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以逆子治逆子,以奸臣惩……


    中年人也无心追问何为“情商”, 只是反复端详那张糖票:“百姓真的宁愿用商家发行的票券,也不愿用朝廷颁布的纸钞吗?”


    平安点点头:“至少商家为了信誉不会滥发,一票在手, 不管多少年,都能兑的出三斤糖、五斤米什么的,与其在家里囤钞,等着它们贬值, 还不如囤些票券呢。”


    中年人似乎被戳中心事,若有所思。


    片刻,他问:“你个小小的孩子,如何知道这么多呀?”


    平安叹一口气:“操心太多的缘故。”


    中年人嗤的一声笑了:“瞧你这身穿着,当是衣食无忧的,要操什么心?”


    平安道:“我家是挺有钱的, 可是花钱的地方也不少,族里人口多,大人不好好经营产业, 小孩不好好读书科举, 哎, 别提了, 操不完的心。”


    中年人被他殚精竭虑的小模样逗乐了:“你能坐在这里, 说明你父亲至少是个翰林, 前途无量, 有什么好担心的?”


    平安道:“正是因为前途无量才担心呢。我爹在京城做官, 族里的人也会跟着得势, 若是他们人品不好,就会打着我爹的名头做坏事,到最后还不是算在我爹头上。”


    中年人有些惊奇, 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一层。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平安娓娓道来。


    前两年可把他忙坏了,又是办族学,又是请先生,让逆子们都去读书,还想出了制糖之法,让家里的制糖生意重新有了起色,生意好了,族人就有事做,不会再游手好闲惹麻烦。


    “总之,人要多做正事,才没有时间做坏事、乱花钱。”他总结道。


    中年人道:“人尽其用,开源节流。”


    “正是!”平安道:“大叔你真聪明。”


    中年人笑道:“可你说的那些逆子,怎会乖乖读书呢?”


    “我把我们家辈分最大的逆子请回来教书,用逆子对付逆子,以毒攻毒。”平安兴致勃勃地讲述他的神来之笔。


    中年人笔下一滞。


    平安八卦之心顿起:“别总说我呀,您呢?大叔,您家也挺有钱的吧?”


    聊八卦嘛,无非是我家长你家短,聊到哪里算哪里。


    中年人笑道:“咱们两家差不多,家产丰厚,人丁兴旺,但我家比你家更麻烦些,祖父辈花钱太多,账上余钱无几。花项却无比巨大,老天也不眷顾,才发过一场洪水,佃农日子难过,外面还有土匪窥伺,惦记家里的良田。”


    平安听着,满目同情:“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格外有趣,中年人又道:“最麻烦的是族亲、奴仆、管家,他各怀心思,将灾祸都怪到我的头上。”


    平安惊奇地问:“怪您什么?”


    “譬如没有礼敬祖宗,试图改变父辈的章法,花钱应对悍匪……”他叹道:“一言难尽。”


    平安眨眨眼:“您为啥不反过来怪他们?”


    中年人一愣。


    “都怪他们不好好干活,假公济私,态度不端正,所以祖宗发怒,降下灾祸。”平安说道。


    中年人沉吟道:“你说得对。”


    又过了盏茶功夫,中年人批完的文卷,被“老吏”小心翼翼收进盒子里,两人便离开了。


    平安还跟他说再见,以后常来玩。


    那“老吏”走到门槛处,差点被绊倒……


    郭恒后脚从外面回来,匆匆进屋,见平安安然无恙地坐在那写字,缓缓松一口气。


    “二师祖,您在找刚刚那个大叔吗?”平安道:“他已经走了。”


    郭恒面色略有些紧张,又仔细问他们聊了什么。


    平安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自动省略了给人家出主意的几句,郭恒显然又松了一口气:“没事,字写完了吗?”


    平安心虚地笑道:“没写完,跟人聊天耽误了时间。”


    郭恒不知在想什么,破天荒的没训他。


    “但是我已经猜出刚刚那个人的身份了。”平安道:“敢随意进出您的签押房,随意拿取文稿,却不敢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郭恒转身亲自去关门。


    “一定是内阁首辅!”


    郭恒顿在那里,无声叹气,又将大门敞开。


    平安只当他是默认了,毕竟敢与天官平起平坐的,只有内阁首辅了吧。


    ……


    平安觉得自己又聪明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对老爹说:“内阁首辅长得像个将军,高高大大很精神,而且平易近人,看着就面善,可惜他家里很乱,比咱家以前还乱,族人下人都不听话……”


    陈琰想到明年即将致仕的七十九岁清瘦矮小的向以治家严明著称的林阁老——这孩子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可惜他时常胡说八道,陈琰也时常懒得跟他解释。


    郭恒后来觐见奏对之后,特意问过大太监吴用:“那日陛下微服去翰林院是……”


    吴用轻声道:“那日是晋王的忌日。”


    郭恒恍然大悟,晋王是陛下已故的长子,其实只是追封,当年先皇考教皇孙学问,翰林院存有皇孙们年少时做过的文章,所以陛下应当是去缅怀长子的。


    “那孩子没有冲撞陛下吧?”郭恒问。


    吴用面色怪异:“您真谦虚,何止是冲撞啊,他朝陛下翻白眼,还说陛下情商低,咱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大抵不是什么好意思。”


    郭恒额头见汗。


    好在吴用又道:“不过陛下在回来的路上说,晋王小的时候也这样灵气十足,后来晋王病逝,已诊出孕息的王妃也随之而去,若非如此,他的孙儿也该这么大了。”


    郭恒闻言,心下唏嘘,璐王今年未及而立,已给皇帝生了四个孙女六个孙子,都不足以消弭失去长子嫡孙的痛。


    ……


    六科设在皇宫西南角的归集门内,与东南角的内阁遥遥相对,足见权位之重。


    十月底,又下了一场冬雨,残叶遍地,紫禁城开始显露萧瑟。


    六科给事中们接到圣旨,命他们自察自省,自述功过,具表陈奏,同样接到旨意的还有都察院十三道的御史。


    灵敏的给事中们立刻察觉不对——皇帝恐怕要在京察之前先整治科道。


    所谓科道,既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十三道御史的总称,都是具有纠察之权的言官。


    好在是让他们自陈功过,大抵只是走走过场,意在震慑。


    这些“骂神”喷人的时候极尽刻薄之能事,可标榜起自己来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自比触龙,自比魏征,各个都是公忠体国、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诤臣。


    皇帝连夜将两百多份奏疏看完,被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弄失眠了,次日又下了第二道旨意。


    “近来灾异频仍,多因科道政事不调,假公营私,听信力风,滥受词讼,致伤和气。速令锦衣卫密访来奏。”


    十三道御史还好,他们多在外地巡察,天高皇帝远,不过是陪绑的。


    六科的“骂神”们却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办公,接到旨意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天灾异象频仍,都怪他们不好好干活?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还学会抢词了?


    “怎可让厂卫来察言官。”吏科都给事中梁华拍案而起:“召集六科速来明德厅议事,本官要封驳这道旨意!”


    左给事中尚存一丝理智:“锦衣卫监察百官,是太*祖时就定下的规矩,何况这道圣旨不是下给外廷的,是下给锦衣卫的,咱们无权封驳。”


    被愤怒和恐惧冲昏头脑的梁华这才冷静下来,想到国初时的锦衣卫,他感到汗毛倒竖。


    东厂的丁盛已被他们弹劾伏法,也如愿换上忠厚和气的大太监冯春做主,可锦衣卫不一样。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罗纶,曾把皇帝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过,那是过命的交情,且罗纶为人谨慎有城府,根本不是丁盛可比的。


    念及此,他看一眼门外高高的飞檐,想象着一个锦衣卫探子从天而降,以左脚先迈进衙门的罪名把他打入阴暗腐浊的诏狱。


    文死谏,武死战,他们这些人不怕廷杖下狱,怕的是没机会开口就被廷杖下狱,死的不明不白,连个直名都剩不下。


    ……


    翰林院,郭恒的签押房中。


    平安看着眼前的老爹和二师祖,一派审贼的架势。


    “干嘛?”平安抗议道:“我功课都做完了。”


    “我看你是功课太少了。”陈琰道:“你当日到底跟那位说了什么?”


    “哪位?”平安想了想:“那个大叔呀……我让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整治一下家里人。”


    陈琰扶额,郭恒闭眼。


    “我说错话了吗?”平安问。


    郭恒叹气,陈琰摇头。


    “罢了,童言无忌。”郭恒一路出门,吩咐小吏:“备车进宫。”


    ……


    皇帝与郭恒一样,对明年京察之后的乱象早已预见,想提前约束六科,争取避免这些毫无意义的争端。


    可看着锦衣卫的来报,皇帝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怎么连‘随地吐痰’都报上来了?”他问。


    罗纶躬身应答:“实在是查无可查,这些人太廉洁了,除了几个家境尚可的,其余人里衣都满是补丁,得靠女眷纺织贴补家用,尤其是梁华家中,妻子早丧,只余年迈的老人和孩子,这才刚入冬,俸禄未发没钱添置冬衣,孩子已经两手冻疮,臣……派去的人还给他们留了二两银子……”


    “……”


    锦衣卫监察官员,反而给人家送钱,这可真是亘古未闻之事。


    皇帝心中五味杂陈,按理说听闻这种事,应该要写信抚慰几句,再赏赐一些过冬衣物。


    可他已经掌握了这些人的底层逻辑,他们只会在感恩之余,结草衔环,以更猛烈的炮火表达他们的忠心,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和家人的死活,毕竟在他们心中,“致吾君于尧舜”才是报答君恩的最佳途径。


    皇帝微微一叹:“看来郭恒说的一点没错,这些憨直的愣头青根本不会被收买,只会被引导。”


    “臣去查,是谁在引导他们。”罗纶道。


    “这还用查么,内阁的几位阁老,有一个算一个。”皇帝道:“坊间都在传‘纸糊的内阁’、‘泥塑的六部’,朕看他们是误会了,这些人争权夺利都是好手。”


    ……


    皇帝提拔郭恒,不仅因为郭恒曾在他的驻地宣城任过知府,还因他忠直、实干、又有才能,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不该牺牲在毫无意义的斗争之中。


    谁知郭恒觐见,却极力阻止他打压六科、闭塞言路。


    毕竟他们并非一无是处,皇帝初登大位之时,处置了许多先皇遗留的寄生虫,都是这些言官纠举弹劾出来的,等到能收拾的都收拾干净了,国事依旧蜩螗,他们才开始像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的。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卿言之有理,既如此,就在京察上多下文章吧。”


    郭恒恭请示下。


    皇帝只说了十二个字:“以逆子治逆子,以奸臣惩奸臣。”


    郭恒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进士脑子不太够用。


    于是他呼来一位状元,帮他一起咂摸这十二个字的要领。


    陈琰只愣了一瞬,便不太慈祥地朝院子里喊:“陈平安!”


    第72章 第 72 章 我爹不让我跟您说话。……


    临近年底, 陈琰手头的修史工作被旁人接替,常被召进宫中拟诏讲经,很多同僚已经提前恭贺他了, 明年京察之后必然要高升的。


    草拟诏敕本是翰林修撰的职责所在,陈琰素来沉稳,进出奏对,举止端凝, 从未行差踏错,因此他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以这种问题为难于他。


    太监拿给他的奏疏,他都不敢称作是“奏疏”,严格来说,是内阁次辅姚元锡对皇帝夫妻生活的指导意见。


    其实这些奏疏已经留中一年多了,只是姚元锡党羽甚多, 担心牵连太广影响朝廷运行而已。


    同样的奏疏六科也有几份,但尺度小一些,都是嫌皇帝子嗣单薄, 上本请纳良籍民女充盈后宫的提议, 人到中年只有两子一女实在太少了, 希望陛下为了列祖列宗和江山社稷辛勤耕耘, 衍嗣绵延。


    陈琰不知道的是, 这个问题, 要不是涉及太多限制级成人*文学, 兴许就拿来问他儿子了。


    但陈琰知道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皇帝下定决心对内阁动手了。


    这个问题难就难在, 臣子谏言皇帝多生子嗣十分常见,也是出于社稷稳固考虑,若皇帝看谁不顺眼, 陈琰便喊打喊杀,与佞幸之臣也没什么区别了。


    凝思片刻,陈琰道:“臣听闻太*祖年间,曾当朝宣读臣工奏疏,咨议群臣,只是后来废中书省而设内阁,便先由通政司发往内阁票拟了。”


    皇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朗声而笑:“朕竟不知,老成持重的陈状元也有如此巧思。”


    陈琰:“……”


    为什么要说“也”?


    次日临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吴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尖刻而极富穿透力的声音朗读姚元锡的奏疏。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闺房之乐,夫妻之欢,即可却病,亦能广嗣,又能还精补脑,此古人所以倡导此行也……”


    姚阁老以“过来人”的身份向陛下传授房中之术,谁知一个敢写,一个敢读,声音穿过大殿,绕梁三周,跃过汉白玉雕砌的丹陛,回荡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素日扛着金瓜威风凛凛的大汉将军都不由皱眉。


    什么虎狼之词……


    身穿各色朝服整齐站班的臣工,此时神色各异,相互侧目,又尴尬地数着地上磨石对缝的金砖。


    这样的奏疏,姚阁老写了一筐,一本一本的念过去,足足念了两个时辰,念到最后,太监的声音都变得粗陈沙哑了,要不是乾清宫的金砖质量好,都要被百官的靴子碾成蜂窝煤了。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奏疏都读完,皇帝还要令诸臣讨论,这对于一群穿着衣裳的理学子弟来说,又是一轮新的折磨,硬着头皮发言,恨不能把姚阁老扔进金水河里。


    姚元锡面如死灰,几要昏厥。


    他已近花甲,位列内阁之次,只等来年年迈的林阁老上书请求致仕,便能登顶文官之首。


    想不到皇帝竟用这种方式公然羞辱于他。


    退朝之后,姚元锡立刻上书请辞,常年受他庇护的六科给事中们纷纷劝阻:“陛下此举不过是想敲打您一番,并无罢黜之意,阁老切勿意气用事啊。”


    姚元锡根本不理会,林阁老即将致仕,他吃准了内阁离不开他。


    皇帝没做过储君,在边苦饮风沙多年,没有内外班底,而朝中遍布他的门生故旧,就连璐王也愿意亲近他这样的股肱之臣。


    他走了,冗杂的政务谁来处理?


