他也就放心了。跪了这么久,腿都麻了,悄悄爬起来歇口气儿。
“跪下。”皇帝忽然变了脸色。
珉王:??!
“李泊言,你好大的胆子。”皇帝直直盯着他,恨铁不成钢道:“别以为朕不知道,定是师傅们对你的考评过于中肯,你索性打着劝谏的幌子揣着浑水摸鱼的心思一把火烧掉,似你这般顽劣,再不管教,要欺师灭祖了。来人!”
皇帝一声令下,门外进来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不是太监,是侍卫。
速度之快,珉王都来不及辩解。
平安吓得小脸惨白,眼见珉王殿下是逃不过一顿廷杖了,赶紧往旁边挪了半步。
“等一下!”珉王喊道。
四个侍卫愣在原地。
珉王赶紧道:“父皇明鉴,操评册没烧,就藏在臣的床底下。”
皇帝面色稍霁,到底是小孩子,随便一吓唬就招了,不像他那三儿子,跪了一夜都没有半句实话。
珉王挑眼一看,只见父皇满脸写着“跟你爹斗,还嫩点。”便摆手令侍卫出去,又叫进两个宦官,命他们去长春宫将操评册取来。
……
兵部距大内比吏部更近,是以陈琰跟着两位上司先到乾清宫,皇帝正在翻看珉王的考评。
一项一项地跟他算账。
珉王内心是崩溃的,失算了!
还不如一口咬死已经烧了,只需要挨一顿打,照这样算下去,至少要挨十顿打!
平安下意识的往老爹身边挪了挪。
皇帝见陈琰来了,似乎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从一沓劄子里翻出陈平安的操评册,给他也看看。
平安又悄悄挪了回去。
其实陈平安什么德行,陈琰心里早就有数了,相比儿子在学堂的日常表现,他更想知道这家伙方才到底跟圣上说了什么。
再看向平安,他正低着头,垂着眼,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盘啊盘。
凡天子近臣都认得这东西,陈琰就更熟悉了,先前被皇帝赏给了平安,又为救陈平继被还了回去,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平安手里了?
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仔细收好拿回家供着,还敢盘着它念经。
一想到太后寿宴回家,他喊着要把太后赏赐的红珊瑚车成珠子,陈琰的后脖颈都嗖嗖发凉。
临近午时,官员们到齐了,皇帝也终于训完了儿子,放他们回博兼堂用膳,开始商议国事。
两个孩子如蒙大赦,行礼告退,撒腿就跑,一派逃出生天的样子。
陈琰心里更没底了,这孩子到底说了什么?
……
回到博兼堂,原本听说操评册被烧的同窗们个个如遭雷击。
“你们别怨我啊,我尽力了。”珉王道。
平安给他作证:“殿下真的尽力了。”
差点儿回不来。
同窗们自然不会怨他,只是关心他们在乾清宫的遭遇。
听完珉王的叙述,只觉得两人的形象都变得高大伟岸起来。
平安散学回家,狗狗祟祟跑到祖父祖母院里,他得先去祖母那里铺垫一下,免得哪天突然一道圣旨吓到她老人家。
可是刚一进院子,就见堂屋门敞着,里面竖着一扇黄花梨木的屏风,平安猫着腰溜进去,透过屏风缝隙,只见祖母在爹娘的陪伴下正在试穿诰命服。
娘亲正事无巨细地对祖母讲解进宫的礼仪规矩,一向精明强势的祖母,通身都散发着焦虑。
照说皇后太后宫中的事,轮不到五品宜人辅助,可怜两位诰命,丈夫还没到位极人臣的地步,就要被迫成长了。
平安心想,吴公公长了三个脑袋吗?做事也太有效率了吧!
悄没声地赶紧开溜。
“平安。”陈琰绕过屏风出来,把他抓了个正着:“你到底跟陛下说了什么?怎么把祖母也给搭进去了?”
