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乱象, 都成了民间茶余饭后的调侃。
郭恒身为“天官”,手握重权,却更要慎之又慎。他倒想把尸位素餐的人全轰走呢, 先不说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只说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一大堆活等着人干,都赶走了谁干活, 指望那些羽翼未丰的新科进士吗?
这不,眼前就有个新科进士,带着个小孩子蹦蹦跶跶进来了。
他其实挺羡慕沈廷鹤的,陈琰越优秀,他就越羡慕,心里也想着多跟陈琰拉近关系。
“恩师。”陈琰向郭恒行礼拜年。
平安也跟着老爹团团作揖, 却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生怕一张嘴就漏风。
“坐吧。”郭恒问:“这是令郎?”
“是,”陈琰并没有催着平安叫人, 而是解释说, “恩师勿怪, 他出门时出了点意外, 今天都不打算说话了。”
平安礼貌点头, 笑不露齿。
郭恒朝他咧了一下嘴, 似乎是个笑容:“我知道你, 你在翰林院骂杨学士, 早都传开了。”
平安目瞪口呆, 哪个小吏嘴巴那么大,这也往外传?
郭恒又道:“我还知道,你不开口是因为不知道如何称呼我。”
平安摇摇头。
陈琰坐下来, 看一向严肃的郭尚书逗弄孩子,下人奉上茶水,他略点了点头。
郭恒接着问:“都察院的沈佥院是你爹的业师,你要叫师祖,我是你爹的座师,总要有所区分,要叫什么呢?”
这问题,就好像你爹你娘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平安很认真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叫道:“二师祖!”
“噗——”陈琰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忙搁下茶盏,掏出帕子。
“平安,不得无礼。”陈琰道。
本来听老师这话就觉得酸溜溜的,像是在点他,这孩子倒好,谁在他面前吃醋,他直接将坛子掀了。
郭恒却道:“你会说话啊,哦,原来是掉了两颗门牙?”
平安又将嘴巴闭起来。
“新年换新牙,难道不是好事情吗?”郭恒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包:“来,二师祖给压岁钱。”
“二师祖”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平安回头看老爹,陈琰以手扶额。
平安就当他默许,收下了。
郭恒遂叫人领着平安去用些茶点,也是打发他出去的意思。
平安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他们要说什么?他也很想听啊!
……
屋内下人尽退,陈琰知道老师有话说,离座起身,从小炉上提了茶壶,给郭恒添茶。
郭恒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迟疑,但还是对他说:“璐王听说你博闻广识,向陛下要人,希望你充任王府侍讲。”
陈琰有些惊讶,他听说陛下原有四子,长子在京城病逝,次子在北境中流矢而亡,璐王是陛下的第三子,也是眼下最年长的皇子,四皇子年纪尚小,似乎跟平安差不多大。
因此在朝臣眼中,璐王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却听郭恒又道:“我替你推拒了,入翰林院不到一年就开坊,资历显然不足。”
所谓开坊,就是授予詹事府的官职,在前朝是辅佐太子的机构,到了本朝已经没有任何实权了,唯一的意义就是作为升官的跳板,因此翰林院官员一旦“开坊”,随时有可能一飞冲天。
皇帝既然提出来,必定是想授予他左右春坊的中允或赞善。
朝中缺乏敢于任事的官员,皇帝等不及让陈琰这类青年俊彦慢慢熬资历了。
皇帝急,郭恒却不能急,做官第一要诀,升得越快跌得越惨,金铸的前程就在眼前,求稳才能走得更远。
郭恒尽情的大喘气一番,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他本意是希望陈琰理解他的做法,不要心生芥蒂,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杨贯的事,怪我事先没有与你通气,但接下来你切记谨言慎行,不可再生事端。”
这话说得比较重,陈琰唯唯应是。
郭恒直在心里叹气,怪道学生跟自己不亲近,这嘴就是不听使唤,大过年的,没一句中听的话。
……
平安被领到郭恒的妻子柳氏面前,屋里还有其他女眷,是二师祖的三个儿媳,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
平安一一给她们见礼,女眷们看上去和顺有礼,但不像娘亲带他去参加其他聚会时的那些姨姨婶婶们,会叽叽喳喳地围上来揉搓他。
柳氏看上去比郭恒大几岁,其实是年轻时生养太多,颇显老态。
但人很和蔼,让他脱了鞋到炕上暖和,他乖乖照做,爬到炕上去吃茶果点心。
一边吃,一边回忆。
郭恒,《奸臣录》中的第二位,六部尚书之首,性格强势,位高权重,山陵崩时与陈琰同拟诏书,辅佐幼主登基,一位首辅、一位天官,二者共同把持朝政,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利。
至于杨贯说他为人强势,度量不大,脾气不好……平安倒没感觉到,只觉得他的眼睛很深,总好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在原书中,老爹参加的是上一科会试,座师并不是郭恒,而是清流之首徐谟徐阁老。
也就是说,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打破了时间线,一切重新排列组合,把四大奸臣之二提前绑在了一起。
他还真是越努力越不幸啊……
听说陈琰要来后面给师母拜年,一众女眷便都离坐退避,只留下了柳氏和平安。
柳氏待陈琰也和气,还不迭口地夸平安:“我家小子们这么大时都是人憎狗嫌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安静乖巧的孩子。”
看着平安手里刚破了点皮的糕点,这牙口倒让她有些着急……
陈琰笑道:“在家也皮,只是略知些礼数,出门尚算乖巧。”
平安早饭吃得不多,又跟着老爹满京城拜年,这会已经有点饿了,咬不动糕点真的很着急。
好在老爹和师母寒暄几句,就带着他告辞了。
从郭府出来,上了马车,平安直喊饿。
陈琰道:“再忍一忍,接上娘亲去师祖家吃。”
这个师祖自然是沈老师家了。
就像去年重阳节谢师,老爹也是先带着礼物到郭恒府上坐一会儿,再带着他和娘亲一起去沈家连吃带拿的……
沈家俨然是他们在京城的第二个家。
平安跟师祖已经很熟了,以至于沈廷鹤见到他,拎起来就往屋里走。
不过今天沈家还有别的客人,沈廷鹤的堂侄沈佑一家,还有在京做官的远房堂弟沈廷鉴的一大家子,趁着年初一聚在一起热闹。
沈佑夫妇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小姑娘穿着豆乳色的小袖短袄,扎了两个漂亮的小髻鬏,发带上坠着红玛瑙珠子。
王氏拉着两个孩子说:“平安,这是清儿妹妹,以后住在京城,你们可以经常一起玩儿。”
平安由衷的赞叹:“清儿妹妹,你真圆!”
身体是圆的,脑袋是圆的,眼睛也是圆的,两腮肉呼呼的,像刚揭开笼屉的大白馒头。
林月白无语,有这么夸人的吗?
沈清儿笑靥飞绽,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在闪光——其实她经常被夸很圆。
小孩子之间总有种神奇的吸引力,前一刻还各自躲在爹娘身边,忸忸怩怩不自在,下一刻已经在雪地里拿着爆竹炸雪堆了。
等到饭菜上齐,王氏喊他们洗手吃饭,两人抱着一捧新折的腊梅回来,王氏命府婢接过,插在条案上的大土瓶里。
两人这才回到桌前坐好——沈清儿回到娘亲身边,平安也回到沈清儿的娘亲身边。
林月白瞪着一双杏目,直给他递眼色:走错了,过来!
平安没看见,龇着一排漏风的小门牙在跟沈清儿说笑。
因为人多,堂屋里分开了男女席,清儿的娘亲白氏在教她腊梅的药用。
平安听到桌上大人闲聊,才知道河东白家是医药世家,靠行医卖药起家,在当地累积了巨大的声望,而清儿的父亲沈佑因为自幼体弱养在表亲白家,成了白家第四代掌门的关门弟子。
他们这次来京城,是因为老家缠足之风盛行,不但要给幼女缠足,还能缠出各种花样,有一双小巧的脚,日后议嫁时都能被人高看一眼。
可白家这种行医世家,最知道缠足对骨骼和肌肉的伤害,严重者甚至危及性命。
清儿已经快六岁了,沈家的长辈怕她日后嫁得不好,总趁她爹娘不在家时给她缠足,她每次都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大哭,满村乱跑,再被祖母伯母婶婶们抓住,又被匆匆赶回家的爹娘抢回去,哭的嗓子出血,眼睛肿的像核桃。
几次三番,把夫妻俩彻底惹怒了,索性带着女儿跑到京城投奔叔父沈廷鹤,打算下一步在京城开店行医。
平安听完直呼,真是有个性有主见的爹娘!
临走的时候,平安很舍不得这个圆滚滚妹妹,邀她去家里作客,他家有各色糖果,还有海船模型、拼图、九连环,以及各种各样的玩具。
又邀她元宵节一起赏灯,端午节一起看龙舟赛,他也快到生辰了,庆生的时候也要请她。
陈琰:……
你的生辰在六月,这可才正月啊!
……
正月初六到初十,官员复衙不在家中,正是女眷交往的高峰期。
为表示一碗水端平,平安初五之前陪老爹拜年,初六之后陪娘亲出门交际。
他不是恐惧社交的孩子,让背诗就背诗,让背“四书”就背“四书”,虽然嗓音稚嫩,却通达流畅字字清晰,可教一众官眷羡慕不已。
问起平安在哪里读书,林月白称城东的私塾进不去,只好在家中请了西席。
无心的一句话,倒叫郑先生在官眷圈子名声大噪,成了人们口中教学精湛的名师。
郑先生还以为自己的求学生涯……呸,教学生涯就要这样日复一日的循环下去。
谁成想上元节例假过后,百官复衙,小小的教书匠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翰林院的官员们忙完过年,复衙几乎算作休息。闲中生事,不是聊诗文,就是聊朝事,实在无聊就要提到子女。
那些家中结了苦瓜的,都已听说陈家有个很好的塾师,能教正经文章。
陈琰心想,塾师不教正经文章教什么?不正经的文章?
便听他们又纷纷起哄,要将孩子送到陈家去读书。
这倒也不现实,十来个孩子送到陈家,陈家估计连一片儿瓦都剩不下……
片刻,这些机智的家伙又商量着在翰林院附近赁一处小院儿,办个小学堂。
王庭枢家是京城人士,在対街的甜水胡同恰有几间倒座房要出租,闻言也不外租了,提供给孩子们做学堂,让陈琰将塾师贡献出来,不要一人独享。
陈琰:……
见他们认真了,也不好太过扫兴,只好回家去,硬着头皮跟郑先生商量。
郑先生已经领教过一个状元儿子,听说又要来两个状元两个探花七个庶吉士家共计十一个孩子,眼前登时一黑,险些倒下。
第62章 第 62 章 你们对先生做了什么?……
本来说好要一起去沈家找清儿玩的, 平安做好了功课,左等右等,老爹都没回来, 到前院一看,拉着先生正说话呢。
郑先生叹气,老爹在宽慰。
平安一脸庄重谨慎又礼貌的表情问他:“先生,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郑先生愣了愣:“家里倒没什么事, 是你父亲和同僚们想在甜水胡同开个小学堂,让你们十几个孩子一起读书。”
平安眼睛一亮:“真的?”
陈琰道:“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撇吧撇吧!”平安拉着老爹:“这么多人一起上学,多热闹啊!”
陈琰本不打算强人所难的,见平安这样,又想到他年前写信向祖父要糖果用来交朋友,还总是清儿长清儿短的, 倒是犹豫了。
孩子长大了,也希望广交朋友,在老家时至少有堂兄堂姐们一起上学, 如今总关在家里读书也不是长久之计。
因此他本是替别人劝的, 如今也当作自己的事了。
“先生, ”陈琰道, “可否进内宅聊聊?”
郑秀才:!!
林月白听了他们的话, 笑道:“我当什么事呢, 那几个孩子我都见过, 书香门第, 累世显宦, 各个彬彬有礼,聪颖好学,愿意跟平安一起读书, 是很好的事啊!”
最终,平安眼睁睁看着郑先生先被娘亲忽悠的半晕,然后彻底砸晕在“钞能力”之下。
全家高高兴兴一起去师祖家吃饭,找清儿妹妹玩。
尽管沈佑夫妇已经搬出去了,沈清儿仍留在沈廷鹤家。
听说近来朝廷欲改革太医院,向民间征召名医,清儿爹想去应召,正在筹备考试,清儿娘在筹备医馆开业的事宜,也忙的不可开交。
王氏便担起了照顾清儿的重任。
平安来的时候,沈清儿正蹲在个小炉子前面煮东西,一个婆子在旁边紧盯着。
“清儿妹妹!”
“平安哥哥!”沈清儿扬起圆圆的小脸:“你今天真好看啊!”
平安差点就飞起来。
“平安哥哥,我煮了好吃的东西,你快尝尝。”
平安看着一小碗棕黄色的半透明液体,小心翼翼浅尝一口,酸酸的,居然不难喝。
大人们从外面进来,王氏吓坏了,忙拦住平安道:“清儿,你给平安哥哥喝了什么东西?”