    御史言官失控谁来灭火?


    内阁行三的吕畴名声极差,难不成让他来做首辅?


    新提拔的臣子不熟悉阁务,不会出乱子?


    于是他毅然递上辞呈,一旦皇帝下旨慰留,就必须褒扬于他,以后再想秋后算账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叫以退为进。


    谁知他矫情做作的行为在皇帝眼中更加可恶,竟在他辞呈的票拟上用朱笔批下三个削金断玉的大字:“卿速去。”


    你快滚!


    姚元锡两眼一黑,这时再求助于门生故旧,各个恨不能立地与他撇清关系。


    写出那些有伤风化的东西,陛下没有降罪已是宽仁之致,谁让你矫揉造作试探君心?


    姚元锡就这样滚了,过于亲密的亲信党羽也被相继法办。


    满朝官员都没想到,皇帝居然在京察之前,先开始清洗内阁了。


    所谓兔死狐悲,三位阁老中,首辅只想混到致仕,老三吕畴才是如芒在背的那个人。


    姚元锡虽然不作为,但常以忠直体国的形象示人,颇受言官爱戴,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吕畴名声本来就不好,属于新朝打击蠹虫的漏网之鱼,姚元锡这一走,下一个打击对象只怕就是他了。


    平安听到老爹的同僚们侃八卦,聊到了吕畴这个名字,不由竖起耳朵。


    吕畴,《奸臣传》的第三位奸臣。


    自从平安来到京城,开始跟各部门大佬打交道后,只有此人的奸臣身份从未被他怀疑过。


    这家伙是真贪啊,在户部吃回扣,在工部吃工程款,在吏部市恩受贿,之所以苟到现在,是因为这家伙能力还不错,政务经验丰富,又善于奉迎,俗称“老油条”。


    可他再油滑,也躲不过这次京察的,在不久的将来,吕畴将被大师祖沈廷鹤查出贪墨证据,亲自弹劾下马。


    正听得起劲,老爹从宫里回来,叮嘱他谨言慎行,尤其再碰上那日的“大叔”。


    陈琰其实只是随口交代,并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这种事三年五载也难遇一回,陛下日理万机,又不像这些翰林清贵们,闲得满地溜达。


    ……


    平安也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那位“大叔”。


    皇帝这次来,是将上次带走的文卷放进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


    站在搁架前微阖双目,像在缅怀什么人。


    平安不小心把笔山碰掉了。


    皇帝朝里间一瞥,空无一人,刚欲收回目光,从桌底爬出一个小孩子。


    两人看了个对眼。


    平安朝他笑笑,面门八颗牙齿只有四颗半:“大叔早。”


    皇帝情绪恹恹,只回了句:“早。”


    平安摆好笔山,继续写字。


    皇帝再次在郭恒的位置上坐下来,一边翻书,一边端起茶盏:“你叫什么名字?”


    平安话语里带着歉意:“我爹不让我跟您说话。”


    皇帝险些呛着,“老吏”忙掏出手帕替他擦嘴,还回头瞪一眼平安:“你爹着实有些不知好歹……”


    皇帝摆手命“老吏”退下,继续翻书。


    过了约有半刻功夫,就听到小娃窸窸窣窣坐不住了,又过了半刻钟,一个脑袋探过来好奇地问:“您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皇帝侧过半个身子,无可奉告。


    平安又憋了许久,实在憋不住了:“大叔我叫平安。”


    “大叔大叔,我叫平安。”


    “您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皇帝瞥他一眼:“应该快了吧。”


    “那可太好了!”平安激动道:“我这人很擅长给别人出主意的!”


    “嗯,”皇帝点头,“已有体会了。”


    郭恒得到消息及时赶回翰林院时,平安已不知又出了多少“好主意”。


    正聊到“听说皇帝不但打仗很猛人也很英明,判了陈平德绞刑简直大快人心”这一节。


    对坐之人听得眼角纹都舒展了。


    郭恒趋步近前,两袖相并,刚欲行礼,就被对方用目光制止,只好称其为“大人”,自称“下官”。


    平安乌亮的眼睛转呀转,见二师祖站着呢,也忙站了起来。


    谁知皇帝也站起来,挂起毛笔,要去用昼食,还要请平安一起去。


    所谓昼食就是午饭,郭恒便请他去三堂的食堂,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话。


    平安走在他们后面,练字是力气活,很容易饿,食堂里飘出的饭菜香味让他心情大好,三步并两步蹦上台阶。


    今天的饭菜不是公厨做的,而是老吏领着两个小吏,提着两个大朱漆盒子送进来的。


    平安心想,他们一定私交不错,林阁老才会请二师祖吃外卖的吧。


    他努力回想《奸臣录》里关于林阁老的记录,完全没有印象……


    又听老吏道一声“拨食”。


    两个小吏便将各色菜肴拨到小碟子里,放在每个人的面前。


    平安不由又想,内阁吃饭这么多规矩呢?赶紧吃吧都快凉了。


    面前的主菜有胡椒醋虾,还有烧鹅,另有几道时蔬,平安最爱吃虾和脆脆的莴苣,咯嘣咯嘣嚼的很香。


    郭恒和中年人低声聊着公事,大抵还是关于京察的方向。


    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因此平安插嘴的时候都会先举手:“大叔,您吃虾吗?”


    皇帝照旧推辞:“不吃,你自己吃吧。”


    郭恒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孩子站起来,将皇帝面前的虾夹到自己碗里:“谢谢大叔。”


    “老吏”连同身后的“小吏”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哎哎!哎?”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朗声而笑,亲手将盛虾的碟子换到平安面前。


    郭恒赶忙解释:“这孩子跟着下官在公门中混久了,没大没小的。”


    皇帝毫不介意地笑道:“人人生而赤子之心,哪有对错善恶大小之分,只是后来童心泯灭,这份率真活泼也就跟着泯灭了。”


    郭恒只有应是的份。


    皇帝对平安说,出了这么多主意,自己也得有所表示,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有什么愿望还没实现?


    平安锦衣玉食长大的,又有全家人疼爱,还真不缺什么,要说愿望,当然是希望老爹慢点升官,早点致仕,又不足为外人道。


    “一时想不到。”平安笑道。


    皇帝遂又从腕上摘下一串念珠递给平安:“这个给你,如果想到了,或是遇到困难,拿它去北镇抚司找一位叫罗四凤的人。”


    平安不懂念珠,只觉得它样式别致,浆色透紫,泛着乌沉沉的光泽——看上去就很值钱。


    他忙推辞:“太贵重了,我爹不在,不敢收的。”


    郭恒却说:“长者赐,不敢辞,拿着吧。”


    平安遂又往荷包里收入一串上好的念珠。


    待郭恒恭恭敬敬将皇帝送出翰林院的大门时,只听他说:“这小娃有趣极了,别提朕的身份。”


    “遵旨。”


    ……


    回家的路上,平安看着惜字如金的老爹,越想越不对。


    “爹,那位大叔,是皇帝吧?”他问。


    “不是,是内阁首辅。”陈琰机械回答。


    “但是,听说首辅要致仕了,这么年轻吗?”平安又问。


    “传闻而已。”陈琰又道。


    平安放心了,晚上回家,还向娘亲炫耀:“娘,我今天吃到了内阁的饭。”


    陈琰叹气——你吃得是御膳啊孩子。


    林月白问他:“好吃吗?”


    “一般。”平安总结道:“只有那道虾还不错,不过虾很难做得难吃吧?清水煮一煮也很好吃。所以内阁的厨子显然不行。”


    陈琰再次叹气——光禄寺的饭菜,不好吃不是很正常么。


    片刻,阿蛮和小福芦拿着书本来找他,平安道:“我给他们上课去了!”


    第73章 第 73 章 吃百家饭是这样的。


    三个孩子去了东厢房, 陈琰和林月白也闲下来,到院子里散步消食。


    东厢房房门半敞,眼下天冷了, 曹妈妈要给他们关门,被平安制止:“用功读书的时候要敞着门,不然不是白用功了?”


    曹妈妈啼笑皆非,忙请大爷大奶奶去看, 屋里炭火烘出的热乎气儿都快抖擞干净了。


    夫妻俩人只好装作不经意路过,只见平安在墙上挂了一块半寸厚的木板,木板上刷一层黑漆,用滑石在上面东倒西歪的写字,将白天所学的经义讲给他们听。


    “诶呀,孩子们可真用功啊。”林月白道。


    “嗯, 这法子还真稀奇。”陈琰道。


    这才同意关门。


    ……


    状元家里别的不好说,就是藏书多。


    天文历法、人文地理、兵法农学应有尽有,家里没有的, 用陈琰的牙牌也能从翰林院和经司局里借出来。


    曹妈妈宁愿自己累些, 也乐见儿女省出时间多读书, 发了工钱先给他们买纸买墨。


    因此阿蛮除了照顾好阿吉, 白天有大把的时间看书。


    小福芦在陈家耳濡目染, 立志长大后像大爷和四老爷一样考科举, 因此只学经史。阿蛮不一样, 她漫无目的地读书, 读的很杂, 每天等到安哥儿回来,两人互问互答,大奶奶和大爷有时也会参与其中, 阐述自己的观点,让她收获巨大。


    家里新雇来帮忙的周婆子笑话曹妈妈:“丫头家家的读什么书,又不去考科举,累眼睛费纸笔……你都多久没给她扯布做件新衣裳了?”


    曹妈妈只笑不说话。


    她带平安细致上心,主家从没亏待过她,四时节下也常有赏钱,她在旁人眼里却抠门到了极点,有人说她偏心儿子,给小福芦攒老婆本,她也不想辩解,小福芦想考科举,花钱的地方在后头,阿蛮整天嚷着“不嫁人不嫁人”,万一成真了,将来又靠什么度日?至少给她开个小铺子吧。


    这一双儿女显见是很“费钱”的。


    阿蛮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笑呵呵地辩驳:“衣裳不衣裳有什么打紧?前朝有个老妪,因为不识字,误在卖身契上签了字,把孙女儿卖到了青楼去,审案的堂官收了黑钱,欺她不识字,又骗她往另一件悬案供状上画了押,替人顶了死罪。大奶奶一早就跟我说,多学一个字,多看一本书,未准就多一条活路。”


    把个周婆子抢白的张口结舌,讪笑道:“瞧这小嘴叭叭的,恨不得去堂上替人申辩似的。”


    ……


    孩子一天天长大,也愈发让人省心——又或许是有人替他们操心——赶上一天休沐,京城又下了第一场大雪,江南长大的夫妻俩决定去东山滑雪,瞒着平安准备了好一切,然后将他打个包扔给了沈老师。


    王氏笑丈夫带大了陈琰,还要给陈琰带孩子,沈廷鹤倒不介意,平安比陈琰小时候灵气可爱多了。


    平安被送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清儿也在,她的爹娘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沈清儿又在堂屋里煮东西,平安问她:“为什么要煮韭菜汁?”


    沈清儿脆生生地说:“我煮的是麦苗汁,二叔公近来小便少,我要帮他调理调理。”


    “清儿。”王氏提醒道:“出门在外可不兴乱说。”


    “为什么?”


    “不揭他人之短,不探他人之私,才能不招惹麻烦。”王氏道。


    “哦。”沈清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爹娘只告诉她不能讳疾忌医来着。


    沈廷鹤是个极反对闭门读书的人,平安长这么大,居然连韭菜麦苗都分不清,这可不是好事。


    于是亲自带他出门买菜。


    平安上辈子活得短暂又糊涂,乱七八糟看了一肚子杂书,却因为没有家庭生活缺乏很多常识,这辈子更不用说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轮得到他操心吃穿用度。


    平安一路都在问:“李柰是什么,芥姜是什么?伊尹的拿手好菜是什么?”


    沈廷鹤告诉他:“李柰就是李子和海棠果,芥姜就是芥菜和生姜,伊尹最擅长烹调鹄羹,因此受到商汤的青睐。”


    平安两眼亮晶晶的:“鹄羹是什么?好吃吗?”


    “就是肥美的天鹅肉。”


    “……”平安瘪瘪嘴。


    沈廷鹤指着前面的鱼摊子:“还是买条鱼吧,你师祖母的老豆腐炖花鳅可是一绝。”


    “好啊!”平安脱开沈廷鹤的手,蹦跳着跑到鱼摊子面前,选了一条肥美的大花鳅。


    每次跟师祖和师祖母在一起,平安总是想起祖父祖母,不知二老在老家会不会太冷清。


    摸一把荷包里的孔子像,心中暗暗许愿:“希望祖父祖母可以跟小叔公一起进京过年,一家团圆。”


    想来也没什么可能,家里的房子还是租的,祖父祖母来了也不好住,且又不是交通便利的后世,没什么要紧事是不会劳动老人长途跋涉的,很多京官十几年都见不到父母一面呢。


    眼下家里能有什么非得祖父祖母上京的事?


