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王府。
看着三个晚归的儿子, 和他们带回的一把琉璃珠子,璐王有些火冒三丈,刚想骂他们玩物丧志, 听说是陈平安给的,脸上转作和悦之色,对他们说:“写完功课就早点睡吧。”
回寝殿的路上,李宪独自为弟弟们掌着灯, 他有话要对弟弟们说,太监们只好远远缀在后头。
“大哥,父王最近有点古怪。”小老二道。
“这种症状已经很久了。”李宪叹一口气,小声咕哝道:“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
他的父王,被身边的人捧得太高, 被权欲冲昏了头脑,可他最不够用的就是头脑,他心虚, 他忧患, 还怕失去大好的局面, 可他越害怕, 越容易适得其反。
“什么意思呀, 大哥?”
“你长大些就懂了。”李宪说完这话, 在心里骂自己大逆不道, 却还是叮嘱弟弟们:“你们千万记得, 父王让你们做任何事, 都要来找我和母妃商量,不要擅自去做,祖父面前要小心说话, 但不要耍小聪明,祖父不喜欢。”
他还太小,又为人子,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其他保全璐王府的办法了。
“记住了,大哥。”
……
阿蛮带着一笔见票即兑汇票,简单几件行李,骑着平安的“红将军”和尤七一起去了颜山。尤七是家里的老人了,正值壮年,有力气,做人又忠厚勤快,林月白点名让他跟着,一路保护阿蛮。
之后的日子,平安安安分分地上课、做功课、陪胡师傅下跳棋,一边等阿蛮的消息,一边等老卢的玻璃成品,没有比他更乖的孩子了。
这天散学后,祖父不在家,小福芦告诉他,卢师傅正在烧灯盏。
平安扔下书箱跑去围观。
他原本只想让老卢烧几个试管和培养皿的,奈何祖父太会拍马屁,哄得这家伙非要炫技,谁不让他烧他就跟谁急。
十一月的天气,老卢和祖父都打着赤膊,依然被高温炉烤得浑身冒汗。
滚烫的坩埚里,坚硬的石英已经被熬成了琥珀色的糖稀状粘液,老卢拿一根铁管挑出一团粘液,旋转着整理形态,然后迅速从另一头开始吹气一边吹,一边用铁钳拉,将柔软炽热的玻璃液塑造成莲花的形状,然后取小银钳,将半凝固的玻璃花瓣片片塑形,勾勒出舒展的文理。
然后吹制莲芯做为灯油碟,嵌入花瓣中央,再将十八片花瓣托起的灯盏,嵌在高高的灯柱与灯座上。
平安看呆了,这一套步骤下来,不但需要极强的臂力和肺活量,还需要经年累月的手感和功夫。
等到灯盏完全做好,卢师傅有用极细的刷子蘸取勾边,然后放入退火窑中冷却三日。
三日后,平安终于见到了那玻璃莲花灯盏的成品,花瓣边沿的金箔,仿佛晨光为莲花勾勒出的金边,实在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点燃灯盏,浅金色的柔光透过莲花花瓣,洒下细碎的光影。
陈老爷请老卢到家里吃饭,两人把酒言欢,仿佛失散多年的异母异父的亲兄弟。
“好孩子,这灯盏送给你。”老卢喝多了,一会哭一会笑:“要是做人也像烧料器一样简单,那就好了……我这辈子,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婆娘孩子……”
陈老爷赶紧宽慰他:“烧料器也不简单,你看我就烧不出来。”
话音刚落,大门外传来嘈杂的车马声,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安哥儿,安哥儿!”
阿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兴奋地像一只报春的喜鹊:“快来看,我把卢家婶婶和姐姐带回来了!”
……
阿蛮不但带回了卢阿兰母女,还雇了一辆大车,把老卢的婆娘孙氏都给带回来了。
林月白瞧她被寒风皴裂的皮肤,干裂发紫的嘴唇,皱眉道:“这孩子,累坏了吧。”
阿蛮点点头,为防止赌鬼事后找地头蛇追上来报复,她日夜赶路极少歇息,好在“红将军”耐力好,拉着马车也不会太快,不然非被她跑死不可。
老卢终于与妻子女儿外孙女团聚,一家人抱头哭泣,大家也跟着为他们高兴。
“哦,对了!”阿蛮从衣襟里掏出几张汇票,交给赵氏:“太太,只花了十几两,这是剩下的钱。”
赵氏惊讶道:“怎么都拿回来了,打官司不用花钱吗?”
阿蛮摆摆手,嗓子冒烟说话卡壳,接过曹妈妈端来的水,咕嘟嘟喝了一大杯。
随行的家人尤七接着道:“别提了,当地有名望的讼师,压根就不接这个案子,多少钱都不肯接。”
平安这才明白,难怪现实中和离很难,讼师都不接的官司,足见寻常堂官的态度,所谓“义绝”一条,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阿蛮只好另辟蹊径,先去成衣店租了两身衣裳,从临县雇了个帮闲扮作住店的商旅,让尤七扮作长随,去赌鬼常去的赌场蹲点。
等那赌鬼丈夫身无分文被赶出赌场时,尤七搂着他的肩膀跟他套近乎,他主人在街上看到了他的妻子,一见倾心,便想以纹银十两相赠,典雇十日,侍奉他在颜山的整个行程。
赌鬼丈夫起先十分的气愤,拿他当绿头王八呢,恰好朋友经过,想拉他回赌场,听说他不肯典妻,还嘲弄了他一番。
“你又不是酸书生,十日就能赚十两,我若是个女人自己都去了!”
赌鬼丈夫又问:“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朋友嗤嗤笑道:“十两,可以抓多少副药?打下来又不废什么事。”
大凡赌徒,都想着一招翻盘,赌鬼丈夫架不住十两银子的诱惑,当即去客栈与“商客”签订了典妻的契书,一式两份。
“你们拿着它,直接去家里领人就是,我走了。”赌鬼丈夫拍拍屁股,一刻也不想耽搁,转而又回了赌场。
阿蛮成功将卢阿兰母女带离,还派尤七去赌场知会他,卢阿兰不肯丢下孩子,怕孩子饿死,一并带走了。
赌鬼几时管过孩子的死活,摆摆手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在骰盅上。
家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平安问:“然后呢?”
“然后,阿蛮自己写了状子,自称是卢阿兰的远房亲戚,状告阿兰丈夫典妻,上堂帮母女俩打赢了官司。不但拿到了和离书,还将前夫以‘典妻’罪判处杖责八十,打了个半死。”尤七道:“知县派人去客栈找‘典雇人’,早已人去屋空,典妻书上白纸黑字签着‘杨贯’的姓名。”
平安笑得直不起腰。
林月白问阿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仔细查了法条,‘将妻妾受财典雇与人为妻妾者,杖八十,并离异,妇女不坐,财礼入官’,我拿律条说话,再援引旧案,请堂官明断。”阿蛮有些得意地说:“太太放心,虽说典娶者同罪,但在现实案件中一般不太追究买方,阿蛮既没有行贿买通,也没有诽谤诬蔑,是堂堂正正打下来的官司。”
她从袖中拿出和离书,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卢三江。
老卢颤抖着手接过来,跪地就给阿蛮磕头,口称恩人。
“折寿折寿!”
阿蛮扶起老卢,林月白忙让曹妈妈将她领下去休息,还叮嘱她看看阿蛮的腿,骑了这么久的马,一定已经被马鞍磨出血泡了。
又叫人去开库房,取冻疮膏给曹妈妈送去,小姑娘的脸面有多重要,万一变成顽固的冻疮,年年发作,可有得烦。
又叫人将西小院收拾出来,给孙氏和卢阿兰母女暂住,老卢那工房灰烟瘴气的,她们哪里住得下。
一顿忙碌,待全部安顿妥当,大家各自回房歇下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平安再次兴奋地失眠,铺好一张宣纸,在上面画下了六人跳棋的棋盘,次日交给家人,拿到木器店里定做。
女儿既已和离,卢师傅不打算回颜山了,眼下马上要过年,林月白也愿意留孙氏和阿兰母女在家里暂住。
卢师傅为了表示对陈家人的感激,他做了两个决定,一是弹珠管够,想要多少他就烧多少,反正西山的石英砂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二是希望将自己的手艺传授给陈老爷,既然烧玻璃已成绝技,那必然不能用金钱计量,他除了这一身技艺无以为报了。
陈老爷被他撵得满胡同跑,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
烧玻璃是辛苦活,赚的是血汗钱,与他平日里修补文玩古董可不是一回事儿,他怕自己累着,并不想学,只想看个热闹,卢师傅却硬要教他,逼得他三天没出屋门。
平安看着躺平的祖父就着急,多难得的机会啊,赶紧去学!用心学!
被孙子强拉着去课外班的陈老爷,一脸生无可恋,搬了个小板凳,在卢三江的院子里坐下来。
卢三江大喜过望,打赤膊就要开干。
陈老爷却说:“不要生火,太热;不要扬草木灰,太呛;不要吹玻璃,太累……”
卢师傅束手呆立在院中:“那该怎么教?”
陈老爷掏出一个小本本:“您口头说,我记下来,要是我孙儿日后有用,我就拿给他自己琢磨。”
卢师傅:“……”
平安散学回来,拿过祖父的学习笔记一看,恍然大悟。
难怪卢师傅不怕被人偷师,原来操作经验只是其中之一,核心技术有三步:
首先要将草木灰溶于水中,用纱布和漏斗过滤,滤出的水放在火上一边煮,一边搅拌,直至完全蒸干,碗底会出现琥珀色的结晶,这种物质就是助熔的“引子”;
其次是要将石英砂倒在木盆里,加入磁石翻搅,洗走砂中的铁,然后经过清洗,才能烧制;
最后就是加入芒硝,最好是选择豫州离县的芒硝,更能提高透度。
“原来烧玻璃有这么多门道。”平安喃喃道。
他盘算着,下次有机会机会面圣,要商量一下玻璃的生产问题,是允许民间私营,还是重启料器厂,为朝廷专营,这涉及到卢三江一家的安置问题。
……
自打胡学士失去了晚节,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非但自己沉迷跳棋之中,还到处宣传。
但当人家让他拿出来看看跳棋到底为何物时,他却拿不出来,毕竟他不好随身携带个满是洞洞的杌子到处溜达,搞得人家想玩玩不到,心里直痒痒。
胡学士,根本不顾他人死活,照例汇报皇子皇孙的学业进度时,居然还在圣驾面前提了一嘴。
“说起这跳棋,还是陈平安发明的,用带有坑洞的木板做棋盘,用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做棋子,赏心悦目,甚是有趣。”
皇帝登时就乐了,谁不知道胡学士绰号“臭棋篓子”,如今居然满口棋道,还叫什么“跳棋”,他还头一次听说。
胡学士这种讲经起家的词臣,一奏对就容易犯职业病,浑不在意皇帝眼里的嘲弄之色,只顾侃侃而谈:“跳棋的要领,一是要做走一步看三步,掌握全局,二是要利用对手的过错替自己搭桥……可见这棋虽小技,然和大道。”
“嚯。”皇帝道:“还有微言大义呢。”
胡学士前脚出门,皇帝又批了几本奏疏,有些累了,闭目休息了片刻。
吴公公上前替他揉捏肩膀,风池穴,太阳穴……
“去把平安叫来。”皇帝道。
平安就知道,人越缺什么,就越要炫耀什么,臭棋篓子是一定会把自己新学会的棋类捅到御前的。
所以他提前画图,用上好的木料定制了棋盘,让卢师傅重新烧制出六色珠子各十颗,装在分成十格的小木匣里,就等着被召见时献给陛下了。
吴公公嘿嘿一笑:“这孩子,上道得很!”
第112章 第 112 章 钱是被大风刮来的。……
皇帝看到跳棋, 心中甚是满意,嘴上却开玩笑地逗他:“有这等好东西,居然先给胡学士?那个臭棋篓子……”
又觉得对着学生骂师傅有点不礼貌, 话音戛然而止。
“真是个意外!那天胡师傅上课,金生不小心把琉璃珠子撒了一地,我怕他挨打,只能站起来说, 是我给他的。”
皇帝反问:“你怕他挨打,就不怕自己挨打?”
“更怕呀,所以我灵机一动,只能先拿跳棋搪塞胡师傅了。”平安一脸“我好机智”的表情:“还真别说,不但免于挨打,还验证了跳棋多么受欢迎。”
皇帝被他逗笑了:“看来你真的找到了料器工匠。”
平安捣蒜似的点头。
“仔细说说。”皇帝道。
平安刚准备开口, 突然对吴公公道:“我有一点饿了。”
“……”
吴用一脸无奈,还得是陈平安啊,陛下垂询, 他说他饿了……可孩子饿了也不能饿着, 忙命人拿新送来的豌豆黄给他吃, 还陪着。
这就是皇帝最喜欢平安的地方, 旁人只当他是天子, 却忽略了天子也是人, 而平安不仅拿他当人, 还不拿他当外人……
平安便将发现玻璃葫芦, 到罗指挥使派人去颜山寻工匠, 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讲到卢三江烧莲花灯盏时,眼睛里的流光都要溢出来了。
“太惊艳了,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灯盏。”平安道:“而且我祖父把烧玻璃的技艺学到手了,还做了详细笔记,再也不怕失传了。”
“玻璃?”皇帝问。
“就是料器,有颜色的叫料器,全透明的叫玻璃,玻璃不但可以做摆件、器皿、叆叇,还能做望远镜、显微镜。”平安环视东暖阁内用高丽纸糊起来的门窗,对皇帝道:“还有啊,您想,这些窗纸一旦换成玻璃,会怎样?”
