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我让我爹参你们一本!……


    五个孩子像模像样的点了七八道菜, 又叫了一壶甜茶,四色果子,还想学大人点一壶酒的, 到底是没敢,平安便叫店家多添了一道花雕烧黄鱼。


    掌柜不迭应声,离开包厢,却并没有下楼, 而是继续躲在楼梯间暗中观察。


    孩子们逛累了,这家老店又向来口碑不错,菜还没上齐便大快朵颐起来,只是那道黄鱼迟迟不上。


    平安正想问问店家什么情况,便听砰砰两声,包厢大门被人撞开, 闯进一群帽子上插红翎,挎着铁尺长刀的官差,气势汹汹的将包厢前后门一堵。


    为首的捕头横眉怒目走出来, 待看清是几个孩子, 有些怔愣, 问那缩头缩脑的掌柜和伙计:“就是他们?”


    “正是。”伙计道:“他们拿竹筒窥探都督府内的情形, 连过路官员身上的纹路都看得清, 这对吗?”


    捕头沉吟一声:“显然不对。”


    “所以掌柜的命小人赶紧去府衙报官。”伙计道。


    捕头一声令下:“带走。”


    一群官差一拥而上, 走到几个孩子跟前, 愣是不知道从何下手, 迟疑了片刻, 索性一人一个抱了出去。


    这时他们才从错愕中缓过神来,平安挣扎大叫:“为什么抓我们?”


    “你们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跟我们走一趟吧。”那官差道。


    “牌票呢?没有牌票就敢乱抓人, 我让我爹参你们一本!”平安凶巴巴的。


    “还挺懂行。”捕头便拿出盖着府衙刑房官印的牌票:“白纸黑字,看清楚了?”


    平安:“……”


    “带走!”


    那捕头一脸正气凛然,平安的话他不是没听到,且不说是不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京城权贵遍地,大街上扔砖头都能砸出个几品官,要是怕弹劾,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平安被抱出包厢门的时候,又喊了一声:“我还没结账!”


    掌柜都有些感动了,在他们身后说:“免了免了,兹当是伯伯请你们,这么小出来做事也不容易……”


    平安:???


    ……


    须臾间,他们来到隔壁街的顺天府衙,其实天底下县衙府衙的结构都差不多,只有大小区别。


    平安被人一路扛进了仪门、大堂、二堂……


    因为视线受阻,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便问官差:“你们为什么总喜欢扛着人走路,不累吗?我们有腿可以自己走。”


    “腿太短,走起来慢。”那官差回答他。


    平安:!!!


    抓人就抓人,怎么可以人身攻击?


    一直走到三堂,五个孩子才被放下来,然后又进来几个官差搜他们的身。


    从王实甫、刘厦和邓驰身上只搜出一些零钱和几张纸钞,平安身上倒搜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孔子像,顾金生全身上下都是“作案工具”,图纸、刻刀、钉锤、绳锯、取灯儿……掏之不尽。


    官差索性将他抱起来大头朝下晃一晃,丁零当啷掉出好多奇怪的物件。


    平安倒不担心大伙儿的处境,因为杨知府见过他,应该可以证明他们的身份。


    谁知知府大人外出公干了,只有府丞在衙中,并不认得他们,又因他们身上的“作案工具”过于耸人听闻,府丞便开具一道行文,连行文带孩子一股脑塞给了北镇抚司。


    听说被带进了锦衣卫的势力范围,王实甫和刘厦强忍惧怕,年纪小些的顾金生和邓驰却被吓哭了。


    “别怕别怕,”平安宽慰道,“锦衣卫指挥使是我四大爷。”


    邓驰抽噎道:“别吹牛了,你姓陈,指挥使姓罗。”


    “不信?”平安凶巴巴地吵着要见缇帅和六太保:“立刻马上!不然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下一刻,就被年轻的校尉堵上嘴捆了起来。


    邓驰哭得更惨了。


    听说敌军间谍使用了一种很新的侦查工具和方式,六太保和十三太保都被惊动了,疾步便来到了看押他们的厅堂里。


    “陈平安?”六太保惊讶道。


    拘捕孩子们的校尉愣住了,没想到六太保真到认识这孩子。


    六太保身后的老校尉厉声训斥:“狗胆包天的东西,什么人你也敢抓?!”


    年轻校尉被骂得懵了:“是顺天府抓了人送到咱们这里的,说是漠北的细作。”


    老校尉怒道:“你看老子像不像细作?”


    六太保沉着脸,亲手将平安手脚上的绳索解开,又将他口中塞着的棉布扯出来。


    平安一阵干呕咳嗽。


    六太保好心帮他拍背,结果因为手劲太大,咳得更厉害了。


    十三太保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人啊?”


    “是缇帅的……”六太保想了想:“权当是侄儿吧。”


    邓驰和顾金生的哭声一下子停了。


    “哦,他就是缇帅的……”十三太保笑道:“我懂。”


    “你懂个屁。”六爷拿起顺天府送来的行文,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十三太保拿起大案上的可伸缩竹筒:“这是什么?”


    “千里镜。”平安道。


    “怎么用?”


    “一头靠近眼睛,另一头对准要看的方向。”平安道:“就能把远处的东西抓到眼前。”


    十三太保按他说的做,对着重重的院门看二门处的影壁:“瞎说,更小了。”


    “拿反了,”平安一脸无语,“大头朝外。”


    十三太保又将竹筒倒过来。


    “调整一下焦距。”平安道。


    刘厦壮着胆子补充道:“就是伸缩一下竹筒,调到最清晰的位置。”


    “嚯!”十三太保直接跟三重院子外影壁上的福寿如意纹中的大蝙蝠看了个对眼:“这是什么妖物?”


    六太保也拿过来看。


    “一个小物件而已。”平安酷酷地说。


    “你小子……”六太保拿在手里,东瞧西看,简直舍不得撒手:“有这么好的东西,不知道给我们缇帅送一件。”


    “只有这一件,”平安一脸郁闷,“而且在我们被抓之前刚刚做好,还没捂热呢!”


    六太保啼笑皆非:“你们也够倒霉的。”


    眼见夕阳西斜,怕他们的家人担心,六太保便让他们取回自己的东西,派人分别送回家去,顺便跟家里解释几句。


    “不用不用。”几个孩子忙不迭的摇头,把锦衣卫领回家,不把家里人吓出个好歹?


    六太保却坚持要送,这可都是皇子皇孙的伴读,万一出个什么差错,谁来担责?


    那年轻校尉也不知犯了什么轴,愣头愣脑地问:“可他们拿这千里镜刺探军情,该如何结案?”


    老校尉又骂他:“刺你奶奶个头。”


    六太保道:“他们每日挨着内阁读书,想知道军情还需要到外面刺探吗?”


    “啊?!”


    “走吧。”六太保勾着平安的脖子,挟着他往外走,还像拎鸡崽子似的将他拎过门槛。


    “不用麻烦了,六爷。”平安挣扎道。


    “别客气。”


    顾金生还想要回他的千里镜。


    十三太保往背后一藏:“暂时不能给你。”


    顾金生哭着出门,被几个身穿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送回家去。


    ……


    各家丢了孩子,第一时间自然是碰头交换信息。


    几个孩子衣着光鲜尤为显眼,往他们常去的地方一打听,很快就锁定了春秋楼。


    春秋楼的掌柜见人家父母找上来了,且看起来都是官身,登时就吓傻了,忙把下午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他们转而去了顺天府,把已经散衙休息的府丞从后衙拽了出来。


    府丞额头见汗,打了个马虎眼,说人被北镇抚司提走了,好在这时,陈琰的长随阿祥从家里找过来。


    好消息是少爷已经回家了,坏消息是家里又来了一群锦衣卫……


    众人神色大变。


    陈琰松一口气道:“那就好。”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哪里好了?


    ……


    平安就知道,夜猫子上门——无事不来。


    六太保不但将他送回家来,还抄走了所有关于千里镜的图纸。


    他气呼呼地对着他们的背影一个右勾拳一个左正蹬,小声嘟囔:“强盗!”


    全家人都松了口气,陈琰和林月白将他拎进屋里,细细盘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这样,简直是无妄之灾。”平安总结道。


    陈琰全程沉着脸,让平安心里没底,上次把锦衣卫招来家里就被罚禁足了七天,这次还是先认错的好。


    他还没开口呢,就听陈琰沉声道:“顺天府无凭无据就敢胡乱抓人,务必要参他一本!”


    平安:……


    他赶紧劝老爹,老百姓有检举细作的觉悟,官府有宁可错抓不可放过的敏锐,对国家来说才是真正的安全!


    更何况那“千里镜”确实能看清都督府内的人员调派。


    所以,从热心百姓到顺天府再到北镇抚司,都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可以参人家!


    他觉得自己没有长成熊孩子,全靠自己秉性纯良三观正!


    一番话倒让陈琰对他刮目相看。


    待平安出门,林月白有些担心,这样教孩子真的没有问题吗?


    陈琰笑道:“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我自然要向着他说话,你看他很快就消气了,都能义正言辞地教训他爹了。”


    林月白:……


    ……


    次日,皇帝就从罗纶口中听到了关于“抓捕细作”的乌龙。


    “千里镜,好大的口气。”他哂笑。


    可当他看到真正看到那竹筒制成的望远工具时,几乎是汗毛倒竖,立刻命人将几个“涉案”的孩子带进内廷。


    孩子们一致“指控”是顾金生做的,顾金生说是刘厦给的图纸,刘厦说是平安出得主意,平安眼珠一转,指着皇帝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珉王:“是殿下提供了材料。”


    珉王抗揍。


    珉王:??!


    皇帝这才明白,李泊言拿麻袋装走他殿中的水晶摆设是干什么用的,没想到这败家子,也能做些有用的事。


    平安偷瞄一眼面沉似水的皇帝,心中忐忑不安,难怪说伴君如虎,这种身份上的悬殊给人的压迫感也太强了。


    这时,皇帝突然朗声笑了。


    平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完了完了,要是把打仗治国都很厉害的皇帝大叔气疯了,岂不成了天下的罪人?


    “甚好甚好,你们有功,有大功!”皇帝道:“朕要赏你们,重重地赏!”


    到了下午,竟有太监到博兼堂传旨,封陈平安为从七品从仕郎,刘厦、顾金生为正八品迪功郎,另赏赐金银布帛若干。


    平安莫名其妙就有了官职,有点发懵,从七品是什么概念?小叔公从庶常馆被皇帝拎出来给皇子授课的时候,授的是翰林检讨,也是从七品……


    顾金生仍惦记着他的千里镜,谁知吴公公告诉他,千里镜是别想了,已经被送到工部拆开绘图,由专人负责造办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这家伙串频了吧?


    金生在哭, 刘厦在乐,平安拿着圣旨问胡学士:“从仕郎是什么郎?”


    他只听说过七匹狼。


    胡学士告诉他,从仕郎是散官, 没有实际的衙门和职务。


    “就是说不用干活也能领俸禄?”平安问。


    “这话说得……”胡学士刚想反驳,却发现好像是那么回事。


    平安欢呼一声:“不,用,读, 书,啦!”


    刘厦将厚厚的一册《尚书》往书箱里一扔,就想收拾收拾回家睡大觉,引来一众羡慕的目光。


    “站住!”胡学士呵斥一声:“谁说授了官就不用读书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皆有恩荫,难道都不用读书了吗?坐下!”


    平安和刘厦如霜打的茄子,连头顶的鬏鬏都耷拉下来。


    午休时间, 胡学士又将三个孩子拎到眼前,苦口婆心的告诫他们,散官毕竟只是一份荣誉, 非科举所得终非正途, 将来中进士、点翰林, 脚踏实地地走仕途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所以这个官, 除了每月有一点微薄且不一定能按时发放的俸禄以外, 并没什么实际作用。


    金生更伤心了, 既然必须读书的话, 他还是想要他的千里镜。


    ……


    今日官职大放送, 皇帝赏赐了三个伴读, 没道理忽略亲儿子。


    傍晚,他将珉王召入乾清宫,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珉王想要钱, 而且不要宝钞,但犹豫一下,又决定仍要水晶,因为顾金生说,市面上的东海水晶远不及宫里采办的清透。


    “千里镜都做出来了,还要水晶做甚?”皇帝问。


    “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物件要做。”珉王道。


    这要求多少有点太低了,皇帝又问:“除了水晶呢?”


    珉王想了想:“还想在博兼堂旁边腾出一间下房,专门给刘厦他们钻研机巧之物。”


    珉王这么说,心里也有点忐忑。


    今日胡师傅讲到《礼记?王制》,说司法官在遇到“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的四类犯人时,可以不经审讯而直接将其处死,因此古往今来,不论是供人享乐的奢侈品,还是为生活提供便利的工具,都会被视作“奇技淫巧”加以抵制。


    胡师傅选择在今天讲这一节,八成也是想给他们泼一瓢冷水,结果这一瓢冷水倒把珉王的叛逆之心浇起来了。


    原本只是觉得好玩,如今就想看胡师傅看不惯他们又拿他们没办法的样子。


    皇帝思忖片刻:“这样吧,每三日开放一个时辰,不许过分沉溺,还是要以经史为正业。”


    “谢父皇!”珉王高兴极了。


    次日就与大伙商量,该给这间下房取个什么名字好。


    平安道:“研精究微,磨砥刻厉,不如就叫研究所吧?”


    几人一拍即合。


    研究所也要悬挂匾额,平安索性寻了个机会,请皇帝亲自来提,还殷勤地围着御案磨墨铺纸。


    皇帝被他磨的没法子,选一根狼毫大楷,一手拎着袍袖,一手执笔,在纸上写下“研究所”三个大字。


    平安围着皇帝转了几个圈圈,夸赞道:“陛下的字,真是铁画银钩,苍劲有力,我什么时候……”


    吴用纠正道:“什么你呀我呀,要称臣。”


    平安笑嘻嘻地改口道:“臣什么时候可以有陛下的功力?”