    ……


    从东山回来的路上,林月白与丈夫商量:“昨日师母跟我说,都察院的刘佥院致仕了,宅子是私宅,就在甜水胡同。”


    陈琰闻言,搁下书本。


    他们来京快两年了,一直租住着现在的小四合院,虽被装点的温馨雅致,毕竟不如自家宅子踏实,以后要想接父母上京小住那更是不方便了。


    因此这两年来,林月白在各大牙行里留了底,想寻一座三进的宅子。


    甜水胡同与翰林院一街之隔,就是平安之前的学堂所在,这个地段的房子是可遇不可求的。


    “只是太大了,四进院子,还有东西跨院,哦,还有个小园子,平安倒是一定会喜欢。”林月白为难地说:“只是今年新开了糖坊,一时间凑不出那么大一笔钱。”


    “向家里要。”陈琰这种独子,说这话连脑子都不带过的。


    “一来一回要多少天呀?刘家人急着归乡,七日之内就要立契过户。”林月白道。


    “这么急?”陈琰这回过了过脑子:“那就向钱铺借贷,小叔不是要进京考试吗?让他把父亲母亲捎来,给咱们还贷。”


    “……”


    林月白细细一想,倒也是个办法,打个时间差,无非是花一些利息,拿下一套地段价格都合适的宅子,很值得。


    生怕夜长梦多,次日便联系了房东、中人和日升隆的掌柜,看房、立契、贷款、过户,一气呵成。


    等到陈琰带着平安散衙,直接去看新宅子。


    陈琰刚下马车,就满口夸赞:“还是娘子办事妥帖周到。”


    因为林月白看上这所宅子还有一个原因——内里空间虽大,门楣却比较低调,前主人虽官至四品,三间七架的厅堂仍是六品规制,没有逾制,不用大修。


    平安噔噔噔地跑到二院,正房三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东边的三间以后都是他的了,一间做卧房,一间做书房,一间做库房,存放他的玩具和稀罕物件。


    陈琰趁着他心情好跟他拉钩上吊,七岁高龄的陈平安小朋友,终于同意跟爹娘分房睡了!


    绕过抄手游廊来到三院,与二院类似,预备给陈老爷和赵氏居住。


    东跨院是平安长大以后会分出来的院子,是个很别致的小院,江南风格,假山修竹掩映着一方小鱼池,眼下决定先给小叔公居住。


    前房主留下了几尾锦鲤,平安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糖炒栗子,剥开捏碎了洒进鱼池里。


    “哪里来的栗子?”陈琰没给他买过。


    “何伯伯给买的。”平安道。


    “跟你去翰林院两个月,脸都吃圆了。”林月白道。


    “吃百家饭是这样的。”陈琰道。


    平安回到家里先照镜子,吓!果然圆润了不少。


    暗下决心要注意节制,少糖少油,早睡早起。


    陈琰命人备了笔墨纸砚,招呼他:“来帮爹写点东西。”


    “不写。”


    “明天请你吃烤鸭。”


    “好嘞。”


    平安颠颠的跑过去,接过毛笔,原来是要他给祖父祖母写信,表达思念之情,并请他们来京城过年!


    顺便把房贷清了……


    林月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新宅子里家具又很齐全,雇了几个短工里外洒扫干净,添置好一应家用。找了个吉日便开始搬家。


    算着小叔和二老启程的时间,陈琰派人在码头候了两三天,才接到了一行人。一得到消息便从翰林院告假回家,带着妻儿等在门口。


    陈老爷先从马车上下来,穿着貂裘,带着皮帽,裹得像个棕熊似的。他这辈子头一次离开江南,没想到京城的冬天冷得像进了冰窖,胡子上都挂了霜。


    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啊。


    “祖父!”平安扑上去抱住他,险些将他顶个跟头。


    接着是祖母、小叔公,平安兴奋不已,挨个去抱。


    陈琰笑着朝他们作揖行礼,林月白也打趣道:“平安足足盼了半个月,总算把祖父祖母盼来撑腰了!”


    平安拉着陈敬时叨叨叨叨,炫耀自己一年来的长进。


    林月白拉着婆婆催着公公赶紧进屋。


    陈琰指挥下人收拾行李,掀开厚厚的门帘,进入温暖的堂屋。


    一家人围坐一桌,守着个大铜锅,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火锅。


    随后撤去食桌,喝茶聊天消食。


    平安这才得知,自打他进京以后,祖父祖母就将老张先生请回学堂教书,把陈敬时解放出来专心备考,谁知陈敬时在乡试的前一晚还在写小说。


    “若非如此,也能中个解元。”陈老爷道。


    “兄长真是看得起我,解元是临时抱佛脚就能抱出来的吗?”陈敬时道。


    “看看,举人老爷就是不一样了,以前都是喊我老大的。”陈老爷又道。


    众人大笑。


    一家人久别重逢,聊到深夜,从朝堂到家里,再到京城的人文风物,说不完的话,要不是二老神形疲惫,必须要去睡了,说不得要聊到天亮。


    平安回到东厢房依然毫无睡意,在柔软的大床上滚来滚去。


    刚分了房,夫妻俩每天睡前总要去看看才放心,陈琰还打趣,不知是谁离不开。


    将房门推开一条小缝,却见平安还没睡,对着那张金灿灿的孔子像两眼放光。


    夫妻俩敲门进屋,凑上去看:“儿啊,干什么呢?”


    “我要是亲他一口,不算亵渎圣像吧?”平安问。


    “……”


    第74章 第 74 章 母妃救我!!


    新宅新气象, 陈琰跟平安约法三章:第一,禁止打扰小叔公准备春闱;第二,禁止翻墙;第三, 禁止亵渎至圣先师像。


    平安绝望摇头,喃喃自语:“我的童年不完整了……”


    “想要完整,是吗?”陈琰默默挽起袖子。


    平安立马笑道:“不要不要,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童年太完整就会人神共愤!”


    宅子大了就是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二里地去了。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在看晋南的军报,朝廷的征夷大军直逼晋南,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晋南叛贼自恃地形险要据关死守, 许多晋南百姓却倒戈投入大雍旗下,并充当向导,征夷大军一路高歌猛进荡平晋南俘获贼首。


    看着这份奏报, 皇帝仿佛回到了沙场征战的岁月, 他还能提长枪, 跨战马, 冲在最前线, 亲手挑死漠北骑兵, 而不是困在这四方城里端水。


    但皇帝今日心情大好, 命吴用取酒。


    吴用奉上参茶, 劝道:“陛下, 您有旧伤,太医让您戒酒。”


    “去拿来,今日破个例。”皇帝道。


    吴用只好照办。


    皇帝继续翻看奏章, 每本奏章上都贴着一张纸条,这叫“票拟”,可他不信任如今的内阁,每本奏疏都要亲自阅览,事必亲问。


    看着看着,皇帝皱起眉头。


    这半年来,户部发放月俸折算成纸钞,引得在京官员的强烈不满,多数低级官员没有阁老部堂们的收入来源,也不似陈琰这样家境优渥,京城居大不易,仅靠百来贯纸钞,家里是真的揭不开锅了,这两日聚集在户部闹起事来。


    朝廷颁布“禁铜令”,本是为了回笼纸钞,抑制物价,却不料适得其反,加速了纸钞的贬值。


    其实,那日在平安桌上看到的“糖票”已经为他敲响了警钟,民间百姓宁愿囤积票券也不愿囤钞,这说明什么?商家的信誉都已经大过朝廷了。


    搁下酒杯,召内阁阁员、户部堂官速来议事,片刻,又召璐王入宫议事。


    既然是众望所归的贤王,唯一成年的皇子,他就不能仅凭个人好恶而待之,要好好培养才是。


    不多时,两位阁老、一位尚书、一位侍郎匆匆赶来——另一位侍郎被京官们堵在衙门里出不来。


    璐王觐见时,皇帝正在大发雷霆,说些什么“满朝之士不如稚子”的话。


    璐王听到“稚子”二字,脚步一滞,这宫里还有几个稚子?


    皇帝的雷霆之怒把本来就如惊弓之鸟的吕畴吓得两股战战,户部两位堂官也是噤若寒蝉。


    在京察之前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此二人前途算是毁了。


    “璐王进宫需要多少时辰?”皇帝声音冷淡,怒意显然。


    “回父皇,臣方才不在府中。”璐王温声道:“宁安出宫不便,让臣帮她买些东西。”


    提到唯一的女儿,皇帝面色稍霁。


    论孝悌,璐王自是无可挑剔的,皇后伤寒,他衣不解带在床前侍疾,对弟弟李泊言和妹妹宁安也关爱有加,很像个做兄长的样子。


    再以纸钞困局问他,璐王的回答是加大力度,推行互保,鼓励告发,对告发者加以重赏,对违犯朝廷禁令者加以严惩。


    皇帝不甚满意,又将目光落在“惊弓之鸟”身上。


    “吕阁老。”


    “臣在。”吕畴吓得一激灵。


    “朕听闻你深谙户政、熟稔钱谷、洞悉财赋、精通吏事……”


    吕畴不敢抬头,皇帝的话音像开了刃似的,每说一句,他额角的汗珠就会掉下一颗。


    “你可有解决之策?”皇帝问。


    吕畴忙道:“臣在户部任上不到一年,难以解答陛下的问题,但臣愿举荐一人——户部文选司郎中,韩让,他或许有一些独到的见解。”


    吕畴在多个部门转迁过,身为一名资深老油条,不但要知道谁是阿谀奉承的小人,更要清楚谁是精明能干的人才,有人会来事,有人会办事,领导才能高枕无忧的捞好处、混日子。


    皇帝道:“召韩让觐见。”


    “遵旨。”冯公公道。


    韩让四十多岁,清瘦高挑,少言寡语。


    皇帝以“纸钞困局”问他,他便正面回答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


    朝廷此前滥发了太多纸钞,百姓被敲骨吸髓整怕了,因此越是下旨“禁铜”,百姓越是恐慌,每遇纸钞交易便哄抬物价,铜钱交易就会恢复原价,看似是纸钞一日一跌,实则是商家百姓争相抵制的结果。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皇帝也皱起眉头。


    顶头上司愤而指责他:“韩让,你敢诽谤朝廷,简直大逆不道,还不向陛下请罪!”


    皇帝微眯着眼,冷声问他:“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微臣是兴化二十八年二甲第四十七名。”韩让道。


    皇帝道:“难怪。”


    句句尖刻,切中要点,即便面对天子也不加以粉饰,这样的人在官场不被排挤才是奇怪。


    皇帝好奇地问:“你敢这样说话,不怕朕将你打入诏狱?”


    换一个人,八成会说“陛下圣明烛照,不会因言降罪的。”


    韩让却说:“陛下可以将臣下狱,但请容臣先回户部,将手头账目清算交接,户部与其他衙门不同,贸然离任容易出乱子。”


    “……”


    皇帝都给气笑了,不是气韩让不会奉承他,而是这样一个人才,若非恰逢其会,只怕永远要美玉蒙尘了。


    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听他纾困的法子。


    韩让的回答简明扼要,第一,缩紧银根,恢复信誉;第二,与某物挂钩,维持价值。


    皇帝听得云里雾里,问吕畴:“此人向来这么惜字如金吗?”


    吕畴汗颜道:“陛下还是让他写出来吧。”


    “给他笔墨,就在这里写。”皇帝道:“将你刚刚的话拟成条陈,写得好,直接送内阁票拟,写不好,朕再治你的罪。”


    ……


    韩让因一份改良纸钞的条陈而名声大噪。他入仕二十年,持筹握算,一丝不苟,却仍是个五品郎中,因此大家都说,此为厚积薄发之兆。


    而皇帝采纳了吕畴的举荐,倒令满朝文武十分意外。


    平安也很意外,他以为姚元锡走后就该收拾吕畴这个大蛀虫了,谁知两个多月过去,吕畴不但安然无恙,还开始受重用了。


    果然,时间线一旦发生改变,就会像蝴蝶效应一样,把一切轨迹全都打乱了……


    到了年底,翰林院也渐渐忙碌起来,除了日常撰写经史、拟诏侍值、稽查官学……还要辅助礼部,围绕年底的大朝、宴饮、祭祀等活动,撰写各类祝文、诰文、祭文、贺表。


    正旦大朝之前,亲王也要向皇帝上书庆贺新年,七岁的珉王既没有开府,又没有属官,这个工作便落到了翰林院头上。


    写好的贺表需要加盖珉王的金宝,陈琰便带着贺表进宫,在文华殿旁边的配殿内,等候太监将其拿进万安宫盖印。


    紫禁城,万安宫。


    肩舆在宫门前缓缓落下,宫人太监跪落一地,声音哽咽:“恭迎娘娘回宫!”


    容貌端丽的淑妃娘娘自肩舆上下来,扫一眼满地宫人:“别难过了,都起来吧。”


    宫人们一拥而上,簇拥着淑妃娘娘往里走,一边抒发思念之情。


    “娘娘您终于回来了!”


    “娘娘您真是受苦了!”


    丁公公道:“娘娘在冷宫这段时间,可把奴婢们愁坏了,珉王殿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打点关系,生怕您在里头受一丁点罪。”


    淑妃娘娘大剌剌往榻上一坐,接过宫人递上的茶水:“这孩子就会瞎操心,里头都是老熟人了,谁还敢刁难我不成?”


    “那倒是不能。”丁公公暗暗擦汗,跟了这么个活爹似的主子,真可谓是水深火热。


    他们这位淑妃娘娘可是冷宫里的常客,皇帝登基也不过三年半,她都七进七出了……


    最近一回是四皇子上个月册封了珉王,赶上腊八节的家宴,淑妃娘娘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


    谁料庄妃娘娘当着珉王说怪话,似有挑衅激怒之意,被她听出来了,一拳直击面门……成全了人家。


    淑妃,人如其名,与贤良淑德沾不上半点关系。


    她是岭南纪氏土司之女,她爹十年前发动叛乱被朝廷弹压,将她献给先皇,先皇嫌她聒噪,又将她许给了当时的四皇子。


    这些年因为胆大率直心思单纯,帝后待她多有纵容,因此对她来说,打人一拳算不得多么严重的事。


    谁知庄妃娘娘就地一躺,太医赶来,竟诊出了三个月的脉息。


    皇后为了让庄妃安心养胎,也为了让淑妃得些教训,便将她打入北三所静思己过。


    直到腊月二十三,日理万机的皇帝难得与后妃们相聚,才想起这号人物来。


    大过年的,总不能让珉王母子分离吧?何况皇帝对淑妃还是有些感情的。


    遂下旨将她接出冷宫。


    后来得知淑妃在冷宫里带着宫人太监并几个犯过事的太妃太嫔推牌九,一怒之下险些又将她送回去,被老太监吴用打个哈哈劝阻了。


    在冷宫里住了半个月的淑妃,除了嗑瓜子推牌九,闲暇之余也思考了一些问题。


    譬如庄妃怀胎三个月,不低调养胎,挑衅珉王作甚?想让珉王获罪?被皇帝厌弃?为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扫清障碍,也太早了些吧?