会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皇帝想。
“一定是又亮堂,又暖和。”平安道:“卢师傅已经在尝试烧制大块平板玻璃了,相信不久就会实现!”
皇帝沉吟良久,对吴用道:“去召集内官监、御用监的掌印去实地看一看,重开料器厂需要多少钱,做个预算上来。”
“是。”
“我可以带卢师傅一起去看看吗?”平安问。
“准。”
……
珉王这段时日每逢学堂休沐,都会去太医院待着,跟着医学生们听课。
太医院不但要为皇家成员看诊治病,还有培养医学生的责任,这些医学生年纪虽然不大,但经过严格的考选,几乎都是医药世家或医官子弟出身,早已有了一定基础。
珉王混迹其中就显得格格不入,总问一些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譬如华佗如果真的把曹操的脑袋打开,到底能不能取出风痫?扁鹊给公扈和齐婴换心会不会产生排异反应?
“排异反应”这四个字还是从平安嘴里蹦出来的,太医哪里听得明白,细想之下也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华佗或许真的要弄死曹操……
料器厂之行特意定在腊月之前,珉王“百忙之中”也抽时间跟着去瞧热闹,太医们这才松一口气,忙趁着珉王殿下不在的空挡,把落下的功课讲完。
去料器厂旧址的路上,平安问珉王:“最近总泡在太医院干什么?”
珉王道:“我得尽快找到办法把我父皇治好,不然他一发病就找茬揍我,我总有一天要走在他前头。”
珉王越惨,平安越想笑,太离奇了,揍儿子居然能治病。
“我认识一个学医的小妹妹,医药世家,像我们开蒙读书一样,从四五岁就开始学医了,你都这么大了,每十天只有一天空暇,还经常被很多事占用,还来得及吗?”
“尽人事,听天命吧。”珉王又道:“你说的小妹妹,有没有兴趣考医学生?”
平安好奇地问:“太医院招收女医了?”
“快了。”珉王道:“我母后入冬以后久病不愈,太医又不便在坤宁宫值守,我在父皇案头看到了刘院正拟征召女医官的条陈,想必是为了我母妃的病。坊间的女医,大多只管妇人生产,所以我看刘院正的意思,大抵要挑选几个年轻的医学生自己培养。”
“这是好事啊。”平安道。
珉王告诉他,都知道是好事,可很难招到人,即便是医官家的女儿,也极少有从小学医的机会,根本达不到太医院的招生标准。
“那就放低标准。”平安道。
“放低了人家也不愿意来。”珉王道。
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过不了几年就要开始议亲了,出来当太医还怎么嫁人。
“当太医和嫁人有什么关系?”平安问。
珉王也说不清楚,人家都这样想,皇家又不能像采秀女那样强制征召女医学生,那成什么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城西,料器厂的旧址在琉璃厂的尽头,尽管已经破败不堪,但规模之大,仍超出了平安的想象。
前后四进的大院子,前院是整整三间四面通风的大工棚,类似于后世的大车间,几个工部的官员迎出来,带着他们穿过一间工棚。
这里是熔制工棚,有十八口废弃的窑,还有工匠的操作台,中间只留出两人并排而行的通道,平安轻轻拂去台面上厚厚的灰尘和干枯的树叶,仿佛尚有余温。
卢三江触景生情,对他们讲述当年的盛况。
一行人穿过工棚,二院和三院为上下官吏的办公之所,满屋泛黄的稿图,还有东西两个单独的跨院,虽然树木假山已经垮败,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雅致精美,轩敞的大厅中有一道大理石屏风,屏风之后是一整排陈列架。
经过工部官员的讲解,平安才知道,这里是专门接待外国商人的地方,料器厂生产的料器,类似于官窑烧制的瓷器,不仅是满足内廷使用,还有可能流入市场甚至远销海外。
卢三江黝黑的脸上堆满骄傲的笑:“说来也是有趣,这料器的手艺是从海外带回来的,可经咱们之手再销往海外,却是供不应求。”
只可惜后来朝廷海禁,市舶司陆续关闭,料器没了销路,变成朝廷的财政负担,这才逐渐没落的。
他们又来到四院,一大排后罩房,包括左右厢房,共隔出二三十间,想必是工人的宿舍,东西两个大跨院,可以住七八户人家,里面有很多奇怪的陈设,想必是当年泰西匠人住过的。
据卢三江描述,当年料器厂工匠待遇优厚,隔壁还有一套里外四进的大院子,专门安置携家带口的工匠,薪俸要高过三品大员,当然,他们的手艺摆在那里,赚的也都是血汗钱,工棚里的高温窑一旦火力全开,普通人走进去连半个时辰都待不住。
工棚里又吵又热,飞尘过量,空气浑浊,长期在里面做工的人,因肺疾而死的比比皆是,更不用说那些被飞溅的碎玻璃划伤皮肤甚至扎伤眼睛的情况。
料器厂开与不开,什么时候开,平安说了可不算,但他回去就设计了护目镜,硬逼着老卢烧出来给他看,还将厚纱布口罩及粗帆布制成的围裙挂在他身上。
老卢扯下口罩扔还给他:“这也太闷了,回头没得肺病,再被这玩意儿给闷死……”
平安拿在手里反复看看:“好吧,我再让刘厦他们想想办法。”
……
因为临近年关,重开料器厂的事暂且搁置,但研究所的进度丝毫不受影响——刘厦和金生用价值不菲的东海水晶做出了世上第一台显微镜,尽管是简易的,只能放大一百倍左右,那也是从零到一的一大步了!
然后就被平安用一副崭新的跳棋骗走了……
恰好刘厦又改进了一些细节,金生日夜赶工,终于在年前做出了第二台——升级版显微镜。
谁知升级版刚刚诞生,被珉王拿到太医院炫耀,又被刘院正无情借走,打算给医学生们上课之用……
金生自己还没玩呢,又哭了一场。
刘厦告诉他,没关系,别气馁,他还画了第三版。
金生哭得更惨了。
平安安慰他,虽然望远镜和显微镜是被大风刮走的,但钱是被大风刮来的。
金生的哭声戛然而止,什么钱,哪有钱?
果然,没有小孩不向往花不完的小钱钱。
既然跳棋已经被胡师傅宣传出去了,平安还客气什么?索性在木器店下了一百个订单,然后让卢师傅加急烧制出一批六色珠子,拿袋子装好,第二天一早,带着小伙伴们在东华门外摆起了跳棋摊子。
依照“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的规律,早朝一般不议大事,除了几位内阁学士、六部堂官容易被皇帝召集议事,其余官员在繁冗的礼节之后就会散朝,然后顺着人流朝东华门走去,所以东华门外是极佳的摆摊位置。
当然,普通摊贩有几个脑袋敢在皇城根下摆摊的,为了不被禁军驱赶,珉王充当起他们的保护伞。
果然,这天散朝很早,学堂还没到早课时间,他们趁早赶到东华门,刚支好摊子,就见官员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风宪官为了避嫌往往走在后面,恨不得与其他官员相隔十万八千里,可他们刚出东华门,就见一群官员黑压压地聚集在门外角落,叽里呱啦地说着话,也有人站在外围,探头探脑地观望。
这是要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正直的御史言官立刻掏出小本本,打算将这些目无纲纪的官员名字记下来,参他们一本,至少也要让鸿胪寺扣他们罚金!
第113章 第 113 章 这跳棋卖吗?
护卫城东的羽林左卫沿着城墙整齐划一地走来, 言官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目不斜视地绕过了扎堆的官员,继续向前巡逻。
兵科给事中们打算连羽林左卫一起弹劾。
片刻,给事中们总算忍不住了, 拉过一个外围的官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珉王殿下和皇孙们,带着几个伴读在摆摊卖跳棋。”那官员道。
“珉王,摆摊, 卖跳棋?”
这三个词可以组合在一起吗?
也有那正直耿介者,远远走来便一路指责:“太荒唐了,简直胡闹,成何体统,让我看看……”
挤进人群,只见人群中央真有个摊子, 摊子上摞满了跳棋,没有标价,没人叫卖, 只在背后挂着几道横幅:“老少咸宜, 祖孙同赏”、“棋中之王, 阖家共享”、“佳节好礼、恭贺新禧”……
平安和王实甫坐在摊子一旁, 一边喝着温水泡枸杞, 一边专心下棋, 不多时, 便汇聚了大量官员分成两队观战。
科举选拔出来的, 果然都是绝顶聪明的人, 只驻足观察片刻,便有人急不可耐道:“走右边,右边可以搭桥。”
也有人提醒他:“观棋不语真君子。”
跳棋确实很有意思。
单看那琉璃珠子在晨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 便觉得赏心悦目,众人又想到大年三十全家守岁,如能玩上这新鲜的博戏,倒比聚在一桌打马吊文雅得多,不但雅趣,还能锻炼头脑,二到六人参与皆可,很适合全家老少增进感情。
正不想让家中子侄打马吊赌钱呢。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问:“这跳棋卖吗?”
王实甫蹙眉道:“如此斯文雅致的事,怎么能叫卖呢?这叫高山流水知音意,棋逢对手同好缘,是深处灵魂的无声契合,是文人雅士的相逢莫逆。”
“到底多少钱?”
“一两。”王实甫道。
一两?
他们造出如此大的声势,居然只卖一两。
固然,一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但这可是学士严选、皇帝同款的跳棋,单这些上等的琉璃珠子就价值不菲。
于是众人纷纷打开荷包,你一副我一副地争相购买,在此期间,顾金生、王实甫、刘厦、邓驰相继被惊呆了的亲爹拎走,平安和方禧因为亲爹不在京城而幸存,又有珉王坐镇,不到两刻钟,一百副跳棋便销售一空,恰好赶上早读没有迟到。
胡学士散朝便直接来到博兼堂,压根不知道东华门外发生了什么卖,照旧是上课、下课、散学。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气得牙根痒痒,真有出息啊,玩出花样来了,别人的孩子他管不着,自家的孩子还不好管吗?何况别的孩子哪有那个胆量?
当即传口谕到博兼堂,珉王及三个皇孙罚跪一个时辰思过。
……
平安散学跑得快,并不知道珉王承担了所有,次日休沐,是沈清儿的生日。
每年生辰,沈清儿都会送他一件礼物,譬如画满穴位经络的人偶、柿子助眠药包、亲手熬制的七白膏和梨膏糖等,相比之下,平安每年都送她玩具,除了玩具还是玩具,没什么新意。
今年,他要送一份很有意思的礼物。
白氏医馆是个前店后院的结构,临街的铺面开医馆,二进院是药房、库房和伙计们的宿舍,三院住着沈太医一家三口。
沈清儿生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日子,家里忙年本就事多,医馆一到年关也特别忙碌,一是冬春交替之季,体质不好的人更易患病,二是过年前后又忙乱吃得又多,跌打损伤积食腹泻卡鱼刺之类的情况也比平时要多。
清儿爹在太医院当值,娘亲在前面看诊,见到平安只笑着对他说:“清儿在二堂厢房里玩呢,你自己去找她吧。”
平安干脆地应一声,不再打扰白婶婶做事,自顾自地绕进二院找清儿玩。
清儿正在解剖一只蟾蜍……严格来说,是在处理一只蟾蜍。
取蟾酥、蟾蜍皮,然后将蟾蜍肉用酒浸泡,蟾蜍一身都是宝,每个部位都可以入药。
平安努力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院子里散散步,直到清儿做完手中的活,清理好桌面,摘下羊肠手套,才再次进到屋里。
清儿一边洗手一边乐,平安是今天第一个送她生辰贺礼的人,而且这礼盒看起来有点大。
小福芦抱着大木盒走进来,轻轻放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清儿看到一个木头和竹子制成的奇怪的物件。
平安将它组装好,放在桌面上,用刻刀在洋葱表面划“井”字,撕取一小块洋葱皮放在玻片上,然后用蓝草汁液作为染色剂,滴少量清水,放在载物台上,调整反光镜获得光源,对准目镜,便看到了洋葱皮上排列紧密的无数长多边形结构。
“哇!”清儿眼睛都亮了:“这是什么?”
“是洋葱表皮放大一百倍的样子,我们给它取名叫‘细胞’。”平安道。
清儿忙扯过一张稿纸、炭笔,在纸上画下洋葱细胞的草图,一边观察,一边记录,玩得不亦乐乎。
平安在一旁托腮看着她,她真的很有医学天赋——身为珉王殿下的好兄弟,皇帝大叔的好朋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忙分担一下太医院的招生任务。
“清儿,你从小学医,想不想考太医院?”
