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飘着雪花, 屋内却温暖如春,远近街巷传来断断续续的烟花爆竹声。
今天是大年三十,平安拉着陈敬时到家里, 全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吃年夜饭。
酒足饭饱,平安叹了口气:“爹爹不在家的第一个新年,想他,想他, 想他……”
堂兄堂姐在院子里喊:“平安,放鞭炮去啊!”
“来了来了!”平安将半个炸春卷塞进嘴里,撒腿就跑,阿吉留恋的看一眼满桌的年夜饭,跳过门槛跑了出去。
“也不是特别想嘛。”陈敬时摇头道。
小孩子放爆竹,大人们要去祠堂里请祖宗回来过年, 并和祖宗开一起大会,宣布新一年的工作计划。
今年族里精壮的中年人、不读书的后生,分别在各个工场、作坊、铺子里辛苦劳作了一整年, 明年开始, 族产交将由各房共同打理, 定期汇总至长房, 年底按盈利分红, 多盈多得。
陈琰临走前特意交代过, 赚不赚钱还在其次, 一定要让家里的年轻人都不要闲着。
陈老爷很费解:“阿琰从前一味的闭门读书,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么关心家里事的?”
陈敬时道:“这要问你大孙子了,天天喊着家道中落家道中落,阿琰能不重视吗?”
“童言无忌嘛。”陈老爷道。
“从前大伙都想着, 一个家族要想兴盛,就要出举人,出进士,其实一个家族的兴衰,每个人都有脱不开的责任。”陈敬时道:“小孩子都比我们看得透彻。”
陈老爷嘿嘿一笑:“得亏我年满五十了,不然还要被抓去干活……”
陈敬时:“……”
……
陈琰在腊月二十三抵京,老师沈廷鹤派人在运河码头等他,他便径直去了沈宅,拜见恩师。
来到沈宅时已近黄昏,沈廷鹤只穿了件深色的行衣,在庭院里打太极拳,侍立一旁的老仆刚准备通禀,就被陈琰拦住了。
陈琰不想打扰老师,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几年不见,老师的身姿依然矫健,打心底里高兴。
直到沈廷鹤旋臂翻掌,屏息收势,陈琰才走上去:“老师。”
“来了。”沈廷鹤笑道:“路上顺利吗,没晕船吧?”
像在问候一个离家日久归来的孩子。
陈琰从老仆手中接过御寒的大氅,侍奉老师穿好,又奉上洁净的帕子:“十分顺利,没有不适之感。”
沈廷鹤接过帕子擦手擦汗,一边打量他:“几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陈琰笑得略带腼腆,儿子都好大的人,猛然被人说长高了,心底不禁生出一丝暖意。
进得堂屋,陈琰端正衣冠,给老师和师母行大礼。
沈廷鹤位居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比陈老爷年轻几岁,二女均已出嫁,二子都在外地书院求学,京城里只有他和老妻居住,府里没有年轻女眷,便留陈琰暂住下来。
陈琰不是第一次在老师家中留宿,师母也不是第一次亲自下厨招待他,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毫不拘束,对师母的手艺连声夸赞:“几年没吃到师娘的饭菜了,心里想得很。”
沈廷鹤道:“你师母这几年也没怎么下过厨,我也是托了你的福。”
陈琰忙道:“既如此,得敬师娘一杯。”
“你小子,还是顺杆爬的脾气。”沈廷鹤笑道:“你写信托我帮你找住处,我在椿萱胡同给你找了处宅子,随时可以立契,但年前还是住在家里吧,我与你好好说说今年的会试。”
陈琰道:“都听老师的。”
师生二人久别重逢,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三十,满京城的大小衙门挂笔封印,官员们各自回家过年。
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前,陈琰都住在沈府,跟着老师拜过几个“山头”,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会试的主考将在这几位高官之中产生,沈廷鹤难得空暇,将几位大人的文章风格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直到正月十六,陈琰才带着阿祥,跟着沈家的管事来到椿萱胡同。
京城的四合院比江南住宅轩敞的多,入门是一座砖砌的影壁,前院有倒座房五间,对面为二院的院墙,前后院以垂花门相通,进入二进院,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以及东西厢房,围成了一个开阔的大院子,两侧以抄手游廊相连。
院子角落有个葡萄架,下面是一座半旧的小秋千,陈琰想到开春发芽,翠绿的葡萄藤爬满竹架,月白在下面乘凉,平安在院子里奔跑,便会心一笑,与房东签下了租赁的契书。
春闱在二月初九举行,共分三场,每场三天,与乡试一样,要吃住在考场中九天六夜。
平安向陈敬时打听,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到首辅?
陈敬时告诉他:“国朝有一不成文的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想入阁,至少是翰林出身,想进翰林院,得选庶吉士,每科馆选庶吉士三十六人,基本取自二甲前几十名,百名开外都没什么指望。”
“如果没选上呢?”
“没选上,就是榜下即用,外放知县或分入六部观政,不用进翰林院熬资历,也还是不错的。”陈敬时道:“只是不要太低,容易掉入三甲,同进士只能候补,等待知县出缺才有官做。”
于是平安提前一天跪在至圣先师像前祷告:“请孔子保佑我爹,会试成绩排在百名开外,也不要太低,容易掉进三甲没官做,一定要拿捏好分寸,劳您费心。”
虔诚叩拜。
……
“阿嚏!”贡院外的广场上,陈琰打了个喷嚏。
“彦章是不是着凉了?”同行的举子关心地问。
“不妨事。”陈琰道。
此时天还未亮,贡院外已经围满了人,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千名举子顶着料峭春寒聚集于此,或紧张不安,或踌躇满志,等待会试开场。
卯时一到,随着三声炮响,从辕门内走出三个官员,领着一众举子往里走。
仪门内,主考官带领同考官聆听圣训、拜圣文宣王先师、关圣大帝、文昌帝君……一应礼节不能有丝毫差错。
待主同考官各自就位,考生才开始分批入场。
在仪门外,搜检的军士要一一核对举子的年龄、籍贯、姓名、相貌,搜捡的手段自不必提,非但要宽衣解带脱鞋袜,连携带的糕点都会被粗鲁的兵卒切开,所有衣物不许有夹层,不许絮棉花,一旦发现有怀挟夹带者,立刻枷走示众,取消学籍。
“大人,有了!”一名军卒拿着一份夹带,跑到搜检官面前。
搜检官翻开一看,是一份字体极小、版面密度极高的微刻本,不到半个手掌大小,囊括了《易本义》中前两卷的所有内容。
搜检官瞥一眼被兵卒押着的年轻举子,冷声喝问:“姓名,籍贯。”
那举子沉声应答:“平江省开源府盛安县,陈琰。”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搜检官冷哼一声:“叉出去,站枷示众,取消学籍,以儆效尤!”
“不可能!”有那仗义执言的同乡站出来替陈琰说话:“彦章兄乃是我平江省的解元,四书五经烂熟于胸,根本用不着夹带怀挟!”
陈琰也从震惊中慢慢镇定下来。
这份小抄极为精致,若非这次搜捡,他只怕一生都难得一见。
陈琰百思不解,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陷害于他?
又有同乡站出来道:“如果解元都需要夹带小抄,那我们整个平江省的举子都考不中春闱了!”
“陈兄十四岁进学,是闻名乡里的神童,过目成诵、博闻广识,他需要带什么小抄?”
“诬陷,绝对是诬陷!”