    “你到朕这个年纪就有了。”皇帝道。


    平安不以为然:“臣就算到了您的年纪,也没有您的气力啊。”


    “所以你要练好骑射,才兼文武,一通百通。”


    “臣长大要像陛下一样允文允武,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平安道。


    吴公公几乎要捂他的嘴,这叫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皇帝却被他哄的红光满面,当即又附赠他们一副楹联。


    上联为:研精究微,磨砥刻厉;


    下联为:探奥求真,砺志铭心。


    要不是大内宫禁规矩多,平安甚至还想办个剪彩仪式。


    ………


    又过几日,有人带他们三人去吏部,领取他们的官服、敕书、大印、官防等。


    所以散官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那枚鸡血石的官印看上去还挺值钱。


    官服是小叔公同款的缩小版,但很神气,苎丝纱罗质地,蓝青色的边缘,淡青色的云纹,胸前缀着代表七品文官的鸂鶒补子。


    再回头看爹娘一副人在神不在的样子,平安也像做梦一样。


    真神奇啊,不但没能阻止老爹当官,连他自己也当官了……


    虽然他这种未成年散官穿官服的机会不多,但也还是有的,比如四月初公主和驸马的婚礼。


    看着一对新人珠联璧合,平安全程姨母笑,又不知怎么被帝后二人召到跟前,说了好久的话。


    却不知,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有一道目光始终跟随着他。


    ……


    璐王府。


    高泰将一个极小的劄子奉给璐王李泊亭。


    许是将要入夏,璐王这几日心烦气躁,满嘴燎泡,劄子也懒得翻:“念给我听。”


    高泰因道:“陈平安的外祖父叫林肃,世袭军职,十年前曾在宣州指挥使司做佥事,受今上节制。但林肃的老家在江南,他的女儿,也就是陈平安的母亲也在家乡长大成婚,与陛下没有任何交集。”


    璐王沉思片刻:“有没有一种可能,陈平安不是陈琰夫妇的亲生子,而是被人从宣州送回江南抚养的?”


    高泰道:“没那个必要吧?退一万步说,即便陛下有了私生子,直接请先皇册封便是了,何必遮遮掩掩送到给不相干的人去养,任其流落民间呢?”


    璐王又沉思片刻:“万一是跟漠北女人生了孩子呢?”


    高泰:……


    这活爹怎么不去写话本儿?


    璐王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尴尬地咳嗽一声,总算将这件事揭过去:“叫宪儿来,我有事嘱咐他。”


    璐王叫来李宪,无非还是叮嘱他要好好读书,要与平安多亲近。


    李宪一脸苦大仇深,这两件事根本就是互为矛盾的,平安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好好读书了,更气人的是他一边玩出各种花样,一边也能把该读的书读好,毕竟他可是状元的儿子。


    璐王险些气死,状元儿子怎么了?你还是皇孙呢!


    看着长子呆头呆脑的样子,璐王缓下一口气道:“不是逼你去考状元,但至少要比你四叔强,这个要求总能做到吧。”


    李宪喏喏应是。


    璐王问:“你四叔最近在学堂里表现如何?”


    “挺好的。”李宪道。


    璐王知道李宪在敷衍他。


    这孩子中人之姿,秉性还算纯良,算不上有天赋,但沉稳懂事,还算省心。


    皇帝从前常拿幼子长孙作对比,直言李泊言要是有李宪一半乖巧懂事,他做梦都能笑醒。


    璐王也曾引以为傲,李宪毕竟是名副其实的长孙,也算弥补了自己非嫡非长的遗憾。


    可是自从宫中开设博兼堂,一切都在往不利的方向发展。


    亦或者说从很早开始,他的计划就频频失控,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力量在与他对抗,又因微不可查而避无可避。


    自父皇登基以来,他花费巨大的代价邀结人心,营造贤王的名声,他以为得到满朝文武的拥戴,就能顺利得到储君之位。


    可最近他猛然发现自己陷入一个误区,父皇保护言路、虚心纳谏,唯独立储这件事根本不理会朝臣的意见,而他偏偏不是大哥,没有宗法上的绝对优势,名声再响亮,也要得到父皇的认可才行。


    更让他焦虑的是,四弟最近在博兼堂搞出好大名堂,不但连得赏赐,还开了个什么研究所,据可靠人士透露,父皇选派了年少聪明的女官和太监进入研究所学习和听差。


    偏偏这些活动,他的三个儿子一概没有参与,他最近总忍不住想到一句民间俗语——那啥都赶不上热乎的。


    气得他生了一嘴燎泡。


    璐王命长子下去,又叫来他身边的太监。


    太监低声说:“赵学士的早课上,珉王殿下总是爱打瞌睡。赵学士听从殿下的吩咐,从不加以约束。”


    璐王微哂:“陛下面前,请他多为珉王殿下美言。”


    “是。”


    太监退出去,高泰难以置信地说:“殿下不去告状,怎么反为他说好话呢?”


    “一个荒唐之人偶然爆发灵光,人们会说他孺子可教,可一个检点之人突然变得荒唐,人们只会说他原形毕露。”


    ……


    此后一段时间,赵学士单独奏对时,常称赞珉王循规蹈矩,勤勉好学,胡学士和陈检讨不是忍不住的时候一般不告状。


    以至于皇帝内心狂喜,他那野狗一样的儿子终于洗心革面,开始做人了!


    事实证明,人心对多么新鲜的事物也会慢慢适应,珉王做人日久,老父亲的狂喜逐渐降为欣慰,继而成了常态。


    这日清晨,赵学士在博兼堂中讲课,见珉王又在补觉,遂干咳一声道:“昨日我们讲了楚辞‘商风’,珉王殿下,你来说一下,何谓‘商风’?”


    平安推了他一把,珉王迷迷瞪瞪地站起来。


    “商风。”平安小声提醒。


    珉王站直身子,神色笃定:“伤风,是一种很常见的热病……由于风邪入体,引起头痛,咳嗽,鼻塞什么的……”


    满堂笑声。


    平安:……


    这家伙串频了吧?


    廊庑之下,皇帝正负手弯腰从窗外往里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登时有些恼火,他本以为这孩子已经开窍了,没想到还是朽木难雕。


    皇帝的身后,璐王也是眉头微蹙,对皇帝道:“臣听宪儿说,有位陈师傅仅仅是个翰林检讨,常带着皇子皇孙读些不入流的杂书,不知此人受谁举荐?”


    皇帝不动声色地说:“是朕。”


    璐王:……


    “父皇圣心独裁。”他险些闪着舌头,一箭双雕的计策失败。


    皇帝正要嘲讽他两句,殿内又传来赵学士的声音,重新吸引了他的目光。


    “殿下,此‘商风’非彼伤风。”赵学士道:“璐王子,您来说。”


    李宪站起来,朗声回答:“商风就是西风,‘商风肃而害生,百草育而不长’。”


    皇帝稍感欣慰。


    再看珉王,他正一脸幽怨地看着平安,平安用口型告诉他,都说了是‘商风’,你自己想成什么了,得亏没说成有伤风化……


    赵学士喟叹一声:“殿下始龀之龄,当立志于学,切不可昼寝于学堂之上,坐吧。”


    珉王松了一口气,坐下来。


    暗道一声奇怪,赵学士一般不管他上课睡觉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博兼堂外,皇帝沉声道:“召陈检讨去雍肃殿。”


    陈敬时赶到雍肃殿时,门口的小太监在他耳边说:“珉王殿下上课睡觉,被陛下撞个正着。”


    陈敬时感激道:“多谢公公提点。”


    小太监将他引入殿中。


    皇帝正在批阅奏疏,头也不抬地问他:“珉王最近在做什么。”


    陈敬时恭声回答:“殿下最近在查医案,常看到很晚。”


    皇帝皱眉:“他查医案做什么?”


    “殿下说要在入秋之前找到答案,臣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陈敬时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皇帝的伤病不是他一个外臣可以议论的。


    皇帝哑然,他的旧伤每逢夏末入秋时极易发作,一直以为小儿子没心没肺,想不到他不但记得,还在试图想办法。


    仔细想想,珉王的确是个粗中有细的孩子。


    太医都没辙的事,他一个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近来常打瞌睡吗?”皇帝问。


    “偶一为之。”陈敬时道:“咋暖天气,大人晚睡尚且容易困乏,何况一个孩子。”


    皇帝面色稍霁:“得空帮朕劝一劝他,别在这件事上糜费光阴了,好好读书,别辜负朕的期望。”


    “臣遵旨。”陈敬时道。


    第103章 第 103 章 真不让人省心啊…………


    回到家里, 陈敬时关起书房门,首先将此事告诉了陈琰。


    陈琰的关注点与皇帝如出一辙:“他为什么上课睡觉?”


    “赵学士惯的呗,有些孩子的上限就是大人的底线, 我和胡学士的课他可从不敢睡觉。”陈敬时道。


    陈琰觉得奇怪,赵学士放任他睡觉,却又在陛下第一次来博兼堂的时候突然提问珉王……


    “捧杀。”他说。


    陈敬时也意识到不对了,晌午他只顾着见招拆招, 没有细想这中间的关窍。


    “也是碰巧了,他问商风,珉王答成了伤风。”陈敬时道:“是以陛下问我,我只能打个马虎眼,说他熬夜查医案。”


    “你敢欺君?”陈琰道。


    “珉王最近是真的在查医案,也是真的为了陛下的旧伤, 只是不至于那么用功而已。”陈敬时道:“也不算欺君吧。”


    陈琰看着窗外跟阿吉追逐打闹的孩子,目露担忧:“都说璐王殿下孝悌贤能,如果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容不下, 说明他从前那些孝悌之行都是假象。”


    联合师傅处处捧杀弟弟, 再处心积虑地告一状, 让陛下对他失望。


    这样的人若当了太子, 百官必要站队, 不顺从他的人便要遭到报复, 朝廷岂不乱了套?


    可陈敬时的行为, 又何尝不算一种站队呢?


    “小叔, 你真的想好了?”陈琰问。


    陈敬时笑道:“我还有得选吗?人家显然没打算给我留活路啊。”


    否则今日御前奏对的就不是他, 而是胡学士了。


    看着陈琰担心的神色,陈敬时蛮不在乎道:“当然了,我志不在结党, 待这一任考满,珉王也该开府了,我会向朝廷申请外放,反正京城有你在,我只管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做知县去。”


    陈琰:“……”


    居然有翰林官员上赶着外放……


    足见这世上根本没有改邪归正的逆子。


    ……


    陈敬时的原则是大人之间的事尽可能不要影响到孩子。


    因此珉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旧每天读书、骑射、读医案、去研究所里看刘厦他们做实验。


    皇帝倒特意去了淑妃处一趟,摸着珉王的脑袋发出一些感叹。


    珉王不明白父皇大半夜抽什么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借口做功课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赵学士才是最忐忑的人,那天的事仿佛没发生过,没人因此受罚哪怕只是一句申斥,依照陛下的脾气只有一种解释,他早就看出了端倪。


    果然,数日之后,皇帝以年力不济为由撤掉了赵学士,仍换回王时来王阁老给他们授课。


    皇帝心里清楚,文官眼里最好的君臣关系是“圣天子垂拱而治”,璐王完美符合他们的幻想,为此不惜给珉王使绊子,国家一日无储,这种事就在所难免,可现在让他立储,又有些下不定决心。


    ………


    孟夏时节,肝虚火旺,通政司收到的弹章都变得多了起来。


    某某官员随地吐痰,某某勋贵口出秽语,陛下多久没去皇后宫中了?公主和驸马天天腻在一起不合祖制……


    炎热的夏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谁知到了四月底,户部观政的新科进士郑行远上书弹劾晋州道督粮参政渎职贪墨,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皇帝将奏疏留中不发。


    谁料三日后,他又弹劾左佥都御史、晋州巡抚刘仪贪污军饷。


    又被留中不发。


    再三日,他又弹劾兵部左侍郎吴珩文对晋州道贪墨现象隐匿不报。


    兵部三位堂官头一次联合上书,直言晋州一带边情正紧,督粮道如火如荼的督办军储,郑行远谤讪大臣沽名钓誉没事找事扰乱军心,建议陛下治他的罪。


    皇帝表示很有道理,让锦衣卫把郑行远下了诏狱。


    这天学堂休沐,平安帮老爹到吏部跑腿送文件,离开的时候从几个小吏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其实大家并没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因为在大雍,文官挨廷杖、下诏狱挺普遍的,像郭恒、徐谟、王时来、陆昉这些大佬,定期的要往外捞一捞,以保护言路畅通,劝天子虚心纳谏。


    可郑行远都还没有授官,还只是个观政进士,谁想得起捞他!


    最关键的是,听说在诏狱里呆久了会没命。


    平安想折返回去找二师祖时,却听说他有事外出了。


    ……


    回家的路上,平安找了一家水爆肚的摊子坐下来,迫使自己冷静一些。


    阿祥从灶上端下一碗水爆肚,平安吃了几口,发现比起郭琦带他去的那家味道逊色太多,加之有事压在心头,有些难以下咽。


    他很少吃饭不香的。


    想起郑先生到家里做西席的时候,他拒绝拜师,压根没拿他当师长,可郑先生不恼不火,依然兢兢业业的教他学问,还与他相互探讨。


    后来到了甜水胡同学堂,郑先生遇到了一群智商奇高的学生,他并未羞恼、自卑,或摆出师长架子强行让人屈服,相反,他选择教学相长,努力扩充自己的见闻来应对学生的“刁难”。


    他是看似木讷实则颖悟的真君子,可他的颖悟又与官场格格不入——他连官都不算,只是一个候补的观政进士,就敢弹劾三四品的大员了。


    真不让人省心啊……


    阿祥在吏部时一直等在门房外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平安忽然说了句:“回家拿上牙牌,进宫!”