平安瞧瞧四下,压低声音道:“爹,小心说话,陪太后修斋设醮怎么能叫搭进去,这是何等的殊荣啊。”
“这时候知道小心说话了?”陈琰道:“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怎么不怕呀,吓死我了。”平安道:“可是我一想到晋州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就觉得不能置身事外。”
陈琰上下端详他一圈,人不大,还挺忧国忧民。
平安又小声道:“我原想着编个‘陈母刺字’的故事劝谏陛下,顺便给您名垂一下青史的,一时没想好该刺什么字,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陈琰嘴角一抽,转身又回堂屋去了。
平安站在原地发愣,就见老爹不知从哪抄了一根鸡毛掸子,三步并两步走下台阶,气势汹汹地朝着他撵过来。
想当年孙知县反复告诫他不要打小孩儿,如今小孩儿长成大孩儿了,可以打了吧!
你心系百姓,你忧国忧民,你但凡拿你爹当个人……都想不出这么损的主意!
……
到了九月底,朝廷经过廷推,推举南直隶提刑按察使顾宪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晋州,总揽全省军务,对辖区内四品以下官吏有任免处置之权,赐王命旗牌,凡逆伦重犯、抗命不遵、抢劫匪盗、聚众抗官、通敌叛国者,五品一下皆可先斩后奏。
另调任户科给事中郑行远为晋州道巡按御史,考察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员,有风闻言事之权。
平安又从老爹那里打听到,宣州调遣了一支骑兵移师晋州,巩固边防。
听到这个消息,平安很是高兴,顾宪他是见过的,大师祖的同门师弟,老爹的师叔,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狠角色,自他们离开家乡后,将南直隶的帮派匪盗奸商宵小料理的服服帖帖。
但是陈琰告诉他,晋州的问题非常复杂,宗室、贵戚、大户、官僚、中官、边军,盘踞在晋州数十年,以利益为纽带,沆瀣一气,盘根错节,结成了一股牢不可破的势力。
因此这个晋州巡抚的难度超乎想象,太过温和会被多方势力联合压制,像前任巡抚那样,没有半点话语权;太过雷厉风行又极有可能酿成兵变,使整个晋州陷入动荡,介时非但不能达到目的,反而给敌军以可乘之机。
“难怪陛下犹豫不决。”平安喃喃道。
“所以朝廷很多事,都是在平衡与妥协中勉强维持的。”陈琰道。
平安揣着满腹担心,赶在小郑先生临行前去了一趟郑家,郑家没有年轻女眷,平安这么大的男孩子也可以跟全家人一桌吃饭,吃的是郑先生祖母亲手烙的肉饼,又香又脆。
郑母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子,包里裹了二十张饼,还有一包袜底酥,眼下天寒不易腐坏,带着路上吃。
当真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饭后,平安跟小郑先生去了堂屋说话。
郑行远显然已经接到圣旨了,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与挑战,前任惨死在晋州任上,朝廷再怎样解释,都难消人们心中的揣测和怀疑。
“我问过大师祖,一般给事中是不会调任到都察院的,但因为王御史的事,很多人拒绝这份差事,所以……您其实也可以拒绝的。”
巡按御史的风险毕竟比一省巡抚大得多,顾宪最多是斗不过他们,被弄得灰头土脸黯然收场,郑行远却有性命之危。
“我是必须要去的,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决心,死一个御史,还有十个百个,前赴后继,势必将他们绳之以法。”
“先生……”
郑行远笑道:“权当我这条命已经交代在诏狱里了,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咣啷”一声,杯盘打翻的声音,平安回头一看,是小郑先生的母亲进来倒茶,恰好听到了这句话。
“娘,小心碎瓷片。”郑行远赶紧上前帮忙,宽慰郑母道:“我跟平安开玩笑的。”
平安也帮忙拿来了笤帚簸箕:“师祖母,您别担心,先生这次是钦差,代表皇上巡视地方的,尚方宝剑听说过吧?只有他砍别人的份。”
郑母听罢,略放心一些,还很善良地叮嘱他:“也不要随便砍人哈。”
郑先生哭笑不得,连道“知道了”。
总算劝好了郑母,郑先生关起门来,笑容渐失,回过身,对平安一揖到底。
“您干什么!”平安赶紧避开扶他:“您这是折我的寿!”