“山楂、麦芽、鸡内金……”沈清儿道:“是我特意为平安哥哥煮的健脾汤。”
王氏看向照看清儿的婆子,那婆子点点头:“我这回紧盯着的,太太放心。”
王氏松一口气,低声对林月白说,这孩子前日给她四叔祖沈廷鉴喝了甘草汁煮巴戟天。
小孩子耳聪目明,立刻扬起小脸争辩道:“不一样的,平安哥哥是脾虚,四叔祖是肾虚。”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诶呀祖宗,这话也是乱说的,快去洗手吃饭!”王氏一手拉起一个:“平安也去!”
陈琰和沈廷鹤只当没听到,继续刚才的话题。
“肾虚可以吃六味地黄丸。”平安道。
又是一阵寂静……
“把嘴闭上。”林月白道。
“地黄丸治的是阴虚,四叔公是阳虚。”沈清儿道。
王氏一捏清儿的手:“你也不要说话了。”
沈清儿小声叨叨:“我娘说不能讳疾忌医……”
平安想起什么似的,问沈清儿:“我爹他们要在甜水胡同开一间私塾,你愿意跟我一起上学吗?”
“学四书五经吗?”沈清儿摇头:“不了,我要读的书很多,没空读那些杂书。”
被拒绝的平安小小地郁闷了下。
“不过,我已经想好要送你什么生辰礼物了!”沈清儿又道。
那点郁闷一扫而空。
回去的路上,平安跟爹娘商量:“要不我改一个生辰吧?改在二月二,龙抬头,听上去就很霸气。毕竟我连名字都改过,换个生辰,没准是上上大吉。”
“要不你换一对爹娘吧?”林月白笑吟吟地说:“你看瞧上谁家了,娘给你去问问,缺不缺别人不要的儿子,拿大铜盆来换。”
平安把脑袋靠在娘亲的肩头蹭蹭:“娘,我开玩笑呢,谁家有咱家好啊!娘也美,爹也帅,我简直是积了八辈子德,才托生到咱们家呀!”
……
次日,平安睡到自然醒。
他一骨碌爬起来,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大喊:“阿嬷!衣裳我的衣裳!”
上学要迟到了!
当全班只有他一个学生的时候,尽管郑先生脾气很好,迟到的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这也是平安很希望拥有许多同窗的原因。
曹妈妈来不及烘他的衣裳就跑进来,一边将冰凉的夹袄往他身上套,一边问:“安哥儿,急什么?”
“上学啊,为什么不叫我?”平安道。
“大爷今天带着郑先生去甜水胡同看新学堂去了,让你随便睡到几点,你忘啦?”曹妈妈反问。
平安懊恼道:“我这脑子!”
随即脱掉衣裳,钻回温暖的被窝里去。
又眯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了,而且他也很想看新学堂,便和阿蛮、小葫芦一起出了门。
甜水胡同,十几个翰林集体旷工,在一座四合院前院的倒座房里来回转悠,因其余几间瓦房租给了几个粮商落脚,担心与学堂相互打扰,陈琰便提出将倒座房的门封起来,在院外重开一个门,再将两间墙壁打通成一间,给孩子们上课之用。
王廷枢同意了,派老仆出去找工匠,立刻就开始砸墙。
等平安来看热闹的时候,新购置的桌椅都开始进场了。
平安惊呼,不愧都是高质量人类,做事也太有效率了。
众人也看到了平安,你掐一把我捏一把,逗着他背书、背诗,听完他流畅的背诵,各个都觉得自己的决定过于明智,对沉默寡言的郑先生愈发尊敬。
陈琰看眼里,便上前开解道:“先生不必担心,经学而已,像教平安一样。”
何状元:“是啊是啊,我们要求不高,只需带注讲透即可。”
李状元:“先生不也将平安教的很好吗?”
郑先生都快哭了,经学,而已……这说的是人话吗?
平安和他,至今还闹不清谁教谁呢,如果非说他教了什么,恐怕只有那笔字了。
新学堂在七天后开学。
平安特意让曹妈妈早点叫他起床。
此时卯时刚过,窗外一片漆黑的,老爹已经上朝去了,九环掌灯进来,娘亲也披衣起身,将一套“四书”和一套笔墨纸砚装进他的小书箱。
“和新同窗好好相处,下课多喝水,中午多吃饭,有事跟郑先生商量。”
又往小鱼荷包里塞些零钱交给他。
平安一一应着,将荷包收好,又将孔子卷轴装进书箱随身携带,这才带着阿蛮、小福芦一起上学去。
……
晨光初照,唤醒了胡同里俨然的屋舍。
学堂里乱糟糟的,只有平安安安静静地坐着,和郑先生四目相对。
按照他以往的习惯,开学第一天多是不授课的,他需要了解学生们的天赋和秉性,所谓因材施教,就是要根据每个人的特性,制定不同的教学计划。
见大家都在忙,郑先生负着手踱着步在课堂里梭巡。
刘厦在写写算算,邓驰在埋头苦读,王实甫在苦思冥想……
郑秀才先走到刘厦背后,只见纸上俨然是一道算术题:“今有五头牛,两只羊,价值十两;五只羊,两头牛,价值八两,问牛和羊各值几何?”
平安听懂了,是一个二元一次方程问题。
“有了!”刘厦道:“把它们加在一起,就是七头牛和七头羊,那么一头牛和一只羊价值二两五钱七分,两头牛和两只羊价值五两一钱四分,由此可得,三头牛价值四两八钱六分,每头牛就是一两六钱二分,每只羊九钱五分。”
郑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平安已经在纸上迅速计算,得出一个数字,惊呼:“对!”
不算难题,可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是有些难度,他前世也是为了卷附加题特意去学。
郑先生确定了,平安说对应该就是对的,他拍拍刘厦的肩膀,汗颜道:“算得不错。”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难得刘厦算术好,情商还高,可郑先生实在有些崩溃,他真的只是路过……
叹一口气,又负着手去邓驰身后,邓驰在读《道德经》,这个他读过,大多名句耳熟能详,便问他:“可有疑惑?”
邓驰一脸严肃地说:“我不认可王文公的断句。”
郑先生迎面骨磕到了桌子腿,忍着疼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再好好想想罢。”
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说王安石的断句不对。
平安一脸好奇地凑上去:“哪里不对?”
两人便凑头讨论起来。
郑先生默默走到王实甫背后,他在研究今年最难的一道元宵灯迷:“两物并坐,直到二更三鼓,一畏猫儿一畏虎。”
有人说:“鱼怕猫,羊怕虎,应该是个‘鲜’字。”
郑先生这次听懂了,就是“鲜”字!
“非也非也,”有人反驳,“二更为亥时,三鼓是子时,子鼠畏猫,亥猪畏虎,应当是个‘孩’字。”
郑先生:……
夕阳西斜,郑先生终于熬到了散学时间,陈琰散衙后亲自来接平安。
这些孩子再神,也不过七八岁贪玩的年纪,朝陈琰打了个招呼便四散跑远,陈琰嘱咐他们快回家去,不要乱跑,也不知听进去几个字。
看平安活力满满样子,一看就没学经史文章。
再看郑先生,整个人像个雕塑,坐在大案后发呆。
只听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本寻常木,并非栋梁材;愿入空门去,削形做磬台。”
陈琰心里一咯噔,他以为郑先生想辞馆,谁知人家连皈依的心都有了。
他小声问平安:“你们对先生做了什么?”
平安摇摇头,没有啊,都在学堂里好好坐着,也没人顶撞先生……当然,也没人搭理先生。
郑先生摇头道:“无关他们的事,实在是学生才疏学浅,教不了这么多的神童啊。”
“这些孩子里,有精于算数的,有善于骑射的,有长于记忆的,还有擅长做饭的……”
陈琰:??
陈琰听明白了,这些个“问题儿童”其实没有问题,只是过于聪明,又爱好广泛,被大人们引为不务正业罢了,久而久之,逆反之心严重,就愈发不往“正业”上走。
“郑先生没看出来吗?他们联合起来给你下马威呢。”陈琰道:“你才是他们的先生,管他善于什么,进了这个学堂,学什么只由你说了算。”
怎么可以被学生牵着鼻子走呢?
第63章 第 63 章 祖坟也不能总冒青烟…………
陈琰一番话, 令郑先生如梦方醒。
一天下来,他被孩子们惊人的天赋震撼,便觉得自己不配做他们的先生, 其实就连孔子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他纵是长出三个脑袋,也不可能将世间的学问都装进腹中。
他是来教经学的,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又不教算术烹饪黄老之学……
次日春分, 天降大雪。
翰林们低吟着“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诗句,站在廊下赏雪。
京城的九个州县衙门却得积极响应,及时做好街道清理工作,并派人下乡督促青苗的防寒防冻工作。俗话说“冬雪一张被,春雪一把刀”, 春分下雪可不是父母官们乐于见到的天气。
甜水胡同,临近散学,郑先生板着脸宣布, 把与“四书五经”无关的东西统统拿到门外去。
孩子们面面相觑, 忽然四散而逃, 除了平安、阿蛮、小福芦还乖乖坐在屋里, 其他人都去胡同里打雪仗去了。
郑先生满脸疑惑地问平安:“我还没说散学, 他们跑什么?”
平安摇头叹气:“他们觉得自己跟‘四书五经’最没关系。”
郑先生:……
“平安, 平安!”王实甫透过窗缝喊他出去打雪仗。
平安看看郑先生, 你管不管, 不管我们也出去啦。
郑先生揉着眉心朝他摆摆手。
三人兴奋地冲出学堂大门, 就听同窗们喊着“快来快来!”
便拉他们加入了战斗。
平安头一年在京城过冬,哪里有打雪仗的经验,不多时脖领子里就被灌满冰凉的雪, 还险些惨遭“活埋”,阿蛮虽然身形敏捷力气大,但在这些北方长大的孩子面前也只能勉强自保。
吃了足够的亏,平安终于发现了技巧,将雪球捂在手心可以变成冰球快速投掷,攻击力加倍,并要学会隐蔽和快速移动,才能躲开雪球的攻势。
一场雪仗打的遮天蔽日横尸遍野,三个孩子跑回家时,棉袄上全是雪,贴身的衣裳又潮又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雪水。
曹妈妈拉着平安,招呼着一双儿女,急急忙忙跑回屋里,上炕取暖换衣裳。
平安刘海打着卷儿贴在额头,活像水里捞出来的小狗,还在跟娘亲吹嘘他的战绩,林月白都懒得拆穿他——这么猛还能被人打成这样?
平安一边喝姜汤,一边满地找:“怎么不见阿吉?”
昨天散学时,阿吉还扑上来迎接他呢。
九环忙去前院找,原来阿吉被阿祥拴起来了。
阿吉见到平安,仿佛见到了肉包子,上蹿下跳,两只前爪在空中卖力的挥舞,平安赶紧溜进灶房给它偷肉吃。
先前平安在前院上课,阿吉就在前院里玩,自由地进进出出,随时陪在平安身边,可是这两天小主人一消失就是一整天,阿吉有点慌,还以为像老家一样在隔壁上学,跑进邻居家找,邻居家的小黑狗意图驱赶它,还被它揍了一顿,抢走了碗里不多的剩饭。
结果找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主人的身影。
邻居到家里来告状,阿祥连连道歉,立刻将阿吉约束起来,不许它再乱跑闯祸。
谁料次日一早,阿吉咬断了绳子,尾随平安去了学堂。
“天呐,阿吉!”平安都快走到学堂大门了,才看到阿吉狗狗祟祟的身影,他问阿蛮:“怎么办?”
“先藏在书箱里,午休时把它送回去。”阿蛮道。
“只能这样了。”平安将自己的书和文具分别装进阿蛮和小福芦的书箱,然后费力的背起阿吉走进学堂。
“砰”地一声放在书桌旁。
“平安,你的书箱在动!”刘厦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平安按住书箱的顶盖:“你看走眼了。”
“没看错,爪子都伸出来了。”刘厦道。
阿蛮将狗爪子塞进去,一屁股坐在书箱上。
王实甫拿着卷饼边走边吃,肉香扑鼻,阿吉的狗头从侧门顶了出来。
“这是一只狗啊!”刘厦惊叫。
平安心想,这么大反应干嘛,又不是没见过狗。
孩子们围将上来,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郑先生来了,学堂里安静了一瞬,又嘈杂起来。
平安赶紧去向郑先生解释,郑先生表示理解,给假让他把阿吉送回家去,才开始上课。
谁知无心之失,引起了轩然大波。
次日一早,刘厦先从书箱里抱出一只黑猫,邓驰捧着一缸金鱼,王实甫慢吞吞地晃进来,手里牵着曾祖父传下来的大乌龟……
大乌龟看上去和蔼可亲,王实甫却不让摸,说是咬住就不撒口。
“你们这都算什么啊。”顾金生将自己的书箱打开,众人凑上去,里面躺着个熟睡的小娃娃。
“这是我娘新给我生的妹妹。”顾金生炫耀道:“可爱叭,羡慕叭,你家有叭?”