清儿轻轻调整焦距,对着目镜挪不开眼:“我知道这件事,很想去,但我爹不许我去,更不许我娘去。”
这倒让平安颇感意外,印象里,沈叔叔和白婶婶是很支持她学医的,而且他们逃到京城的最初原因,是沈家女眷总惦记着给清儿缠足。
“为什么呢?”平安问。
“我爹说……”清儿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凶巴巴地学舌:“太医院那群不当人子的玩意儿,定的那些狗屁规矩,还想让人投考太医学,做梦去吧!”
平安愣住了,太医院到底定了什么规矩,气得温文尔雅的沈太医说出种的话?
“他们说,女子投考太医学,要现场默写《女诫》,女子不能预闻外事,不能僭越男科,不能单独走路,走路不能回头,上课不许发出声音……我爹说他们根本不在意女子应当如何,只是在设陷阱,想筛选出温驯顺从的女医,任他们随意驱使,我在那种地方一定不会开心的。”
平安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服从性测试!
他义愤填膺地说:“沈叔叔说得对,咱不去了!”
这哪是请医生的态度,他家丫鬟都过不上这么憋屈的日子!
“其实我还是很想去。”沈清儿道:“听说国初有位女医,治好了皇帝的顽疾,太宗皇帝特许她著书立说呢,我也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著一本医书。而且,如果一个地方对女人不利,就要避开它,那就永远没有女人敢踏足那个地方,这样不对,女人应该去任何地方。”
平安又觉得,似乎也有道理。
“你真的想去?”
“真的。”
平安想了片刻:“我知道了,等我信儿!”
……
自入冬之后,皇后圣体抱恙,缠绵病榻快三个月了,从民间请过几位女医,医术最好的当属清儿的母亲白氏,但白氏以‘调摄求子’为由拒绝进入太医院。
出于种种考虑,国朝禁止内外命妇、皇亲国戚以外的孕妇进入大内,白氏又只有一个女儿,“调摄求子”就是调理身体准备生孩子的意思,随时有可能怀孕,理由恰当且充分,谁也强迫不得。
原配夫妻毕竟有感情,皇帝散朝之后便让刘院正到东暖阁来,面带愁容,仔细询问皇后的病情。
刘院正的回答,连病征都有出入,这也在皇帝的预料之中,常言道“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说的不是医者挑拣病人,而是治疗妇人的难度更大,出于礼教束缚,妇人对医者描述病情总会遮遮掩掩,出于男女大防,也难以直观地望闻问切。
皇帝又问了征召女医学生的进度,刘院正更加汗颜,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皇帝的脸色便不好看了。
恰好皇帝还想着东华门外摆摊事件,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仔细问问缘由,刚刚腾出一点时间来,让人传过口谕,叫珉王和陈平安来乾清宫回话。
平安进门一看,登时在心里笑了,刘院正也在啊!
他当着皇帝的面就跟刘院正攀起交情来:“刘伯伯,显微镜很有趣吧?”
刘院正客气地颔首笑道:“很有趣。”
“真巧啊,我朋友也觉得有趣,这是她画的洋葱细胞图。”平安说着,将一张稿纸交给吴公公,却是一脸天真地对刘院正说:“她想投考太医学,可她没学过《女诫》,刘伯伯,《女诫》是讲妇科的医书吗?”
皇帝听罢果然皱眉:“什么《女诫》?”
刘院正汗都下来了,期期艾艾地辩解一番:“此举仅为考教女子学问,绝无打压排斥之意。”
“胡闹。”皇帝脸色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皇后为一国之母,尔等为她征召女医,还存着排挤打压的私念不成!”
刘院正扑通一声跪下,迭声告罪。
皇帝敲打他几句,便让他滚回去再拟章程,刘院正麻溜儿地滚了。
吴用立刻奉上参茶,让皇帝缓一口气。
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两个人,那口气根本咽不下去,他瞪了二人一眼:“亏你们想得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太穷啦。”平安一脸认真。
珉王也跟着点头。
皇帝:“……”
这回答朴实得让人无法反驳。
“赚了多少钱?”皇帝问。
“刨去成本,共赚了一千多两。”平安道。
“嚯。”皇帝惊呆了。
一副跳棋只卖一两银子,如何赚得到一千多两?
平安道:“这两天很多人上门求购,争着付定金,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了,他们只会犯愁有钱花不出去,而这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是仕林的风向标,想附庸风雅的人都得照着他们的喜好行事。
某种格律的诗赋盛行,就都去学诗赋;跳棋之风盛行,就都去买跳棋。
偏偏最正宗的琉璃珠子,只有卢三江烧得出来,平安又将棋盘分为三中档次,最低一档是普通的松木,售价一两,中等是红酸枝,售价三两,上等是上好的小叶紫檀,售价五两。
中等红酸枝销量最大,其次是紫檀,最后才是松木。
毕竟肯花一两银子买一副跳棋的人,是不在乎多花二两的。卢三江这两天烧珠子烧得浑身冒火花,就差把自己扔进炉子里熔了。
皇帝听着他们的描述,居然觉得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他们跪学堂委实有点不教而诛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朝廷也在寻求各种生财之道,怎么大人赚钱叫正事,孩子赚钱就要被罚呢?
于是他色厉内荏地说:“下次要做这种事,提前向朕报备,不许自作主张。”
平安赶紧应着,还戳了戳身旁的珉王殿下。
珉王却问:“听说父皇将唯一一副跳棋献给了太后?”
皇帝道:“太后久居后宫常觉烦闷,给她聊做消遣。”
珉王赶紧从太监手里拿过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副紫檀棋盘的跳棋:“臣给您留了一副。”
皇帝接过跳棋匣子摆在案头,脸色好看了很多——这孩子尽管有些小瑕疵,总的来说还是很有孝心的。
“五百两。”珉王伸出手:“现银还是汇票?不接受宝钞。”
皇帝:??!
“这是帝王特供版,所以要贵一些。”珉王指着棋盘解释道。
皇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棋盘一角刻着一只十分抽象的小火柴龙,还刻着四个字——九五之尊。
平安也没料到机智的珉王殿下居然会想到敲诈亲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半,他已经很有经验了,这个距离可以有效防止被血溅到。
第114章 第 114 章 有这么好的心态,做什……
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命是真好, 不但进皇宫不用买门票,还能免费观赏大型沉浸式情景剧——珉王绕柱。
比较遗憾地是兜里没带瓜子。
平安一边看戏,一边叹气——虽然他和珉王是好朋友, 但这回他站皇帝大叔,卖给别人五两,卖给亲爹五百两,这千古孝子, 不打死留着过年吗?
珉王绕柱十数圈之后,跑得嗓子都快冒烟了,他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尽管父皇人到中年,论其体力耐力,依然比他强得多!
他开始尝试高挂免战牌:“父皇, 停一下!臣有话要说!”
皇帝停在原地,面不改色,他也不怕李泊言跑出大殿, 外面扛着金瓜的大汉将军一把就能将他像鸡崽子似的拎回来。
珉王气喘吁吁地讨价还价道:“鉴于您我之间的亲缘关系, 臣决定给您一个半价优惠, 不要五百两, 不要四百两, 只要二……”
“二百五”这三个字卡在喉间, 愣是没敢说出来。
“多少, 二两五?”皇帝问。
珉王喉头一紧, 经过须臾的天人交战, 硬着头皮道:“父皇圣明!”
皇帝哂笑着,令吴用去拿钱。
二两五钱银子,小小的两枚银锭, 珉王抖抖衣袖刚打算接,又被吴公公撤了回去,然后当着他的面拿出小银钳,将一枚银锭剪下一角,用戥子称出足两的五钱,与另一个小银锭一起交给他。
真是一分一厘也不肯多让啊……
“闹够了,满意了吗?”皇帝问。
“满意了。”珉王将一小把碎银子揣进袖子里。
回去的路上,平安怎么想都很亏:“还不如一开始就卖五两。”
珉王免于一场血光之灾,超容易满足的:“你想啊,棋盘上刻了‘九五之尊’,就卖不了第二个人了,也算及时止损,而且他明明可以打死我,却还是给了我二两五,人还挺好。”
平安:“……”
有这么好的心态,做什么不会成功?
他在心里盘算着,大师祖和二师祖那份不能收钱!等明年老爹从豫州回来,趁着还有信息差,在棋盘背面刻一个治水纪念版的标识,至少可以坑他……呸,可以卖他一百两。
……
到了傍晚,皇帝回到中宫探望皇后,今天的皇后不但虚弱乏力,还郁郁寡欢。
最爱的长子离世,最爱的女儿出嫁,璐王前番常在坤宁宫侍疾,她不自在,便打发他回去,璐王便改为每日带着王妃和孩子们来请安,她觉得闹腾,便让他们每十日来一趟,然后独居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对着满屋素净的陈设,连皇庄皇店的账目也懒得过问。
今年皇庄皇店盈收锐减,皇后的娘家兄弟昌平侯今日进宫探病,话里话外都是对长姐的关心,希望能帮她打理皇店生意,为她分忧。实则是眼红皇家产业的巨大利润,想分一杯羹。
其实皇帝对这位不学无术的小舅子已经很照顾了,前年刚将三座皇庄并二百多顷良田赐给了他,今年又盯上了皇店,着实有些贪心。
“他看中了哪里的店铺?”皇帝问。
“琉璃厂。”皇后答。
如果所记不错,皇家在琉璃厂一带有四十多间店面,营销官窑琉璃,自从海禁之后就不太景气了,朝中勋贵极少有人看得上琉璃生意。
昌平侯倒是有眼光,看出了朝廷欲重开料器厂的风向,不过既然要重开料器厂,皇帝不可能任由如此紧要的产业被外戚插一手,出于夫妻多年的默契,皇后严词拒绝了昌平侯。
昌平侯显而易见的失望,没坐一会儿就借口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皇后因此更加心灰意冷,她对这人世尚有牵挂,牵挂她的人却越来越少。
为君孤独,为后又何尝不是。
正如此时,皇后决定将手中剩余的皇庄皇店一并交由皇帝唯一的妹妹平宜长公主和淑妃打理,换个耳根清净,因庄妃的娘家兄弟比之昌平侯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后打算只给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产业。
皇帝看着无欲无求的皇后,心中五味杂陈,民间常说没有子息的妇人注定晚景凄凉,他不希望如此,堂堂中宫皇后,连自己辛苦经营六年的皇产也要拱手让人?
夫妻二人聊到深夜,在皇帝的劝说下,皇后终于同意只让出一部分皇店,缓解一些劳累。
皇帝又提起了璐王。
毕竟也是在皇后膝下养大的孩子,皇帝希望他们能亲近一些。璐王今年得到岁赐,将丝绸、布帛甚至赐给王妃的珠玉宝石统统折现,与金银一起捐给了户部,专款专用于豫州蝗灾,在他的领头下,京城的皇亲勋戚、官绅大户纷纷慷慨解囊,短短数日,捐款数额已经达到了八万两。
豫州河道捷报频传,沈廷鹤与陈琰分工协作,到处封堵决口,并在关键位置修筑堤坝,只等来年春汛,束水将河道淤泥冲进大海。
现在又筹集到八万余两的赈灾款,只要派去赈灾的官员监督得当,执行有力,受灾百姓应该能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冬。
璐王为朝廷做到这个地步,皇帝心中不可能不动容。
皇后听完也只微微颔首:“泊亭是个好孩子。”
皇帝见她兴致缺缺,也便不再说话,看着她喝下安神汤,起身离开了坤宁宫。
……
民间忙年,宫内也是一样。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妃嫔、女官和宦官们便要换上葫芦景补子的蟒衣,设供案、奉神牌、摆供品,祭灶神。
忙碌的气氛在腊月三十这天达到顶峰,一大清早,大大小小的宫殿都要开始植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还要在檐楹下插上芝麻秸,在院子里焚烧柏枝柴,意为除岁,皇帝要到太庙祭祖,外戚们也要前往各处皇陵祭祀。
今日博兼堂放假,珉王读书辛苦了一整年,难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宫女将一大串“金银八宝”悬挂在他的床头,不留神一头大蒜掉下来,将他砸醒了。
“诶呦!”
珉王刚想发脾气,丁公公闻声赶来,那宫女跪伏于地,他只好说:“我翻了个身,撞到床架子上了。”
丁公公便让宫女下去了,亲自服侍珉王洗漱更衣。
“噼噼啪啪”的声音穿过重重帷幔传进卧房,珉王奇怪地问:“大年三十下雨了?”
丁公公笑道:“年底了,房店和庄子上管账房的太监们来盘账,打算盘呢。琉璃厂四十多间皇店也划归娘娘掌管了,陛下还让娘娘选一间店面,专给您几位开跳棋铺子,不要再去宫门口摆摊了,怪寒碜。”
“真的?!”