    ……


    平安知道皇帝只是喜欢逗着他玩儿,他也不指望自己在他心中能有多重要的地位,只是希望皇帝看在他出了那么多主意的份上,能见他一面,听他说几句话,只要能保住郑先生的命,拿他的官职去换也行,反正都是身外之物。


    正午头上,暑热难耐,夏蝉嘶鸣。


    皇帝见了几位阁臣商议边事,又批了厚厚地一沓劄子,人困体乏,正要靠在榻上小憩片刻,就听见门外一阵哭声。


    小孩的哭声,又尖又吵,惹得人心焦气躁。


    他还以为安阳公主被抱出来了,转念一想也不对,不到一岁的安阳哭不出这种声音。


    “谁在外面吵闹?”他朗声问。


    外间侍奉的冯春疾步进来:“回陛下,是小陈大人想要求见陛下,奴婢告诉他陛下在午休,他就哭,奴婢一时哄不好……”


    “哪个小陈大人?”皇帝问。


    “从仕郎陈平安。”冯春道。


    皇帝直了直腰:“朕当是谁,你惹他干嘛?让他进来。”


    冯春忙应一声,出去带平安进来见驾。


    平安哭哭唧唧地磕头行礼。


    瞧着他眼睛哭成了核桃,皇帝一脑门子问号:“谁欺负你了,冯春?”


    冯春两眼瞪得溜圆。


    好在平安摇头道:“不是,陛下,是臣的老师被下诏狱了。”


    “你老师?”皇帝迅速排除了刚刚见过面的王时来,惊讶地问:“胡学士下诏狱了?”


    “不是胡学士,是臣以前的西席,臣的授业恩师郑行远。”平安边哭边说,呜呜啦啦听不清楚。


    “你先别哭,慢慢说。”皇帝道。


    平安啜泣道:“刚刚进京那两年,我爹公务繁忙,经常不着家,是郑先生教臣做人的道理,教臣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的学问,郑先生待臣比亲爹还亲,臣无法袖手旁观。”


    皇帝:……


    总觉得哪里不对……


    “臣还听说诏狱之中阴暗腐浊,即便不受刑也很容易生病,所以贸然来求见陛下,臣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陛下饶我老师一命。”


    平安悲从中来,自顾自地哭个没完。


    皇帝还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呢,料想郑行远确实是个人品高尚的君子,而非沽名钓誉之辈。


    “平安,哎,平安。”皇帝缓和了声音:“你先起来,朕没想要他的命。”


    平安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


    皇帝摆手屏退众人,只留平安单独在殿中。


    “知道你老师为什么下狱吗?”


    “知道,”平安沙哑着嗓子,“弹劾了几个高官,说他们贪墨军需。”


    皇帝点点头,其实他在晋州一带驻守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军方贪墨的事实,可以想见,西南、岭南一带的军队也是如此,可在他心里,边事比惩贪更要紧。


    所以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皇帝对他说:“晋州正在战时,此时查贪腐,势必导致军心震动,于战事不利,能听明白吗?”


    平安点点头:“能。”


    “朕让你老师在诏狱里消停几天,等仗打完了,朕会授他户科给事中一职,配合三司彻查晋州官军,扫清蠹虫,重固大雍北疆,但在此之前,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要再说任何人违犯国法,战时权宜就是国法,能听明白吗?”


    平安又点点头:“能。”


    “很好,连你个孩子都听得明白,想必你那一根筋的老师也不至于再发昏。”皇帝道:“朕写一道手诏,你带到诏狱去给他看,阅后即焚。”


    平安愣愣点头:“是。”


    ……


    平安带着皇帝的手诏来到北镇抚司,先见了指挥使罗纶,四凤叔长四凤叔短的套近乎。


    罗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问:“谁欺负你了?”


    平安忙道:“没人欺负我,只是担心郑先生。”


    “人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罗纶道:“让他们带你去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


    得了罗纶这句话,平安便放心跟着几个校尉往诏狱去。


    这些锦衣卫人高马大,脚步极快,平安两条小短腿都快摆出残影来了,一路小跑才勉强跟紧他们。


    从天光大亮的世界进入黑暗潮湿的诏狱,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两名守卫提着防火灯笼赶来,平安也主动讨了一支,才看清眼前的路。


    听说诏狱里关着的,不是大忠大善,就是大奸大恶。


    但并非他想象中阴森恐怖的阎罗殿,其实罗纶上任后特意消杀清洁过,除非上峰特别交代的重点人犯,大部分普通监舍还勉强过得去。


    走到尽头处的一间,狱卒打开牢门,锁链哗啦啦坠地,平安终于见到了小郑先生。


    小郑先生见到平安,眼眶都红了。


    平安围着他转了几圈,见他没有受刑,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总算放心一些。


    郑行远在观政时发现军需数量有异,继而发现晋州官军沆瀣一气,贪墨现象严重,愤而上书弹劾,自己却下了诏狱。


    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很大,既愤怒又焦灼,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平安问他:“学《孟子》的时候,我给您讲过‘曹敞收葬’的典故,您还记得不?”


    郑行远颔首哽咽:“亮直者不见容于冗辈中矣。”


    意思是,真正诚心正直的人是不会被平庸之辈接受的,必定会遭受毁谤、打压,难道要因为平庸之辈否定自己吗?


    平安随即拿出皇帝写给他的手诏来。皇帝在信中循循善诱,谆谆而教,请他顾全大局,暂待一时,他日必有重用云云。


    都把小郑先生感动哭了:“微臣何德何能,得陛下亲自教诲,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体谅陛下的苦心。”


    平安这才松一口气,打开灯罩,直接将手诏焚毁,又打量起监牢中的环境来。


    等郑先生哭得差不多了,他起身朝牢门外喊人。


    校尉带着狱卒过来,问他小人家有何吩咐。


    平安道:“吩咐不敢当,劳烦帮忙换一套干燥的被褥,再添一副桌椅,灯碟都裂开了,换一换,找两本书来解解闷,笔墨纸砚备齐,万一他想作诗呢,不要给他喝生水、吃隔夜饭,多送些时令果蔬,谢谢。”


    校尉问狱卒:“都听见了?”


    那狱卒黑着脸去办了——比他爹都难伺候。


    第104章 第 104 章 三日之内有血光之灾


    回到家, 平安蹑手蹑脚溜回他的东厢房,阿吉跟在后头,狗狗祟祟, 还是撞上了从堂屋里出来的陈琰。


    “怎么去了那么久?”陈琰问:“眼睛怎么了?”


    平安揉一揉。


    “别用脏手揉眼。”陈琰道。


    “昨晚没睡好。”平安故作随意:“研究所有点事,我进宫来着。”


    陈琰笑道:“你们还真把那研究所像模像样地开起来了。”


    平安提到研究所,总算没那么心虚了:“是啊,陛下特意遣了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太监来帮忙呢。”


    陈琰也不再问他具体在研究什么, 小叔或许还能听得懂,他是完全听不懂的。


    “爹爹,没什么事,我回房了。”平安道。


    陈琰应了一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觉得哪里不对, 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有礼貌?


    等他得知的事情始末的时候,小郑先生都已经被平安捞出来了……


    郭恒最近实在太忙,等他腾出手来打算从中调和的时候, 才知道被人捷足先登了。


    又听说陈平安小朋友瞒着所有人大闹凌霄殿, 去圣驾面前求情, 还去诏狱里上下打点, 比较庆幸的是因为跑得急没带钱所以没有行贿——火气蹭蹭往头顶蹿。


    他吃准了陈琰舍不得揍儿子, 趁其不备直接将陈平安拎进签押房。


    平安先前给自己算过一卦, 卦文说他三日之内有血光之灾, 便提前把家里的书房清过场了, 什么掸子、镇尺, 所有长条形物品都藏得严严实实。


    谁知还没回家呢,先被二师祖拎了过来。


    郭恒沉着脸栓起门来,拿出一柄戒尺。


    平安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这不是郭琦同款吗,怎么给带到衙门里来了?


    他开始慢慢往门口出溜。


    “跑什么?不是很能干吗?”郭恒沉着脸:“伸手。”


    平安将手背到了身后。


    “三,二……”


    二师祖淫威之下,平安又把手伸了出来。


    郭恒只捏住他的左手。


    “啪”地一声,平安一哆嗦,把右手缩了起来。


    郭恒心里头又气又笑:“缩那只有用吗?”


    平安摇摇头,眼泪就甩了出来。


    这孩子真哭起来几乎不作声,只是吧嗒吧嗒掉眼泪,眼眶鼻尖都是红的,可怜兮兮的样子,郭恒瞧在眼里,险些下不去手。


    “小小年纪遇到了难处,就该立刻告诉长辈,怎么敢擅自做主?”郭恒问。


    平安小声道:“我本来是想跟我爹说的,可转念一想,我爹也没那么大本事啊,还是得跟您说,可转念又一想,那不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吗?我直接去找陛下,不牵扯任何人,不是更利索吗?”


    郭恒又打了他三下:“你哪来那么多转念一想?”


    平安疼得肩膀一缩,他长这么大都没怎么挨过打,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真以为自己好大的本事?陛下和罗指挥使看在你年纪小,不计较你的失礼,愿意给你一些方便罢。


    “还学会装哭了,说什么‘你爹不着家’的话,你爹几时不着家过?”


    平安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郭恒气得又敲了他好几下。


    昨日乾清宫议事,皇帝见到陈琰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不要总不着家,十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去,陈琰人都僵住了,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平安想象着老爹当时的窘迫,险些破涕为笑,可他深知正在挨揍的小孩笑出声来会是什么下场,咬着嘴唇把两辈子的难过事都想了一遍。


    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他们心胸宽阔,不跟我一般见识,这样不是很好吗?您不用冒险得罪陛下和同僚,郑先生也被捞出来了,我一个小孩子要救老师,又没人可以指摘什么。”


    小嘴叭叭的,又给自己换来一顿戒尺。


    郭恒记着数,打足了二十下,才搁下戒尺,苦口婆心地说:“往后要记住,陛下有事垂询,你当知无不言,可你有下情,却不该越级陈禀。”


    “为什么?”平安问。


    郭恒打开书案抽匣,拿出一枚银章给他看:“你可知道,我朝三品以上官员都有这样一枚银章,盖有此章的奏本可以直达天听,除了陛下任何人不得拆封。”


    平安点点头,他知道,这叫银章密奏。


    郭恒又道:“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真的使用这枚印章,因为你与皇帝走得近,遇事就写密折,别人会怀疑你进谗言,会被同僚排挤、攻讦、甚至断送仕途。”


    平安呆住了。


    郭恒又道:“平安,你很有几分灵气,讨人喜欢,可你难道永远不长大吗?我与你大师祖还能在朝几年,还能护你几年?


    “你若资质平平永远不涉足官场,随你怎么淘气,我们管你一辈子平安富贵便是了。可你如今是皇子皇孙的伴读,未来还要科举入仕,你恨也好怨也罢,二师祖得看着你好好走,不走偏,得善终。”


    平安本来都不哭了,听到这句话鼻翼又开始发酸。


    “我不会走偏的。”平安抽抽鼻子。


    郭恒又与他说好,以后只管做好分内之事,不要轻易参与朝政,遇到困难要告诉大人,不可擅作主张,听他一一答应下来,才放他离开。


    ……


    散衙后,陈琰带平安回家,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一路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平安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娘亲,索性一头扎进房间,换了衣裳打散头发,倒在睡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睡觉,可以暂时逃避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就会好很多,然后再思考解决方法,不容易出错。


    林月白自然心疼,孩子平时皮起来恨不得当场打死,可真要是在外面被揍了,倒像是剜她心似的。


    忙叫人打开陪嫁的箱笼,拿祖传的去肿化瘀的膏方出来,趁着平安熟睡,化在手里搓热,帮他擦在手上。


    看着儿子熟睡的模样,陈琰问妻子:“心里难受吧?”


    “难受什么。”林月白道:“两位老师拿他当亲孙子似的,教他是为他好,这孩子胆子也确实太大了。”


    锦衣卫,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这孩子玩一样地进进出出,更不用说面对天子口无遮拦、行止由心,再不约束一下,真的要大闹灵霄宝殿了。


    ……


    平安醒来时,娘亲还在屋里睡觉,老爹已经上朝去了,四周一片药香,手也没那么疼了。


    背着书箱登上家里的马车进宫,珉王看着他的左手,瞠目结舌:“你也会挨揍?”


    平安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乖巧听话的李宪会被揍,聪明伶俐的平安也会被揍,珉王这下更加确信,人活着终究是要被揍的,根本没有努力的必要。


    平安给他一个大白眼。


    “正要跟你说,我的研究有了新进展。”珉王说着,翻开一本《三国志》:“原来答案不在医书里,在这里。”


    他指出几行字:“羽尝为流矢所中,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医曰:‘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


    平安:“……”


    所以你查了两个月的医书,就查到了“刮骨疗毒”?


    “不行吗?”珉王问。


    “当然不行了!”


    平安叮嘱他,这话私下说说就罢了,千万别说给太医听,人家会说你谋杀亲爹的。


    珉王还想跟他多掰扯几句,胡学士来了,也便将无关的东西收了起来。


    ……


    生辰之前,平安手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又恰在五月初,临近端午,刘婆子曹妈妈她们包粽子时,他也跟着捣了好半天乱。


    到了端午节前一天,家家将艾草与菖蒲倒插于门楣,大师祖母往他手上系了一根五色丝线,并嘱咐他端午第二日抛进河里;二师祖母将一只装有朱砂和雄黄的香囊挂在他身上,寓意趋吉避凶。


    做个孩子真好,平安想,要是永远不用长大就好了。


    可是他不能总长不大,这几天他好好反思了一下二师祖的话,既然不能做*爱搞事的小孩子,那就转型做大人吧!