郑行远道:“平安,你看到了,我是独子,有父母、祖父母四人要奉养,原本家境殷实富有,为我读书科举耗费了大半家业,家有族亲,但路途遥远来不及托付,想来想去,能拜托的只有你了。若我此行遭遇不测,请你派人将他们送回祁州老家,我们郑家尚算义门,族里有安置孤老的法子,会保障他们安度余年。”
平安闻言,感到一阵纠结难过,他所做一切的动力,依旧是挽救未来的亲人,可别人家若是失去儿子,又何尝不是灭顶之灾?
他点点头:“您放心,您出巡的这一年,我每天都会派人过来,万一……我也会保障他们的晚年。”
郑先生显然松一口气,面带愧色道:“想来我也没教过你什么,却给你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你自己都是孩子……”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平安就要回家了,郑行远送他出门,平安就让他止步了。
迈出郑家的门槛,平安很认真地对他说:“先生,您教我的,不在书本上。”
郑行远笑了。
平安也朝他深深一揖:“您一定要多保重。”
第129章 第 129 章 本宫要脱簪请罪。
次日陈琰上衙, 曹妈妈早起烧水服侍他洗漱更衣。
前院的尤七早早就候在大门口,这些天都是他跟着驾车。
只是尤七识字不多,对衙门里也不熟——其实整个前院的小厮识的字加起来, 都读不了几段《三字经》——清吏司庶务冗杂,房里两个书吏忙得脚打后脑勺,缺个跑腿打杂的长随,着实是处处不便。
一过立冬, 京城骤然转寒,曹妈妈嘱咐阿蛮烧个手炉拿来。
阿蛮在耳房看书呢,先是应了一声,直到陈琰要出门了,迟迟没有送出来。
她太投入了,压根没听清, 曹妈妈又催了一次,才赶紧丢下书本去烧手炉。
陈琰见她终日一身男孩儿打扮,不是在帮忙干活, 就是在看书, 家里待下人宽厚, 丫鬟小厮闲暇时打牌踢毽子也是被默许的, 何况这孩子不是下人, 只是寄住在家里给平安做个伴罢了, 却极少见她玩耍。
陈琰不温不火地问她:“你可愿意去兵部, 与我充个长随?”
阿蛮先是一愣, 然后干脆地应道:“愿意!”
陈琰因对曹妈妈道:“知会大奶奶一声, 就按阿祥的月俸。”
曹妈妈愣在原地,眼看着阿蛮回屋略做收拾,握着手炉跟着大爷出了门, 都没反应过来。
马车拐出胡同,街上人迹罕至,偶有几个小食摊子冒着腾腾白气,为早起上朝的官员供应早饭。
街灯昏暗,尤七却能看见阿蛮眼底莹莹发亮。
两人之前一起去齐州,替卢师傅的女儿打和离官司,早就混熟了,因此尤七毫不顾忌地打趣她:“这么高兴?”
阿蛮压着声音道:“我跟我娘打赌,十五岁之前一定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做到了!”
尤七忍不住泼他冷水:“你现在就是个兴头上,在衙门里跑腿很枯燥,一点也不好玩。”
“怎么不好玩。”阿蛮兴冲冲地说:“一个衙门里,有官有吏,有杂役小厮长随,你看那金榜题名的进士够博学了吧?外放上任前也要找好擅长刑名钱粮的师爷,足见这里面有多少学问,够普通人学一辈子。”
尤七只是笑,好似等着看她碰钉子哭鼻子。
……
“阿蛮给爹做长随?”