“是真的,咱们娘娘如今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风头无两呢!”丁公公面色红润,与有荣焉。
原来是母妃得到了重用。
珉王立刻跳下床去,走出暖阁,淑妃正慵懒地摊在东次间的小塌上,一边吃燕窝,一边翻看账册。一道碧纱掩映的壁板之外,果然是此起彼伏的算盘声。
“我儿起来啦?”淑妃招呼他:“快坐。”
珉王蹬掉鞋子爬上小榻,在榻桌的另一侧盘腿而坐,拿起一块豌豆黄垫肚子,等着丁公公传他的早膳。
待与母妃确认了跳棋店的事,珉王再次激动地跳起来,遣一个闲着的小太监去通知他的“团队”,年后一起巡店去!
……
三十下午,各衙封印,官员们也放假了。
虽然老爹不在家,平安还是习惯性地写了一副春联,目的是对比去年的春联,看看自己的字有没有长进。
陈敬时从一旁飘过,点评道:“进步很大,起码有一半站起来了。”
对于毒舌小叔公来说,这已经算是夸赞了,平安自己看了一会儿,就收起来,叮嘱九环千万不要给他贴出去,又央着小叔公重新写,小叔公的书法与二师祖这样的国手虽不能比,却也算小有造诣,难得老爹不在京城,不用挂着他的丑字挂一年。
前院的小厮熬了新浆糊,用熨斗将去年的旧春联揭下来,换上陈敬时写的新春联。
到了年初一,高高兴兴去拜年,还告诉二师祖,今年一定能耳根清净地过个好年。
谁知人们串门拜年时,留心一下陈状元家的春联,已经成了习惯——那天然去雕饰的字体,每年有每年的特色,今年画风突变,笔走龙蛇,飘逸若仙。
众所周知,状元今年不在家……
石锤了,往年那些东倒西歪的字体都是陈状元的真迹!
要不是大过年的撕春联不吉利,郭恒非杀到陈家去把春联换下来不可,陈平安这个小懒蛋写了五年春联,好巧不巧地偏在今年不写了,好像他这个主考徇私舞弊似的……
谁知未出年关,仕林的风向悄然发生了变化,有人上门高价求字,被前院的长工偷偷从废纸篓中扒出来倒卖出去一副,坊间争相拓印传看,年轻士子们开始研究这种特别的字体,竟咂摸出一些归于本真的朴拙。
原来“状元郎的门枋”不是人家水平不到家,而是在创造一种新的字体,年年都有新变化,是因为年年都在精进。
不愧是状元公!
在陈状元正式命名之前,仕林暂时将这种字体称为“状元体”,也叫“返璞归真体”,年轻士子争相模仿,琢磨其中的神韵和精髓,仿写在画作上,相互传送。
当然,老派学者多是不看好这种字体,觉得过于轻浮,聊作消遣尚可,写多了必定坏手。
因此家里科举考生的人家,纷纷视“返璞归真体”为洪水猛兽。只是千百年来,少年人血气方刚,都是差不多的叛逆,师长不让写就偷着写,写给同窗,写给笔友,写给未婚的青梅竹马,给喜欢的课外书做批注等等……越是压制,越要写个满天飞。
惹得仕林上下怨声载道。
陈状元人在豫州,这些怨言终究落到了郭恒头上,人们纷纷请他这个书法大家站出来,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
第115章 第 115 章 不愧是你,状元的儿子……
郭恒到底没过好这个年。
正旦和上元节是一年最长的假期, 正是官员们在家诈尸指手画脚管孩子的时候。
什么内阁阁老啊,六部九卿啊,谁家没有正在读书科举的儿孙, 这年代的孩子又没什么隐私权可言,几人一合计,回家将那些书信、手札、尺牍统统抄出来,一沓一沓的堆在了郭恒的书案上。
郭恒两眼一黑。
这字迹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教了陈平安那个小懒蛋整整三年,把这字烧成灰他都认得,他第一反应是,平安给这么多人写过信吗?
他是千手观音吗?
于是他问:“诸位,怎么回事?”
一句话仿佛拉开话闸,同僚们的抱怨如洪水般滔滔不绝。
看着眼前引经据典、口沫横飞、语速越来越快的同僚, 郭恒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半晌才听懂了他们的来意。
这也不难解释。
郭恒去书架翻出几卷稿纸,都是平安交上来的作业, 与春联上的字体“一脉相承”, 不过为了应付他, 写得克制一些罢了。
众人先写惊掉了下巴:“临川竟也喜欢这种字体, 还收藏了这么多?”
“这哪是我学生的字, 是我徒孙陈平安的。”
郭恒将稿纸依次摆开。
七岁的、八岁的、九岁的, 今年还没写……
众人恍然大悟, 哪有什么“状元体”, 不过是小孩子练习之作, 陈状元竟也往大门外贴。
“您这位高足还真是不拘一格啊。”王阁老道。
郭恒道:“为的是每年有所对比,敦促孩子勤勉用功之意。”
众人点头道,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办法, 并暗下决心效仿,以后家里的那些儿孙,谁的字最丑就贴到大门外去,贴一年,看谁还敢不认真练字。
送走上门告状的同僚,郭恒便叫来长随:“去坊间查一查,平安的字是怎么流出去的。”
上元节前夕,郭恒思来想去,还是将平安叫到家里来,孩子不小了,很多常识要慢慢教起来。
平安人都懵了,脑袋里的加载圈儿转啊转……
“你最近玩疯了是吧。”郭恒道。
平安很心虚地笑笑,从大年三十放假那天开始,他仅用两天时间写完了整个假期的功课,然后去公主府打过两场马球,去什刹海溜过两次冰,去大栅栏下过几次馆子。
一千两银子,几个小摊主按提前说好分成分完,平安共分得了三百多两。穷人乍富,都不期待压岁钱了,还动辄请娘亲和祖父祖母吃饭,半个月就花完了十几两。
祖父祖母都夸他孝顺,一高兴,拿出一百两买走了他给老爹留下的“治水纪念版”跳棋……
读书人之间事,他是半点没沾过边啊。
二师祖乍提起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字在坊间流传了半个多月,还叫什么“状元体”。
什么人的字才敢称“体”?就连二师祖这样公认的国手,都不敢自成一体。
“诶呀。”平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不太合适吧?”
“你也知道不合适?”郭恒哭笑不得:“平安,外面的事,师祖可以帮你解释清楚,但家里的事,你要自己多上心才行。”
“家里,家里什么事?”平安更糊涂了。
郭恒看着他,这么小的一个人儿,任何事都要从头教啊。
“你的字是怎么流到坊间的?”
平安摇头。
郭恒从抽屉中翻出一个卷轴,竟是一张退了色的旧春联,已被人修复平整,精致地装裱起来。
郭恒找回它颇费了一番功夫,收藏之人是个普通有钱的举人老爷,听说吏部尚书在找,不敢私留,急忙送来。
郭恒瞧他装裱的很费时,便给了他二两银子,还问他:“够不够?”
小举人的名字正在吏部候缺呢,哪敢得罪天官,眼里流着泪,心里流着血,笑着点头道:“尽够了,多得都有了。”
郭恒便说:“那就不用找了。”
着人送客。
平安看着自己被装裱起来的烂字,脑袋里继续加载……
“我问过了,是被家里人倒卖出去的。”郭恒道:“你可听说过,本朝有个很大的舞弊案,有一主考官在家中构思考题的草纸被书僮出卖,造成了大面积泄题,从入场考生中接连搜出数份夹带,与两道大题相吻合。”
“后来呢?”平安问。
“斩首。”
“啊!”平安吓得差点宕机。
郭恒又道:“一个家里,妇人掌内宅,男人掌外宅,你爹不在家,你就有责任帮他看好外宅,赶紧回家把事情处理好,这种人多留一天都是祸患。”
平安迭声应下,朝二师祖作了个揖,赶紧跑回家去。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家里的大小事轮不到他来操心的,前院几个下人都是通过牙行雇用的帮工,老爹去豫州带走了管前院的阿祥,才会出现这样大的纰漏。
他找来尤七向他询问当日的情况。
大年三十那天,他对比过两副春联后,就离开书房回内宅午睡了,离开前叮嘱尤七整理好书房,尤七当时手头有事,就安排毛三去了,也是毛三整理完笔墨纸砚之后独自处理的废纸。
平安悄悄盘点过前院值钱的物件,又观察了毛三两日,发现他并不是惯偷,多半只是鬼,以为偷卖掉一副废弃的春联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平安并未揭穿,次日让祖父出面,借口家里帮工太多,结了工钱让他离开了。
经此一事,他经过长辈们的同意,提尤七做了前院的代理管事,将前院的各项杂务,上到接待访客,下到宅院修缮,重新做了安排;
又将老爹书房的钥匙交由尤七保管,并规定每日打扫书房需两人同时,所有的交际拜帖、往来书信、书籍文章,除非主家要求,一概不许乱动;
还定做了一本厚厚的考勤本,某人某日、某时签到、某时签退、工作内容及完成情况,旷工早退情况,奖惩情况,每天都要有详细记录,这个工作暂时交给识文断字的小福芦。
起先下人们心里还有怨言,又不是衙门里的小吏,还要搞考勤追比这一套,没过几日便不怨了。
因为责任一旦划分清楚,分工明确,可以哦避免重复劳动,提高工作效率,不但主家收益,下人也清省。
考勤本被林月白看见,如获至宝,索性在后宅也用上一本,让阿蛮负责记录,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上元节前后,女眷交际频繁,未出三日,半个京城的官眷几乎人手一本,另外一半只是消息滞后,常有人上门请教林月白具体如何使用。林月白疲于应对,不胜其烦,就拉平安出来帮她分担,平安聪明漂亮嘴甜主意多,收获了一众婶婶伯母的投喂。
两三天后,他揣着一兜玉佩扇坠、金银锞子去向二师祖证明——他也想很低调啊,奈何实力不允许。
郭恒啼笑皆非,又问他家里的事处理的如何。
平安一五一十地汇报出来。
郭恒又问他:“为什么没拆穿偷窃之人呢?”
平安道:“他只偷了一副旧春联,即便送官也难以定罪,而且他是帮工,我也没有私刑处置的权利,拆穿他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给他当头棒喝让他悔改,二是遭到记恨报复,我赌不起,索性给他个台阶让他走啦。”
郭恒问:“不怕他以后再去祸害别家?”
平安摇摇头:“他突然被辞工,必定想得到原因,如果只是一时糊涂,这一遭足够记住教训了,没必要再折辱一番;如果他心术不正,我拿棒子打他也没用,只会被他记恨,您说过‘响鼓不用重锤’,‘还说过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呀’。”
郭恒笑道:“你倒真让师祖刮目相看了。”
平安恍然大悟:“您考我?”
“算你心性初定,”郭恒道,“以后休沐日下午过来,开始教你练馆阁体。”
……
平安天真地以为,一定是自己这段时间表现超好,二师祖打算培养他考科举了。
事实却并非如此。
经过郭恒一番辟谣,年轻的读书人终于接受了“状元体”的创作者是一个真孩子的事实。
自此“状元体”正式更名为“小状元体”——更可爱了!
不愧是你,状元的儿子!
小小年纪就这么有才,日后成就一定在令尊之上!
整个仕林都沉默了……
压力给到郭恒。
郭恒是最无语的一个,他都摆事实讲道理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奈何年轻人叛逆心过剩,早就厌烦了馆阁体的束缚,非要释放天性,他还有什么办法?
读了一辈子书的老人精们,深知办法就像丝瓜瓤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郭恒只能把“始作俑者”拎过来,营造一种“只有特别优秀的孩子才能学到馆阁体”的气氛,引他上钩。
所谓擒贼先擒王,先把“小状元体”的创作者招安了再说。
平安果然上钩,颠颠儿地围着二师祖,一边转圈一边问:“大概要练多久才能应试?”
“人的天赋各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郭恒睁着眼睛说瞎话道:“你爹少时用了三年。”
“二师祖呢?”
“五年。”
“我呢我呢?”平安问。
“两年吧。”郭恒道。
“那我从前……”
郭恒道:“潜龙勿用,见龙在田,人总要积聚一定的力量,才能厚积薄发。虽然别人都说你字写得不好,二师祖还是很看好你的。”
平安惊呆:原来自己在书法一道如此有天赋!
郭恒:原来自己在阿谀奉承一道如此有天赋!
祖孙二人在不同的频道制定了相同的新年学习计划,气氛十分融洽。
第116章 第 116 章 祖父大器晚成了
新的一年, 博兼堂的课程也有所调整,早课朗读新书,背诵旧书, 晌午考察前一天的功课,讲解经义,再练字半个时辰,或学一学对仗格律, 为学作诗赋做准备。
比起外面的塾学,其实功课并不重,而且每四日还有一次骑射课,是孩子们尽情撒欢的时候。上午练骑射,下午的课时就派给了最“清闲”的陈翰林,陈敬时便将自由活动时间放在了这时。
从前陈敬时只让他们读杂书, 但自从他们一样一样地鼓捣出精奇之物以后,就不局限他们读书了,可以在文华殿附近活动, 只要每十日交一次心得, 去抓蚯蚓他都不会管。
其实陈敬时做这样的决定是担着很大风险的, 即便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也负有一定看护之责。胡学士并不看好他的做法, 虽说因材施教, 这也放的太松了, 皇子皇孙开拓视野固然是好, 可其他孩子今后要走科举正途的, 别人在书斋里点灯熬油地苦读,他们在林子里玩泥巴抓蚯蚓,这不是靡费光阴吗?