同省的举子们纷纷被煽动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毕竟兔死狐悲,谁也不能保证后续的搜检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肃静!”搜检官厉喝一声:“再敢有喧哗者,立刻逐出贡院,通报地方学政革除学籍。”
嘈杂之声渐小,很快便重归平静。十年寒窗苦读熬到春闱的举子们,谁也不敢拿前途冒险。
“何人在此喧哗?”
仪门之内是龙门,龙门亦设有一道查验身份的关卡,掌管龙门的官员叫周沂,同为翰林院编撰,一身绿袍官服从门内走出来。
陈琰认识周沂,本届主考官郭恒的门生,年下老师带他去拜访郭恒的时候见过。
陈琰看一眼身后的同乡举子,深施一礼道:“大人,学生在此处被人栽赃陷害,想求见主考大人自证清白。”
仪门的搜检官呵斥道:“主考官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陈琰看向那位搜检官,目光忽而变得锐利,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有人栽赃陷害于我,大人怎么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莫非是默认了?”
搜检官道:“你含血喷人!”
陈琰又道:“我是不是含血喷人,明日就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
“今日我若被逐出贡院,明日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大不了玉石俱焚。”
这时又有同乡对周围人普及道:“他干得出来,对,他真干过……”
“肃静!”搜检官直视陈琰的目光,不知缘由的,竟然有一丝畏缩。
此时周沂才沉声开口:“陈解元,你跟我进来吧。”
似乎在着重强调他解元的身份。
搜检官阻拦道:“周大人,你是龙门的官员,凭什么插手仪门搜检?是不是今后检出怀挟的举子都能面见主考申辩?你当这里是县衙大堂?”
周沂心知不合规矩,只好道:“劳烦将此人暂押于此,我去禀报主考。”
搜检官还要开口。
周沂反问:“钱大人不会连这个要求都要拒绝吧?”
搜检官一时语塞,愤然令左右将陈琰押至仪门外。
周沂看了陈琰一眼,疾步转入内帘禀报。
主副考官连同十八房同考官、总监官,以及十八位内监官皆聚集于此,正静候考生入场,谁料竟出了这样的事。
“一省解元夹带小抄?”一名同考官道:“这可真是千古奇闻。”
“除非他乡试也是抄的。”另一人半开玩笑道。
“不可能,世上哪有抄出来的解元,除非是冒名顶替。”
“如果顶替之人有解元之才,为什么不自己考呢?”
周沂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内心有些着急,出声问道:“总裁,该如何处置此人?”
本届会试的总裁官郭恒扫一眼在座:“诸位怎么看?”
众人一致表示,还真想见见这位夹带小抄的解元公。
“他说他能自证清白?如何自证?”郭恒又问。
“下官不清楚。”周沂道。
郭恒也便沉声道:“带他进来吧。”
第52章 第 52 章 简直是轻狂至极
周沂快步回到仪门传话, 带陈琰进入致公堂面见主考官。
一路上,周沂小声问他:“彦章兄,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陈琰道。
“你进京之后结过仇家吗?”
“不曾。”
他进京不过一个月之久, 除了跟老师拜会过两位阁老、两位学士,大多深居简出,连文会都没参加过,要说仇家, 只可能是在盛安县时为孟婉翻案结下的,只是没想到,时隔一年之久,蒋家被抄,两位官员被革职,竟还有人惦记着要治他于死地。
“不应该啊……”周沂道。
“你说那搜检官姓钱?”
周沂点头:“叫钱其浈, 是礼部文选司的一名主事。”
陈琰从没听说过此人。
周沂道:“你放心,郭总裁为官耿介廉明,定会让你入场考试的。”
陈琰点点头, 须臾间想到恩师此前带自己拜访郭恒的场景, 老大人高古简俭, 不苟言笑, 对他的才学倒是不吝赞赏。
他从不是妄自菲薄之人, 此次进京的确有把握登科, 倘若真的进士及第, 郭恒将成为自己的座师。
座师, 门生, 永远斩不断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陈琰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真的有人会为了报复他一个小人物, 在抡才大典上做手脚,赌上仕途甚至是性命吗?他有那么重要吗?
亦或是有人要对郭恒下手,钱其浈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自己不过是一盆污人清白的滓秽罢了。
正如周沂所言,郭恒为人耿介,了解自己的学识,多半会放自己重回考场,幕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待他进士及第,便会以此大做文章,甚至翻出他曾经登门拜访之事,为郭恒罗织科举舞弊的罪名。
陈琰心中升起一阵寒意,脚步也开始迟疑——回到考场继续考试,会埋下更大的祸患,可要他就此放弃,又实在心有不甘。
他该怎样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呢?
……
郭恒年过耳顺,深邃的眼睛古井无波,目光在陈琰身上梭巡一圈。
只在心中暗叹,果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哪怕如此窘迫之时,都丝毫不显狼狈。
“你果真没有夹带?”郭恒问。
“学生敢以性命起誓。”陈琰道。
郭恒道:“我无权要你的命,但你必须用行动证明你的清白。”
陈琰朝他深深一揖:“回大人,学生自院试以来,皆以《易经》为本经,这份夹带既然是《周易本义》,那么学生自愿放弃本经,改考其他经目,至于改考哪一经,请诸位大人指定。”
此言一出,四下唏嘘。
人们常说的“五经论”,其实考的不是“五经”,而是一经。
大雍自开科以来便以专经取士,《诗》、《书》、《礼》、《易》、《春秋》,考生从院试开始便只需专攻其中之一。
事实上,读书人只钻研自己擅长的经目就要花费数年时间,极少有人兼修其他经目,更不要说通习五经了,这几乎是难以实现的。
陈琰的专经是《易经》,此时竟大言不惭的提出要放弃本经,还要求考官任意指定,疯了吧。
“好。”郭恒道:“那就掣签,抽到哪一经,便改考哪一经,但本官有一前提。”
众人齐齐看向主考郭恒。
“大人请说。”陈琰道。
郭恒眯着眼,翻看那本字体极小的夹带,从头翻到尾,因为年事已高目力不济,看了良久才道:“这份夹带是《周易本义》的内容,上经与下经共六十四卦,我会命诸位同考官从中任选十八卦,只要将这些内容默写出来,本官就给你一次掣签的机会。”
陈琰心中暗叹,这位郭大人果然够谨慎……也够狠的。
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忍不住提出:“总裁,十八卦注解,少说有两万多字的内容啊!”
常人奋笔疾书,一日能书写万字已是难得,而乡试第一场时间只有三天两夜,这样算,待陈琰默写完毕,哪还有时间回考场答题?更何况《易本义》是对《易经》的注解,行散意散,浩浩汤汤,常人根本难以做到从头到尾按照顺序默写。
“不如改成背诵吧,背诵快一些。”有人提议。
“是啊,总裁,我们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画押,背诵也是一样的。”
郭恒看向陈琰,目光闪过一丝犹豫,背诵,哪有白纸黑字留下的证据更实在呢?