    端午节,官员照例休假,学堂放假一日,一大早起来,九环她们要用草药熏蒸屋子,以达到驱瘟的目的。


    平安被撵到院子里,娘亲在荡秋千,老爹端着盛满桑葚的盘子挑挑拣拣,拣出一颗紫透了的喂到她嘴里,让平安莫名想到一只喂大王吃葡萄的狐狸……


    看到平安出来,陈琰不动声色地搁下盘子,坐到一边去看书。


    平安凑过去,围着他转了两圈:“爹,什么时候教我做八股文?”


    “不急。”陈琰道。


    平安觉得以自己的水平,似乎可以试一试县试了,不过在此之前,他有两个难关要攻克,一是得学会作八股文,二是要把科举官方指定字体馆阁体练好。


    一般智商正常的孩子,从小开蒙读书,会在十二三岁时达成这两个成就,也有不少神童十岁之前就能做到,他都已经九岁了。


    可是看老爹这态度,似乎短时间内不打算教他的。


    平安转头又去找到大师祖——你不教我,我就去找你老师。


    谁知大师祖的反应与陈琰如出一辙:“小小年纪不把书读好,学那应试的时文做什么?”


    “应试的时文,当然是为了应试啊。”平安说了句大废话。


    沈廷鹤道:“你从前对科举兴致缺缺,怎么突然急着去应试了呢?”


    “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平安道:“现在长大了,我要变得很厉害,要保护你们。”


    沈廷鹤哑然失笑:“你还不够厉害吗?手不疼了?”


    “早不疼了。”平安搓搓手:“您别打岔。”


    沈廷鹤因道:“八股只是表,学识才是本,不能做到腹中有物,空学技巧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说罢,又仔细问他最近的学习进度,并做出了调整——天天想东想西的,功课还是少了。


    平安丧眉耷眼地应着,转而又去找二师祖,让他教自己应试的馆阁体。


    八股可以以后再学,字总要提前练起吧。


    他今年的春联又成了坊间热评Top,小时候全然不往心里去,渐渐长大反而开始在意起来,他仔细对比了两年的春联,明明感到进步了,还是会被人嘲笑。


    郭恒笑道:“我让你每天多写一百个字,你不听,反尔理会那些庸人俗人的嘲笑,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平安也跟着笑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按自己的节奏慢慢来,不要急功近利。”郭恒道:“你现在去学馆阁体,有形而无神,只会得到满纸匠气。我这里有几幅帖子,你拿回去临,下次休沐拿给我看。”


    “……”


    平安眸光一闪:“二师祖,我突然想起锅上煮着粽子,我先回去了!”


    没跑两步,又被揪着耳朵拎回去。


    被两位大佬踢皮球,还喜提加作业的陈平安小朋友第一次长大失败。


    回到家时,堂屋里已经充满江米的香气,食桌上的粽子堆成小山,爹娘和小叔公在席间谈笑。


    “平安,来,就等你了!”陈敬时道。


    平安放好字帖,洗了手,来到食桌前坐下:“开席!”


    第105章 第 105 章 大雍需要的,不止是一……


    七月中旬, 西南、岭南、北境捷报频传,圣心大悦,立刻告谒太庙, 感谢天地祖宗,并令内阁拟旨论级行赏。


    朝廷的军队打了大胜仗,皇帝自然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大力调查贪腐,但在七月底, 他亲自召见了晋州巡按御史,谈了半个时辰。


    凡是封疆在外的重臣,多要在京中维持深厚的人脉关系,毕竟远离帝侧,难免会忧谗畏讥,朝中有人说得上话, 有时比实打实的政绩还要有分量。


    因此这次君臣奏对传到晋州,使晋州官场和军方上下都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按照国朝特有的官制,巡按御史的任期为一年, 每年八月出巡, 一年后回京述职, 他们可以监察官员、考察政务、参与兵事, 明察暗访, 搜集官员违法贪污的证据, 弹劾纠举, 整饬不法, 权力极大。


    晋州巡按御史王文焕是王实甫的一位堂伯, 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沈廷鹤举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为人明达干练, 正直耿介。


    朝廷的任命下达后,郭恒特意见了他一面,让手下侍郎将晋州的复杂的人事情况向他介绍一番,并表示巡察期间若遇到阻碍,可以行文吏部,吏部将全力支持。


    王文焕猜测是陛下嘱意郭恒这样做的,对此更加重视,八月初便带着小吏和一干扈从启程上任。


    ……


    中秋之后,天气转寒,皇帝再次旧疾复发。太医直接住进配殿轮值,大殿内充斥着酸苦的草药味。


    皇帝撑着病体料理国事,璐王一边侍疾,一边从旁协助。


    皇帝一直在观察他,条理尚算清晰,日常庶务皆能妥帖处置,只是每遇非常事宜,应变之策稍显迟滞,该威压的时候没有雷霆手段,该怀柔的时候又欠缺圆融。


    病中的天子又开始焦虑起来。


    大雍建国百年,看似成平日久,实则已显露疲敝,因此他登基的几年一直在推行新政,就是希望让国朝重新焕发生机。


    大雍需要的,不止是一个守成之君。


    因此当天夜里,皇帝又将珉王叫到榻前侍疾。


    撑着昏沉的病体教他治国安邦的道理,传授处理政务的方法,循循善诱,谆谆教导,换来的是高热灼心险些昏厥……


    珉王急忙叫来沈太医,沈太医苦苦哀求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寻常人教导孩子功课都不免动怒伤神,重病之时就不要做这等凶险之举了!”


    次日,皇帝登基五年以来第一次称病不朝。


    百官都在担心圣体,问候请安的奏本堆满阁老们的案头,具被贴上简单的票拟搁置一旁,六科科抄之后,用一口大箱子装着,只抬给皇帝看了一眼便被抬走了。


    平安这几天很忙,学业之外还有大师课,两位大师还额外加了功课,但百忙之余还是抽时间写了一份“恭请圣安”的奏疏。


    刘厦对他说:“这种时候都会上书,陛下不会记得谁是谁的。”


    平安告诉他:“这种时候陛下不会记得谁上过书,但会记得谁没上书。”


    刘厦一想,也有道理,便也拉着顾金生赶紧写奏本,小心被当成刺头。


    别说,还真有一位没有问候皇帝的,提都没提一句。


    户部侍郎韩让的奏本,满纸都是纸钞的改革之法,并附赠裁减以及皇室成员开支用度的谏言,这里也包括皇帝本人。


    这回不只是吕畴,连另外三位阁老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人家陛下尚在病中,你上书劝人家少花点钱,这不是雪中送刀子,刀刀戳人心窝子吗?


    可他的“新钞法”又确有可取之处。


    四位阁老首次联合户部会揖,共同拟票,呈给圣上御览。


    皇帝看到这份奏疏时,重新打起了精神,立刻召内阁、户部官员进乾清宫议事。


    珉王侍奉在一旁,皇帝问他几个问题,见解十分独到,连韩让本人都认为可圈可点。


    孺子可教!皇帝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且命户部尽快推行韩让的“新钞法”。


    当然,韩让劝谏皇家“裁冗食”的谏言,虽不中听,皇帝也照单全收,当即命人拟旨,亲王、郡王岁禄减半,宫中开销也各有缩减。


    在一旁拟旨的正是珉王,皇家教育与民间不同,他已学过制、诏、诰、表等各种常见文体的写法,可惜学了不等于会了,上课经常放空的他压根写不明白。


    皇帝又开始上火了……


    吕畴忙接过珉王手中的笔,迅速草拟出一道旨意,还从其他角度夸赞了珉王几句,譬如他熬了一夜依然精神抖擞,这份旺盛的精力就非常人能及。


    总算给皇帝降了降心火。


    璐王听说了这件事,心中喜不自胜,赵学士虽然栽了跟头,可架不住珉王自己不争气,连草拟圣旨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


    次日,皇帝又是称病不朝。


    这次的复发比之上一次更加来势汹汹,太医院十三科中有一祝由科,精通咒语画符的精神疗法,这次连他们都出动了,提着桃木剑在乾清宫外烧符作法,依然不见成效。


    珉王终于按捺不住了,不顾平安的劝阻,把他“刮骨疗毒”的方案当着父皇的面告诉了太医。


    具体怎么操作他都想好了,先用乾清宫正殿内最粗的那根柱子把父皇捆起来,然后在房梁上挂一铜环,将他的手臂穿过铜环牢牢固定,最后用厚实的棉被蒙住他的头和脸,用锋利的小刀划开旧伤,将坏死的骨头刮除干净。


    太医们吓得伏地不起,正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与此人毫无瓜葛,眼睁睁看着皇帝沉疴乏力的病体居然站了起来!


    不但能站起来,还能把实心儿的珉王拎起来……


    接下来,太医们遭遇了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挑战,要劝劝吗?万一被打为同党就麻烦了,不劝?真把珉王打出个三长两短,事后陛下消了气,会不会怪罪他们?


    天人交战之际,皇帝已经揍完了儿子,发了一身汗,累得倒头便睡。


    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第二天居然又退烧了。


    医学奇迹,神乎其神。


    太医们看向珉王的目光,就像看一味罕见的药引,看得珉王浑身鸡皮疙瘩,十分庆幸自己有皇子身份的护持,才没被这些两眼放光家伙扔进炉子里炼药……


    但经此一事,皇帝更加重视璐王和珉王的培养,百官也更加迫切地催促皇帝立储。


    储君乃是国本,国无储君,一旦发生意外,就会造成动荡的危局。纵观历史,那些没有立储又突然死亡的皇帝,要么牝鸡司晨由皇后、太后掌权,要么由宦官阉人、奸佞小人摄政,立个年幼的小皇子做傀儡皇帝,把持朝政甚至谋反!以史为鉴,陛下应当未雨绸缪,防患未然。


    璐王李伯亭一时风头无两。


    平安听说了这件事,无奈地摇头,这些士大夫还真是敢想敢说,为了立储不惜苦谏、死谏……而且还真被他们不幸言中,原剧情中既有“牝鸡司晨”的尹太后,又有“奸佞小人”郭恒和陈琰,还有一个年幼的小皇子被扶上皇位……


    可是人人都是出于江山社稷考虑吗?或许有这样的人,但更多的则是为了争夺首倡立储之功罢了。


    虽然他们并未言及立储的对象,但是很显然,有而立之年的皇子在前,没人会考虑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


    璐王不但名声好,而且能生养,简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这时候不在准太子面前混个脸熟,将来论功行赏之时,就只能干看着别人飞黄腾达。


    郭恒是从不屑于参与这种事的,他也不许陈琰参与,陈平安就更不必说了,特意将他拎到跟前明晃晃地威胁:“敢妄言立储就打断你的腿。”


    平安看看自己的腿,虽然短但很好用,赶紧摇头表示绝不参与。


    可是所有人都在说,反显得那个不说话的格外出挑。


    皇帝偏要问郭恒。


    郭恒永远都是“圣心独裁”那一套说辞,想让他披肝沥胆袒露心迹比登天还难。


    皇帝又派吴公公去抓陈平安。


    平安从研究所跑到博兼堂,围着殿内的柱子转,最终还是被太监们擒获,带往乾清宫面圣。


    吴公公知道他大师祖、二师祖、小叔公和亲爹都不让他跟陛下玩,索性问都不问了。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


    皇帝倒不至于拿立储之事去问一个小孩子,只是想了解珉王的真实想法。


    如果珉王果然是块朽木顽石,他也就不费什么功夫了,可他身上偶然爆发出的灵光又让人不甘心放弃,明明有个顶聪明的脑子,就是不用在正路上,他能不着急吗。


    平安松了一口气,反问皇帝:“您会责罚他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朕?”皇帝故作惊讶:“咱俩认识了这么久,你看不出朕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吗?朕是在关心他,怎可能因为他心里的想法而责罚他?更何况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只管实话实说,朕绝不与他为难。”


    平安想到二师祖叮嘱过他,陛下垂询要知无不言。


    便对皇帝说:“殿下觉得师傅们教的都是没用的东西,他想学些经世致用的学问,比如学医什么的。”


    皇帝面上不显,心里又升起一股火,哪有皇子不学治国之道,只读医书的,何况他都读了些什么?要给他亲爹刮骨疗毒?


    平安又说:“殿下又觉得有兄长在前,他无须承担什么家国社稷的重任,以后当个安闲富贵的藩王就可以了。”


    皇帝更加恼火,这叫什么话?身为皇子受天下人供养,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却只想着逃避,与食空梁柱的蠹虫何异?


    “殿下还觉得岁禄减半实在太少了,因为淑妃娘娘把他的零花钱也减半了,钱少一半,读书也只读一半,这样才合理。”


    皇帝:“……”


    狗东西!


    平安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珉王又生病告假了。


    他有点担心,就去问胡学士,殿下最近为什么总请病假?


    胡学士打个哈哈:“几乎是偶感风寒吧。”


    听了这话,平安一下午都心事重重的。


    总生病可不是好兆头,说不定哪一次就像原剧情那样瘫痪了——平安想,要加快显微镜的研究进程了。


    尽管平安前世读的书又杂又乱又一知半解,但他有各显神通的同伴,各行各业也都有能人异士。帮他们打开微观世界的大门,抗生素还会远吗?