师生一场, 总要为他们的前途负责吧。
陈敬时很赞赏胡学士认真负责的态度,但他也有自己的看法,这些孩子非同寻常,仅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能将科举数目融会贯通,难道非要将另一半时间也耗在上面才算用功吗?
果真如此,哪还有千里镜、潜望镜、显微镜、跳棋问世?
没有人能估量这些孩子会取得多大成就,因为那是师长们无法触及的未来。既然看不到,就不要做他们的绊脚石,必要时扶他们一把也就算了。
……
因此在二月初一的下午,珉王获得了新年第一次出宫的机会。
临行前皇帝反复叮嘱他:
出门在外沉稳一点,毕竟代表皇家的颜面。
过了年满十岁了,不着调的事要少做。
亲王之尊垂范天下,臣民百姓、九州万邦都看着你呢。
远的不说,你把平安都带成什么样儿了?人家亲爹在豫州不辞劳苦的治理黄河,朕焉能不替他看顾独子?你倒好,带着人家去街上摆摊,让朕如何面对他的父亲?
珉王本来很想顶嘴,但一时不知道从哪一句开顶,就被父皇用极快的语速打发出去了……一路都在后悔,怎么就没发挥好。
因为要去琉璃厂巡店,这次活动由御马监负责安排。
御马监是仅次于司礼监的宦官衙门,不但要负责部分禁军的调度、掌管御马、兵符、草场等重要事项,还替皇家打理着皇庄皇店。听闻陛下划了一间琉璃铺子给珉王卖跳棋,负责此事的监督太监亲自陪同,同皇子皇孙及一众伴读一起下去巡店。
马车行使在长安大街上碌碌作响,姓袁的太监对着皇长孙大献殷勤,如数家珍,介绍沿街的皇店。
原来这琉璃厂附近的四十多间铺子,只有三间做是琉璃生意的,其他都是玉器古玩、名贵药材、茶叶丝绸,甚至还有牙行、货栈、客栈。
他们今日要去的琉璃店,掌柜姓廖,入行二十年的老行家了……
“袁公公。”李宪打断道:“我是小辈,不管事的,你有什么话就对殿下说。”
袁公公闹了个大红脸,只见珉王正扒着另一边的车窗往外看,还一边跟陈平安絮絮叨叨地商量着什么,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珉王哪里不知道袁公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自以为攀上皇长孙,就能巴结上他三哥,谁知人家李宪压根不想搭理他。
……
自打海禁之后,琉璃生意不景气,廖掌柜每日守着绝好的地段,掸着银柜上的蛛网,看着其他皇店日进斗金,琉璃心里怎能不叫苦,听说要由珉王殿下接手,卖什么跳棋,他就更苦了。
想是这几年业绩太差,被贵人们拿来给皇子皇孙当玩具了,同行们还劝他想开点,把小贵人们哄开心了,至少不会撤了他的职。
廖掌柜可是个有志中年,原本是二十年前从宣州一带逃难进京的流民,因为头脑机灵、手脚麻利,被留在琉璃厂当杂工,从杂工到皇店掌柜,他熬了二十年,要不是因为打心底里喜爱琉璃、审美又好,哪能混到这一步。
如今让他陪着皇子皇孙过家家,心里终究有些不甘。
他不死心地托人打听,这跳棋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一打听不要紧,原来已经在达官显贵的圈子里风靡两个多月了,正是珉王身边的伴读,一个叫平安还是富贵的小神童发明出来的。甫一上市就供不应求,因为根本没有店铺可以买,只能找人托关系上门去订,就这,还要等三到六个月工期呢。
眼下那位叫平安还是富贵的小公子已经放出话来,因产力有限,订单截止了,再次开放订购的时间和途径另行通知。
廖掌柜一下子就活过来了,指挥伙计们将二层楼的铺子擦拭得窗明几净,搬了个梯子亲自爬到上去,用麻布仔细地擦拭匾额,擦呀擦呀,一边擦,一边畅享跳棋店未来的前景。
“掌柜的,掌柜的?”伙计站在门口叫他:“咱这匾额都快擦掉色了,下来吧。”
廖掌柜醒过身来,远远看见一队华贵的车马在熙熙攘攘地大街上缓行,他急忙顺着梯子下来,端正衣冠,翘首等待。
马车在门口问问停靠,廖掌柜刚想给珉王殿下请安,谁知几辆马车上同时跳下十来个年龄相仿的锦袍小少年,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忽闪着新奇的眼睛四处打量,叽叽喳喳地大声讨论。
“殿下,这边儿请。”袁公公引着珉王和皇孙走在前面。
廖掌柜这才朝他们深施一礼,请进堂中,大礼参拜。
“免礼吧,廖掌柜,今后生意上的事还要仰仗你。”珉王道。
“殿下言重了,熠祥斋这几年经营不善,蒙娘娘和殿下不弃,但求戴罪立功。”廖掌柜道。
平安听话听音儿,就知道这是个明白人,只提两个人,一是淑妃娘娘,二是珉王殿下,十分清楚是谁给了他效力的机会。
“这间店叫煜祥斋?”珉王一路从大门口进来,压根没看到牌匾。
廖掌柜在心里叹气,白擦了。
“不好听,赶明儿换一个,就叫……”珉王想了想,问平安:“叫什么好?”
平安分析道:“我听说店铺取名有很多讲究,要有内涵,有寓意,还要用吉利字传递对客人的祝福,要发人深省,还要兼具趣味……我们是棋店,以后不单要售棋,还要提供舒适的包厢供人下棋,每月都要举行博弈比赛,下棋,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谋略?”
“格局?”
“不不不。”平安摇头:“是多赢几局。”
“那就叫……”珉王陷入沉思,忽然眸光一亮:“赢多了!”
“……”
平安本来想说“棋胜斋”的。
“怎么?不够吉利吗?”珉王问。
平安道:“够是够了,听着不够响亮。”
“那就再响亮一点。”珉王随即高兴地宣布:“‘赢多乐’!”
平安心想,改明儿就把它兄弟麻将发明出来,叫“赢麻乐”……
随后,“赢多乐跳棋馆”上下全体伙计,在廖掌柜的带头下一起鼓掌。
……
料器厂重开之前,平安都没有再接订单,卢师傅烧珠子烧得团团转,喊陈老爷去帮忙,这祖宗怕脏又怕热,只会在一旁喝彩。
京城的二手跳棋眼看已被炒到了三四十两一副,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不但是消遣博戏,还是升值神器。
敏锐的廖掌柜立刻去顺天府衙备案,这个年代已经有了类似专利保护的机制,官府备案的独家发明器物允许独售,不许他人仿造,视器物大小,官府会将保护期定为五年和十年,皇店的掌柜来办理,自然办得下十年。
也就是说,十年内谁要是仿造跳棋,是要吃官司的,十年以后就各凭本事了,当然,十年的先发优势足够“赢多乐”长久地站稳市场了。
跳棋如今风靡一时,巨大利益诱惑之下,一定会有人仿冒,提前注册好标识,到时打起官司来,免得有人说他们皇店仗势欺人,与民争利云云。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提着狼毫大楷,站在空白的宣纸前迟疑片刻:“就不能取个雅致点的名字吗?”
土死了。
“大俗即大雅。”平安笑道:“与民同乐嘛。”
皇帝看在平安的面子上,挥毫写下“赢多乐”三个大字。
提着袖子欣赏一番,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上次提到过,你祖父学会了烧玻璃?”
“是啊。”平安点头道:“我祖父可厉害了!他修过战国的鼓、前朝的铜器和书画,还能修复缂丝,他的手可稳了,能穿最细的绣花针,哦,还研究出了白糖。”
虽然全世界都觉得祖父是咸鱼,但平安真的很崇拜他,提到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皇帝捕捉到他的目光,又问:“你祖父可曾识文断字?”
“识的。”平安道:“他年轻时参加过七八次县试,是个童生来着。”
七八次……皇帝在心里唏嘘,对科举有如此大的执念,一定很希望入仕吧!
……
到了三月份,料器厂重开的消息不胫而走,三月底圣旨正式下达,恢复部分产能,更名为玻璃局,从民间征召琉璃匠人入局听差。
陈老爷上一刻还躺在院子里的“老头乐”上,晒着早春的太阳摇啊摇,跟妻子讨论着要将儿媳买的这把椅子运回老家去,比家里的摇椅舒服多了。
下一刻便接到了圣旨。
“特简陈敬堂为六品承直郎,领工部营缮所所正,玻璃局提举,负责整个玻璃局的生产、人员事宜。”
陈老爷像被雷劈了似的……
陈敬时起身替他接了圣旨,不动声色地给传旨太监塞上一张汇票:“家兄高兴糊涂了,让您见笑。”
那太监脸上像抹了蜜似的,笑道:“人之常情,咱家见得多了。”
陈敬时稍做姿态,送太监离开了陈家,回过头来一看,陈老爷还跪在原地,颓然地看着太监离开的背影。
陈敬时默默上前,将陈老爷扶起来,并告诉他,营缮所所正,往往以诸匠之精艺者为之,玻璃局提举,就是玻璃局的主要负责人。
天塌了啊!
他靠父母、靠妻子、靠儿子儿媳混了半辈子,躺在家里晒着太阳,天上掉下个六品官,还是领实职的工匠头子!
……
平安得到了皇帝的墨宝,散学后亲自送给廖掌柜,又沿街买了几份小吃,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刚一进祖父母的院子里,便见堂屋门大敞着,祖父依偎在祖母的肩头悲伤啜泣。
“祖母,祖父怎么了?”
赵氏尴尬地笑笑:“没什么,你祖父大器晚成了,喜极而泣。”
第117章 第 117 章 你是谁家小孩儿?!……
陈老爷原本只是小小的崩溃, 横竖他到哪里都是混,年过半百的人了,再混几年就该致仕了, 到时候继续养花遛鸟,族谱上还能记他一笔。
可是陈敬时告诉他,国初规定大小官员年满七十者,听令致仕。后来不知怎么改成了六十岁, 到了先帝一朝,为鼓励官员发挥余热,又将致仕年龄改回了七十岁,而且要老得实在干不动了,奏请批准,方能放回致仕。
陈老爷哭丧着脸:“没有特殊情况吗?”
“有是有, 五十五岁以上患病的官员可以提前致仕。”陈敬时道。
陈老爷立刻开始在自己身上找病:“痔疮算不算?”
“……”
陈敬时反问:“您说呢?”
陈老爷只好道:“还有什么办法?”
“孝养父母可以申请致仕。”陈敬时道:“这一条就不要想了,爹娘都入土二十年了。”
陈老爷从未感到如此思念爹娘。
“再或者,出现重大过失, 被陛下勒令致仕。”陈敬时看到兄长眼里燃起希望的光, 赶紧打破他的幻想:“这个真不行, 一着不慎也可能是充军流放。”
成年咸鱼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这才有了平安进门时看到的一幕。
平安平时跟皇帝大叔闲聊惯了, 很少往心里去的, 听了祖母的解释, 才知道皇帝好心照顾在豫州治水的老爹, 把一个大大的肥差给了老爹的老爹。
这可真是“彼之蜜糖, 吾之砒霜”,祖父哪是缺钱的人哟。
陈敬时也担心兄长难以胜任职务,反引来灾殃, 特意去见了自己会试时的座师,如今的工部侍郎陆贽。
陆贽告诉他,自打重开玻璃厂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位国公、侯爷都在盯着这个位置呢,都说户部富而工部贱,实则工部肥差最多,户部反而被各衙门追钱讨债。
所以无论是营缮所所正,还是玻璃厂提举,都是油水很足的差事,陛下谁也不给,给了令兄,足见你们陈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还对他说:“不必担心令兄不能胜任,为师给他安排的副手是琉璃厂的工首,那卢三江也被任命为玻璃局的工首,都是极有经验的老工匠,让令兄安心就任便是,什么事有手下人去做,再不济,还有我这个部堂在。”
顶头上司已经关照到家了,陈敬时除了道谢自然没有二话。
他也真是服了,这人怎么到哪都遇贵人?!
