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我是小又不是傻!


    衮龙袍样式繁复厚重, 皇帝来校场难免要动动兵刃,因此换了一身轻便的行衣。


    老钱倒是一身正红色公服,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


    平安一脸惊奇的看着他们:“大叔, 您不是致仕了吗?怎么会来国子监?”


    钱祭酒几乎要扑上去捂他的嘴,皇帝能说致仕吗?那叫禅位……


    皇帝煞有介事道:“我曾在此处任过祭酒,受邀陪陛下来此讲学,顺便故地重游。”


    “哦, ”平安道,“吓我一跳,看这阵仗,我还以为您是皇上。”


    “这话可不兴乱讲,皇上在彝伦堂讲学呢,如何会到这地方来?”皇帝道。


    “也是……”平安将信将疑, 忽然关注到钱祭酒身上的公服:“老钱,你怎么当官啦?”


    “我刚捐的。”钱祭酒一脸的生无可恋。


    皇帝似笑非笑地问:“陈司业的儿子,不认识你这个祭酒?”


    钱祭酒:“臣, 臣……”


    臣?平安一脸惊奇。


    “陈平安。”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钱祭酒。


    “……”钱祭酒吞了口唾沫, “陈平安, 这孩子太皮了, 从不参加大讲, 故而不认识我。”


    平安听到钱祭酒倒打一耙, 愤然道:“才不是, 他这么大个人, 骗小孩儿, 谎称自己是祭酒家的老仆。”


    皇帝攒眉质问:“你好大个人,怎么能骗小孩儿呢?”


    钱祭酒唯唯诺诺,心中腹诽, 您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啊?


    尽管钱祭酒凶名在外,可平安觉得自己占理,昂着脑袋义正言辞地说:“不管怎样,骗人是不对的,你得赔我一只油葫芦。”


    皇帝再次将目光投向钱祭酒:“油葫芦?”


    钱祭酒眼前一黑。


    平安很快又有了新的问题,他问钱祭酒:“不对呀,皇上来国子监讲学,您怎么出来啦?”


    “我……我……”


    钱祭酒觉得“期期艾艾”的典故以后可能多加一个,叫“期期艾艾钱钱”。


    皇帝索性替他回答:“他这人懒散惯了,坐不住,看我出来,他也跟着出来了。”


    平安不敢苟同:“您不了解他,他只是看起来懒散,对监生可严厉啦,动不动就抓人打人关小黑屋,我爹都怕他。”


    钱祭酒眼前又是一黑。


    “不过他本性良善,对花鸟鱼虫很有耐心……”


    钱祭酒已经快晕过去了,本以为国子监逐渐步入正轨,他会被打发到南京坐冷板凳,这下可好,不但屁股凉,脖子还凉。


    平安还想再说说百灵鸟和油葫芦的事,便听大叔说:“油葫芦有什么意思,跟大叔走,教你射箭。”


    平安听到射箭,颠颠地跟着去了。


    “射”乃六艺,娘亲和小叔公都教过他一点,家里也有一柄小弓,有时也玩投壶,但国朝重文教,读书人都去研究经史文章了,没人拿射箭、音律、驾车和算术当正事,尽管娘亲家里是世袭的军官,依然不能免俗。


    空荡的校场上竖着一排草靶,皇帝选了一把尚算趁手的弓,距箭靶七八十步的位置,拉弓满弦,一连十箭,全都射在靶心上。


    平安欢呼起来:“大叔你也太厉害了,做文官真是可惜!”


    皇帝道:“我年少时也想过征战沙场,只是国朝重文,家里偏要我科举。”


    钱祭酒掏出手帕擦擦鬓角的汗,心想,编得跟真的一样。


    “跟我堂兄差不多呢,”平安道,“我堂兄八岁的时候就能打倒三个成人,从小就立志考武状元、当将军,不过他爹娘是不会让他从武的,我们家也没人懂武学,教不了他,他最近给我写信,说准备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艺来着。”


    皇帝顿了顿:“听说陛下要恢复天下武学,就从国子监开始,如能有幸考中,倒好过去少林寺学武。”


    “真的吗!”平安激动地说:“那我回家就给他回信,让他先别出家。”


    钱祭酒杵在风里,假装自己是空气。


    皇帝却突然问他:“老钱,你对此怎么看?”


    “臣——司业怎么看,我就怎么看。”钱祭酒险些说漏了嘴,连忙补救。


    “问你的看法,提什么陈司业?”皇帝白他一眼,选了一柄轻弓递到平安手上,教他如何稳定下盘。


    钱祭酒只是消极怠政,又不是真傻,闻言将手帕揣回袖中,正色道:“国子监武学废弛,源于各省武学废弛,国子监隶属礼部,但武学的大部分事宜分属于兵部,陛下想要恢复武学,兵部、国子监必然全力执行,可各省武学推不动,单单恢复国子监武学,才能教几个武学生?”


    皇帝沉默片刻,又问:“为什么国子监武学可以轻易恢复,到了地方就推不动呢?”


    “争议最大的自然是经费问题。”钱祭酒道:“国初地方武学统一由兵部拨款,结果经过层层盘剥,落到武学上不剩几分,后来朝廷财政吃紧,便要求地方自行解决一部分,结果各省学政纷纷上书抗议,直言无力承担这么庞大的费用,加之朝中大部分官员本就觉得可有可无,也就顺水推舟,关停了武学。”


    皇帝没有接话,又将注意力击中在平安的挽弓手法上。


    平安用力将弓弦拉满,却忽然松懈下来:“地方官不重武学,为什么特别重视文教呢?我们老家的知县,每年都要在举人生员身上投入很多精力。”


    钱祭酒笑道:“因为文教是衡量地方政绩的重要标准之一。”


    平安说:“那把武学也作为政绩标准,不就行啦。”


    两人都是一愣。


    钱祭酒心里想,话说得简单,推行之人不知要背多少骂名。


    皇帝想的却是,回去就让吕畴上一道奏疏,此人不怕弹劾。


    恰在此时,陈琰引着几位阁老、尚书联袂而至。


    陈琰和郭恒看到在玩小弓箭的平安,先是一愣。


    皇帝一眼看过去:“你们不在彝伦堂听讲,怎么都出来了?”


    “呃……”正打算行礼的尚书们都愣住了,还是吕畴有几分急智:“中场歇息,我们出来上茅厕。”


    陈琰看向平安,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冒傻气呢?


    内阁六部九卿都把他围起来了,他还在盯着箭靶数圈圈。


    都射到旁边靶子上了,有什么好数的?


    大佬们也都是一头雾水,为什么陛下要掩饰身份?且这是谁家的傻儿子?


    陈琰连忙上前认领,跟众人告罪一声,先将平安送回了签押房。


    ……


    未时正刻,圣驾乘坐御辇离去,群臣也各自回衙办公,钱祭酒攒了满肚子牢骚,拉着陈琰叨叨了两刻钟。


    平安中午吃得不多,又去校场活动开了,这会儿有点饿,一个人在签押房里吃油酥鲍螺。


    陈琰进来时见他在吃东西,默默坐在一旁批复公文。


    能怪孩子吗?明明是大人撒谎在先啊。


    “爹,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啦。”平安笑嘻嘻地说。


    陈琰微惊:“你都知道了?”


    “起先也不敢相信,后来他教我射箭,我发现他手上的茧子跟您和小叔公、师祖他们都不一样,根本不是握笔握出来的。”平安道:“后来你们都去了,也由不得我不信啦。”


    陈琰十分好奇:“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


    “我是小又不是傻!”平安跳下椅子,比比划划:“那可是皇帝,我踩着他的肩膀跳下去的,多尴尬啊。”


    陈琰有点发懵,正常人踩了皇帝,会先考虑到尴尬吗?


    平安眼睛里透着机智的光:“所以我权衡了一下,只要我不知道,我踩的就不是皇帝。”


    他还有理论依据呢。


    “李博士说,‘世间万物皆为我心之幻化,我心便是万物之源’。”


    陈琰揉着生疼的太阳穴,支使一个书吏:“叫李博士来一趟。”


    ……


    次日早朝,着重商议吕畴关于“重开武学”的票拟。


    在京的官老爷们自然没有异议,就连想向来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科道言官都没什么反对之声,但旨意传达至地方,却引起了地方官员的强烈不满,纷纷上书哭穷诉苦,痛斥吕畴别有用心。


    吕畴早被骂习惯了,京城的言官他都不怕,地方官能奈他何?


    总不能都跑到京城来,把他骗到左顺门打死吧……


    于是吏部、兵部、礼部各拟各的条陈,争取在年底之前将各地武学推行下去。


    ……


    平安当日从校场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给陈平继写信,让他多等一年,尝试投考武学,不要急于离家出走。


    老钱倒是委屈坏了,一生顺遂的老学官经历了人生最至暗时刻,好几天不想跟平安说话,平安只好利用自己的“人脉”,从司经局借了一些养鸟和促织的书籍,拿来哄他。


    老钱啼笑皆非,他堂堂国子监祭酒,想找什么书找不到?不过毕竟是孩子的心意,他又向来好哄,当然是选择原谅啦。


    ……


    紫禁城,北三所。


    珉王李泊言从长春宫一路跑来,就见母妃在几个宫人嬷嬷的陪伴之下从里面出来,脸色有些不好。


    李泊言松了口气,听说母妃大清早的来了这里,还以为她八进冷宫了呢。


    “母妃,您没事吧,哪里不舒服?”珉王问。


    淑妃推说没事,身边的嬷嬷小声对珉王说:“姚太妃病的急,娘娘去向皇后娘娘请旨,请太医来给她诊治,但是……”


    说罢,她摇了摇头。


    姚太妃是先皇的妃子,因口舌之误被打入冷宫,后来又因子午相冲而免于殉葬,就一直在北三所居住,说是太妃,其实不过三十多岁。


    淑妃叹一口气:“年前还一起推牌九,说不行就不行了。”


    冷宫里阴冷、偏僻、贫瘠,宫人太监不会用心照顾,太医也不能常来,又有颇多男女大防的忌讳,因此淑妃向中宫请旨,请太医给姚太妃诊治,内廷走完一切程序,真正等太医出诊的时候,已经药石无灵了。


    淑妃握着珉王的手:“儿啊,娘把你养到这么大,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珉王后脊背阵阵发凉。


    半个时辰之后,淑妃照民间图例,给儿子扎了满头鬏鬏,带到坤宁宫去给皇后请安,希望吃斋礼佛的皇后允准女医进宫暂住,医治北三所的妃嫔宫人。


    宫中没有女太医,但允许在籍的女医进宫中为妃嫔诊治。虽在新朝还没发生过,但有旧例可以参照。


    珉王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这满头鬏鬏固然可爱,可他已经八岁了!


    第82章 第 82 章 我找罗四凤。


    人和人的外貌差距很大, 发育也有早晚。


    平安在同龄人里个头偏矮小,脸小眼睛大,唇红皮肤白, 扎多少鬏鬏都没有违和感;珉王是硬朗型,眉骨鼻梁高挺,个头也偏高大,用他自己的话说, 像老黄瓜粘黄花,奇怪死了!


    “娘,你做任何事儿子都支持,但真的要这样见人吗?”


    淑妃坐在肩與上,俯视自己的得意之作:“多好看啊,哪里见不得人?”


    皇后常年吃斋念佛, 寝宫里总有一种淡淡的檀香气,珉王鼻子痒痒的,总想打喷嚏。


    皇后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不过她为人高冷, 不是逢年过节连皇帝都不想见, 心情好也仅表现在抬起眼皮看人而已。


    这一看险些乐了。


    她招手令珉王过来, 问道:“谁给你梳的头发?”


    珉王答道:“母妃。”


    皇后难得有兴致, 命宫人取来梳子和清水, 打散他满头鬏髻, 重新帮他梳头。


    满室宫人都有些微惊, 皇后只生有晋王和宁安公主, 后来璐王生母病死,又抚养了璐王。


    晋王死后便开始礼佛为长子积累功德,助其往生安乐国, 人也变得清冷、孤僻,亲自给皇子梳头这种事,别说珉王,就连璐王都没经历过。


    淑妃心里暗哂,这宫里真正了解皇后的人其实不多,她虽然高冷,但有强迫症,对于不协调的事物忍不了片刻。


    这么多的鬏鬏,拆都要拆好半天,淑妃也可趁机多跟她说上几句话。


    提起年前庄妃那件事,皇后倒有些愧疚之色,去年她感到体虚力乏,无力打理全部的皇家产业,便想着分一些给庄妃和淑妃代劳。


    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庄妃的娘家兄弟传出赌博狎妓、债台高筑的恶名,皇后担心日进斗金的产业被她拿去喂娘家,因此只分出一部分交由淑妃协助打理。


    “她心里有怨气,说话不中听,如今她有孕在身,却也不好怪罪。”


    淑妃浑不在意地说:“臣妾也打了她一拳,扯平了,眼下让她安心养胎,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要紧,这点小事臣妾不会挂在心上。”


    皇后点头道:“知道你素来大气,陛下心里也是有杆数的。”


    淑妃借机提出延请女医的事。


    皇后听闻是给冷宫的妃嫔诊病,有些为难,毕竟都是先帝时犯过错的妃嫔,要请示陛下才好。


    正说着话,已经及笄的宁安公主进得殿来,给母后请安。


    她是宫里唯一的公主,又是皇后所出,容貌姣好,性格娴静又不失灵气,就连太后都常说,老天爷不知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才造就出这般无与伦比的美好。


    而今十王府街的公主府已经落成,皇帝已命礼部贴出榜文,开始为公主遴选驸马了。


    皇后和淑妃便不再提什么冷宫,转作轻松的话题。


    ……


    皇帝日理万机,每月来后宫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等到真正将这件事敲定下来,业已到了端午。


    沈清儿今年七岁了,读了好些医书,背了一肚子药方,行针也有进步,可以穿着襜衣给娘亲做帮手了。


    她们经过各项验身入宫,住进了长春宫的配殿之中,可惜姚太妃已拖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便华佗在世也回天无力了,不过其他二十几位妃嫔宫人,有湿疮反复的,痰迷心窍的,也有久咳不愈的,都得到了诊治的机会。


    皇帝来长春宫时特意见了她们一面,听她们陈述冷宫里的情形,眉头微皱。


    冯公公宽慰他:“皇上,北三所里幽禁的毕竟是有罪过的妃嫔。”


    沈清儿说:“可是,不能殉葬又不是她们的错。”


    “清儿!”白氏捂住沈清儿的嘴。


    皇帝却说:“不要怕,把话说完。”


    沈清儿得了话,便放开胆子对皇帝说:“里头有位太妃,亲眼看着三十多个妃嫔和‘天女’站在小木床上,在房梁上自缢,吓的得了失心疯,被关进了冷宫,还有一位太嫔,很受先皇喜欢,但是八字不符不能殉葬,被先皇一怒之下打入冷宫……”


    可冷宫里不过是另一种殉葬罢了,这些人老无所养,病无所医,余生只剩下痛苦。


    淑妃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一膝盖顶在儿子的膝窝处。


    珉王很突然地扑通一声跪地,多年的默契使他瞬间理解了母妃的意思,疾声道:“请父皇降旨复核冷宫妃嫔的罪名,将无罪或轻罪之人放出来吧!”