“学生愿意默写。”陈琰道。
众人唏嘘声更甚,投向陈琰的目光变成了怒其不争,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却不领情,上赶着要默写两万字,简直是轻狂至极。
可但站在陈琰的角度,名声大于一切。即便不能完成考试,为了日后继续举业,也要彻底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没得选。
“那就抓紧时间吧。”郭恒指着一张空置的桌椅让他坐下来,十八名同考官每人抽取一卦,搁在他的案头,陈琰长舒一口气,铺纸研磨,将卦名排序,聚精会神开始默写。
时间就像高台上的沙漏,一点一滴流逝。
外面的考生都在紧锣密鼓的答题,只有他在此处,为一场无妄之灾证明自己的清白。
胸中愤恨尽数发泄在笔尖,满室静的出奇,只余沙沙的写字声。
郭恒喝过两盏茶,缓缓起身走到他的身后,驻足观看。
“不要有太多杂念,意在笔先,文在笔先。”他说:“主笔为余笔所拱向,运笔用心,而非用指,手写一字,心中要有下一字,心手合一,邻字间相互顾盼,才能行气连贯,血脉流畅。”
背水一战的处境,令陈琰出奇的冷静,他笔尖飞动,随着郭恒的指点,速度越来越快,提气、换行、拉纸,行云流水,顺畅无碍。
众人时不时看向沙漏,快卯时了。考棚里的举子们已经陆续起床,准备继续答题了。
再看仍运笔如飞的陈琰,经过将近一天一夜的默写,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只是脊背依旧挺直,目光依然坚定。
考官们不禁感慨,此子风骨峭峻,泰然自若,哪怕今科不中,将来也必有一番作为。
卯时正刻,晓日东升,陈琰忽然扔下几要写秃了的毛笔,将稿纸收成一摞,往正前方一推,起身朝郭恒深施一礼:“大人,学生写完了。”
他整个人看起来毫无异色——如果忽略衣袖中不住颤抖的手臂的话。
四下又是一阵低呼。
“他写完了?”
“真的写完了!”
众人围将上去,只见桌上摆着厚厚的一摞稿纸,一笔俊秀的馆阁体渐渐写成行楷,又变成行草,谁也不会在此时计较字体,因为陈琰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水米未进,默写完整整两万字的内容,已经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了。
须知本朝最有名望的书法家,每日练习十遍《千字文》,已经令大部分读书人叹为观止了。
众人将书稿分成数份,校对其准确性,除了有个别字体因疲惫模糊不清的情况以外,内容准确无误。
郭恒扯了扯嘴角,似乎是一个勉励的微笑,只是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令书办将那份书稿一张不落的收好,正面盖印、骑缝盖印,连同微刻的夹带一并盖印,封入防水的纸袋中,封口盖印,提笔签上自己的花押。
他沉声道:“诸位若无异议,分别在封条上签押吧,若此人有幸高中,这份稿纸要连同试卷一并上呈陛下御览。”
陈琰都做到这份上了,众人还能有什么异议?次第在封条上签上自己的姓名。
“让他掣签吧。”郭恒又道。
书办端来一个托盘,四张分别写有四个经目的纸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码放成一排。
如此紧迫的时刻,陈琰居然想到平安经常念道的一段童谣。
“三长一短选短的,三短一长选长的,四个都短选其二,四个都长选其三。”
他一直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此刻想起,竟随手捏起了第二个。
《尚书》。
他的运气不错,《尚书》是除《易经》以外最擅长的经目。
“送他下场考试。”郭恒对内监官道。
“谢大人。”陈琰朝郭恒深施一礼,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谢郭恒,给了他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且足以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栽赃陷害之人必定没有想到,他可以将小抄内容全部默写出来,只恨他牺牲了将近一半的考试时间,以及大部分的体力。
他睁开困倦模糊的双眼,看向头顶惨白的日头,师叔提醒他京城官场阴险诡谲,没想到还未踏入贡院就被卷进其中了。
看来今科中与不中,只能听天由命了。
刚刚在里面,陈琰其实还想问问,既然坐实了被人栽赃,那么上到搜检官钱其浈,下到对他搜身的那名军士,是不是都应该关押起来接受审问。
只是眼下考试第一,他不敢再横生枝节,只能跟着两名内监官回到考场。
考场内原本静的出奇,举子们各自在号房答题,看到陈琰被送了回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肃静!”内监官冷脸呵斥,却忍不住提醒陈琰:“你最好先吃点东西,睡一觉。”
跟考试相比还是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琰感激的朝他颔首,从考箱内取出小炉子,开始生火煮粥,利用煮粥的时间,迅速浏览本场的考题。
他的卷子已经被换成《尚书》卷,其中三道四书义,四道五经义,题目都很正,依照主考官郭恒的做派,只要切题准确,立论端方,录取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
殊不知,陈琰前脚一走,郭恒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总监官罗纶的身上。
罗纶是接替蒋丞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明白郭恒的意思,遂命左右将仪门外的搜检官,以及搜捡陈琰的那组军士全部看押起来,待考试结束后再行请旨下狱审问。
钱其浈看着太阳西落又东升,陈琰还未被逐出考场,便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了。
两排锦衣卫只说奉主考之命,将其送往都察院的待勘,便将他铐了起来。
既然证明了陈琰的清白,那就坐实了栽赃陷害,妄图破坏朝廷的抡才大典,是比舞弊更加严重的大罪。
……
陈琰整个人已经近乎虚脱,吃过一顿热粥,收好碗筷,就倒在号板上昏睡过去,在梦中构思六道题目。
只是他太累了,险些一睡不醒,幸而对面的同乡重重的咳嗽将他喊醒答题。
春寒料峭,他浸湿帕子擦一把脸,使自己彻底清醒,然后才打开考题开始奋笔疾书。
对面同乡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放弃了草稿纸,直接往答题卷上写字,这意味着必须一气呵成,一旦有任何别字或涂改痕迹,就是功亏一篑。
这哥是真的狠!
陈琰也没办法,他时间紧迫,实在无暇打草稿后誊抄一遍。
所幸他学问扎实,虽难及往日的水平,也算逻辑缜密、文理俱在,此时也顾不得名次了,只求能入考官法眼。
收卷的礼部官员看到陈琰的卷子,登时无措起来,开了眼了,还从未见过不打草稿直接在试卷上答题的。
陈琰解释说时间来不及。
那官员却很死板:“这不合规矩啊。”
好在一名内监官巡视至此,为陈琰说情,才将他的试卷收上去。
……
贡院内最高的明远楼,可以俯瞰整个考场。
一名青衫小吏打扮、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负手而立,锦衣卫指挥使罗纶恭立在他身后。
“你看此人如何?”中年人问。
“狂,但有狂的资本。”罗纶道。
“评价不低么。”中年人又沉声道:“务必要查清楚,是什么人活腻了,敢在朝廷的抡才大典上闹事。”
“是。”
第53章 第 53 章 这才是景熙朝恩科状元应……
会试成绩还未出来, 陈琰就一举成名了。
他居住的椿萱胡同原本僻静,会试之后,便有不少仕林学子登门拜访, 或求诗求字,或邀请他参加文会。
陈琰很难静心准备殿试。
所幸沈廷鹤得知了他的处境,将他叫到自己家里避避风头,御史宅邸, 有事都不想登门,等闲之人唯恐避之不及。
他从老师处打听到了钱其浈的消息,他关在都察院司狱司,担下了所有罪责,御史问他动机,他只说拜陈琰所赐开源知府被革职查办, 那是他的亲舅舅,所以他怀恨在心,一心毁掉陈琰的仕途。
这件事在京城士子中闹得沸沸扬扬, 漏洞百出的供词呈上御案, 皇帝勃然大怒, 外甥为了给舅舅报仇, 不惜舍弃前途甚至性命, 就算亲儿子也做不到吧?