尽管感叹命运不公,次日还得向翰林院告假,带着兄长去吏部报道,领取他的告身,也就是委任状,又从吏员手中接过折叠整齐的官袍乌纱、皂靴革带等全套冠戴。
从吏部出来,陈老爷眼睛里都没光了,满脸写着“生无可恋”,哼哼唧唧:“我要回家……”
陈敬时道:“这就回了。”
“我要回盛安老家……”
陈敬时遗憾地告诉他:“一时还真回不去了。”
“我当初就不来京城过年,我要是不来京城也不会看什么烧玻璃,要是不看烧玻璃也不会被皇帝知道……”
“兄长,乐观一点,就当告慰咱爹的在天之灵了。”陈敬时劝道:“听说他老人家光县试就考了十三次,要是知道儿子孙子重孙子都当了官,还不得高兴地冒青烟啊。”
陈老爷苦笑两声:“我都怕他把坟给点了。”
……
乾清宫里,皇帝正在把玩工部送来的新改良的千里镜,他站在宫门口望向建极殿,能看清飞檐上形态各异的脊兽。
和煦的春风卷起常服下摆,他仿佛回到北境的军营,耳畔是声声号角,目及是阵阵狼烟,一架千里镜仿佛带他穿透时空,看到了敌营列阵如林的铁骑,看到了沿海烧杀抢掠的倭寇,看到了西南蠢蠢欲动的土司,他透过狂沙浓雾,辨明了敌军的虚实变换,不会再因误判敌情而累及三军。
他朗声而笑,笑声传到了乾清殿外,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趁着陛下心情好,我得向他讨点东西!”一个孩子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祖宗,您可以不用这么大声的。”吴公公的声音。
一个小崩豆子蹦跳着出现在圆形视野中。
“这孩子还真是长不高啊。”皇帝吩咐身边的太监:“去太医院问问,可有什么良方。”
“是。”
太监应声出去,平安迈过高高的门槛,进来给皇帝行礼。
“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有时间跑来找朕?”皇帝问。
“臣是代祖父来向陛下谢恩的。”平安道。
尽管他知道祖父是赶鸭子上架,但高情商如他,来谢恩是免不了的,二师祖说了,爹爹不在家,家里的事都要他多操心才行,虽然很辛苦,但这是他的责任!
皇帝却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朕可都听见了,你是来讨东西的。”
平安笑道:“臣也是听说工部又改良了千里镜,来替金生讨要的,孩子天天哭,很可怜的。”
这要求不过分,当时扣下了孩子们的千里镜,理应还他们一架,便吩咐冯春:“拿给他吧。”
“拿十架。”平安对冯春道。
皇帝瞪大了眼睛:“你知道这东西的造价吗?”
平安接过来看了看,还挺有分量——镜筒用纯铜打造,握柄处包裹乌沉色的檀木,镜片选用最上等的东海水晶,比1.0版本清晰多了。
“三架。”平安道。
皇帝无奈同意了,将手里仅有的三架给了他。
平安已经分配好了,一架补偿给金生,一架自己留着玩,另一架放在研究所里大家一起玩,等到玻璃镜片量产时,再来讨要几架送给其他小伙伴。
他不但是这么想的,还这么跟皇帝说了。
皇帝又对其余几个伴读感兴趣起来。
他除了在博兼堂后门瞧过几次以外,还没特意召见过几位小伴读呢,这些书香门第出身的孩子,陪着自己的儿孙读书不容易——尤其是李泊言。
因此到了珉王散学时,皇帝向他提出:“下个月太后寿辰,将你的同窗们都带来,给太后贺寿。”
太后喜欢小孩子,偏偏他子女单薄,璐王早已过了承欢膝下的年纪,珉王发挥的极不稳定,平安,太后是一定会喜欢的,其他几个孩子也一起叫来热闹热闹。
又叮嘱珉王一定要准备贺礼以表孝心,比如手抄一份《金刚经》。
珉王就知道自己没得选,又要抄经了。
平安听说可以进宫参加太后的寿宴,觉得十分新鲜,他吃过御膳,吃过内膳房的点心,还没参加过大型宫宴呢。
珉王将一本《金刚经》蒙在脸上,一想到这个月所有的自由活动时间,都要困在博兼堂里抄经,他就生无可恋。
而平安他们身为臣子,只需进一份贺表,别说准备寿礼了,连份子钱都不用出!
珉王嫉妒!珉王气愤!珉王只是个孩子!
这种时候,平安当然不会弃朋友于不顾了。
“殿下,陛下只是提议让你抄经,又没下旨让你必须抄经,”平安道,“只要你送出更有意义的贺礼,陛下不但不会责怪你,说不定还会奖赏你。”
珉王觉得很有道理,但珉王只是个孩子!
那些昂贵的书画古玩、珠翠金玉、沉香灵芝……他都没有,还有什么是更有意义的?
“烧玻璃啊,咱们去甜水胡同找老卢,亲手烧一套玻璃茶器,给太后过寿!”平安道。
……
到了休沐日,平安抽出一个上午,带着珉王和四个皇孙,以及一堆的锦衣卫拐进甜水胡同。
锦衣卫拨出四人守在王家的倒座房外,其余人径直进了院子,吓得四邻们再次关门闭户,开始检查家里的敏感文件。
珉王提出既然要烧一套茶器,那就做一壶四杯,由他们五人合作完成,共同献给太后,太后也一定希望看到孙子和曾孙和睦友爱。
平安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这家伙虽然经常不太着调,关键时候却很有格局啊。
卢师傅还在埋头一锅一锅地烧珠子呢,一群锦衣卫便闯了进来。
平安急忙解释,这五个小朋友是他找来烧珠子的帮手!
卢师傅小心翼翼地发出疑问:“你找帮手,都是用锦衣卫抓吗?”
平安:“……”
卢师傅从高到低扫过他们,对年仅四岁的璐王府小老四道:“这个不行,太小了。”
小老四掐腰,奶凶奶凶地“哼”了一声,就被大哥抱到门槛上坐着去了……
平安档期很紧,只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便要去二师祖家练字。
珉王不是矫情人,带着三个侄儿撸起袖子说干就干,上午烧珠子找手感,下午就开始尝试吹制茶器了,只是吹出的每一只都不太完美。
不过平安说了,歪歪扭扭也没关系,不要追求完美,稚拙也是一种美,太后宫中什么精巧器物没有,孩子的心意才是最珍贵的。
听说是祝寿之物,卢师傅便帮他们在茶壶内侧绘制了《五子贺寿图》,又在茶杯的内侧分别刻上四位皇孙的贺寿词。
平安没想到他们的效率如此之高,从二师祖家回来时,一套造型特别、稚趣十足的玻璃茶器便大功告成!
事实上,卢师傅哪敢让他们接近窑火,都是经过烧制、挑料之后,手把手地教他们吹制塑形罢了,好比后世的烧玻璃体验课……
……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寿宴开席。
珉王每日优哉游哉,照旧去太医院捣乱,皇帝问过他几次,他只说寿礼早已经准备好了,但保密。
平安散学后,倒是常常绕道去“赢多乐”关心装修进度。
这天刚进门不久,便见一个锦衣华服的肥胖少年,带着一群狗腿子奴仆,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巷,闯进正在装修的工地。
平安见势头不对,迎到门口处:“这位公子,鄙店尚未开业,敬请期待哦。”
“少废话,看不出我们是来砸场子的?”少年十分猖狂。
平安瞬间变了脸色:“出门右拐五百步就是顺天府衙,您要是皮痒了就去那里问问,恕不奉陪。”
到皇店门前闹事,真是不知所谓。
这时廖掌柜从外头采购木材回来,见状一溜小跑,来到平安耳畔低语几句。
原来这小胖子是国舅昌平侯的儿子,小侯爷魏寅。
平安半点不压嗓音:“魏寅啊,我听说过,坊间名声很好的!”
魏寅一愣,一时都不好意思叫骂了:“真的?都说我什么?”
平安一字一顿道:“说你忒不是东西。”
“狗胆包天的东西,你敢骂我!”魏寅果然暴怒:“你是谁家小孩儿?!”
“说出来吓死你!”平安瞪眼道。
魏寅一脚踩着个条凳,冷笑道:“你倒是说说看。”
平安昂着头:“我是翰林院侍读、国子监司业、右春坊右中允、都察院豫州道巡按御史的儿子,新任琉璃局提举、营缮所所正的孙子,翰林院检讨的侄孙,正七品文林郎,陈,平,安。”
魏寅险些从条凳上栽下来,听来听去,最大不过五品官儿。
竟敢如此嚣张?!
第118章 第 118 章 别让我再碰见他!
那魏寅冷哼一声:“来啊, 把这小崩豆扔到清水河里去。”
话音一出,店里正在忙碌的伙计们纷纷起身,就近抄起铁锹、镐头就冲了过来, 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且慢!”平安大喊一声。
几个打手钉在原地。
平安问廖掌柜:“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家,他们为什么来砸场子?”
廖掌柜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咱们最近正跟他们打官司。”
原来这位小侯爷才十三岁,却是个极难缠的主, 小小年纪不学无术,一门心思都是做生意,他与父亲打赌自己看到了新的商机,一定能赚大钱,才摆脱了教书先生的束缚,接管了一家古玩店。
爱做生意也无可厚非, 可魏寅从小看到的生意,不是欺行霸市,就是巧取豪夺, 他父亲仗着自己是国舅, 连皇店都不放在眼里, 更不要说寻常商贾。因此魏寅用琉璃珠代替玻璃珠, 仿造了赢多乐跳棋, 拿到古玩店售卖。
琉璃除了不如玻璃透明以外, 无论是颜色还是质感, 都不比玻璃差, 甫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
廖掌柜一怒之下将他们告到了顺天府, 可知府一看诉状,是皇店与外戚之间的纠纷,顿时大敢头疼, 京城地面就是这样,达官显贵亲戚套着亲戚,随便拐个弯就套到皇帝家里去了。
别看他们现在打得不可开交,日后一旦握手言和,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只有他这个父母官两头不是人。
于是这案子拖拖拉拉半个多月,府衙一波一波地派人说和,一边劝魏寅不要仿冒人家的专利,一边劝廖掌柜宽容大度一些。
府衙的公差总去叨扰,客人都不敢上门了,魏家古玩店的生意很受影响,魏寅因此带着几个奴仆打上门来。
“原来是这样。”平安道。
魏寅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你俩聊完没?”
“完了。”平安道。
“来啊,把这小崩豆子扔到……”
“且慢!”
几个打手再次定身。
“又怎么了?”魏寅很没耐心地说。
却见平安笑眯眯地说:“小侯爷,我们撤诉。”
“公子……”廖掌柜道。
“做生意,大家和气生财。”平安道:“再说了,咱们一副最普通的跳棋只卖一两,他们拿什么跟咱们比?”
魏寅皱着眉头:“我可听见了啊。”
平安一脸坦然:“不是什么秘密,听见又怎样,大家都是亲戚,有钱一起赚,不要因此伤了和气。”
魏寅冷哼一声:“这还像句人话。姓廖的,你还不如个娃娃懂事,赶紧去把诉状撤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临走前还用不小的声音“啐”了一声:“看门狗,还学会替主子拿主意了。”
廖掌柜无比沮丧,倒不是埋怨平安,他也担不起与外戚当街械斗的后果,只是觉得自己没办好差事罢了。
“别难过,这种地主家的傻儿子最好对付了,好戏还在后头。”平安道。
……
魏寅离开赢多乐,便欣喜地向手下奴仆吩咐:“那小孩儿真傻,他们卖一两,咱们卖七钱,把他们挤兑死。”
一众奴仆拼命地拍马屁:“小侯爷真是经商奇才!小侯爷真是当世范蠡!”
魏寅也觉得自己棒棒的,转天便向京城最大的琉璃作坊下了六万颗珠子的订单。
谁知不到一个月,他们自己便停止了售卖,因为琉璃虽然好看,但工艺相对复杂,成本高于售价,亏本了……亏了一千多两,侯夫人怕小侯爷挨揍,瞒着昌平侯不敢说,自己拿体己钱补上了亏空。
平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珉王差点笑倒在地上。
珉王还告诉平安,京城最受宠的三个外戚:第一位是昌平侯,皇后的嫡亲弟弟,正经国舅,但人品拙劣,常做一些欺行霸市、败坏纲纪的事,总被人弹劾;
第二位是安德侯,璐王的的舅舅,先天有腿疾,平日里深居简出,进宫参加宫宴时靠轿椅出行,李宪正想拜托顾金生为他打造一把带轮子的椅子;
第三位是宁远侯,庄妃的弟弟,只有十六岁,但终日里游手好闲、赌博狎妓,是个十足的纨绔。
除了安德侯,其他两位都很符合平安对国舅的刻板印象。
而且昌平侯是个极悭吝的性子,恨不能蘸着菜汤下酒,喝茶也得嘬干茶叶,连儿女的压岁钱都不放过,年年坑到手买田置产。
珉王听说魏寅敢欺负平安,哪里能忍,趁着昌平侯进宫探望皇后时向他告了一状,只说魏寅做跳棋生意亏了一千多两的事,便气得昌平侯差点打断了魏寅的腿。
倒霉孩子就一直趴在家里养伤了。
那六万颗琉璃珠子还剩大半,昌平侯命人提价为十两一副,头一日勉强还有生意,次日平安和亲友们大肆宣传赢多乐的开业日期,导致跳棋价格大幅跳水,古玩店再次变得的门可罗雀。
魏寅心里暗爽,哼,让你揍我,你还不如我!
