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钰像一只被雷劈了的茄子, 里焦外嫩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叠手加额,俯下身去, 把自己藏了起来。
宁安这才认出是他,蹲下身去拽他的衣裳,想看清他的脸:“父皇,快传太医!”
皇帝:???
“宁安。”皇后朝她使了个眼色, 没见你父皇生着气呢。
宁安满目焦急:“他脸肿成这样,喉头一定也肿起来了,很危险的,快传太医!”
……
照说天子家事,不会传到外头来,但皇帝为了弄清来龙去脉, 决定把平安这个全程目击证人召进宫中询问清楚。
吴公公抓平安颇费了一番功夫,七八岁的孩子体力好,把他老人家累地扶着膝盖呼哧带喘:“你跑什么啊?”
平安被他拽着胳膊, 扭来扭去地还想跑, 一脸不情愿:“我爹不让我跟你们玩儿。”
“……”吴公公气道:“你爹真是一贯的不知好歹。陛下传召, 还由得你去不去?”
没人权啊!
形势比人强, 平安还是被抓进了宫里。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皇宫, 环顾四周, 被重重宫殿的雄伟壮阔所震撼。
他们穿过千步廊, 从午门东侧进入, 又穿过太和门, 经过一个开阔的广场,四处都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换一个人在宫禁之中左顾右盼, 只怕早被拿下了,好在平安跟着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往来宫人和巡逻的大汉将军只有躬身回避的份儿。
“一会儿见了陛下,说话小心一点。”吴公公提醒道。
又将前因后果解释给他听。
平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杨兴钰胆子也太大了,他以为让刘平安装“妈宝男”已经很冒险了,这家伙居然敢毁容。
“然后呢?”平安问。
“龙颜大怒。”吴公公道:“宁安公主担心杨公子的安危,央着陛下赶紧传太医给杨公子问诊,陛下更生气了。”
平安咋舌,真不愧是公主啊,亲爹气成那样,第一反应居然是关心杨兴钰的病情……
“后来传了太医,说是外感风邪导致的瘾疹,杨公子辩解说,是早上喝了一碗牛乳的缘故,他平时还是挺英俊的。”
平安恍然大悟,原来是牛奶蛋白过敏啊。
吴公公又道:“可是陛下坚持要收回敕封,说国朝的驸马怎么可以是一只蜜蜂狗。”
平安没忍住笑出了声。
“蜜蜂狗”这个词,是先前阿吉钻进荆棘丛里偷蜂蜜,被蜜蜂蛰了一脸包,他当笑话讲给皇帝听的,谁成想皇帝一直记着呢。
“这会儿陛下正在气头上,连宁安公主都不肯见了,让咱家找你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得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个杨兴钰事小,伤了父女情分可就不好了。”
平安举头看着十米多高的宫墙,发出一阵唏嘘。
“你看墙干嘛?”吴公公问他。
“想翻。”平安道。
“祖宗,才八岁就活腻了吗?”吴公公道。
平安道:“您也知道我才八岁啊!”
谁家八岁孩子要操心这种事?
吴公公笑道:“咱不是把你当神童吗?这会儿陛下正在气头上,你说话他总能听进几句。”
“……”
他们又经过皇极、中极、建极三个大殿为中轴的外朝,才来到乾清门。
乾清门两旁各有一座巨大的琉璃影壁,得知这里是通往内廷的正门,平安不再乱看,跟着吴公公进入雍肃殿。
这里是乾清宫的配殿,殿内有宝座,但并没有坐皇帝,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与大臣们议事你。
约等了盏茶功夫,大臣们依次退出,平安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到了老爹的身影。
“我爹怎么也在?”平安咕哝道。
吴公公回头一看,可不正是陈司业,正跟在郭恒身后,目不斜视地从门口经过。
“陈司业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陛下宣他一起来议事。”吴公公道。
平安叹了口气。
他爹才是个五品小学官,就整天混迹在高级官员的队伍里,真让人担忧啊。
吴公公起身进殿,片刻又出来,是皇帝宣他们进去了。
平安身边的另一个太监,此时微微错愕:“陛下要在乾清宫见他?”
皇帝接见普通官员,多是在雍肃殿,乾清宫是处理政务和起居之所,只有六部九卿、内阁阁老这些近臣,以及拟诏、日讲的翰林官员可以进出。
平安不明就里,吴公公也只道:“多嘴。”
进入乾清宫,平安心里有点紧张,低着头不敢乱看,跟在吴公公身后,踩着厚厚的提花地毯,穿过重重帷帐,进入东暖阁。
心里反复念叨着,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吴公公话音儿里带着笑:“陛下,平安来觐见了。”
平安扑通一声跪倒:“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只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平安,朕在这儿呢。”
平安才发现皇帝不在御案后,在靠近北窗的后檐炕上。
他转了个方向,刚准备重新磕头。
“好了,不必拘礼。”皇帝脸色不好,精神萎靡,嗓音也有些沙哑,情绪倒还算稳定:“怎么晕头转向的?”
平安道:“皇宫太大,一路走来,穿过了好几个广场和廊庑,我都有点饿了。”
皇帝命人传些果子茶点来:“小孩子不宜饮茶,拿一碗牛乳……”
想到那只蜜蜂狗,皇帝又改口道:“拿一碗甜汤来吧。”
吴用身旁的太监立刻出去交办。
皇帝又对平安道:“地上太冷,升炕吧。”
平安在南方长大,听不懂‘升炕’是什么意思,嫌炕不够热,要加一把火吗?
吴公公笑道:“陛下让你上炕暖和。”
“哦——”这下平安听懂了,直接蹬掉鞋子,爬到炕桌另一侧,盘腿一坐,果然很暖和啊!
满室宫人:??!
什么玩意窜到御炕去了?要喊人进来抓一下吗?
却见吴公公一脸淡定,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皇帝虽带着笑意,却难掩神色恹恹,撑着炕桌批奏折,平安抻着脑袋看他:“您不舒服吗?”
“老毛病,换季时总会发作几天,不妨事。”皇帝道。
平安与皇帝见面的几次,他总是声音洪亮、精力充沛,一副春秋鼎盛的样子,不想才两三个月不见,就一脸病容了,还是有些担心的。
只是皇帝含含糊糊不多说,平安也不好再问。
只能宽慰道:“您想问什么,平安一定知无不言,只是没必要为了儿女婚事着急上火,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皇帝见他故作老成的样子,嗤地一声笑了:“哪里学来的这套说辞?”
平安一边吃点心,一边娓娓道来:“还记得我小姑成婚之前,姑父家里生意出了些变故,朝廷突然下令禁海,关闭市舶司,一整船上好的明前茶被扣在码头全部受潮,为了收购这些茶叶,姑父家几乎掏空家底,还借了贷,本指望一年后可以三倍赚回,谁知天降灾祸,血本无归,姑父的父亲一病不起。
“陛下,如果您是我祖父,会让我小姑嫁到这样的人家吗?”
皇帝代入了一下,实在共情不了。
宁安有自己的公主府,府里有属官和女官操持庶务,皇庄皇店和巨额陪嫁自不必说,就连驸马都要另赐府邸,平时两人分府别居,驸马想见公主,要么向仪制清吏司申请,要么等候公主召见。
所以女婿是什么样的人家,关他女儿什么事?
这样想来,皇家有再多束缚,也总比百姓强得多,农人遇到天灾就会失去土地,商贾因政令变化可以随时破产,相比之下,一个杨兴钰又算得了什么?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人,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平安觉得皇帝太不会搭茬了,让他后面的话都没办法说,于是教他:“您说‘不会’。”
皇帝只好说:“嗯,不会。”
平安才接着道:“可是小姑与姑父青梅竹马,又早已订婚,不愿反悔,我祖母愁得病了一场,日日唉声叹气,我祖父当时就是这么劝她的。”
“……”
平安又提醒道:“您说,‘后来呢?’”
皇帝只好问:“后来呢?”
“后来,小姑和姑父排除万难,担起了家里的生意,我祖母也施以援手,家里境况渐渐好了起来,还生了个特别可爱的小表妹。”
皇帝微哂,没说话。
“那小表妹呀,小脸粉扑扑的,胳膊像藕节一样白,眼睛像黑葡萄一样亮,漂亮极了,我娘说,非得是感情至深的夫妻才能生得出这么可爱的孩子。”
平安讲得绘声绘色,皇帝略抬了一下眼皮:“你才多大一点,就知道感情了。”
平安接着道:“当然知道!公主见杨兴钰成了‘蜜蜂狗’,第一时间不是害怕他嫌弃他,而是担心他的安危,为他请太医,这叫感情。
“杨兴钰以为公主是奶娘的女儿,依然倾慕她爱重她,为了她胆敢欺君,这也叫感情。”
皇帝端起茶盏的手愣在半空:“什么奶娘的女儿?”
平安没想到,皇帝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磕磕绊绊地解释:“其实是话赶话的,那日马球赛上,公主打赢了杨兴钰,就开了句玩笑,说她是我家奶娘的女儿。”
“公主,打马球?”皇帝更加错愕。
宁安的事内廷往往只报给皇后,皇帝极少过问。
平安:“……”
皇帝压下一股火气,又问:“打一场马球,就打出感情来了?”
“那倒也不是,打完球去逛夜市的时候……”
“逛夜市?”
平安闭眼倒吸一口冷气,死嘴,不要再说话了。
皇帝将茶盏搁下,一脸严肃:“平安,朕叫你来问,就是不想牵连太广,真要认真去查,可是会死人的。”
平安哪里经得住这么吓唬,立刻竹筒倒豆子,将这两个月来公主和杨兴钰的行迹全交代了出来。
他还试图跟皇帝讲道理:“您不是也很喜欢隐瞒身份到处溜达吗?公主最多算上行下效。”
吴公公眼看着皇帝的脸色由白转青再转白,轻斥一声:“什么到处溜达,那叫微服私访。”
“对对对。”平安态度很好的连连点头,又道:“杨兴钰为了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连命都可以不顾,公主隐瞒身份,不正是想找到这样一个人吗,您就成全他们吧。”
皇帝面色稍霁。
“您放心,这种病我知道,只要不碰牛乳,是不会轻易变成蜜蜂狗的。”平安道。
“别提那狗。”皇帝又生起气来。
……
平安出宫时,迎面遇到一个穿团龙纹常服,头戴翼善冠的男子,在太监的引领下走过来。
吴公公躬身施礼:“璐王殿下。”
璐王对吴公公道:“这位是?”
“是翰林院陈学士的儿子,陈平安。”吴公公道。
平安低着头,所以没看清璐王的表情,只看到一双靴子,在他面前驻足片刻,便推说父皇急召,往乾清宫方向走去。
平安也没多想,因为家里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外,原来老爹知道自己也进宫了,特意等他呢。
爬上马车,老爹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平安累得瘫倒在车厢壁上,嘴里咕哝着:“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第92章 第 92 章 殿下不可!
一双白皙的手在铜盆洗净巾帕, 拧干,发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璐王将温热的帕子俸给皇帝,又亲手过滤汤药, 放在皇帝手边的榻桌上。
皇帝疲倦地揉一揉眉心。
“看奏疏太劳神,臣念给父皇听。”璐王道。
皇帝肩头有一处箭伤,箭簇没入腠理,没有及时处理, 哪怕后来完全愈合了,每年也总会复发个两三次。
每一次旧伤复发,璐王都是衣不解带的侍奉汤药,帮他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务。
这次本不想叫他来,可自觉这次比往次病得都要重,从前在军中时, 也见过太多死于旧伤复发的将官和兵士,心里没底,还是将他叫来多交代几句为好。
“臣刚刚在外面, 见到了陈学士的儿子。”璐王道。
皇帝将汤药饮尽, 痛苦之色转瞬即逝:“怎样, 是那刘平安可比的吗?”
璐王躬身颔首:“臣已知错了。”
其实只是匆匆一眼, 能看出什么来, 他想吐血倒是真的, 谁能想到父皇挂在嘴上两三次的人竟是个小孩子, 崩豆那么大, 能找到才是怪事……
“皇后说, 你这一出叫‘彩衣娱亲’,朕权当是‘彩衣娱亲’吧。但你应当知道,双亲最期盼的到底是什么。”
缠绵病榻的人总是容易焦虑, 看着眼前这个唯一成年的皇子,皇帝知道,一旦自己撑不过去,就没有第二人选了。
因此他说:“清流、直臣,固然不可或缺,可朝廷最缺的永远是实心用事的干吏,这是朕登基三年才明白的道理。朕命翰林院的学士们去你府上讲《礼记》,陈琰去了吗?”