遂亲自下旨, 将钱其浈下诏狱严加审问。
陈琰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沈廷鹤与他想法一致, 有人想借陈琰做文章, 诬陷他的座师郭恒,毕竟郭恒前年由大理寺卿转迁礼部侍郎,年初, ,又升为礼部尚书,在春闱中担任主考,礼部是内阁的转迁之阶,圣眷显而易见。
新皇登基,固然要提拔一批新人,打压一批老臣,一场看不见血的厮杀似乎拉开了序幕。
会试高中的捷报被直接送到沈宅。
大街上锣鼓喧天,官差们托着一方巨大的牌匾,报喜道:“捷报贵府陈老爷讳琰,高中会试第一百零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第一百零一名,在陈琰的预料之中。
一般来说,出于对主同考官的尊敬,殿试与会试的排名相差无几,会试一百名开外,在殿试中绝拿不了太好的名次。
当然,一百名也是二甲,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名次。
更何况陈琰如今比会元还要出名,毕竟会元三年出一个,在考场里默写两万余字还能考中的人还没见过……
会试阅卷结束,拆开糊名登记名次时,郭恒便带着陈琰默写的稿纸和试卷面圣——放陈琰回去考试是他自作主张,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可以。
“你这老倌儿可够狠的,整整两万字啊。”皇帝笑骂。
郭恒道:“陛下恕罪,读书人名声大于一切,会试成绩固然重要,可若因此留下污点,此子一生可就毁了。”
皇帝又何尝不知,将他第一场的六篇文章全部看过,才道:“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完六篇文章,足见功底……他叫陈琰?”
“是。”郭恒道。
“哪里人,谁家的子弟?”
“平江省盛安县人,家中应当没有在朝的官员。”郭恒道。
皇帝点头道:“且看他殿试的文章吧。”
……
陈琰住在老师家里也有好处。
沈廷鹤休沐时,拿出整天时间反复强调策问的格式,开头是“臣对、臣闻”,结尾是“臣谨对”,中间要逐条写清,不能有所疏漏,遇到“天、帝、祖宗”等字眼需要提行,另有诸多避讳的要求,三令五申,耳提面命。
在殿试之前,所有贡生还要经过礼部的仪制司与鸿胪寺进行礼仪培训,如点名、散卷、赞拜和行礼等,以免在殿前失仪。
沈廷鹤又与他分析本次考试的题目。
如今困扰皇帝最大的问题有三:
一是新朝改元,年初就发生了三府海啸,七个州县受灾,十数万房屋被毁,皇帝非嫡非长,常年在边关打仗,登基以后又大刀阔斧地颁布了许多政令,不少人面服心不服,借着天灾说怪话;
二是国初为了方便治理,在西南各省施行土司自治,可是自先皇开始,土司隔三差五的叛乱,朝廷屡次弹压,靡费钱粮不少,却总也无法得到根本解决;
三是附属国晋南屡次骚扰西南边境,陛下欲派兵攻打,遭到朝中许多大臣的反对,认为大灾之年应当止兵戈、休士民,令皇帝十分恼怒。
殿试的策论,大抵会从这三个出发点展开。
沈廷鹤道:“没有人真的会向初出茅庐的读书人问计问策,一两千字也写不出什么纾困的条陈,可若是泛泛而谈言之无物,一味的歌功颂德,也难入阅卷之人的法眼,这正是殿试策论的难处。”
陈琰陷入思考。
到了殿试当日,奉天殿外的广场上,三百余张桌椅整齐排列,在巍峨的宫墙下显得格外肃穆。
待乐声大作,在礼赞官的带领下,众人给宫檐下缓缓走出的皇帝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身着隆重而威仪的朝服,端坐在高台之上,照例褒扬贡生们的才华,以及身为君父的殷殷期盼。
众人再度跪拜行礼,皇帝也在聒耳的笙歌和山呼万岁中起身离开,他虽是名义上的主考,毕竟不会亲自监场。
除了礼部的监考官员外,其他官员也纷纷离场,内阁也只留下了两位阁老。
年迈的首辅林阁老朗声道:“上御奉天殿,亲策诸贡生,乃因诸位都是国朝未来的官员,陛下敬贤纳谏,诸位大可悉数陈列,勿惮勿隐,朝廷亦将采而行之。”
便有执事官分发策题和题纸。
题目大意为:朕自登基以来,敬天法祖,兢兢业业,无一日稍敢松懈,为什么土司屡发叛乱,晋南频繁骚扰边境,甚至发生了三府海啸这样的灾祸,使民不聊生?朕有爱民之心,固欲使臣工上下一心,励精图治,选贤任能,有什么可行之法?
陈琰仔细审题之后,提笔开始作答。
殿试之后,陈琰便推拒了老师和师母的邀请,回到椿萱胡同的住宅休息。
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走来,他沥尽心血,如今终于考完了,身体像被抽去了骨头。
交代阿祥他们暂不见客,回到房里倒头睡去。
殿试为三月十五日,传胪大典于五日后举行。
这五天里,陈琰困乏至极,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阿祥几度担心他身子不适,正准备出门找个郎中来看看,就撞见一队宫人急匆匆过来传旨,命陈琰立刻入宫觐见。
阿祥惊讶极了,次日才是传胪大典,为什么提前一天传召入宫?
他不敢怠慢,立刻进屋将睡得正香的陈琰从床上拖起来,梳头洗脸更换深蓝色的进士巾服,一股脑塞进宫里派来的马车,碌碌往皇城而去。
行至半路,陈琰都没想明白,他的文章虽然不算保守,可也不至于犯忌讳吧?怎么就被抓到宫里来了?
进得宫门,陈琰下车,在太监的带领下一路行至雍肃殿。
“哟,”太监道一声,“看来咱们是第一个到的,您先在此稍候。”
言罢,他便进了乾清宫,片刻换了两个人过来传旨,命陈琰先去面圣。
陈琰便跟随太监走进乾清宫的大殿,御座上的皇帝身着团龙蟒袍的常服,头戴翼善冠,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正伏案批改奏疏,见他进来,微微抬眸。
陈琰避开目光,屏息凝神,端端正正的三拜九叩。
“你是陈琰?”皇帝又将目光落回奏疏上,一心二用地问。
陈琰恭声道:“贡生陈琰,叩见陛下。”
皇帝道:“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臣,不知道。”陈琰实话实说道。
“不知道?”皇帝抬起头,问身边的太监吴用:“你们没跟他说吗?”
吴用笑道:“按惯例,传胪大典的前一日先拆前十卷,引荐面圣,这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和二甲的前七人,都在这十卷里产生,陈贡生难道没听说过?”
陈琰不是没听说,只是会试成绩在百名开外,实在没想到殿试可以考进前十。
“你好像很意外。”皇帝略带笑意,吴用手里拿过他的试卷:“朕看你文风敦厚、义理缜密,只是立论上……略有避重就轻之嫌。”
陈琰道:“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朕问你选材之法,你就大谈选材之法,朕问你土司、晋南兵事,你就大谈军政,朕问你为什么会发生海啸,你为何避而不谈?”皇帝翻一翻手边的几份考卷:“不止是你,前十人力没有一人敢于正面回答朕的问题。”
登基改元的第一年,发生了如此大的天灾,时人相信“君权神授”,异象和天灾则是对无道君王的示警,这一年里,文官没少拿海啸说事,几乎成为皇帝最大的心病,他在人前表现得浑不在意,却时常暗自祷告:“朕躬有罪,无以万方,皆有朕受,勿伤吾民。”
陈琰理解皇帝的心情,可如此敏感的问题,要他怎么回答呢?