又惹来一阵惊呼。
平安瞠目结舌,这家伙怎么跟陈平继一样虎啊。
郑先生差点就疯了,赶紧让平安和阿蛮一起,去一街之隔的翰林院报信,顾家丢了孩子想必已经急坏了,这么小的孩子要是受惊受寒,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平安一气儿跑进翰林院,门口的小吏居然认识他:“你就是那天骂了掌院学士的小孩儿吧?来找你父亲?他进宫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
平安摇头:“我不找他,找顾编修。”
“顾编修,”小吏一抬头,朝着几个路过的青袍官员挥手:“顾编修,有人找。”
官员们朝他走来:“平安?”
平安气喘吁吁地说:“顾伯伯,您小女儿被大儿子偷到学堂里去了。”
顾编修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将手里的劄子交到王廷枢手中,炸着毛跑了出去。
众人一阵哄笑。
却听平安道:“王伯伯,您别笑了,王实甫偷的是您家祖传的乌龟。”
王廷枢笑容尽失,将劄子传给下一个,一溜小跑出门,让顾编修等等他。
未几,翰林院的神童爹们联袂而至,郑先生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手里哄着哭闹的婴儿,案头上直挺挺坐着一只垂涎三尺看着金鱼缸的黑猫,大乌龟咬住了他的下摆,怎么也不松口。
他们走进学堂,各自约束起家里的小动物,并以“你要挨揍了”的目光相威胁,才将场面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
几人训斥了孩子,又向郑先生连连道歉。
郑先生擦着额头的汗,没出事就好……他可以继续上课了。
家长们叹着气往外走。
年轻的顾编修用襁褓裹紧女儿,嘴里碎碎念念:“我父亲是国子学博士,我岳父高中丁未科二甲第七名,我乃丙辰科一甲第三,拙荆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缘何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旁人宽慰他:“认了吧,祖坟也不能总冒青烟……”
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神通爹们回去一合计,要选一个代表跟孩子们好好聊聊才行,他们推三阻四,你谦我让,一致决定把这个重任推到了唯一不在场的陈琰身上。
刚从宫里回来的陈琰:……
只好早一点散衙,趁着去接平安的功夫,把孩子们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无非是想逼得郑先生解散这所学堂,好回家各忙各的去,对吗?”
孩子们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我还知道,你们心里最不屑的就是‘四书五经’了。”陈琰又道。
胆子最大的刘厦率先发言:“圣人之道需要传承,可读的人已经够多了,大家放着那么多有用的事不去做,偏要把光阴浪费在八股之学上,这对吗?”
陈琰沉默片刻,才道:“对,你说得很对。”
孩子们惊讶地交头接耳,平安他爹,怎么跟大家的爹不太一样呢?
“那么多读书人,空喊着为天地立心,却不知道天地为何物,空喊着为生民立命,却不知稼穑之时令,那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却被视作奇技淫巧,不务正业。”陈琰道。
孩子们激动地直点头。
“可是没办法啊,世上事没有尽善尽美,朝廷总要有一个相对公平的选官之法,人人都不喜欢在八股经义上靡费光阴,但有很多像你们一样的人,身负经世致用的学问,他们也去考科举,不为功名利禄,而是希望早日摆脱束缚,获得施展抱负的机会。”
“更何况,对你们来说也没得选,你们的父母家人,不可能放任你们‘离经叛道’,没有郑先生,也会有张先生李先生,所以你们摆脱‘四书五经’的唯一办法,就是考取功名。”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这些孩子本就聪明,很快理解了陈琰的意思——四书五经只是工具,科举也不过是施展抱负的途径,只有尽快考上,才能彻底摆脱!
是这个道理诶!
平安心想,这不就是高阶版的“考上大学就可以随便玩了”吗?
这些话,连郑先生都听得热血沸腾,他见孩子们都听进去了,心想着终于可以好好上课了!
殊不知,挑战才刚刚开始。
这些孩子大多已经开蒙,《对韵》、《广韵》、《尔雅》、《说文》几乎无一不通,他们的神童爹把人送来,正是要暂时封印他们过犹不及的灵性,开始为科举应试打基础的。
可这群孩子不但记忆力强得可怕,思辨能力更是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很多大人,对圣人之言都敢批判性的质疑。
郑先生每天都在思考,我是什么人?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在这儿?
相比其他秀才而言,他已经算是学问扎实了,可孩子们的问题过于五花八门,他觉得自己一生的机变都用尽了,还是难以应付。
神童互卷,太费先生。
郑先生只好晚上回家挑灯备课,翻阅历代贤达的注、述,大量唐人义疏、汉晋旧注、历代古文,装了一肚子经史子集,以应对孩子们毫无章法的提问。
毕竟稍有个不周到,这些孩子就要翻着花样胡闹。
他用尽浑身解数,努力把握课程节奏,一边温习旧书,一边上新书背诵,全部背通后开始讲注解、答疑解惑,并开始学习对句,为以后作诗打好基础。
陈琰的同僚们聊起郑先生,也对他评价颇高,郑先生虽没有惊世之才,但他确有坚忍不拔之志啊!
平安被裹在这样的环境里,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带注学完了第二轮“四书”,开始挑战更高阶的“五经”关,而这天恰是他的生辰。
散学回家时,家里正在准备他的生辰宴,陈琰特意请了郑先生,又因平安请了沈清儿,沈廷鹤夫妇便亲自带她来了。
“平安哥哥,这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沈清儿嗓音清脆,捧着个木匣递给他。
平安高兴地接过来打开,里头是一个淡黄色的小人偶,以及一包银针。
他好奇地问:“清儿妹妹,用这个对付讨厌的人有用吗?”
沈清儿一脸疑惑:“针灸,跟讨厌的人有什么关系?”
“针……灸?”平安仔细去看,才发现人偶身上密密麻麻的花纹,原来是一百一十九个穴位和十二条经络。
原来是穴位人体模型啊。
沈清儿道:“这是我娘给我的,有两套,送给你一套,我猜你一定喜欢。”
平安点头道:“喜欢!”
林月白喊他们入席,平安将匣子收好,带着清儿妹妹去洗手。
席上,沈庭鹤问了平安近来读书的情况,发现他对“四书”的见解远远超过同龄人,稍有些惊讶,毕竟以郑秀才之前的水平,应该教不到这样的程度。
陈琰笑道:“郑先生如今也算博文广识了,今年顺天府乡试筹备的如何?”
郑先生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连道谬赞——天知道他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常言道“家有三分粮,不做猢狲王”,何况他这个猢狲王带了一窝神童,每天仅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来攻读了。
“只是秋试在即,旁人都在钻研八股时文、‘破题承题’,学生虽一日不敢荒废学业,却荒疏了八股,今年乡试本就没抱希望。”郑先生道。
谁知陈琰看着他的老师,发出一句气死活人的疑问:“八股不过是格式罢了,需要特意去钻研吗?”
沈廷鹤道:“圣人云‘因材施教’,对你来说自然不需要。”
言下之意,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还是需要的。
郑秀才已经麻了。
“哦……”陈琰顿了顿,支使平安道:“去前院书房,书案右手边的抽屉,将我手抄的历科程文及考卷拿来给郑先生。”
平安应一声就去了。
“都是我乡试前精心筛选的文章,要揣摩其精义,而非拘泥于形势。既然要考,就不要抱着落榜的心态,眼下距乡试还有一个半月,应当足够了。”陈琰看向沈廷鹤:“老师,我说的对吗?”
沈廷鹤一脸欣慰之色,微微点头。
郑秀才连道“承教”,也没敢说一个半月其实也不怎么够……
平安举手:“我知道师祖在想什么?”
沈廷鹤好奇道:“你且说说。”
平安站起身,背着手,摇头晃脑:“吾家有徒初长成,养在词林人未识。”
词林乃是翰林院的古称,平安那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满座大笑。
第64章 第 64 章 你有点坑啊!
转眼到了七月初, 北直隶各府州县的学子纷纷涌入京城,参加顺天乡试,客栈旅店会馆爆满, 物价飞涨,满城都是身穿直裰的读书人。
乡试在即,最期待的就是平安。
刘厦不理解:“你又不去考试,高兴什么?”
“郑先生要考试啊, 九天六夜,再加前后准备和休息的时间,学堂至少要停课半个月。”
半个月的小长假,天天睡到自然醒,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吃零食看话本儿, 还可以央着爹娘带他去郊外骑马,舅舅今年捎给他一柄小弓做生辰礼物,可还没开光呢!
平安此言一出, 学堂里人心浮动, 左一个点子右一个主意, 都开始为近在咫尺的假期做起计划来。
平安当晚却被告知, 老爹要出考差, 去外省担任乡试同考官, 监考阅卷。
上个月, 陈琰充经筵日讲官, 入侍讲读《周易》, 皇帝对他会试时的成绩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险象环生,还临场换了本经, 说起来,那名搜检官死得不明不白,此事至今未有定论。
一时兴起,竟想点陈琰为今年顺天乡试的同考官。
不出意外的又被郭恒阻拦了,虽说顺天乡试的考官一向由翰林院官员担任,可陈琰也太年轻了,担任京城乡试的考官资历明显不足,不如三年以后再说。
君臣俩掰扯几句,最后折了个中,派陈琰任学差,赴外省担任同考。
平安只好把假期计划中关于老爹的部分咔咔划掉。
老爹不在家,没人跟他抢娘亲,更开心了。
……
陈琰接到旨意,立刻就得收拾行李赴任。
临行前找了个休沐日,带平安去灯市口大街逛逛,再去见两个老师辞行。
郭恒的幼子郭琦在院子里写字,见到平安,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就是不许他走。
陈琰见过他几次,这孩子性子活泼,又是幼子,尽管郭恒对子女教导很严厉,对郭琦还是免不了有些溺爱。
不过这孩子应该很对平安的脾气。
于是陈琰很不讲义气地把平安丢下,自己进了书房。
郭琦见大人都走了,拽着平安道:“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平安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孩,满脑袋问号:“我认识你吗?”
“你爹是我爹最看重的学生,你就是我的大侄子。”郭琦道。
平安更不高兴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就想当我叔叔?”
“那倒也是……”郭琦道:“只要你帮我个小忙,咱俩就是好兄弟了,你跟你爹就是平辈了!”
平安:……
这奇怪的脑洞。
“快快快。”郭琦将平安按坐在石凳上,为他换上一张新的宣纸:“我爹让我作诗,我作不出来,听说你是小神童,帮帮忙吧!”
平安看看另一张纸上的题目,《赋得敦俗劝农桑》。
“你太高看我了,我还没有学作诗呢。”平安反问:“而且你才多大,就要你作诗?”
郭琦叹口气道:“我爹要我明年下场参加县试,可不得学八股文和试帖诗吗?”
平安瞧这家伙最多不到十岁,心里暗叹,官宦世家的孩子也怪不容易的,这么小就要开始参加科举了。
不过童生试的准入年龄在八岁,且不乏有早慧儿童在八到十岁就取中县试甚至府试。
自从来到京城,平安发现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神童,脑子灵光,家里管得紧,十几岁通过院试的比比皆是,由此更加佩服老爹,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中杀出重围,高中状元。
郭琦叹了口气:“没救了,又要挨骂了。”
平安可以理解背不出书、写不完功课要挨骂,但完全不理解作不出诗还要被骂,难道骂一顿就作出来了?
那小叔公卡文时雇几个人撵着他骂不就好了。
不过看这家伙实在有点可怜,还是帮忙想了个办法:“我看过我爹作的一首诗,正合你这题目。”
郭琦咬着笔头谨慎思考:“你爹尚且不算名士大儒,我爹又那么忙,应当没看过他的诗……赌一把!”
言罢,将毛笔塞进平安手里:“快写快写,我时间不多了。”
平安凭着强大的记忆力,笔走龙蛇,将老爹的一首劝农诗默写出来。
未几,一张满是团团墨迹的纸张摆在郭恒案头——郭琦还没来得及誊抄呢,就被薅进书房来了。
郭恒眯着眼辨认,哦,这是一首诗,一首应制的试帖诗:“辛勤看士女,劝祼重农桑……”
他看向陈琰,陈琰也皱起了眉。
郭琦和平安交换了个眼神。
郭恒问幼子:“这是你写的吗?”
幼子平静而肯定地点头:“是。”
“这字是你写的?”
郭琦再次肯定的点头:“今天写字有点多,手累。”
平安都开始佩服他稳定的内核了。
郭恒微哂:“你知道去年会试第三场,唯一一道试帖诗叫什么吗?”
郭琦这才觉出不对来,小声问:“《赋得敦俗劝农桑》?”
郭恒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平安,你替他作诗也就罢了,还把你爹会试的制诗拿出来,难道不知道谁是主考?”
平安瞳孔一缩,他只在老爹给郑先生的备考资料里看见过这首诗,当时好几首诗写在一张纸上,他哪里知道这是会试考题啊……
郭琦哀怨地看着他:兄弟,你有点坑啊!