“回父皇,陈学士公务繁忙,还没有抽出时间。”璐王道。
皇帝说着,从书案上翻出一份劄子:“他确实忙,除了操心本业,还记着朕在小传胪时问他的问题,这两年走访武职、查阅典籍,写成一份应对西南土司叛乱的条陈,名曰“改土归流”,朕命人抄了一本,你拿回去看,写一篇心得给朕。”
“是。”
“朕明日给他传道口谕,让他抽身去几次。到那时你就知道,除了清流直臣,还有一种人,不避诽谤,不计得失,一心将国事办好,孟子称这种人为‘社稷之臣’,不但要栽培提拔,还应善加保护。”
“臣记住了。”璐王道。
“再者,读书人应以道德入仕,君王却不能只以道德取士,对于有所专长的能臣干吏,亦可以大胆任用,若凡事都要求尽善尽美,有一点污点都要求全责备,朝廷靠什么人去建立功业呢?德才兼备者少有,人无完人才是常态,没出过错,说明没做过事,所以宁愿用德行稍瑕但才能胜任之人,也不要用清直平庸之辈。”
璐王先是一愣,然后唯唯应是。
“平安只是个孩子,不是什么卧龙凤雏、在野遗贤,你别去扰他,让他慢慢长大。”皇帝道:“陈琰、韩让这等人,才是百年一遇的兴邦之才,朕只怕来不及提拔了,能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利器,也是朕的遗德了。”
璐王疾声道:“父皇春秋鼎盛,不要说这样的话。”
皇帝只是摆手,今天说了太多的话,伤处本就作痛,一到下晌又烧起来,全身都酸痛的厉害。
璐王便又叫来太医。
今日是沈太医在配殿当值,为皇帝换过外用的疮药,又加了几味散风祛邪的草药,收起药箱,满目担忧的对璐王道:“陛下务必要戒劳累,忌忧虑,要清心寡欲。”
璐王蹙眉,清心寡欲倒是没问题,可劳累和忧虑该如何避免呢?
皇帝喝了安神汤,一觉睡到定昏,脑袋里像灌铅似的,旧伤也跟着叫嚣,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满室草药的酸苦味,不远处支着一只药炉,太监正盯着汤药,他刚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发现身边守夜的璐王,趴在榻沿上睡着了。
皇帝没来由想到了“卧榻之侧”的典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血脉至亲,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他伸手拍了拍璐王的肩膀:“泊亭,醒醒。”
璐王猛然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你回去歇息,换泊言过来。”
皇帝觉得自己病成这样,应当再叮嘱小儿子几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对母子能得善终吗?
璐王愣了一会儿,用沙哑的嗓音告退出去。
珉王来时,外头下起大雪,带进一屋子寒气。
沈太医正给皇帝换药,絮絮叨叨地交代一些医嘱。
务必要忌劳累,忌忧虑,清淡饮食……珉王一样一样记下来,奉为圭臬。
他想的简单又直接,病了就要听大夫的话,国朝官制完善,内阁六部各司其职,皇帝休息一两天,朝政不会瘫痪的。
以至于皇帝跟他讨要奏疏,他将一托盘劄子抱在怀里跑出了东暖阁。
太监们满屋抓人,撞倒桌椅阁架无数,大有把乾清宫拆了的架势。
“李泊言!”皇帝气得声音都洪亮了,拍着榻桌破口大骂:“狗一样的东西,你再跑一个给朕看看?”
珉王停下脚步,信手抽出一份奏疏,往燃着的小药炉上比划。
“殿下,殿下不可!”冯公公跪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奏疏正本不得损毁,这是祖制!”
“放肆!”皇帝怒视他,“混账东西,你是来侍疾还是来造反?”
珉王道:“父皇答应听臣的话,只看几份重要的票拟就歇下,臣就把奏疏还给冯公公。”
皇帝忽然放缓了口气:“好好好,朕听你的,把奏疏放回去吧。”
冯公公一个健步上前,将奏疏抢救下来。
珉王大摇大摆地回到父皇身边——横竖他旧伤复发,是一只没爪的老虎——正准备去端药,忽然左手臂被一股巧劲一环,整个人被反剪起来按在了榻桌上。
珉王疼的“诶呦”一声,右手的瓷碗努力维持平衡,不让汤药洒出。
“父皇父皇,别抻着伤口。”他龇牙劝道。
“鸡崽子一样,捉你还需要两只手吗,啊?”
伤在左侧,皇帝说着话,右手用力一掰。
剧痛之下,珉王一阵惨呼,仿佛下一刻手臂就要被掰下来。
皇帝这才松开手,珉王沿着榻沿滑坐在地,两眼噙泪,捂着险些脱臼的肩膀慢慢活动:“真不讲道理啊……”
皇帝出了一口恶气,又发了一身汗,换过一身干燥的中单,也没力气再跟他斗法了,只简单批阅了几份加急票拟,喝了多半碗鸡茸红稻米粥,又喝了汤药,蒙上衾被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大雪簌簌地下了一夜,今日不必视朝。
珉王一夜没睡好,哈欠连天的坐在脚踏上守着,除非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辰时之前,只字片纸也别想递到父皇手里。
皇帝一早起来就怒腾腾的,头也不疼了,身上也不热了,这要不是亲儿子,早把他胳膊腿都卸下来了。
太医来时,惊讶地发现陛下退烧了,人也通透畅快了很多,他这次病得凶险,他们都已想到最坏的结果了,谁知过了一夜,居然好了大半。
皇帝靠在病榻上幽幽一叹: “病案里就写,朕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这逆子气活过来。”
“父皇这样说,臣风评都受损了。”珉王不满道。
“你还知道风评?!”
他指着珉王还想再交代几句,竟想不起要跟他说些什么,那就算了,反正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了……
又经过旬日的调养,圣躬总算痊愈了。
病一好,就撵着珉王去文华殿读书,一道三百余字的奏疏,读出八个错别字,真想拧着他的耳朵问问平时都在干什么。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珉王咕哝着这些典故,证明自己的实力。
又险些被卸下一条胳膊来。
……
平安一觉醒来,窗外亮堂堂的。
倒不是因为起晚了,而是漆黑的黎明被大雪映得通亮。
阿蛮一大早被叫进宫里陪公主嬉冰,直到宫门落钥之前才回来,还带回一袋合浦珠子,平安打开一看,登时惊叹一声,颗颗正圆饱满,炫彩夺目。
“杨公子册封驸马都尉了,这是公主殿下给的谢媒礼。”阿蛮笑道。
“殿下真是出手阔绰。”平安道:“来,咱俩分赃。”
阿蛮哭笑不得:“这是给你一个人的,我有另外的赏赐,我说喜欢看书,公主殿下赏了我这个。”
她拿出一个绒布袋子,里面是一册厚厚的古籍,扉页已经缺失的看不到书名,但看内容,是一本关于岭南各地的图志。
当中记载了岭南一带的土司、人口、沿革、河流、丘壤……每地都有详尽的地图。
平安走马观花的翻阅着。
阿蛮又道:“那杨家,是京城最大的书商,还给司经局供书呢,杨都尉请我去他们家书铺的库房里任我挑选,我就找到了这本,真是太幸运了。”
平安不解道:“虽然珍贵,但为什么选这一本?”
“因为大爷最近在研究岭南一带的土司,大爷和大奶奶对我们那么好,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希望这本书可以帮到他。”阿蛮说着,又笑道:“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看。”
“好吧,我是俗人,你们都看完我再看。”
平安说着,揣上他的一兜珍珠跑去找他娘,打算去宝饰坊看看有什么时新的款式,打两套珍珠头面,一套给娘亲,另一套捎回老家给祖母,当做新年礼物。
……
郭恒终于还是推脱不过,安排陈琰到璐王府去讲《礼记》。
当晚,璐王府便赐下一筐岭南进贡的柑橘。
曹妈妈捡出二三十个黄灿灿的柑橘擦净了放在八棱盘里,一起端上食桌。
平安边吃边想,璐王这个人奇奇怪怪,他家的橘子倒是很甜。
不过说怪也不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皇子不想争皇位,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次日临行前,郭恒反复交代,让陈琰只做好分内之事,切忌交浅言深。
“还记得约法三章吗?”
陈琰道:“不结朋党,不近皇子,不惹是非。”
郭恒点头道:“去吧。”
陈琰朝郭恒深施一礼,离开翰林院,登上璐王府派来接他的轿子。
一个稚嫩的声音幽幽传来:“二师祖,今天中午咱们出去吃饭吧?”
郭恒低头,才发现平安坐在一旁剥柑橘——哦,走得挺潇洒,又把孩子扔给他了。
平安笑嘻嘻的,将拨开的橘子递到他手里:“我最近发了一笔横财,请您去状元楼吃炙羊肉吧?”
郭恒默默拿出字帖:“你就算请我吃龙肝凤髓,今天也得把三篇大字写完。”
第93章 第 93 章 有这么哄小孩儿的吗?……
都说璐王平日里勤俭克己, 礼贤下士,不贪图享受,不耽于美色, 就连到手的贡品都随意赏人,鲜少自己享用,而且每遇天灾,都会主动带头捐银赈灾, 在朝臣中名声极好。
陈琰从前对他的印象不多但是尚可,国有贤王,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可自从出了刘平安事件,他便开始思考礼贤下士与邀结人心的区别。
固然, 他一向理解任何人争取权力的行为,就连平安都知道,皇子不觊觎皇位, 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可他把主意打到平安头上, 那就是两回事了, 平安只是个单纯无辜的小孩子, 哪经得住他们玩弄算计。
正在出神, 轿子已经在朱漆碧瓦的王府门口落下, 陈琰随着太监的引领进入仪门。
甫一进正殿, 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朴素气息。
殿内所有的陈设、花木、字画和摆件, 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品, 陈琰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都要比王府奢侈的多。
传闻璐王妃勤俭持家,一份岁禄养活两个侧妃十个孩子,年节赏赐的金银、丝绢、纱罗等, 还能攒下来周济灾民,去年王妃三十岁寿辰,璐王送给她的生辰礼竟是一架织布机,被传为一段佳话。
陈琰不敢想象妻子过生辰,他送一台织布机会是什么下场,别说佳话了,只怕家门都进不去了……更何况他根本不会做这样败兴的事。
璐王及几位王府属官已经等在正殿,陈琰一撩袍襟,大礼参拜。
“陈学士,快快请起,不必多礼。”璐王还是惯常的谦和有礼,亲自扶起陈琰。
这时宫人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大氅、耳暖,还用小掸子将雪清扫干净。
陈琰也见到了他的本家亲戚——陈三爷的四叔陈敬茂。
这就有点尴尬了。
陈琰这“后学末进”已经官至五品,而陈敬茂在京多年仍是六品长史,不过《会典》中载有明文,衙署之中,有亲戚关系的上下级应遵从私礼,因此陈琰还是给他行了一礼。
陈敬茂颔首答礼,笑吟吟邀他平日里多走动。陈琰只是应着,横竖他如今真的很忙,随口应下的邀约太多了,出了这个门根本记不起谁是谁。
陈琰又对璐王赏赐贡橘表示感谢,但眼下入冬,运河上冻,转运京城的贡品更加珍贵,太过奢靡,希望璐王今后不要再赏赐了。
璐王笑道:“陈学士有所不知,宫里赐下的贡品,本王都会转送给各位师傅,倒不是拉拢人心之意,只是不想让府中王子、郡主们养成骄奢之气。
“本王听说,这柑橘已是代价最小的贡品了,每年入夏,转运新鲜的龙眼、荔枝,要将整棵树移栽到巨大的花盆之中,走水路运抵京城,数十年长成的荔枝树只采摘一次就尽数枯毁。本王还听说,江南每年征发民夫捕捞鲥鱼,进鲜船沿着运河全速行使,一路不断补给冰块,星夜兼程的运送进京,供京里的达官显贵尝个新鲜,本王正打算劝谏父皇,这等劳民伤财的贡品带来了太多征敛和劳役,理应趁早取缔,与民休息。”
“殿下力求节俭,体恤民生,乃万民之福,百官之幸。”陈琰俯身一揖。
如此温良恭俭、体恤黎庶的贤王,完全符合士大夫心目中圣君明主的形象,假如没有“刘平安事件”在前,陈琰也会为之动容。
璐王虚扶他一下,甚至平易近人到与他序了年齿,得知陈琰今年二十六岁,比他还年轻三岁,不由感叹道:“陈学士弱冠之龄就位居国子监司业了?”
陈琰道:“微臣朴拙之质,实乃陛下破格超擢。”
璐王温和笑道:“陈学士过谦了,你殿试和朝考的文章,孤都有幸拜读过,本王相信父皇的眼光,也认可你的人品才学,因此你我虽是初见,也算神交良久。”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屏风,往书斋走去。
……
“为什么是三张?!”平安惊慌地问。
“你拉大旗作虎皮荒疏了那么久的功课,不要补回来吗?”郭恒问。
“每天多补一张就好了。”
“欠债付息,天经地义。”郭恒反问。
平安满目惊讶:“我宽厚仁慈的二师祖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呢?”
郭恒不为所动,只冷冰冰说了句:“眼看过年了。”
你爹又要往大门上贴春联,这笔字再不长进,你宽厚仁慈的二师祖的招牌都要被你砸烂了。
原本想找他拜师的人可以排到西直门,现在只能排到西安门了。
平安见逃不过,只好唉声叹气地研墨。
“师祖,我那天看到璐王了,高高的。”他说。
郭恒乜他一眼:“你看谁不是高高的?”
“……”
平安气道:“人艰不拆,您这样很容易失去朋友。”
“又乱造成语。”郭恒道:“圣躬有恙,璐王进宫侍疾。”
“唔——”平安问:“他很孝顺?”
“是啊。”郭恒道:“陛下和娘娘身体抱恙时,他都是衣不解带昼夜侍奉。”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让我爹跟他走得近?”平安反问。
郭恒告诉他,君子群而不党,为人臣子应该事君以忠,但更重要的是辅佐皇帝使社稷稳固、百姓安乐,身为臣子,连皇帝都不该太过亲近,亲近一个皇子做什么呢?
平安点点头,因为前世对父母的渴求在这一世得到了充分满足,平安对孝顺的人天然带有好感,甚至觉得一个人只要足够孝顺,大概率坏不到哪里去。
如此贤明、仁厚、孝顺的璐王,为什么没能成为储君呢?