    第106章 第 106 章 父皇吼起人来活像一只……


    中秋前后, 京城暑气尽去,秋高气爽,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到来了。


    休沐日恰好与中秋节连起来, 凑成了两天小长假。


    林月白这段时间料理家事、操持生意、维系人情往来,不比陈琰轻松多少。难得休息,她决定奖励丈夫和儿子陪她去逛街。


    陈琰和陈平安对视一眼,开始猜拳定生死。


    娘亲有功夫底子在身, 最高记录是连逛四个时辰,中间只进了一杯茶和两只酥油鲍螺,阿吉陪她逛街都得在地上拖着走。


    老天不开眼,平安跟老爹猜拳几乎没赢过,这次不出意外的又输了,次日起了个大早, 陪娘亲上街。


    临出门时看到老爹还在被窝里睡大觉,就气不打一处来,从小荷包里翻出一个摔鞭, 临出门时随手扔进屋里。


    听见“砰”地一声炸响, 一边尖叫一边撒腿便往门外跑。


    一气儿跑到大门外跳上车, 笑得肚子疼。


    想到丈夫被炸醒一脸懵的样子, 林月白哭笑不得:“你就皮吧, 又不是不回来了。”


    “娘, 咱们中午去吃秋天的第一只烤鸭, 不带爹, 说不带就不带。”平安道。


    “好。”林月白满口应着, 马车驶离甜水胡同,往繁华的灯市口大街而去。


    先去梦祥斋取回给娘亲和祖母定制的合浦南珠首饰,又去逛琉璃瓷器, 文玩摆件。


    林月白还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你祖父祖母年前来京城小住。”


    所以今天上街也是采购各类家用,从衣料被面到帷幔床帐,再买些瓷器盆景字画装饰点缀,上次二老来京比较匆忙,屋里陈设太过简素,这次要赶在运河上冻之前把祖父母的院子和屋子收拾一新。


    听说祖父母要来,平安高兴极了,兴奋地跑进瓷器店挑一对供梅的花瓶。


    店内错落有致的摆着一些精美的瓷器和琉璃器皿,有的雍容华贵,有的清新雅致,有的薄如蝉翼,还有的清透如冰……


    清透如冰?


    平安将视线聚焦在格架高出的一件硕大的葫芦状琉璃花瓶上,准确的说那不是琉璃,是内部勾画了水墨葫芦的玻璃花瓶。


    “料器。”他说。


    “哟!小公子好眼力。”


    掌柜命伙计小心翼翼地将葫芦瓶取下来,供母子二人仔细欣赏。


    “常人把琉璃与料器混为一谈,其实烧制工艺是不同的。”掌柜道。


    平安惊喜地问:“您懂烧制料器?!”


    “我要是懂这个,早就发大财了。”老板笑道:“是在一个琉璃贩子手里买的,难得一见的稀罕货。”


    说起料器,还是国初下西洋时从海外带回了一批匠人,他们能烧制出比琉璃更清透的器物,工部便在琉璃厂开办御厂,专为内廷造办此物。


    后来国库吃紧,内廷一再缩减用度,这些匠人又逐渐老去,工部索性关闭了料器厂,因此除了大内还有少量玻璃器皿外,民间应该没有能烧制玻璃的匠人了。


    “您知道这件花瓶的来源吗?”平安又问。


    掌柜笑道:“小公子放心,我检查过了,没有内廷的款识,绝对不是大内之物。”


    平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认识烧制此物的人吗?”


    “不认识,只知道是颜山来的商人。”掌柜道:“您看这款儿,印得是‘颜山卢氏’。”


    看着平安几乎挪不开眼的目光,林月白问他:“喜欢吗?”


    “喜欢。”平安道。


    一问价钱,一百八十两。


    平安惊呆了,连连摇头:“也没那么喜欢。”


    在平安眼里,这就是个普通的玻璃瓶子,如果没有内部勾画的精致图案,放在后世最多十九块九,还包邮。


    林月白倒说喜欢这件花器,这葫芦花瓶好虽好,只是颜色太过素净,等闲人未必识货,识货的也未必买得起,让老板诚心出价。


    最终以一百六十五两买下,老板用绒布仔细包好放在木箱里,着人亲自送上门去。


    离开瓷器店,平安问娘亲:“为什么要买那么贵的花瓶?祖父祖母也未必喜欢。”


    林月白道:“你不是一直想找能烧料器的工匠,这是很重要的线索啊。”


    钱没了可以再赚,感兴趣的东西错过了可找不回来。


    平安激动地抱住财大气粗的娘亲:“娘真好!”


    ……


    瓶身上有颜山卢氏的款,按理说并不难找。


    可是平安在阿祥的陪同下到琉璃厂一打听,这个颜山卢氏是齐州颜山县第一大匠户,世代以烧制琉璃为生,只造琉璃,不造料器,至少琉璃厂一半的琉璃制品来自颜山,从没有人见过卢氏料器。


    所以要找到烧制此物的工匠并不容易,哪怕亲自走一趟颜山,也未必查得到。


    平安问老爹有没有工部的同乡同年,他想去问问当年料器厂的事。


    陈琰笑着问他:“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平安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不但学堂放假,官员们也都放假了。


    他倒是知道有个不放假的地方。


    北镇抚司衙门,全年无休的倒霉蛋儿们,每逢佳节必定怨气冲天。


    何况今日中秋,皇帝皇后会携璐□□王登上高高的楼台,赏鳌山灯、赏礼炮烟花,与万民同乐,受百姓叩拜。


    锦衣卫上上下下不但不能放假,还要紧锣密鼓的布控,谨防歹人刺客邪教刁民浑水摸鱼。


    所以平安抱着一只几乎能把他装进去的大琉璃葫芦瓶明晃晃地穿过庭院时,惹来了北镇抚司全员的高度关注。


    罗纶看着桌上晶莹剔透的花瓶,又隔着花瓶去看变了形的小平安。


    “行贿啊?”


    “不是!”平安又拿出一件竹子制成的管筒,两端是弯折的结构,并各安装一个镜片:“这才是行贿。”


    罗纶早就习惯他的口无遮拦了,淡淡地扫一眼:“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可以从低洼的坑道里伸出地面,或者从墙这头伸出去看到另一头的小工具。”平安道:“我给它取名叫潜望镜。”


    ……


    十三太保进来汇报的布控进度时,签押房内空无一人。


    却清楚地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怎么样,四凤叔,看清了叭,神奇叭?”


    在今天这样关键的日子里,十三太保精神高度紧张,“仓啷”一声抽出绣春刀,断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只见大案之后探出一个脑袋。


    “陈平安?”十三太保道:“大胆小儿,敢私闯缇帅的签押房……”


    他怒火中烧,正欲呵斥,却见他器宇轩昂的缇帅从大案之后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形状怪异的竹筒,平安小狗腿子似的帮他拉开椅子。


    罗纶好整以暇地坐下来:“什么事?”


    十三太保惊讶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收起绣春刀,磕磕绊绊地开始汇报工作。


    罗纶在文书上签押,又对转身欲走的十三太保道:“等一下。”


    他敲敲桌上的大葫芦瓶道:“遣两个机灵些的去一趟齐州,将烧制此物的工匠找到带回来。”


    “是。”锦衣卫身份特殊,任务千奇百怪,十三太保并不十分惊讶。


    “不许胁迫。”


    “???”


    “不许绑架。”


    “……”


    “去办吧。”罗纶道。


    “去办吧。”平安站在罗纶身后,皱着眉头背着手学舌。


    十三太保瞪他一眼,奈何投鼠忌器,只好给他一个“你小子给我等着”的眼神,带着葫芦瓶离开。


    锦衣卫要想找个工匠,还不是小菜一碟,平安办完了这件大事,回家补了个下午觉,高高兴兴地约上小伙伴一起去看鳌山灯。


    当然,无论是潜望镜,还是帮平安找工匠,罗纶事后都是要汇报给皇帝的。


    皇帝听说这是行贿的“赃物”,颇觉好笑,把玩着潜望镜道:“他们还真折腾出一些名堂。”


    依然送到工部拆解、绘图、量产。


    “陛下,工匠带回京城后该如何安置?”


    “听平安安排吧。”皇帝道:“从内帑中拨银,每月三百两,给他们做经费。”


    总不能让孩子自掏腰包。


    ……


    中秋节后,珉王终于贵体痊愈,回来上课了。


    回到博兼堂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陈平安锤成肉饼当午膳。


    两个孩子在学堂里上演他逃他追的全武行,从师傅的桌案上窜过去,又撞倒了一排书架。


    其他孩子有的在起哄,有的在尖叫,就是没一个正经拉架的。


    王时来散朝来此授课时,博兼堂已经被他们拆的差不多了。


    王阁老不顾仪容大声呵斥,自觉市井里杀猪的屠夫都没他声音大,才喝止住两个撒疯的熊孩子。


    平安被他追得气喘吁吁,两腿打软,累得靠在桌子上,刚刚听珉王骂骂咧咧的话音,才知道他请病假是因为被揍了。


    平安从小被那么多人宠着,哪有被揍到不能上学的概念,再看他整个人气到红温,看来是真的很惨。


    王师傅铁青着脸开始上课,平安才小声哄他:“殿下,心情要平和一些,生气伤肝腑。”


    “生闷气才伤肝腑,把你锤成肉饼就通畅了!”珉王咬牙切齿道。


    “这事也不全怪我,陛下说他是一个慈祥的父亲,他是关心你,绝对不会为难你。”平安道。


    “你居然会相信他的话?”珉王道:“他自己讳疾忌医都要揍我,慈祥个……”


    王时来干咳一声,才制止了他们交头接耳。


    ……


    总之这天之后,珉王就被皇帝盯上了,每天散学都要去乾清宫汇报功课。


    每到黄昏,东暖阁都会传出慈父的耐心讲解声,两刻钟后变成义正严辞的斥骂声,半个时辰后变成情绪失控的咆哮声,层层递进……


    璐王终于觉得不对劲了,都说陛下不喜幼子,可真正的不喜应该是像从前一样不闻不问,不该是百般挑剔、费心教导。


    中秋节团圆的家宴之后,兄弟俩没见过面,再次见面已经到了八月底。


    璐王照常进宫给太后请安,旬日一至。


    今日父皇母后都在,珉王正打着哈欠偎在祖母身边抱怨,鲁迷最近进贡了一头大西几,父皇吼起人来活像一只大西几。


    把太后逗得前仰后合:“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怪腔怪调?”


    “平安说这才是最正宗的叫法。”珉王道。


    皇帝没好气地吼他:“你但凡有你三哥一半省心,朕何苦变成一只大西……大狮子!”


    第107章 第 107 章 巡河。


    珉王说父皇像头大狮子时, 璐王都震惊了。


    谁知珉王在日复一日的辅导功课中与亲爹混熟了,说话四六不着调的,皇帝也逐渐被他磨平了脾气, 竟能忍受他拿禽兽比拟自己。


    资质一般的孩子占大多数,皇帝从不因此生气,譬如对璐王,除了举荐刘平安那次, 他几乎没发过脾气,可李泊言是另一种情况,他刻意表现得呆呆傻傻,以为自己会放过他,殊不知人越投入精力去做一件事,就越不愿意半途而废。


    他就不信了, 他能治理一个国家,还治不了一个态度不端的逆子?


    念及此,他将正在太后身边撒赖的珉王拎起来, 拎到他哥身边站着去。


    口中训斥:“站好站直, 像什么样子。”


    太后忍不住道:“难得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怎么又教训起孩子来?”


    “母后, 儿只说一句。”


    皇帝这一句话, 说了一刻多钟。


    上个月, 黄河在豫州境内的两个州县决口, 淤塞运河河道一百多里, 河道官员紧急堵塞, 堵而复决,决而再堵。


    朝中几位阁老部堂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徐谟分管工部, 与工部两位侍郎主张直接放弃故道,开新河道分流。


    王阁老和户部的曾尚书坚决反对,首先是不菲的预算会给朝廷造成巨大压力,到时又要向百姓增加杂税和摊派,这是其一;一旦放弃故道,决口两岸会变成一片泽国,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再改道新河,弃受灾百姓于不顾,容易造成民变,这是其二。


    可让他们拿出办法,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朝中大部分官员是赞成徐阁老的看法,支持改道新河的,王阁老便又举荐有治河经验的右佥都御史沈廷鹤,赴豫州勘察河道。


    皇帝对他们说这些,是要璐王和珉王对治河之策各抒己见。也无需临场发挥,给一个月的时间,各自回去查阅典籍、文献、地方志,也可以咨询了解河工的官员,随他们用什么方法,写一份奏疏递上来即可。


    ……


    博兼堂内,平安听说了这件事,心情特别复杂。


    大师祖要去巡察河道!


    作为陈琰的老师,《奸臣录》中有过一笔记载,沈廷鹤轻装简行访查河道的时候,遭到流民哄抢,跌下马车,脏腑受到了损害,没有及时医治,虽依然坚持完成了巡察工作,却在回京的路上陷入昏迷,不久就去世了。


    平安本以为打乱了时间线,一切都会发生改变,谁料大师祖还是摊上了这个差事。


    其实这个意外很容易避免,但大师祖出门独来独往不带扈从的习惯是年轻时就养成的,一时之间很难改变。


    该怎么给大师祖多安排一些护卫呢?


    “平安,平安?”珉王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发什么呆啊?”


    平安这才回过神来,问他:“殿下打算怎么写?”


    珉王一脸机智:“工部上了那么多道奏疏,随便找几份回来抄抄,应该不难。”


    “那也太没个性了。”平安道。


    “怎么才算有个性,那是河工啊,我刚刚问了陈师傅,他说爱莫能助,”珉王道,“我又去内阁问了王师傅,他连自己提出的主张都拿不出主意来,还能去问谁去?”


    “你刚刚说,沈佥院要去巡视河道?”平安问。


    “是啊。”


    平安犹豫了片刻,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为什么突然掉书袋……”珉王笑着笑着,一脸震惊:“你是说咱们跟着一起去?”


    平安点点头。


    “那也……太好玩了吧!”珉王这辈子出宫的次数,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上次去街上闲逛半日,回来激动了半宿,如果能离开京城去豫州的话,他肯定会彻夜难眠!