陈琰父子的神情如出一辙,一派欣赏勇士的目光,看着只比平安高半头的郭琦挨了一顿特别狠的手板。
直到郭恒严厉的目光扫过来,陈琰才正襟危坐,训斥儿子:“代人执笔是科场大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天底下才思敏捷之人不知凡几,都去替人捉刀代笔,寒门也不必考功名,富人也不必守寒窗,科场公平何在?士人气节又何在?”
“读书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你可知爹爹去年参加会试受人诬陷,若不是你师祖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慧眼识人、高风亮节……”
“少给我戴高帽。”郭恒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了,自动忽略哭哭唧唧的郭琦,扫过那篇满纸乱爬的字。
他是发自内心地好奇,怎会有人把字写成一坨一坨的呢?
“你如今也不算太忙,怎能放任孩子这样写字?他就算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也要付诸笔端才作数啊。”
陈琰连连应是。
“你这次任学差,三到五个月才能回来……”郭恒道:“你不在京城这段时日,每逢休沐,让平安来我这里练字。”
陈琰道:“是。”
郭尚书于书法之道颇有造诣,是仕林文坛公认的,颇具王书精髓的大家,想得他指点的人,能从尚书府门口排到西直门外去。
平安眼睁睁看着他爹唯唯诺诺地给他报了个辅导班……还是超级大师课!
从二师祖家里出来,平安像丢了魂儿似的。
“爹,二师祖他不忙吗?”
“忙,他每日只需睡两个时辰。”陈琰道。
天爷,还是个老卷王,难怪升官快。
“我的假期,我每十天只休一天的假期……”平安絮絮叨叨。
“怪谁?”陈琰道:“你拿什么诗给郭琦充数不好,偏拿我会试的诗。”
平安像一只瘪了的河豚,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有什么话讲。
好在,他还有半个月小长假。
平安反复告诫自己,以后没事不要乱发善心管别人的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说话间,他们接上娘亲来到沈宅。
相比于二师祖,还是大师祖更加和蔼可亲。
平安吃着师祖母给的点心,听师祖跟老爹交代做学差的注意事项。
沈清儿坐在角落里,抓着一只黑线仓鼠在练习扎针,平安看得头皮发麻,默默挪到了椅子边沿,离她远一点。
“诶呀祖宗,怎么一眼看不见又玩上针了。”王氏惊得花容失色,又絮絮叨叨怪她爹娘,给五六岁的小孩子玩针,万一扎着怎么好。
眼看着她将银针取下,眼疾手快的一包,递给婆子藏起来去。
沈清儿不乐意了,抓着仓鼠追着婆子满院跑。
王氏头疼不已,拉着林月白抱怨:“把闺女养成这样,以后谁家敢娶呀?”
林月白闻言只是笑笑,她在娘家舞枪弄棒的时候常听见类似的感慨,这不也成功地嫁出去了?可她如果像哥哥那样,可以承袭军职,驰骋疆场,谁会关心她嫁不嫁人呢?这本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啊。
平安继续竖着耳朵采集信息,听他们说到顺天乡试的主考官是礼部左侍郎周云举。
平安趁他们停顿喝茶的功夫,举手提问:“师祖,哪里可以弄到周侍郎的文章?”
沈廷鹤道:“各地登榜的乡试卷经礼部磨勘,都在翰林院存档,让你爹带你去抄一份便是。你要这个作甚?”
“想抄给郑先生回去琢磨,他一边给我们上课,还要一边备考,真的不容易。”平安说了句良心话。
沈廷鹤突然想到了什么:“这郑秀才参加乡试,前后至少要半个月时间,谁给他们上课?”
陈琰道:“学堂放假。”
一向和气的沈老师都皱起眉头:“放假十几天?你又不在京城,学业可以这样荒废吗?”
陈琰没敢接话。
沈廷鹤想了想:“最近都察院不忙,乡试前后让平安住过来,我白天留好功课,晚上回来教他。”
平安:?!!
王氏将东坡肉剪成小块,照顾某个缺牙的小朋友:“别干瞪眼,吃呀。”
平安哪有心情吃肉呀。
沈廷鹤对林月白道:“有你师母照顾,大可以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林月白道:“只怕会叨扰老师和师母。”
“不妨事。”王氏也道:“阿琰十几岁上,成日吃住在府衙,直到你们成婚呢。”
大人们后来说了什么,平安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只觉得,以后不但要随身佩戴孔子像,还要带一本黄历,像今日显然不宜出门,去一趟郭府,乱发善心把休沐日丢了,去一趟沈宅,多管闲事把小长假丢了!
回家的路上,平安泫泪欲泣,悲伤不已:“流年不利呜呜呜呜……”
林月白宽慰他:“凡事要往好处想,你不是很喜欢和清儿妹妹玩吗?”
平安早没有那么好糊弄了:“可是我不读书也能跟她玩啊!”
“但你既可以读书,又可以跟她玩,岂不是两全其美?”
平安欲哭无泪,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第65章 第 65 章 好一个‘小儿无赖’……
陈琰用了平安的要求, 临行前特意带他去了一趟翰林院,将今年乡试主考周云举当年的会试原卷调出来。
陈旧的纸页铺在桌上,不说别的, 那笔工整隽秀馆阁体就显得不凡。
平安铺纸研墨,提笔抄写,他还不会写小楷,鸡蛋大的字写满一页, 都抄不完两行。
“小公子,我来帮您抄吧。”
那书吏看得额头冒汗,照这个速度写下去,他今晚不用下工了。
平安知道自己字写得不好,闻言有点急躁。
陈琰对书吏道:“你去忙,让他自己抄, 抄不完明日再来,总有抄完的时候。”
说罢,还帮平安添一盏灯, 倒一杯水, 让他慢慢抄。
平安还远不到学习八股时文的年纪, 不过潜意识里并不认可, 因为后世评价起八股文总是诟病多于称赞, 认为这种高度格式化的文体限制了思想和文化的进步。
这是他头一次深入感受一甲进士的文章, 他惊讶的发现, 尽管在死板到变态的框架内, 依然可以言之有物, 字字珠玑,原来老爹说的没错,八股只是是“形”, 学识才是“本”,学识到了一定程度,在死板的条框内也可以做出锦绣文章。
专心于感受文章,平安心里的浮躁之气渐渐压了下去。
这正是陈琰让他自己动手誊抄的意义。
到了下工时间,吏员将存放试卷的库房钥匙交给接班之人,便说让他们随意抄到什么时候,他已找好了锁门的人。
陈琰点头道谢,静静地坐在平安身边看书,灯暗了就添油,墨干了就研墨,水凉了就掺水。
字迹难看又如何,迟早会好看的,“坐得住”才是读书人最大的资本。
洋洋洒洒三千言的文章,平安抄完最后一个字,累的直揉眼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陈琰本想让他歇一会儿,片刻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索性将他手抄的文章整理成一沓,和孩子一起抱上了马车。
夜已深了,长安街两边的商铺次第打烊,陈琰趁着小吃店还没关门,打包了两份艾窝窝,带回去给月白和孩子当宵夜。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吵嚷声,随即一个急刹车,平安险些栽到椅子底下去,被陈琰一把抱住。
他茫然地看着四下一片漆黑的车厢。
陈琰掀开车帘,阿祥低声对他说:“大爷受惊了,看服色,应该是东厂和大理寺的官差闹了点矛盾,惊着马了。”
陈琰下车来看,哪里是发生矛盾,分明是一名东厂领班在骂大理寺的公人,旁边还停着一辆囚车,天光暗淡,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阿祥催促道:“大爷,快上车吧,别招惹东厂。”
陈琰回到马车,命车夫绕一条道走。
“什么事呀?”平安迷迷糊糊的,就听见车窗外有人颐指气使地喊着“东厂提人不需要驾帖”云云。
“别怕,爹在呢。”陈琰宽慰一句,搂他在肩头靠着:“睡吧。”
平安到底没吃上艾窝窝,回到家洗漱完了倒头就睡。
次日起了个大早,特意请假去京郊码头送老爹。
来去不过三五个月,陈琰本来也用不着他送,不过今天是七月七,护国寺有庙会,林月白可怜他假期被两位师祖瓜分干净,特意帮他请一天假,带他痛痛快快地玩了半天。
“娘亲真是天下第一好!”
平安两手都是炸串小吃,身后尾随的九环和陌露手里拿了好几样玩具,他们步行走到街口,才登上马车。
从人头攒动的护国寺大街出来,林月白看着玩了一头汗的儿子,仔细叮嘱:“听说怀义县有户人家,孩子出门玩耍没回来,几个驿足在驿道边发现了尸体,顺路送到顺天府衙,顺天府衙称越级上诉不肯受理,抄送刑部,刑部又抄送大理寺,结果惊动了东厂。”
平安听得心惊肉跳,这也太吓人了。
不过仔细想来也有很多疑问,虽说民间凶杀案也是大案,但也不至于惊动厂卫吧?
林月白又道:“所以啊,你过几日去师祖家住,不可以一个人往外跑,听到没有?”
平安乖巧点头,他可是惜命的很,打算这段时间都不打算独自出门了。
平安以为这件事会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然而并没有,几乎鲜少有人知道,即便是知道也缄口不言,毕竟东厂插手了,谁敢触这个眉头?
到了学堂休沐,平安如约来到郭府,门房的下人领着他去书房见二师祖,就见到郭琦鬼鬼祟祟的猫着腰从书房的窗户下溜过。
看到他,摆了个噤声的手势,沿墙溜走。
平安走进书房,二师祖不知干什么去了。
他环视这间书房,除了一张大桌子,窗边明亮处还有两张小桌案,一张空荡荡的,整齐的摆了一副笔墨纸砚,另一张桌面书本纸张凌乱,案头摆着一本《王右丞集》,想必是郭琦的书桌。
说来也真是奇怪,二师祖这样严肃的性格,怎么会养出郭琦这么跳脱的儿子呢?幼子的待遇果然不同。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正在自言自语,郭恒走进来。
“二师祖!”平安朝他团团一揖,将手里的什锦攒盒端到桌案上去:“我娘亲手做的糕点,叫我拿来请您尝尝。”
郭恒难得摆出一个笑脸,命人将点心盒拿到后宅去,又问平安:“刚刚在念什么?”
“想起一句诗来。”平安脱口而出:“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好一个‘小儿无赖’,”郭恒言罢,立刻叫人,“去内宅把四爷抓回来读书。”
平安:???
未几,郭琦就被下人捉到书房里来。
这家的下人们抓少爷也是熟门熟路毫无压力的样子,看来类似事故时有发生。
郭琦咬着牙根瞪他:“陈平安,你是老天爷派来霍霍我的吧?”
平安朝他摊摊手,真的只是有感而发,不是故意的呀……
郭恒扔过去一篇《腹痛贴》:“五百个字。”
郭琦闭了嘴。
走到那张凌乱的小桌子前,铺纸研墨,揪着头发写字。
郭恒也让平安去另一张桌子后坐下来。
一边整理着手头的公文,一边对平安道:“都说字如其人,其实也不尽然,练字可以养人,养正己守道、嶙峋风骨之人。”
“秦桧儿。”郭琦小声道。
郭恒瞪了他一眼,接着道:“练字还能养性,养摒弃权欲、豁达包容之性。”
“蔡京。”郭琦又道。
郭恒用凌厉的目光警告他,接着道:“练字又能养气,养堂堂正正浩然之气。”
“赵佶……”
“出去。”
郭恒实在忍无可忍,把小儿子撵了出去。
郭琦好似得逞一般,抱着一沓字帖夺门而逃,还在大敞着的窗户外朝平安做了个鬼脸。
郭恒险些连茶带盏的砸出去,见平安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又怕太凶吓到他,遂将这口气忍了下去,大不了秋后算账。
这样想着,拿出事先为平安准备好的字帖,放在他的案头。
平安也发完呆了,主动铺上一张草纸,正准备研磨。
“今天不动笔墨,先教你读贴。”郭恒道:“欧阳修驻马观碑,一看就是三天,正是为了领悟其精髓。因此你以后临帖之前必先读贴,再谈临摹。”
平安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嗯,”郭恒道,“给你一天时间,观察揣摩字帖中的笔法、结体和神韵,不但要观之入眼,更要观之入神,今天过后,再来跟我说说心得。”
……
读贴不是读出声来,而是用眼睛“观”,对平安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是很难坐得住的。
郭恒一边处理案头的公文,一边用余光观察他,眼观鼻鼻观心的在那坐着,也不知神思还在不在屋里。
果然,还坐不到一刻钟,平安就开始喝水,玩手,啃笔。
恰好这时有客人到,郭恒也不管他,兀自起身去上见客。
早秋的风穿堂而过,桌案上的纸被风卷到地上,平安打了个喷嚏,起身去捡纸。
他平时也不见得这样勤快,只是读贴太枯燥,起来捡一张纸都觉得分外有趣,纸上的内容就更有趣了,有趣到毛骨悚然。
二师祖正在翻阅的一沓稿纸,原来是大理寺的卷宗抄本,正是几日前娘亲跟他提起的怀义县驿道杀童案。
卷宗上写着,怀义县赵姓女童年八岁,致命伤在后脑,尸体被驿足捡到送至顺天府时,顺天府虽无权受理,却还是帮忙找到了女童的父亲赵福,赵福疑心是女童大伯赵柱所杀,一纸诉状又将赵柱告到顺天府。
顺天府官员反复向他强调不能越级上告,只能将案卷通过刑部移送大理寺,结果就在七月六日当晚,大理寺官差去怀义县缉拿赵柱,在西长安街被东厂的番役截了胡,连人带案卷一并卷走了,且没有留下行文。
平安回想起十天前,他去翰林院抄周云举的文章,半夜回家的路上碰到东厂和大理寺官差的冲突,想必就是这件事了。
平安更觉得奇怪了。
二师祖虽是大理寺卿出身,但早就卸职了,现在是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与三法司毫不相干,为什么在看大理寺的卷宗?