平安回到家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点屈才,但看阿蛮那劲头,知道是她自己乐意的,也就没说扫兴的话。
曹妈妈今天告了假,把小福芦送去隔壁的一个私塾。
小福芦读了一天,回来说不想再去了,自己的学问都快赶上先生了。
曹妈妈骂他不谦虚,但平安很理解这种感受。
时下私塾与私塾是不一样的,当年娘给他找塾师,是奔着找到科举名师去的,要么是丁忧在家的官员,要么颇具是应试经验的举人,在家里设个小馆,教上十来个蒙童,那是小班化精英教学,而曹妈妈为小福芦物色的私塾,目的在于教孩子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长大最好是考个书吏,最不济做个账房,总比出苦力强得多。
于是平安把跟着小郑先生的那段求学经历分享给他,学堂只是提供一个读书的氛围,强者不抱怨环境,老师教不好就把老师教好。
小福芦:???
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没大没小。”陈敬时道:“何况这世上如郑先生这般,能接受学生强于自己,懂得教学相长、不耻下问的人没有几个,他是真正的君子。”
“郑先生说会给我写信的。”平安道:“只是他没有衙署,我不知道怎么给他回信。”
陈敬时翻翻《会典》,提笔抄了几个地址给他,应当是小郑先生经常活动的衙署。
……
平安第一次收到郑先生的书信是在一个月后。
他已安然到达晋州并展开了工作,顾宪在百忙之中见了他一面,两人进行了半宿的深谈。
晋州的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市井萧条,人口稀少,边民困顿不堪,而当地的豪强却乘华车、住高楼,穷奢极欲,鲜明对比之下,实感触目惊心。
二人甫一到任,便有形形色色的权贵或登门,或宴请,或送礼请托,或委婉警告,总之都是希望他们相安无事,别生事端。
顾宪是谁?岂会屈服于威逼利诱?
郑行远但凡眨一下眼,当初就不会上书。
两人经过商议,决定分而化之。
晋州是军事重镇,对粮食与草料的需求量极大,边民多是军户,世代以种田打草为生,军屯不能满足于军队用量,朝廷就要额外采购大量的军粮草料,所以边民只要辛勤劳作,应当过得不错。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都司衙门采购军需,设置了一定的门槛,譬如粮草必须以千石为单位,小户人家根本达不到收购要求。
这样一个小小门槛,就将百姓小民排挤在外,他们的本业就是为军队供应粮草,可辛苦劳作一年却只能用以果腹,豪强大户们再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们的粮草,迅速垄断市场。
如遇灾荒,则更是大户们的“良机”,他们用囤积的粮食换取边民手里的土地,而朝廷只能花费更大的财力物力运输粮食,保障边关粮草。
长此以往,富者更富,贫者更贫,便有不少军户甚至士兵逃离晋州,宁愿去做流民。
更让人气愤的是,大户豪强垄断粮草供应之后,常常买通底层官吏,用发霉的陈粮以次充好,其中以昌平侯魏良的家人尤甚。
郑行远仅到任半个多月,就见证了一次士兵、战马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
这还谈什么打仗?