    ……


    “你说什么?”皇帝错愕地问。


    “儿想出宫,跟沈佥院去豫州视察河道。”珉王神采奕奕地说。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圈:“视察河道可是苦差事,官员们都不愿去满是泥水的堤坝上待着,你去做什么?”


    “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从小长在宫里,养尊处优……”


    他卡壳了,低头看一眼手心,接着道:“钟鸣鼎食,就想出去走一走,看看民生百态,人间疾苦。”


    皇帝端详他片刻,直接掰开他的左手,颇为嫌弃地说:“就这两句话,还要打小抄吗?”


    珉王心虚地笑笑,把手藏在身后。


    “可从未有过皇子巡河的先例。”皇帝道。


    “我们都商量好了,不以皇子的身份外出,就扮成沈佥院身边的小吏。”珉王道。


    “你们商量好了,你们跟谁商量好了?”皇帝气道。


    珉王见一计不成,展开第二计:“父皇!我的老爹爹,抱一个……”


    皇帝骤起一身鸡皮疙瘩,差点一脚把他踹出门去,明明交了那么多良师益友,跟谁学得这般不要脸?


    ……


    嫌弃归嫌弃,次日召见沈廷鹤时,还是捎带着提了这件事。


    珉王每日在博兼堂读书听讲,毕竟是闭门造车,朝廷考选官员、钱粮兵马、赈灾水利、征赋纳税一应事物,不亲身参与其中,永远也不会明白其中的门道。


    所以珉王刚提出这个请求时,皇帝已经在考虑了,进士尚且要一边观政一边等候出缺,何况是皇子呢。


    因此他询问沈廷鹤,能否让珉王扮做随员微服随行,不必拿他当皇子,只当个寻常小吏随便役使便是。


    当然,沈廷鹤也不可能全然当真,不过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能对臣子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也便没有拒绝。


    见沈廷鹤没有什么抵触情绪,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安保问题无须沈他来操心,锦衣卫会安排好一切。


    汛情不等人,沈廷鹤接到旨意后提前告假回家,令家人收拾行李,也不通知亲友,只叫了陈琰一家傍晚来家里吃个便饭,算是为他践行。


    平安听说珉王可以去豫州了,也嚷着要回家收拾行李。


    “你收拾什么行李?”陈琰皱眉问。


    “一起去豫州呀。”平安道。


    “不许去。”师祖母道:“你当巡河好玩呀,堤上泥水湿滑,风高浪急,你这么大点的孩子太危险了。”


    “珉王殿下跟我一样大,他为什么可以去?”


    “他是皇子,你也是?”


    平安被噎了一下,赔笑道:“师祖,师祖母,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也该出去走一走,看看民生百态,人间疾苦了。”


    沈廷鹤:这话有些耳熟……


    “如果我只读高头讲章,不知五谷为何物,不知稼穑之时令,还怎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呀?以后当了官,只会纸上谈兵,会害死老百姓的。”


    沈廷鹤:这句倒没听过。


    于是他问陈琰和林月白:“你们两口子若同意,我便带他出门长长见识。”


    平安没想到大师祖这么好说话,而且大师祖都这么说了,爹娘大概率也不会拒绝的。


    果然,陈琰道:“你要跟着也可以,不能给大师祖添麻烦,什么抄抄写写的文书,跑腿传话的差事,力所能及的就主动去做,能做到吗?”


    “能做到!”


    沈佥院因此收获两枚小小的跟班。


    ……


    这还是平安头一次单独出门,沈廷鹤允许他带一名书童。


    平安还没有书童,现找一个也来不及,曹妈妈便“毛遂自荐”,让阿蛮或小福芦承担一路照顾安哥儿的重任。


    平安又是大孩子了,考虑到驿宿方便,最终决定让小福芦跟着。


    小福芦这孩子向来乖巧,文章背得快,也能写会算,比阿蛮还要心细,照顾平安的饮食起居不在话下。


    林月白抓紧时间带着两个丫鬟帮平安打包行李,眼下已是八月底,再回来只怕要入冬了,御寒的棉衣、裘衣、耳暖等就装了一个箱笼。


    淑妃为珉王准备了防雨的披风和毡帽,用涂过桐油的布料特制的,并依样给平安也准备了一份,傍晚就送到了陈宅。


    大内出品,做工精良又轻便,果然是很好的东西,林月白仔细包好,收进箱子里。


    等到全部准备妥当,夜已经深了,阿吉熬不住趴在箱子上呼呼大睡,还以为天一亮自己也会被打包带走呢。


    ……


    寅时,鳞次栉比的官员宅邸次第点起灯火,长安街道上陆续有马车碌碌走过,京官们要上朝了。


    陈琰起得更早,昨日平安兴奋地睡不着,闹腾到半夜,这会儿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擦脸换衣裳,然后被阿祥背着装上了车。


    他的小红马也被人牵了出来,拴在马车一侧。


    全家最忙的就属阿吉,它不明白为什么陈红霞可以跟着小主人外出,自己却不可以,一味地抻着狗头往门外挤,又一次次被忙碌的人们用脚挡住轰回院子里。


    东方露出鱼肚白,城门上刚刚换岗的守卫打着哈欠推开城门,一队插着“奉旨巡察河务”字样旗帜的车马缓缓驶出城门。


    中间一辆最宽敞的马车上,两个小朋友兴奋异常,每一根头发丝都发着自由的光,叽叽喳喳吵了一路。


    沈廷鹤坐在另一辆车里,正在闭目养神,听到骑马赶上来的属下汇报,微微蹙眉。


    既然这么有精力,何必靡费大好光阴呢?


    便使人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河务书籍、地方图志等送去几本,算作他们一路的功课。


    谁知扈从去了片刻,又折返回来,手里的书籍也原封不动地带回:“两位公子睡着了。”


    “睡着了?”沈廷鹤诧异道。


    那扈从汇报也很具体:“属下拿书过去,刚掀开车帘,‘嘎’地一声就睡着了。”


    “嘎”地一声……


    沈廷鹤已经开始头疼了。


    ……


    从京城到豫州受灾的啟县,走大运河需要七八日,平安一路都在犯嘀咕,乘船南下,怎么会遭到灾民哄抢呢?


    谁知官船行至第七日上,突然在豫州荥县的一处码头靠岸。


    沈廷鹤从船舱里走出来,便听一位工部官员禀告:“黄河在啟县决口,导致运河水位严重下降,淤塞了上百里,行船受阻,只能下船走旱路了。”


    平安恍然大悟。


    他们在荥县码头便转乘车马,往省城而去。


    运河两岸经济发达,百姓虽算不上安居乐业,但也还算富足,而此刻深入内地,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一路所经州县屋舍破旧,生民疲敝,道路泥泞不堪。


    更不要说从受灾县逃出来的流民,他们面容枯槁,衣衫褴褛,四处乞食,饿到了不怕死的地步,连钦差的车队都敢追随乞讨。


    心情一下子就沉重了。


    沈廷鹤面无表情地下令驱逐。


    他不能施舍任何食物,那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平安看着车窗外越聚越多的灾民,不由心惊肉跳,人在饥饿时没有理智,幸而他们的车队由锦衣卫层层护卫,否则真的会遭到哄抢。


    进入荥县县城,在此处就藩的赵王听说堂侄要来,已经派人等候在城外了。


    赵王的父亲是珉王祖父的堂兄弟,自认为与今上还算亲厚,主动承担起接待钦差的任务。


    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赵王府给珉王带来了更大的冲击。


    府内钟鸣鼎食,美婢如云,一道菜恨不能用十几只山雉提鲜,一道饮品要用十斤上好的糯米和粟米提炼,比皇宫里奢靡得多。


    比起城外流离失所的灾民,简直荒唐可笑。


    原来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到封地逍遥快活”,这与蛀虫有何区别?


    十数年后,李泊言整饬宗室大肆兼并的问题,首先拿赵王开了刀,这是后话。


    第108章 第 108 章 总要有人第一个尝试吧……


    离开赵王府, 一行人往啟县赶去。


    天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灾情远比沈廷鹤想象的更严重, 黄河决口数百步,三日前刚被堵住,又被洪水掏出一个洞,浑浊的巨浪裹挟着碎石泥沙, 如猛兽般咆哮着涌出决口。


    平安穿着雨披,踩着木屐,走在泥泞湿滑的大堤上,直感到脚下的堤坝都在震颤。


    堤坝上不能站太多人,只能带两个锦衣卫上堤保护珉王,平安一下子担心起来, 汛情凶险,如果有人扮作民夫冲上来袭击珉王,会一起跌进洪水里, 连尸体都找不到。


    想到原书中对珉王的描述, 他不禁揣测, 珉王后来的惨状, 不会是璐王害得吧?


    正在出神, 知府、知县带着一众左贰杂官踉跄奔来, 前来拜见钦差, 沈廷鹤皱眉沉声道:“汛情当前无须多礼, 上堤吧。”


    “是。”


    堤上一位披着蓑衣的官员正在指挥抢险, 嘶哑的声音穿透怒吼的涛声:“沙袋!”


    县里的青壮民夫便腰系麻绳,结成一堵人墙跳入齐腰深的泥水,喊着嘹亮的号子, 奋力将岸上传递过来的沙袋扔进决口。


    却似投入无底洞一般,填也填不住,巨浪翻滚,没过他们的脑袋,有人力竭倒下,又在同伴的拉扯下站起。


    “再放!”


    有人跑到那官员面前:“许推官,钦差大人来了,叫你过去回话。”


    “天王老子来了也先等着。”许推官继续下令:“换竹筐!”


    便有民夫将装满石头的竹筐抬上来,用麻绳串成一串。


    “不要用麻绳,换成竹竿。”有个声音自身后响起:“这么多人挤在堤上毫无用处,分出两百人去外部修一道备堤,拆除附近民居,我要五百个装满砖石的箩筐,五十根房梁,将箩筐固定在房梁上,当做木桩打进水底!”


    大腹便便的知府从后面赶来,对有些愣住的许推官道:“按沈佥院说得做!快!”


    许推官抹一把脸上的水,转身去传令。


    “都司衙门的兵到了吗?”沈廷鹤端着望远镜遥望河面。


    “来了来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都指挥使司调来的官兵到了。


    沈廷鹤将体型壮硕的兵卒分为五组,每人抱一根捆着石筐的木桩下水、打夯。最后用粗麻绳牢牢捆扎在一起,在水底形成一道用石头与木桩结成的牢不可破的墙。


    忙碌了整个下午,缺口的水势终于得到了控制。


    平安和珉王兴奋地喊:“成功了!”


    堤上的官员、兵卒、民夫无不欢呼起来。


    官员们紧急聚集在大堤旁的临时营地里议事。


    沈廷鹤告诉他们,决口临时被堵住了,但只是治标不治本,内阁次辅徐谟提出改道新河以根治水患,希望这些一线官员能各抒己见。


    官员们无不附和徐阁老的主张,只有那位推官许绎持反对意见,而且态度很坚定:“回回治河回回分流,看似是在解决问题,实则是破坏水系,徐阁老提出改道的秦河下官知道,河道宽浅,泄洪能力尚可,但根本承受不住全部的水流,倘若真的这样做了,将会出现更大的隐患。”


    不出意外的,又是一番激烈地争吵。


    傍晚回到营帐里,沈廷鹤在查阅河道衙门的卷宗档案,要紧之处会指给平安,让他帮忙抄写记录,珉王在一旁咬着笔杆琢磨他的功课,根据今天听到的吵架内容,记录下自己的见解。


    沈廷鹤倒是对这两个孩子刮目相看。


    才这么大点年纪,不顾舟车劳顿,不顾风雨泥泞,跟着大人们一起在堤上走了大半天,直到掌灯时分才吃上一点东西,吃完还能帮他研磨抄书跑腿打杂。


    平安不娇气,他是了解的,可珉王身为皇子,从小养尊处优,竟也如此皮实,倒令他颇感意外。


    第二日去另一处河道巡视,第三日去淤塞的运河巡视,两个孩子也全程跟了下来。


    第四日,长随进帐中禀告,许推官求见。


    沈廷鹤对许推官印象不错,是个勤政务实的好官,便让人请他进来。


    许推官大礼参拜后,直切正题,他想到一个既能恢复故道,又能节约人力的方法,既在南北两岸加高堤坝,并人工筑堤收紧水流,利用水流的冲力,将河底的泥沙冲入大海。


    他说得眉飞色舞,沈廷鹤听得聚精会神,待到他说完,沈廷鹤道:“你很用心,本官会将你的提议如实具本陈奏。”


    许推官激动之色尽退,本以为朝廷终于派了个懂河工的钦差,谁知也是趋利避害之辈。


    他敷衍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平安都无奈摇头,这家伙能力很强,情商是真低啊,大师祖什么年纪,什么位份,怎么可能随意给他保证呢,自然要请示朝廷,经过廷议才能决定方案是否可行。


    珉王对他说:“我觉得许推官这个法子很好。”


    “好在哪里?”平安反问。


    “靠谱,省钱。”珉王道。


    平安想了想,还真是话糙理不糙。


    他们在啟县逗留了七日,便踏上返程。


    平安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锦衣卫的保护之下,此行出奇的顺利,既没有发生哄抢事件,也没有遭遇任何刺客。


    他心中暗暗松一口气,难道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璐王?