结果爽过了头,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又喜提一顿毒打。
“陈平安。”魏寅咬牙切齿地说:“别让我再碰见他!否则我见他一回,打他一回!”
身边略聪明些的小厮劝他:“小侯爷别跟这种人置气了,他们一家都是文官,跟咱八竿子都打不着。咱还是尽快养好了伤,别误了太后的寿宴。”
的确,文官与外戚向来界限分明互不干扰,一想到以后都没什么机会可以见到陈平安了,魏寅就恨得牙根痒痒,用力一锤床板,牵动屁股上的伤,疼得吱哇乱叫。
……
慈宣太后的生辰在五月,时人以五月为恶,太后又不喜铺张,往往只办家宴。
但大雍以孝治天下,今年是慈宣太后七十岁整寿,如果再不同意操办,就是让当儿子的皇帝为难了。
文武百官均已在数日前递上贺表,平安他们也不例外,珉王每一本都看了,真是谄媚地让他大开眼界,赶紧拿出小本本抄一些好词好句,以备当日贺寿之用。
平安劝他:“殿下一定要多背几句,不要再往手上打小抄了,不太有诚意。”
珉王一脸苦大仇深,他最烦背书了!
到了五月初一,太后寿宴,平安卯时就被拽起来了,套上一身圆领的绿色云纹官服,林月白亲手将牙牌和印绶系在他的腰间,反复叮嘱他不要丢失,倒不用多强调礼仪和注意事项,平安进宫的次数比他爹还多。
起得太早没胃口,平安哈欠连天地吃了两块点心,灌了一肚子小米汤,林月白担心他会饿,想让他再多吃个包子,平安却吃不下了。
“娘,放心啦,我到哪都饿不着的。”
这倒是句实话……
平安本没必要起这么早的,因为寿宴在午时,学堂又破例放假,本想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精神十足地进宫吃席呢,谁知平安在前一日收到了宫里的通知,要他与珉王一起辰时去慈宁宫给太后拜寿。
早起进宫拜寿的都是皇亲国戚,平安也不明白宫里为什么如此安排,只好像平时一样起个大早,沐浴更衣,乘马车往皇宫走去。
珉王一大早先去了一趟乾清宫,为了让他在如此吉庆的日子里稳定发挥,皇帝对着他叮嘱了两刻钟,从黎明昏黑说到天都亮了,这才放他离开。
平安进宫时,珉王已经在文华殿等他了,两人穿过空旷无人的广场,说说笑笑,将残存的困意一扫而空。
今日内廷自然是张灯结彩,慈宁宫尤甚,宫眷和太监都穿上了麒麟服,进进出出,忙而有序。
皇帝、皇后及一众妃嫔已经到了,正在殿内陪太后说话,太后今日面色红润,鬓边的银丝都泛着微光,嬷嬷抱来小公主给她看,小公主口齿含糊地喊了一声“祖五”,太后笑意更浓。
逗弄了公主片刻,太后又抬起头:“泊亭一家怎么还没来,还有泊言和他的小伴读,是叫平安吧?”
“是。”皇帝道:“母后,泊亭住在宫外,总要耗些时辰,泊言去接平安了,应该快到了。”
“总听你提到他……是个怎样的孩子?”
“跟泊言和宪儿年纪相当,知书达理,勤勉好学,常言道‘近朱者赤’,儿子实指望他们几个能多交些这样的益友。”皇帝道。
“千金易得,良师益友难求,几个孩子有福气。”
“母后说的极是。”皇帝道。
说话间,珉王带着平安进殿,给太后行礼请安,恭祝太后圣寿无疆。
太后笑着叫他们起来,打量平安穿着小小一号官服,带着乌纱帽,便忍不住打趣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小的绿袍官员呢,听说你们发明了望远镜,哀家还跟陛下说,绿袍都是赏轻了。”
太后这话本意是认可他们的功劳,可平安若说“赏轻了”,势必得罪陛下,要是“没赏轻”,不但否认了自己的功劳,还会否认了太后的认可。
一众宫眷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平安,就连一脸病容的皇后都好奇地看过来,都想看看这孩子会怎么回答。
谁知平安根本不会为这种话感到纠结:“回太后,臣很喜欢穿绿色,绿色显白。”
“……”
太后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众人也跟着笑。
只有平安没笑,还一脸认真:“真的,这种绿色很显白。”
众人却见这身绿色的官袍,果真衬得他唇红齿白,纷纷半开玩笑得表示,入秋之前要做一身同样颜色的褙子。
殿内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
太后令人拿一些茶果点心上来,小孩子起得早,这会儿想必已经饿了。
第119章 第 119 章 一个五品小官的儿子。……
皇帝心里暗道, 平安这打岔的本事是真得好好学学,一句话便将话题引到与自己无关的地方去,他倒坐在一旁心安理得的吃起点心来。
众人们果然开始讨论什么绿色更衬肤色, 有人说是松绿,有人说是艾绿,还有人说艾绿更应景,因为五日后就是端午节。
谁知这话一出, 殿内又冷场了。
时人以五月为恶月,端午前后为最恶,一切活动都围绕“辟邪”进行,尤其在北方民间,更有“五月生子,厌胜父母, 父母不堪,将受其患。”的说法,因此在民间, 五月出生的孩子不过生日, 太后也是如此, 这是人尽皆知的。
果然, 太后意兴阑珊地叹了句:“民间以五月为恶, 哀家自幼不过生辰, 若非皇上有孝心, 倒是不想这样铺张。”
皇帝在心里默默叹气, 大喜的日子提什么端午, 明摆着找不痛快,足见后宫太和睦也不尽是好事,正如平安所说, 情商总不用是会倒退的。
他只好替自己的妃嫔补救道:“母后何必听信民间传言,五月出生的人多了,出将入相者有之,贤达兼善者有之,与生辰并无关系。”
言罢看向李泊言,让他也讲两句。
珉王:???
这个没提前背啊……
他灵机一动,指着平安道:“是啊祖母,平安也是五月出生,这不活得好好的?”
平安:???
皇帝用警告的目光看向儿子,就知道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才不到十岁,什么叫“活得好好的”,你但凡不是个皇子都要被人家爹娘撵着打。
太后看向平安,笑问:“平安也是五月出生?”
“是,后日就是臣的生辰。”平安道。
“平时在家里也过生辰吗?”
“会过的。”平安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民间都盼着五月生子呢,您猜是为什么?”
太后倒是很会接茬:“哀家猜不到。”
平安的眼睛亮晶晶的:“因为人们从没听说过五月出生的人给家里带来什么灾殃,却听说有人当了太后,还有比这更吉利的事吗?所以在老百姓心中,五月早就不是恶月了,应当是吉月才对。”
珉王一个劲的点头,表示“平安说得都对”。
太后果然被逗笑了,她活到这个岁数,又是皇帝的生母,虽然年轻时位卑言轻吃了不少苦,可她的儿子登基数栽,事母至孝,耳边阿谀奉承之词也都听腻了,可平安才只有九岁,他能说谎吗?瞧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用说话都显得很真诚。
“得是什么样的爹娘,才能生出这般灵气的孩子。”太后道。
皇帝又了称赞平安他爹几句,沈廷鹤与陈琰办事得力,在当地选拔了一批极富经验的河工出身的底层官员,奏请朝廷破格任用,不到半年时间,黄河已回归故道,清淤工作也已经完成大半,漕运也基本得到恢复,又打算修建几处蓄洪水水库,想必今年八月之前就能回京了。
沈廷鹤和陈琰毕竟不是河道官员,巡按御史的任期只有一年,每年八月回京述职,只要与地方河政交接得当,就能从中抽身。
平安听说老爹立了大功,而且今年就能回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太后闻言,又命午后内外命妇进宫拜寿之时,叫平安娘进殿来说说话,她是真的好奇,这么可爱的孩子,娘亲会是什么样子?
宫眷们再次看向平安,太后还是头一次主动召见一个五品官员的妻子,这是何等的殊荣,自此这位林宜人在官眷圈子里必定受人敬重,一般人是等闲不敢招惹了。
甜水胡同,刚刚登上马车准备进宫拜寿的林宜人,大热天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满头钗树叮当作响。
“大奶奶不舒服吗?”九环问。
“这心里突然有点紧张。”林月白道。
“不是说只随大流远远地拜一下吗?”九环问。
“是啊,紧张什么。”林月白松一口气,令车夫出发。
至此,平安身上的话题才算结束,璐王殿下带着一家十几口子人进殿拜寿,空挡的大殿霎时变得热闹起来。璐王和王妃献给太后的寿礼,是一件精致的缂丝对襟大袖,缂织了梵文《心经》,细密的金丝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光,一丝一缕都是璐王妃亲手制作,日夜赶工,历经数月之久才得以完成。
太后眼角含笑:“难为你们有这番孝心,哀家定会好好珍藏。”
言罢,命宫人将寿礼收起来。
皇帝也趁此吉庆之日宣布,册封璐王长子李宪为世子,着钦天监择日举行册封仪式。
本朝亲王的长子并非生来就是世子,必须由皇帝下旨册封,方能成为法定继承人承袭爵位,而世子一经选定,除非皇帝下旨废除,即便是亲王本人也没有资格换,同理,璐王一旦登基做了皇帝,李宪便是储君了。
璐王妃自然欣喜,端端正正地跪地谢恩。
大人们在说要紧事,活泼的小老四见到小叔叔和平安,想到那日出宫去玩的场景,不安分地拧来拧去,总想摆脱母亲的束缚来找他们。
璐王看向自己的侧妃,目光中充满责备,那侧妃局促地脸颊微红,紧紧约束着儿子,攥的手骨泛白。
这么大的小孩子,拽得越紧越想挣脱:“娘,攥疼我了。”
太后是个极宽和的性子,对璐王道:“小孩子容易饿,怕是看到他们那儿有点心,放他去吧。”
璐王侧妃便极其忐忑地放开手,任由儿子跑到淑妃旁边的两个位置,珉王和平安正在交头接耳。
平安很大哥哥范儿的将小老四接收下来,安置在他坐在太监新搬来的锦墩上,让他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大人们说话。
小老四早在路上吃饱了,奶声奶气地小叔叔:“什么时候再出去烧玻璃?”
珉王道:“你还上瘾了。”
小老四又问平安:“平安哥哥,上瘾是什么意思?”
平安一脸促狭:“就是夸你很厉害。”
“唔。”小老四道:“原来如此。”
“小孩子一旦很厉害,就该上学了。”珉王道:“否则就不是真的厉害。”
“上学可以不用待在王府吗?”小老四问。
“当然了,待在家里怎么叫上学?”珉王继续忽悠。
小老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郑重宣布:“我要上学。”
这时璐王一家终于进完了寿礼,丁公公提醒珉王,该咱们了。
珉王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地端到太后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套质地清透但器型怪异的茶器。
璐王迟疑地问:“这是一套玻璃壶?”
玻璃这东西,前两年还算稀有,但今年找到了会做透明玻璃的匠人,料器厂又即将重开,跳棋珠子眼见要成为有钱人家小孩弹着玩的弹珠,拿一套玻璃壶来给太后祝寿,着实有些……
果然是小孩子,还不懂得送礼的门道。
“三哥,这不是玻璃壶。”珉王道:“这是五子贺慈宣太后圣寿纹提梁薄胎……玻璃壶。”
璐王:“……”
“送礼送的是情谊,泊亭休要笑话弟弟。”太后替珉王说话。
璐王忙垂手恭立,他笑了……吗?
“皇祖母,这套玻璃壶,是在平安的提议下,孙儿花费了无数心思,带着四个侄儿,日夜赶工,亲手烧制而成。”珉王道。
小老四皱着眉头,小声问:“平安哥哥,日夜赶工是什么意思?”
“就是每天都很用功。”平安瞅准时机,推了他一把:“快去给太后祝寿啦。”
太后及皇帝皇后、嫔妃们,拿着孩子们亲手烧制的玻璃器相互传看,太后果然十分欢喜:“烧玻璃又热又累,哀家可是知道的,便是世上最昂贵的珠玉,也抵不上孩子们这份孝心。”
太后一高兴,珉王、璐王家的十个孩子都得了赏赐,连平安也得了一树不小的红珊瑚,轰轰烈烈地舒展枝丫,供在精美的瓷碗中,用一碗珍珠相配。
听说红珊瑚市价年年上涨,坊间都是按两售卖,平安想着,抱回去车珠子,可以给娘亲和祖母打好多首饰。
说话间到了晌午,几位伯爷、侯爷的家眷携子进宫,一波一波地进殿给太后磕头拜寿,平安便知道,轮到外戚了。
一时间,殿内谀词如潮,争相献媚,尿点颇多……平安又喝了太多甜甜的绿豆饮,低声对丁公公说:“我想小解。”
丁公公带孩子带惯了,丝毫不觉不妥,忙遣两个小太监领他去最近的净房。
而这时代,即便是皇宫里的茅房也不会精致到哪里去,净房里黑黢黢的,只有头顶一扇小窗采光通风,迎面是长长一条沟渠,没有分隔,平安有点着急,偏偏官服繁琐,只好叼着草纸用两只手迅速解开腰带。
这时净房门开了,模模糊糊进来一团胖子,平安没理会,专心放水,余光瞥见这身影有些眼熟,再扭头一看,登时呆住。
魏寅!