    亲儿子都求情了,皇帝自然没有理由不应允,遂将此事交给冯春,太妃太嫔和宫人若查实无罪皆可赦免,,安排在慈宁宫后面的三个宫殿颐养天年,一应份例按照典制,不许克扣饮食衣物,不许虐待。


    珉王赶紧磕头谢恩。


    皇帝将他浑身打量个遍:“你小子,居然还是个悲天悯人的性子。”


    又问淑妃:“谁在教他读书?”


    淑妃道:“丁兆在给他开蒙。”


    丁公公躬下身子。


    大雍的太监都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教一个小孩子问题不大,可珉王毕竟已经八岁了,该考虑找合适的老师教他读书了。


    珉王一脸郁卒,他就知道,出尖冒头必定没有好下场。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莫名有些来气:“听说你打算一直混到就藩?”


    珉王矢口否认:“那一定是密间谗言,臣最喜欢读书了。”


    皇帝面色稍霁:“那是最好,朕会留心给你找几个认真负责的师傅。”


    几个?!


    珉王愈发生无可恋,面上还要恭恭敬敬地谢恩。


    又三日,皇帝将璐王和珉王叫到乾清宫去,郑重交代:“以人殉葬不合天道人心,宜自朕而止,后世子孙亦也不可再做此事。”


    二人恭身领旨。


    等两个儿子退出去,皇帝突然感到有些乏味,对吴用道:“他们就这样走了?”


    不夸夸他吗?


    “要是平安在……”


    吴用立刻换上一脸灿笑:“陛下宽仁悲悯,乃后宫之福,天下万民之福。”


    皇帝犹不满意:“太生硬了,不够自然。”


    恰在此时,冯春进殿侍奉,听到这两句话,私下里问吴用:“吴公公,平安是谁?”


    这个名字,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了。


    吴用似笑非笑:“要想在宫里活得久,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打听。”


    ……


    平安的书信还是晚了一步,陈平继果真从家里跑了出来。二叔公一家十分着急,幸好他在之前的信件中给平安留了一点线索——他综合考察了几个少林寺的地理位置和教学质量,最后选择了离京城最近的蓟州少林寺。


    而且他也没打算乱跑,要先到京城在堂叔家整顿一番,再去少林寺出家的。


    结果后脚出来寻他的家人小厮一路沿着运河北上,都抵达京城了,还没见到陈平继的踪影呢。


    陈琰和陈敬时闻迅也都是心惊胆战。


    在京官员不能随意离京,陈琰迅速遣出家里所有的男仆,分成两路,一路走陆路往盛安找,一路前往蓟州少林寺。


    陈敬时也去信给蓟州的朋友,让他们帮忙留意。


    盛安到京城相距两千多里,找一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平安起先不太担心,陈平继那么能打,八岁就能打的三个成人屁滚尿流,没准是路上贪玩,在哪里逗留着游山玩水呢。


    可陈敬时告诉他,能打有什么用,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又生了个好相貌,一个人从南走到北不知会遭遇多少危险,有些黑暗的地下组织专做拐卖妇孺的勾当,老练又狠辣,花样极多,一旦被盯上,或许等不到他动手就被人迷晕了,俊俏的男孩女孩去做娈童雏妓,长相一般的就敲断手脚街头行乞。


    陈敬时也不是有意吓他,只是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就要亡羊补牢,让平安一次记住,不要犯相同的错。


    平安吓得半宿睡不着觉,后半夜总算眯着了,梦里都是堂兄被生采割折的血腥场面,一嗓子喊出来,不但惊了脚踏上蜷着的阿吉,还把陪在外间的曹妈妈惊醒了,发现他冷汗把中单都湿透了,鬓角的头发湿答答打着卷的贴在脸上,像水里捞出来的小狗。


    “安哥儿,做噩梦了?”曹妈妈翻出一身干净的中单要他换上,又拿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


    “阿嬷,我堂哥要是出了事,我会后悔一辈子。”平安嗓子都哑了。


    “可这不是安哥儿的错呀。”曹妈妈端一杯热水给他。


    “你不知道……”平安抵着头喝水。


    陈平继本可以做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可他偏偏给他找了小叔公这样的先生,还让娘亲给他讲解武举,给了他莫大的希望。


    可他转念又想,有这个怨天尤人的功夫,倒不如赶紧想办法!


    他习惯性地翻出锦囊里的孔子像,一条乌沉沉的紫檀手串从里面掉落出来。


    “啊!”平安仿佛看到了救星。


    不是仿佛,这就是唯一的救星!


    次日一早,平安趁老爹上朝,娘亲出门应酬,留下一封书信,只带着阿蛮从家里跑了出去,租了辆马车,往东长安街驶去。


    东长安街道路宽阔,聚集了许多官衙,但都是朱漆大门,红墙碧瓦,当中混了个青石砖墙和青黑色大门的,就是北镇抚司。


    门口一对石狮子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给人的感觉不是威严肃穆,而是鬼气森森。


    “听说普通人站在北镇抚司门口都会腿软。”平安道。


    “你腿软吗?”阿蛮问。


    平安摇摇头:“我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


    言罢,他目光坚定,闷头往里走。


    “诶,孩子!”一位好心的大娘拉住他,蹲下来,苦口婆心地跟他讲此地的可怕之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等闲的路过连大气都不敢喘。


    总算敷衍过热心大娘,平安叹一口气:“好的,我也开始腿软了。”


    阿蛮伸出手:“把手串给我,我替你进去。”


    平安拒绝了,他毕竟是命官之子,锦衣卫多少会有所顾忌,阿蛮就不一定了。


    “站住!”凶悍的锦衣卫校尉拦住他的去路:“谁家的孩子,如此不晓事,快快走开!”


    “军爷,我找人,麻烦行个方便。”平安道。


    那校尉见他衣着鲜亮,细致白净,一看就是富人家仔细养大的孩子,不该放任他到处乱撞才是。


    遂横眉怒目地瞪着他:“找什么人?你家大人呢?”


    “我找罗四凤。”


    那校尉瞬间破功,看着街上惊奇侧目的路人,他低声喝道:“不要胡说。”


    “没胡说,”平安提高声音又说一遍,“我找罗,四,凤!”


    第83章 第 83 章 奉旨求人办事


    街道上路过的官员和行人, 眼睁睁看着白净可爱的小男孩被一个中年锦衣卫校尉扛起来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那些目光或错愕、或悲愤、或怜悯……仿佛看着一只小羊羔投入凶猛的虎口。


    锦衣卫凶名狼籍,居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已经有人在心里编成了故事, 用以止小儿夜啼。


    阿蛮慌了,想要追进去,被凶悍的兵卒拦在了大门外,可平安跟她提前约定好了, 半个时辰内还不出来,才能回去报信。


    罗四凤,是锦衣卫指挥使罗纶的本名,很多跟过他的军卒和共事过同僚都知道。


    从前在边关打仗,因为悍勇多谋屡立战功升至千户,皇帝登基之后, 又给他弄了个武进士的学历,破格擢升为锦衣卫指挥同知。


    可他如今是指挥使,这个名字多少与锦衣卫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皇帝便亲自给他赐名罗纶。“之子于钓, 言纶之绳”, 希望他能绳愆纠缪, 列群肃澄清之风。


    自此“罗四凤”就成了人尽皆知但讳莫如深的名字。


    平安一声“罗四凤”, 直接被扛进了北镇抚司, 跟在身后的两个年轻校尉还低声议论:“一个黄口小儿怎知缇帅的旧名?”


    “莫不是缇帅的私生子?”


    “你还真别说……”


    老校尉扛着平安转过身:“再敢信口胡嚼, 剜了你们的舌头!”


    两人恭声应是, 可前辈越掩饰, 年轻人想得越多,然后用目光交流,片刻就生成了一出人伦大戏的话本子。


    平安听到“缇帅”二字, 便明白了几分,心想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叫这个名字?


    又从年轻校尉的对话中得了灵感,灵机一动,瓮声瓮气地喊道:“我是来寻亲的,罗四凤是我干爹,我有信物!你们对我客气一点,不然我干爹不会饶过你们……”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一路穿过三重门,途径东西司房、经历司六房,路过的校尉、六房官员纷纷探头来看。


    一名姓刘的指挥佥事闻讯赶来。


    “缇帅在吗?”校尉问。


    “缇帅进宫了。”刘佥事问:“出了什么事?”


    那校尉道:“这小孩儿来找缇帅,满大街乱喊乱叫,属下怕有损咱们北镇抚司的名声,就给扛进来了。”


    刘佥事:“……”


    还有什么比当街抓小孩更损害名声的事吗?


    平安见来了个管事儿的,手蹬脚刨地挣扎起来:“我真的有信物,快放我下来!”


    刘佥事冷声威胁:“再喊,割了你的舌头。”


    平安赶紧捂住嘴。


    “找个地方先把他看起来,让他别乱喊,等缇帅和同知回来处置。”刘佥事道。


    “是。”


    ……


    平安又被扛过了两重门,来到一间厅堂,才双脚落地。


    他环视整间屋子,对老校尉道:“大爷,你们这衙门真大呀,院子套着院子的。”


    “谁是你大爷。”老校尉翻翻白眼:“老实在这儿待着,外头都是守卫,乱跑乱动被人乱刀砍死,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言罢,黑着脸就要离开。


    “你别走!”平安一把薅住了他的腰带。


    “诶,你别无理取闹啊!”


    “你不许走!”平安死死拖着他。


    老校尉理都不理,径直往外走,直把他拖行了一段,无奈地问:“你要怎样才肯撒手?”


    平安蹲在地上,昂着脑袋对他说:“你得看着我,不能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院子里都是人……”


    平安道:“你把我带进来的,你就必须陪着我,不然一会儿冲进来一堆人,说我擅闯军情重地,给我安罪名可怎么办?”


    “你话本儿看多了吧?”校尉无语道。


    “反正你别想走!”


    “松手。”


    “不松。”


    两人正在掰扯,忽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传进屋内:“怎么回事?”


    指挥使罗纶走进屋来,只见那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的高大魁梧的校尉身上,挂着个不大点的崩豆子。


    好吧,是校尉太高的缘故……


    “缇帅。”校尉连忙行礼:“此人说是您的干儿,还带了信物。”


    罗纶面带不悦:“随便什么人攀个亲戚,就能放进来?”


    校尉张口结舌地解释:“不是放进来的,是抓进来的,他满街乱喊您的名字,他喊您罗……”


    “罗四凤儿。”平安道。


    罗纶脸都青了,罗四凤就罗四凤吧,加什么儿化音!


    好在他久经沙场,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沉声问道:“你是何人啊?”


    “我叫陈平安,是国子监司业的儿子,”平安从袖子里掏出一串念珠,“得了陛下允诺,来求您办件事儿的。”


    那校尉下巴险些掉下来,这孩子什么来头,奉旨求人办事?


    罗纶接过念珠,一瞥旁边的椅子:“你先坐。”


    摆手令校尉退下。


    平安也不跟他客气,大大咧咧的上坐了。


    那把椅子正对堂门,还是在左边,老校尉临关门前瞪他一眼:“那是你坐的地方吗?”


    平安一眼瞪回去:“是四凤叔让坐的啊。”


    “你先下去。”罗纶道。


    老校尉暗怪自己多事,赶紧退出。


    “说吧,什么事?”罗纶问:“只要在我职权范围,一定帮你。”


    平安心头大喜,皇帝的信物果然有用!


    他将陈平继离家出走的事详细描述一遍:“已经一个月多了,家里人来回找了两趟,蓟州也找过,少林寺也问了,连影子都找不到。四凤叔……”


    “罗指挥使。”罗纶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罗指挥使,锦衣卫在全国各地都有探子,找个人应该不难,只有您能帮我了。”平安道。


    罗纶听完,陷入沉默。


    平安眼观鼻鼻观心,罗纶不说话,他就静静地等。


    “陈平安,”罗纶肃着脸问他,“你可知这串念珠的分量?”