    丁公公闻之一脸惊惶:“是啊娘娘,她图什么呢?”


    淑妃还没能想出答案,就听到窗外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母!!妃!!!”


    男孩一路冲进暖阁:“母妃救我!!”


    四皇子珉王,今年七岁,相貌极其肖父,稚嫩中带着点英气,性格极其肖母,四六不着调。


    娘俩自打进了这皇宫,便各自闯祸相互捞,可谓相依为命。


    珉王来了,淑妃娘娘的坐姿立马端正了许多,为儿子做表率。


    “儿啊,想娘了吧?”


    珉王神色匆匆:“等会儿再说这个,娘,我有麻烦了,先帮我想想办法。”


    “又闯祸了?”


    珉王点头:“我把宝印玩丢了,翰林院里来了个官员,让我在贺表上盖印,我拿不出来。”


    “上个月刚刚册封,这个月就丢了?”淑妃问。


    珉王再次点头。


    “我当多么大的事儿呢,儿啊,娘平时是怎么教你的,遇事要沉着冷静,临危不乱。”言罢,淑妃对着呆若木鸡的宫人道:“来啊,找颗大萝卜来。”


    第75章 第 75 章 朕长得很吓人吗?


    陈琰觉得自己都快等成雕塑了, 手边的茶都换了两盏,才见一个跟平安年纪相仿的,身穿银红色曳撒的孩子从远处走来。


    一边走, 还一边对身边的丁公公说:“你别说,我母妃手艺真好,足以以假乱真!”


    陈琰权当自己是聋子,起身迎上前去, 躬身施礼:“见过珉王殿下。”


    珉王咧嘴一笑:“王修撰来得早啊。”


    “这位是陈修撰。”丁公公纠正道。


    “哦哦。”珉王从侍从手中结接过贺表,亲手递给了他:“陈修撰这份贺表写得很好,花枝招展。”


    陈琰:……


    “花团锦簇。”丁公公提醒。


    “对对。”珉王道:“本王已经用印了,直接交给通政司吧。”


    “是。”陈琰打开贺表,检查用印的位置,阖上, 拱手施礼:“殿下,臣告退。”


    珉王道:“陈编修慢走。”


    “陈修撰。”丁公公再次纠正。


    陈琰面无殊色,微微颔首, 撩襟迈过门槛, 离开了文华殿。


    珉王像一具抽了骨头的木偶, 瘫在椅子上……真是有惊无险!


    丁公公擦擦额头的汗, 殿下一紧张就嘴瓢的毛病, 真是随了娘娘啊。


    在配殿里歇了片刻, 珉王站起身朝外走, 边走边安慰自己:“不怕不怕, 父皇又不待见我, 不会仔细看我的贺表的!”


    ……


    大年三十,陈琰特地带着平安回到先前的住处。


    这里租期将至,陈琰命阿祥拿一只熨斗, 将去年的春联慢慢揭下来。


    回到新宅,九环和陌露在堂屋里裁红纸,陈琰坚持让平安写全家的春联。


    陈老爷和赵氏阻拦未果,陈敬时抄手路过,满脸错愕:“写成这样,你也给他贴起来?”


    陈琰道:“此后一年,他都要看着自己新年时写下的字,亲眼看着自己一日日长进,难道不是好事吗?”


    当然,也免却许多的麻烦。


    难怪京中盛传五大‘不靠谱’,其中之一就是’状元郎的门枋’,起先陈敬时还不明所以,原来在是说状元家的春联……


    陈琰毫不在意,拉着平安,拿出去年的春联与今年的放在一起做对比。


    平安惊喜的发现:“工整了很多!”


    陈琰道:“这就叫积累,读书练字没有捷径,只有日积月累。”


    平安点点头,一边写,一边看阿蛮她们端着浆糊踩着板凳,将春联贴在一扇扇房屋门上。


    廊下的大红灯笼次第挂起,一派吉庆之像。


    ……


    正旦大朝,四品以上命妇要入宫给皇后和太后娘娘拜年。


    等到命妇散尽,才是珉王和宁安公主来拜年的时间,直到前朝的宴席接近尾声,璐王才能脱身到后宫,带着王妃和侧妃,并十个儿女给皇后和太后请安。


    只是今年只有宁安公主独自来咸福宫,珉王迟迟不来,太后问过身边的太监,才得知是皇帝将他扣在了乾清宫,有事问他。


    元旦大朝会,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都会参加,不但礼节繁复,还要设宴款待——吃光禄寺那些色香味全不沾边的凉透了的饭菜。


    皇帝是不会陪到下晌的,只待所有礼仪完毕,象征性的举杯,再动几次筷子,便在山呼万岁声中离席。


    乾清宫,东暖阁。


    珉王穿得是正红色的圆领常服,只是不带冠,不到卯时就被人拖起来,然后就被抓到乾清宫冷啊等,从天光大亮等到日晒三竿,控制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哈欠,已经快等成“望父石”了。


    皇帝已换下大朝上繁复的冕服,也换上一身明黄色的衮龙常服,折角向上的翼善冠,步履沉稳,走进东暖阁。


    陪在珉王身旁的冯公公笑道:“殿下,皇上来了,快给皇上拜年。”


    珉王跟父皇四目相对,然后举手加额,俯身拜道:“臣给父皇拜年,祝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祝大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稚气的声音驱散疲惫,皇帝看着眼前的幼子,换上一脸戏谑:“泊言,你近来没遇到什么麻烦事吧?”


    珉王错愕的表情仿佛白日见鬼。


    他俩其实根本不熟,连面对面说话的机会都不多,平时让他凭空想象,根本想不起父皇的模样。


    从记事起父皇就已经登基了,因为忙于朝政,一个月也见不到一两次,像这样单独把他留下来,问他有没有遇到麻烦事,简直是百年未有之事。


    先前听说有位阁老上书请父皇多来后宫看看,被父皇收拾的很惨——这很好,珉王想,最好别想起他这号人来,十年后直接送他就藩,到那时就可以带着母妃去封地逍遥了。


    “殿下,殿下?”冯春温声提醒:“陛下问您话呢。”


    珉王回过神来,拨浪鼓似的摇头:“父皇没有麻烦,不劳臣关心。”


    皇帝:??


    珉王忙改口道:“劳父皇关心,臣没有麻烦!”


    “……”


    皇帝走到御案之后,亲手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挑出五六本,打开到落款的位置,在桌面上一字排开。


    “你过来,走近点,朕会吃了你?”


    珉王半步半步地往前挪。


    “这是你给朕呈上的贺表,还有祭祀天地、日月、社稷、祖宗的祝文和祭文,是翰林官员代笔不假,可这盖印,为什么一份比一份小呢?”


    珉王腿一软,还能因为什么,萝卜蔫了呗……


    他只能故作惊讶:“啊?怎么回事?”


    “别装。”皇帝脸一沉:“盖的是什么东西,还不从实招来。”


    珉王盯着眼前的砖缝,鼻尖冒汗:“是金宝。”


    皇帝脸一沉,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吴公公。


    吴公公从抽匣里拿出一个木盒,取出一枚金印俸给皇帝。


    皇帝将它蹲在案上:“你那是金宝,朕这枚是什么?”


    珉王彻底傻眼了。


    “你可知亲王丢失金宝是多大的罪过?”皇帝又问。


    珉王也很机智,料想父皇是诈他的,上前拿起那枚金宝来看,哈,果然……


    三寸六分大小的金印,篆书“珉王之宝”。


    他脸色转作青白,赶紧跪下:“臣知错了,臣再也不敢了。”


    皇帝揉着生疼的眉心,说他憨吧,还知道看清真伪再认错,说他聪明吧,连金宝都敢弄丢。


    吴用瞧着皇帝的脸色并非真的动怒,适时插话道:“殿下,陛下遣了一班太监到处寻找,才在北三所外的草丛里找到。”


    珉王想了想,大概是自己慌慌张张去找母妃时,被守门的宫人拦住,冲撞之间掉在了冷宫门外。


    皇帝没有怪罪他,只是关起门来吓唬几句,也是体谅他一片孝心。人是无法选择父母的,给皇帝当儿子已经很难了,还摊上淑妃这样的母亲——孩子不容易。


    “拿回去仔细保管,下不为例。”皇帝道。


    珉王赶紧起身,将金宝揣回袖子里。


    正要道谢,却听皇帝幽幽道:“还有,朕这几年只是太忙,从来没有不待见你。”


    虽然珉王知道,在宫里说出的话都有可能被密间通禀到父皇耳朵里,可是这样直言相告,毕竟让他恐惧,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我……臣……”


    皇帝见他期期艾艾,连身上绣着的小蟠龙都缩成了一团。


    叹一口气,挥手令他去咸福宫。


    望着那团小蟠龙离去的背影,皇帝问吴用:“朕长得很吓人吗?”


    吴用赔笑不迭。


    ……


    “太吓人了!!”


    珉王磕完一圈头,回到长春宫,对着亲娘就是一顿哭诉:“母妃你不知道,我父皇至少有九尺高,胸膛有城墙那么厚,眼里能喷火,两条腿像石柱一样钉在地上,说话像撞钟似的……”


    “你这说的那是钟馗。”淑妃瞥他一眼:“你亲爹哪是这个样子的?”


    她对皇帝的相貌一直很满意来着。


    再说他闰年不闰月地来一趟后宫,长什么样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你父皇非但没怪你,还帮你找回了金宝,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淑妃道:“你越躲他,他越对你感兴趣,你只当没发生过,一切如常,他很快就忘了。”


    ……


    乾清宫,吴用和冯春在廊下相遇。


    冯春是司礼监排名第三的秉笔太监,如今手握东厂,权势极大,见到掌印公公吴用,忙躬身见礼,一派忠厚老实的样子。


    吴用出言提醒道:“陛下让你掌管东厂,是让你访查民情、侦缉叛逆的,别用歪了地方。”


    冯春还在发愣,吴用拍拍他的肩膀,进殿了。


    皇帝三心二用,一边看奏疏,一边听他回禀:“那日腊八家宴,太后让珉王殿下作诗,珉王殿下作不出,便给太后唱了首童谣,本来把太后哄得挺高兴的,庄妃娘娘拿着个白瓷杯子对珉王殿下说,可见破窑烧不出好瓷器,淑妃娘娘怕珉王殿下冲动惹事,就先动了手。”


    皇帝皱眉道:“如果珉王伤了有孕的庄妃,再丢失金宝,罪过可就大了。”


    “是。”吴用道:“小殿下有福,淑妃娘娘替他出头,陛下替他找回金宝,椿萱并茂,舐犊情深。”


    皇帝沉默片刻:“庄妃现在何处?”


    “在太后的咸福宫静养,太医说怀相不好所以性情大变。”吴用道。


    皇帝未置可否,只继续批阅奏疏。


    ……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珉王的小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当晚就失眠了。


    固然,小孩子晚上不睡觉是不对的,可他没想到老天惩罚他的方式是让他在翻越窗户的时候被不许太监通禀的父皇撞了个正着。


    珉王骑在窗框上进退两难,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决定爬回去走正门出来见驾。


    皇帝权当没看见,兀自走进殿中。


    知道圣驾要来,淑妃正在张罗茶点,桌上还摆着个百事大吉盒儿。


    珉王从暖阁出来的时候,殿内一派祥和,父皇把玩着那枚已经蔫了的萝卜章,不但毫无责怪之意,还在和母妃说说笑笑,对母妃说,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任性。


    他突然觉得母妃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三年来,父皇对后宫不管不问,母妃看似不着调,实则总能损失压到最低,凭谁也伤不到他们母子分毫,她对父皇的了解,或许胜过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


    聊了片刻闲话,皇帝又问起云贵几个土司氏族的关系,淑妃虽远离故土多年,仍知道不少内情,便侃侃而谈,将自己了解的情况悉数说出。


    向来聒噪跳脱的珉王,一看到亲爹就成了扎嘴葫芦。


    而淑妃果然是悉知人性的,珉王越躲,皇帝对他越感兴趣,从言语关切发展到动手动脚,掐掐他的脸,掰开他的下巴,再拍拍他实心的肚子。


    淑妃十分庆幸这孩子记事晚,不记得边关的骡马贩子是怎么挑选牲口的……


    第76章 第 76 章 大叔,你太让我失望了


    陈琰觉得陈平安多少有点针对自己。


    春闱在即, 他的好大儿在繁重的功课之余,忙前忙后为小叔公准备考具,准备钉锤和防水的篷布, 准备干粮和调味料……熟门熟路的样子。


    当年可不是这样对他亲爹的。


    与会试时间相近的京察,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周沂如今是璐王府的讲官,与郭恒的关系渐行渐远。


    郭恒忙起来,陈琰这个门生也只能“心甘情愿”任老师驱使了。


    乱象之中, 郭恒对他也有“约法三章”:“不近皇子、不结朋党、不惹是非。”


    当然,人是要独善其身的,活儿还是要干的。


    陈琰十天有八九天待在吏部,帮郭恒处理冗杂的案牍文移。


    郭恒索性住在了吏部值房,每日忙到深夜,连家都不回了。


    “明日休沐, 老师回一趟家吧。”陈琰道:“昨日师母遣人来家里问拙荆,语气不是特别的……友善。”


    郭恒跟人说话,手里的毛笔向来不停, 听到这话倒是一愣。


    陈琰索性再多说一句:“师母的生辰, 您一定没忘。”


    “……”


    “知道了。”他说。


    顿了顿, 又觉得不好:“平安最近在干什么?好几天没见他了。”


    陈琰道:“整天跟祖父祖母腻在一起, 享受天伦之乐呢。”


    这话听得郭恒想笑, 不知想到了什么:“明天务必把他送到我家来, 务必。”


    陈琰反问:“老师难得和家里人聚一聚, 干嘛这么想不开?”