平安以为,以顾师叔祖铁面无私的个性,会跟他们势不两立,然后请旨治他们的罪。
但顾宪并不这样做,眼下当务之急不是算账,而是改革征粮之策,先解决边军的用粮和边民的生计问题。
很快,通政司收到了顾宪的奏疏,对他提出的问题,户部侍郎韩让给出了解决之法:第一,降低征收粮草的门槛,打破大户的垄断,边民的粮食得以被收购;第二,每逢征粮之时,都察院派员全程监督,严厉打击行贿受贿、以权谋私的行为。
皇帝照准了他的提议,并令顾宪带领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盘点晋州卫仓,向边民征粮,补齐腐坏的陈粮。
晋州上下战战兢兢,只等悬在头顶的斧头落下来,却等来了这么个结果……虽说财路被斩断,但相比“同归于尽”,倒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此事一经落实,晋州的百姓有了收入,士兵吃上了不掺沙子不发霉的粮食,纷纷感激顾宪的恩德。
十一月中旬,顾宪又令布政使司组织各府、州、县展开清丈田亩的工作,将豪强大族侵占良田的惊人数目上报朝廷,他们当中有士绅,有外戚,还有勋二代,巧了,昌平侯家中再次榜上有名。
皇帝索性将魏良拿到宫中,只听他期期艾艾地辩解,说都是家人的行为,他回去立马写信约束,令他们该退田的退田,该自首的自首。
心里想着,左不过退个百十亩意思意思,再找几个奴仆顶罪罢。
皇帝申斥他“疏忽”的过失,令他立刻约束家人,罚奉一年以观后效。
事后,魏良去看望皇后时还抱怨了一通,皇后问他:“陛下申斥了你,罚了你的俸禄?”
魏良道:“您也觉得太重了?”
“太轻了。”皇后自持对丈夫还算了解,满目担忧,对兄弟说:“你立刻动身回晋州,亲自主持退田,能退多少就退多少,务必要拿出个态度来。”
“长姐,您怎么了?”魏良见皇后气色不好,便道:“我去请太医。”
“不要打岔!”皇后怒道:“立刻回去,去查清楚,家里人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与王御史的死有没有关系?与璐王有没有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
“去!”
“诶。”
魏良离开后,沈清儿按时来请平安脉,见皇后神色焦虑,脸色惨白,反握住沈清儿搭在脉搏上的手:“清儿,随我去一趟乾清宫。”
沈清儿应一声:“是。”
“本宫要脱簪请罪。”她说。
此言一出,惊得一众女官、宫人伏地不起。
皇后坐在妆奁前,亲手卸下簪珥珠饰,着素衣去见皇帝。
把正扒着沙盘梗着脖子跟父皇掰扯一个布阵问题的珉王吓得当场跪了。
皇帝没显得多么意外,只责怪地看一眼吴用,怪他没有通禀,让小辈回避一下。
吴用心里苦,谁敢拦皇后呦!
珉王回过神来,赶紧给母后扣头问安,然后迅速消失了……
吴公公屏退宫人,轻轻退出东暖阁。
皇后以手加额,朝皇帝一拜:“妾闻娘家多行不法,兼并良田,致边民困苦;垄断军粮供应,罔顾将士生死;昌平侯魏良目无国法纲纪,丧行败德。妾虽久居深宫,亦难辞失察之责,愧为六宫表率,深负陛下信任。今自去簪珥珠翠,素衣跣足,向陛下请罪,伏乞陛下严惩魏氏一族,以正朝纲,若能稍解万民之苦,妾虽死而无憾。”
皇帝对着沙盘沉默片刻,上前躬身将她扶起,将一份锦衣卫的奏报交给了她。
皇后展开一看,一股寒意遍袭全身。
因为御史王文焕的甲缝中发现些微皮肉,锦衣卫重刑审问了他的长随,长随诏狱中招供,是受魏家奴仆重金贿买,让他将王御史杀死。
恰逢地震,王御史猛一抬头,便看见了拿着绳索欲将他勒死的长随,两人看了个对眼。
王御史起身逃命,被长随抓住脚踝拖回内室,两人厮打在一处,王文焕正是此时抓伤了长随的脖颈,不料支撑主梁的屋柱坍塌,不但砸死了王御史,还将两人一并埋在了底下。
钦差遇害,有损朝廷威仪,只能秘而不宣,但魏家是外戚,做出这等事,皇帝不会善罢甘休。
皇后闭了闭眼,她无比庆幸,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单单是这些问题,不至于让他们对钦差痛下杀手。”皇帝道:“那份文卷和账册,至今下落不明,王御史到底发现了什么,令他们如此忌惮?谋杀钦差,他们打算谋反吗?”