    平安愣了愣:“这我还真没称过。”


    “……”


    罗纶被噎了一下,耐着性子解释:“这是宣皇帝之物,生前几乎从不离手,驾崩前留给了太皇太后。


    “陛下还是皇子时,乃太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封王开府之日,太皇太后将这串念珠赐给他,希望他以藩王之尊垂范天下,戍边守土,拱卫大雍江山。


    “陛下初战漠北骑兵告捷的当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传至边关,庆功宴变成了祭礼,三军缟素,陛下恸哭不已,自此这串念珠再也不曾离身。”


    平安惊讶地张着嘴巴,原来这念珠有这么大的来历。


    罗纶坐下来,看着平安的眼睛:“你竟还不知,陛下赐你此物,或可换一世富贵荣华锦绣前程,又或在危难之际保你全族平安,比任何‘铁券丹书’的分量都重,你现在告诉本官,要用它来找一个亲戚,还是个隔房的堂兄,你确定吗?”


    平安承认,他犹豫了那么一秒。


    一世荣华,全族平安,他朝思暮想了这么多年的事,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确定。”平安道。


    罗纶执掌北镇抚司三年,看惯了人情冷暖,人人都在汲汲营营的争取利益,平安这三个字,差点把他蒙尘已久的心灵都净化了。


    他攒眉费解地问:“为什么呢?”


    平安的目光更加肯定:“我祖父说,一个家里,人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排在后面。富贵前程我长大自己挣,家族祸福尚且未知,我堂兄的危难却在眼前,我得救他。”


    罗纶不再接话,起身出门,叫来十三太保中的老六,交代几句,便让他跟平安回家收集线索。


    平安朝他团团作揖:“多谢啦,四凤叔!”


    “罗指挥使。”罗纶再次强调。


    “这样显得亲近些。”平安道。


    罗纶快刀斩乱麻,手动帮他调了个头,拎到门槛外头去:“跟我亲近不是好事,快走吧。”


    ……


    陈家险些炸了锅。


    平安的留书上只有十二个大字:“去救堂兄,晌午即回,切勿挂心。”


    这个节骨眼上,前脚陈平继不见踪影,后脚陈平安冲撞了锦衣卫被抓进北镇抚司,能不炸锅吗?


    陈琰和陈敬时前后脚告假回来,林月白也闻讯赶回,曹妈妈懊悔不已,责怪阿蛮知情不报,出门还把安哥儿看丢了。


    “那是锦衣卫,阿蛮一个半大孩子能怎样?”林月白道。


    “要紧还是找人疏通一下关系,这位罗指挥使素日与谁交好?”陈敬时问。


    陈琰摇头:“此人不群不党,对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可如何是好……”


    陈琰道:“只有进宫面圣了。”


    他决定恶人先告状,去皇帝面前哭诉一场,就说锦衣卫掳走了他儿子,皇帝对平安印象颇深,不会坐视不管,大不了事后揍他个屁股开花,给北镇抚司一个交代便是。


    腹稿都打好了,带着牙牌正要出门,就听见前院传来一个熟悉而谄媚的声音:“六爷这边走,六爷当心门槛儿,六爷您热不热,灶房有冰镇的酸梅汤。”


    不是陈平安又是哪个?


    众人加快脚步向前院走去。


    陈琰一只脚刚迈出二门,后脊背一片寒凉。


    前院里整齐地站着一排身穿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卫。


    锦衣卫的六太保都亲自来了,敢是来抄家的吧?


    ……


    好在六太保态度还算客气,及时解释了来意,记录下陈平继的全部线索,并带走了陈琰亲手画的肖像,复刻数十份,发放至各地卫所,全力寻找陈平继。


    平安却因为擅自出门乱跑,还跑到北镇抚司去涉险,喜提禁足七天,又因为积极寻找堂兄有功,喜提七天假期。


    主打一个奖惩分明……


    其实他出不出门区别不大,因为接下来除了求神拜佛,就是焦急的等待。


    那串珍贵的念珠再次回到皇帝手里时,他显然有些错愕,倒不惊讶平安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而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被这孩子轻易的用掉。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罗纶道:“臣也十分惊讶。”


    皇帝喟叹一声:“你我没托生在这样的人家,只怕永远无法理解了。


    “尽力帮他找人吧。”


    “臣已经交办下去了,运河两岸的卫所全都拿到了画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日后,六太保处终于收到密报,陈平继在登州一带被黑虎会的绑架,因为他咬死不提自己的出身,无法勒索钱财,差一点就被送去接客……


    下面有个做事狠辣的百户,连夜捣毁了黑虎会的一个堂口,救出十几个被绑架、诱拐的妇孺,将堂主溺死在粪池里,其余成员的尸首□□悬挂在悬崖大门外一棵巨大的公孙树上,险些没将当地知县吓死,生怕像国初一样被“剥皮实草”,立刻回衙召集衙属升堂,展开了一场“扫黑除恶”行动,抓获了不少黑恶势力……的小鱼小虾。


    ……


    陈平继还在“解送”进京的路上,平安就先带着礼物来到北镇抚司。


    “你怎么又来了?”今天仍是老校尉当值。


    平安开口道:“大爷,我找……”


    “别说话!”老校尉环视四周,趁无人关注,将平安拽了进去。


    “那是谁呀?”年轻校尉甲不知内情。


    “小声点,”年轻校尉乙一脸讳莫如深,“缇帅的私事,少打听。”


    第84章 第 84 章 歇够了再打,力气足。……


    平安今天运气不错, 罗纶就在他的签押房中,他拎着礼物明晃晃的穿庭过院,等那校尉通禀之后, 便三步并两步爬上高高的台阶。


    “四凤叔,我来看你啦!”


    他今日穿一件很喜庆的银红色的纯棉坎肩,极为醒目。


    路过的官员纷纷侧目,这孩子像是来走亲戚的。来威严肃穆的北镇抚司走亲戚, 也真是让人开了眼界了。


    “四凤蜀黍……”


    “我比你父亲年长许多。”罗纶正在看公文,头也不抬,板着脸强调。


    “四……大爷?”平安不确定地说。


    罗纶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他搭腔,更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对如此聒噪的小孩另眼相看。


    恰在此时,六太保入内秉事,他是个实在人, 眼下正好饿了,竟直接将食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个个贴着“陈氏糖坊”的纸包。


    “我请大伙吃糖。”平安笑眯眯的。


    六太保当下就拆开一包, 里面是各种酥糖、麻糖、米糖, 香甜扑鼻。


    平安又道:“出任务的时候带着, 既是糖又是干粮, 不方便吃饭的时候可以拿来顶一顶。”


    罗纶闻言抬起头来, 六太保将拆开的纸包双手奉上, 然后又拆一包。


    罗纶也捻起一块酥糖品尝, 口感绵密入口即化, 香和甜平衡的恰到好处。


    “陈氏糖坊, 是你家开的吗?”罗纶问。


    “不是。”平安断然否认,反正营业执照上一个姓陈的都没有。


    罗纶嗤笑一声:“你有什么必要瞒我。”


    有什么是锦衣卫查不出来的,只看他想不想查。


    “咦, 原来您会笑。”平安稀奇地说。


    六太保促狭道:“那可不是好事,我们都说缇帅轻易不笑,一笑就杀人。”


    平安打了个寒颤。


    罗纶白他一眼,名声不是手下赚来的,却是手下败光的。


    看在酥糖的面子上,六太保亲自送平安出门。


    平安一路问:“为什么罗大人要叫这个名字?”


    六太保道:“缇帅是军户出身,上面有三个哥哥,分别叫一虎、二豹、三龙……”


    “四凤儿。”平安笑道。


    六太保乜他一眼:“你在家里一定没挨过揍。”


    “这是皇上亲口跟我说的。”平安辩解道。


    “陛下是怕你进不来这道门。”六太保道。


    平安恍然大悟,那日他在门口喊“罗四凤”,立刻就被抓进来了,要是喊指挥使的官职,大概率只会被赶走。


    “陛下心眼子真多啊。”平安道。


    听得六太保直翻白眼:“当着锦衣卫呢,说话注意分寸话好吗?”


    尊重一下别人的职业。


    ……


    坤宁宫,西暖阁。


    宁安公主靠在床榻扶手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和煦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在她绸缎一样的秀发上,将她整个人罩上一层暖金色。


    她手捧一本《三侠平妖传》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要紧处,她总是紧锁秀眉,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看到轻松处,又会禁不住笑出声来,怕母后责怪,又将笑声压制在一个不大的范围。


    “殿下!”她身边性子最活泼的小宫女,从外头匆匆回来:“打听到了。”


    宁安抬起头,以手指做书签,将小说半阖起来。


    小宫女凑在她耳边说:“礼部初选了七人,太后筛掉一个,皇后娘娘筛掉两个,剩下四个给陛下看过,容貌好的举止不够端庄,谈吐得体的又相貌平平,一个也不满意,全打回去了。


    “如今满朝上下都说,陛下选驸马比选首辅还要仔细呢。”


    宁安心想,这话的嘲讽之意连她都听出来了,哪是在说父皇选驸马细致,明明是诟病吕畴做首辅草率呢。


    不过在本朝,选驸马的确不是件容易事,依照祖训,为了防止外戚干政,驸马只能从平民或底层官吏之家选择,且在尚主之后要卸职荣养,因此不但累世显宦的世家不会娶公主,普通人家读书好有能力的年轻人也不会。


    毕竟十年寒窗功亏一篑,是多数人无法接受的。


    因此本朝驸马、宜宾大多有些“硬伤”,想找到人品相貌学问巨佳的人,根本难于登天。


    皇帝申斥礼部官员办事不力,还动员在京的勋戚们积极举荐,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绝不能像其他公主一样,配一个粗鄙貌丑的土财主家的傻儿子。


    璐王深受文官爱戴,这是人尽皆知的。因此皇帝特意将他叫到乾清宫去,让他一起留心妹婿人选。


    回到王府,陈敬茂跟他的侍卫高泰在忙,他免了二人朝他行礼,默默坐在一旁。


    宫里传出消息,陛下从国子监回来之后,接连两次提到一个叫做平安的人,还问吴公公“要是平安在,他会怎么说?”


    但因每次伴圣驾出宫的都是吴公公和锦衣卫,这些人口风一向很紧,不肯透露更多信息。


    “莫非是卧龙凤雏那样的隐士高人?”


    皇帝在意的人和事,璐王自然要加倍留心,如果有幸结识此人,不但可以为他所用,还能让父皇高看一眼,认为他有识人的眼光。


    其实璐王真的想查,走访一下六部九卿、天子近臣,很容易就能拼凑出此人的身份,可他偏偏不能这么做,公然调查父皇欣赏的人,他是何居心?


    要想营造慧眼识人的巧合,只能舍近求远。


    陈敬茂倒是想了个办法,以寻亲唯由,行贿顺天府的户房书吏,帮忙从辖区内常住人口中找一个叫做“平安”的人,把姓名、生辰、籍贯都抄录了下来。


    反正他的确有个亲戚叫陈平安,即便以后有人问起,他也有话搪塞。


    结果那实诚的书吏直接给了个花名册。


    高泰打开那道劄子,越拉越长,越来越长,至少有他等身那么高,嘴里咕哝着:“怪只怪这名字太俗,在大街上喊一声,狗都有回头的。”


    陈敬茂笑道:“俗是俗了些,我有个远房侄孙也叫这个名字,你还别说,他父亲是国子监司业。”


    高泰一下子瞪起眼来:“莫非……”


    “那孩子才五六岁呢。”


    陈敬茂是少小离家,哪里记得清南陈家的孩子各自几岁,陈琰进京后从未拜访过他,听说会试时被人陷害了,本想登门问候一下,可人家全然一副不想来往的架势,他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好“纡尊降贵”。


    他说完,屋里的几人都笑了,五六岁的小孩儿,识字了没有?怎可能让皇帝另眼相看呢?


    陈敬茂叫来两个王府官员帮忙,仔细分析这份名册。


    “去掉家贫不识字的,十二岁以下的,六十岁以上的,再去掉在京的官员和女人。”陈敬茂问:“还有多少?”


    两人直接将名册铺在地上,一番涂抹:“还剩二十二个。”


    “陛下这段时间只去过国子监,有没有国子监的书吏或监生?”陈敬茂问。


    一名官员看着名单惊呼:“还真有一个!刘平安,二十八岁,是个捐监生。”


    “我这就去把他带来。”高泰起身道。


    陈敬茂立刻拦住他:“连陛下都以礼相待的人,你怎可如此粗鲁。”


    “这样吧。”一直一言不发的璐王出声道:“父皇让本王为宁安择婿,可以以这个由头设宴款待钱祭酒,向他探听内情。


    从监生中选驸马,谁也挑不出理。


    ……


    “阿嚏!阿嚏!”


    曹妈妈摸摸平安的额头:“怎么一直打喷嚏?”


    “阿嚏!”平安揉揉鼻子,气呼呼地:“肯定有人在背后蛐蛐我!”


    “怕是昨天淋了雨吧。别往外跑了,阿嬷熬姜汤给你喝。”曹妈妈道。


    “不喝了,平继哥快回来了,我要去国子监拿点东西。”平安说完,拉着阿蛮跑了出去。


    家里养着两辆马车就是方便,跟娘亲打个招呼,抬脚就能出门。


    又过了两日,锦衣卫果然把陈平继全须全尾的送上了门。


    其实他也是立了功的,他力气大,人也还算机灵,为了带几个同被拐卖的孩子一起走,才失去了唯一的逃跑机会。


    自己被解救之后,凭借敏锐的方向感和一路听到的声音,带着百户所的锦衣卫连夜摸回了最先囚*禁他的民房中,成功捣毁一条拐卖妇孺的利益链,救出了十几名被拐卖的妇女和孩子。


    只是他们当中,有些已被砍断手脚甚至剜去双目,残忍程度令一群锦衣卫都不忍直视,方百户一怒之下用非人手段将堂主并一干人贩子虐杀。


    陈平继又为当地县衙提供了许多线索,可惜黑虎会在当地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只抓到一些外围人物,并未伤其根本。


    但方百户还是送了他一件宝贝。


    他刚进家门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阿祥带他洗了澡换了衣裳,见身上只有一些瘀伤和擦伤,没有特别严重的伤痕,但一看就是受过大罪的。


    “慢点吃。”林月白看着狼吞虎咽吃面的陈平继,心酸加上懊悔:“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当初就不该跟你讲什么武举,多险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岂不要哭瞎眼睛?”