杨贯是这样记录的,陈琰登顶首辅后,联合吏部尚书郭恒将璐王赶出京城,而后党同伐异,但凡亲近璐王的官员轻则外放重责罢免,并在景熙皇帝大行之际,共拟诏书,意图将皇位传给刚满三岁的五皇子,从而长久的摄持朝政。
而这个五皇子,目前还未出世。
通常储君为大行皇帝守孝,以日易月,要守满二十七天才能登基。
谁知在景熙皇帝驾崩的第七天,璐王发兵戡难,占尽天时人心,一路披荆斩棘直取京城,在二十七天之内便取幼弟而代之,请垂帘听政的尹太后从慈宁宫移居宁寿宫“颐养天年”,陈琰权摄朝政的时代也因此落幕。
或许是为了稳定朝局,新登基的璐王没有立马清算陈琰,只派了个旧邸官员到开源府任知府,几个月后,该官员上书揭发陈氏族人的罪行,一石激起千层浪,言官弹劾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内阁,罪名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树倒猢狲散,当门生故旧看清了形势,为求自保,争先恐后上书揭发陈琰的罪行,唯恐落于人后被一同清算。
平安小小的身体抽动一下,从梦中惊醒,一边发抖,一边喘息。
这段记载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他原本没什么印象,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
之后就是他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文字,他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和祖父母,随着犯罪的族人一起被充军流放,小叔公没有受到牵连,但他变卖了所有产业,揣着巨额汇票一路跟随,打点押送的衙差,才使他活着走到了大雍的最北边。
平安惊魂未定,就看到郭恒带着关切的目光。
“怎么了?”郭恒问。
“二师祖,我不小心睡着了。”
看着眼前被弄上一团墨迹的字,平安难以抑制地吧嗒嗒掉眼泪。
郭恒有点懵,打从他认识平安以来,这孩子好像每天都很开心,从没见他哭过。眼下他缩成一小团哭的那么伤心,郭恒差点就说,不就是三篇字吗?不想写就别写了,咱出去吃羊肉。
硬是忍住了。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爹得罪了人,被抄家斩首了。”平安道。
郭恒暗吁,幸亏忍住了。
郭恒安慰他:“宦海沉浮,上一刻高居神坛下一刻坠入泥沼的比比皆是……”
平安两眼一瞪,眼泪落的更急了。
郭恒尴尬地捋一下胡须,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官场倾轧,大浪淘沙,凡事都要看开一点。”
平安“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说:“有这么哄小孩儿的吗?”
郭恒哪里哄过小孩儿啊,眼睁睁看着平安一直抽抽到陈琰回来,从来只感叹光阴如梭,竟觉得这一上午特别漫长。
陈琰听说他是做噩梦了,哭笑不得的揉着他的脑袋:“不怕,有爹在呢,不会发生这种事。”
郭恒:“……”
原来是要这么哄啊。
……
平安其实挺好哄的,他也知道老爹只是宽慰他,不过他只允许自己软弱一会儿。
既然他都来了,就一定不会白来,他,陈平安,要嘎嘎乱杀!
首先要弄清楚这位璐王的为人,老爹和二师祖宁愿背负骂名,也要把他赶出京城,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要么是彼此有不共戴天的过节。
如果是前者,那么璐王在封地起兵,为什么势如破竹?据他所知,藩王起兵造反的难度极大,这位璐王的智商看上去也不足到战神的地步。
如果是后者,莫非是党争?
老爹结党是有可能的,二师祖却最反对结党了,总是教育他,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
……
当然,无论是惩奸除恶还是结党营私,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书也是不得不读的。
平安最近确实变得浮躁了,无论写字还是背书,都比以前慢了许多。而且不知是荒废太久,还是大师祖、二师祖觉得他长大了,承受能力变强,都在处心积虑的给他增加课业,以至于他念叨了三天炙羊肉,愣是一口没吃上。
跟老爹念叨也没用,老爹在两位师祖面前比他还怂…
皇帝口谕让陈琰去璐王府讲学,陈琰也只象征性的去过一次,此后便该忙什么忙什么,再没将璐王府的事放在心上。
郭恒仔细交代了今天的功课,便又要出门,小吏伏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微微一惊,想起今日又是皇长子晋王的忌日,便疾步离开签押房。
三堂的堂屋里设有宝座,宝座果然上坐着个皇帝,正捧着一份文章在读。
“臣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郭恒道。
“平身吧,是朕看你在忙,没让他们通报的。”皇帝道。
郭恒侍立一旁,皇帝沉湎于长子的文章中,刚欲开口让他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壁板后探头探脑。
“你也在呢?”皇帝道。
平安笑嘻嘻地出来:“大叔!您的病好些了吗?”
“已经痊愈了。”皇帝道。
“那太好了!”平安又问:“公主殿下和杨兴钰婚期定了吗?”
“明年开春的婚礼,嘱咐朕一定要带你去观礼。”
“那太好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平安由衷的高兴。
郭恒见这一老一小一对一答,登时有些犯嘀咕——这两年净担心陈琰去了,漏了这一个……
第94章 第 94 章 你也有今天!
皇帝招手让平安到跟前:“你来的正好, 帮朕读一篇文章。”
平安不明就里,但还是接过那篇文章,朗声的读起来。
皇帝闭目听着, 细细品味字句间所阐述的观点,而平安同样八岁,读一篇完全生涩的文章,抑扬顿挫, 字字清晰,别说读错字了,连停顿和断句都没什么差错,朗朗的甚是好听。
皇帝有些吃惊,这就说明他完全读得懂每句话的含义。
亏得淑妃还替李泊言说话,说什么八岁还小, 不识字很正常,真想把她拽过来一起听听,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读书的。
平安读着读着, 侍讲学士胡萦进殿见驾。
郭恒才明白, 皇帝不是为了缅怀长子而来, 而是为了小儿子珉王。
胡萦是珉王的班主任, 今天轮到他侍讲《中庸》, 他之所以大白天的还呆在翰林院里, 是因为珉王又告假了。
“殿下说奉旨去慈宁宫陪伴太后了。”胡萦道。
皇帝都懒得骂了, 他昨晚随口一说, 让他有空去慈宁宫陪陪太后, 今天就敢当借口逃学!
平安停下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皇帝让胡萦起身, 摆手让他继续念,让胡萦也一起听。
待平安将两千余字的文章读完,皇帝问他:“你读得懂这篇文章的含义吗?”
平安点点头:“讲得是两个治世方略:一是要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民富就是国富;二是民富了,国家有计划外的支出时,可以向百姓借贷。”
皇帝有些惊讶,这篇文章论点十分奇特,没想到平安不但读得懂,还能凝练的概括。
平安也有些惊讶,写这篇文章的人,思想还挺前卫,居然想到了发行国债,用经济杠杆代替税收,连他也是在后世课堂上听老师闲谈学到的一星半点,懵懵懂懂,不知是谁这么厉害,以后可以会去户部任职。
他忍不住问:“大叔,这是谁的文章呀?”
“平安。”郭恒紧张地打断他。
皇帝实话实说道:“是大叔的长子,这是他十七岁时写就的一篇策论。”
平安愣了愣,面带愧疚之色:“对不起。”
“不妨事。”皇帝道。
相传皇长子清风霁月,夙慧颖悟,以至于过世多年,皇帝依然沉溺于丧子的悲痛中难以自拔。
看到这篇文章,平安有点理解皇帝了,连他都觉得惋惜,这样一篇文章背后,该是个多么慧黠的少年,如果他还活着,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君王吧。
“你觉得这篇文章好不好?”皇帝问。
平安想了想,道:“这篇文章词藻并不华丽,内容却很扎实,言之有物,持之有故,是平安读过的最好的文章。”
皇帝眼里闪着微光,长长叹出一口气,道:“好一个言之有物,持之有故。”
言罢,将文章递给吴用:“将这篇文章拿去户部,让三位部堂都看看。”
“遵旨。”
随后,皇帝便切入正题:“郭卿家,恰好你在,那就一起商议一下。同样是八岁,平安已能读懂大部分文章,还能阐述自己的见解,珉王这孩子整日游手好闲,不知所谓,让朕心焦。”
这次旧伤复发,为他敲响了警钟。
先皇长寿,那是因为从小养尊处优,他却不一定,他伤入腠理极难根治,日后还会反复,难保哪一次就扛不过去了。
而他唯剩的两个儿子,一个像打磨的过了劲儿的榆木,一个像尚未驯化的野狗……以后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的大任?
胡萦除了请罪,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了。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珉王的老师除了胡学士,还有赵学士、王阁老,都是博闻广识的大儒。
郭恒也不得不为属下说句公道话:“陛下,启蒙重在养正,非朝夕之功,陛下切莫心急。”
言下之意,您养了八年养成的这副德行,怎能指望别人几个月就教成天才呢?
皇帝听话听音,也明白郭恒的意思,他不是不讲理的昏君,也没想着一蹴而就,只是皇子的学业事关国本,去日之日不可追,总要亡羊补牢才行。
“平安。”
“在呢。”平安道。
“你爹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皇帝问。
“他可有办法了。”平安掰着指头细数起来:“休沐日把我交给大师祖,傍晚把我交给小叔公,来翰林院把我交给二师祖,去国子监随便交给哪个博士,让我听不懂的地方问老钱。”
皇帝:“……”
不愧是状元。
“那你说说看,一个特别顽皮的孩子,该用什么办法让他静下心来读书?”
“特别顽皮?”平安道:“您在宫里开一个学堂,什么堂兄弟小叔叔大侄子的,都放在一起读书,人多了,他就不好意思特立独行了。”
皇帝凝神思考片刻,忽然问:“你提到过的你们家辈分最大的那位逆子,他考上进士了吗?”
平安张张嘴:“呃,啊?我说过吗?”
“你小小年纪,记性还不如朕吗?”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吧,他就在庶常馆……”平安咕哝道。
皇帝没听清:“什么?”
吴用道:“他说就在庶常馆。”
平安心想,不愧能成为第一大太监,眼力耳力都是一等一的,专业。
皇帝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人就在翰林院,登时大喜过望:“快传!”
……
“陈平安,你给我滚出来!”
陈敬时追到正院里就止步了,贸然闯进侄儿侄媳的屋子肯定是不太合适,可不把陈平安那个臭孩子揍一顿,他又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堂屋里探出一个脑袋,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你保证不打我,我就出来。”
陈敬时咬咬牙,尽量平和地说:“我保证不打你。”
“我不信!”平安又缩了回去。
陈琰刚从兵部议事回来,就见小叔整个人怒气腾腾地站在院子里。
他一头雾水,问陈敬时:“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怎么回事呢。”陈敬时道:“我好端端在庶常馆里上课,忽然被陛下传召,陛下都没见过我,上来就问:‘你就是陈家那位逆子吧?’”
陈琰面带诧异。
陈敬时气得像吃了火药,听到这句话时,他都懵了,这话要他怎么回?
臣正是逆子本人——自此成为满朝笑柄。
臣遵纪守法修身立德从未有过忤逆之举——与事实不符。
他正期期艾艾不知如何作答,余光瞥见陈平安在一旁低着头搓衣角,不是他干的好事还有谁!
“这……然后呢?”陈琰好奇地问。
皇帝总不会平白无故叫人家“逆子”吧。
“然后,陛下说我与传闻中不同,看起来不骄不躁,很沉稳。”陈敬时道:“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沉稳吗?”
“然后呢?”
“然后就给我派了个大活儿,说有位皇子及三个宗室子弟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我年后开始去给他们开蒙授课。还说什么‘以逆子治逆子,人尽其才也’。”
“陈平安,出来。”听到后面这句,陈琰确定了,小叔没冤枉孩子。
平安拖沓着脚步从屋里走出来,赔着笑:“小叔公,我特意帮你问了二师祖,也不完全是坏事,可以多领一份俸禄。”
登时就被陈敬时揪住了耳朵:“谢谢你啊!”
让他多了一份苍蝇腿一样丰厚的进项。
陈琰想笑,鼻息间嗤的一声,又忍了回去:“平安,你也太胡闹了,怎么能在陛下面前编排长辈呢?”
“我编排的时候不知道他是皇上。”平安揉着耳朵解释道。
陈琰瞪他:“对谁也不该说长辈的坏话。”
“以后记住了。”平安赶紧道。
训完了孩子,陈琰有些担忧:“三年庶常还未散馆就去教皇子,会不会太过张扬?”
“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怕遭人嫉妒不成?”陈敬时压低了声音:“这不是最麻烦的,听说这位四皇子就是个小祸头子,连陛下的奏折都敢烧,胡学士和王阁老都拿他束手无策,我就能教得了吗?”
平安道:“小叔公,不要妄自菲薄,皇子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您连陈平继都教得了,什么人是教不了的?”