皇后面无人色,摇头道:“臣妾已命魏良动身回晋州去查。”
皇帝微哂,凭魏良那个猪脑子,他要是能查清楚,猪都能当首辅……
守在门口的沈清儿,忽听皇帝喊了一声“传太医”,便冲了进来。
一搭脉搏,原是急火攻心晕厥了,她指挥太监将皇后扶到榻上,立刻取出银针,被皇帝厉声喝止,问吴用:“怎会有小孩子在太医院?”
“陛下,这是太医院今年征召的女医学生。”吴公公道:“这半年来常来给皇后请脉。”
皇帝白日极少去后宫,这才想似乎有这么回事,还是他亲自下锝旨。遂面色稍缓,让沈清儿继续施针。
第130章 第 130 章 立刻开门,本院要刷卷……
沈清儿从容不迫, 指尖捻着银针,约扎了十几处穴位。
皇帝凝神屏息,许是因为年纪轻, 这孩子与其他医官不同,下手太利索了,没有因为面对一国之母就有丝毫迟疑。
沈太医来时,皇后已经悠悠转醒。他看着跪坐在踏板上正在收拾医箱的沈清儿, 心里捏了把汗,这孩子对谁都像对蟾蜍一样敢下手啊。
沈太医请过脉,皇后并无大碍,开过一副安神养气的汤药,便带着清儿退了出去。
吴用再次屏退宫人太监,将东暖阁的门关紧。
“魏氏族人罪孽深重, 臣妾已不敢奢求陛下饶恕,只是臣妾的胞弟魏良一家……魏良他从小被父母骄纵出一身毛病,但并非大奸大恶, 请陛下革除他的爵位, 将他一家贬到南京圈禁。”
皇帝并未答话, 只令人将她送回坤宁宫修养, 不要再为此劳神。
皇后不怕皇帝降下责罚, 怕的是不责罚, 那意味着不肯放过, 悬在头顶的剑才是最可怕的。
加之皇帝委婉表达了禁足之意, 皇后回到中宫便只剩吃斋念佛。
……
自打平安在乾清宫对皇帝大叔一顿劝谏, 大人们都变得忙忙叨叨的,连一丝不苟的二师祖也无暇教他练字,只是隔三差五去一趟博兼堂, 收了他的功课开始打黑圈。
一个黑圈重写十遍,弄得平安夜里做噩梦都是和一堆廉价玩具一起蹲在广场上被人套圈圈,套中可以当场抱走……
早上醒来得又将几张草纸钉在墙上,悬腕练字。
墙上已经被钉了不少钉眼。
不是他有多勤奋,而是成了精的二师祖,扫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字是在墙上练的,还是在桌子上。
陈琰早起上朝,看到东厢房亮着灯,敲门进去一看,平安果然在习字,那手饱满工整的馆阁体已经初见模样。
果然读书可以靠天赋,想写一手好字,还是要下足功夫的。
“爹。”
“哎。”
陈琰看着有点心酸,世人对孩子的要求也太严苛了,他儿明明如此乖巧,胡学士还总说他捣蛋。
再去看墙上的字,令一旁打着哈欠陪他的曹妈妈再点一盏灯来,别小小年纪练成王阁老那样的半瞎,动不动就在找他的叆叇。
……
两个月的时间,阿蛮已经完全适应了长随的身份。
陈琰要上朝,阿蛮每日提前到兵部衙门,先听员外郎、主事们把该吵得架吵完,用凝练的文字记录重点,然后收齐前一日处理好的文书,按轻重缓急排序,整齐地码放在陈琰的案头;复将通政司送过来的文移、驿站呈送的塘报、各地抚按、总督、总兵送来的揭帖,能处理的分派给胥吏处理,不能处理的列一张清单,等陈琰来处理;最后是需要呈报或移咨其他衙门的题本和咨文,单放一处等陈琰签押。
如此一来,陈琰一下朝就可以立刻开始办公,不用听主事们发牢骚,也不用因为交接文书而空耗时间。
自打治理黄河回来,陈琰练就了调配指挥的本事,他虽事事掌控,却非事必躬亲,将冗杂的庶务条理清晰地分配到个人,不出一个月,清吏司成了整个兵部最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的地方。
阿蛮有多大的本事,他就放她多大的权,底下人意见找他来说,他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好在阿蛮也是真的精明强干,精力体力脑子都不赖,一笔小楷削金断玉,还在一个月内学会了往来文移的种类、用途与格式。
日子久了,大家都开始谣传阿蛮是陈郎中的远房侄子,带在身边历练的,毕竟普通长随最多跑腿传话端茶研墨,谁会如此不遗余力地为主家效力?