“你但说无妨,今日的奏对不会记入起居注。”皇帝添道。
“回陛下,去岁改元景熙,三府海啸,平地水五尺,沿江高一丈,七县遭灾,民多溺死,究其原因,是因为……”陈琰抬起头,一脸恳切地说:“赶巧了。”
皇帝一边喝茶,一边凝神听着,冷不防呛了一口茶水,连连咳嗽。
吴用赶紧将桌上的奏疏移开,拿巾帕为皇帝擦拭衣裳,一边尖声尖气地责怪道:“诶呀陈贡生,什么场合,不要乱开玩笑。”
皇帝挥退吴用,问陈琰:“你真是这样想的,还是趋利避害之词?”
“臣不敢欺君。”陈琰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夏桀遇到的天象,夏禹难道遇不到吗?”
皇帝沉默片刻:“说下去。”
“既然二者面临同样的天象,禹使天下大治,而桀却使天下大乱,是以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上天不因人们厌恶寒冷而废黜冬季,不因人们畏惧打雷而取消云雨,因此刮风下雨,海啸地震,非人力所能及,在任何朝代都会出现,倘若君主圣明,势必施以仁政,安抚百姓,倘若君主昏庸,就会造成民乱,加快国家的衰亡。”
“是以陛下问臣,为什么会发生海啸?臣谨对:不为什么,赶巧了。”
皇帝听完他这番话,微阖双目又睁开,整个人似乎释然了不少。
“说得不错。”皇帝道。
又问起他文章中的选材之法,平叛之法,陈琰对答如流,侃侃而谈,无论眼界还是谈吐,都远非同科贡生可比。又见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相貌也是同科中最出色的。
满而不溢,华而不浮,泰而不骄,这才是景熙朝恩科状元应有的风姿啊。
第54章 第 54 章 爹爹别怕,平安来啦!……
陈琰中状元的消息很快传回老家盛安县, 半条巷子都沸腾了。
平安正在烤橘子,一颗橘子整个掉进炉火里。
天塌了啊!
他颤声问道:“我爹要原地起飞吗?”
林月白哭笑不得:“你是想说平步青云吧?”
“看这孩子,都高兴傻了。”陈老爷笑道。
平安眼睁睁看着一生要强的祖母激动地抹起眼泪, 拉着儿媳的手:“还说平白耽搁了一年,谁想竟是厚积薄发之兆!”
林月白见证了丈夫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是眼眶微红。
赵氏又道:“平安以后要像爹爹一样考状元呀。”
平安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头顶三个小鬏髻, 每一个都在剧烈甩动——大喜的日子,快别说这么不应景的话!
门前鞭炮声不断,震得平安脑子嗡嗡作响,赵氏命人写信告知亲家及外地的亲友、摆流水席、全家下人领三月双份月银。
贺喜的亲友踏破门槛,县衙以最快的速度在小桥以南又竖起一座“状元牌坊”。
非但陈家人彻夜狂欢,对整个盛安县来说, 这也是百年一遇的大喜事,一来国朝重视文教,是官员政绩考核的重要标准之一;二来出了状元, 足见文脉昌盛、地灵人杰, 全城百姓与有荣焉, 因此全县上下, 都沉浸在张灯结彩的热闹气氛当中。
一时间城内的书铺、茶馆、酒楼……各行各业, 都推出了琳琅满目的周边产品, 什么状元茶、状元糕、状元笔、及第杯、盛世佳酿状元红、《历科状元程文墨卷》等等, 掀起了一阵消费热潮。
就连门口那座百年无名的小桥, 都被官府修了个牌子, 取名“状元桥”。
而这些有名无实的东西,纷纷被过度包装溢价之后,又被亲友当做贺礼送进了陈家的大门。
赵氏应付宾客应接不暇, 陈老爷每日忙于收集状元周边乐此不疲。他甚至向儿媳炫耀一盏斗彩葡萄纹的小茶杯,说是陈状元在明月楼喝茶时用过的,被酒楼老板拍卖,价高者得。
陈老爷无疑是那个价高者。
林月白欲言又止,陈状元用过的杯子——家里不是有一大堆么?
她到底没打击公公的积极性,毕竟谁家出了状元都容易精神失常。
恰逢陈老爷五十岁寿辰,又逢陈琰及第,家里大加操办,请了当地最好的戏班子唱堂会。
选段也很应景——《五子登科》,讲的就是富贵商贾之家培养了五个儿子,个个金榜题名,入朝为官。赵氏听得眼角纹都平整了不少。
平安看着戏台子上众星捧月的新科进士神游天外。跟他爹一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走上一条人人称羡的康庄大道。
“哎。”平安叹了口气:“我爹现在一定很快活。”
林月白笑道:“你爹很快活,你叹什么气?”
“开心到叹气。”平安说着,像小狗一样偎在娘亲身边:“娘,天气没那么冷了,咱们明天就进京吧?”
“明天?哪有这么急的?”林月白哭笑不得:“好好给祖父做完寿,回头再商量这个。”
平安点点头,晃荡着两只小脚继续看戏。
……
京城,椿萱胡同。
今日休沐,“快活”的陈琰斜靠在窗边的软塌上补觉。
因家里没有女眷,男仆也可随意出入垂花门,外院的小厮送信进来,被长随阿祥拦住。
“大爷难得休息,什么事等他醒了再说。”阿祥道。
“大爷嘱咐过,盛安寄来的家书要尽快拿进来。”小厮道。
阿祥还未说话,便听屋内一阵窸窸窣窣,是陈琰披衣出来了。
阿祥忙接过家书,命小厮将堂屋里的炭火烧的暖一些。
陈琰一向不怕冷,奈何京城的气候不比江南,春寒未尽,小厮掀开厚厚的门帘出去,冰凉的雨水一下子灌进来,扑的他一个寒战,默默穿好氅衣。
“大爷,过午了,没吃饭呢,吃过再睡吧。”阿祥道。
陈琰哈欠连天地读着家书,全是平安用歪七扭八缺少配件的狗爬字在诉说对他的想念,譬如虽然他已经离家很久了,但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
“……”
陈琰一点也不饿,只想一觉睡到明天去。
春困秋乏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他被人针对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骑白马御街夸官的时候有多风光,授官后就有多难熬。
都说树大招风,状元本就不是那么好当的,何况他这个状元,是被皇帝从会试第一百零一名直接提到一甲第一的,在本朝还是第一例。
他殿试的文章,阐明了攻打晋南的必要性,而以兵部尚书杨贯为首的许多文官,以与民生息为由,反对皇帝对晋南用兵。
因此在杨贯眼中,陈琰就是一个媚上投机且成功了的小人。
可身为景熙二年的恩科进士,陈琰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立场,新君与旧臣永不过时的斗争拉开了序幕,皇帝没做过一天储君,没有潜邸辅翼的旧臣,因此求贤若渴,希望尽快补足这一缺口,这才有了他们“暮登天子堂”的机会。
若陈琰一味去迎合老臣的观点,那才是不知所谓。
新科状元,照例授予六品修撰,留在翰林院读书修史,然后韬光养晦,等待一飞冲天的机会。
偏偏诬陷他舞弊的幕后之人尚未有定论,杨贯又盯上了他。
杨贯不但是兵部尚书,还兼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偏偏是陈琰的顶头上司。
陈琰上任第一天,他就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交给了他——从书山墨海中找寻线索,还原一本古籍的残缺部分,用以修著前朝历史。
巨大的工作量占用了陈琰几乎全部的精力,同僚也为他抱不平,不过他没有一句怨言,每日早出晚归,埋头钻研,凭借超群的记忆力和惊人的阅读速度,终于在时限之内还原了这本书。
杨贯铆足了劲找寻他的错处,然而他完成的无懈可击,于是又有了第二本,第三本……他初出茅庐,没有与杨贯抗衡的能力,只有暂且忍耐和蛰伏。
……
满城欢庆的气氛还未结束,林月白就收到了丈夫的家书。
陈琰被授官六品翰林修撰,希望她带着平安尽快动身进京,一家团聚。
赵氏也担心陈琰远在京城无人照应,给儿媳封了一笔汇票,遣上十几名趁手的家人,让她去京城买房置业、雇佣下人,还特意嘱咐她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要勤俭节约,旁人家有难处能帮一把是一把,自己家有难处也要及时打点。
林月白心下了然,陈家这样世代经商的人家,子弟外出做官往往花钱如流水,他们削尖了脑袋考功名,是为了提升家族的声望地位,不是为了给家里赚钱。
因为家境优渥,生活铺张一些也无大碍,刻意装穷反倒招人笑话。
那些清贵的书香门第则全然相反,他们的财富起源于功名,在家乡可以侈靡奢华,一旦到了京城或任地,多半以克勤克俭、朴拙清贵的形象示人。
许多事,平安都能听个似懂非懂,陈老爷却显得一窍不通,一家人在商议今后的发展大计,只有陈老爷忙着给状元周边做编号。
“祖父,祖父……”平安拽拽陈老爷的衣袖,小小声的问:“您收藏我爹的汗巾子做什么呀?”