“我敢把陈平继绑在树上,敢把皇子绑在树上吗?”陈敬时反问。
“也是哦……”平安道。
忘了这一茬。
……
爆竹声中,新年肇始。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宫城的红墙碧瓦被洁白的雪被覆盖,金銮瑞雪,兽首白头,为宏伟庄严的宫殿添上一抹雍容。
今年雪下得过大,京郊甚至压倒了不少民房,各县忙于救援宣传工作,谁也没过好这个年。
京官却因祸得福,难得取消了正旦大朝,既不用早起,也不用吃光禄寺那些冷了的扁食和柴得难以下咽的烧鹅了。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
立志成为建国以来最忠心首辅的吕畴,在去年入冬之前,特意敦促户部挪出一笔银两,将乾清宫的九间房全部装上了地火龙。
皇帝素日比较节俭,但这次没有拒绝,一是乾清宫原本就装有火龙,只是年久失修,烟道损坏,自他登基后一直处于废弃状态,二是旧伤畏寒,受凉后总是阵阵隐痛,皇后和嫔妃们难得关心他一次,都劝他不要逞强,他也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东暖阁内,他的四个孙子排成一排站在面前,这四个孩子都很相像,因此皇帝一直很费解,一样的孩子璐王为什么要生四个。
珉王唉声叹气的,给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大侄子发红包,年年都是如此,因为三哥孩子多,除了四个侄子还有六个侄女,他收到的红包还没捂热就散出去了,还不够分,得倒贴。
待到孩子们都拜完了年,皇帝当场宣布,要将文华殿的东厢改为学堂,命名“博兼堂”,取“博览兼听,谋及疏贱”之意。
珉王和璐王的四个孩子都在此读书,除此之外,他还从翰林院的官员家中挑选了几个品学兼优的适龄学童,希望他们能见贤思齐,勤勉向学,不要辜负自己的期望。
……
接到进宫的口谕之前,平安正开开心心地吃着火锅哼着歌,得知年后要进宫读书,刚涮好的羊羔肉都不香了。
陈敬时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你也有今天!”
搬起石头砸自己,在这一刻具像化了。
本朝没有选择官员之子做皇子伴读的先例,所以平安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来这一出。
没关系,平安想,为了避免阿谀攀附之嫌,这些清贵的翰林官们一定会坚辞不受,以证明自己的峻洁清高。
谁知他低估了人类的从众心理,如果仅选某一个官员的孩子进宫,必然会上书请辞,现在大家的孩子一起去,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上元节过后,眼看着爹娘忙前忙后,亲手帮他整理小书箱,忙年时都不见这般的热火朝天,平安更郁闷了。
直到看到新同窗名单时,平安才恍然大悟,不是皇帝选择了他们,而是答应入宫伴读的几家都有问题儿童,王实甫、刘厦、邓驰、顾金生、方禧……无一不是老熟人!
第95章 第 95 章 “残障人士”四皇子……
郭恒是极不希望平安去做什么伴读的, 可皇帝说得不错,皇子的学业事关国本,皇帝只要一日不立储, 花落谁家就还是未知。
身为朝廷官员,他当然希望未来的储君是一个圣明烛照、体恤百姓的明主。
璐王这个年岁,基本已经定了性,珉王眼下还是一棵小树苗, 修修剪剪扶正了长,未必不会亭亭如盖、硕果累累。
于是他对平安说:“陛下很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因为喜欢所以看重,继而委以重任,对于四皇子, 你要尽到匡正之责,举措失当,要及时劝阻, 若有懈怠, 也要耐心劝勉, 使其奋进。”
平安对这个四皇子有那么一点印象, 《奸臣录》的某篇中提过一句:“珉王李泊言, 体有残疾, 久卧病榻, 目不能视人, 耳不能闻声, 口不能言语,形容枯槁,性情乖戾, 常口出狂吠,砸毁器物,尹太后每尝伤怀纵泪,谓之冤孽……”
所以平安听说他异常顽劣,还敢烧皇帝的奏本时,还是挺理解的,还记得后世有一位名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看不见,听不见,完全活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暴躁、任性、孤独,后来在一位家庭老师的耐心教导下,才出现积极的变化。
珉王要烧皇帝的奏本,想必是恰好抓到了奏本,否则一个心智正常的孩子,怎么会做这种活腻了的事?
也是很不容易啊——平安想——就当关爱残障人士了。
想来自己虽然个子小,但气力还行,也够灵活,回家多吃点饭,应该不会被一个“形容枯槁”的残疾人伤到。
……
上元节例假结束的第二天,平安用极大的毅力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虽然立春已过,但京城的天还是冷得像个冰窟窿,平安甚至觉得一年比一年冷了,他涩着眼睛起床洗漱吃饭,然后被娘亲裹成一个带着毛绒滚边的红色鞠球,然后一个抛物线扔出了家门。
很好,平安自我安慰,只有亲娘才会嫌弃的如此不加掩饰,后娘一般是不敢的。
平安跟着引领的太监,穿过文华门前刚刚发出嫩芽的海棠林,来到文华殿的东厢房,房檐下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博兼堂”。
引领的太监将他交给了殿内侍奉的太监,那太监笑吟吟道:“陈公子是第一个到的。”
平安看了一眼殿外广场上的日晷,来的也不是很早吧……
来对地方了!
他开始环视殿内的陈设,轩敞明亮的大殿中整齐排列着十几张桌椅,清晨的阳光透过绿漆窗格,将片片光晕洒在书桌上,讲台的位置稍高,置一张宽大的桌案,四出头的官帽椅,那是师傅讲课的地方。
平安想,他向皇帝推荐融合教育,果然融合的很彻底啊,都让他想起陈家巷的小学堂了。
正在出神,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来的也不是很早吧。”
平安刚想反驳,我不是人吗?便见一个披着毳毛披风的孩子走进殿中,轮廓和气质跟皇帝大叔很像,雄赳赳的,目光灼灼。
殿内洒扫和摆放桌椅的太监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朝他见礼。
平安想,应该是某位皇孙。
“这是谁呀?”那孩子问平安身旁的太监。
“殿下,这位是国子监司业的儿子,陈平安。”
平安走过来,朝他行了个礼。
“免礼免礼,我听说过你。”那孩子说:“我叫李泊言,是陛下的四皇子。”
平安:??!
残障人士四皇子?
珉王眨眨眼,问身边的丁公公:“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丁公公摆手在平安眼前晃晃,轻声唤道:“陈公子,陈公子?我们殿下问你话呢。”
平安回过神,一脸惊魂未定:“没什么……觉得你气血很足。”
珉王又问丁公公:“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丁公公想了想:“陛下常说娘娘气血足……应该是好话吧。”
珉王突然上前勾住了平安的脖子,本来就比他高半头,又壮实,力道之大,直接把平安撞了个趔趄,要不是被他勾着,人都已经撞飞出去了。
平安神色如同见鬼,浑身僵硬。
杨贯那死老头儿,到底有几句话是靠谱的?这就是他说的缠绵病榻,形容枯槁?
珉王道:“瞧你紧张的,话都不会说了,到了这里都是同窗,千万不要拘束,我母妃说了,虽然我是皇子,又很有力气,但一定不能仗势欺人,以强凌弱,文官最爱跟人拼命了。”
平安:“……”
丁公公紧忙提醒:“殿下,最后一句不用说。”
珉王尴尬地笑了两声,又道:“我这人最仗义了,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平安:“……”
“他为什么不说话?”珉王问丁公公。
“殿下,陈公子好像有点震惊。”丁公公很客观地说。
“震惊于本王的英明神武吗?”珉王道:“你别听坊间那些传闻,什么顽劣不堪,敢烧皇帝的奏疏,如果你爹发着高烧处理国事,你能眼看着他损害身体吗?”
平安讷讷摇头。
“所以啊,我这不是顽劣,是大忠大孝。”珉王道:“总之我这人很好相处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又做了一长篇的自我介绍,平安心想,说好的口不能言语呢?怎么是个碎嘴子……
“你今天第一次来文华殿,趁着师傅们都没到,我带你四处转转。”
小孩子之间天然相互吸引,平安稀奇古怪的朋友多,一时对珉王无感,而珉王从小没有朋友,只跟后宫妃嫔、宫人太监打交道,自然稀罕孩童间的友谊。
平安也听说过李家祖先定下的变态规矩,皇子在出阁读书之前不能听戏曲、不能闻丝竹之音、中秋不能看鳌山灯,交朋友更是奢侈的事,有同龄兄弟的兄弟姊妹尚可以玩耍,可珉王唯一的兄弟璐王都快三十岁了,能给他当爹了,姐姐早几年还愿意带着他玩,自打他六七岁开始就不愿意了。
珉王分析原因:“大概是因为姐姐长大了。”
“……”平安心想,有没有可能是你长大了。
珉王八岁以前,都是由丁公公带着读《孝经》的,而且他长到这么大,除了必要出席的祭祀活动,还没怎么出过宫门呢。
平安有点惊讶:“难怪马球赛那么大的事都不见你人影。”
珉王道:“其实我偷偷混出去一次,看过你们训练,但是没办法,宫里约束皇子比约束公主严苛多了,马球赛那天,他们对我严防死守,愣是出不去。”
两人在文华殿转上一圈,平安开始对珉王有所改观,皇家这样养孩子,真的很难养出正常人啊,而珉王虽然精神状态待定,但至少看起来很鲜活,平安猜测,他娘亲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
如此活泼开朗的少年,为什么会被杨贯记录成一个残疾人?
鉴于杨贯的主观叙述稀烂,但客观叙述极少出差错的特点,平安分析,珉王应该是生过一场大病致残了,比如脑膜炎一类。
毕竟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随便一场重感冒都有可能要人命,致残就更有可能了。
平安一想到皇帝大叔中年失去芝兰玉树的长子,晚年幼子又重度残疾,不知该有多心痛,看向珉王的目光都变得慈祥了。
而现在的珉王,还在为找到新朋友傻乐呢。
他跳过门槛进入博兼堂,堂内炉火烧的旺,立刻就解开披风,露出团龙纹的红色常服。
平安立刻将他裹了回去,推他到离暖炉最近的地方:“殿下,你坐下,坐下说。”
珉王愣愣地落座。
“快给你们殿下倒杯水。”平安又叮嘱道:“三春倒寒,要多喝热水,别减衣裳。”
珉王指着他问丁公公:“他咋了,中降头了?”
丁公公以前觉得殿下和娘娘的行为挺难懂的,原来跟陈公子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陈公子可能是关心您吧。”丁公公笑得很勉强。
“可是本王有点热……”他其实更想坐后排窗边。
“热就对了,我祖母说过,春捂秋冻,咱们这个年纪一定要注意保养。”平安道。
“咱们这个……年纪?”
……
乾清宫,东暖阁
胡学士、赵学士和陈庶常各自阐述了自己的教学方法,教育理念,以及提前备好的教案。
自来教授皇子,都是按照师傅们自己的规程,不会强求一律,因此皇帝只是听着,不置一词。
又面对三位翰林院官员,沉声叮嘱:“皇子皇孙身负天下国家之责,朕爱重他们,故而寻良师教导之,寻益友陪伴之,望卿等殚心授业,切勿宽纵。”
说着,从太监手中接过一柄戒尺,交到胡萦手中:“从来设教之道,严多而益,宽多而损,倘不率教,卿等可用非常之法,扑作教刑,略施薄惩,不必知会于朕。”
三人躬身应是,依次退出殿中。
看着三人的背影,皇帝略带欣慰之色。
有博闻广识的明师,有书香门第出身的伴读,良师益友皆已到齐,皇帝想象着,此刻的博兼堂应当已是书声琅琅,秩序井然了。
……
珉王还在为平安突如其来的关怀感到蒙圈,他的三个侄子联袂而至,一个十岁,另两个八岁,相貌差不多,老二老三甚至连高矮都差不多,珉王教平安以发型区分他们,因为他们的母妃喜欢不同的款式。
“还有一个小老四,年纪还小,就不来了。”珉王对平安道。
璐王的长子李宗宪,是个老成稳重的性子,用珉王的话说,就是“宗宪小夫子”,另外两个孩子效仿大哥,举止都很得体。
平安给三位皇孙见过礼,他的老熟人们才陆陆续续地进门。
学堂里一下子喧腾起来。
当值的太监都傻了眼,这宫里从未同时出现这么多孩子,且这些孩子们好像一见如故似的热络,如果说陪读的小公子们相互认识不足为奇,珉王殿下为什么是最亢奋的一个?
太监甲担忧地看着房顶,感觉房梁上的灰尘都在扑簌簌往下掉。
“胡师傅赵师傅陈师傅怎么还不来?”
太监乙揉了揉进灰的眼睛:“三位师傅去乾清宫见驾了,想是陛下有话叮嘱。”
“再不回来,屋顶都要掀翻了……”
第96章 第 96 章 场面之惨烈,无异于吊起……
“师傅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所有人弹射起步, 各自回到座位上坐好。
平安原本被安排在靠近炉火的位置,但为了“照顾”珉王,跟他调换了。
珉王被迫穿着厚厚的毳毛披风, 烤着火,觉得自己像一只蒸熟了的汤圆。
可是平安是为他着想啊,连他爹都没关心过他穿了几件衣裳,便也不好意思强行脱掉。
胡萦在外面就听见呜呜渣渣的吵闹声, 铁青着脸,怒喝:“成何体统,刚刚不在座位上的人,统统站起来。”
除了璐王家的三个“小夫子”,其他人陆陆续续起身,带动桌椅发出支呀的声音。
老人家花白的胡子都给气歪了, 极想给手里新得的戒尺开开光。
这真是他带过的最闹的一届皇子——尽管只有一个,但其他这些五脊六兽尽可以算在他的头上。
赵师傅劝他:“还是要慎重,再说不要误了吉时。”
皇帝给他们这柄戒尺, 却也说了是非常之法, 开学第一天就打皇子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至少要先指明正误是非, 再犯错才能惩戒, 否则不成了不教而诛了吗。
而他所谓的吉时, 就是开学典礼——释菜礼。
胡萦更气了, 他们之中最小的都已经七八岁了, 又不是四五岁的蒙童, 不懂得上学的规矩吗?