……
净房外等候平安的两个太监,正抱臂看着宫廷乐师井而有序的搬动乐器,忽听背后一声叫嚷:“救命啊!”
平安从里面跑出来,穿过重重廊道,迅速往慈宁宫大殿的方向跑,片刻,一个白胖少年提着裤子紧跟其后,穷追不舍,一面叫嚣:“陈平安,我要打死你!”
别看魏寅胖,跑起来一点也不慢,平安不想在宫禁之中惹是生非,可这混蛋的体量足够装他三个,一个飞扑上来都有可能将他砸死,眼看就要被他抓住,远远看到一队宫人簇拥着一对年轻男女,仿佛看到了救星。
是宁安公主带着驸马来拜寿了!
他一个健步冲过去,迅速躲在了公主和驸马身后。
“平安?”宁安道:“怎么了?”
“殿下,他追我!”平安远远一指。
宁安将目光落在气势汹汹的魏寅身上,反手将平安挡在身后:“魏寅,这里是皇宫大内,不是你家后宅,你要干什么?”
“表姐。”魏寅登时气焰全消,弓着身子喘气,却见平安从公主和驸马中间钻出一个脑袋,朝他迅速地吐舌头。
略略略——
魏寅登时又来了气:“表姐,别拦着我,我跟他势不两立。”
“跟他势不两立,”宁安皱眉,“你知道他是谁吗?”
魏寅乜他一眼:“当然知道,一个五品小官的儿子。”
宁安气笑了:“光长块头不长脑子。”
驸马杨兴钰都看不下去了,提醒自己的小表舅子:“他此时出现在宫里,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魏寅思考良久,瞪着平安问:“对啊,你爹不过五品官,你为什么此时进宫?”
“……”
杨兴钰简直无语:“因为他爹是他所有靠山里,品级最低的。”
第120章 第 120 章 别人家的小孩就是好玩……
戌时末刻, 参加太后寿宴的官员陆续抵达宫门,三三两两聚在午门外交谈,内外命妇则被引入后宫, 在慈宁宫外的庑廊开席,给太后贺寿。
吉时一到,百官入宫,乐师开始奏乐。
一曲奏罢, 方有礼赞官唱道:“皇上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
群臣起身行礼,山呼万岁,皇后千岁,恭贺太后圣寿无疆。
“众卿平身。”皇帝道。
“谢陛下。”
皇帝举杯, 高声宣布,今日为贺慈宣太后七十寿辰大宴群臣,愿母后圣体安康, 愿大雍国泰民安云云。
随后, 群臣举杯畅饮, 谨为太后贺。
皇帝向群臣敬过酒, 吕畴又带领百官依次向太后及皇后敬酒。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 皇后、太后回到后宫。
礼乐重起, 皇帝带着璐□□王入座, 听群臣依次祝酒, 说着吉祥话, 君臣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皇帝环视殿内, 只见勋贵外戚的一桌,昌平侯正在提酒,宁远侯酒劲上头,拉着正拉着刚被抓到前面来的新人杨驸马兴钰称兄道弟,安德侯尚算稳重,带着一点酒气,在跟年轻少年宁远侯掰扯他们之间的辈分关系。
皇帝有些担忧地吩咐珉王:“去问问你姐夫,喝酒不会发病吧。”
珉王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去了。
片刻,珉王直接把杨兴钰拽过了过来,这家伙被宁远侯那个泼皮无赖灌惨了,为了躲酒,谎称自己喝多了酒也会发病。
珉王索性把他拎走,让人在自己旁边设个座——跟小孩儿一桌,总没人来灌他了吧。
皇帝也不管珉王做什么,只要他唯一的女婿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变成蜜蜂狗,怎么都好说。
这时吴公公从殿外进来,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
皇帝眉头微簇,再次看向昌平侯,后者正与几个外戚聊的火热,浑然没注意到天子不善的目光。
“把人带到乾清宫去。”皇帝吩咐一声,起身离席,亲自走到小舅子昌平侯身边,没有理会起身行礼的众人,只沉声对昌平侯道:“跟朕来。”
昌平侯醉眼朦胧地站了一会儿,在太监的提醒下跟了出去。
皇帝与皇后结发夫妻,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地走来,打心里想善待她的家人。
可有些烂泥它就是糊不上墙。
平安也是后来才知道,上个月发生了砸场子的事,他差点被魏寅的奴仆丢到清水河里,二师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连夜上书弹劾昌平侯长子魏寅,说他带着奴仆欲当街行凶,殴打朝廷命官。
皇帝当时为之一惊,怎么都猖狂到殴打朝廷命官的地步了?细问之下,这“朝廷命官”竟是陈平安。
郭恒气坏了,洋洋洒洒数千言,痛陈历代君王姑纵外戚的后果,骂得皇帝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的吏部尚书素有直名,他是知道的,可这般疾言直谏还是第一次。
他立刻申斥昌平侯,让他回去严加管教自己的儿子,也不知他有没有往心里去。
后来听说两个孩子让魏寅赔了个底掉,又被昌平侯打了个半死,郭恒消了气,皇帝也消了气,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谁料魏寅这小子,竟敢挟私报复,在内廷追打平安,再不严厉管教,都要反了天了。
进了东暖阁,平安和魏寅正四目相对,用眼刀攻击对方。
皇帝看一眼都有些犯愁,平安才到人家胸口……
昌平侯跟在后面进来,双眼迷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一个不熟悉的孩子给陛下请安。
“坐吧。”皇帝语气和缓。
“是。”
昌平侯正欲升榻,忽听皇帝又道:“没说你。”
又见那孩子毫不客气,三两步跑到皇帝对面坐下来,自顾自的开始玩榻桌上的跳棋。
皇帝把玩着跳棋珠子,对昌平侯道:“魏良,你可知罪?”
昌平侯本来熏熏然,被皇帝这七个字吓得酒醒了一半,“扑通”一声跪地:“臣,臣不知何罪之有。”
“朕念在与皇后夫妻情分,对你恩宠有加,赐宅邸、赏庄田、封爵禄,实指望你恪守本份,以为勋戚之表率,却不想你竟仪仗皇亲身份强取豪夺、欺行霸市,漕运堵塞,你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变本加厉,如今你自己罔顾国法,还要教坏孩子。”
“还有你,你仿造人家的跳棋赚钱本就理亏,自己挨了揍怪到人家平安头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太后寿宴之后就滚回侯府闭门反省,一个月不许出门,以后再敢欺负他,朕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吃不了兜着走’。”皇帝拿魏寅骂平安的话来骂他,吓得他胖脸惨白,伏地不起。
皇帝再次看向魏良:“子不教,父之过,魏寅的问题到底出在了根子上,罚奉一年以儆效尤,回去跟你儿子一起反省。”
昌平侯仅剩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
皇帝就知道,对于这种悭吝到了极点的人,骂是没有用的,罚钱才能让他肉疼!
魏寅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地出宫时,还在后头问了句:“爹,陈平安背后的靠山到底是谁啊?”
昌平侯已经不想打儿子了,只当场将他掐死。
昌平侯府可以想见的鸡飞狗跳,而且爷俩都被禁足了,呆在府里闲来无事,天天都有强身健体的追逐大戏。
与魏家相比,陈家就显得母慈子孝多了。
林月白头一次被太后和皇后召见,从宫里回家的路上,一直绷着脸不说话,她从进宫起,就跟着几个品秩不高的命妇站在一起,举止端方,谨言慎行,冷不防就被人单独传进大殿之中去给太后祝寿,先给太后磕头,再给皇后请安,然后是淑妃和庄妃,之后是公主殿下……她这辈子也没磕过这么多头,磕得她心里直冒火,也顾不上紧张了。
太后见她从容有度,没有丝毫畏怯之色,还问起她的家世,听说她出身军户,又多夸了她好几句。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因为出身军户被夸……
一位国公夫人对太后说:“太后有所不知,这位林宜人在命妇之中也算小有名气。”
言罢,将她的“考勤治家法”讲述一遍,太后和皇后都饶有兴趣地听着,皇后虽拖着病体,依然要掌管后宫大部分事务,若能在后宫引用“考勤法”岂非事半功倍?
于是林宜人只好不胜其烦地为皇后耐心讲述,答疑解惑。
陈平安此时被人拎到乾清宫去跟魏寅对质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娘亲已经被安排与淑妃、庄妃二位娘娘同席了。
然后又是新一轮的蹂躏。
淑妃听说她是将门之女,主动与她攀谈,惹来庄妃几句不咸不淡的讥讽,然后两人一个目光带刀,一个话里带刺,针尖对麦芒地斗了半个时辰,陪坐的命妇们个个如坐针毡,林月白也一样,一顿饭吃得如同上刑,她拼了半辈子的演技,才保持着从容大气的仪态,坚持到寿宴结束。
结果皇后娘娘也没放过她,夸她言行举止端庄有度,令她到月底陪她接见外国使节的女眷……
马车里,林月白正在复盘自己的一言一行,她可不是平安这样的小孩子,头一次觐见中宫和太后,若是举止不当,是会连累丈夫的。
平安一脸堆笑地看着娘亲:“今天真的是个意外,我发誓没跟任何人提起我娘。”
林月白戳着他脑袋又气又笑:“你还需要用嘴提吗,你现在就是长了腿的活招牌,非要咱全家都货与帝王家不可。”
“也不全是,至少祖母……”
“你祖母年纪不轻了,你可放过她吧!”林月白道:“你这段时间忙忙叨叨的,有没有好好读书?”
平安心虚地笑笑:“明天一定好好读书。”
“明天休沐。”林月白乏力地劝道:“儿啊,消停半天吧,每天东奔西跑的,不累吗?”
平安像个小狸奴一样往娘亲手臂上蹭蹭:“听娘的都听娘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
……
平安这半年确实挺辛苦的,难得手头没什么事,只等着赢多乐开业了,一放松,就睡到了天光微明。
曹妈妈进屋收衣裳,平安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曹妈妈道:“才卯时正呢,再睡吧,不是下午才去郭尚书练字吗?”
“差点忘了大事,快帮我套车。”
平安迅速起床穿衣,然后去耳房敲窗户叫醒了阿蛮,两人乘车往正西坊的井儿胡同去了。
今年太医学招考定在五月初二,报名却是上个月就开始了的,这段时间,沈家夫妇严防死守,不允许女儿报名。但当沈太医亲眼看到足不出户的沈清儿的大名出现在考试名单中时,内心无比崩溃。
就猜是珉王殿下做了手脚。
可他就算是沈清儿的亲爹,也无权擅自取消她的考试资格,只得在初二这天申请与同僚更值,什么也不干,就待在家里守着闺女,防止她溜出去参加考试。
沈清儿起了个大早洗漱更衣、吃饭看书,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个爹。
“我要去茅厕。”沈清儿道。
“我也……”沈太医噎了一下:“在外头陪你。”
沈清儿:……
茅厕低矮,后墙只开了个小窗,沈清儿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朝外扔,等了片刻,便听见几声野猫叫,阿蛮从狭窄的窗口爬了进来。
……
平安走大门,大摇大摆地来到院子里,喊着要找清儿玩。
沈太医告诉他,清儿在茅厕,让他去堂屋里稍等一会儿。
“沈叔叔,我正有事找您。”平安道:“您快帮我把把脉,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总觉得精力不济。”
“你上了年纪?你精力不济?”沈太医哭笑不得。
“您快帮我看看嘛!”平安瞥一眼紧闭的茅厕门,拉着沈太医往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
沈太医只好令人取来脉枕,替他仔细把脉。片刻,他神情渐渐严肃,眉头微皱,又倒吸一口冷气,倒让平安真的紧张起来。
“沈叔叔,我有什么病?”平安小心翼翼地问。
沈太医问他:“最近是不是常有心焦躁动,精神亢奋,皮肉紧绷之感?”
平安想了想:“好像是。”
“是不是行如猿猴腾跃、狡兔蹿跳、片刻难安,如遇师长教诲,难有恭顺敬畏之心,常生逆反顶撞之念?”
平安不想承认,又怕讳疾忌医,只得承认道:“是。”
“此为形候,乃神气浮越、少阳相火之兆。”沈太医又观察了他的舌苔:“舌质红赤,舌苔薄黄,乃内热蕴结之候。”
“这是为什么呢?”平安问。
“概因小儿阳盛之体,加之日常宠溺太过,等你爹回来,揍一顿就好了。”
平安:“……”
沈太医笑点很低,说到最后把自己逗乐了,瞧他一脸吃瘪的神色,更觉好笑,别人家的小孩就是好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