    平安打面前晃过去,她心里又添一分恼火,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你还好意思笑,连锦衣卫都敢招惹,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平安大呼冤枉:“我没笑,我只是路过。”


    陈平继倒是一脸幸灾乐祸。


    林月白瞪他一眼:“你也别笑,等你堂叔和小叔公散衙,有你好看的。”


    陈平继一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嘛,横不能把我打死……”


    ……


    “打得好,往死里打。”陈琰修为一向很好,极少说这种直白的刻薄话,除非忍不住。


    陈敬时用力抽了几棍,陈平继死死咬着衣角不肯出声。


    平安在一旁嗑瓜子嗑的口干,舒舒服服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傍晚散衙,陈敬时就让人把倒霉孩子捆了起来,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正在转圈,谁知平安从门后找出一根竹篦,递到小叔公手里。


    陈琰看着眼熟,问他:“这东西哪里来的?”


    平安一脸机智:“我早料到堂兄有此一劫,特意从国子监偷回来的。”


    陈琰:“……”


    竹篦就是批头竹棍,一头完好,另一头则劈开成数十条,跟日常打孩子的家什可不一样,它是正儿八经的教刑,国子监里人人谈之色变,一棍扫去就是一片印子,好几天消不下去,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连陈敬时都是一愣,可架势都摆出来了,总不能干打雷不下雨吧,只好接过竹篦,凌空一甩,触地有声。


    “陈,平,安。”陈平继咬着后槽牙,没等破口大骂,就被陈敬时按在条凳上一顿狠揍。


    陈琰抱臂坐在一旁火上浇油,平安在嗑瓜子看戏,而这家伙果然牙硬,咬着牙愣是一声不吭。


    “等一下!”平安叫停陈敬时,倒一盏热茶端给他喝,还殷勤地帮他捏肩捶背。


    歇够了再打,力气足。


    第85章 第 85 章 此人就是陛下口中的“平……


    陈平继被打得三天沾不了凳子, 也不敢再提去少林寺出家的事了,陈琰给他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去, 备考当地武学,只要他爹娘同意,林家可以介绍师傅教他武艺;二是留在京城,跟平安一起读书, 将来直接报考武举。


    只是各地武学一旦恢复,武举选拔的内容会愈发趋近于官学课程,陈家不是武将世家,林月白了解也有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自学,毕竟不成系统。


    权衡之下, 陈平继宣布上山学艺计划正式流产,在几个男仆小厮的陪伴下,踏上了返乡的路。


    平安去码头送他时, 拎着个蛐蛐笼子, 里头是一只黑褐色的油亮蛐蛐儿。


    “之前答应过要送你一只蛐蛐儿的, 这个叫油葫芦, 是国子监祭酒送我的, 还没培养出感情, 送你了。”平安道。


    陈平继也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匣子:“不能拿我弟弟跟你换了, 这是方百户送我的, 送给你吧。”


    平安接过来, 沉甸甸的坠手,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把短铳, 平安瞥一眼不远处的拉手散步的爹娘,迅速将匣子合上,藏进马车的车座之下。


    这么好玩的东西,他可不想还没捂热就被爹娘没收。


    ……


    国子监。


    夹道的古槐亭亭如盖,将炽热的阳光筛成满地斑驳的树影,夏蝉隐匿在枝叶间,嘶鸣声此起彼伏。


    永远不爱穿官服的钱祭酒,背着手在六堂之间乱逛,最后在率性堂的后门驻足。


    陈琰有事外出了,平安被老爹随手安置在后排听讲,正在百无聊赖的画画,余光瞥见校长在后门偷看,迅速将画纸盖住,完全是条件反射。


    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自嘲般笑了笑,又重新铺好画纸,还朝钱祭酒龇牙一笑。


    钱祭酒也颇觉好笑,不过他刚刚没在看陈平安,而是在看刘平安。


    刘平安也在率性堂中,他祖籍齐州,不但是捐监生,还是钱祭酒的表外甥。


    国子监是积分制,这孩子入学已经第十一个年头了,不但乡试屡屡落榜,还因积分不够迟迟不能肄业,家里焦急万分,希望他能早点参加吏部铨选,然后找人疏通关系,外放个知县,也算有个前途了。


    钱祭酒都替他着急,有段时间屡屡找他谈话,可老钱是个如假包换的聪明人,懒散了二十年,最终考上了探花,压根不明白八股时文有什么难学的,不就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再加八个排比对偶,随便填一填嘛。


    可他说得越多,这家伙好像越呆滞,索性不再多说,让他好自为之了。


    但作为长辈不提携一下晚辈,总是说不过去的,于是他想尽办法给刘平安送分。


    譬如这次皇帝大讲,随侍在陛下身边的监生可以加半分,加半分就能升入率性堂,离肄业就更近一步了,他便安排刘平安站在皇帝身侧,杵了两个时辰。


    希望他争口气,争取两年之内肄业。


    正在摇头叹气,门房的书吏递进一份请帖,钱祭酒回到三堂的院子里,打开一看,登时眉头紧锁。


    璐王在王府中设宴,请他过府一叙。


    “老钱!”平安从身后冒出来,想吓他一大跳,却见钱祭酒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关心地问:“怎么啦?”


    钱祭酒摇头叹气。


    “我爹又欺负你了?”


    这段时间平安已经看出来了,这国子监里说了最不算的就是祭酒大人,他不过是个挡箭牌,老爹才是背后的话事人。


    人心果然是会变的,平安过去很怕老爹学坏,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老爹给人欺负他会很愤慨,而老爹欺负别人,他却很淡定。


    这就是俗话说的“护犊子”吧——平安如是想。


    钱祭酒继续摇头。


    他混到这把年纪,躲过了先帝的两位皇子争储,躲过了党争,躲过了数次京察,只想安安稳稳混到致仕,回齐州养老,不想接近任何一个皇子,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不相信一个炙手可热的皇子会平白无故请他吃饭。


    “要不我装病吧。”钱祭酒道。


    平安想了想:“装病太明显,不如装傻。”


    “这种场合也能装傻?”


    “当然,我祖父遇事就装傻,还总结了一套‘陈氏装傻大法’,怎么用怎么灵。”平安道。


    “详细说说。”钱祭酒凝神细听。


    “其实就是三句话:‘我也不知道’,‘改天再说吧’,‘说了也不算’。”平安一根根掰着手指数过来,又道:“有这三句话,任何场合都能蒙混过去。”


    钱祭酒啧啧称奇:“总装傻,不能解决问题吧?”


    平安道:“真正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只要喊一声‘娘子’、‘儿啊’、‘媳妇’,我祖母和爹娘都会帮他解决。”


    钱祭酒:“……”


    想不到这世上有人比他还能混。


    他至少是凭本事混日子,此人居然生下来就可以直接混!


    ……


    到了散衙前后,璐王府果真派轿子来到国子监,请钱祭酒去赴宴。


    钱祭酒心里已经开始不爽了,非要等到散衙才来,不能利用上衙时间把这顿饭吃了吗?


    不过八人抬的轿子他倒是第一次坐,确实稳当。


    轿子在璐王府门前停稳,轿夫挑起轿帘,钱祭酒弯腰走出来。


    璐王府中门大开,已有两个王府官在门口迎候,朝他热情施礼,因为他的老家在余襄县,便称他“余襄公”。


    总被叫“老钱”习惯了的钱祭酒,竟然觉得这称谓有些虚头巴脑的腻歪。


    片刻,他恍然发现自己偏安一隅太久,整天跟平安混在一起,过于返璞归真了,忙清清嗓子,找回一点状态,与他们一边寒暄,一边相让着走进王府中门。


    钱祭酒跟着两位官员,走进一座大殿之中,殿内设一桌酒席,宫人已经开始上菜。


    再看一眼酒菜,就是寻常的酒席,稍稍上档次的文会都比这丰盛,不过听说璐王向来节俭,不但自己节俭,还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无谓的开支,深受百官称赞。


    璐王从内室走出来,笑吟吟道:“余襄公可是贵客,真令我这王府蓬荜生辉。”


    钱祭酒俯身行礼。


    “快快请起。”璐王虚扶他一把:“在本王这里不要拘束,只当是寻常亲朋相聚便是。”


    钱祭酒躬身应是。


    璐王的确如传闻中的礼贤下士,从三位王府官员与他的言谈相处中就能看出,因此席间气氛还算轻松。


    酒过三巡,璐王才道明主旨:“听说陛下在国子监,遇到一位建言献策的高人?”


    钱祭酒想了想,哪有什么高人?小崩豆倒有一个,都蹦到皇帝肩膀头上了……


    他谨慎地说:“陛下礼贤下士,那日奏对的人很多,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一位?”


    璐王索性说得更清楚一些:“国子监中有位监生叫‘刘平安’的,大人知道吗?”


    “知道,他不但是监生,还是臣的远房亲戚。”钱祭酒道。


    “那还真是巧了。”璐王面露喜色:“陛下对他印象颇深,回去之后还提过两次。”


    “那日刘平安的确随侍在陛下身侧,也说过几句话。”钱祭酒道。


    他说着,不禁心中犯疑,刘平安不过在陛下身边站了两个时辰,回过几句循规蹈矩的话,陛下提他做甚?


    璐王却心中大喜,这不就对上了!


    璐王又道:“恰赶上宁安公主要遴选驸马,陛下命本王留心一二,本王很欣赏余襄公的人品德行,便先想到了国子监的监生。”


    钱祭酒心里咯噔一声,璐王想召刘平安做妹婿?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又听璐王接着道:“您快说说,此人在国子监表现如何?”


    钱祭酒无法做任何担保。


    刘平安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普通到扔在人堆里找不见,但毕竟亲戚一场,若说他哪里不好,影响他的前途,若说哪里都好,今后公主有任何不满,都是他这个保人的罪过。


    宁安公主不受宠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是陛下和皇后的掌上明珠,日后小两口真要有个龃龉不合,他的清闲日子可就到头了。


    于是他果真用上了“陈氏装傻大法”,面带歉意道:“监生的言行举止由绳愆厅负责,下官并不知情。”


    “这样啊……”璐王于是换了个问题:“此人学问如何?”


    “学业考课一向由司业负责,待臣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殿下吧。”钱祭酒又道。


    璐王顿了顿,再换一种问法:“我欲向陛下举荐此人为驸马,余襄公以为如何?”


    “这男婚女嫁理应遵从父母之命,臣只是个远房表舅,实在做不了主啊。”钱祭酒一脸为难道。


    璐王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


    席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钱祭酒觉得每一刻都很难熬,总算熬到宴席尾声,又说了几句相互吹捧的客气话,一边说“深谢款待”,一边说“招待不周”,钱祭酒便如蒙大赦,行礼退了出去。


    璐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愤然道:“此人就是个老油条。”


    高泰跟上来,分析道:“看钱祭酒这藏着掖着的样子,定是想把人才攥在手里,日后荃选时亲自举荐,既市恩于刘平安,又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吕阁老不就是因为举荐韩让,得陛下另眼相待吗?”


    高泰综上所述,做处高度总结:“此人八成就是陛下口中的‘平安’!”


    璐王表示默认。


    高泰又道:“还是直接把刘平安请过来问问吧。殿下不用出面,小人来问。”


    ……


    次日,璐王府俭德殿的配殿之中,高泰围着刘平安转了整整三圈,反复打量,越看越脸盲,一会儿像他舅老爷,一会儿像他表妹夫——他就没见过如此普通的人。


    不高不矮,不美不丑,不黑不白,不胖不瘦,非要说有什么特征,大概属那口带着齐州方言味道的官话了。


    高泰问他是否见过皇帝,刘平安面带得意之色道:“岂止是见过,陛下亲临国子监讲学,学生有幸随侍左右呢。”


    “陛下跟你说过话吗?”


    “陛下以‘皋陶为士的典故’问学生,学生对答如流。”刘平安显然很满意当日的表现。


    高泰敷衍地回答:“哦……那你挺厉害的。”


    他想,人不可貌相,既然得陛下赏识,想必在学问上有其过人之处。


    高泰又道:“刘监生,璐王殿下欲举荐你为妹婿,你意下如何?”


    本以为这种事,砸到谁头上都得乐晕过去。


    谁知刘平安脸色一变,敛笑起身:“万万不可!”


    “怎么了?”


    “学生已有家室了。”


    高泰眨眨眼:“钱祭酒不曾提过啊。”


    “刚刚提亲,还没通知亲朋,钱祭酒尚不知情。”刘平安道:“但今年年底,学生是要告假回老家完婚的。”


    “没成亲就不算有家室,且不说八字还没一撇,即便公主真的看上你,退亲便是了。”高泰道。


    “不是这样算的,”刘平安断然摇头,“眼下只是提亲,等到遴选结果出来,都已经过大礼下聘书了,到那时,女方知道我要尚主,不得不同意退亲,我家名声狼籍不说,女方也会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话,让人家以后如何自处啊?”