赵师傅又道:“蒙童反而好管,最难管的可不就是人憎狗嫌的七八岁么。”
胡萦叹出一口气,将戒尺压在案上。
陈敬时用仅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几句, 两位学士连连点头,可行,就这么干!
胡萦面色稍霁。
于是师傅们与皇子皇孙相互行礼,然后伴读们给师傅行礼,三位师傅便带他们着到文华殿的后殿举行释菜礼。
释菜礼就是给至圣先师献菜,祭品是芹、藻之类的菜蔬,还有枣、栗之类的果子。
然后由胡师傅上香,其余师傅带着他们行四拜礼,以此表达对孔子的尊敬和感恩。
平安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繁缛的礼仪,之所以说它繁缛,是因为文华殿中不只有孔子神位,还有思子,颜子,曾子,亚圣孟子,以及东西十二哲、六十二儒的神位……要把他们都拜一遍,礼节还各不相同,等到全部完成时,已经接近正午。
孩子们这辈子加起来也没磕过这么多头,各个腰酸背痛头晕目眩,连门都不知道在哪个方位了。
太监甲一头雾水,跟礼部拟定的流程有出入啊,不需要都拜吧?
太监乙压低了声音:“没看出来吗?三位师傅故意磋磨他们。”
到了中午,胡学士和赵学士一起回了翰林院,今日是陈敬时当值。
午膳在隔壁馔堂,也可以用来喝茶休息,珉王坐在最上首,其余的孩子在下首陪着,师傅们则另有休息之所。
孩子们磕了半天的头,又饿又累,都顾不得光禄寺的膳食合不合口味了,专心埋头吃饭。
食过半饱,才恢复了平时的智商。
“不对呀,咱们是不是被耍了?”刘厦道。
珉王也觉得不对,今日的礼节比去孔庙祭祀时还要繁琐。
他搁下筷子,对众人道:“你们等着,孤去把礼部的流程偷来,一看便知。”
言罢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几人都很好奇他要怎么偷,跑到门前,叠罗汉似的探出一摞脑袋。
只见珉王朝着刚刚充当礼赞官的太监走去,然后一个趔趄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哇!有蛇!”
那太监也原地一蹦跶,回身去找:“殿下,哪有蛇?”
珉王指向花圃地方向:“朝那边跑了,快去抓,要是溜进博兼堂里吓到师傅,麻烦可就大了。”
太监深以为然,立刻召唤人手,到花圃里抓蛇。
珉王悄悄撤离,从袖中掏出一个劄子,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朝他们招摇。
孩子们凑在一起看过劄子,果然不出所料!
平安这会儿头还晕着,立刻就想到,一定是小叔公的损招。
“胡学士、钱学士为人耿直,想不出这种办法,想必是陈师傅……”
珉王话说到一半,才恍悟到陈师傅是平安的小叔公,又把话憋了回去。
刘厦道:“没关系,我们自有办法对付他。”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还是别触他霉头的好。”珉王没想到,这世上比自己胆子还大的家伙,居然还有这么多。
王实甫道:“殿下放心,我们保准不犯学规,也能给他个下马威。”
珉王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跟这些娃相处不到半日,他已经觉得自己前几年都是白活了。
平安好心提醒他们:“你们不要冲动,我小叔公可不比郑先生。”
刘厦却不以为然:“双拳架不住四手,他再有学问,架不住我们人多。”
几人一合计,制定好一套车轮战术。
见他们信心满满的样子,平安也只好不再劝了,总是扫兴会失去朋友,更重要的是,谁不想看神仙打架呀!
……
午膳过后,稍事休息,就要回博兼堂上课了。
刘厦年龄最大,胆子也最大,他率先站起来提问:“师傅,学生有一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先生解惑。”
陈敬时兀自整理桌上的教案,眼皮也没抬一下:“你说。”
刘厦道:“有一只水鸟从南海起飞,七日可达北海,又有一只大雁从北海起飞,九日可达南海,如果二者同时起飞,请问什么时候会相逢?”
陈敬时抬头,看这小子得意的神色,是要跟他打擂台啊。
随手扯一张稿纸,提笔列算式:“立天元一为相逢之日,总路程为一段,水鸟每日可飞七分段之一,大雁每日可飞九分段之一,二者相足再与天元一相积为一段,则天元一为三日十六分日之十五,约在第四日相逢。”
刘厦低头看看自己的答案,面露惊讶。
“怎么,没听懂吗?”
“懂……懂了。”
平安只知道小叔公说的是天元术,与后世列方程式的解题思路基本一致,“立天元一”好比“设未知数x”,比西方数学界足足领先了三百年。
算学乃君子六艺之一,只是科举涉及不多,现在的读书人不太重视罢了,但是,别低估一个小说作者的知识面。
“你喜欢算学,我可以推荐你几本书。”陈敬时随手列出一张书单:“文渊阁应该可以找齐,每日作随笔,每十日交上来给我看。”
“是。”刘厦上去领回书单,讪讪坐回去,闷不吭声地低头研究起来。
刘厦败下阵来,邓驰站起来发问:“师傅,月行实有九道,请问是哪九道?”
陈敬时道:“黄道、内外朱道、内外白道、内外黑*道、内外青道。但月星之行,有迟有速,并非实有九道,而是古之历家将其分为数段,以色命名,便于研究罢了。”
邓驰目瞪口呆。
“你需要书单吗?”陈敬时问。
邓驰讷讷点头。
陈敬时便如郎中开方子似的,提笔也给他列出一张书单:“你与刘厦一样,每日作随笔,十日一察。”
邓驰卒。
王实甫接力,站起来提问:“先生,学生昨晚读‘四书’,也有一事不明。《大学》中说‘致知在格物’,所以格物是致知的前提,但是朱子却说,要格物,则要‘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已知之理’又成了格物的前提’,岂非与曾子观点相左?”
陈敬时道:“此处的‘已知之理’,指的是‘我本有之知’,对朱子而言,格物并非在某物上盲目地格,而是先有一个‘端绪’,那我问你,何谓端绪?”
王实甫道:“人固有之良知。”
陈敬时点头道:“朱子之训‘格’为‘至’,训‘物’为‘事’,所谓‘格物致知’,就是要到事物那里去,推极我本有之良知,与曾子观点一致,仍将目的放在‘致知’之上。”
王实甫得意的笑容一点点退去。
炉火旁的珉王,直感到整个脑袋都在发烧,压根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他们在说什么呀?”珉王低声问平安。
平安凑过头去,很耐心地又为他讲解一遍,珉王觉得自己烧得更厉害了……
陈敬时又道:“却不必给你开什么书单了,《语类》第十八卷抄一遍,明日交上来。”
“是。”王实甫给他鞠了一躬,气焰全无。
再看方禧和顾金生,其实已经有些怯场了,但碍于兄弟情义,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皆被陈敬时砍瓜切菜般的斩落马下。
平安皱眉咋舌,场面之惨烈,无异于吊起来打呀。
正当平安以为,大家都该老老实实地上课了,身旁的“熟汤圆”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陈师傅,孤还有一问。”他说。
陈敬时并袖颔首恭声道:“殿下请问。”
“我等身为宗藩,既不用考科举,又不用做官,师傅有没有想过,你们教的都是没用的东西?”
平安捂着额头,头铁啊,殿下!
陈敬时作痛心疾首状:“珉王殿下慎言,您身为皇室宗亲,太*祖血脉,怎可这样形容自己呢?”
珉王:“………”
他赶紧解释,“没用的东西”不是说他自己,是说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
陈敬时似笑非笑:“殿下想多了,‘四书五经’只是基础,您要读的还有‘三通四史’、‘唐律疏议’、《贞观正要》,《资治通鉴》、《会典》、《大诰》……总有一本是有用的。珉王殿下,您也想要一张书单吗?”
他沉着一张脸:“不,孤不想。”
他想死。
陈敬时道:“殿下没有其他问题,臣开始上课了。”
窗外,身穿明黄色常服的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时而忍笑,时而蹙眉,最后连连唏嘘:“逆子果然还需逆子来治,你瞧,服服帖帖的。”
吴公公面上恭敬颔首,心里直犯嘀咕,会不会高兴地太早了……
……
回到家里,平安将今日学里的见闻当成大八卦讲给爹娘听。
“小叔公也太损了,居然想到这种法子折磨我们。”
陈敬时踏着这句话进门:“你再说一遍?”
平安立刻赔笑道:“小叔公太博学了,什么都知道。要是能变成一本大宝典就好了,我揣着他去考科举,一考一个不吱声。”
陈琰道:“就算他变成宝典,你也带不进贡院啊。”
平安笑容尽失:“也对哦……”
陈敬时一副深藏功与名的神态,泰然自若地啜一口茶:“我不过仗着比他们年长二三十岁,读书杂而不精,勉强唬得住,想必过个几年,他们就能把我辨倒了。”
“这些孩子如此聪慧?”陈琰从前以为他们只是一般的小聪明呢,能得陈敬时这样评价,他很意外。
陈敬时点头道:“只要善加引导,他日必成大器。”
平安很懂事的没有议论皇子皇孙,到了掌灯时分,陈琰和林月白将他叫到房里,关起门来偷偷地问,皇子皇孙们好相处吗?会不会受委屈?
为人父母就是这样,天天在眼前晃时嫌烦,一旦出门离家,心里又记挂,陈琰身后少了个跟屁虫,一整天像丢了点什么似的,去哪里都想喊着他,一回头才恍悟到孩子去上学了。
陈琰心里也早有准备,平安虽然很活泼,但毕竟才八岁,倘若有人颐指气使地欺负他,就找借口替他辞了这份差事,还像从前那样带着他读书。
平安以为他们好奇皇子皇孙的为人,原来是担心他受委屈,心里特别感动。
他搂着爹娘的脖子贴贴:“委屈倒是不委屈,不过看在你们这么爱我的份上,今晚咱们一起睡吧!”
“倒也不必。”二人将他从身上撕下来,直接拎了出去。
第97章 第 97 章 果然灵气十足!
次日是赵学士讲《论语》, 正主珉王却没来上课。
丁公公来向他告病假时,赵学士一脸不屑都懒得掩饰:“这次又是偶感风寒?”
毕竟从这祖宗出阁读书开始,每个月总要发几次头疼, 感几次风寒,犯几次腹痛腹泻……朝中隔三差五传出珉王体弱多病的传闻,只有他们几位师傅知道,这孩子粘上毛比猴儿都能蹦跶。
“这回是真病了, 今天一早起来头晕乏力,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稳定,连太医都去了,就这,还哭着喊着要来上学呢。”丁公公解释道。
平安坐得近, 全听进了耳朵里,心里“咯噔”一声,他们才刚认识一天, 折磨珉王一生的病痛已经悄然而至了吗?
赵学士也紧张地问:“太医怎么说?”
“说是中暑了。”丁公公道。
赵学士下意识看一眼窗外的冰天雪地。
丁公公自己都觉得心里发虚, 可珉王殿下确确实实是中暑了啊。
平安支着脑袋叹气, 自己在干嘛?把珉王提前热死, 让病魔追不上他?
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努力了。
……
小孩子畏热不畏寒, 尤其是珉王这样精力旺盛的体质, 珉王殿下休养了整整两天才慢慢恢复体力。
一经恢复, 他就迫不及待来博兼堂上学了。
三个师傅轮流给他开小灶补课, 生怕他有所遗漏, 可这家伙上学虽然很积极,怎奈出工不出力。
陈平安同学也不起正面作用,教他拿宣纸叠什么千纸鹤, 还教了两种,一种翅膀会动的,一种翅膀不会动的,被班主任胡学士一把没收了,拿到皇帝面前告状。
皇帝沉着脸放在手里把玩,半晌不出声。
平安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会折乌篷船和‘东西南北’。”
“何谓‘东西南北’?”皇帝问。
平安给他现场折了一个,在外面写上“东西南北”四字,在里面写了八个卦象,又演示一遍玩法。
“这个可以用来……”平安本想说“打赌”,话到嘴边,想出一个更高级的词:“占卜。”
并向他介绍“东西南北”的玩法。
皇帝来了兴致,以往用铜钱占卜,需要三枚铜钱抛掷六次,记录每次投掷的爻像组成六爻,有了这个东西,只需开合数次,就能得到一个三爻卦,开两次,就组成一个六爻卦,方便快捷。
珉王眼看着父皇被平安忽悠的一愣一愣的,心里想,要是把这套学到手,这辈子都不会挨揍了吧?
皇帝玩够了,才想起杵在旁边快要风干了的珉王,沉着脸训斥:“找来那么多良师益友陪你读书,你就学会了玩物丧志?”
珉王一脸不服:“平安也玩了,为什么只说臣?”
皇帝反问:“平安书读得好,你把书读好了吗?”
珉王更不服了:“顾金生比我还不好,他也玩。”
皇帝脸色更沉:“比你还不好,你自当引以为鉴,怎可效仿?”