    “我自有我的原因。”郭恒道。


    ……


    陈琰素来尊师重道, 老师说要他儿子, 他回家打了个包袱,第二天就给端来了。


    “爹,我二师祖最近不是很忙吗?”平安还以为新年伊始, “状元家的春联”又成了京城热梗,二师祖又要抓他练字呢。


    陈琰道:“让你来就来嘛,二师祖又不会饿着你。”


    “……”


    底线这么低吗?


    ……


    郭恒从上元节复衙之后就没怎么着过家,昨天天黑之后才离开吏部衙门,回来给老妻过生辰。


    因不是整寿,又是特殊时期,只请了陈琰一家,在堂屋里摆了两桌,用壁板隔开男女席,办了一场家宴。


    席上气氛很好,作诗行令,笑语盈喧。


    郭宅门外,两头石狮子身上,靠着两个包裹严实的孩子,迎着料峭的春风在发呆。


    “不是……”平安满肚子怨气:“他们在里面吃饭,让我们在这儿看门,这合适吗?”


    郭琦朝他翻个白眼:“不是你说吃饱了,要出来玩的吗?”


    平安道:“我是要出来玩!不是当门童!”


    正说着话,果然有人上门。


    “呔,站住!”郭琦从身边拿过一柄红缨枪,见人就戳。


    平安也从台阶上跳下来,拿起另一柄红缨枪,往地上一戳:“今日概不见客,留下名刺就请回吧。”


    两个朝天的鬏鬏,每一个都很有原则。


    尚书夫人过生辰的消息不胫而走,前来拜访的同门、同乡、同科络绎不绝,叙交情的,攀乡谊的,打着给夫人过寿的名头,来探听虚实,甚至寻求照顾。


    这就是为什么尚书大人一直住在衙中,他有名望有权势,还敢回家给夫人过寿,手下两个侍郎只能龟缩在吏部,一只脚都不敢迈出一步。


    郭恒把两个孩子安排在门外,要他们无论远近亲疏官阶大小,一律挡在门外。


    若是成年人难免要虚与委蛇几句,小孩子不需要废话,说了也未必听得懂。


    假使有人对平安说:“此人与你二师祖乡试房师的门生是一个座师门下的师兄弟。”


    他一定听不出说得是他大师祖……


    反正不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律挡住就对了,谁也别想腐蚀他的二师祖!


    两个手执缨枪的孩子,将整个尚书府守的严严实实。


    自那时起,坊间开始流传“稚子守门”的佳话,引以为惩贪治腐、公正廉明的代名词。


    渴望吏治清明的百姓甚至将他们的形象画成了年画,仕宦人家每逢过年都会买来贴在屏门或堂屋,以明心志。


    因此每当平安的孩子问起:“我爹小时候长什么样呀?”


    所有人都会指着屏门上扎着两个很有原则的鬏鬏、手执红缨枪的白胖娃娃:“就长这样。”


    平安每次听到,总要辩解几句:“这是抽象画法,其实没这么胖,而且穿了裤子。”


    这是后话。


    陈琰在这次京察中,对整个京城的人事任命有了系统的认识,也为日后的仕途积累了阅历。


    而他在京察还未结束时就已经看到了他的考评,全是“一等”,是所有翰林官员中最优的。


    郭恒也不怕旁人有微辞,陈琰博闻广识,沉稳内敛,行事条理清晰,从未出过差池——如果忽略他家陈平安的话。


    金铸的前程就在眼前,郭恒却反复提醒陈琰,越是在春风得意的时候,越要谨慎踏实。


    从他们在会试考场上的第一次见面,郭恒就看出了陈琰骨子里的倨傲与自负,他看似稳重老成,实则是被一肚子陈腐理学压制着,被一身的家族责任羁绊着,而本性一旦释放,他能把自己溜到悬崖边上去。


    好比他初出茅庐之时,就敢对二品大员出手。


    郭恒没有信心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但至少要在他初入官场羽翼未丰时加以约束,师生一场,这是他的责任。


    郭恒的苦心,连平安都感受到了,多幸运啊,阴差阳错让老爹遇到这么好的老师。


    所以他也常常教育老爹,要多听二师祖的话,二师祖压着您不让升官,是大好人。


    陈琰连一个白眼都欠奉:“是谁说‘近墨者黑’的?”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平安道:“我多数时候看人还是很准的。”


    “嗯,毕竟是跟‘首辅’打过交道的。”陈琰话音里带着戏谑。


    可惜平安没听出来,仍在吹嘘自己的“识人之明”。


    林月白洗漱进屋,惊讶地问:“怎么还不去睡,明天不送小叔公去贡院了?”


    想起明天是春闱日,平安“呀”地一声,急匆匆洗漱去了。


    ……


    春闱与秋闱一样,每场要考三天两夜,中间出场两次,共计九天六夜。


    最具挑战的应属京城的“倒春寒”,衣裳被褥都是单层,不许絮棉花,号舍内冷得像冰窖,每年都有在考场中坚持不住晕倒的考生,更多的是在考试后大病一场。


    陈琰要早起上朝,朝后还要去吏部帮忙,没时间送陈敬时去贡院,只好让平安代他去送。


    不能亲眼看着小叔受苦,他也深感遗憾。


    结果平安怕早上起不来,担心的一夜没睡,半夜里爬到爹娘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林月白半夜醒来,总觉得脚上有东西,睁眼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娃娃盘腿坐在床尾,尖叫一声,险些将他踹飞。


    因此陈琰上朝时也是强打精神。


    一夜没睡的倒比没睡好的更精神,光线昏暗的马车里,平安怕小叔公紧张,一路都在跟他说说笑笑。


    后面的马车上是画了全妆的祖母和东倒西歪的祖父。


    贡院街果然又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平安还在此碰到了郑先生,于是陈老爷排兵布阵,招呼家里带来的几个小厮,将陈敬时和平安护在中间,生生挤了进去。


    来到“天开文运”的大牌坊下,送考的家眷、亲友、仆人就必须止步了,书童将陈敬时的书箱递给他,平安朝小叔公深深一揖:“祝先生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放心。”陈敬时就喜欢听平安叫他先生,显得自己很年轻。


    目送小叔公进了贡院,陈老爷对妻子和孙子道:“我知道附近有家很好的酒楼,折腾一大早也该饿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好过在此枯等。”


    平安举手欢呼:“甚好甚好!”


    赵氏摇头叹气:“你们爷俩真是……”


    到哪里都不忘吃喝啊。


    ……


    与贡院一街之隔的三层酒楼,名曰“状元楼”,相传可以俯瞰到贡院内的场景。


    当然,代价也是极高的,一间最小的包厢也要十两银子。


    陈老爷年轻时也是考过县试的,只是没进过贡院,十分想看看贡院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伙计将他们引向二楼一间罗绮满堂的雅间。


    陈老爷想去三楼,却被告知整个三楼被人包下来了。


    平安都不禁唏嘘,虽说京城权贵遍地,这手笔也太大了些吧,十两一间的雅间,还不含席面,包下整整一层啊。而且现在是京察的关键时期,但凡家里有人当官,都恨不得打着补丁出门,是谁如此阔绰,顶风作案?


    等菜上齐的功夫,平安想去茅厕,阿祥便陪着他下楼。


    他站在楼梯上往上看,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把守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铜墙铁壁一般。


    看来是真得上不去了。


    平安噔噔噔跑下楼,又见店老板亲自领着一行人,穿过大堂时话也不说一句,匆匆往楼上走。


    人们中间簇拥着的中年人,看起来却很眼熟。


    平安歪着脑袋,从人缝里喊了一声:“大叔!”


    一行人立刻用警觉的目光看向他,吓他一跳。


    中年人脚步一滞:“平安?”


    他招招手,便走过一个七尺高的汉子,二话不说,将平安扛起来就走,阿祥追上前,被两个青衣大汉拦住了。


    平安挣扎几下,没挣脱,只好对阿祥喊道:“先回二楼等我,让祖父祖母不要担心——”


    他也不想以这种方式上三楼,可他人小四肢短,打不过这么多好汉,不动手又很没有面子,用力锤了几下那宽厚的肩头——手疼!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手蹬脚刨,鲤鱼打挺,那汉子显然没抱过孩子,差一点就把他摔了。


    “放下来。”中年人面带笑意。


    平安稳稳落地,只见华丽的包厢之中,各色菜肴依次上桌,店老板亲自端着花钿髹漆托盘进来,上头盖着覆盘盖,不知里面是什么好吃的……


    他回过神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被绑架了。


    “本以为你是特别平易近人的好官,大叔,你太让我失望了,不但绑架良民,还如此铺张,不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吗?”


    一旁的吴用简直替他捏一把汗,什么你啊我啊,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圣驾面前这么说话了吧?


    皇帝笑意不减,大喇喇坐在主位上:“请你吃炙羊排。”


    盘盖打开,里面是一块块热腾腾的泛着金黄的烤羊排,滋滋冒油,满室焦香。


    店老板又介绍起炙羊排的复杂工艺来,哪些药材去膻,哪些佐料入味,哪里的羊羔肉嫩,什么碳,什么火,什么油……各有讲究。


    “……”平安道:“我可以原谅你半个时辰。”


    第77章 第 77 章 焦点转移大法


    三楼临窗的雅间, 将明时坊鳞次栉比的街道尽收眼底。


    中年人凭栏远眺,看着贡院大门前的广场上,各省的旗帜在早春的寒风中飘摇。


    贡院三声炮响, 龙门已开,举子们以省为单位缓缓走进贡院,正在验明正身。


    今年是景熙四年,他登基的第五个年头, 每一场抡才大典,他都会亲至贡院,京察之后必然出现大量职位空缺,他无比渴望人才。


    这家的炙羊排果然名不虚传,外焦里嫩,香而不膻, 可惜平安牙口不好,啃得口水唧唧也没啃下几口肉来。


    吴用看不下去,用一把短小的刀剔下来喂他。


    “谢谢老爷爷。”平安道。


    吴用无奈道:“嘿, 您可真会论辈分。”


    平安想着, 一会儿也要给祖父祖母点一份, 再多点一份打包回家给爹娘尝尝。


    “大叔, 虽然羊肉很好吃, 但还是劝您不要顶风作案。”


    “诶呦祖宗。”吴用忙不迭将剃下来的羊肉喂进他嘴里:“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这次京察力度空前, 连我小孩子都知道。”


    嚼嚼嚼……


    “虽然您跟我二师祖是朋友, 但我二师祖很公正的, 不会顾念私情的。”


    嚼嚼嚼……


    真香!


    “我怕什么, 我家的银子又不是贪墨而来。”皇帝道。


    “我爹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这层楼十几个包厢,大包二十五两,中包十八两,小包十两,没有三百两是包不下来的。谁家好人花三百两银子看举子搜检呀?即便您钱多得花不完,这种时候也应该避避嫌,为底下的官员作表率嘛。”


    吴用又喂了他一大口:“看把你操心的。”


    “嗯,说的有理,我以后注意。”皇帝点头道。


    平安不再说话,专心享用美食。


    “你二师祖……”皇帝道:“我很担心他。”


    平安笑道:“最近大家都在担心自己,难得有人担心他。”


    皇帝道:“他这次京察动作太大,眼见着要遭人攻讦,只怕在京城待不下去了。”


    平安道:“您官比较大,跟皇上说说,别让他走。”


    “舆情汹汹,皇上能堵得住御史言官的嘴吗?他又是个耿介且重惜名节的人,一旦遭到弹劾,必然会上书请辞,以示自己不恋权位,皇帝也只能留他三次。”


    因为大庸特殊的科道制度,自建国以来,七品给事中搞倒的大人物还真不少。


    平安不假思索道:“舆情很好处理的,可以用焦点转移大法。”


    皇帝回头细听:“这是何意?”


    平安道:“就是爆一个更猛的料把御史言官的注意力转移开。”


    这话不知怎么戳中了吴用的笑点,咯咯咯笑了几声:“可爱。”


    皇帝却将目光转回窗外,陷入思考。


    “诶呀!我祖父祖母还在楼下等我。”平安总算想起来了。


    皇帝给吴用递个眼神,吴公公便遣了两个侍从下去说明,让二老不要担心。


    ……


    两个魁梧大汉立刻下楼,见二老果然急坏了,拱手抱拳道:“二位久等了,孩子在我们手上,不……”


    话还没说完,陈老爷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哆哆嗦嗦地说:“原来是道上的兄弟呀,不知我儿做了什么得罪了诸位,我先替他赔个不是,所谓祸不及妻儿,你们别动孩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倾尽家财也一定满足。”


    对方可是有编制的锦衣卫,闻言皱着眉头将手抽出来:“我们要你钱干嘛?”


    陈老爷心想,不要钱就更麻烦了:“这样吧,你们拿我这把老骨头,把我孙子换出来,我儿是个孝子,一定会满足你们的,孩子太小了,胆子又小,你们把他放了吧。”


    “他胆子小?”那锦衣卫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他,胆子小?”


    ……


    “我胆子小,不想学。”平安道。


    “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皇帝道:“骑射是一门很必要的学问。”


    皇帝最近开始关注他忽视三年的小儿子,这孩子既没有他大哥的夙慧,也没有他三哥的稳重,他……还算瓷实。


    所以他想,可以教他弓马骑射,强健体魄,磨炼心智,免得总像粮仓里逃出来的小耗子,堂堂皇子,怎可做畏畏缩缩小人之态呢?