    高泰冷哼一声:“你想得还真多。”


    刘平安见话不投机,草草朝他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高泰愤然将他用过的茶杯摔碎,四下冲出几个侍卫,铜墙铁壁般挡住了他的去路。


    第86章 第 86 章 我教你一招


    俭德殿, 璐王从宫里回来,就听闻高泰扣下了刘平安的事。


    他向来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极少这样直白的发怒。


    近乎失态地低吼:“本王说过, 你在外面怎么做事我不管,不要把那些习气带到府里来,京城的地面讲得是王法和人情,还要我说多少遍!”


    “那刘平安又普通又自信, 还油盐不进,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高泰辩解道。


    “你这脑子用不着可以捐给灾民!”璐王道:“也不想想,他要是轻易悔婚的趋炎附势之辈,父皇会对他另眼相看吗?”


    高泰:“……”


    “人正因与众不同才难能可贵。不要本末倒置,本王的目的不是招妹婿,而是借这个由头与之交好, 本来只是一桩锦上添花的事,你这样一闹,反而结成仇家了。”


    高泰:“……”


    言罢, 他亲自去了配殿, 处理高泰造成的麻烦。


    ……


    “刘监生, 一场误会, 让你受惊了!”璐王一脸愧疚, 快步走进配殿, 又斥责左右:“混账东西, 还不给刘监生松绑!”


    高泰赶忙上前, 解开刘平安身上的绳子, 跪地磕头赔罪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冲撞了刘监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人吧。”


    刘平安吓得直往后缩, 他家境优渥,半辈子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


    璐王却攀着他的手臂请他一同用膳,嘘寒问暖,称兄道弟,十分亲近的样子。


    璐王与他商量着,尚主的机会千载难逢,为一桩八字没有一撇婚事就放弃,委实可惜,何不做两手准备,这个月底就带他去见父皇母后,给他妹妹相看一番,若是不成,他自管回老家成他的亲,若是成了,立刻写信赶在下聘之前终止这门婚事,也还来得及。


    璐王的态度像邻家大哥一样平易近人,可不知为什么,璐王越笑,刘平安越感到害怕,不是面对高大军卒威胁时的那种外来的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毛骨悚然。


    他这人没有多大本事,看起来直言快语,实际上越挫越怂。可怂人往往更加敏感,直觉告诉他不能轻易得罪这位璐王,毕竟来日方长,璐王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一旦得罪了他,或许眼下不会遭到报复,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不好说了,他不是自己一个,背后还有族人啊。


    念及此,也不得不与璐王虚与委蛇起来。


    二人“相谈甚欢”,一直从晌午聊到下晌,璐王才放他离开。


    ……


    待刘平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国子监,先跑表舅的签押房里,关紧大门,一顿哭诉。


    钱祭酒也觉得这孩子可怜,四条腿的蛤蟆那么多,为什么就看上他刘平安了呢?


    他虽平时不太看好这个表外甥,但不得不说,他这次做得很对。


    东厂和锦衣卫不是吃素的,皇帝不会随随便便嫁闺女,第一时间交代自己正在议亲的事实,总比事后被查出来,被治个欺君之罪要强得多。


    “诶,好惨一男的。”


    稚嫩的声音响起,吓得刘平安哭都忘了哭。


    平安从桌底爬出来,刚刚黑将军越狱了,他在桌底抓蛐蛐呢,这家伙进来就闯进来大倒苦水,实在太好奇了,只好蹲在桌底听完,好险把黑将军捂死。


    两个平安四目相对,刘平安有些慌张,生怕陈平安将他的话声张出去。


    “你哭早啦,皇上也是很挑的。”平安对刘平安说完,又对钱祭酒道:“听说礼部筛下去几百人,精挑细选出几个家境富裕的青年才俊,皇上扫一眼就给毙了。您怎么知道,皇上一定看得上他呢?”


    钱祭酒道:“璐王殿下说,陛下讲学那日,对他印象颇深,回去还提到过两次……”


    话音刚落,钱祭酒自己都愣住了。


    如果陛下只提到“平安”,焉知他说得是刘平安,不是陈平安?


    只是遴选驸马这件事横在当头,他们下意识忽略了八岁的小平安而已。


    刘平安看看表舅,再看看陈平安,目光呆滞,根本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平安拍拍他未到中年已开始微微发福的小腹:“别担心,我教你一招,准保让皇上和皇后看不上你,还不得罪人。”


    刘平安低头看着半截高的小崩豆:“你,教我一招?”


    平安点点头:“特别简单,你说任何话之前都加上一句,‘我娘说’。”


    刘平安眨眨眼:“然后呢?”


    “然后就等着看好戏吧。”


    刘平安越听越糊涂了,不过见表舅的神情放松下来,便也稍稍稳定心神,等待月底进宫面圣。


    ……


    五月底,是宁安公主十六岁的生辰。


    散朝之后,皇帝来到坤宁宫时,皇后带着女儿宁安、淑妃母子正在说笑,璐王也已经提前等候在此了。


    一向肃静冷淡的皇后,今日都特意穿了件色泽亮丽些的衣裙,淑妃自不必说,烘托气氛她是一把好手,珉王与姐姐宁安正凑头说小话,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人心情舒畅,小儿女的憨态可掬挥散了朝事带来的疲惫。


    众人行礼之后,璐王道:“父皇令臣留意妹婿人选,臣精挑细选,今日把他带来了。”


    皇帝预先知道他的来意,但还是很欣慰地夸赞一句:“不错,很像个做兄长的样子。”


    璐王接着道:“此人虽相貌平平,却胜在人品贵重、学识广博,行事不落于流俗,是难得一遇的良配。”


    皇帝也点头道:“相貌固然是次要的,人品和德行应放在第一位。”


    璐王又道:“最有趣的是他的名字,臣特意算过,是贲卦,下离上艮,“离”为火,象征日;“艮”为山;太阳落山,正是黄昏取妇之时。象曰:近来运转瑞气周,窈窕淑女君子求。钟鼓乐之大吉庆,占者逢之喜临头。”


    皇帝被他这样一说,嘴角微微勾起,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子女的婚事上全是上上大吉的好兆头。


    温馨气氛之下,连带对璐王的印象都有所改观了,这孩子无非是鲁钝一些,容易受人利用,但本性纯良,还是可勘教导的。


    于是他道:“你有心了,他叫什么名字?”


    璐王信心满满地吐出两个字:“平安。”


    众人谈笑如常,只有皇帝和他身边的吴用愣住了。


    “叫什么?”皇帝又问了一遍。


    “平安。”


    皇帝的态度使得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珉王和宁安也不再交头接耳,翘首看着大人们。


    璐王见皇帝既没有惊喜,也没有迫不及待召见,反而一脸错愕,心里便生出几分不祥。


    半晌,皇帝才缓缓道:“泊亭,妹妹的婚姻大事,不要跟朕说笑。”


    “臣没有说笑。”璐王道:“父皇,此人叫刘平安,是国子监的监生。”


    皇帝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面色稍稍缓和,的确,平安这个名字算不上稀奇,重名也是有可能的。


    何况他还没见过璐王这样夸赞过一个人,或许叫“平安”的都有些与众不同的特质也未可知。


    “传吧。”皇帝说完,宁安公主便在女官、宫人的陪伴之下转移到屏风之后。


    璐王已然觉得不对了,直到刘平安进殿觐见,皇帝打量他的目光,像在看一只煲汤之后肉柴无味的汤渣鸡。


    不该啊,难道此平安非彼平安么?


    “刘平安。”皇帝索然无味地干嚼他的名字,问了几个诸如年龄、籍贯等没营养的问题。


    刘平安恭声奏对,礼数周全。


    皇后在一旁也是神情恹恹,别的先不说,单看外貌就让人提不起兴趣,不过毕竟是璐王大力举荐之人,她给皇帝递了一个眼神,还是要仔细问问的。


    于是皇帝又问:“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吗?”


    刘平安突然有些紧张:“臣大体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大体知道?”言罢,皇帝看了璐王一眼,道:“璐王殿下想举荐你做他的妹婿,你怎么看?”


    “臣荣幸之至,不过这件事,臣得写信问过家母,再答复陛下。”


    “问谁?”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家母曾有言在先,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臣切勿自专。”刘平安道。


    “刘监生,你搞清楚,这是尚公主,不是给你家娶儿媳。”吴用道。


    刘平安道:“家母说,男人要做到仁、义、礼、智、信,妇人要做到德、言、容、功,孝顺舅姑、相夫教子是妇人本分,不该以尊卑区分。”


    吴用瞪着眼睛想骂他。


    但皇帝并未反驳此话,只是翻阅他的履历:“你是齐州人,为什么来国子监读书?”


    刘平安道:“家母说,凭臣的本事考不上官学,索性捐个监生,在国子监肄业后,也算有了功名,可以选官了。”


    皇帝微哂:“四年的学制,被你读了十一年,这官是非当不可吗?”


    刘平安点头道:“家母说,士农工商,读书做官是最好的出路。”


    璐王听到他这一番奏对,眼前一黑又一黑,忍不住出言提醒:“刘监生,陛下问你的看法,你总提令堂做什么?”


    刘平安好像无师自通一般开了窍,恭声回答:“回殿下,‘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家母生养臣一场不容易,家母的看法便是臣的看法。”


    满室鸦雀无声……


    愚孝的人不在少数,这个品种还是第一次见。


    璐王都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做了那么多年“痛苦的孝子”,也没说出过如此没有节操的话来。


    皇帝看着刘平安欲言又止,片刻挥手,命人将他送出宫去。


    固然,国朝重孝道,皇帝无法当面斥责刘平安句句不离娘的荒诞行为,但身为父亲,他却可以骂儿子。


    璐王眼看着刘平安溜之大吉,却从未见过父皇发那么大的火——雷霆之怒,斥得他抬不起头。


    一口一个“自作聪明”,让他后背生寒。


    的确,仅仅是一个不合心意的驸马人选不该让父皇发这么大的火,引起盛怒的是他为了迎合圣意,私自调查的行为。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刻钟后,皇帝终于平息了怒火,一旁的宁安公主突然红着眼睛说:“兄长眼里,宁安就只能配这样的人吗?”


    又为他招来一顿骂。


    ……


    听着刘平安的陈述,平安笑得直不起腰:“刘大哥,你还真有‘妈宝男’的天赋啊。”


    句句踩在雷点上而不自知。


    刘平安头一次听别人说自己有天赋,忙让他展开讲讲。


    平安摇头道:“这种天赋还是不要有了。”


    钱祭酒也道:“我刚刚写信与你父母通气,你先休学回去完婚,就说你母亲身体不适,回去侍疾,等京城风声过一过再回来,肄业后想办法放个知县,天高皇帝远的,谁也想不起你来。”


    刘平安点点头,回去收拾行李了,一边收拾一边想,回乡后先央着父母给他改个名字,不叫刘平安了,叫刘险峻。


    第87章 第 87 章 你都不尴尬,我尴尬什么……


    关于这次的刘平安事件, 皇帝的怒气有两点原因,第一自然是璐王窥探君心、妄测圣意的行为,今日为了投其所好而大费周章, 他日有了异心又会做出什么?


    第二自然是宁安,花朵一样养大的女儿,即便在藩地的时候,边陲战事最紧张的时候, 也未曾让她受一点委屈,璐王竟找了刘平安这样没有一点主见的人来配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妹妹?


    一怒之下命璐王谢朝禁足,回王府思过,险些牵连到王府属官,是皇后怕事态继续扩大, 有损皇家颜面,及时劝阻了皇帝。


    相传璐王在府中禁足七日后,去乾清宫请安, 皇帝散朝回来与之擦身经过, 只让他回去好好读书。结果璐王在烈日下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生把午睡的皇帝逼了出来。


    然后泫泪欲泣, 痛陈往昔——前有年少夙慧的长兄, 后有伶俐可爱的幼弟, 只有他被父皇所不喜, 这次投其所好的行为不过是想让父皇多看一眼他罢了……


    这套“大事化小”的苦肉计, 连吴用都觉得腻歪, 偏偏为人父母者很吃这一套,皇帝自诩也算个慈父。


    而且璐王说的也是事实。


    哪怕在寻常百姓家里都难以避免的问题——长子受重视,幼子受溺爱, 中间那个不大不小的最容易被忽视。


    皇帝有了闲暇,宁愿去翰林院缅怀长子,去长春宫揉捏幼子,甚至溜达出宫,跟一个平安小朋友聊天,唯独没兴趣跟璐王谈论公事以外的话题。


    皇帝知道自己身为人父比较失败,只有嘴上还在坚持:“朕几时少看你一眼了?”


    朝臣催促他尽快立储的时候,不是经常看吗……


    次日,他便解了璐王的禁,传旨翰林院掌院学士郭恒,命他遣侍读、侍讲学士轮班去璐王府,给璐王重讲一遍《礼记》,尤其是“君命,大夫与士肄”这一节,总算将此事告一段落。


    ……


    刘平安的乌龙事件过去了,驸马的人选依然是横在皇帝心头的难题,当他再次毙掉礼部送来的三个备选时,竟然是八岁的珉王想出一个主意。


    他出了一份试题欲交给礼部,先经礼部初选,筛掉其貌不扬、目不识丁者,通过初选的男子必须参加考试,而试题的答案只能由宁安公主填写。


    不同于八股、制诗、策论之类的科场试题,这份试卷的问题十分特别,譬如“君性如何?最爱某食?最喜某色?闲暇时所好何事?”