“……”
珉王哑口无言,只想一个人静静。
………
陈敬时每四日一轮值,上午教他们读《中庸》,然后温习旧课,因珉王和璐王家的三位王子年齿尚小,还没开始作诗、作论,午后只用一个时辰练字、读古诗古文。
到了未时末刻到酉时正,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陈敬时都留给他们,去研究自己喜欢的杂学。
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不许乱跑,宫禁之中规矩繁多,在博兼堂内小打小闹无伤大雅,要是跑出去闯了祸,谁也兜不住;第二是所读的书籍要先拿给他过目,然后做好读书笔记,十日一查。
平安还在教珉王折纸。
陈敬时也不直接阻止,手指敲了敲顾金生的桌角,让他展现一下真正的技术。
顾金生点点头,从书箱里翻出剪刀、刻刀、面粉和食盐,还翻出一个茶盏形状的器物和一个小陶炉,下面燃烧蜡烛,上面熬浆糊。
平安看傻了眼。
又见他在一张宣纸上剪剪刻刻,也没什么特别高难度的操作。
结果不知哪一步没跟上,半堂课的工夫,他竟雕出一只白色凤凰,连羽毛顶端的绒毛都是用纸雕刻,栩栩如生。
平安直叫绝,这手艺,当不成磨镜师傅实在太可惜了……
看完顾金生的纸雕凤凰,再没有上课折纸的欲望了。
平安又问小叔公:“有没有教人睡觉的书?”
珉王道:“孤觉得每一本书都有此功效。”
陈敬时提起戒尺,想帮他们提神醒脑,两人哄笑着跑出门去。
待到陈敬时用罢午饭回来,却里里外外找不见孩子们的踪影。
他们的书箱也不见了,书本扔得满桌都是,敢这样亵渎圣贤书籍,换一个老师非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可。
平安和珉王早盯上了文渊阁后面的小竹林。
竹林里有零星冒出来的笋尖尖,他对珉王说:“这时节的笋最好吃,又嫩又脆,汁水充足,再晚几天都会逊色不少。”
珉王打小被圈养在内廷,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知道四时节气、稼穑时令。
听到平安这样说,平日里寻常的一道食物,都显得格外有趣起来。
于是他们兴冲冲打开书箱,拿出提前藏好的小花锄,去竹林里寻找竹笋。
令人惊喜的是,林子里不但有竹笋,还有香椿树,可以摘香椿芽。
丁公公带着几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赶来,正见到珉王手脚并用地在土里刨笋,人都麻了。
哪有皇子皇孙下地挖笋的。
“别采主枝上的椿芽。”有个声音随后跟来,叮嘱道:“掐了顶芽就长不高了。”
“知道啦知道啦。”孩子们迭声应道。
“陈师傅,您不管管吗?”三春倒寒,丁公公急得一脑门子汗。
陈敬时揣着手科普道:“适当挖几棵笋,对竹林的长势有益。”
“谁说竹林了。”丁公公道:“多脏啊,弄得两手泥。”
平安闻言反驳道:“哪里脏啦,我们吃的饭菜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丁公公:……
“陛下也年年亲耕,他都不嫌脏。”平安又道。
他把皇帝都搬出来了,丁公公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所谓亲耕就是装模作样地犁一段吧。
且丁公公也不太敢约束珉王,这祖宗总算肯按时上学了,也不拿宣纸叠小鸟了,也不模仿赵学士的口音扮鬼脸了……做人要知足。
“平安,来帮忙!”有人叫他。
“来啦!”
一个中午的时间,他们背着沉甸甸的书箱满载而归。
书箱里满是竹笋和香椿芽,陈敬时命他们洗手落座,重新将书本放在案头摆放整齐:“孔子的书要居于最上,孟子其次,其余书籍均不可僭越。”
平安知道小叔公教学生是乱中有序的,会给与最大限度的宽纵,却又常拿许多看似迂腐的规矩来要求他们。
平安揣测,他是怕学生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走他走过的的弯路,又或者在细枝末节上栽跟头,枉负了满腹才学。
陈敬时内心活动:小样的,不给你们上上鞍笼,都要上天了!
……
陈琰看着从宫里背回一书箱竹笋的平安,半晌没说出话来。
平安看出他爹的无奈了,于是笑嘻嘻地说:“挖笋可以强健身体,还能在枯燥的功课之余增添乐趣,还可以拿来炖豆腐,简直是一举三得。”
“不就是竹笋炖豆腐吗?”灶房里的吴婆子接过沉重的书箱,乐呵呵地道:“您去洗手做功课,半个时辰就能吃上!还有这香椿芽,焯了水腌咸菜……”
吴婆子一手拎着竹笋,一手牵着平安,一边往灶房走,一边絮叨香椿芽的各种吃法。
陈琰站在原地:“………”
这孩子最神奇之处,不在于背书快、理解能力强,而在于他能让身边每个人自发自愿地惯着他。
第二天,学堂里热度最高的话题就是“昨天的竹笋真好吃”。
到了午膳时间,珉王拉着平安往内廷去。
“师傅不让我们乱跑。”平安提醒道。
这可是大内,乱闯乱撞是会掉脑袋的。
“我在自己家里,叫乱跑吗?”珉王笑道:“我母妃想见你,咱们去坤宁宫用膳。”
“淑妃娘娘?”
“对啊,我娘听说我交到了很多朋友,就说要我把大家带来内廷,请大家吃饭,父皇说不成体统,只许带平安。”珉王道。
淑妃娘娘请吃饭哎,平安欣然应下。
“我外祖父和舅舅这次朝贡,进献了上好的火腿,昨天又挖了笋,我母妃要做春笋火腿闷饭。”珉王道。
“你外祖父和舅舅,为什么要来朝贡?”平安疑惑地问。
“他们是滇州的尹氏土司。”珉王道:“不过我跟他们不亲近,我娘是他们战败后的献礼,原本是送给我皇祖父的,不知怎么赐给我父皇做了侧妃。他们不拿我娘当人,我才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
“是虚与委蛇(yi)。”平安纠正道。
“差不多。”珉王道:“但我娘常想念家乡的母亲和姐妹,所以常常下厨,做些家乡的吃食,有时好吃,有时不好吃。一会儿无论如何你都要夸好吃,如果实在吃不下,就推说点心,总之别太扫她的兴就是。”
“淑妃娘娘亲自下厨?”平安惊奇地问。
“是啊。”
平安冷不丁想起那句“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殿下,娘娘姓尹吗?”他又问。
珉王点点头:“怎么了?”
“没什么。”
平安心里也极想见见这位淑妃娘娘——未来的尹太后。
淑妃可不是寻常妃嫔,她是《奸臣录》中第四位奸臣,也是最特殊的一位,杨贯将她写作“奸后”。
据说她使用滇州蛊术蛊惑圣心,独得恩宠,在皇帝晚年诞下了五皇子李泊廷,并勾结郭恒、陈琰之流,趁皇帝大行之际意图将幼子扶上帝位,垂帘听政。
平安来京城后,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就对杨贯的主观描述不以为意了,他就像一个生活在脚本里的人,他所看到的,是有人想让他看到的,或者说有人想让世人看到的。
可他也不动脑子想想,璐王被逐,珉王残疾,子嗣凋零到这种程度,谁才是最想要孩子的人?
从淑妃的角度去想,没有子嗣,要么迎回璐王,要么从旁支过嗣,这样的新君会善待一个残疾兄弟吗?
为了珉王能活下去,她只有这一条路啊。
进入乾清门,平安目不斜视,直到进入长春殿才抬起头来,环视殿内的一切。
殿内的陈设十分华丽,或者说有点花哨,随处可见齐紫色和杨妃色的帷幔,墙壁上悬挂姹紫嫣红的牡丹缂丝挂屏,花瓶里插满盛开的五福花。
平安还以为住在这样风格的房子里的会是普通豹纹阿姨,谁知淑妃娘娘从内室出来,他都有些呆住了。
他心里念叨着尹太后,以为至少是个人近中年的妇人模样,没想到淑妃娘娘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后世大学生的年纪。
她也太美了,端丽中透着一股英气,眼睛里蕴藏着灵性与活力,把这一屋子高饱和度的装饰品都衬的高级了不少。
再看珉王,显然是被皇帝大叔拉低了颜值……
淑妃问珉王:“儿啊,你这小同窗怎么呆呆的?”
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可从皇帝口中听过一耳朵,“别人家的孩子”陈平安,机敏夙慧,灵气十足,八岁已经读完了两遍“四书”,正在攻读“五经”,不但可以通读一篇陌生的文章,还能概括其大意,说得头头是道。
如今一看,也就一般般嘛……
平安朝她施了一礼,脱口而出:“娘娘好年轻!”
淑妃:!!
果然灵气十足!
第98章 第 98 章 走水了走水了,快取水来……
说者无意, 听者心花怒放,淑妃对平安更加热络起来:“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读了半天书, 一定饿了吧?”
珉王在一旁大惑不解,平安从进门总共说了五个字,母妃是怎么看出他知书达理的?
“有一点饿了。”平安倒一点也不客气。
淑妃便让他们先去玩,令宫人用襻膊将她的宽袖束起, 下厨去了。
不过多久,平安就吃到了春笋火腿饭。
他的运气不错,粒粒米饭裹着火腿油,春笋的清香再配上火腿的咸鲜,堪称一绝!
还有一道鲜美的菌菇汤。
他满口夸赞:“娘娘的手艺太好了。”
“要不要再吃一碗?”淑妃问。
平安看着眼前的小碗,点点头。
珉王抬起头, 想劝他慎重,又碍于母妃在场说不出口,急得直瞪眼。
片刻, 一旁侍奉的嬷嬷端上碗来, 平安惊呆了, 满满的一碗, 高高的鼓包。
淑妃道:“你们这么大的孩子, 一定要多吃饭, 吃饱才能长高长壮。”
平安吞了口唾沫, 错愕地看向珉王。
珉王用目光回答他,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长成实心的?
……
接着就是听他们母子俩侃大天。
这深宫之中, 皇帝繁忙,皇后清冷,珉王每天要去上学, 庄妃生了公主以后性情大变,没有一点毒妇的职业操守,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连架都懒得跟她吵了,因此她闲得很难受。
譬如今天,淑妃给皇后太后请了安,回来补了个回笼觉,就去乐安堂跟几个太妃太嫔推牌九,胡太嫔出千被抓包,她们罚她三天不许上牌桌……
平安看着又美又年轻还很接地气的淑妃,松弛的像个待业在家无所事事但衣食无忧的大学生。心中不禁暗叹,该是什么样的变故,可以让这样的人愤起夺权,变成狼贪虎视的一代“奸后”?
……
到了下午,陈敬时讲到《孟子》“征者上伐下也”,扩展到土司之乱,珉王极有兴趣,问了几个问题。
陈敬时索性找出几分邸报给他们传阅,让他们自己讨论。
往日里,胡师傅和赵师傅对他们耳提面命,自己累的不轻,孩子们还嫌烦,还不如像他这样,静静地坐在一旁喝茶摸鱼。
孩子们讨论了整一个时辰,尤其是珉王,可圈可点的观点层出不穷。
珉王这孩子并不笨,只是从小受到淑妃从小的灌输,一心盼着长大就藩,去藩国安享太平,因此在学业上不用功罢了,一旦遇到他感兴趣的问题,聪明劲儿立刻就体现出来了。
陈敬时也能理解淑妃,生为皇帝的小儿子,最妥当人生规划的就是愚钝一点,让兄长们放心,长大做个富贵王爷,不给朝廷添麻烦,可他当老师的却不能这么想,既然接下这份差事,传道受业解惑,就是他的责任。
中午一碗焖饭吃完,平安连晚饭都吃不下了,回家的路上还在盘算,下次见面一定要劝淑妃给珉王少吃点饭,所谓养生之道,最好是吃七八分饱,吃得太多会增加胃肠道压力,反而不利于身体健康。
谁成想,今天家里杀了一只小羊羔子,晚上爹娘带他去了大师祖家,架起一口铜锅用春笋做锅底涮羊肉。
而他只能坐在那里,喝清儿煮给他消食的山楂茶,嘴里酸酸地念道:“残忍的人们,羊羊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羊羊?”