    平安这孩子他是真喜欢,敢朝他翻白眼,敢说他顶风作案,若能跟“胆小怯懦”的珉王结个玩伴,必然是极好的。


    骑射虽然好玩,但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我补习班已经很多了,每天早上都起不来。”


    “补习班又是何意?”皇帝不解。


    “我爹每天带我读书,但他只教《诗经》、《易经》和《尚书》,他忙起来,就送我去大师祖家学《礼记》和《春秋》,每当休沐还会送我去二师祖家练字,晚上还要温习旧书。”


    残忍程度连皇帝都听不下去了:“我大雍素来以专经取士,没有几个名士大儒是通习‘五经’的,你爹对你期望颇高嘛。”


    平安脑袋一下子支棱起来:“专经取士?”


    皇帝微微颔首。


    “只需要读一本?”


    “那倒不是,最好还是通读,但只专攻一本。”皇帝道。


    平安拍案道:“真是人心险恶!”


    “诶呦祖宗……”吴用又替他捏一把汗,怎么还敢在圣驾面前拍桌子了。


    平安太愤怒了,就好比有人把他的课本全改成了全文背诵,还骗他所有人都是这么学的。


    皇帝皱眉咋舌,一个读了这么多年书的孩子,竟不知道科场最基本的规则,可见他身边都是一群多么处心积虑的老神童啊。


    不过经他这么一挑拨,这孩子果然把“绑架”的事给忘了,这就是他所谓的“焦点转移大法”吧。


    “谢谢大叔款待,我要走了,回家找我爹理论理论。”平安道。


    “急什么,打包两份羊排带走。”皇帝道。


    店老板笑得像一朵绽开了的牡丹花,立刻亲自去办。


    平安连吃带拿,怪不好意思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硕大的棒棒糖,非要他收下,留个念想。


    皇帝莫名其妙的收下了。


    “大叔再见。”平安道:“等您走的时候,我去送您。”


    吴用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你要把他送哪去?”


    “致仕啊,您不是快致仕了吗?”平安道。


    吴用无语了……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只打了个哈哈,店老板便提着个大漆八角食盒走进来,亲自送平安下了楼。


    陈老爷还在跟那两个锦衣卫称兄道弟。


    “祖父。”平安朝他打个招呼,进包厢找祖母。


    “诶。”陈老爷应一声,回头继续跟人家掰扯,良久才发觉刚刚路过的好像是他孙子。


    两个锦衣卫这才松一口气:“得,老爷子,完璧归赵,我们回去交差了。”


    陈老爷捏一把汗,忙回包厢看孙子去。


    老两口拽着他的胳膊看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像在转一只陀螺。


    ……


    陈琰回家时,平安正坐在大门槛上,整个娃怒腾腾的,不知谁惹到了他。


    陈琰问他缘由。


    平安反问他,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五经’只需要专攻一门。


    陈琰道:“确实有很多投机之人,只钻研‘四书’和‘专经’,然后背上几篇程文范墨,就去应考了,如果运气特别好,未准能中个秀才。”


    陈琰说着,拉起平安的手进了大门,循循善诱:“平安,你愿意做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还是投机取巧之徒?”


    “投机……”平安看看老爹不太慈祥的脸色,不情愿地说:“真才实学的人。”


    “所以,你要读的可不止‘四书五经’,还有前朝诸儒、三代两汉、三通四史、历代古文……”


    “……”


    平安气呼呼往屋里走:“早知道就不问了。”


    ……


    三月初,会试还未张榜,京察的结果就已经公布了。


    按照祖制,四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亲自裁决,首辅林荣兴赐致仕荣归,次辅吕畴晋升中极殿大学士,位列首辅,同时令礼部尚书徐谟、礼部侍郎王时来、兵部侍郎陆昉入阁。


    这三位是皇帝亲自挑选出的精明实干之人。


    户部尚书、右侍郎降调他用,擢升户部文选司韩让为右侍郎。


    其余上层官员变动并不大。


    五品及以下京官,由吏部和都察院考察,因贪墨、罢软、不谨、浮躁等原因降调甚至罢黜者,多达一百一十七人。


    科道言官按例由皇帝亲自考察,无奈这些人清正廉洁,“业绩斐然”,最终只外放了两个给事中作罢。


    言官们却不肯善罢甘休。


    这次京察过于严苛,郭恒又向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让他们怀疑这次京察的公正性。


    更重要的是,大雍连宰相都不能有,何况权臣?


    他们不能允许任何一个官员权尊势重、一手遮天,这是六科存在的意义。


    正当给事中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朝中又爆了一记重雷。


    都察院御史联名弹劾吕畴之十七条不法事。


    整整十七条,能干的坏事都被他干尽了。


    他们这才发现,朝中不但出现了权臣,还出现了奸臣,奸臣吕畴还当上了首辅!


    于是四十名给事中以团购价买下了四十口棺材,横在自家的院子里,对吕畴发启了猛烈的攻击。


    正在家里写辞呈的郭恒惊讶地发现,被弹劾的居然不是他。


    他就这样被华丽丽的遗忘了……


    而刚刚坐上内阁第一把交椅的吕畴,椅子还没坐热,就被言官们连番轰炸撵回家去。


    他要上折自辨,同时也要上书辞职。


    可他上一次,皇帝驳回一次,驳回一次,他就被弹劾一次。


    “三辞三留”之后,被玩坏了的吕畴上了第四份辞呈,结果不但又被皇帝驳回,还被赏赐了二十两白银和一道口谕。


    皇帝说,要跟他成就一段云龙鱼水、君臣相得的佳话。


    吕畴都快崩溃了,你跟我一个贪官污吏做什么佳话?!


    这下可好,险些被言官们骗到左顺门打死。


    皇帝以宫中斗殴为由廷杖了十二名言官,硬将吕畴留在了京城。


    为此,皇帝还派遣很受文官拥戴的璐王,去六科廊探望抚慰,言辞恳切,声泪俱下,请他们顾念大局,理解陛下的用心,不要再跟吕畴过不去了。


    这是璐王的强项。


    吕畴不是郭恒,若为了郭恒廷杖言官,郭恒会第一个站出来劝谏他保护言路,然后毅然请辞。


    吕畴不一样,皇帝要留他,他只会谢主隆恩的留下,从此为皇帝马首是瞻。


    新提拔的三位阁员毕竟需要时间熟悉阁务,建立人脉,贸然将内阁成员全部换掉,的确会出乱子。


    吕畴是小人不假,但老马识途,有政务经验,也有自己的人际网,从他举荐韩让开始,皇帝便看到了他的价值。


    而刚刚经历一场折磨的吕畴,完全将皇帝当成了救世主,注定会夹着尾巴做人,不但团结帮扶新同事,还会纠正冤狱,献言献策,举荐人才,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皇帝也不怕他陷害忠良,他这种人,只要是皇帝喜欢的忠良,他都会上赶着巴结,只要是皇帝想惩治的人,他必定不遗余力,积极落实。


    从前为了巴结先皇,他可以整治忠臣,如今为了巴结皇帝,他也可以惩治奸臣。


    所谓以贼平贼,以奸惩奸,事半功倍。


    皇帝也很清楚,这种人用久了容易上头,所以选择吕畴而非姚元锡的第二大原因——他是老来子,双亲九十岁高龄,十年之内大概率要回乡丁忧,到那时,新的内阁已经步入正轨,也是“过河拆桥”的最好时机。


    平安在翰林院里听八卦,听得一愣一愣。


    天塌了!《奸臣传》里唯一的真奸臣当了首辅。


    他不禁反思,自己的存在到底是改变这个世界,还是毁灭这个世界的?


    第78章 第 78 章 谁拐带着皇帝不学好?……


    翰林院, 郭恒在签押房里喝着茶,看平安握着个雏鸡蛋写字。


    一派安静祥和,岁月静好。


    其实他早就让家里开始收拾行李, 准备直面京察后的暴风雨了。可是这几天外面狂风暴雨,皇帝在争,御史在吵,言官在骂, 内阁乱成了一窝粥,还险些血溅左顺门,一切热闹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在无人问津的签押房里静静地喝茶办公带孩子,还有些不习惯。


    “手腕用力,力透纸背。”郭恒适时指点。


    “啪”地一声,鸡蛋碎了, 蛋液流出来,黏糊糊流了满纸。


    “透纸背了,二师祖。”平安一脸无辜。


    郭恒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遣一个书吏来帮他收拾。


    “这样太浪费了, 还是烤了吃比较划算。”平安道。


    “明天用熟鸡蛋, 写完给你填肚子。”郭恒无奈道。


    那书吏擦净桌面, 忍着笑退了出去。


    郭恒让平安洗净双手, 从案头翻出一张薄薄的纸:“拿给你爹。”


    平安一看, 原来是吏部的任命书, 陈琰升翰林院侍读学士, 充经筵日讲官, 补国子监司业。


    正五品国立大学副校长。


    正五品,是韩让走了二十多年的路。到了老爹这里,景熙二年的状元, 景熙四年初就连升三级。


    果然,经过他不懈地努力,老爹升得更快了……


    不过对于老爹的顽强程度,平安已经很习惯了。


    二堂中的同僚们纷纷庆贺陈琰超脱苦海,不必再继续苦熬了。


    陈琰开坊的消息,与陈敬时会试取中的消息是在同一天,陈敬时高中第三十七名贡士,可以准备参加殿试了,而殿试不黜落,可以说已经是一名准进士了。


    双喜临门,前来道贺的同乡同僚络绎不绝。


    第二天,小郑先生郑行远也亲自上门,他考中了会试,一百八十六名。


    这天过后,不少同僚向陈琰打听,平安还缺西席吗?他们有亲朋是落第举子,学问扎实,甚至可以不要束脩。


    陈琰只好婉言拒绝,孩子太顽皮,等闲西席管不住云云。


    平安笑道:“他们倒不如说来拜师的,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陈琰问他:“你要教他们什么?”


    “我能教的东西,在书本上可学不到。”平安眼睛亮晶晶的:“爹,林阁老什么时候回乡,我答应去送他的。”


    “呃……林阁老……是京城人士,不用回乡。”陈琰心想,这真是扯一句谎要用十句谎来圆啊。


    ……


    京察之后,两京官员或优诏褒答,或降调他用,大量空缺亟待填补,像陈琰这样连升三级的不在少数。


    皇帝用了三年半的时间,革除弊政,整顿吏治,使陈腐已久的朝廷开始焕发新的生机。


    西长安街,璐王府。


    两位王府讲官及一位身穿湖绸道袍的中年人,在殿中按序就坐。


    淫雨霏霏,璐王姗姗来迟,三人忙起身向他见礼。


    宫人上前为璐王擦拭身上沾染的雨水,璐王笑容和煦:“徐师傅,周师傅,姚师傅。”


    那中年人正是被罢斥的前内阁次辅姚元锡,他逗留京城并未返乡,已有小半年了。


    另外两位,一个是新任次辅徐谟,一个是王府侍讲周沂。


    璐王一摆手,太监宫人便放下手头事由,有序退出大殿。


    四人重新就坐,除了干瞪眼,就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过了良久,徐谟突然道:“满以为这次志在必得,谁料陛下出其不意……”


    姚元锡打圆场道:“官居一品,位列次辅,也不算失败,无非是多熬上几年。”


    说到此处,徐谟表情嫌恶,不是针对姚元锡,而是想到要在吕畴这种卑劣小人之下行事,喉咙里像梗了一块鱼骨。


    徐谟理政能力一流,如今又是清流之首,以礼部尚书入阁,本以为吕畴那样的小人必不为皇帝所容,首辅之位势在必得,谁料陛下竟将他留在了内阁。


    科道弹劾他,徐谟站在桥上观船翻,谁料这船不但没翻,还撑得有声有色。


    据说吕畴私下里对着皇帝声泪俱下,痛陈过往,皇帝好言抚慰:昨日之日不可追,改了还是好同志。


    吕畴擦干眼泪,转身就在首辅值房雪白的墙壁上挥毫泼墨,写下他的政治宣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并因为不怕弹劾,吕畴得到了一个十分贴切的绰号:吕棉花。


    弹不坏。


    败给贤者,徐谟并不会心有不甘,可败给一团烂棉花,却令他骨鲠在喉。


    璐王歉意地看了徐谟一眼:“父皇做此决定之前,我也曾苦苦相劝,痛陈利弊,可圣心执意如此,想必有自己的考量吧。”


    姚元锡闻言叹道:“殿下贤德,但也不要总为朝事激怒陛下,上次东厂之事,就已经惹得陛下不快了。殿下毕竟跟臣子们不同,我等至君上以尧舜,是匡正社稷之责,殿下身为人子,孝道是第一位的。”


    璐王一脸坦然:“没办法,君臣父子,总要有个先后,何况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也是人子的本分。父皇圣明烛照,相信有朝一日会明白本王的苦心的。”


    徐谟喟然一叹:“殿下至纯至孝,乃社稷之福。”


    送走三位老师,璐王府长史陈敬茂走进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


    “郭恒此人,还真是老树盘根,极难撼动。”璐王道:“而且我低估了父皇。没想到,他连吕畴那样的小人都容得下。”


    “君子有君子的长处,小人有小人的用途。只是咱们这位陛下沙场上滚过来的,向来眼里不揉沙子,最近倒像换了个人似的。”陈敬茂道:“是不是宠信了什么人?”


    璐王摇头道:“不曾听说与谁走得很近。”


    “那就奇怪了……不过姚阁老有句话说得对,殿下不要总捡陛下不爱听的说,下头还有一位珉王呢。”


    “这你就不懂了,父皇向来情理分明,从不以个人好恶评判大事,讨他欢心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而且,人总要有缺点,才能让人放心。”璐王道:“不过你们说得也对,如能‘忠孝两全’自然更好。”


    “是极。”陈敬茂道:“不过,殿下素来礼贤下士,为何不拉拢郭恒,而要将他赶出京城呢?”