    大到家世背景、性格特点,小到饮食习惯、业余爱好,面面俱到,珉王的班主任胡学士拿给他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幼子的心思居然如此细腻。


    可惜,胡学士是来投诉的。


    珉王第一天在文华殿的东厢房读书,胡学士难免要考校一番,给了他一份试题算作摸底,结果他一字未写,对着试题用了半下午时间,研究出这么一份东西。


    还鼓励胡学士积极动员亲朋好友,家里有适龄未婚男子的,有尚主意愿的,都去礼部报考驸马。


    他亲自要考考他们,看谁有资格做自己的姐夫。


    考驸马——听听这叫什么话,读书做官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驸马要考的。


    皇帝当着胡学士的面,自然是斥责珉王贪玩胡闹不好好读书,可胡学士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去了淑妃宫中。


    珉王早就知道胡学士要告状,见到父皇撒腿就跑,绕着大殿里的柱子跑了三圈,被父皇反向捉住。


    还以为自己要挨揍了,谁知父皇将那份试题往桌上一铺,让他详细说说。


    珉王好歹喘匀了气:“就为这事,您追我干嘛?”


    皇帝瞪他一眼:“你不跑,朕怎会追你?”


    “是您先追的吧?”


    “是你先跑的。”


    珉王赔笑道:“臣错了,下次等父皇先追。”


    皇帝给了他一脚。


    几次相处下来,珉王也不怎么怕了,揉着屁股去看试题:“父皇,找夫婿不是挑花瓶,人品才学相貌固然重要,但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情投意合。


    “只要情投意合,蜣螂和粪球在一起都会幸福的!”


    皇帝只听前半段时,觉得这小子真是转性了,直到听到后一句话,没错,还是他那狗一样的小儿子。


    珉王也觉得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又说回到考题上:“父皇您想,姐姐春日要打马球射柳,夏日吃着冰鉴投壶,秋日打猎拾秋兴致来时赋诗一首,冬日在后苑赏梅嬉冰,她的所好所恶,所思所想,驸马都能跟得上,那才是良配呢。而这些靠的不是才学和本事,是心思。


    “父皇当年亲手做侗笛送给母妃,以解她思乡之苦,难道是因为买不起吗?是因为肯花心思。


    “身为驸马,他得知道姐姐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茶,得知道她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生气,才能让姐姐过得更开心。”


    皇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额头,因为他听说小孩子突然喋喋不休的说话,极有可能是发烧了。


    “他一向话很多的。”淑妃道。


    “如何见了朕就像扎嘴葫芦呢?”皇帝问。


    “没那么熟。”珉王话说得太快,脑子跟不上,忙用手捂住嘴。


    皇帝只是一笑置之,又问淑妃:“朕当年送你的侗笛呢?”


    淑妃刚欲拿话搪塞,珉王又忍不住道:“搬家的时候丢了。”


    皇帝微微一哂,八风不动,静静享用茶点,观赏一场母子情突然破裂导致的追逐大戏——秦王绕柱。


    ……


    三日后,兼任礼部侍郎的胡学士接到圣旨并拿到那份考题,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孩子胡闹,陛下怎么也跟着胡闹呢?


    遴选驸马自有一套严格的标准和程序,陛下居然另辟蹊径,要组织考试。


    而只要涉及到考试,就不会只是把人聚起来答题那么简单,礼部需要会同内阁、宗人府、鸿胪寺拟定章程,确定考试程序、礼仪、监考官员人选、以及防范舞弊的方式等等。


    这样一番流程下来,等皇帝拿到考试结果的那一刻,业已到了六月中旬。


    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


    三十个人参加考试,三十个人说自己的性格乐天达观、善解人意,闲暇之余人人酷爱读书,从未沾染恶习,从不接触杂流读物,从不踏足声色场所。


    堪称是男版“三从”。


    可他要三十份一模一样的试卷作甚?


    “怎么会这样呢?”珉王百思不解。


    “趋利避害之心人人皆有,陛下这样问,谁敢说自己性子暴躁脾气大,闲暇时斗鸡走狗养蛐蛐?”淑妃笑道。


    “那你说说,该怎么问?”皇帝道。


    “臣妾要是知道,上次不就说了。”淑妃道。


    “……”


    回乾清宫的路上,吴公公提醒他:“有一个人或许知道。”


    ……


    “啊!”


    钱祭酒的签押房门大敞着,平安熟门熟路的闯进去,却见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坐在大案之后。


    他仿佛白日撞鬼,尖叫一声,撒腿就跑,不留神撞在守门侍卫身上,好似撞上一堵铜墙铁壁,眼睛直冒星星。


    “哎……”皇帝绕过大案亲自过来查看,“你又跑什么?”


    “太尴尬了。”平安捂着脑袋问:“为什么要说‘又’?”


    吴公公也道:“看撞成什么样了,他们里面穿的可是罩甲。”


    平安泪眼婆娑:“难怪这么疼呢。”


    吴公公忙将他扶起来坐下,又遣人出去找冰。


    皇帝奇怪地问:“朕的身份暴露了,你尴尬什么?”


    “对啊!”平安后知后觉地说:“你都不尴尬,我尴尬什么。”


    吴公公忙道:“什么我啊你啊,称陛下。”


    平安还未开口,便听皇帝笑吟吟道:“叫大叔。”


    “大叔。”平安笑道:“虽然我爹、我大师祖二师祖小叔公还有老钱他们都不让我跟您说话,但还是谢谢您的念珠,救了我堂兄一命。”


    “嘿,”吴公公冷哼,“这老几位都挺不知好歹的。”


    这时侍从拿来一盘冰块,吴公公拿帕子包着替他冷敷额头。


    皇帝也在钱祭酒的大案后坐下来,听平安絮絮叨叨讲他堂兄如何遇险如何获救,又如何被小叔公打个半死送回老家的。


    皇帝“啧”一声:“你家家教很严啊。”


    平安摇头道:“在我家只要不玩命作死,通常是不会挨揍的。”


    “怪道养出你这么聪明灵气的孩子。”皇帝道。


    平安眼睛乌亮乌亮的:“大叔,您又有事要问我吧?”


    “何以见得?”皇帝问。


    “您通常不夸人,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平安道。


    皇帝朗声笑道:“还真被你看出来了。”


    遂命人拿出几张试卷来,将前因后果讲给平安听。


    平安捧着试卷笑得直不起腰。


    问:暇余时好做某事?


    公主答:马球射柳嬉冰投壶。


    众考生答:读书。


    问:生平最爱某书?


    公主答:《三侠平妖传》。


    众考生答:“十三经”。


    问:日常最喜某色?


    公主答:鹅黄、湖蓝。


    众考生答: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一个说城门口子,一个说胯骨轴子。”平安笑着总结。


    皇帝摇头吹着茶杯里的浮叶:“别光笑,帮朕出出主意。”


    平安道:“一时半会儿我也拿不出主意来,容我回去好好改改,三日之内给您答复。”


    皇帝点头表示同意,又问他:“念珠用过一次,还想要什么赏赐?”


    平安想了想:“劳烦您跟我爹、我大师祖沈佥院、二师祖郭尚书、我小叔公陈庶常各说一声,这三天别给我布置功课,我要专心研究这份考题。”


    皇帝瞥一眼吴公公:“都记下了吗?”


    吴公公一边帮平安冰敷额头,一边道:“是,奴婢稍候挨个去传口谕。”


    平安见皇帝答应的这般爽快,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就要求七天了!


    不过能玩三天,也是很奢侈的事情了,听说京城户籍的庞翰林即将致仕,翰林院里他爹的一干神童同僚们正撺掇着老大人重开学堂呢。


    起早贪黑上学的日子,哪有在各个衙门混工作餐来的开心,最关键的是,还接触到最核心的资讯,譬如璐王这次闹出来的大乌龙,要是错过了该有多可惜。


    他立刻向孔子许愿:希望甜水胡同的学堂永远不要重开。


    回家的路上,平安问陈琰:“爹,我也算简在帝心了,对吧?”


    “嗯。”陈琰心不在焉的应着,查看他脑袋上隆起的大包。


    “有什么比较实际的好处吗?”平安又问。


    陈琰想了想,客观地分析:“等你将来考科举的时候,你的试卷会被很多人盯着,防止陛下偏私。”


    平安:“……”


    “还有呢?”


    “进了官场之后,因为跟陛下走得近,容易被同僚排挤。”


    “还有呢?”


    “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众矢之的’。”


    “……”平安问:“没有一点好处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陈琰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你就能真正做到‘君子慎其独’了。”


    第88章 第 88 章 陛下,术业有专攻。……


    都不用等到科举, 奉旨不用做功课的陈平安,就已经被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上了。


    接到口谕的当天下午,沈廷鹤准备了几十首制诗, 郭恒找出了十几份字帖,陈敬时整理出一米长的书单……


    还是亲爹陈琰有办法,只要闲下来,就坐在离平安不远的地方念书, 平安看他一眼,默默地换个地方玩,陈琰就不动声色地跟过去——说不让做功课,没说不让听吧。


    平安第二天索性不去国子监了,出门找小伙伴。


    先去了大师祖家找沈清儿,结果沈清儿跟她娘亲出诊去了, 又跑到二师祖家里找郭琦玩,郭琦也去上学了,最后只好去何家、王家、陆家……呼朋引伴, 把以前在甜水胡同的同窗们攒起来玩。


    他们虽然各自被约束在家里读书, 但他们翘家的点子多, 不一会儿就聚起来了, 满街乱晃。


    两日之内, 陈琰就收到了数份投诉。


    第一天, 几个孩子跑到京城最大的叆叇店, 要求配镜师傅给他们做什么“凹透镜”和“凸透镜”, 险些被掌柜报官。


    因为此时的镜片多用东海水晶, 加上配镜师傅精湛的手艺,造价昂贵,店主根本不信几个孩子是诚心购买, 又见他们冒冒失失的样子,生怕碰坏了店里的成品,只好遣人告诉了东家。


    叆叇店的背景也不容小觑,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翰林院,熊孩子们才各自被领回了家。


    陈琰问平安,要叆叇镜片做什么?无论是祖父祖母,还是两位师祖,都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平安拍着胸脯答非所问地表示:“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可以解决。”


    陈琰:“……”


    他担心的明明是别人。


    第二天,顾编修又找上门来,请陈司业约束一下陈平安同学,不要再撺掇顾金生不务正业了。


    陈琰恰好有事出门,当时没细问,回家就把平安叫来问个清楚。


    原来是叆叇的造价太贵,平安唆使人家孩子逃学去叆叇店里当伙计,因为顾金生天生动手能力强,叆叇店里的老师傅如获至宝,还真就收徒了,要传授自己一身绝技,顾金生不但磕头拜了师,还答应给人家养老……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陈琰责怪道。


    平安很认真地说:“爹,做叆叇是个前景很好的营生,市面紧缺,前途无量。”


    陈琰反问:“既然是好事,你自己怎么不去,要撺掇别人去?”


    平安摊开双手:“我这两只爪子,写字都写不明白,人家也得要我呀。”


    陈琰:“……”


    得亏这话没当着顾金生他爹,否则顾编修又要碎碎念:我父亲是国子监博士,我岳父是丁未科二甲第七名,我乃丙辰科探花,我儿怎么成了叆叇店学徒云云。


    第三天,顾金生又从家里翻墙逃跑,顾编修再次找到国子监来告状,却发现人家陈平安老老实实坐在老爹的签押房中。


    平安朝他摊摊手,这次可不关他的事,陛下给他的任务只剩一天时间了,他在赶工。


    见顾编修转而去了叆叇店,平安才定下心来研究那份“驸马考题”。


    方方面面都涉及到了,只是浮于表面,不够具体,且这时代的考试有一个通病——主观性太强,因此衍生出了八股文,要求在规定的框架下答题,就是为了弱化主观性,保证考试的公平公正。


    可驸马考试没有先例,更没有明确的考试范围,让人无的放矢。


    那么就要增加客观题的比例。


    譬如喜欢的颜色可改为色系、单项选择,喜欢的书籍、食物和衣料可改为多项选择,确保二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在此基础上增加情感类问题,确保未来驸马是个心思细腻、体贴入微之人,另多加五道附加题,针对公主最喜欢的《三侠平妖传》展开,以确保二人有共同语言。


    前两个部分的答案由公主提供,而附加题,他有标准答案——《三侠平妖传》的作者空山闲客就是他家小叔公。


    陈敬时看着他狐假虎威地在眼前蹦跶了三天,已经很不爽了,当平安拿着一份《三侠平妖传》的节选说要考考他时,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拿他的文章来考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抓起试卷,抖一抖,只见顶头第一题:


    「‘他得了一场无根的富贵,明里拥趸无数,暗处嫉恨丛生。’这句话在全文中的作用?」


    “……”


    这句话的……作用?


    陈敬时目光由笃定变得迟疑,又由迟疑变得涣散,吹散水面漂浮的茶叶,缓缓地啜了口茶,然后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又探身去摸案头的文玩核桃。


    “小叔公,能不能专心一点?”平安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


    陈敬时只好实话实说:“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哪有什么作用?”


    平安小声咕哝:“看来作家做不出阅读理解是真的……”


    “你说什么?”陈敬时问。


    “没什么,”平安笑道,“您看下一题。”


    「何三的法器是什么?被石竹山道院开除后,将法器藏在了哪里?」


    陈敬时咂摸一阵,起身去书架上翻找。


    “怎么了?”


    “我先查查何三是哪位。”


    平安:“……”


    他招呼也懒得打一声,拿着试卷转身就走。


    “干嘛去?”