……
傍晚,璐王府正殿外,传出阵阵闷顿的板子声。
跟着三位王子的六个太监,被堵了嘴捆在条凳上,十杖一换人,结结实实地各打了四十杖。
璐王本不打算重罚的,他的长子跪伏在殿中苦苦求情,换来的是从二十杖加到了四十杖。
李宪性格像母亲,悲天悯人,让下人代他受过,比自己挨打痛苦百倍,璐王也是吃准了他这性子,才用这种方式教训他。
璐王府的长子,以后的世子,未来说不定……怎可以如此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他站在李宪面前训斥道:“挖笋,亏你们想得出来,还伙同你母妃瞒着我。”
“可是四叔也去了,祖父并没有说什么。”李宪闷声解释。
“你好大的出息,跟你四叔比?”璐王道:“你祖父统兵遣将,粗中有细,怎可能真的放纵你们在宫禁中肆意胡闹?人在做天在看,他一直观望着你们呢。”
李宪两眼通红:“儿子知错了,父王饶了两个弟弟,只责罚儿子吧。”
……
次日中午,珉王招呼他们去挖野菜的时候,李宪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挖竹笋已经让父王发了好大的火,挖野菜,非气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不可。
珉王无奈地摇头,拉着平安和其他伙伴们跑出去了。
午后的冬日,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珉王从兜里掏出几片晶莹剔透的水晶镜片,放在平安面前招摇。
几个孩子丢了箩筐,呼拉一下围了上来。
“凸透镜和凹透镜!”平安惊喜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珉王故作高深:“不可说,不可说。”
“神秘兮兮的。”
既然珉王不说,平安也就不问了,将镜片交给刘厦,他最近在研究小孔成像和聚焦起火。
刘厦如获至宝,拿出一片凸透镜靠在小石子上,让阳光穿过它聚焦在一片枯草上。
平安还简单讲了讲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原理,令刘厦大呼神奇:“你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自己瞎琢磨的,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平安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
其实连他自己都只知道最基本的原理,他要忙的事实在太多了,潜不下心做这种反复失败的科学研究,索性给刘厦、邓驰、顾金生他们研究去。
不知过了多久,丁公公闻到一股刺鼻的浓烟味,寻着味道看去,只见灌木丛中燃起一小片火光。
孩子们围着火堆,很兴奋的样子。
“走水了走水了,快取水来!”丁公公招呼身边的太监。
刘厦一脸淡定,只铲了几铁锹土,就将火势扑灭了。
………
乾清宫正殿。
四位阁老及兵部堂官聚集于此,正在讨论西南土司的局势。
土司方略的基本原理是以夷制夷,可朝廷的极度优容,却换来了土司的日渐骄纵,自持万山之险频繁生乱,每每为了平叛耗资巨甚,造成国力大损。
对于陈琰“改土归流”的条陈,多数朝臣持反对态度,土司政策已经实施了近百年,贸然驻入流官和军队,只怕会引起更激烈的反抗,因此从年前议到了年后,迟迟无法展开。
今年年下还未出正月,西南最大的土司岐州田氏发生了内乱,叔叔造了侄子的反,还抢占了朝廷驻军的朱砂矿,把侄子逼得仓皇逃跑,跑到京城来告御状。
徐阁老将军报拿到一尺开外的距离,眯着眼睛反复看不清楚,只好托年轻的陆昉念给他听。
墙壁上悬挂着岐州的舆图,王时来指着地图最南侧的两个黑点,义愤填膺地说:“沙台镇、鱼林镇各驻匪军一万余人,互为犄角,易守难攻,朝廷平叛的大军只有从这一条险要的山道进入,一旦有人从背后堵截,后果不堪设想。”
兵部尚书周琦用竹棍指着地图的东北角道:“王阁老,您老看仔细,沙台镇在这里。”
“呃……”王时来尴尬地并袖抄手,重新思考。
皇帝总算看出哪里不对了:“你们二位,叆叇呢?”
人们常常调侃四个阁老十二只眼,徐谟和王时来,一个老花眼,一个短视眼,今天都没有带叆叇,因此一个看不清军报,一个看不清舆图。
王时来道:“回陛下,今日回到内阁,臣与徐阁老的叆叇都不翼而飞了。”
皇帝听着都觉得离谱:“竟有蟊贼敢到枢密重地偷盗?”
徐谟和王时来也只有无奈苦笑,书吏们里里外外找了一个早上,连影子都不见,真不知什么蟊贼如此缺德,偷人家叆叇。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入内,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
“让他进来。”皇帝道。
厚重的门帘掀开,胡学士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他是来告状的。
“你先不要说话,”皇帝又对太监道:“去把珉王和陈平安叫来。”
约过了一刻多钟,珉王和平安被人带到了乾清宫。
行过大礼,皇帝对他们说:“你们也不要说话,一旁站着听。”
“是。”
两人罚站似的呆了好半晌,听他们为“改土归流”的事吵来吵去,车轱辘话来回说,分外无聊,就开始交头接耳。
“肯定是放火被陛下知道了。”
“又不是咱俩放的火。”
“殿下希望刘厦被赶出学堂吗?”
“当然不想!”
珉王话音刚落,只见大佬们正齐刷刷看着他们。
“咱们是不是声音太大了?”珉王问。
“别说了……”平安道。
“李泊言,”皇帝道:“你来说。”
珉王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
“说啊。”皇帝脸色一沉。
“那臣可真说了?”珉王道,“要臣来说,这次田氏土司的叛乱,就是开始施行改土归流的机会。”
众人面面相觑。
皇帝脸色铁青,听不懂正反话吗?让你说你还真敢说?读过几本书就敢大放厥词?
珉王见父皇不说话,一定是认可他的想法!
经过昨日一番讨论,他正有一肚子话想说呢。便接着道:“不论岐州多么险要,这一仗都是要打的。待平定了岐州叛乱,将那田保合的叔叔押解京师,交给侄子处置,也要以守土失责为由治罪于田保合,不过不是真的治罪,而是以此为由头降他的官职,派遣流官和官兵进驻岐州。
“田保合对朝廷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加之兵力大损,必定不敢抗拒朝廷的决定。”
满室寂静,针落可闻。
徐谟先开了口:“可岐州土人众多,如何保证土民们不抗拒呢?”
“朝廷设流官自然不是摆设。”珉王道:“要选派有才干有魄力的官员,恩威并施,一手严惩闹事的土人,一手用钱粮盐铁扶持困苦的土人,然后劝农桑、垦荒田、建学校、鼓励土人考科举,不但要让他们感怀朝廷的恩德,还要让他们彻底将自己当成大雍的子民。
“什么国中之国,不存在的,大雍只能有一个皇帝,就是父皇!土官与流官一样,非君非主,只是代天牧民的官员,土官的子女要想承袭官位,也要通过官学考试。
“长此以往,土官就失去了大部分威望,再想发动叛乱,也没有那么多土民愿意跟随了。”
平安直想给他叫好。
皇帝都有些懵了,这还是他的小儿子吗?
“这些话,是师傅们教的?”皇帝问。
“陈师傅带我们讨论过。”珉王道:“母妃昨日对臣说,土司每次叛乱,都希望从朝廷手里得到好处,可他们拿到钱粮,多是自己享用,分给土人的却寥寥无几,因为地势险恶,当地的百姓生活很苦,常要靠野菜充饥。”
皇帝恍然大悟,难怪他们大中午的要去挖野菜。
“因此臣想,朝廷总说土司刁蛮易乱,次次都用钱粮安抚,以示朝廷宽仁,又何曾真正将土人视为自己的子民?土司贵族的意愿,能代表土人的意愿吗?”
珉王言罢,看向徐谟:“徐阁老,您觉得,多数土人的意愿是什么呢?”
突然被点名的徐谟一脸怪异,但还是面带恭敬地说:“回殿下,是割据和独立。”
珉王失望地摇摇头:“平安,你觉得呢。”
“吃饱穿暖不打仗。”平安不假思索道。
众人纷纷愣住。
珉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臣的话说完了。”
皇帝目光扫过群臣:“诸卿怎么看?”
吕畴率先道;“殿下聪敏机智,见解独到,令臣等醍醐灌顶,臣想,两位阁老虽然失去了叆叇,但聆听完殿下这番见解,视野想必更加清明了。”
徐、王二人像咬到了一口极酸的果子,浑身那个不自在。吕棉花,拍马屁能不能不要带别人?
第99章 第 99 章 眼睁睁看着珉王挨了揍……
皇帝却面带欣慰, 不管自家的孩子顽劣到什么地步,被旁人夸赞时,总觉得人家是真心的。
尽管吕畴此人一贯喜欢阿谀奉承……那也是真心的。
周琦也道:“殿下有句话说得不错, 土司制度近百年,土人靠土官生活,故而只知有土官,不知有朝廷, 只要将他们分而治之,土官的意愿,未必就代表土人的意愿。”
皇帝遂命兵部尽快拟出作战计划,内阁也尽快拟出条陈,着手在岐州作为试点,试行“改土归流”的方略。
群臣退出大殿, 皇帝看向珉王的目光都不一样了,这孩子平时四六不着调,但今天说的话却极有道理, 看来让他在博兼堂读书的决定是对的。
他含笑看着胡学士:“胡卿家, 你有功。”
“是殿下天资聪颖, 陛下教子有方, 臣不敢居功。”胡萦欲言又止, 他不是来告状的吗?
皇帝见他神色怪异, 才想起他的来意, 他问珉王:“为什么要挖野菜呢?”
珉王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
“是因为你母妃说, 山里贫穷的土人靠野菜为生, 便想尝尝野菜的味道,是吗?”皇帝又道。
珉王忙不迭点头,有个聪明的爹就是好啊, 都会抢答了!
“你们能这么想,朕很欣慰。”皇帝道:“但为什么要在文渊阁外放火呢?”
珉王看向平安。
“不是放火,是在做实验,”平安从袖中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镜片,“用这个聚焦阳光,就可以将干草点燃,陛下不觉得很有趣吗?”
珉王想拦,没拦住,那镜片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父皇案头。
他捂住眼睛,一派视死如归的表情。
皇帝拿在手里反复看,原来两位阁老的叆叇被他们给拆了,还拿着镜片照太阳放火……
他冷森森地说了四个字:“着实有趣。”
然后走到舆图边,捡起王时来看地图用的那根竹棍。
下一刻,平安眼睁睁看着珉王挨了揍,都不知该怎么拦。
皇帝大叔居然打人!
既然拦不住,他索性往后退了一步,保持好安全距离。
只是不能理解,珉王刚刚的表现那么好,说得有理有据,更何况皇帝都没问清究竟是谁放得火,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呢?
皇帝搁下竹棍,训斥道:“你身为皇室子孙,太祖血脉,怎可做这等事?两位阁老一位年事已高,一位目力不好,你偷了他们的叆叇,让他们如何处理阁务?”
珉王龇牙咧嘴地说:“臣只是借用一下,下午就给两位阁老还回去。”
“借?不问自取既为盗!混账东西,朕看你是皮痒,变着花样捣蛋。”
皇帝在军中时也时常爆粗口,自从当了皇帝已经文明多了,这几个月常被珉王气得旧习复发。
皇帝深吸一口气,才想起一旁吓得目瞪口呆的孩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自己上房揭瓦也就算了,别带坏了人家平安。”
平安拨浪鼓似的摇头,表示自己遵纪守法三观极正,带不坏。
“还有三片在哪?”皇帝问。
平安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来。
“腿呢?”皇帝又问。
两人一齐低头看腿。
“朕问得是叆叇。”
珉王忙从衣袖里掏出四条叆叇腿。
皇帝命太监收起来,拿到御用监找工匠修复。
……
从乾清宫出来,平安一脸小心翼翼的礼貌。
“哎,一看你从小就没挨过揍。”珉王道。
平安见他大咧咧的没什么事,松了口气,安慰他道:“挨揍又没什么大不了,还能趁着挨完揍多捞点好处。”
“捞好处?”珉王眼睛一亮,还有这种操作?
“很简单,对任何事都表现得不感兴趣,最好是吃饭都没心情,大人就会担心你了。”平安道。
珉王如醍醐灌顶。
……
乾清宫里发生的事,平安守口如瓶,只说镜片被没收了,也没说原因。
刘厦还在研究透镜的折射,已经画了一沓图纸,闻言有些惋惜,他希望尽快将平安所说的“千里镜”做出来,按照平安的说法,不但可以用于军事侦查,还能跟火铳结合起来,甚至能观测天象。
那该是多么伟大的物件!
平安当然也很希望有生之年看到世人用望远镜探索广袤的宇宙,用显微镜打开微观世界的大门。
他寄希望于动手能力很强的顾金生,但是金生说:“市面上烧制的琉璃太浑浊了,根本看不清楚。”
平安暂时也烧不出高透玻璃,只听闻当年下西洋,从海外带回的玻璃匠人,开办料器厂,为皇家造办了不少透明无瑕的玻璃,一来他们是小孩子,无法去料器厂下单生产,二来即便是最透明的料器,但也很难达到镜片的透度。
平安原想着先用玻璃代替一下,打个样,如果成功了,他们想藏都藏不住,朝廷一定会派专人造办此事,还需要担心没有原材料吗?
但精益求精的顾金生却不以为然,坚持要用东海水晶,做一架精品千里镜。
……
哪怕对一国之君来说,养孩子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尤其是李泊言这类孩子,不但要养,还要教,教不听还得揍,揍完了又心疼,还得哄。一套流程下来,不比哪一件军国大事要容易。
皇帝自知是个不称职的父亲,登基之前在外统兵,送三子入宫为质,刚登基的几年又因国事繁忙忽视了幼子,两个儿子都与他隔着心,如今朝廷步入正轨,再想管教已经有些晚了。
看着兵部拟上来的条陈,确实借鉴了珉王的思路,他异常欣慰,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严厉,管儿子又不是管军队,应该循循善诱,怎么能说打就打呢。
这样一想,竟是连淑妃都不知怎么面对了。
掌灯时分,他将珉王叫到乾清宫来,将兵部的作战计划拿给他看。
“臣是亲王,不能随意干政。”珉王干巴巴地说。
皇帝心想,这孩子气性还挺大,于是他收回奏本:“那就不看。”
珉王其实很想看,又惦记着平安的叮嘱,脸上愈发苦大仇深了。
“还疼吗?”
珉王摇摇头:“不疼。”
“这几日不要练骑射。”皇帝叮嘱道。
珉王神色恹恹道:“不妨事。”
皇帝心里更不是滋味了,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对他说:“你今日表现的不错,朕向来赏罚分明,你想要什么?”
珉王听了这话,目光在暖阁中梭巡起来。
这间东暖阁是父皇日常燕居和处理政务的主要场所,尽管他躬行节俭,毕竟也曾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殿内陈设还算雅致考究。
皇帝十分大方地说:“看吧,有什么能入眼的,朕都可以赏你。”
珉王半抬起头,试探着问:“拿什么都可以?”
“君无戏言。”皇帝端起茶盏,心里暗笑,到底还是小孩子,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消气。
却见珉王眼睛里透出一丝怪异的光,然后伸进袖子里,掏出一个巨大的麻布袋子,抖开,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水晶杯、水晶盏、水晶壶、水晶雕刻的摆件和砚台,每拿起一样,还对着灯光看看是不是足够透明。
皇帝被热茶烫了嘴,抖着手将茶盏蹲在桌案上,吴用都顾不上惊讶了,忙掏出手帕帮皇帝擦拭双手和前襟。
“你……”皇帝欲言又止。
珉王:???