陈老爷道:“不懂了吧,万一你爹做到首辅,这些东西可就价值不菲了,等他百年之后,即便家道中落,后世子孙将它变卖了,也不至于挨饿受冻。”
平安:……
这真是一项很小众的投资哈。
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几百年后,这座祖宅开发成为“陈琰故居”,这些带着编号的家什儿陈列在堂屋两侧的玻璃柜里被游客拍照打卡的场景了。
他常常思考为什么祖父活了五十年依然能保持天真无邪,或许有些人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帆风顺,小时候靠父母,长大了靠媳妇,老了靠儿子,死后还打算变卖儿子的周边……
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比他这种明知老爹会成为奸臣,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走上仕途的小朋友,活得快活多了。
世道不公啊。
平安照照镜子,觉得六岁的自己,远比四岁的时候老了很多。
……
到了三月底,天气转暖,家里就开始准备衣物,采买用品,打包行李。
赶上一个休沐日,陈敬时把平安叫到学堂去,拿着书本圈出要读要背的内容,一字一句细细叮嘱——给他布置路上的功课。
平安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
“看我干什么?看书。”陈敬时又为他讲解句读和训诂。
平安低着脑袋抗议:“船上看书伤眼睛,还会晕船。”
“那就找个不晕船的读给你听。我会写信给你爹做好交接,别打量大人好糊弄。”陈敬时又道:“看书干什么?看我。”
平安:……
“以后我不能时时盯着你,不论跟谁读书,都要打起精神来,勤勉一点,要是被我知道你偷懒,撵到京城去揍你。”
平安咯咯笑了几声:“那我想你的时候就故意赖床,你是不是就能去京城看我?”
陈敬时听了这话,竟觉得鼻翼发酸,一年多朝夕相处、悉心教导,他不但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还更坚定了打死不能生孩子的决心……
他板着脸道:“别嬉皮笑脸的。”
“您也太急了些。”平安道:“我离科举至少还有十年呢。”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陈敬时道:“没有十年寒窗的积累,你爹能中状元吗?”
平安的表情,好像被人捅了一刀。
装好书箱离开学堂时,陈敬时叫他再拜一拜孔子像。
平安摇头拒绝:“不拜了。”
一点也不灵!
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
片刻又折返回来,倒是给他磕了个头,还没等他说话呢,再次跑没了影。
陈敬时嗤的一声笑了:“这孩子。”
……
隔日,林月白就带着平安、曹妈妈和一儿一女、九环和陌露,并几个可靠的男仆,辞别祖父母、小叔公和一干送行的亲戚,乘客船一路向北。
仲春暖湿的南风推动船帆行驶在宽阔笔直的运河上,又快又稳,还真不耽搁平安看书。
可他不能总看书啊,“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看一刻钟的书,总得玩一个时辰休息一下才合理。
林月白倒不在路上管他,由南到北车马劳顿,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坚持到目的地,没有晕船,没有水土不服,已经很让人省心了。
非常完美的一段旅程,如果忽略晕船的阿吉的话。
帆快橹疾,平安抱着虚弱难受的阿吉来到甲板上透气,想到远在京城官运亨通的老爹,巴不得长出一双翅膀。
忽然见客船穿过了一座巨大的木桥。
“是万宁桥,”阿蛮道,“大奶奶说看到这座桥,就快到了!”
平安张开眼,看着朝阳笼罩的大运河畔,夹岸荫柳郁郁葱葱,吸一口运河上潮湿的风,目光中带着十足的信念感——爹爹别怕,平安来啦!
第55章 第 55 章 好像来京城了,又好像没……
陈琰派来的马车已在漕运码头等了两三日。
在船上不觉得有多晃动, 站到码头上时,总感觉天也摇地也晃,是以陈琰得知消息从翰林院回到椿萱胡同的时候, 平安已经在马车里睡得天昏地暗了。
只可惜不是家里的马车,可以任他随便睡,陈琰只好弯腰将他抱出来,阿祥给车夫结了钱, 一家人往院子里走。
“臭小子,半年不见,沉甸甸的坠手。”陈琰将他安置在靠窗的榻上,扯过一床被子盖好,便又要回翰林院了。
“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们。”林月白说着, 取过丈夫的襻膊,袖过回手,绕在身后, 准备跟她们一起收拾大箱小箱的行李。
陈琰手臂环过她的腰, 帮她在身后打了个活结儿, 便又出门了。
林月白还跟曹妈妈打趣呢:“都说翰林院是喝茶读书的衙门, 翰林老爷们闲的吃饭不用放盐, 他怎么脚不沾地的?”
……
平安悠悠转醒, 四下已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轩敞方正的房子, 上下两扇的绿漆窗户, 仍贴着防寒的高丽纸, 仲春的暖阳透过窗棂照在干燥的被子上,阿吉蜷成一团在踏板上补觉,一切都是很新鲜的。
以前觉得家里的天井很大, 此时面对三面房屋围成的大院子,便体会到为什么大人总说江南民居狭窄逼仄了。
娘亲也在院子里,指挥曹妈妈她们,将这座空旷的小四合院收拾出个家样儿来。
东南角的灶房门口,曹妈妈问阿祥:“你们跟大爷没开过伙吗?”
阿祥摇头:“没有,大爷十顿有八顿在衙门里吃,我们也懒得生火做饭,大爷给钱去街上买着吃。”
曹妈妈摇头道:“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呢……”
言罢利索的挽起衣袖去洗刷灶房。
未几,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从灶房飘出来。
一直等到酉时正,天色擦黑,陈琰才散衙回来,阿祥却说:“大爷今日回来的早!”
陈琰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小声说话。
阿祥道:“大奶奶和安哥儿等您吃饭呢。”
“知道了。”陈琰背着手穿过垂花门,院子里点了几盏灯笼,照得亮堂堂的,妻子果然在葡萄架下荡秋千,平安唱着奇奇怪怪的歌,拿一颗滑石在青石地板上画画,满室烟火之气。
走近才听清,他唱的是:“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开放怀抱等他?