    平安道:“拿去给我娘看看。”


    林月白算完手里的账时,平安已经殷勤的磨出一小池墨汁,她几乎想都不想,提笔便在稿纸上写,片刻,一篇字迹工整的标准答案跃然纸上。


    “不愧是我娘,‘空山闲客’的书粉头子!”平安道。


    有了标准答案,平安将所有题目分类排序,划定分值,单选题二十题,共四十分,多选十题,共三十分,问答三题,共三十分,另有附加题二十分,合计一百二十分。


    通过复试的考生,还应加考一场“武试”,以免纸上谈兵滥竽充数。


    恰好国子监正在翻修校场,马上就要完工了,平安提议把武试放在这里,也算给重开武学“热场”。


    宁安公主喜欢射柳、冰嬉、马球、投壶,论季节和人数,举办一场马球赛最为合适。


    其实到了本朝,尚武之风渐渐消退,马球这项运动的热度也日渐降低,宫里除了端午、重阳,几乎不再举办马球赛,民间自不必说,国朝开科取士,富家子弟都将精力放在攻读经史上,渐渐疏远了这些马上功夫,只有达官显贵还保留了部分喜好。


    与贵族毫不沾边的陈家,对于马球几乎是一窍不通的,宫中一定有懂行之人,想必不用他操心了。


    平安已经想好了,做完最后这件事,他要跟皇帝保持距离,然后过个几年,日理万机的皇帝和他的朝臣们彻底把他忘掉,再去参加科举。


    毕竟自己是不是君子,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他可禁不住别人盯着,不要弄到最后,连老爹的事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就先荣登奸臣榜了,那就真的悲剧了。


    第四日一早,吴公公便来到了国子监,陈琰去彝伦堂给监生们讲课了,只有平安在签押房里补觉。


    平安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抱怨:“您老是不是追比钱粮的酷吏呀。”


    “陛下倒是不急,礼部催得紧,年初就开始着手的事项,年中还没个章程,怕遭人笑话。”吴公公道:“你做完了没有?没掉链子吧?”


    平安道:“你看我熬了三天,人都瘦了,当然做完了。”


    吴公公弯腰瞧瞧他那张包子脸,瞎哒哒地感叹一声:“诶呦还真是,咱可得跟陛下好好说说,功劳且不说,苦劳肯定是有了。”


    平安点点头,又不知想起什么,改口道:“还是别说了,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吴公公也没问他为什么如此谦虚,只管接过试题,装入木匣,交给手下收好。


    ……


    乾清宫,明亮的灯光下,皇帝专注地批阅奏疏和票拟,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不论昼夜也要垂询内阁。


    因此内阁成员各有一间值房,轮班值守,以备顾问咨议。


    当定昏的钟声敲完,皇帝恰好处理完最后一本奏疏,双手覆在脸上歇了一会儿,端起吴公公递上的茶盏来喝。


    入口苦涩,皇帝皱眉道:“这是什么?”


    “皇后娘娘交代的,陛下夜间要少喝浓茶,以参茶为宜。”吴公公道。


    皇帝有些意外,皇后难得主动关心他一次,皱着眉将杯盏里的汤水饮尽。


    “娘娘挂心驸马遴选的进度,老奴没敢告诉她,还没开始选。”吴公公说着,将袖中的试题拿了出来。


    皇帝这才想起,今天是第四天了。


    宫人摘下烛罩,拿蜡剪往灯芯里一剪,噼啪一声爆响,稍有些昏暗的火光立刻变得明亮。


    皇帝对着试题仔细看。


    第一部分是询问一些生活习惯和个人喜好,这个不必说,第二部分他却有些看不懂。


    「公主偶感风寒时,当如何应对?一、多喝热水,按时吃药,早点歇息;二、延请太医,嘘寒问暖,侍奉汤药;三、备好零食,小说话本,任凭驱役;四、遣人禀报皇后,调查原委,问责宫人。」


    “这个选‘一’。”皇帝道。


    “不对,陛下,这题选‘三’。”吴用道。


    “……”


    皇帝再接再厉。


    「公主说‘我想静静’时,当如何应对?一、叩问静静何人?二、默不作声,陪伴身侧;三、令行禁止,及时告退;四、反躬自省,及时补救。」


    “这个选‘二’。”皇帝异常干脆地说。


    “陛下,这个选‘四’。”


    “………”


    “这题,好是很好。”就是看哪个选项都对啊。


    吴公公也不知该怎么宽慰他:“不打紧,陛下,术业有专攻。”


    这话从一个太监嘴里说出来格外好笑,皇帝顿时没那么抑郁了。


    随即一目十行,甚至直接掠过了五道《三侠平妖传》附加题,搁下卷子道:“还是说说马球赛吧。”


    第89章 第 89 章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


    在前朝, 马球具有很强的军事属性,可以用以训练骑兵,不过延续到本朝, 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对抗性,变成了节庆特色娱乐活动。


    皇帝欲兴盛“武事”,自然要效法前朝的马球规则,于是又命吴公公跑一趟国子监, 让平安拿出个章程来。


    平安虽然年纪小,但他点子多,外援也多。为此还赐他一匹刚满两岁的枣红色小马。


    看在小马的份上,平安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不断提醒自己,最后一次, 真的是最后一次!


    这次他足足要了七天假期,差点把神童大佬们逼疯,不是对他寄望多高, 怕耽误功课, 而是让他闲七天, 不知道要生多少事端, 收多少诉状。


    几人一合计, 盯上了钱祭酒。


    钱祭酒假装忙碌, 也没能逃过带孩子的命运。


    平安倒是很乐意, 别看老钱人到中年开始发福, 年轻时也是俏过的, 传闻他高中探花那日,打马游街,掷果盈车, 香帕如雨,一点也不输陈琰中状元时的阵仗,年轻人又贪玩,马球、投壶、行令、掷骰子无一不通,只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化动为静,才转为花鸟鱼虫的,所以平安问他马球,那是问对了人。


    他怅然回忆道:“老夫最后一次驰骋球场,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国子监每年都要举办马球赛,不论监生还是武学生,人人皆可参与,真叫个‘百马撵蹄近相映,欢声四合壮士呼’。”


    平安听得心潮澎湃,立刻缠着老钱去校场教他打球。


    老钱便带着他,并两个差役来到校场,打开一间库房。因为门窗变形,开合破费了一番力气,门框吱嘎一声呻*吟,灰尘扑簌簌落下来,呛的平安直咳嗽。


    烟尘散去,阳光透过门窗形成一道道光束,平安才看到那些尘封多年的积满厚厚灰尘的马球和蹴鞠工具,可以窥见到国初盛况。


    平安想象中的马球,是驰骋在马背上,风声聒耳,双方队员彼此碰撞,骏马嘶鸣,球棒与鞠球相碰的瞬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鞠球入门,场外观众发出热烈的欢呼。


    而现实中的马球,已经堕落到在规定距离设立一道球门,参赛者依次上前,击球入门,根本没有攻防之分。


    这跟高尔夫有什么区别?


    “那个马也可以去掉了。”他说。


    “你说对了,没有马就叫‘捶丸’,把球门改成球穴,也是依次击球,入穴多者为胜。”钱祭酒道。


    “……”


    平安道:“可陛下想复原国初的球赛规则。”


    钱祭酒沉默片刻,似乎在脑海中搜寻关于马球的典籍。


    说话间,差役牵来一大一小两匹马,小马通身缎子一样的枣红色,只有鬃毛和尾巴是黑色,头颅匀称,肩胸强健,显见是难得一遇的良驹。


    马房的差役说:“一看就是耽罗进献的战马,耐性强,性子稳,两岁就可以上鞍,很适合小孩子乘骑。”


    平安如获至宝,欣然接过缰绳,抚摸小马的鬃毛。


    钱祭酒让他给新坐骑取个响亮的名字。


    平安道:“你的毛真漂亮,像火焰一样红,像霞光一样亮,就叫陈红霞吧。”


    钱祭酒:“……”


    小马猛地一甩脑袋,烦躁地打了个鼻响。


    “不喜欢吗?”平安想了想:“家里有个小兄弟叫‘黑将军’,不如你叫‘红将军’吧。”


    小马这才温驯地被他牵着缰绳,走到校场中央。


    平安翻身上马,动作利索。


    钱祭酒打马朝他走来:“你会骑马?”


    平安点点头:“我小叔公教过的,比这高的马都骑过。”


    “那就事半功倍了。”钱祭酒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复原规则简单,参赛者的技术跟不上?”


    平安想了想:“跟不上,就集训嘛。复试名次最高的十人有资格参加赛前集训,只要会骑马,封闭训练半个月,总能打出个样子来。”


    “啊……这样你就又可以免半个月功课了。”钱祭酒道。


    这么大的孩子谁不喜欢野在外面,何况打马球多好玩儿,比枯坐书斋有趣多了。


    “不要直接拆穿嘛。”平安笑道:“您想啊,圣上都关注的赛事,要是人仰马翻不像样,一定会很震怒的,反正我是小孩子,天塌下来不是我顶着。”


    钱祭酒笑容尽失,这锅怎么又砸到他头上来了。


    平安选了一支趁手的球杖,钱祭酒又教他几套基本动作,围着马场跑了几圈,挥了几杆,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红将军还没成年,就已经迅捷如风了,而用于击鞠的马,最好是个头不高的马,机动灵活,可以应对急转急停的状况,加之平安身量小,动作敏捷,天然带有优势。


    钱祭酒连声称赞。


    到了中午,平安玩了一身汗,先喂饱了红将军,又喂饱了自己,吃饱犯困,倒在老爹的签押房里呼呼大睡,钱祭酒去了彝伦堂的藏书阁,查阅前朝的马球规则。


    藏书阁的典籍反复揉搓眼睛,暗自唏嘘:起猛了,看到祭酒大人用功了。


    到了下午,平安出门兜一圈,呼朋引伴,来到国子监校场,为复原马球赛规则进行实战演练。


    他不但摇来了甜水胡同的前同窗们,连阿蛮和小福芦都来帮忙了。


    擅长骑射的方禧也不是说大话的,他家里跟平安的外祖家差不多,都是军户,而且他在外祖家长大,四五岁就开始接触马匹和弓箭,所以马球对他来说,就是一层窗户纸,跑上几圈就轻而易举的上手了。


    在他的指导下,在同伴们的协助下,很快排演出一套完整的流程和规则。


    七日过后,平安将马球赛的章程交给了吴公公,隔一日,宫里派来一位马球教头,协助他们完成集训和赛事。


    六月底,礼部也拟出了复试前十人名单,连同集训和加试赛的时间地点,一起公示在衙门门口的告示墙上,引起京城百姓们热议。


    “好家伙,考驸马快赶上考科举了。”


    “那可是驸马都尉,说是没实权,那是对皇家来说的,对平头百姓来说还是有权有势,那些考不上功名的富家子弟,个个挤破脑袋。”


    “听说从前都是靠砸钱,但这位公主殿下得宠,宫里层层把关,一文钱也塞不进去,只能硬考,文试加武试,比考科举还费劲呢。”


    等到所有候选人齐聚国子监校场那日,平安起了个大早。


    他今天穿一身月白色的窄袖曳撒,鹿皮小靴子,为了防止扯到头发,林月白特意找了网巾给他束起来,利利索索的,竟有了几分少年模样。


    结果他一窜一窜地跳过门槛跑出去,依然很像个小崩豆。


    林月白有些犯愁:“你儿要比同龄孩子矮半头。”


    陈琰笑道:“以你我这身量,还怕他长不高吗,他最近总去骑马打球,长起来很快的,到时候你又要说没有孩子样了,不可爱了。”


    林月白不以为意,盘算着去打听偏方,生怕耽误了平安长高。


    平安在门外催促:“爹,走不走呀!”


    “走。”


    平坦宽阔的校场上,齐聚了十位驸马候选人。


    平安一个个瞧过去,这些人经过礼部的严格筛选,相貌自是没得说,只是多半清瘦高挑,像他爹一样文弱。


    坐北朝南的看台前搭了一座高台,一道红色的横幅格外醒目:“第一届国子监马球争霸赛暨驸马选拔赛”,落款是时间及主办方。


    钱祭酒和“文弱”的陈司业亲自到场致辞,鼓舞士气,然后吴公公宣读旨意,圣上决定,将此次球赛中表现优异者,可直接授予国子监武学经历司的官职,引得一阵唏嘘。


    原来考不上驸马,还有授官的可能,尽管是□□品的小官,也足够给家里光宗耀祖了。


    为了方便训练,平安和小伙伴们组成十人马球队,为红方,以方禧为队长,十位候选人亦选出一位骑射最好的少年做队长,组成蓝方。


    蓝方选手虽然不尽是打过马球的,但看到对方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子,不免生出轻慢之心,两天下来,负多胜少,被教训的极惨,再也不敢懈怠,好好跟着教头训练。


    这日午后,宫里来了几个太监,簇拥着两个锦衣少年,钱祭酒也陪在他们身边,平安起先以为是皇子,只是没人叫他,他也不好上前打听。


    又过了片刻,吴公公亲自来找他,想借他身边的女孩儿一用。


    想到宫里曾在民间采选初潮少女,虽然皇帝大叔不像那种人,但毕竟是他爹干出来的事儿,平安不免有些警觉,手中球杖一横,将阿蛮挡在身后。


    “你想哪儿去了。”吴公公无奈将他拉到一边,低语几句,平安再次看向两个高台上说说笑笑的少年,点头同意了。


    ……


    钦天监推算吉时,将马球赛定在了初七。


    七月初七,本是乞巧节,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女子都会设坛拜月乞巧,也有许多人家,会在今日向织女求子,祈望幸福美满,阖家团圆。