    璐王脸色一沉:“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


    ……


    殿试开考的时间,恰好是陈琰去国子监走马上任的日子。


    陈琰只能再次遗憾不能亲眼目睹小叔受苦了。


    他上午去吏部报道,下午去国子监上任,注定要耽搁一整天的,如果顺利的话,兴许能赶上去承天门接人。


    国子监祭酒叫钱士璋,是一位温厚的上司,爱和稀泥的老好人,陈琰跟他对话,总是不可抑制的想起亲爹陈老爷。


    固然,陈老爷的学问及不上人家万一,但陈琰想,这对朝廷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正如眼前的钱祭酒,陈琰十分好奇他是如何躲过京察的,毕竟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国子监的名声一年不似一年。


    陈琰自顾腹诽,钱祭酒自顾接着说话:“咱们国子监的生员,主要分四种:举监、贡监、荫监、例监。第一种自不必说,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响鼓不用重锤:第二种也不必说,学问平平,来混个出身,不必在课业上多做要求:后二者更不必说,三品京官及勋戚子弟,捐银入监的民生,家里找个地方看孩子的,圈起来别出事就好。”


    “……”


    陈琰无言以对,这也不必说,那也不必说,要你这个祭酒做什么呢?


    眼见着以后的日子要比翰林院还要清闲,陈琰自嘲笑笑,随着钱祭酒继续往敬一亭走。


    钱祭酒果然喜欢早退,匆匆向陈琰介绍完国子监的基本情况,就准备跑路了,临出门前还向陈琰介绍了长安街上的一家鸭油火烧。


    谁知一只脚还没踏出门槛,就遇到了传旨到太监。


    “诶哟钱大人,您这打算上哪去?”太监笑吟吟的,显然抓他的包也不是一两次了。


    钱祭酒一味尴尬地笑,缩回脚来,跟陈琰一起接旨。


    这回是口谕,皇帝招陈琰即刻觐见。


    陈琰遂跟着太监进宫,来到乾清宫旁边的庸肃殿,这里还侯着几位大臣。


    陈琰依次见礼,众人知道他官阶虽小但炙手可热,也都十分客气。


    如今陈琰已不是伴随君侧讲经拟诏的修撰了,听说皇帝召集阁老和六部堂官们正在商议军国大事,他得在此排队等候召见。


    不知等了多久,官员们依次觐见,速度很快,须臾就轮到了陈琰。


    陈琰入内,大礼参拜。


    “起来吧。”皇帝的目光从满桌奏疏中抬起来:“陈卿去国子监上任了吧,感觉如何?”


    陈琰实话实说道:“乏善可陈。”


    皇帝朗声笑道:“果然还是那个陈彦章。”


    陈琰只是颔首,他心知皇帝耳聪目明,有了解他的个性,眼下既没有外人,粉饰遮掩才是多余。


    “国子监乃为国养才之地,遥想开国之初是何等盛况,而今已经衰落成了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鬼样子。”


    陈琰闻言,暗道不好,可他根本无力阻止。


    果然,皇帝图穷匕见:“朕欲整饬国子监,恢复国初风貌,将这个重任交给你,彦章,不要让朕失望。”


    “……”陈琰为难道:“陛下,臣只是个司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哪有副职挑大梁的道理。


    皇帝没有怪他推诿,只是笑道:“知道朕为什么留着钱祭酒吗?”


    “陛下圣心独裁,臣不敢妄测。”陈琰道。


    皇帝道:“朕本想将国子监全权交给你,谁知几位阁老同时反对,哪有二十多岁的国子监祭酒?朕一想也是。你及第刚满两年,确实太年轻了。”


    “所以朕思来想去,决定留下钱祭酒,把他挂在那儿,既可以帮你挡刀,又不会对你造成掣肘,也算废物利用了。”


    陈琰:“………”


    是谁拐带着皇帝不学好,一国之君怎能说出这种话呢?


    要弹劾一下吗?


    算了,趁机提点要求才是要紧事。


    第79章 第 79 章 麻烦得很!


    “恕臣不敢奉诏, ”陈琰道,“除非陛下答应臣几个条件。”


    皇帝颔首道:“说罢。”


    ……


    天近黄昏,平安裹着个毛绒滚边的小披风, 等在承天门外。


    酉时末刻,中鼓声响,便有零星几个贡生从宫里走出来,果然有陈敬时的身影。


    “小叔公!”平安跑上前去, 拉住他的手。


    正说着话,就遇到了小郑先生,平安兴奋极了,忙拉着他们相互引荐。


    两人序了齿,寒暄几句,便没了话题, 平安见有点冷场,问小叔公:“考得怎么样?题难吗?”


    陈敬时道:“太简单,白准备这么久。”


    小郑先生脸都白了, 四下路过的贡生纷纷朝他侧目……


    “小叔公, 小点声, 搞到别人心态了。”平安提醒道。


    陈敬时正是有意作弄别人, 笑了几声, 问平安:“烤鸭还是涮羊肉?”


    平安想了想:“烤鸭吧。”


    陈敬时叫郑先生赏光, 郑先生家里有双亲在等, 只好婉言推拒了。


    于是平安跳上马车, 打道回府, 接全家人吃烤鸭。


    几人来到京城最大的烤鸭店,热腾腾的烤鸭都上桌了,平安这才想起:“诶呀, 我爹让我去国子监接他!”


    林月白道:“怎么不早说?”


    “我一高兴就给忘了。”平安道。


    林月白忙遣阿祥赶紧去国子监接人,一边数落平安:“你可真行,有了烤鸭连亲爹都能忘。”


    平安狡辩道:“大伙不是都没想起来吗?”


    林月白嗤嗤笑着:“也是。”


    结果阿祥独自回来:“国子监的书吏说,大爷进宫了,还没回来。”


    林月白便让阿祥带着车夫再去承天门外等。


    ……


    乾清宫,东暖阁。


    陈琰抄手并袖,侃侃而谈。


    “这些年财政紧张,捐监泛滥,是生员良莠不齐的主要原因,伏祈陛下下旨停止纳银入监。


    “地方贡举监生,多是将年老、中平的生员举荐进京,将优秀的生员留在地方参加科举,陛下宜命各地额外选举品学兼优的人才进京,年龄限制在四十岁以下,并额外举行贡举考试,考试通过者方能入监,黜落者遣送回乡。


    “监中无论官生民生,都当一视同仁,统一归绳愆厅稽察管理……”


    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问身边记录起居注的官员:“这是第几条了?”


    官员数了数:“回陛下,第十九条了。”


    皇帝无奈道:“陈卿家,你索性重修一部《会典》吧。”


    “臣修不了《会典》,”陈琰恭声道,“但陛下若能答应,臣愿立军令状。”


    ……


    次日,陈琰回到国子监,直入三堂自己的签押房,两名书吏正在整理书籍和前任司业离任时堆积的文移,见到他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见礼。


    陈琰只是微微颔首,便坐下来,要来去年的集愆簿开始翻阅。


    一刻钟后,他被监生们胡作非为的记录气得摔了簿子,又叫来监丞,向他询问各项日常事务的处理。


    一边问,一边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案牍。


    那监丞瞠目结舌地看着陈琰用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公文,然后取一根趁手的毛笔,一边批复,一边问询,一边听他回话。


    一心多用,每一件事都处理的清晰明确,批完一本,就往案头扔一本,直到堆成山一样的桌面再次变得整洁。


    谁说翰林老爷清贵懒散,眼前这位办事效率也太惊人了,监丞用手往下巴上一托,手动阂上惊讶的嘴。


    陈琰没有一句废话:“叫各堂的学正、博士、助教放下手头事由,到敬一亭议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眼看就要烧起来,除了优哉游哉的钱祭酒,上上下下皆不敢怠慢,迅速来到祭酒办公之所——敬一亭。


    敬一亭里只留了两个书吏,说钱祭酒在后头遛鸟。


    陈琰心中暗叹,皇帝说的倒是轻巧——把他挂起来——一滩烂泥如何挂得住?


    不过陈琰向来懂得变通,挂不住,那就糊到墙上好了。


    他扔下一屋子下属,亲自去后面找上司,却只见两棵皂荚树之间拉起一条绳子,上头挂着一对云雀、两只百灵、一只碎嘴子八哥,他心想,这要是让平安看见,能蹲在这树下看半天。


    “钱大人,百灵不能和云雀养在一起。”


    陈琰突然出现,倒把钱祭酒吓了一跳。


    “想让它学山雀,就去山雀林子里溜,云雀口快,带坏了百灵的口。”陈琰又道。


    钱祭酒仿佛白日撞鬼:“状元公还是养鸟的行家。”


    陈琰并袖一揖:“谈不上,但家父确实是半个行家,改日给大人引见一下。”


    钱祭酒捻须朗笑:“甚好甚好。”


    “下官替大人召集一班同僚在敬一亭议事,还请大人拨冗前去。”陈琰道。


    钱祭酒心知他新官上任,必然要在下官面前摆摆谱,便欣然应道:“好说好说。”


    他将鸟笼挂好,一边洗手一边问:“陛下昨日因何事召你?”


    “陛下欲整饬国子监,恢复国初盛况。”陈琰道。


    钱祭酒不以为意地笑笑。


    陈琰接着道:“下官在陛下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如在后年的秋闱中,监生中举的比例达不到十人取一的话,下官愿陪大人领廷杖三十,并引咎辞职。”


    “你等会儿……”钱祭酒笑容尽失:“谁陪谁?”


    “下官陪大人啊。”陈琰道。


    钱祭酒那双小眼睛陡然瞪得溜圆。


    “大人公允仁慈,体恤下属,下官愿与大人共进退。”陈琰笑道。


    “不是……”钱祭酒登时就急眼了:“哪有人替上司立军令状的?!”


    陈琰不温不火:“大人,下官是后学末进,曾听闻先帝在时,京中官员行事只需因循旧例,日子十分舒坦,可如今已不是当年,连吕阁老都洗心革面了,朝中乏人,陛下求贤若渴,大人觉得,陛下会放任国子监继续堕落下去吗?”


    钱祭酒底气稍显不足:“也没那么烂吧……我觉得。”


    陈琰从袖中掏出一本集愆簿,翻也不翻,直接背出来:“去年四月十七日,例监生四人当街斗殴;五月八日,例监生七人外出狎妓;七月十四日,荫监生三人辱骂师长;七月二十八日,例监生八人于监舍中聚赌……钱大人,还要下官继续说吗?”


    钱祭酒擦擦额头的汗。


    “国子监到了这个地步,陛下还能给你我戴罪立功的机会,已然算是宽仁了。横竖都是要担责的,此时不提要求,什么时候提呢?”


    陈琰话说得好听,但他是新调来的官员,既往的罪责与他没有半文钱关系,钱祭酒只要不傻就听得明白,这个机会是给谁的。


    他抖着手啜一口茶水:“彦章言之有理,是老夫蒙昧愚钝,以后还要劳你多上心呀。”


    “是下官的本份。”陈琰道;“既然大人赞同下官的提议,那就开始议事吧。”


    “诶,好。”


    ……


    他们回到敬一亭,钱祭酒在众人的目光中落座,陈琰也坐在一旁。


    一众属官朝陈琰下跪参拜。


    谁料陈琰低声喝止:“学官于衙署之中不必跪拜,以示尊师重教,你们没读过《会典》吗?”


    马屁拍马蹄子上了,众人噤若寒蝉。


    “我是谁,想必不用多说,圣恩破格超擢,就是让本官辅助钱大人,改善国子监现状的。”


    钱祭酒不迭点头:“嗯,对。”


    陈琰道:“方才钱大人与下官通过气。各堂从即日起,举、贡、荫、例四类监生,全部按照学规训条出勤坐监,统一归绳愆厅管束,不得缺勤,告假不得超过三日。


    钱祭酒:“啊,是。”


    “钱大人反复强调,监生不论出身均要一视同仁严加管束,再有胡作非为者,一律依学规处置,该打的打,该黜的黜,该送官的送官法办。”


    钱祭酒:“唔,善!”


    “不管出身如何,入监既是进学,读书就要有读书的样子。若有人非要自轻自贱、自暴自弃,那就另寻他处,不要留在此地坏我国子监的名声!”


    整个议事,钱祭酒共说了不到十个字,余下属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好恭声应是。


    陈琰的到来,给这座气派的官学笼上一层乌云。


    一时间,各堂博士、助教严抓课业堪比酷吏追比钱粮。


    钱祭酒又令监丞日夜赶工,将监生自入监以来所犯过错系数列出,一条一款的处置。


    绳愆厅日日大门紧闭,里面传出痛呼哀嚎之声,监生们各个噤若寒蝉,国子监的气氛仿佛一夜之间回到开国之初。


    监生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弹劾钱祭酒和陈司业的奏疏也如雪片般飞进内阁,都察院召二人谈话,发现他们所行之事皆遵照法典,没有一丝一毫违规。


    陈琰放出话去,祭酒大人有言在先,开国之初有监生不服管教而生事,太*祖下令在国子监门口矗一根旗杆,将监生头颅砍下挂在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这下连怨声都不敢有了,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别说辱骂师长了,馔堂里打饭的杂役手抖都不敢吱声。


    ……


    三月二十五日,累日以来的春雨终于停歇,阳光透过薄暮,唤醒了宫墙内的飞檐走兽。


    这是每三年一度的举世瞩目的时刻,来自两京十三省各地数万万学子,经过严苛的层层筛选,仅剩三百余人站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景熙四年的新科进士。


    文武百官分列于丹陛两侧,听鸿胪寺的官员宣读名次。


    不出意外,陈敬时考取了二甲第三十六名。


    陈琰唇角微抿,相当靠前的名次,当然,比他这个状元还是逊色一些啦。


    御街夸官之后,平安和祖父祖母重新回到承天门外,不但接到了小叔公,还碰到了陈琰。


    陈琰一身红色朝服,三梁冠,银钑花带,满目喜色。


    叔侄二人相视无言,想到三年前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又各自有些怅然。


    平安不由想起那句话,正义只会迟到,但从不缺席。可是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靡费的光阴谁来补偿?受伤的心灵谁来慰藉?