陈琰从不解释,阿蛮也就就坡下驴,以便更好的展开工作。
到了早梅缀满枝头的时候,已有那胆大的下属为自家的女儿侄女来向陈琰提亲了。
陈琰只记得阿蛮翻过年就十五岁了,也想成天公之美,差点就让她去人家家里相看一番,话到嘴边才想起阿蛮是个女孩儿。
赶紧找借口推辞了。
这事儿把平安笑得不行:“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阿蛮颇得主家看重,月俸是全家最高的,曹妈妈却总是一脸担忧,欲言又止。
……
一进腊月,连下了三天大雪,道路两侧积雪三尺,滴水成冰。
平安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往二门走——今天休沐,大师祖母过寿,摆了个家宴请他们过去吃饭。
院子被白雪覆盖了。
比起南方薄薄的一层,北方的积雪就像松软的大棉被,轩敞的前院还没来得及清扫,平安激动,“噗”地一声扑进雪地里,阿吉紧跟其后,一头扎进去,后脚乱蹬,一根大尾巴朝天竖着。
陈琰跟在他后头,嘘着白气感叹:“万象晓一色,皓然天地中。”
陈敬时接道:“黄犬身上白,白犬身上肿。”
平安笨手笨脚地从雪地里爬起来,看看自己身上白色的羊绒小袄,再看看旁边滚了白雪的黄狗。
“小叔公你骂人!”他气鼓鼓地,找祖母娘亲挤一辆车去了。
因为今日陈老爷、陈敬时都来了,沈太医一家也来了,大师祖家分开了男女席,下人们正在摆桌子,女眷们在里面说话,平安和沈清儿坐在门槛上丢羊骨头,陈琰被沈廷鹤叫去书房,平安探头探脑地,也想跟着听。
陈琰知道他担心郑行远,便招手让他一起来了。
沈廷鹤从抽匣中拿出一本手札,是顾宪遣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扈从,一路换马不换人,从关外带回来的,托已经官至右副都御史的沈廷鹤进宫直接呈送给皇帝。
这是一份行军手札,其实就是行军日记,记录每月每日军队的行军情况、作战经历等,许多武举出身的军官都有此习惯。
札记的主人姓冯,是晋州某卫所的指挥佥事。
陈琰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浏览,目光停在中间的一页。
去岁正月,刚出十五,冯佥事接到命令,将一千五百兵丁调往城内,为昌平侯魏家修建“楼外楼”——一个集观赏、娱乐、休闲于一体的特殊场所——预计九天修完。
当着未成年人,沈廷鹤说得比较隐晦,结果平安托着下巴朗声反问:“就是妓院吧?”
沈廷鹤:“……”
陈琰:“……”
别看晋州人口稀少,富户一点也不少,娱乐活动匮乏,缺的就是这么个销金窟。
陈琰道:“国朝军制,每卫统兵五千六百人,抛去老病、缺额,实际可以作战的不到三千人,抽走一千五,仅剩不到一小半,守卫四十里防线,他们怎么敢的?”