    皇帝本想着微服去国子监观赛的,怀孕的庄妃突然发动了,他也便留在宫中等待。


    庄妃难产,从清晨生到傍晚,什么法子都用了,觉得自己将要不行了,嚷着要见陛下。


    皇帝本就不信什么血光污秽的说辞,谁不是从产房里抱出来的,加之人命关天,便不顾阻拦地进了产房。


    庄妃握着皇帝的手,求他看在自己为了诞下皇嗣历经生死的份上,多多照拂娘家弟弟云云。


    皇帝知道那熊孩子欠下巨额赌债的事,虽心里不喜,却也不便在这时发作,只是一味应着,让她不要有太多杂念,再加把劲。


    掌灯时分,庄妃产下一女,太监拿着纺锤去皇帝、皇后、太后处报喜,宫里宫外,那些期冀的、惧怕的、观望的烦烦杂杂的心思,在这一夜纷纷偃旗息鼓。


    虽是女儿,皇帝也很欣喜,封宁阳公主,食邑八百石,另赐庄妃金银、丝帛若干,将两间皇店交由她来掌管,也算变相帮她兄弟还债了。


    ……


    华灯初上,国子监外的集贤街格外热闹,杂食店新上了巧果、酥糖和各类乞巧用的点心,大小店铺和摊贩也都列出各色衣料、针线和绣样。


    两个身穿曳撒的白净少年徜徉在夜市中,一个俏丽,一个英气,俏丽少年挑选了一小筐底样和针线,英气少年十分肯定地说:“您买回去也不会绣的。”


    “阿蛮你不懂,”俏丽少年道,“买了就是绣了。”


    跟在身后身穿短打的随从上前提醒:“公子,球赛要开始了,别误了时辰。”


    “哦!”俏丽少年惊呼一声,扔下筐子拉着同伴疾步离开,随从忙跟在后头结账。


    ……


    国子监宽阔的校场四周,点起了数十支铜制卧鸟灯架,交相辉映的灯火将整个校场照的亮如白昼。


    这时暑热渐退,监生们齐聚于此,坐在观众席上观看赛事。


    两队分别穿红蓝曳撒的队员骑着马,一东一西相互对望。


    今天的红队不是平安和方禧等人,而是宫里的几位身形敏捷的宫人,阿蛮正是被借走充当队员的,为首的队长穿着银红色曳撒,相貌格外俏丽,间或低声和身边的阿蛮商讨战术计划。


    候选人们相互之间几乎不怎么说话,因为他们既是竞争者,又是合作者,正在风中凌乱,不知该齐心协力克敌制胜,还是打压同伴表现自己。


    平安是今日的裁判,穿着白衣,挂着竹哨,骑着小红马来回梭巡。


    校场东西两侧,各矗一根带着圆环的长杆,后面用软绳编成网兜,这是球门。整个球赛分上下两场,每场一炷香时间,打进对方球门得一分,以得分多者获胜。


    场地中央,一个比拳头稍大的彩色鞠球,才是所有人目光聚集之处。


    方禧骑着马来到平安身边,问他:“钱祭酒和陈司业他们,也在拜月乞巧吗?”


    平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看台北边,钱祭酒设祭坛和供案,正带领手下司业、监丞等一干属官磕头拜神。


    毕竟这个校场荒废了十几年,老钱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提前敬告一声,请它们别在这场盛会上生事。


    等到把那些黄大仙啊,夜游神啊拜过一遍,钱祭酒才起身宣布球赛开始,捻起一支线香卡在香座上。


    伴随一声锣响,平安挥舞球杖,将鞠球重重往天上一击,两列队员催动骏马向前飞奔,挥舞球杖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人喊马嘶,拨土扬尘,观众齐声呐喊,也不知该为哪一边加油打气,反正气氛到了,喊就对了。


    乱象之间,蓝方一名队员将球打进了自家球门。


    第90章 第 90 章 他们在谈一种很新的恋爱……


    红方因对方开错球门得一分。


    场下一片哄笑声, 平安骑着马踢踢踏踏地转了个圈儿,首开就是乌龙球,简直没眼看。


    再次开球, 很快又是人仰马翻抢成一团,鞠球落到了阿蛮马下,她身手敏捷,迅速拨云见日, 弯身挥杆传球给队长,又被队长一杆击到空中,然后轻盈一跃,将鞠球击入对方球门。


    红方又得一分。


    蓝方队员开始相互埋怨起来,他们因各揣心事,像一盘散沙, 而红队一干俏皮的少女,正得意倨傲地看着他们。


    直到线香燃尽,第一场比赛结束, 场上红蓝比分为四比二。


    “这样不行。”蓝队队长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 中场休息, 他带领大家沉痛反思:“这样下去只能出尽洋相, 输了比赛事小, 输了人生事大呀, 诸位!”


    众人面面相觑:“可是, 队长, 是你先把球传错门的啊。”


    “呃, ”少年脸一红,“马有失手,人有失蹄嘛。”


    众人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那你说怎么办?”


    少年道:“把咱们编成一队,说明不以输赢裁定,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们每个人的表现,球技不够没关系,但要全力协作,不说打出风采,至少别太狼狈。”


    众人深以为然。


    言罢,少年将十人按照特点和长处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射门手两位,传球者三位,阻碍传球两位,干扰对方射门三位。


    再上场时,虽仍不算势均力敌,至少不再那样人仰马翻了。


    少年努力寻找挥杆射门的机会,一杆将鞠球拨开,队友也算及时插手,阻止对方拼抢,终于找准方向,猛地挥杆,鞠球朝天上飞去。


    “太高了!”红方队长带着取笑之意朝他喊道。


    谁知少年催马疾驰,趁其不备,从缝隙中钻了过去,在鞠球落下之际,从马背上奋力一跃,再摆手一击,鞠球急速转向,弹射出去落入球洞。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少年落回马背。


    线香燃尽,鸣锣声响,比赛终于结束了,双方队员簇拥着各自的队长回到己方阵营。


    平安宣布,红方以六比四胜出。


    再公示个人成绩,蓝队队长因重大失误位列倒数第一。


    ……


    赛事结束,平安自然要跟双方队员打个招呼,结果被宫里的中贵人们团团围住,掐脸摸头拽鬏鬏,像在揉搓一个新款的磨喝乐。


    “这孩子真能干啊,五六岁就出来办差了!”


    “我八岁了……”


    “脸这么圆,居然有脖子!”


    平安努力伸长脖子。


    “同样是八岁,你看着比我弟弟小得多。”阿蛮身边的少女笑盈盈的说。


    说明你弟弟长得着急呗,平安心里想。


    阿蛮小声对平安说:“这是宁安公主。”


    平安赶紧朝她补了个礼,其实他早就预料公主会到场,只是没想到,公主居然会亲自上场。


    说话间,蓝方队员们整理好衣冠,也来与她们见礼了。


    宁安公主将目光落在为首的少年队长身上,灯火映照之下,只见他面如冠玉,眉眼舒郎,五官轮廓细致分明,她很奇怪,礼部第一次遴选,为什么要把这等美人儿筛下去,有什么猫腻不成?


    早点选上来,或许就没有后续这些复试加试了。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杨兴钰。”


    宁安公主点点头,轻巧地道一声承让。


    明明得了倒数第一,杨兴钰却带着明朗的笑,躬身施礼道:“中贵人技艺精湛,令在下佩服。”


    “我不是女官。”宁安公主不知怎么想的,眸光一转,竞对他说:“我叫阿蛮,家住甜水胡同陈家。”


    阿蛮错愕地看她,收到一个眼神,又看向他处,装作无事发生。


    已近亥时,宁安公主玩兴正浓,拉着平安和阿蛮去逛夜市,还邀杨兴钰一起去。


    杨兴钰见他们两个女孩儿,一个小孩儿,走夜路不太安全,便想着将他们送回家去更稳妥。


    四人便徒步往长安街最热闹的夜市走去,公主和杨兴钰在前头说笑,平安和阿蛮拖拖沓沓跟在后面。


    杨兴钰自以为是在保护他们,其实四周都是扮做寻常百姓摊贩的便衣,临街的店铺里甚至埋伏着厂卫,公主任性,他们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有半点闪失。


    杨兴钰身为年纪最大的,一路给他们买了许多炸货小吃,四周的女官和太监眼睁睁看着小殿下吃路边摊,差点就疯了。


    可宁安又禁止他们现身,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杨大哥,刚刚说了我家,还没问你家住哪里?”宁安问。


    “永安坊。”杨兴钰道:“双盏胡同的杨家,一打听就是了,你有任何事都可以去找我。”


    宁安点点头。


    杨兴钰又问:“你也姓陈吗?”


    阿宁摇摇头:“我是陈家奶娘的女儿,姓曹。”


    杨兴钰激动地说:“曹阿蛮,好霸气的名字。你怎么会去打马球?”


    “公主说我球技好,让我帮她选驸马。”宁安道。


    杨兴钰点头:“确实好。”


    “其实今天打得不痛快。”宁安道。


    “那好办,我家在郊外有座庄子,改日带你去玩,你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宁安没回答,扯到了其他话题去。


    四人在夜市上玩了个尽兴,这才往甜水胡同走去——宁安公主叫他不必送了,杨兴钰却坚持送他们回家。


    两个小朋友呆若木鸡地跟在后头,阿蛮连身份都被人占了,平安则一脑门子官司,公主要去哪儿?跟他回家?不得把爹娘吓死?


    回去的路上,宁安又问:“你怎么会去选驸马?”


    “家里嫌我不好好读书,替我报了名。”杨兴钰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


    “咳。”平安重重咳嗽一声。


    杨兴钰浑然不觉,继续作死:“所以礼部初选的时候,我故意装傻,企图蒙混过关……”


    “咳!”平安咳嗽声更大了。


    杨兴钰回头瞄了他一眼,继续道:“谁知朝廷一而再再而三的加试,最后那份复试题,我尽力答错了好几个,还是被选上来了。”


    “咳咳!”


    杨兴钰回头问:“小陈公子,你喉咙痒?”


    平安气得不想理他。


    宁安道:“所以,你是故意进错球门的?”


    “那倒不是,那是真的失手了,当时他们打作一团,我只顾着把球抢出来,没看清球门。”杨兴钰一身轻松地说:“不过这样一来,正好可以被淘汰出局了。”


    “那可不一定……”平安在背后幽幽地说。


    杨兴钰不以为然道:“比赛规则白纸黑字,选最终胜出者为驸马,我可是倒一。”


    平安心想,没看到底下有一行小字吗——最终解释权归司礼监所有。


    也不动脑子想想,公主为什么要亲自下场?就为了跟你们十个菜鸟打一场球吗?


    “当驸马有什么不好?只要不生事端,一辈子荣华富贵。”宁安道。


    “若是公主不喜欢我,怎么办,若公主不是我喜欢的人,又怎么办?”杨兴钰道。


    平安急得在后头踩了他一脚,把他鞋都踩掉了。


    “抱歉。”平安道。


    杨兴钰提上鞋,只是朝平安笑笑,疾跑两步跟上宁安的脚步,继续分享他“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论调,落在平安眼里,就像一只左摇右摆的大白鹅。


    两人聊了一路,总算回到甜水胡同,平安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好在杨兴钰刚一离开,一顶精致的小轿拐进胡同,宁安跟阿蛮耳语几句,又捏了捏平安的脸,才登上小轿。


    ……


    “安哥儿,公主是什么意思?”阿蛮问。


    少男少女之间的事情,平安哪里看得懂,回到家给爹娘报了平安,洗漱拆头发换衣裳,倒头就睡了过去。


    谁知今夜只是个开始。


    次日,杨兴钰送来名帖,和一个精致的红色鞠球。


    第二日,送了一套球杖。


    第三日,送来一匹白马。


    白马当然被他们婉拒了,家里也实在养不下四匹马,阿蛮却被曹妈妈审了好半晌,疑心她小小年纪招惹了什么有家有室的纨绔子弟。


    阿蛮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是平安帮她圆谎道:“都是送给我的,我白天不在家,阿蛮替我收着了。”


    好在曹妈妈不识字,容易糊弄。


    第四日,公主身边的女官来取走了鞠球和球杖,并将一首小诗留给阿蛮,让她转赠杨兴钰。


    后来公主常打着去姑母长公主家做客的由头出宫,又换上朴素的衣裳和发饰,在杨兴钰面前冒充阿蛮,两人相约中秋灯会、玉簟河赏菊花、檀香山赏银杏、四茗潭采枯荷……


    平安和阿蛮在中间忙得不可开交。


    平安不明白宁安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只知道他们在谈一种很新的恋爱,而自己和阿蛮都是其中一环……


    直到十月入冬,驸马的遴选结果出来,杨兴钰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圣旨上。


    杨家是京城富商,族上四代屡试不第,便想了这么个提升社会地位的法子,儿子可以尚主,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接旨的香案一撤,就是三天流水席。


    人间悲喜不相通,要不是湖面上冻,杨兴钰差点投了什刹海。


    他跑到陈家找“阿蛮”,可巧阿蛮和平安都不在家,他漫无目的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敢抗旨,会害死全家,更不敢带“阿蛮”私奔,那只会把阿蛮家一起害死。


    最后他决定入宫谢恩时故技重施,这次不打算装傻了,打算在容貌上做些努力,于是在临出门前灌下了一大碗牛乳。


    ……


    当皇帝和皇后亲眼看到宁安为自己选择的驸马,是个肿眼泡香肠嘴的蜜蜂狗时,心中的崩溃可想而知。


    杨家二老唯唯诺诺地解释着,幼子平时不长这样,只是突发急症,过两三天就会恢复。


    皇帝心中更加不喜,动辄突发隐疾毁容,这样的人怎么能做驸马呢?他日在祭祀庆典、邦交宴会上变成蜜蜂狗,皇家的颜面何存?


    他当即叫来吴用,准备拟旨换人。


    杨兴钰心跳加速,只等皇帝一道旨意,他就央父母去陈家,向“阿蛮”的娘亲提亲!


    “父皇。”一个清冽如甘泉的声音传来。


    杨兴钰眼睁睁看着他的心上人“阿蛮”,严妆盛容走进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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