一起普通的民间杀人案,不但惊动了东厂、还劳动吏部天官亲自翻阅卷宗,也太反常了。
平安正在看卷宗,只见一只手越过窗台,伸到窗边的小书桌上摸出一把钥匙。
“走啊,玩去!”
平安十天前还在同情他,今天看来,可怜之人还真有“可恨”之处,作为同龄人觉得很有趣,给他当爹一定很生气吧。
世风日下,像自己这样省心懂事还为全家的未来操心的孩子真是不多了。
“我爹在前面见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走不走啊?”
平安闻言,利索地扔下卷宗:“走!”
第66章 第 66 章 损友之言句句都要审慎思……
平安眼睁睁看着郭琦用偷出来的钥匙打开了库房门, 里面都是他被郭恒没收的东西——陀螺、沙包、骰子、羊骨头、蝈蝈笼子……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平时不能玩吗?”平安奇怪地问。
郭琦惊讶地看着他:“你家里让你玩这些?”
平安点点头:“但是我娘嫌乱,单腾出一间房给我放玩具。”
郭琦叹道:“人的命果然是不同的,我爹只会骂我玩物丧志。”
平安实在忍不住要说他几句了, 你想改变现状,就要摆事实,讲道理,说话要说到点子上, 盲目捣蛋除了挨揍啥也落不下。
你要这样跟你爹说,人家平安他娘让他玩,也没耽误功课,这叫劳逸结合。
郭琦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说着,从库房里翻出一套羊骨头,两人又溜回到书房, 盘腿躲在一排排书架间玩抓拐。
玩了盏茶功夫,郭琦猛一抬头:“嘘——”
他在与父亲多年的斗智斗勇中,练就了灵敏的洞察力, 平安还没听到任何声响呢, 便听他说:“收!”
便迅速将羊拐一包, 将书架底部一块松动的木板翘起, 藏进书架底部的小洞里, 拽着他去窗边坐好。
平安小声问:“你是属狗的吗?”
郭琦惊讶:“诶你怎么知道?”
平安:“……”
这时郭恒推门进来, 不知见了什么人, 脸黑得像阎王。
平安见状, 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假装自己是雕塑。
郭恒奇怪地问郭琦:“不是让你出去了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郭琦忽然挺着胸脯,梗着脖子,义正言辞地说:“爹, 我想跟您谈谈。”
平安绝望的捂住双眼——同学,你说话不挑时机的吗?
……
郭琦的首次正面反抗以强权弹压告终,平安一脸“打了他就不能打我了”的表情,无辜而乖巧地继续看字帖。
郭恒不再理会一脸苦大仇深的小儿子,兀自回到书桌后翻看卷宗,还提笔在纸上画出类似“思维导图”的东西,又往格子簿里记录一些文字。
平安装作看字帖,心思却一直放在郭恒身上,他在查案吗?
吏部尚书查杀人案,相当于——中央组织部部长干刑警的活儿。
兴趣爱好?职业病犯了?
郭恒目光扫过来,平安忙又将注意力转移回字帖。
午饭后,郭恒要平安说说读贴的心得,平安只好硬着头皮,从笔画、结构、大小等各方面,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郭恒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又从欹正、参差、虚实错落等细节处补充几句,见他都能理解,才道:“你受郭琦唆使,我今日不罚你,但是以后切记,损友之言句句都要审慎思量。”
平安连连点头。
郭琦气得脑袋冒烟,到底是谁唆使谁啊!
申时过了,平安也该下课了,他向郭恒作揖告辞时,用余光看到他正将“思维导图”塞进格子簿里。
坊间没有舆情,却让这么多高层人士关注的案子,绝没有那么简单,可如果是惊动天听的大案,为什么《奸臣录》中没有提到半个字呢?
……
带着这个疑问又过了十天,平安再次来到郭府。
这次郭恒直接不在家,留了几幅字帖给平安自己看,还在他们桌上各放了一枚很小的鸡蛋。
平安早上起晚了,吃饭少,这会儿有点饿了,熟门熟路的摸出一个小茶炉,把鸡蛋放在炉子上烤,一边用小书铲轻轻敲碎,一个鸡蛋不够,又去拿郭琦的。
“这是雏鸡蛋,握在手里练字用的。”郭琦道。
平安心想,堂堂尚书府还差两个鸡蛋不成,拿来吧你。
“鸡蛋有什么好吃的?”郭琦请他去街上吃水爆肚。
平安其实也不太想吃,但看这家伙说得眉飞色舞,不想扫兴,只好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郭琦像个猴子,撑着皂荚树与院墙之间的夹缝,几下就爬到了墙头,然后将平安也拉上去。
平安还是第一次翻墙呢,真刺激啊!
看着羊肚汆入高温旺火的滚汤中,然后盛进碗中,用芝麻酱打底,加入腐乳、葱花等各种调味料,夹着爆肚蘸酱料,爽滑脆嫩,辅以酱香,竟出人意料的好吃。
“论玩我玩不过你,论吃你吃不过我,你以后别再坑我,我就带你吃遍京城。”
“咱俩谁坑谁呀,要不是你非让我作诗,我现在跟阿蛮他们一起在郊外骑马秋游,不晓得有多开朗。”平安道。
郭琦想想好像也是。
“不过二师祖对我好,水爆肚也很好吃,所以还是很开心的。”
平安为表感激,答应下次过来给他带一套双陆。
郭琦反问:“双陆好玩吗?”
平安惊奇地看着他,双陆,风靡数百年、老少咸宜的双陆,没玩过?
“我爹说那是博戏,不许碰的。”郭琦道。
平安刚想说,文人喜欢的投壶、射覆、行令都是博戏,有什么不能碰的?
可话还没开口,就见不远处来了一顶绿呢轿子,在对面的胡同口压轿。
郭琦立刻拽起平安,躲在爆肚摊子的炉灶后面。
就见一身葛布道袍的郭恒从轿子上走下来,在长随的陪同下走进胡同。
“对面是什么胡同?”平安问。
“门框胡同。”郭琦道。
平安觉得分外耳熟,才想起刚刚看过的卷宗里,赵福留下的住址正是门框胡同里的一家“大通铺”。
这是一种大城市独有的廉价旅店,三文钱就可以租到一个铺位,往来的客商或许不会住,但他们手下的帮工、脚夫等可以在此休息,有点类似后来的大车店……
赵福没有返回怀义县,而是在皇城根下找了个大通铺住着,定是要跟杀害女儿的凶手死磕到底了。
“二师祖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干嘛,赶紧吃完回家吧。”郭琦道。
一碗爆肚也就也就二两重,当个零嘴吃,几口就下肚了,二师祖却久久没有出来。
平安搁下碗筷起身,往门框胡同走去。
郭琦叫了他一声,没得到回应,赶紧付了钱,追着他的方向去了。
“这是什么新玩法,跟踪?”郭琦兴奋不已。
平安让他别出声,两人故作不经意,目不斜视地沿着胡同往里走。
“大通铺”开在胡同最里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都用来住人,只是这时是白天,住店的都上工去了,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就见郭恒的长随守在西厢房门外。
平安指指隔壁的房间,两人趁长随不注意,猫腰溜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人,只有包浆的铺盖凌乱的堆满床铺,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味和食物腐坏的味道,熏得平安直干呕,别说这一世了,上辈子当孤儿也没来过这种地方。
郭琦也好不到哪去,但他毕竟年纪大些,还能忍住,从桌上拿了两个缺口的粗瓷碗,分给平安一个,叩在墙壁上偷听隔壁的说话。
谁知他们刚摆好姿势,就听郭恒一声令下:“带走。”
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挣扎声,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被堵上嘴,捆上手,带离了“大通铺”,此人想必就是苦主赵福。
“快走,我爹回家了。”郭琦拉着平安抄小道,总算赶在郭恒到家前赶回家。
不过郭恒没回书房,而是将人关进一间倒座房中。
“杀人犯都已经落网了,二师祖抓苦主干嘛?”平安问。
郭琦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但为了满足好奇心,还是带平安溜进隔壁的一间客房,关起门来听墙根。
“你说是你兄长杀害了赵喜儿,有何凭据?”郭恒问。
“我哥是个酒鬼赌鬼,欠了不少赌债,把自己的亲闺女都卖了,还常常来我家吵闹要钱,前天酒后撒疯,说不给钱就把我闺女扔到山里喂狼,很多乡邻听见了,我当时以为他只是撂狠话,谁知……”
话未说完,已是放声痛哭。
“太可怜了。”郭琦道。
平安也很难过,天杀的人贩子,天杀的赌徒。
却听郭恒道:“你有六个女儿,除了喜儿,还有盼儿、念儿、怀儿、招儿、带儿。”
赵福哭声一停,解释道:“家里爹娘盼孙子心切。”
“六张嘴,家里只有两亩四分地,很不好过吧?”
“嗯,啊……”
“这大通铺每日三文钱,吃饭喝水另算,你已在京城逗留一个月了,家里的麦子收了吗?父母妻儿不用吃饭吗?”
“我,我……”赵福期期艾艾,答不上来。
“赵喜儿是你杀的。”
“不是!”
“孩子太多养不起,你兄长酒后当着邻里胡言乱语,你便趁机杀死女儿嫁祸兄长,一举甩掉两个包袱。”
“没有,我怎会杀我女儿!”
“真是你兄长所杀?”
“是!”
“你看见了?”
“没有。”
“没看见为何这般笃定?”
“他亲口说要弄死我女儿。”
“你有六个女儿,为什么是喜儿?”
“喜儿口舌伶俐,最不听话。”赵福顿了顿,又补充道:“总顶撞他。”
“为什么要杀人呢?为什么不卖到窑子里去?”
“窑子里不收……”赵福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墙之隔,两人惊讶地看着对方,平安通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因为京城的青楼妓馆都在官府有备案,不收百姓家里的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
郭恒冷哼一声:“赵福,今年六月在县城与人博戏,欠下高利贷,企图卖女抵债,朝廷严禁典卖儿女,半个月后涨到了一百零七两,你便将女儿送给了债主,谁料赵喜儿竟在途中跳车摔死,还被路过的驿足发现送到顺天府衙。”
“恰好你兄长也是十足的混账,曾到你家中大放厥词,被邻居听见,拉你博戏的那伙人便给了你一笔钱,雇你来顺天府状告你兄长,把这个官司做死,是也不是?”
“……”
良久没有声响。
“不是,大人,人是我兄长杀的,是我兄长杀的,他是个十足混蛋,亲戚邻居都能作证!我欠下的赌债自己会还,不会拿我闺女抵债的!”
“拿给他看。”郭恒道。
便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大抵是什么确凿的证据被摆在了赵福面前。
赵福再没有说话,只余唏嘘啜泣声。
平安刚刚紧张地忘了呼吸,这时才喘出一口气来。
“赵福,这个案子捅到天上去了,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是万劫不复还是一笔勾销,全在老夫一念之间。”
平安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被郭恒一句话弄得紧张起来。
二师祖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大人,大人救我!”
“只要你愿意跟我合作,我保你平安无事。”
“我愿意,我愿意!”
平安手脚冰凉,半晌没回过神来。
二师祖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跟害死女儿的赌徒合作?为什么明知赵柱有冤,却要替赵福隐瞒真相?
他现在没有任何想法,只想赶紧从郭家跑出去找他爹,可是老爹远在外地,他没人去说,而且也不敢就这么跑掉。
正二品吏部尚书,掌握百官的升迁任免,居于六部之首,与内阁首辅不分轩轾,所以叫“天官”。
他的权势太大,绝非杨贯可比,他也太有城府,更非杨贯可比,他还是老爹的座师,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平安正在愣神,被人一把拽走。
郭琦拽着他一路回到书房,红着眼眶警告他:“今天听到的一切,不许对外人说。”
“外人?”平安反问。
郭琦这才想起,相比于人家亲爹而言,他们父子才是外人。
“反正你不能说出去,否则,否则……”郭琦否则了半天,也没否则出个所以然来,急的眼眶更红了。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冲动的。”
他都七岁了,不是年轻人了,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
郭琦松下一口气,自己宽慰自己:“我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一定是的。”
平安咕咚咚灌下一杯茶,迫使自己也冷静下来。
他也希望如此啊。
二师祖虽然笑起来不好看,但他对老爹和自己都很好,最关键的一点,他总是阻碍老爹升官,如果他都不是好人,还有谁是好人?