    不论如何,巡河结束,他们来到荥县码头,沿着运河北上,第十日抵达京城。


    平安临走时秋高气爽,穿的是薄棉的夹袄,回来时已经裹成了毛球,带着厚厚的耳暖和毡帽,揣着手站在甲板上眺望,果然看到了家里的马车——估么着他们回京的时间,已经在码头等候两三天了。


    平安回家,珉王回宫,各自找各自的娘亲贴贴去了。


    短时间出门归家的孩子特别招大人稀罕,几乎是有求必应,平安趁机提出下个月想去刹海滑冰、去山滑雪,娘亲居然也答应了。


    沈廷鹤的上书再次引起了激烈争吵,有人说许推官提议趁汛期束水冲沙的办法是异想天开、祸国殃民之策,应当治罪,也有少数官员认为改道新河的法子还不如束水冲沙,至少省钱。


    当然,以徐阁老之声望,支持改新河的呼声还是力压后者的。


    沈廷鹤昼夜研读带回的卷宗抄本,将许推官的方法稍作改进,连上三份奏疏证明此法的可行性,被淹没在人云亦云的附和之中。


    皇帝身体虽大不如前,但本性难移,事关军国大事的奏本向来不看票拟,而是要浏览全文,以做出最精确的判断。


    一个月之期已至,散朝之后,皇帝将璐王和珉王叫到东暖阁。


    珉王原本就在博兼堂读书,很快就到了,璐王住在宫外,进宫需要两刻中。


    皇帝趁这个时间看完了珉王的奏疏,还听他把这次在豫州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见他黑瘦了不少,想必是一路风餐露宿,竟和颜悦色地传了糕点上来。


    珉王一脸戒备的问:“儿子没做错事吧?”


    皇帝:??


    珉王道:“父皇突然这么慈祥,有点瘆人。”


    “爱吃不吃!”皇帝没好气地说。


    珉王这才放心开吃。


    他都快把糕点当午膳吃饱了,三哥才来,他起身给三哥见了礼,还将点心让给他。


    “你吃吧,三哥不饿。”璐王带着和煦的笑容,还一脸关心地拍着他的肩膀:“黑了,也瘦了,此番巡河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挺好玩的。”


    珉王这次涨了不少见识,话匣子打开就说个没完,璐王一直含笑听着,听到他赞成一个小小推官的治河之法时,笑意就更加显然了。


    兄友弟恭的气氛下,皇帝的心情显然还算平和,让璐王也坐下来,问了几句家里的话,譬如小老四什么时候开蒙读书?


    璐王笑道:“寅儿今年刚满四岁,倒是不急,他是幼子,儿子舍不得他太辛苦。”


    皇帝听了这话,唇角微抿,下意识看向珉王,这傻小子光顾着吃啊。


    遂道:“幼子也当读书明理,不可放纵,否则将来做了蠹虫,蚕食的是大雍的天下。”


    璐王心中一凛:“父皇说的极是。”


    珉王其实已经听出三哥话里有话了,只是这种时候除了装傻没有第二选择,总不能站起来赏他一个白眼说:“你点我?!”


    那是平安才会做的事,他可没那胆子。


    闲聊几句家常,皇帝正色道:“朕交代给你的功课呢?”


    璐王即从袖中掏出一份劄子交给父皇。


    “说说看。”皇帝道。


    “回父皇,黄河决口之后,运河淤塞一百里,漕船不通,致使京城粮价飞涨,长此以往容易激起民变,眼下燃眉之急是尽快疏通运河,恢复漕运通行。”


    “三哥,您知道运河为什么会淤塞吗?”珉王反问。


    “这……”


    “因为黄河决溢,运河失去供水,水位急剧下降引起淤塞,不治黄河,单单疏通运河是治标不治本的。”珉王道。


    璐王对皇帝道:“这就是儿子要说的第二点,疏通运河只是应急之策,同时还要从根本处解决问题,一方面往南岸分流,使黄河改道并汇入秦河入海,一方面开凿新河,避开洪险,则漕运再无后顾之忧。”


    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赞同徐阁老的方案!


    珉王道:“三哥,明明有更加便捷有效的办法,为什么要如此劳民伤财呢?只因为办法是一个佐贰官想出来的,就轻易地否认它吗?”


    “四弟,你不要异想天开,这么好的法子为什么没有前人实践过,因为他们想不出来吗?”


    “总要有人第一个尝试吧?”


    “拿黄河来冒险尝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珉王:“……”


    他人小嘴笨吵不过,向父皇请求外援。


    璐王竟不知道还能这么玩儿,眼睁睁看他摇来了陈平安。


    平安进殿先给皇帝行大礼,被皇帝免了,再向璐王行礼时,璐王自然不敢受,硬装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态度,笑吟吟地夸赞:“难怪父皇对你青睐有加,还破格赐了官身,确有几分灵气啊。”


    平安道:“殿下谬赞了,主要是陛下眼光好。”


    皇帝被他逗得一乐。


    璐王险些闪了舌头,正常人不是该说“蒙圣恩破格超擢”吗?虽然好像是一个意思……


    平安听完珉王转述的对话,对皇帝说:“陛下,这个法子有人试过!”


    “你说什么?”璐王十分错愕。


    平安道:“《汉书》里记载,大司马史张戎反对黄河引灌,主张集中水流,挟泥沙冲入大海。”


    “那是在王莽时期,据今有一千多年了,如何能拿来佐证?”璐王道。


    “臣还没说完呢,类似的法子,家父在家乡时曾与知县一起试验过,确实以极小的代价疏浚了境内河流。”平安十分骄傲地说:“也正因如此,次年海水倒灌又加春汛,临县都受灾了,只有我们盛安县的堤坝固若金汤!”


    “说得好!”珉王道。


    平安确实有吹牛的成分,当年孙知县守在颤颤巍巍的堤坝上,差一点就跳江了。


    但是出来做事嘛,事前要谦虚低调,事后却可以夸大一些,以彰显自己的实力!


    正在国子监会讲的陈琰,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怎么后背冷飕飕的?


    第109章 第 109 章 总有人承担一切…………


    平安在乾清宫里侃侃而谈, 把璐王说得插不进话去。


    直到此刻,璐王才真正见识到平安的不同之处,他又不能跟一个小孩子争执, 何况这个孩子深得圣眷。


    平安心里还在暗笑,传说中的“贤王”也不过如此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很好欺负的样子。


    结果是他爽了, 珉王爽了,皇帝听着也挺爽,总有人要承担一切……


    平安前脚散学刚刚回家,圣旨后脚就到了。


    下午时举行庭议,敲定了治黄的最终方案,单就省钱一条, 都足以让皇帝支持恢复故道,皇帝在下旨前召见过陈琰,因此这份圣旨来的并不意外。


    陈琰被特简为右春坊右中允, 兼豫州道监察御史, 协助右佥都御使沈廷鹤治黄河, 赐穿忠靖服, 有豫州境内一切治河事宜之权, 可风闻言事, 直达天听。


    还因此敕封陈琰的父亲陈敬堂为开源府通判, 不用就任只领待遇的那种, 母亲赵氏为正五品太宜人, 妻子林月白为正五宜人,平安升授正七品文林郎。


    全家都被封赏了,平安半晌没缓过神来。


    他扒着老爹手里的圣旨, 仔细看了一遍,问吴公公:“监察御史是正七品吗?”


    “正是。”吴用道。


    官居然会越做越小……平安道:“还有这种好事?”


    “不是,啊?”吴公公有点懵。


    平安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忙道:“我是说,这是好辛苦的差事。”


    吴公公笑吟吟地看着陈琰:“令郎如此孝顺体贴,陈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陈琰皮笑肉不笑地应和着。


    这小子在皇帝面前吹牛,说盛安县的河堤在他爹的协助下修整得坚如磐石、固若金汤、风吹雨打都不怕,把圣上忽悠的仿佛虞舜得到了大禹,要不是看他太年轻,险些将治黄的重任全压在他的头上。


    事实是,如果把黄河比作巨龙,他们治理的小小盛江,连条泥鳅都算不上。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


    这一晚,平安心情不错。


    一不留神自己的官位居然超过了小叔公,虽然是虚的,但也不妨碍他嘚瑟一番。


    更让他高兴的是,老爹终于可以为国家百姓做一些实事,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日后这些明晃晃的功德摆出来,谁敢说老爹是奸臣,黄河两岸的百姓都不会同意的。


    陈琰和陈敬时抱着手臂默默地看着他。


    大孝子啊,怎么不想想,常言道“一人功成,封妻荫子”,眼下还没就任就封荫了父母妻子,是因为皇帝心情好吗?


    是因为凶险啊!


    当然,有些话陈琰是不敢对平安说的,更不敢对妻子说,只能私下里交代小叔陈敬时。


    陈敬时问他:“你既非河工出身的官员,只是偶然为县里献言献策罢了,为何不对陛下讲明,回绝了这份差事?”


    “我不去,徐阁老也要派别人去,我去了至少可以帮老师一把,不对他造成掣肘。”陈琰道:“而且我也想知道,这个法子到底能不能驯服黄河。”


    “……”陈敬时半晌无语:“你比我狂。”


    陈琰笑了笑:“万一我不幸殉职,请小叔务必看顾好月白母子。我相信爹娘不会苛待儿媳,但倘若她日后有意改嫁,遭遇阻力,也希望小叔能力排众议,遵照她的心意,再是要好好教导平安读书,但求成材,不求闻达。”


    平日里玩世不恭的陈敬时居然没有开玩笑,郑重地答应下来。


    ……


    汛情紧急,陈琰在接到旨意的第二天,便带着扈从与老师汇合,踏上了治河的征程。


    平安向学堂里告了假,跟着娘亲去码头送大师祖和老爹。回到家,门口站着四个身穿飞鱼服、跨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这次主人都不在家,他们十分礼貌地站在门外等候,引得四邻惊慌失措、关门闭户,纷纷回家询问家人子侄是否与陈家有过书面往来,有的话尽快焚毁。


    挂着“陈”字灯笼的马车拐进胡同,林月白从车上走下来,冷不防看到被这场景,呼吸都是一滞。


    平安从车上跳下来时,才一拍自己的脑袋:“诶呀,光顾着办大事了,把造玻璃的事给忘了。”


    他宽慰娘亲不要担心,忙把锦衣卫请进门去。


    十三太保派去颜山的人,已经将能烧玻璃的匠人请回来了,因为平安去了豫州,被扣在北镇抚司七八天了,还等着他回来安排呢。


    平安遂跟着他们去了北镇抚司。


    这里迷宫一样,院子套着院子,平安拐进重重院门,穿过无数抄手游廊,来到四堂一个偏僻的小跨院。


    院子里坐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中年人,眼下已经入冬了,他还穿着秋天的薄袄,甚至赤脚穿着木屐,正生着炉子烤饼吃。


    平安见锦衣卫对他礼遇有加,暗暗松一口气,来的路上他还担心,以锦衣卫的霸道劲儿,要是把人得罪死了,不肯帮他烧玻璃,那该怎么办,哄人开心的事他可不常做。


    最初认识的那个老校尉从外面进来,是来给他送煤的。


    “军爷,我要的酒呢。”匠人道。


    “临出门时你婆娘交代了,不许给你喝酒,否则后果自负。”老校尉道。


    “你听她的……咋不带她来?”匠人道。


    老校尉只哼了一声,没理他,对平安解释道:“他叫卢三江,是颜山卢氏的族人,年轻时被召进京城料器厂做工,学了一手烧料器的技艺,后来在上工的时候喝酒引燃了半间工房,就被开革遣返回乡了。


    “此人性子古怪,又懒又孤僻,凭着点小聪明和独门绝技,偶尔烧制一两件花瓶摆设,卖给往来的商贩,以此为生,真不知他婆娘怎么看上他的。”


    卢三江为皇家做工,待遇十分优厚,必定受族人亲戚眼热,可想而知这家伙被开革不用,遣返回乡时,又遭受了多少冷眼,变得古怪也很正常。


    当然,烧玻璃的时候喝酒,也是他罪有应得,不去坐牢都算他运气好了。


    平安心里盘算着,将此人安置好后,就把他妻子也请过来看着他,免得再闯祸。


    片刻,中年人将目光转移到平安身上:“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孩子?”


    “嗯,啊。”老校尉含含糊糊地应着。


    “作孽啊。孩子,你放心,伯伯一定帮你还原出你爹娘的定情之物。”匠人道。


    平安:???


    “他什么意思?”他问老校尉。


    “这个……那个……”老校尉支支吾吾良久,才对平安说了实话。


    此人脾气古怪,不肯跟他们进京,缇帅又不许他们威逼绑架,这可难坏了一干霸道著称的锦衣卫,不过十三爷也很机智,他编了一个故事。


    “十年前,有一个贫穷的书生,爱上了书院山长的女儿,他们相识相知,暗生情愫,在书院里度过了三年美好的时光,书生学成提亲之时,才得知女子已经许了人家,悲痛交加,相思成疾,险些病死。”


    平安想,这是致敬《梁祝》。


    “女子听到这个消息,不惜违抗父母之命,连夜私奔嫁给了穷书生。”


    He版《梁祝》。


    “穷书生太穷,又迟迟未能中举,女子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全部当掉,为他开了个小酒馆,二人当垆卖酒,以为生计,家境逐渐殷实起来,婆母却嫌儿媳迟迟无所出,设计将她休弃回家。”


    窝囊版《凤求凰》。


    “二人分别之后,女子的父母将她另指他人,却意外发现腹中有孕,但继任的丈夫瞒下了这个事实,将孩子视如己出,一家三口在一次游园时,偶然遇到了前夫,前夫见他们夫妻恩爱,阖家幸福,悲痛万分,回家后写了一首悲伤的情诗。”


    狗血版《钗头凤》。


    “写罢诗作之后,书生弃文从武,北上从军,决意战死沙场。情诗传到女子家中,本就意难平的女子因此积郁成疾,一病不起,在命丧之前将真相告诉了儿子,并将他们的定情之物莲花琉璃灯盏交给儿子,让他去寻找生父。”


    找爸爸版《宝莲灯》。


    平安想:找他大爷啊……


    “谁知当年科场失意的穷书生早已更名改姓,因悍勇无比,足智多谋,一路高升成为某军指挥使,孩子喊着他曾经的旧名找上门,却当着他的面打碎了琉璃灯盏,并声称想要父子相认,除非破盏能圆。”


    平安:孩子挺有骨气的,就是过程听着有点耳熟……


    十三太保就是用这个奇葩狗血漏洞百出的故事将老卢骗进京城的。


    此时卢三江又将整个故事听了一遍,依然津津有味,对平安道:“指挥使大人此次接我进京,就是为了复原那套琉璃灯盏,听说它晶莹剔透,似冰非冰,这世上只怕没有几人能够烧制了,孩子啊,你爹对你用心良苦啊!”