    回家的路上,平安将小叔公的进士巾戴在头上玩,看着车窗外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他又重新高兴起来。


    “小叔公,我以后要做一个明辨是非的好官,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让好人受委屈!”


    陈敬时性子洒脱,被革除功名未必显露痛苦,金榜题名也未必欣喜若狂,平安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儿,倒让他眼眶发红。


    回到家里,陈敬时作赋一首:“兴家之子,如待琢璞玉,其质纯美,其性坚韧,其实……”


    余光一瞥,见一只沾满墨汁的小爪子伸向他新得的《牧牛图》。


    “陈平安,不要动那幅画!”


    随着他一声断喝,“兴家之子”如一阵疾风,掀飞他满桌纸张,消失在大门口。


    陈敬时重新提笔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其实,麻烦得很!


    第80章 第 80 章 大叔,快来救我!


    陈琰公事繁忙, 早出晚归,一个多月没在家里吃饭了。


    这天是他的生辰,平安乘车来到安定门内的崇教坊, 路过一道写着“集贤街”的牌坊,国子监和孔庙都在这里——祖母遣他来给老爹送吃食。


    国子监大门敞开,没有军卒把守,书吏认识陈琰的长随阿祥, 便殷勤地迎上来:“是陈司业家的小衙内吧?”


    平安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今日大讲,陈司业在明德堂讲《四书》,小衙内是去听讲,还是去签押房等?”


    “我不去听讲!”平安断然拒绝。


    书吏接过食盒:“那小人带您去三堂。”


    平安便跟着他穿过一座琉璃牌楼,夹道的古槐遮天蔽日,平安左顾右盼, 两边是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


    三堂为敬一亭,分别是祭酒和司业的办公之所。


    老爹的签押房里干净整洁,窗明几净, 平安翻出一个干净的木盒, 往里放了一把糖果, 摆在案头, 然后坐在老爹的椅子上晃啊晃。


    他哪是坐得住的性子, 没一会儿便开始在屋里转圈, 从屋里转到屋外, 书吏眨个眼的功夫, 人就不见了……


    敬一亭外的回廊传来阵阵鸟鸣, 平安闻声找过去。


    只见廊下挂着一排鸟笼,一个四十多岁身穿着短衫、挽着衣袖和裤腿的大爷正在摆弄一口大缸,缸里放了一只“油葫芦”, 顶上还挂着一只百灵,油葫芦叫得凶,百灵也跟着叫。


    平安觉得有趣,揣手坐在旁边看。


    好一会儿,钱祭酒才发现廊下蹲着个漂亮娃娃。


    他也不惊奇,国子监门禁不严,还当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调皮溜进来玩的。


    “大爷,”平安昂着脑袋,“我看您的养法,跟我祖父不一样。”


    “哦?你祖父是如何做的?”钱祭酒问。


    “他会用等身高的笼子养着,再雇两个人抬着遛,让百灵绕笼飞鸣。”平安道。


    “嚯,一听就是南派富人家的养法,咱们北方人专养净口的‘十三套’……”钱祭酒顿了顿:“不跟你小孩子说这个,玩物丧志。”


    “大爷您真厉害,您是国子监的官员吗?”平安问。


    “我姓钱,乃此间祭酒……家的老仆,专给他老人家养鸟的。”


    钱祭酒见小孩瞠目结舌的表情,忽然有点臊得慌,信口开始胡编。


    “原来如此……老钱,我舅舅给我的油葫芦叫声很亮,您要是用得上,可以借给您。”平安道。


    正在喝茶的钱祭酒险些呛着。


    冠礼之后,人皆称其表字,以示对父母的尊敬,做官到一定品级,还会给自己取号,以示对师长的尊敬。可无论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他这辈子也没想到有人会叫他“老钱”。


    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赶紧叫人送走。


    平安笑吟吟道:“我叫平安,我爹是这里的司业。”


    钱祭酒:“……”


    送不走了。


    “小衙内,”陈琰的书吏在远处喊:“陈司业叫你去彝伦堂。”


    平安答应一声,对他说:“老钱,我爹叫我了,回头再说油葫芦的事,咱们以后有得是时间一起玩儿!”


    “大可……”钱祭酒对着他的身影道,“不必。”


    话音儿还没落,小孩已经“噔噔噔”跑出去好远了。


    他不禁头疼耳鸣,怪道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大神仙还在国子监“作威作福”,这又来了个小神仙,想是前半辈子过得太舒服的缘故……


    念及此,他又松弛下来,舒服都舒服过来了,余生补偿一下也是应该的,当一天祭酒遛一天鸟,何必想那么多。


    那书吏领着他回到签押房,一口一个“小衙内”,叫的他觉得不当个纨绔子弟怪对不起人家的。


    老爹已经摆开食盒里的菜肴,在签押房等他了。


    书吏殷勤地接过平安脱下的衣裳,挂在一旁,才退出去。


    “爹,国子监果然是很有些学问的地方,他们对我特别好。”平安道。


    “嗯,他们待人一向客气。”陈琰道。


    “廊下那个遛鸟的大爷,看上去都很有学问。”平安又道。


    “遛鸟大爷?”陈琰心想,当然有文化了,那是三十年前的老探花。


    不过他很了解儿子,如果对他说,那是某某年的探花,他一定会说:“探花也遛鸟,祖父也遛鸟,那不如直接成为祖父。”


    所以陈琰选择不提这茬。


    用罢中饭,陈琰带着他四处逛逛,六堂的监生们已经开始背书,井然有序,经过彝伦堂东侧的绳愆厅,里面却传来阵阵惨呼,伴有夏楚加身的声音。


    平安汗毛倒竖:“爹,有人在里头打人。”


    陈琰煞有介事道:“是啊,祭酒大人严厉,监生犯了学规,就会被抓起来挨竹蓖。”


    “啊……”平安道:“他们爹娘不管吗?”


    “监生中年纪最小的也有十六七岁了,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陈琰道。


    “哦。”平安记住这件事了,以后说什么也不能进国子监,这里的校长可太凶了,不像他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回到签押房,陈琰让他去内间的小榻上眯一会儿,下午有了精神好做功课。


    平安仍心有余悸呢,趁着签押房没人,小声在陈琰耳边问:“这个祭酒比二师祖凶多了,爹在这种人手底下做事,很不自在吧?”


    陈琰故意逗他:“上官严则属下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安叹了口气,难怪说副职都是牛马呢。


    “他会像杨贯一样欺负您吗?”平安想了想:“再把他搞走怎么样?”


    陈琰险些噎着,赶紧解释道:“放心吧,没人敢欺负你爹。”


    可是平安已经不信了,尤其是在吃到馔堂里的饭菜之后。


    晚上回家,平安对着祖父祖母娘亲小叔公一顿抱怨,老爹在国子监简直不是人过得日子,上司可凶可凶,饭也很难吃,简直是他吃过的所有衙门里最难吃的工作餐。


    说到工作餐,最好吃的当属吏部,食材虽然普通,但人家厨子手艺好,说到厨子,最不像话的当属内阁,白瞎了那么好的虾和大鹅……


    离题八万里。


    陈敬时可没时间听下去了,他明天要去翰林院参加朝考,需要好好休息,虽说不像科举考试那样紧张,但毕竟涉及到分配问题,还是需要重视的。


    陈琰终于得偿所愿,亲眼看着陈敬时受一回苦了。


    因为他是监考官。


    还是平安更讲义气,他跑到二师祖那里套考题,被郭恒罚到孔子像前面壁思过,直许到第二十三个愿望时才被放走。


    到了三十号,吏部便将新科进士的分配名单贴在了衙门外的八字墙上。


    朝考的成绩分四等:一等为三鼎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和编修;二等三十六人,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继续深造,三年后再行分配;三等为观政进士,到京城的各衙门去观政,端茶倒水,等待补缺;第四等发配各省级衙门观政,同样等待补缺。


    陈敬时考上了第二等,成为一名光荣的庶吉士,需要在翰林院的庶常馆继续读书,说不定还要听陈琰讲课,如果散馆考试考得好,三年以后留任翰林院,继续喝茶读书。


    用平安的话来说,就是寒窗苦读十几年,再换寒窗苦读十几年……


    而郑先生考中三等,分配到了户部观政,等候七品职位空缺。


    平安对此结果表示欣慰,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陈敬时朝考结束,家里的房贷也已经还清,还另外添置了两辆马车,财大气粗的赵氏和他的丈夫陈老爷便要回盛安了,族里不能没人照管。


    平安很不舍,陈老爷也想带着他回盛安,可人家爹娘都不同意,便只好答应他,以后每隔一年的年底,在运河上冻之前,都赶来京城过年。


    祖父祖母回老家了,小叔公每日要去翰林院上课,陈琰便重新将平安归笼,放在自己身边做功课,忙的时候就将他随意扔进某堂听讲。


    那些博士、助教亦都是饱学之士,起先还觉得小孩子重在熏陶,哪里听得懂那些深奥的经义,后来随便问起,发现平安几乎都能听懂。


    于是他们斥责监生时又多了一条话术——这也听不懂,那也背不过,还不如一个稚子!


    国子监是四品衙门,平安来了七八日,都没见过有人穿着红色官袍在监中走动,不知那位神秘的祭酒长啥样子。


    他倒跟遛鸟大爷玩得不错,做完功课就凑在一起唠嗑,听他讲鸟经,讲蟋蟀,好似忘年之交。


    陈琰凭借强硬的手腕使国子监重新恢复秩序,钱祭酒自知除了当大旗当虎皮别无他用,平安是他除了提笼架鸟外唯一的乐趣来源,也就放任他每天“老钱”长“老钱”短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叫。


    到了四月中旬,国子监上下氛围更加整肃,来了些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检查所有书堂、馔堂、斋舍……然后层层把守,严阵以待。


    陈琰也交代平安不要乱跑乱撞,冲撞了锦衣卫非同小可。


    平安料想有什么惊天大案,于是神神秘秘,偷感十足:“爹,发生什么事了?有人谋反?!”


    陈琰啼笑皆非:“后日陛下亲临国子监讲学。”


    “哦。”平安失望道:“没意思。”


    “陛下,亲临讲学。”陈琰又重复一遍。


    “就算孔子亲自来讲学,也是没意思呀。”平安想,还不如看老钱教百灵鸟唱‘十三套’有趣。


    “……”


    四月望日,景熙皇帝亲临国子监,为诸生讲学。


    此例由太*祖年间始,因先皇昏聩而中断,如今又被景熙皇帝重新延续起来,以示对文教的重视。


    除此之外,他还带着另一个目的——恢复武学。


    开国之初,勋贵袭爵、武官袭职,必须先进入官学就读,且要通过严格的考核,后来财政缩紧,武学不再受到重视,贿赂考官、纳银免试的情况屡见不鲜,再后来,各地武学相继关停,这项制度彻底废了。


    想要改善重文轻武、武备废弛的状态,武学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到了四月十五日,皇帝在一众大汉将军、司礼监太监、鸿胪寺官员的扈从之下,驾临了国子监彝伦堂。


    皇帝讲学,内阁阁员、六部九卿、翰林学士都要参加。


    平安被老爹限制在三堂,一个人在签押房里做功课,只能听到二堂传来阵阵礼乐声和礼直官的呼赞声,到了晌午便恢复肃静,应该是开始讲学了。


    到了中午,皇帝照例是要管饭的,听小吏说皇帝的赐宴都是由光禄寺负责,吃着国子监厨房送来的没滋没味的小灶,平安又想着,以后努力考上科举,去光禄寺上班也不错。


    饭后闲极无聊,到处寻找老钱头和那些鸟笼,循声找到了斋舍后方荒废了的小院子。


    杂草从砖缝中冒出来,花圃开辟成了菜地,为了“监容监貌”,鸟笼都藏在了这里。


    “小二黑,你饿了吧?”


    小二黑是只八哥,食量惊人,食槽里空空如也,老钱不知忙什么去了。


    八哥饿的吱哇乱叫:“老钱是狗,老钱是狗!”


    平安赶紧将中午吃剩的虾尾和蚕蛹喂给它吃:“别叫了,招来锦衣卫,把你关进诏狱!”


    八哥遂改口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


    平安啼笑皆非,又见东边有一处坍塌的围墙,有一个成人那么高,听说院墙的另一边是国子监武学的校场,因为武学废弛而人迹罕至。


    平安手脚灵活,抱着树干爬上去,骑在墙头,不禁“哇”了一声。


    诺大的校场仿佛没有边界,杂草努力掩盖着深深浅浅的车辙印,校场中央矗着一根旗杆,残破不堪的“雍”字大旗在微风中无力颤抖,兵器架上锈迹斑斑的兵刃在阳光下发出暗淡的光。


    平安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想来是巡视的兵卒,想赶紧跳过墙头,却惊讶地发现墙对面地势很低,因此围墙要比这边高得多。


    要是冒然往下跳,会不会摔断腿呀。


    正当骑虎难下,他看到一行人从废弃的营房里走出来,当中就有他熟悉的身影!


    “老钱,老钱。”平安焦急地伸出双手:“快抱我下去,有人来了。”


    钱祭酒看到他,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他身边的人也听见了声音,循声看去,与平安撞了个对眼。


    “大叔!”平安激动地挥手:“大叔,快来救我!”


    于是钱祭酒和身后的一众扈从,瞠目结舌地看着平安爬到皇帝的肩头上,然后攀着坚实的肩膀和手臂,稳稳落地。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