第67章 第 67 章 让你儿子离我远点。
平安再次回想起《奸臣录》中的描述, 陈琰在座师徐谟的提携之下升官很快,庶常馆散馆授编修,不到一年开坊, 任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此后平步青云,四年内连升七级,官至兵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 将兵部侍郎杨贯踢出京城后,他主持“改土归流”,稳住了西南局势,接着转迁礼部,三十一岁由礼部左侍郎廷推入阁,成为整个大雍最年轻的阁臣。
按理说, 内阁论资排辈,陈琰入阁时排在第五,距首辅之位差得很远, 怎么都要熬个十年八年。
这时更离谱的事发生了。
两年之内, 首辅致仕, 次辅病倒, 老三老四相继丁忧, 不知情的还以为陈琰把人家父母怎么着了。
不管他有没有动人家父母, 他都已经是首辅了。
而立之年位居首辅, 堪称本朝之最, 却也是临深履薄的开始。
所以二师祖一直压着老爹晋升的速度, 让平安很有安全感。
如果郭恒有私心,应该像原书中的徐谟那样,一心提拔自己的学生, 壮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他不这样做,才是真正为老爹的未来着想。
在拨开迷雾寻找答案的同时,秋闱日悄然而至。
秋闱第一场在八月初八。
郑秀才不到寅时就起身了,洗漱穿衣,对着昏黄的油灯重新检查考箱。
郑家原也算小康之家,祖传花匠,略有些薄产,自从举三代人之力供他读书,家里变得越来越拮据,房屋多年没有翻修,一场夜雨使门窗再次渗水,他怕祖父母摔倒,拧干墩布,反复将堂屋门口处拖了几遍。
郑父郑母也起床了,端着灯碟出来帮他准备早饭,带足干粮。
院子里一片漆黑,胡同里也静的出奇。
郑秀才这人面皮薄,既然没有中举动的把握,就不希望亲戚邻里乌泱泱地赶来送考,回头落了榜怪难为情的。
因此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打算偷偷溜走。
结果出门一看,直接愣住了。
胡同口浩浩荡荡走来一群提着红灯笼的孩子,身后还跟着家里的书童小厮,这就罢了,走近才发现,他们高举着几道醒目的红色横幅,上书“金榜题名”、“旗开得胜”云云。
“郑先生,我们来给您送考啦!”为首的平安兴奋不已,为了避免今日赖床起不来,他昨晚特意没睡,拉着娘亲打双陆,险些熬秃一个亲娘。
平安话音刚落,郑家唯一的骡车就被披挂上大红花,装扮的喜气洋洋。
郑先生:“……”
声音惊动了街坊邻里,人们见此“盛况”,纷纷披衣出来,吉祥话层出不穷,预祝他蟾宫折桂。
郑先生脸比灯笼还红,连朝众人作揖。
“出发!”
平安一声令下,众人将郑先生扶上骡车,招摇过市,朝贡院进发。
沿街正在卸门板的店铺伙计们纷纷驻足,也有零星路人侧目议论:“谁家要娶媳妇吧?”
“没看到‘金榜题名’吗,送考的。”
“哟,这得是文曲星下凡才敢如此招摇啊?”
“开水不响,响水不开。越是这种咋咋呼呼的人,越是没什么真本事。”
“此言有理。”
“……”
如果可以选择,郑先生都想跳车逃走,可他被一左一右架着,两个孩子还很得意的朝路人招手。
“先生,我帮你问过了,这科一共三千八百二十七个人,不算多,答卷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抬头和避讳,不要涂改太多,想好再下笔……”
平安将从师祖那里听来的注意事项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叮嘱了一路,郑先生只觉得耳边坐着个喋喋不休的老夫子。
将郑先生送进贡院,天才刚亮。
孩子们就算放假了,各自回家开启快乐的小长假,只有平安打着哈欠爬上家里的马车,去师祖家读书。
说是读书,有大半天都是睡过去的。
沈廷鹤为人宽和,倒也体谅他的送考之举,只交代他早点去睡,功课留待明日补齐。
可是平安白天睡多了,一时睡不着,沈廷鹤只好坐在他床边讲故事,用手里的蒲扇驱赶床帐里的蚊虫。
平安问他:“师祖,该怎么分辨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沈廷鹤道。
“日久是多久?”平安问。
沈廷鹤沉吟片刻:“盖棺的时候吧。”
“……”
平安脑袋里浮现出一副盖棺发丧的画面,唢呐一响,孝子摔盆,棺材里躺着自己的亲爹和二师祖,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一边吃席,一边讨论他们的生平……
赶紧甩甩脑袋,呸呸呸,等到盖棺还有什么意义。
他要尽快查清二师祖不可告人的秘密!
……
敬业的郑先生在经过九天六夜的考试之后,只休息了一天,就带着浓重的鼻音来给他们上课了——大抵是中秋夜里凉,考场里又不让带夹棉衣被,着凉了。
而乡试放榜在九月十号,平安以为郑先生会去看贡院榜单,结果人家不但照常上课,还说就算侥幸中了,也会有官差去家里报喜的。
这心态,绝了。
远近的街道陆续传来敲锣声和鞭炮声,顺天府派出的官差开始挨门挨户的报喜了。
不过多时,郑家派了个年轻的发小赶到甜水胡同的学堂里,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大呼小叫地喊:“行远哥!中了中了!第十二名!”
平安这才知道郑先生名叫郑行远。
郑行远还在发呆,怎么就中了,还是这么高的名次?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将桌上的书本纸张抛起来往天上扔。
郑行远十分庆幸扔的不是自己:“知道了,我上课呢。”
那发小道:“还上什么课,你是举人老爷了!听说过教书的先生,还没听过教书的老爷呢!”
他这话也没错,考到举人这一步,已经算跻身士大夫阶层了,可以参加吏部拣选,成为候补官员,也可以接受乡邻投献,迅速致富,再不济去给达官贵人当师爷,收入也是不菲的。
“我就算当了老太爷,也得把课讲完啊。”郑先生说着,将发小打发出去,转而去翻书:“刚刚讲到哪了?”
……
乡试结束了,陈琰赶在九月底回京,各地乡试卷的磨勘工作也已经完成,秋讲也快结束了,因此他躲过了最忙的时间。
王氏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好菜为他接风。
平安这几个月长进了很多,都开始读《周易》了,只是那笔字依然站不起来。
沈廷鹤看着上火,话里话外嫌郭恒的屠龙之技不适合教导孩子。
平安可不敢说,二师祖也嫌师祖讲“五经”太深奥,不适合小孩子来着……尽管他挺想看两个师祖打一架的,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当以大局为重。
这一晚,平安拉着陈琰,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八成以上都是说郭恒的。
林月白靠在床头打着哈欠:“儿啊,你爹舟车劳顿,让他睡吧。”
平安乖乖应着,坐起来吹灯,吹了七八次,火焰也仅仅抖动几下——他的四颗门牙全掉光了……
陈琰忍着笑,帮他吹熄了灯。
平安仰躺在爹娘中间,两只眼睛在黑夜里闪光。
陈琰含含糊糊地问道:“你二师祖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平安道,“我很害怕,那些小说话本里,只有坏人才这么说话。”
陈琰良久没有声响,这让平安更害怕了,正想爬起来追问一下老爹的想法,却发现他呼吸均匀平稳,竟是睡着了。
“娘,我爹心一直这么大吗?”平安问。
“他呀,该醒着的时候绝不犯困,该睡的时候极少失眠。”林月白道。
平安瞪眼看着房梁:“这一点不像我。”
林月白笑道:“没大没小,快睡吧。”
……
次日一早,照旧是该上朝的上朝,该巡店的巡店,该上学的上学。
林月白在隔壁县新开了一间糖坊,这次是前店后院的商铺,后面的四合院用于开工坊制糖,以节约运输成本和损耗,毕竟糖这东西太容易受潮,稍有不慎就会结成硬块,不如就地取材,就地生产。
而陈琰一只脚刚迈进翰林院,就被郭恒叫过去了——郭恒经过上个月的廷推,顶替杨贯兼任翰林院学士了。
郭恒这人话并不多,十句话,八句都在说他儿子。
让他读帖他溜出门去吃爆肚,让他手里握个鸡蛋练字,他把鸡蛋烤熟了吃,还把郭琦的鸡蛋一起烤。
撺掇郭琦跟他抬杠就算了,他在前院审嫌犯,这小子居然敢听墙根,听就听了吧,还用看禽兽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午啊一下午!
从那天开始,他咳嗽一声都要被盯好半晌,喝口茶都要被盘问几句,陈平安不但偷翻他的公文,还伙同郭琦时常跟踪他,他本就忙得不可开交,还得留心派人保护他们。
陈琰都懵了,这两人说的不是一个版本啊。
而且他特别疑惑:“您是怎么忍得住不揍他们的?”
“为学患无疑,做人也是一样,小孩子存有疑虑,怎么能一味打压呢。”郭恒道。
“这不是自讨苦吃么。”陈琰喃喃道。
“什么?”
“学生是问,什么嫌犯要您亲自去审,还在自己家里?”
私设公堂可是大忌,他也担心老师授人以柄。
郭恒看一眼敞开的大门,陈琰会意,回身关上了门。
“我调离大理寺的时候,正在查一件人口失踪案,怀疑与这次的驿道杀童案有关联,现在东厂横插一手,这中间的问题就更大了。”郭恒的声音很低。
陈琰面色凝重:“需要学生做什么?”
郭恒深深吸了口气:“让你儿子离我远点。”
“您索性别让他上门嘛。”
郭恒瞪他一眼:“你儿子不听话,凭什么让我做恶人?”
第68章 第 68 章 人菜,瘾大,反应还慢。……
“你还不走, 等我骂你?”
郭恒对成年人可没有对小孩子的耐心。
陈琰直截了当地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师的目的绝不只在查案吧?”
郭恒端起茶水来喝:“你知道借贷给赵福的人是谁吗?东厂大太监丁盛的堂侄,叫丁虎。”
陈琰微惊。
“东厂为了包庇丁虎, 未持驾帖干涉法司办案,目无法度猖狂至极,三司官员畏惧厂卫,我不出手, 还有什么国法纲纪可言?”