    平安闻言差点跳起来:“他不是我爹!”


    “我懂,你挂念你娘,不愿认爹,伯伯都懂。”卢三江道。


    “你懂什么呀!”平安翻他一个大白眼:“我爹娘另有其人,你说的那个小孩不是我。”


    卢三江只是笑笑:“这不重要,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平安还什么都没有准备,让他开一个清单,将需要用到的材料和工具写下来。


    顿了顿,又问老校尉:“缇帅有没有说如何安置此人?”


    老校尉道:“他说是您要找的人,您看着安置。”


    平安想,最好是安排在工部管辖的料器厂,那里有现成的窑和工房,还有工匠居住的工棚,可是料器厂都荒废多年了,想要重新启用,怕是要经过层层审批的。


    在此之前,不能把这爱打听八卦的宝贝老工匠留在北镇抚司,再让人给灭了口……


    但又不能把他带回家,老爹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连小叔公都已经在找宅子了,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他不能给家里添麻烦。


    于是他离开北镇抚司,去了王实甫家,王家在甜水胡同的一排倒座房尚还空着,正是当年他们读书的小学堂,与陈宅隔着三户。


    听说平安想租下来,租期一个月,王修撰不知道这小子又在搞什么事,想私下里跟他爹通气,奈何陈司业出差了,且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平安向王修撰解释了用途,后者才松了口气,笑道:“你要用房子,拿去用便是了,谈什么租呢。”


    “毕竟是公家的事嘛。”平安如今也是有每月三百两经费支配权的人了。


    两人便立了契,做了交割,平安又从家里搜罗了一些旧家具、被褥添置进去,算个落脚之处。


    又让阿蛮和小福芦帮忙,去街上对照清单,将坩埚、火钳、芒硝、生石灰,硼砂等买回来,一股脑堆在王家的倒座房里,拍拍身上的灰,齐活!


    回到家,只见三辆大马车停在胡同里正在卸车,把散衙回来的几顶官轿堵在外面进不来,平安赶紧上前解释,让人家多担待。


    好在他平时人缘好,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哄得人家乐呵呵下轿步行,还问他:“你家有亲戚从家乡来吗?”


    平安一脸兴奋地说:“是我祖父祖母,来京城过年啦!”


    第110章 第 110 章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卸车, 堂屋里生着暖炉,满室的热乎气儿被厚厚的门帘挡在屋里,也把热火朝天的忙碌声挡在外面。


    赵氏和林月白聊着这两年老家和京城发生的事, 陈老爷拉着弟弟陈敬时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牛。


    他如今技艺又精进了,离开盛安之前亲手修复了一扇前朝时期的缂丝花鸟台屏,鸟身上的羽毛都是根根分明名的……


    赵氏无奈道:“那台屏他还随身带着,要送给他乖孙炫耀一番。”


    陈老爷乐呵呵地, 四处张望:“我乖孙呢?”


    “在这儿呢!”


    平安掀开门帘,跳过门槛,高高兴兴地给祖父祖母磕头。


    两年没见面,把老两口想的要不得,结果他刚站起来,陈老爷就拽着他转了两圈:“黑了, 也瘦了。”


    他问陈敬时:“你们是怎么照顾我乖孙的?”


    陈敬时心里翻了个白眼,居然指责他们没照顾好陈平安,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您自己问他吧, 您孙子如今出息得很, 把自己混成了皇子皇孙的伴读, 官阶比我还高, 能捞人, 能攒局, 锦衣卫见天儿往家里跑, 带着皇子皇孙去挖竹笋, 还跑到豫州巡黄河, 再晚个几年,我和阿琰还要仰仗他来照顾的。”


    陈老爷:“……”


    赵氏:“……”


    每一个字都是官话,组合在一起怎么听不懂呢?


    赵氏弱弱地问:“这真是一个九岁娃娃干出来的事?”


    陈敬时笑道:“也不一定, 很多还不满九岁。”


    二老沉默良久,才把这些信息勉强消化——那云青寺的道长有点真本事啊……


    陈老爷喃喃道:“‘兴家之子’这么能折腾么?”


    “都是有原因的嘛。”平安心虚地笑道,赶紧转移话题:“祖父,您猜怎么着,我给您找了个老伙伴儿,就住在隔壁的隔壁,他会烧玻璃,你们肯定能玩到一起去。”


    陈老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何为玻璃?”


    “就是比琉璃更透明的料器,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平安道:“改日引见你们认识哦。”


    “好好好。”陈老爷笑得合不拢嘴:“哎?时辰不早了,阿琰呢?”


    陈敬时道:“哦,被您孙子打发去豫州治黄河了,前脚刚走。”


    “被谁?”陈老爷惊呆了:“他?”


    “是啊。”


    说完陈琰的事,赵氏强自镇定,又问:“敬时,你如今在做什么?”


    陈敬时一脸谦虚:“小弟不才,本要在庶常馆读三年书的,被您孙子安排了个从七品检讨,正在教皇子读书。”


    “………”


    “哦,对了,您二老也有份。”陈敬时道:“一位是开源府经历,挂名的,一位是正五品太宜人,敕书和诰命已经在路上了。”


    “??!”


    平安心虚地笑笑:“一家人嘛,就是要整整齐齐……”


    ……


    平安被祖父母拉着盘问了半宿,连祖父这样松弛感十足的人都紧张了,生怕他走上歪路。


    第二日休沐,二师祖又遣人叫他去,平安当然不敢去了!


    上次只是从诏狱里捞了个人,就被二师祖揍了,这次把他的宝贝学生坑去治黄河,被他抓住还不得打断腿。


    于是他本着“小杖则侍,大杖则走”的原则,每逢休沐就喊肚子疼,推三阻四不肯去郭宅练字。


    最后还是郭恒忍无可忍,去内阁办事之际,把他从博兼堂揪了出来,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好好练字?眼看又要过年了!


    平安脑子一抽,要死不活地说了句:“您别担心,我爹今年不在家,没人逼我写春联。”


    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郭恒真想揍他了。


    “后日休沐赶紧过来,功课带好。”郭恒道。


    “好的。”平安答应得多爽快,余下的两天就有多愁眉苦脸。


    谁知郭恒并没有生他搞事情的气:“你爹去豫州,多半也是他自己应下的,我生你的气做甚?”


    平安立刻顺杆爬:“二师祖英明!”


    “落下的功课,每日多写一张补齐。”


    平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从二师祖家里出来,平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看见家里的马车等在郭宅门口,原来是小叔公来接他了。


    陈敬时恰好在附近的牙行看房子,可惜京城居大不易,房子有价无市,他拿着购房款观望了一个多月,也未能找到合适的宅子。


    好在眼下兄嫂都来过年,倒也不着急搬家了。


    平安特别高兴,散学回家的路上,在马车里巴拉巴拉的表达自己喜悦。


    陈敬时戳着他的脑袋:“傻小子,这院子是留给你娶媳妇儿用的,被人鸠占鹊巢,还挺高兴。”


    平安一脸无所谓:“我以后自己买新宅子。”


    这话可不兴说,祖父母、父母在世,子孙别籍异产可是违法的,除非像陈琰这样在外做官的情况,可以另当别论。


    但陈敬时知道他只是胡侃,便也半开玩笑地说:“有志气,内城一座一进的小四合院也就两千多两银子。”


    平安瞪大眼睛:夺少?!


    他一年的俸禄只能折银四十一两,外加三百多贯纸钞,要从什么时候才能攒到两千两?


    “没关系,我出道早,还会升官的。”平安道。


    “你想说出仕吧?”


    陈敬时给他算了笔账,算他二十岁取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在庶常馆读书三年,再分配到翰林院修史六年,运气好的话可以开坊,任一个六品侍读或试讲,再三年升学士,再过三到六年升为某部侍郎。


    保守估计,在四十岁之前可以拿到八十多两年俸,两千七百贯钞。


    平安:“……”


    难怪爹娘买下这套宅子,还要让祖父母来还贷呢。


    “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好。”平安笑道:“我喜欢热闹。”


    从此再不提什么买房子的事。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家,陈老爷到晚饭时还没回来。


    平安写完最后一笔功课,挂起毛笔出去寻祖父,先去了卢三江处。


    都是有手艺的人,两人前番一见如故,聊得火热,陈老爷也想亲眼见证“宝莲灯”的诞生。


    果然,老卢在院子里烧玻璃,祖父在一旁提供情绪价值。


    院子里已经砌起两个简易的窑,听卢三江解释,一个是高温窑,一个是退火窑,高温窑烧出来的料器要放到退火窑中慢慢冷却,防止成品破裂。


    平安环视院中,老卢已经烧制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容器,正在往坩埚里加入草木灰。


    他在小本子上记下来,要多备些口罩才行……


    看到这一步,平安大抵猜到了,烧制玻璃需要很高的炉温,炉温达不到时,就要加入助熔剂,至于具体的原理,只能遗憾自己化学知识太有限了,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卢三江也不怕他们偷师,因为普通人即便拿到料器配方,也烧不出真正清透的料器,核心技术压根不在操作方法上。


    平安将桌上的成品拿起来对着天空看,即便天光昏暗,也能看出满是气泡和杂质,他可是要用来做镜片、拨片和培养皿的。


    “这样可不行,太浑浊了。”


    “别急啊。”老卢道:“一是各地的砂子不一样,颜山砂换成西山砂,需要反复烧制调整配比;二来,这些只是制作‘引子’的工具,不是最后的成品。”


    平安想,“引子”应该就是当年从泰西带回的玻璃匠人所掌握的核心配方吧。


    等老卢调整玻璃配比,就用了半个多月时间,这期间,倒是烧制出一批漂亮的玻璃珠子,有七八种颜色,用个布兜装着,送给平安玩。


    平安如获至宝,捏起一颗,对着夕阳看。


    “这是我闺女出嫁前最喜欢的东西。”老卢道。


    “你闺女真幸福啊。”平安道。


    “幸福啥呀,嫁了个赌鬼丈夫,要不是靠我们老两口偷偷接济,早上吊了。”老卢被戳中心事,不吐不快道:“一次不敢给多,怕被他男人搜出来,又不敢不给,一点也搜不出来,又会发火打人。”


    平安惊讶极了:“不能和离吗?”


    “做梦都想啊,”老卢脸上满是绝望到头的麻木,“官府不许,她男人又不肯写休书。也怪我年轻时把族人亲戚得罪干净了,也没给她生几个好用的兄弟,打架都找不到帮手。”


    “混蛋!”平安恨恨地骂一句。


    回家后,平安第一件事就是翻看《大雍律》,其实律法中早有规定,双方感情不和是可以判和离的,但在现实情况下,通常要双方协商一致,或是妻子殴打丈夫,又或丈夫殴打妻子至重伤,再或通奸等重大过错,官府才会准许和离,“七出”之条倒是可以休妻,可也要男方主动写休书才行。


    现在那该死的赌鬼拿老卢闺女当摇钱树,不可能轻易放人,也就是说,除非老卢闺女被打个半死,或者殴夫获罪,否则没什么判离的可能。


    平安想过找锦衣卫帮忙,可他一来拿不出什么宝贝去行贿,二来总是杀鸡用牛刀,怪不尊重人家职业的。


    “乖孙,你想得太复杂了。”陈老爷道:“祖父出钱,派人去当地请一个有功名的讼师,足已摆平这件事了。”


    平安眼前一亮:“对呀!”


    坏人可以雇讼棍摆平官司,好人为什么不行?


    阿蛮给平安送消食的山楂茶,正踏着这句话进门,自告奋勇道:“让我去吧!”


    陈老爷一惊:“吓,阿蛮长这么大了?!”


    阿蛮已经十三岁了,照旧穿着灰蓝色的粗布衫子,个子拔起来,裤子吊在脚腕处,有些不协调。


    她只有一件出门穿的衣裳,宁安公主叫她去打马球时才会穿,在家里干活时就会换下来,她倒不是在意吃穿的人,只在意有没有书读。


    平安想,阿蛮机灵会办事,又熟知律法,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加上她英气高挑,换上男装,再派个得力的家人跟着,应当还是很安全的。


    这件事暂时敲定,次日,平安带着一兜玻璃珠子,高高兴兴地去学堂,分给伙伴们每人一把,午膳之后教他们打弹珠玩。


    谁料胡学士的课上,从顾金生的袖子里滚出来一个,他偷偷去捡,结果可想而知,滴里咕噜满地滚,蹦的学堂里到处都是。


    平安不出意外地又被胡学士留堂了——学堂里有规矩,不许带玩具。


    为了彰显义气,大家都没有离开。


    平安一本正经地狡辩道:“我们不是在玩玩具,是在……对弈。”


    胡学士被气笑了:“那你就拿这几颗琉璃珠子对弈给我看看。”


    平安四下梭巡,终于在墙角找到一张闲置的杌子,开始在凳面上画出密密麻麻的小圈,然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让金生对着小圈挖坑。


    金生翻出刻刀,不多时,一个简易的双人跳棋盘就做好了,珠子刚好可以半嵌进去。


    于是孩子们围成一圈观战,平安和胡学士各执一色玻璃珠,杀了个酣畅淋漓。


    这样一耽搁,家长们在宫门外的大街上等到了天色擦黑,他们原以为是孩子们态度不端被胡师傅留堂做功课了,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胡学士拉着平安下棋,耽搁了散学。


    素以沉稳持重著称的老领导,在孩子们荼毒之下,终究还是晚节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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