沈廷鹤道:“因为近几年,这样的事在晋州时有发生,漠北人已有五六年不敢犯边了。”
陈琰怒道:“边防大事也敢心存侥幸。”
所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在这九天之中,漠北军突然大规模进犯,直接将这四十里防线撕开一个口子,冯佥事率人紧急回防,已经来不及了,漠北军长驱直入三百里,劫掠数日,死伤边民无数。
这场大战持续了七个月才平息,折损一名知府、四名知县,两名指挥佥事,三名千户,十六名百户,兵丁近万人,险些影响到京师的安危。原本作为缓冲地带的部分防区,也被漠北人趁机蚕食。
因此朝廷去岁年初受到的告急军报,是魏家私调军队导致的;七月收到的捷报,是用缓冲地带的国土换来的。
陈琰陷入巨大的震惊中。
军备败坏、吃空额、贪军饷,是先皇在位时遗留下来的弊病,皇帝和百官心里都有数,因为朝廷需要他们守边防才一直忍耐至今。
可是私调军队,不论目的为何,都已构成了事实上的谋逆。
保家卫国的边军成了私人仆役和建筑工,还惹出如此大的祸乱,居然被欺上瞒下地遮掩下来,军报中没有一个字提及。
魏家在晋州的势力不可小觑。
王御史多半是查到了这一点,才被魏家处心积虑地害死。
“这本札记是哪里来的?”陈琰问。
“是有人匿名送到巡抚衙门的。”沈廷鹤道:“这位冯佥事已在去岁的大战中阵亡,你顾师叔按图索骥,暗访了‘楼外楼’的工匠和附近的百姓,都说确有一千多名兵卒进城,在这一带盖房子,又派人沿着边境线走访,有几处缓冲地带的防区,已经成了人家的牧场。”
陈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老师打算怎么做?”
“为免夜长梦多,我下午就进宫面呈陛下。”沈廷鹤道。
………
晋州城里寒风如刀,大雪下了整夜,卯时方歇。白雪反衬天光,白茫茫的街道寂静无声。
两人两骑踏着厚厚的积雪在都指挥使司的大外站定。
“什么人?!”守兵喝问。
书吏下马,上前递上名刺。
“本院乃都察院晋州道巡按御史,”马上的年轻人道,“立刻开门,本院要刷卷。”
听说是御史,兵卒略惊,两人面面相觑:“何为刷卷?”
听都没听说过。
但毕竟是钦差,不敢轻视,守卫拿着他的名刺速去禀报。
“郑行远。”都指挥使杨忠一脸错愕:“他来都司衙门刷卷?”
所谓刷卷,全名为“照刷文卷”,既对官府的各类文书、档案进行检查,是巡按御史最重要的一项权利和任务。
一般来说,巡按每到一处,都会去地方官衙,复核一些刑狱和判决的案卷,审一审待决的死囚,看看有没有冤情或罔纵。
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单枪匹马跑到都司衙门刷卷的。
“巡按有监督军事之责,倒也不能拦他。”身边的王同知说。
“只带着一个书吏?”杨忠问。
“是。”
杨忠笑骂:“果然是个夯货。”
虽说巡按御史位卑权重,封疆大吏也得礼让三分,可这毕竟是军衙,随处可见甲胄在身的军汉,一个小小御史居然敢来这里找存在感。
王同知也道:“籍籍无名的观政进士,卖直取名当了个御史,据说是被人坑到晋州来做巡按的,自打来了晋州,官员士绅的吹捧不绝于耳,把他吹膨胀了吧。”
厅堂里发出几声鄙夷的笑。
他们忌惮顾宪,却并不忌惮郑行远。因为小郑巡按自打来了晋州,一改往日的勤谨谦逊,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享受溢美之声和美味的菜肴,并多次公然吹嘘自己两榜进士的身份和简在帝心的地位。
单是“边塞诗”就作了二三十首。
搞得如今的晋州城,稍有地位的官员士绅都能背得出他的简历。
“请这位按院大人进来,设宴为他接风。”杨忠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