“你继续。”皇帝道。
珉王将整间暖阁的水晶制品搜罗一空,又嫌弃地将几个特别小的摆件和章坯放了回去。
皇帝:“……”
珉王将麻袋扎了个口子,麻利的磕了个头:“谢父皇恩赏。”
皇帝终于忍不住问:“你拿那么多东海水晶作甚?”
他还以为淑妃又有了什么新爱好,谁知珉王说:“拿回去磨镜片。”
“……”皇帝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慢慢失控:“你怎么偏偏跟镜片过不去了呢?”
“父皇都答应赏臣了,就不要过问了。”珉王察言观色,赶紧开溜:“臣告退。”
丁零当啷消失在乾清宫外。
“不肖子啊。”皇帝咬着后槽牙,心头滴血,直想抽死这个逆子,可他有言在先,又无从发作,只好默默咽下这口气,盘算着日后再找由头跟他算总账。
还是吴公公贴心提醒道:“陛下,奴婢派人采办一些水晶原石给珉王殿下?”
皇帝揉着眉心道:“甚好。”
……
没过几日,珉王在御前畅谈“改土归流”实施之法的消息不胫而走。
朝中对此说法不一:
偶一灵光并不代表实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是中立派;
珉王天资聪慧,从前只是美玉蒙尘,稍加雕琢就显现出圭璋之质——这是墙头草;
珉王非嫡非长,如今才刚满九岁,实在不该干预政务——这是璐王的拥趸;
熊孩子憎狗嫌活该挨揍——这是叆叇被偷的两位受害人。
又隔一日,璐王得到内部消息,父皇赏赐给珉王不少贵重的宝物,其中一柄剔透如冰的水玉竹节小把壶,引得璐王警觉。
“玉壶玉壶,一片冰心在玉壶。”他喃喃念道,又问起跟着李宪的太监:“那日乾清宫奏对,为何三位王子没有去?”
太监道:“三位王子规规矩矩在博兼堂内温书呢,并未与其他人一起,又是挖野菜,又是放火的……”
太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明显感受到璐王努力压制的怒意。
可就算他气吐了血,也只能自己默默消化,毕竟他才为挖笋的事责罚了三个儿子,总不能因为没去挖野菜再罚他们一顿吧。
……
平安本打算自掏腰包买些东海水晶给顾金生磨镜片,谁知珉王财大气粗,拎着一兜水晶制品摆在他们面前。
顾金生两眼发直,手比脑子快,拿着绳锯和解玉砂就要动手切割。
平安幽幽地说了句:“毁坏御赐之物可是大罪。”
顾金生又将手缩了回去。
“放心,这回真不是偷的,御前过了明路的。”珉王道。
平安压根不信,坚决让顾金生忍住别动。
果然到了下午,丁公公带着一盒东海水晶的原石送了给珉王,总算换下那一兜精致的杯盏摆件。
平安放下心来,将原石交给顾金生,并给刘厦加油打气,争取在半年之内见到千里镜的雏形!
第100章 第 100 章 赶紧去报官。
二月中旬, 朝廷宣布恢复国初旧制,勋贵、武官子弟想要承袭爵位、武职,必须在武学接受教育, 并统一进京接受考核。
武学亦可招收民生,民生可以由各地选贡入监接受教育,也可直接进京参加武举,落地的举子中成绩优异者也可选入监中。
三月中旬, 平安就收到了堂兄陈平继的来信,他终于考上了开源府武学,后年的武举怕是赶不上了,希望五年之后可以在京城见面。
平安兴高采烈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爹娘和小叔公,并给堂兄回信,鼓励他好好练功读书。
还在信中约定要为家族荣誉而战, 一个考上文进士,一个考上武进士,就在小桥南立一座‘文武进士坊’, 让北陈家好好看看, 牌坊是多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平安将这封信拿给陈琰看, 陈琰只是一味地笑, 并告诉他, 什么牌坊啊, 家族荣誉啊, 那是大人该考虑的事, 小孩子的路很长很长, 数着里程碑而忽视沿途风物,那是得不偿失的事。
平安觉得很有道理,毕竟他只是间歇性的燃一下, 转头又将精力放在即将到来的骑射课上。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皇帝从禁军中挑选了两位教习师傅,开始正经教他们骑射的功夫。
娘亲新给他置办了几套曳撒,轻便的小鹿皮靴,趁着陈琰休沐,一家三口去郊外骑马散心。
平安骑着他的“红将军”,拉开量身定制的小弓箭,射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扎在面前的地上。
红将军看着眼前斜扎下来的箭矢,原地踢踏几步,打了个嫌弃的鼻响。
陈琰也不管他,对着春来北归的绿头野雁吟诗:“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
平安从红将军身上一跃而下,跟着念:“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陈琰笑道:“雁是忠贞之鸟,你娘最喜欢的。”
平安一向很会哄娘亲开心:“娘,等我学会了骑射,亲手射一只大雁回来烤给娘吃!”
林月白:“……”
陈琰又将他拎上马背:“没事了,玩儿去吧。”
平安便骑着马往河滩边溜达,想象着自己驰骋在猎场上,弯弓射箭,箭无虚发,神气活现的样子。
谁知第一堂课连弓马都没碰到,教习师傅只让他们扎马步。
平安这才知道,从前爹娘和小叔公教他骑马,老钱教他打马球,都是带着他玩儿呢,扎马步才是骑兵的基本功。
要想在马上稳稳地射箭,要练腰马,练臂力,练耐力,练准头……练好多!
散学回家时,平安的胳膊腿各疼各的,一个都不听使唤,洗过一个热水澡,本以为能缓解疲惫,谁知困意更浓,吃饭的时候就快睡着了。
娘亲劝他先眯一会儿再做功课,他就去东厢房睡了,谁知这一觉睡到了寅时。
陈琰起来上朝,顺便去东厢房将他叫醒。
平安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眯过头了,功课还没做!!
陈琰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早起上朝的怨气都一扫而空了。
平安只能揉揉干涩的眼,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顾不上酸疼的灌了铅似的四肢,点起两盏灯赶功课,进宫的路上还在车里背书,到了博兼堂又补了一篇大字。
其实除了从小实心儿的李泊言,大家都差不多,昨天练了个半残,今天一大早用极强的意志力爬起来补作业。
珉王唏嘘感慨:“此情此景真是难得一见啊。”
“殿下功课做完了?”平安问。
珉王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哪天做完过?”
……
三月二八日,是个上上大吉的日子。
今天收到了西南军报,朝廷派五万大军开赴岐州,岐州土兵如土鸡瓦狗,一触即溃,现已将田氏造反的叔叔田禧押解京师。
可巧,今日正是国子监重开武学的日子。
因为璐王和珉王要跟着皇帝去武庙祭祀,博兼堂休假一天。
天蒙蒙亮,平安也裹着厚实的披风,跟着老爹来到国子监观看开学仪式。
校场上龙旗蔽日,武学生员已经列队于此。
皇帝一身戎装,踩过夯实的黄土地,左侧是兵部尚书、侍郎及京营的总兵官,右侧是钱祭酒和陈琰,及一众国子监官员,侍奉君侧汇报武学的情形。
璐王和珉王身披甲胄,跟在后面。
吉时一到,画角齐鸣,山呼万岁。
皇帝登上校场北面的高台,简短的致辞之后,在一片军乐声中,又带领一众勋贵、文武官员谒武庙,拜武夫子,一套流程下来,业已到了中午。
皇帝照例在国子监赐宴群臣,还在珉王旁边给平安添了个座位。
璐王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幼弟跟陈平安嘀嘀咕咕说着话。
又过了片刻,父皇也招手让陈平安近前,说说笑笑,全然像待自家子侄一样,不,他对自己的儿孙也不曾这样喜笑颜开过。
他实在没看出来,这个国子监司业的儿子除了吃饭特别香以外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父皇喜欢他,必定有父皇的道理,私底下提醒李宪,也要与他多亲近。
李宪简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笋是不让挖的,野菜是可以挖的,不合规矩的事是不能做的,调皮捣蛋的同窗是要多亲近的……
平安其实在给皇帝讲自己堂哥陈平继的事,他是怎么离家出走去少林寺,怎么被人贩子迷晕抓走,多亏四凤叔叔派人搜寻搭救有惊无险,只是挨了顿揍被送回老家,又很争气地考上了武学。
皇帝听他这样说,倒是很期待在几年后的武举殿试上看到陈平继本尊了。
平安还对皇帝说:“听说许多帮派势力特别猖獗,拐卖人口,横行霸市,让老百姓又怕又恨,地方官也拿他们没办法。”
皇帝脸色渐渐沉下来,道一句:“是啊,都该杀。”
可他压下这口气,无奈地告诉平安,这些官府也不全是不作为的昏官,朝廷多次施压之下,他们怎么可能不清剿,可地方帮派在当地经营百年盘根错节,每每只能伤到一些小帮派,那些真正恶贯满盈的大帮派都是有背景的,根本打不动。
“保护伞。”平安脱口而出。
皇帝顿了顿:“这个称谓用得好。只清剿帮派是没有用的,必须抓出保护伞才能斩草除根。”
平安点点头:“懂了。”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难怪二师祖一个吏部尚书,总在关心京城内外的人口失踪案件,这一任大理寺卿是他一手提拔的旧属下,每收入这类案卷,都会抄一份悄悄送到他的签押房,原来是在调查保护伞啊。
赐宴过后,皇帝就要摆驾回鸾。
珉王趁机提出想出宫走走,其实是想跟平安他们一起出去逛逛。
皇帝犹豫片刻,举目扫过锦衣卫指挥使罗纶,让他去安排,保护珉王的安全。
其实平安并不想带珉王出宫去玩,人多的地方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更不敢去,一路都在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好似怀里揣了个地雷。
珉王实在忍不住了,对他说:“你这样倒是招不来刺客,容易招来官兵啊。”
平安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放心吧,罗指挥使派了便衣就在四周活动。”
平安才勉强正常一些。他们先送顾金生去叆叇店上“课外班”,然后在长安街上逛吃逛吃。
当珉王看到一沓纸钞只买到一根糖人时,整个人都快裂开了。
自从封王之后,珉王每年的岁禄都由淑妃保管,然后留给他几张崭新的大面额纸钞,他还为此感恩戴德,以为自己很有钱呢……
平安这回相信,这可怜孩子是真的没怎么出过宫门了。
“别难过。”平安宽慰他说:“户部已经在想办法抑制纸钞贬值了,今年的物价几乎没涨过,否则你刚刚那一沓钞,还买不到一根糖人呢。
珉王:“……”
有被安慰到。
平安趁机带珉王去集市上到处看看,帮他建立一点正常的金钱观和物权概念,告诉他世间万物都要取之有道,用之有度云云。
珉王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拿了两位阁老的叆叇,父皇那么生气。”
平安:“……”
敢情您是刚知道?
……
他们在西长安街逛到日头西斜,顾金生才从叆叇店里出来。
跟着珉王出来的便衣们这时都现身了,他可不像宁安公主那样可以在长公主府过夜,必须在宫门落钥之前回宫。
于是百般不舍地和平安他们告别,钻进一顶软轿。
“当皇子也挺不容易的。”
为表同情,几个孩子一起去了旁边的春秋楼下馆子。
春秋楼是西长安街最大的酒楼,而他们之中最大的刘厦和王实甫也不过十岁,幸而他们衣着光鲜,一看就是些家境优渥的公子哥,才被伙计们客客气气地请进门去。
平安拿出一角碎银递给伙计,要一间顶楼雅间,伙计们更加殷勤,直接将他们请上顶楼。
等菜的时间,顾金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他请师傅磨好的镜片,然后拿出提前做好的可伸缩竹筒,直接将镜片组装进去。
他将成品递给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磨不出想要的弧度,只好请师傅帮忙了。”
这年代没有光学仪器,配镜片全靠师傅的经验和手感,这手绝活一般不会轻易视人,顾金生能跟着师傅入门,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平安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他接过这架简易版单筒望远镜仔细地看,这是他为这个世界带来的第二份礼物,尽管跟白糖一样,他既没有参与研究,也没有参与制作……但至少,是因他而来!
“下次休沐,找铜匠打一副可以伸缩的镜筒。”顾金生还在想改进方案。
“哇!”平安突然惊呼一声:“从这里,可以看到五军都督府!”
比他想象的还要清晰!
“你也太夸张了。”
刘厦难以置信地接过来,发出同样的惊叹:“乖乖,顾金生,你是鲁班转世吧?”
几人相互传看,叽叽喳喳地分享千里镜里的风物,丝毫没有注意到上菜伙计奇异的目光。
待到伙计拿着托盘出门,掌柜就等在楼梯间探头探脑:“怎么回事?”
“很不对劲,他们拿着奇怪的竹筒在窥探五军都督府内的情况。”伙计道。
“造孽啊,现在的细作都开始用小孩子了?”
因大雍的国都与北境接壤,天子守国门,难免有些漠北的细作混入京城探听情报,尤其是近几年,在边境线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的雍军将领当了皇帝,热心百姓举报抓出漠北细作的事件愈发多了起来,朝廷也增设了非常丰厚的悬赏,致使百姓们更加热心。
正义感十足的掌柜对伙计说:“我去稳住他们,你赶紧去报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