陈琰回过神来,沉声道:“厂卫的势力削弱,百官的势力就会膨胀,此消彼长间,未必对局势有利。”
“没关系,来年开春是六年一度的京察, 自有收拾他们的机会。”郭恒道。
陈琰笑道:“若此案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令三法司会审,到时候可就是大乱斗了。”
郭恒道:“乱点好, 乱则生变, 不变不通。”
……
喧闹的西长安大街, 几个提着哨棒的便衣打手穿街过巷, 引得街上的百姓纷纷避让。
他们一路拐进门框胡同, 将赵福蒙上眼堵上嘴, 抓进一座僻静的民宅里。
大理寺的官差一路尾随, 破门而入, 抓获了一干正在踢打赵福的汉子, 以斗殴的罪名投入大理寺狱。
经赵福指认,这些便是在赌场里借钱给他的人,他们在上门讨债时带走了赵喜儿。
领头之人丁虎也供认不讳, 是在运回县城的途中,赵喜儿跳车逃走,后脑磕在坚硬的石头上,失血过多而死。
然而此前东厂对赵柱的判决已经送达刑部等待批复,大理寺立刻行文刑部,以此人的供词推翻东厂的结论。
东厂、大理寺两家再次发生了争执,纷纷指责对方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原想欺上瞒下迅速结案的东厂计划落空,此案终于惊动了天听。
景熙皇帝勃然大怒,立刻令三法司立案会审。
一直隔岸观火的都察院,和夹在中间和稀泥的刑部,一并搅了进来。
小说话本儿里的三堂会审,往往都是科场舞弊、叛逆谋反的惊天大案,三司共同审理,确保司法公正,可现实里的三法司会审,往往是各方势力的角逐场。
一时间,民间杀人案变成了政治大乱斗。
刑部尚书徐谟、大理寺卿许阔、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忠亲自到场,东厂、锦衣卫也参与其中。
按惯例会审之前开个“碰头会”,提前交流一下想法。
都察院主张大事化小,将结果掐死在可控范围,不要继续扩大;刑部主张以小见大,趁机揭露东厂的不法行为,改良司法;因三法司初审以前二者为主,复审以大理寺为主,大理寺不发表意见。
正在此时,郭恒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三人微微诧异,但还是相互见礼,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废话。
按惯例,吏部尚书也当参与会审,负责执笔记录,以示监督,只是吏部尚书向来公务繁忙,多是派侍郎前来。郭恒不一样,他睡眠少,精力旺盛,利用休沐和夜间查阅卷宗、供状、证词,还顺便教着两个不听话的孩子,对案件的把握依旧十分全面。
而这个案件并非迷雾重重的疑案,只是有人企图浑水摸鱼、草草结案罢了。
东厂拿着赵家邻里的供词拷打赵柱,使其屈打成招,大理寺却能拿出赵福的借条和买卖赵喜儿的真凭实据。
而彻查丁虎身份背景,也不难查出他与东厂大太监丁盛的关系。
丁虎因盯上赵喜儿是个秀丽可人的美人胚子,便设局让赵福欠债,以低廉的价格拿到赵喜儿的卖身契,加以调*教培养,献给堂叔丁盛享用,或贿赂朝中高官。
这样的女孩子,赵喜儿不是第一个,锦衣卫查抄丁盛在宫外的豪宅,抄出的七八个绝色美姬,其中三个还未满十四岁。
赵福因卖女为婢拟判杖一百、流三千里,赵柱虽被无罪开释,但因刑伤过重,也只剩半口气了。丁盛和丁虎叔侄却只能交由圣上亲自裁决。
一封封奏疏雪花般飞进内阁,都是要求严惩丁氏叔侄的。
皇帝看着锦衣卫递上来的清单,愤怒之余也是愁眉不展。
他欲励精图治,朝臣却总要捆住他的手脚,拿杨贯立威之后,他不得不像过往的帝王那样,顺势培植东厂势力,毕竟宦官是皇权的延伸,宦官掌握一定的权力,百官就会多一分忌惮。
谁知丁盛那个不争气的,居然放纵侄子做拐卖人口的勾当。
事实上,根本无人在意一个赵喜儿,还是十个赵喜儿,官员们喊打喊杀要求裁撤东厂,也并非为了诛杀丁盛,而是为了限制皇权,他们希望皇帝能将国家大事归还诸司,造就“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和谐局面。
闹到这一步,皇帝就算对丁盛恨之入骨,也不得不偏私保他一次了——哪怕事后处死,也不能让他死在这场权力角逐中,那样会大大折损东厂的势力,相当于自断一臂。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璐王李伯亭进宫面圣了。
璐王将近而立,穿的是正红色的圆领常服,腰缠玉带,头戴翼善冠,胸背两肩饰蟠龙纹,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漆黑如渊,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举手投足尽显皇家风范。
不论身处何种境地,他说话总是不疾不徐,谦和有礼,是百官心目中储君的不二人选。
璐王自小在皇宫里长大,与其说是读书,其实跟人质没什么区别。亲王掌兵在外,送子入京“就学”是由来已久的惯例,也是朝廷的定心丸。
景熙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向来是愧疚多于其他,事实上,除了最看重的已故长子,他对其他儿孙都比较淡漠。
璐王问候圣安之后,便单刀直入,痛陈过往。
他自八岁入京为质,身边不是最亲切的父母兄姊,而是厂卫的耳目探子。
他在宫中战战兢兢生活了十几载,看到东厂所谓的审讯定罪,多有诬陷、挟私报复、收受赃款胡乱抓人替罪的勾当,法司的许多官员明知内情却不敢擅改,只因先帝宠信宦官,一味的压制言路,这也是天灾异象频发的原因。
听到天灾异象,皇帝面露不悦之色。
璐王浑然不察,只继续说道,希望父皇即便不裁撤东厂,也一定要将丁盛叔侄依律处死,并将其余涉案的东厂太监一并流放,收紧厂卫的权利,凡缉拿人犯必须持有刑科给事中签发的驾帖,选用谨慎敦厚的宦官执掌东厂,每六年更换一次,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冤案发生了。
璐王抬手加额,俯身拜倒:“宦官擅权的后果,远比文官膨胀的危害大得多,还望父皇慎思,切勿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皇帝眯眼看着璐王,分明自己的儿子,倒像是代表文官来跟他谈判的使者,他们希望双方各退一步,不逼他裁撤东厂,但一定要处置丁盛叔侄,并任用他们满意的人选接管东厂。
“璐王最近跟文官走得很近?”皇帝问。
璐王顿一顿,抬起头,神色坦然道:“父皇令臣多读孔孟之学,臣便与几位经筵讲官请教学问,并未言及朝政。”
皇帝点点头,闭目养神。
身后的吴用察言观色,示意璐王可以告退了。
皇帝毕竟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昏聩的一笔,尽管心有不快,还是同意了璐王的请求,但也在事后召郭恒进宫议政。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明年的京察,他要大洗牌。
……
郭恒回到翰林院,叫的不是陈琰,而是周沂,两人在签押房中不知说了什么,周沂阴着脸从里面出来。
陈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周沂又不肯说,只好去问郭恒。
郭恒语气不善,反问陈琰:“是周沂告诉你,钱其浈死在了诏狱里,也是他暗示你,杨贯是会试诬陷你的幕后主使,是吗?”
“是。”陈琰直言不讳。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是为了老师好。”陈琰道。
“他利用了你。”郭恒道。
“学生不介意。”
“我介意。”郭恒道:“我说过无数次,你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无须替我操心,更不要惹是生非,都当耳旁风了!”
没头没脑的,陈琰觉得自己被当成出气筒了。
“出什么事了,老师?”
“周沂擅做主张去找璐王,代表为师,给璐王送了个顺水人情。”郭恒阴阳怪气地说。
陈琰不置可否,周沂拿这件事向璐王示好着实不太光彩,但人往高处走,也无可厚非,又看在周沂曾帮过他,实在说不出刻薄话来。
“罢了,”郭恒叹道,“耐不住寂寞的人,是留不下真心的。”
一个月后,周沂授左春芳左中允,充任璐王府讲官。
“开坊”是翰林官员飞黄腾达的前兆,同僚纷纷向周沂道贺,陈琰劝郭恒稍微和气一点,别像掉了钱袋子似的。
郭恒黑着脸将他撵出门去。
……
璐王劝谏陛下切勿因小失大的事,瞬息间传遍了京城,唱琴书的先生把他的事迹编成了曲儿,满朝皆称颂璐王是高风亮节的贤王。
“闲王?”
平安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京城最大的烤鸭店里——为了防止他骚扰郭恒,夫妻俩每逢休沐都会带他到处去玩,不出一个月就逛遍了京城。
平安嚼着油而不腻的卷饼烤鸭,好奇地问:“有多闲,不用上学吗?”
陈琰嗤地一声笑了,告诉他:“忠恕仁孝曰贤,洁己自修曰贤,宽厚恻隐曰贤。”
“听上去真的很贤啊。”平安小声问:“他的封号就叫贤王吗?”
“叫璐王。”陈琰道。
璐王……平安刚来京城时就听说过他,前年的海啸,他将两年岁赐全部捐出用于朝廷赈灾,其余勋贵也在他的带领下慷慨解囊。不然以现在的局面,南北边烧钱一样的打仗,国库的存银左支右绌,赈灾钱粮根本无法顺利下发到各州县去。
而且据《奸臣录》描述,此人也是一位十分贤能的亲王,谦和有礼、乐善好施、仁爱百姓……
要跟璐王搞好关系啊,平安想,不能轻易跟道德标杆对着干。
平安道:“爹,您要多跟这种贤德的人走近一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陈琰再次解释:“你二师祖不是‘墨’。”
“我也很希望他是‘朱’。”平安道:“您别着急,待我调查清楚……”
“还查,”陈琰瞪他一眼,“三法司都已经结案了。”
“嘎?”平安傻了眼。
三法司介入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告诉他?
陈琰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人菜,瘾大,反应还慢,你这样没定力的小朋友,还学人家查案子,随便给点好吃好玩的就忘乎所以了。
第69章 第 69 章 陈平安,指着杨学士鼻子……
平安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他在干什么?他干了什么?摩拳擦掌打算查清二师祖的秘密, 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好像都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爹,您不觉得太顺了吗?”平安问。
陈琰狐疑地看着他。
“看问题要跳起来看。”平安又道。
二师祖想收拾东厂, 丁虎就冒了出来,二师祖想控制局面,璐王又冒了出来,难不成二师祖也掌握了对孔子像许愿的诀窍?
陈琰累日以来隐隐的不祥得到了作证, 大理寺三年未破的案件,就这样轻易破了,还牵出了丁盛这样的大太监,就连老师也开玩笑说,背后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一直在给他递刀子。
……
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 平安就收到了两个消息。
陈琰问他:“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都行。”平安道。
“郑先生要辞馆, 临时找不到合适的先生。”
所以陈平安小朋友又失学了……
平安欢呼一声:“爹, 好消息说完了, 坏消息呢?”
“……”
陈琰满头黑线, 极力忍住想要揍娃的冲动, 道:“你小叔公中举了, 第十七名。”
平安从炕上跳下来, 急急忙忙去找鞭炮, 小叔公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这一等一的大喜事,只得吃一顿涮锅庆祝一下。
“不对呀,这是两个好消息啊?”平安问。
陈琰撸起袖子要揍人, 平安“哇”地一声跑了出去。
……
郑先生要辞馆,专心备考明年的春闱,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陈琰也很支持,并表示需要借阅书籍时依然可以来找他。
只是郑先生一走,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先生接手。
不是无人应聘,而是应聘者太多。
那些府学、县学的生员,尤其与郑先生有旧交,了解他的学问水平的,不论家贫还是家富,纷纷前来应聘。
谁不知道学问平平的郑行远自从在甜水胡同任教,学业突飞猛进,乡试一举取中全省第十二名。
陈琰一时不明白他们是想来授课呢,还是镀金呢,总之一个比一个动机不纯,这种人怎么教得好学生?
何况郑先生虽没有超世之才,可他学业扎实、人品高尚、勤勉认真肯钻研,这些才是人家考中举人的关键。
陈琰看不上的人,翰林院的老神童们自然也看不上,挑来挑去不满意,只好暂时解散学堂。是再为他们找名师,还是在家里另请西习,那就各凭本事了。
平安失学在家的第三天,林月白就跟陈琰告状:“你儿就像一条脱缰的野狗,带着阿蛮他们满胡同疯跑,一胡同的孩子都不读书了,跟着他们跑,隔壁的黑狗见到他们都哆嗦。”
她三天以来不知道挨了多少投诉,本打算去铺子上看看的,愣是没迈出这个门去。
“还有,你儿不知跟谁学会了翻墙,翻的上瘾,没什么能挡住他的地方了。”林月白道。
陈琰眨眨眼,没有吗?翰林院啊。
光溜溜的高墙足有一丈半高,墙顶插满了碎瓷片,又有军卒守卫,不信他还能翻过去。
不读书是吗?浩如烟海的经史文章淹了他。
“太胡闹了。”平安背着小手在屋里踱步:“翰林院乃为国储才之地,怎么能带一个小孩子去呢?若是被上司知道……”
陈琰道:“掌院学士是你二师祖。”
“……”
平安愣了愣,又道:“但是,我去翰林院,阿蛮和小福芦就没有书读了。”
“你晚上回来教他们,正好算作温习了。”林月白提议。
“……”
陈琰道:“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平安垂头丧气地洗洗睡了。
……
次日一早,陈琰散朝之后,车夫便回家去接平安。
平安拿上他的小书箱,跟着门房的小吏穿庭过院。
翰林院是个人员庞大的衙门,上到翰林学士,下到典籍、侍书、待诏,还有老爹这样的修撰、编修、检讨,光是在编的官员就有几十人,再加上员额不定的庶吉士、书吏、差役,足有上百人。
所以老爹的同僚和上司他大多不认识。
可这里的人都认识他——陈平安,指着杨学士鼻子骂的那个小崩豆。
便都揣着好奇心过来看,这小崩豆长得还挺俊,跟他的状元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平安比较容易自来熟,尽管不认识,跟他们打招呼也毫无障碍,没胡子的叫叔叔,有胡子的叫伯伯,白胡子的叫爷爷,逗得大伙朗声大笑。
郭恒从外头进来,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朝他行了礼,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喝茶的喝茶,翻书的翻书。
足见郭恒平日里积威甚重。
“二师祖!”平安朝郭恒奔过去。
“噗——”
王廷枢喷出一口茶来,其他人也惊恐地抬起头。
这孩子怎么见到掌院学士就骂呢,郭大人虽然出身世家大族,但也算不上二世祖吧。
谁料郭恒面不改色:“来了?”
平安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根巨大的棒棒糖来,误会了人家,就得给人家赔礼道歉,这是娘亲从小教他的道理。
“咳。”郭恒这种内核极其稳定的人都感到尴尬了,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二师祖不吃糖,你自己吃。”
“这个糖很好吃……”
郭恒反问:“跟我去三堂练字?”
平安立刻收起棒棒糖:“不了不了,我爹叫我呢,二师祖再见!”