“爹爹!”平安看到了他,飞扑上去。
他们已经半年不见了。
陈琰从身后变出两根冰糖葫芦,一根给妻子,一根给儿子。
“先洗手吃饭,吃完才许吃零食。”林月白道。
……
长途跋涉,虽然都在坐船,却也是很耗体力的,平安吃着饭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了,赶紧吃了两口冰糖葫芦,就耗干了电量,倒在娘亲怀里。
“还没洗澡刷牙。”林月白推了推他,软软的一团,像没长骨头似的。
陈琰只好又将他抱回床上。
洗漱完毕,陈琰靠在床头看书,林月白将平安往中间挪了挪,在床里侧躺下。
“离我那么远作甚?”陈琰问。
“这么久没见孩子,你不想多看看吗?”
“看他干嘛?”陈琰又将睡成小猪的儿子扔回内侧。
林月白哭笑不得,只好挨着丈夫躺下,半靠在他的臂弯里。
“你在京城这半年,很不顺利。”
是陈述句。
陈琰微微诧异:“谁告诉你的?”
“没人说,你的家书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可我就是知道。”林月白道。
陈琰道:“别担心,都会解决的。”
……
大雍朝太祖立下的规矩,只要是身处京城的官员,六品以上必须上朝,六品以下自愿参加。
翰林院修撰正卡在六品……
因此即便陈琰已经不用寒窗苦读了,依然要在寅时起床。他窸窸窣窣弄出一些动静,把林月白也吵醒了。
她索性起身帮他换上合体的青色官袍,将白纱中单领子整理平整。
怪道都说今科状元有掷果盈车般的相貌,穿上这身官服,等闲男子站在丈夫身旁都显得黯淡无光。
陈琰生有一双粲然生辉的丹凤眼,可多数时候,他总将这道锋芒小心收敛,看上去淡泊恬静,温润如玉。
只有林月白知道,丈夫是凛冽难以侵犯的,是以有些话他不想说,她也就不问了,他说能解决,十有八九是一定会解决的。
陈琰走到堂屋门口,便让衣着单薄的妻子止步了:“外头太凉,快回去睡吧。”
马车拐出椿萱胡同,长安街两侧的街灯昏昏地照进车帘,陈琰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杨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翰林院多为文学侍从之臣,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书卷案牍文移堆山积海,全都保存在内三院的文汇堂中。
杨贯授意陈琰的上司孟学士,派他进入文汇堂,整理、誊抄各类档案,辅助官员处理往来文移。
这是相当劳神且费力不出活的苦差事,且从前文汇堂的四个书吏不知怎的只剩了一个,陈琰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只得每日早到半个时辰,晚走一个时辰,无论多么繁琐的工作,总会有条有理,按时合规的完成。
于是,他在文汇堂一呆又是一个月,连同乡同科都开始替他抱不平了。
怎奈杨贯位高权重,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陈琰也看出来了,不论自己多么兢兢业业,都难入这位掌院学士的法眼,只要杨贯在朝一日,就没有他翻身出头的机会。
……
平安好些天没碰书本,陈琰忙的头脚倒悬,没有要管他的意思,娘亲忙着交际应酬,也顾不上他。
他彻底放羊,每天和阿吉一起在新院子里“寻宝”。
林月白回来一看,空荡的花圃挖了无数大坑小坑,对曹妈妈道:“正好权当松土了,待大爷休沐,买几丛山茶花栽下去。”
曹妈妈应着,见大奶奶疲态尽显,忙叫坐下歇歇。
新科状元,翰林清贵,炙手可热,难免有不少官眷攀交走动,俗话说“三世为官,始知穿衣吃饭”,这可才是第一代。
林月白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丈夫又像消失了似的,只得每日如履薄冰,谨慎应对,比陈琰好过不到哪里去。
平安拿着小花铲跑来,跟着娘亲来到葡萄架下。
九环捻几朵腌渍樱花,泡上两盏樱桃甜茶。
平安玩的一身热汗,坐在秋千上吨吨喝茶。
“娘,我觉得咱们好像来京城了,又好像没来。”
林月白笑道:“又说什么怪话?”
平安道:“咱们是来跟爹爹团聚的,可是来了这么多天,也没见过他几面啊。”
林月白帮他想了个办法:“你每天寅时起来读书,就能见到了。”
平安赶紧推拒:“不用了,我会把他放在心上的。”
林月白笑骂:“小没良心。”
正说着话,陈琰从外面进来,一身苎丝云纹的青色圆领常服,胸前补鹭鸶,皂靴绫袜,银带束腰。
平安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忽然理解了小叔公说的官相。
陈琰问他:“看什么,不认识爹爹了?”
确实不太认识了,平安的印象里,老爹还是一身白色直裰的书生呢,官服威严,压下了他身上的书生气,显得更成熟稳重了。
“爹爹好像长大了不少。”平安客观评价道。
陈琰更加客观:“平安好像圆了很多。”
平安:!!!
你才圆了,你全家都圆了!
陈琰换下一身官服,林月白问他:“今天回来的早啊。”
陈琰道:“明日休沐,带平安出去走走?”
“才说呢,这院子轩敞方正,就是光秃秃的,听说城隍庙有个很大的花市,买些回来栽种。”林月白道。
平安欢呼一声,来京城这么多天了,爹娘都在忙,还没人带他去街上逛逛呢。
谁知次日,陈琰一睡不醒。
平安早早就爬起来了,抠鼻子抠眼睛,企图把老爹弄醒,被他烦躁驱赶,一把蒙上了被子。
“让爹爹多睡一会儿吧。”林月白将平安拎下床来。
陈琰又眯了眯,想到儿子确实在家里憋了很多天,彻底睡不着了。
平安头顶被娘亲扎了三个鬏鬏,三人便上了街,经过热闹繁华的灯市口,看了一会儿杂耍、抖空竹,便乘车来到城隍庙的花市。
京城地处北地,苦寒多风沙,鲜花便成为了生活必需品,无论贫富,家中总要栽种几株花草,增添一点生机与活力。
花市很热闹,花苗、盆栽、假山石应有尽有,因不熟悉北地气候,便买了些价格适中、易于成活的花苗,又为老师挑选了一盆精致的“岁寒三友”。
将花盆花苗都搬上马车,便出发去了沈宅——师母叫他们去家里吃饭。
妻儿进京这么多天了,也该给老师和师母请个安的。
……
听说来见老爹的“嫡长师”,平安满心好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听上去就是铁面无私的大人物。
林月白提醒他:“已经是大孩子了,出门在外要有礼貌,不许胡乱说话,只听说嫡妻嫡子,还没听说过嫡长师呢。”
平安点头答应着,马车便停稳了。
四品御史的府邸,除了门楣依正四品规制建造,内里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青石板铺就的前院里有一颗巨大的皂荚树,舒展的枝叶遮蔽了小半个院子。
老仆带他们来到垂花门,便有府婢引着他们去见师娘王氏。
王氏温柔和悦,一手牵着平安,一手拉着林月白进屋说话,还给二人都准备了红包,让初到京城的林月白倍感亲切。
王氏不是勤于交际的人,又是科道官员的家眷,往日里避忌较多,如今学生一家搬来京城,也是十分欢喜。
“想不到你们晌午便来了,你老师去衙中办点事,还没回来呢。”
陈琰跟在后头说:“见不见老师不要紧,主要是带月白和平安来见一见师娘。”
平安还不知道,原来老爹嘴这么甜啊。
说着话,沈廷鹤后脚就到了,在前院就换下了官服,只穿一身玉色深衣,问陈琰:“你刚刚说什么?”
平安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老爹。
“我说……老师的教诲言犹在耳,见与不见都会铭记在心的。”陈琰道。
众人朗声笑了。
陈琰又将平安往前一推:“老师,您看我这小犬,是不是有鼻子有眼的?”