郭恒这才脱身去了签押房。
陈琰将平安叫过来,跟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在屋里尖叫跑跳;第二,墙头有碎瓷片,不许翻墙;第三,所有书籍都要轻拿轻放,珍贵的古籍用书铲,不许搞破坏。”
半大孩子也不可能总是拘着做功课,陈琰准备了一沓废稿纸让他涂鸦。
完全陌生的环境,平安起先还比较收敛,老老实实坐在老爹身边读书、画画,总被夸乖巧。
因此众人都觉得,如此乖巧懂事的孩子去骂杨贯,那一定是杨贯的问题。
陈琰不忙的时候,就一边带他读《易经》,一边带他从头温习“四书”,“四书”是科举的基本功,连本文带朱注,都要经常温习,而且要烂熟于胸。
平安很不服气,四书,他都已经倒背如流了。
陈琰赏他一个大白眼。
平安更不服气了,打开《论语》最熟悉的“学而篇”:“我如果真能倒背如流,休沐时带我去打猎!”
片刻,何编修来向陈琰请教问题,听见平安在背书,就在一旁等了片刻。
只听平安背着小手在背:“乎子君亦不,愠不而知不人,乎乐亦不,来方远自朋有。”
何编修自问也算饱读诗书,听了半晌也没听明白,问旁边的顾编修:“他在背什么呢?乱七八糟的。”
顾编修皱着眉直摇头。
王廷枢头也不抬:“《论语》,学而篇。”
“这哪是论……”
“倒着背。”
“倒着背?!”
顾何二人都惊呆了,可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么。
同僚们纷纷聚过来:“彦章,你儿为何倒着背书?”
这又是什么新卷法?
“我哪里知道。”陈琰道,这孩子为了吃和玩,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我爹说了,只要我倒背如流,就带我去打猎。”
“……”
“去不去啊爹!”
“去去去。”陈琰道:“你先自己去玩儿。”
平安将书一扔,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何编修唏嘘:“读了半辈子书,竟不知‘倒背如流’是这个意思。”
顾编修道:“彦章兄,要恭喜你了,平安的资质远超常人,称神童也不为过。”
王廷枢也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好好教导,日后必能大器。”
陈琰本来被气得想吐血的,听到这话,突然变得谦逊起来,摆手笑道:“小聪明罢了,顽劣得很。”
所谓“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概莫如是。
……
又过了几日,平安跟大家混熟了,不是上树摘柿子,就是去花圃里逮蚂蚱,秋后的蚂蚱最好抓,用一根狗尾巴草将十来只蚂蚱穿成一串拎在手里玩,甩着甩着就只剩一条蚂蚱腿……
二堂所有的小吏聚集到此抓蚂蚱,翰林院最重要的就是防水火防虫鼠,蚂蚱不但啃庄稼还会啃坏书籍,是古籍的大敌。
“到底是几只?”陈琰问。
平安努力回忆:“十四只……或者十五只。”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翰林,终于在闲庭信步、喝茶读书的乏味生活中找到了一丝乐子,一边帮着抓蚂蚱,一边作起了一七令。
“蝗,蝗。”
“形小,体长。”
“食青苗,啃粟粮。”
“齐飞蔽日,群集如墙。
“飞来禾黍尽,飞过稼穑亡。”
“常令庶民惊恐,每教农事堪伤。”
“劝君莫要轻瞧它,一朝成灾遍地荒。”
忙成一团的小吏一边擦汗一边腹诽,翰林才子们就是会玩啊,但是别挡道儿行不行?
平安只想求他们别说了,他爹的脸已经比锅底还黑了,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挨揍了。
好在他们作完了诗,书吏们也及时找回了所有蚂蚱,陈琰趁人不注意掏出五两银子塞给司吏:“请兄弟们喝茶。”
知道陈琰家境好,那司吏千恩万谢地收下,居然还十分热心地说:“再有这种事您知会一声,别跟小人们客气。”
陈琰的脑袋里仿佛塞满了蚂蚱,这种事最好还是别再有了……
郭恒知道平安在前面闯祸,叫了个书吏把他拎到跟前,指着堂前的院子对他说:“你以后写完功课就在这个院子里玩,别去前面祸害你爹,你爹官小,兜不住。”
平安是聪明孩子,能听懂言下之意——二师祖官大,可以罩着他!
第70章 第 70 章 我不是闲人啊,我有很多……
有了郭恒这句话, 陈琰更管不住他了。
到了十月中旬,陈琰又被调去修前朝史,常常一整天泡在文料库里。
文料库中都是古旧发黄的书卷古籍, 不但有古人遗留的文字,还有几百上千年前留下的虫卵、尘螨,成人尚且要掩住口鼻进入,稍不留神就弄得满身红疹, 何况是小孩子。
平安就彻底由二师祖接管了。
郭恒又找出一份字帖给他,依旧让他读贴:“等我忙完了,带你去吏部转转。”
平安于是每读一刻钟,就要围着他转几圈,看他忙好了没有。
郭恒那么多子女,连孙辈都有了, 包括郭琦在内,往日都像避瘟神一样的避着他,何曾“享受”过这种待遇。
所以尽管很烦, 还是随他转去。
须臾将案上的公文一收, 叫人备车, 带平安吏部一日游——换个地方做功课去。
平安愿意跟着二师祖, 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二师祖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
大雍没有宰相, 要说谁的权力最大, 除了皇帝, 就只有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了。
他是个足智多谋的小朋友, 决定以身入局, 在老爹和二师祖盖棺之前找到问题的根源。
到了吏部,平安仍围着郭恒的桌案转啊转,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 都是各地官员任免、升降的申状,公文一角各有一个削金断玉的“准”字,平安知道,这是莫大的权柄。
郭恒却实在忍不住问:“你在转什么呢?”
平安指着郭恒面前的劄子上顶格两个字:“就是想问问,什么叫‘京察’?”
他在《奸臣录》中见过这个词。
郭恒头脑灵光也是出了名的,即便回答着平安的问题,手下依然不停:“朝廷每六年对京中官员进行一次考察,奖优惩劣,敦促各级官员恪尽职守,廉洁奉公。”
平安想了想:“所有京官都要被察吗?我爹也要吗?”
“是啊。”郭恒也不吝于对他多说一点:“四品以上官员自陈功过,听凭圣裁,四品以下官员由掌印官写出考语,由吏部和都察院核准。”
平安松一口气,幸亏杨贯提早被赶走了,要是还做老爹的顶头上司,不一定会写出什么恶心人的考语呢……虽说二师祖一样会压着老爹不让他升官太快,但绝不会在老爹的履历上留下任何污点。
“不过也有例外。”郭恒又道:“六科给事中不参与京察。”
给事中是言官,以七品级别制衡六部,位卑而权重,拥有监察弹劾甚至封驳之权。
听到这句话,平安通身像触电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想起《奸臣录》中的一段描述,郭恒身为吏部尚书,在新朝改元的第三年,组织了一次特别严格的京察,堪称是京城官员的大清洗。
结果在京察之后触发了弹劾大战,四十位给事中火力全开,轮番轰炸,生生将他赶出京城,五年后才重新得到重用。
虽说他给皇帝背锅,起复是迟早的事,但这件事也为他日后的仕途埋下了巨大隐患。
按照杨贯的说法,郭恒就是在党同伐异,操控京察重用同乡、同党,清洗反对者,企图掌握绝对的权利,最后被刚正不阿的言官无情拆穿,迎头痛击。
但结合最近发生的事,平安心中升起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背后那一双无形的手,想借二师祖之手除掉东厂督主丁盛,换一位对自己有利的太监把持东厂;同时借丁盛之手挑拨郭恒与皇帝的关系,让君臣二人产生嫌隙;最后利用京察做由头,操控言路,颠倒黑白,将二师祖赶出京城!
甚至于杨贯,或许未必是存心抹黑郭恒,他像多数受蒙蔽的世人一样,真的认为郭恒在党同伐异。
真是一石三鸟的好办法——这个幕后推手会是谁呢?
平安摇摇头,实在太烧脑了!
郭恒搁下公文,平静地看着他:“平安,要是二师祖有一天像杨贯那样被赶出京城,你要帮二师祖劝阻你爹,让他韬光养晦,暂避锋芒,能做到吗?”
“二师祖……”平安愣住了。
原来二师祖早就预料到了。
他知道自己在京察之后一定会遭到反噬,依然愿意用政治生命换取整顿吏治的机会。
“别怕,宦海沉浮,是寻常事。”郭恒道。
“我……”平安一脸为难:“我也不敢保证,我爹特别顽强。”
郭恒很诧异,怎么会用“顽强”形容自己亲爹呢?
平安又问:“可是,为什么不连六科一起察?”
郭恒微微一怔:“向来没这规矩。”
“这样不公平。”平安道:“六科权利那么大,没人管可还行?应该再设一个六处,专管六科。”
郭恒觉得好笑:“六科管六部,六处管六科,谁来管六处?”
“……六司?”平安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了,这不是无限循环吗?
“那就在京察之前,先搞一个科察。”平安道:“反正不能任由他们乱来。”
郭恒未置可否,只是挂起毛笔,带他去食堂用午饭。
大部分朝代都有为官员提供工作餐的惯例,大雍也不例外,大凡衙门里都有公厨,当然,堂官们吃的是小灶,要比下属官员丰盛得多。
从吏部玩了一圈回来,也到散衙时间了,陈琰发现这孩子在翰林院别的没学会,先学会了混日子,每天都能找借口打发时间,到各个衙门蹭饭吃。
今天二师祖带去吏部了,明天大师祖带去都察院了,回来还要评比一番,哪个衙门的食堂最好吃。
陈琰都懒得说他了,只要别闯祸,按时完成功课,爱吃什么吃什么去吧……
次日,郭恒要去内阁议事,给他留了一张草纸,提笔在题头处写了“天、人、乙、上”等十个笔画简单的字:“各写十遍,回来查你。”
平安乖乖应着,目送他离开了签押房。
郭恒的签押房在三堂,正房明间为过厅,中间设宝座,以备天子三年五载的来上一回。西侧藏书,东侧是里外两间的套间,存放重要的书籍和公文,给掌院学士办公的之用。
二师祖不在翰林院的时候,平安就收敛多了,外间偶有书吏进出,他就呆在里间写写画画,等着老爹从库房出来带他去吃饭。
还不到晌午,听道门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抬头来看,正看到一个身穿褐色氅衣的中年人,身材高挑,剑眉入鬓,身后还跟着个青衫老吏。
中年人手里拿着几卷文书,疑惑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身后的“老吏”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平安见他们还算面善,好心提醒:“我爹说,签押房闲人免进的,你们快走吧,我权当没见过你们,不用谢!”
中年人略带笑意:“既然闲人免进,你为什么在这里?”
平安道:“我不是闲人,我有很多功课要做。”
中年人微哂:“巧了,我也不是闲人,也有很多功课要做。”
说着,他打发“老吏”退下,竟大喇喇地坐在郭恒的位置上,翻看手中的文卷。
平安朝外间看去,有人来管管吗?你们主官的位子被人占了。
“别看了,我能在此处畅通无阻,自是无人敢管的。”那中年人道。
平安被猜透了心事,有点尴尬的收回目光,继续写字,心里暗自揣测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片刻,老吏从外头进来,奉上一盏茶水,垫上一方软靠。
中年人抬眼一看,不由咋舌:“好丑的一笔字啊,白瞎了这么好的纸。”
平安心想,不管这人是谁,也太没礼貌了,于是翻了个白眼。
中年人微微一怔,这小娃娃有点意思,居然会翻白眼。
随即拖过桌角的砚台和松烟墨,一圈一圈的慢慢研磨。
“你这墨就磨的不好。磨墨就是磨心,不能过轻过重,更不能过急过缓,磨一池好墨,心才能静,字才能写好。”
平安托腮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只见他从笔架上摘下一只笔,在手里的文卷上用蝇头小楷做批注。
“大叔,您这么大岁数,也要做功课吗?”平安道:“我爹说等我到了二十岁,就没有功课了。”
中年人头也不抬:“你爹骗你的,什么年纪都要做功课。”
“……”
“真是人心险恶啊!”平安道。
“嘘——小点声。”中年人道。
平安捂着嘴点点头。
中年人目光瞥见宣纸下头的一角,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票券,上书“凭票兑换二等糖果三斤”,上头盖着“陈记糖坊”的印章。
“这是什么?”中年人问。
平安不答,而是从小书箱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大叔帮我磨墨,我请大叔吃糖!”
“大胆!”守在门口的青衫老吏几乎是冲进来的,刚欲呵斥,被中年人用目光制止。
中年人表示拒绝吃糖,捏起一张票券再次追问:“你给大叔讲讲这糖票吧?”
平安收起棒棒糖,道:“在我们老家,各大店铺都用这种票券,支持全国兑换,便于携带。”
中年人早就听说过,在富庶的江南一带,这种“代金券”模式早已不是新鲜事。
他明知故问道:“一袋糖果罢了,有什么不便携带的,还要用票券兑换?”
平安道:“因为朝廷动不动就禁止民间使用金银铜钱,只能用纸钞,于是各行各业都开始用这种票券了。”
平安说着,提笔蘸了蘸新的墨汁,再往纸上写了两个“人”字,咬着笔杆问:“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中年人瞥了一眼:“嗯,这下不但可惜了纸,还可惜了墨。”
“……”
“大叔您情商太低了。”平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