沈廷鹤乜他一眼:“你会生,同你一样有鼻子有眼的。”
除了平安直发懵,满室笑语。
“他们爷俩常这般没个正形,你日后就习惯了。”王氏对林月白道:“还真别说,你俩是个会生的,孩子全随了优点,俊俏极了。”
平安被夸得连连点头,还是师母会讲话。
沈廷鹤在堂屋里坐下来,招手让平安过去。
他儿女都长大了,孙辈不在跟前,看着平安心里喜欢,几乎摆出了做御史以来最和蔼的面孔,从一个鼠灰色的袋子里掏出一枚和田白玉的随形章,塞进平安的小手心。
“闲时给你爹刻了个闲章,他说话讨人嫌,送给你当见面礼吧。”
第56章 第 56 章 我帮您想了个神鬼莫测的……
油润洁白的料子, 一看就不是凡品,平安回头看向爹娘,他不能不经爹娘同意就收下贵重礼物。
林月白也有些诧异, 这块籽料她认识,是丈夫来京时送给老师的礼物,她亲手仔细打包,怎么给做成印章又送回来了?
“师祖给的就拿着吧。”陈琰话音里带着点无奈。
多少年了, 但凡贵重点的礼物,都会被老师以各种方式退还回来,最多留下些好茶。
平安哪里知道这些,翻过印章来看,刻着“行吉”二字,是一枚吉语章, 将它收进自己的锦鲤荷包,笑着道谢:“谢谢师祖!”
他原以为老爹的老师都像那周教授一样,只会冷着脸训人呢, 谁想他如此平易近人, 和蔼可亲, 简直是他亲生的师祖!
师娘又叫他来, 让他尝尝亲手做的玫瑰糕和核桃片糕。
平安正被师祖母宠的开了花儿呢, 就听师祖问他爹:“已经开蒙了吧?如今进了京城, 跟着谁读书?”
平安一呆。
陈琰比他还呆, 近来忙的脚不沾地, 还没考虑过平安读书的事呢。
林月白道:“我倒打听了几日, 城东一带的私塾不收学生,城西倒有不少合适的塾馆,只是这孩子……”
她想说这孩子贯会赖床, 话到嘴边,考虑到平安岁数大了爱面子,又咽了回去。
椿萱胡同地处皇城根下,出了胡同就是繁华热闹的长安大街,陈琰上朝上衙都很方便,当然,房租也很高昂。
街坊邻里非富即贵,家家都有读书的孩子,大小塾馆人满为患,城西私塾是多,总不能每天派个人把平安扛起来装上马车,不洗脸不刷牙不换衣裳不吃早饭,赶半个时辰的路去城西上学吧,别说孩子受罪了,大人看着都闹心。
“明日我回衙中问问,从落第的秀才中寻个好的教他。”沈廷鹤道:“这么聪明的孩子,不要耽误了。”
平安心想,不用不用,别麻烦了。
陈琰应道:“有劳老师了。”
平安突然有点恍惚,家里的祖父是假的,眼前这个很能做主的才是老爹失散已久的亲爹吧?
祖父说要他晚一点开蒙,没人听……
师祖要给他找先生,就是有劳了。
老爹在家里要当一个可靠的大人,在师祖家却像个大孩子。
平安欲哭无泪,不知道睡到自然醒的好日子还有几天。
说话间,两个府婢摆上食桌,一道道上菜。
几人洗手入席,王氏提前问过陈琰,平安爱吃鱼,便说入秋以后给他用老豆腐炖花鳅,能鲜掉眉毛,只可惜现在吃不到,因为一旦入夏,只要不是重要宴饮,京城里的人是极少买鱼虾水产吃的,尤其是有小孩子在桌上,生怕食物变质吃坏肠胃,因此桌上以新鲜蔬菜居多。
平安不挑食,尤其爱吃麻汁儿蒜泥凉拌的蒸豆角,喷香爽口,让人胃口大开。
席上说起陈琰中状元的经过,沈廷鹤道:“我也是刚刚听说,前十名里本没有你,是陛下亲自要来你的文章,从一百零一提到了第一。”
平安惊呆了,孔夫子他老人家能处,关键时候是真显灵啊,怪只怪他少拜了一次,只提了会试,没说殿试!
误会了误会了,莫怪莫怪!
沈廷鹤又关心陈琰的差事:“最近很忙吧?”
“忙,”陈琰道,“忙的头脚倒悬。”
“杨贯这厮……”沈廷鹤眼底难掩薄怒,当着女眷孩子,又不好说难听的话。
陈琰却淡淡笑道:“熬吧,他毕竟这么大的岁数了,我还年轻。”
沈廷鹤反问:“你真这么想?”
陈琰无奈道:“我跟杨部堂相比,就是蚍蜉之于大树,只有熬啊。”
沈廷鹤点头道:“你是简在帝心的人,只管用心做事,毕竟人在做,天在看。”
沈廷鹤这话说得不算隐晦,皇帝将他从一百零一名提为状元,就会持续关注着他,这时越要戒骄戒躁,但凡显露出半点焦躁之色,才是中了杨贯的计。
平安听到“杨贯”两个字,小脑袋就支棱起来了。
他就算投一百次胎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杨贯,写出《景熙以来奸臣传》,用三分之二的篇幅来蛐蛐老爹的杨贯,这老头儿居然这么早就开始针对老爹了!
回家的路上,林月白问起这件事,陈琰也没打算继续隐瞒,寥寥几句道明了自己的处境,兵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杨贯,以一种毫无来由的敌意正在打压他。
可惜对方位高权重,只手遮天。
平安心里一紧,这不就是职场霸凌吗?虽然他不希望老爹官运亨通,可也不能看着老爹被欺负啊。
他自己的爹,自己都舍不得欺负的!
林月白道:“所以,你在会试时被人诬陷,也是这个人的手笔?”
陈琰道:“诬陷我的那个搜检官,前日在狱中自尽了,所以死无对证。”
去年吏部尚书致仕,由来的惯例,吏部作为六部之首,应由其他各部尚书调任,不能由本部侍郎直接升任。
杨贯是先皇重用的大臣,完全不知兵事,提到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就是作为升任吏部尚书的跳台,不料先皇猝然离世,新皇登基,他就在这个位置上一直过渡了……
两年之内,新君将郭恒从大理寺卿一路提到了礼部尚书,下个月的廷推,吏部尚书的候选人有二,一是郭恒,一是杨贯,一旦郭恒做了天官,杨贯怕是只能在兵部待到致仕了。
有能力,有动机,再结合他对陈琰的打压,此人的嫌疑的确最大。
林月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丈夫会试时的事,她从其他官眷口中听得了几句,听的她心惊肉跳,在盛安时只接到丈夫高中状元的消息,压根想不到这中间经历了这么多波折。
丈夫这种性子,在外面受了多少苦,回家都是避而不谈的,今天借着老师这几句话,她总算弄清了全貌。
陈琰笑着安慰妻子:“老师不是说了吗,你夫君简在帝心,只要做好分内之事,杨贯也拿我没办法。”
自打卷进这场旋涡,宽慰人的话张口就来。
他平生最恨被人当做蝼蚁碾来踩去,何况他还是一只特别无辜的蝼蚁,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熬?不是他的性格。
更何况杨贯执掌翰林院,掌握着他的操评和考课,真被他压上几年,他这个老状元早就被人遗忘了。
……
傍晚,平安嚷着要去澡堂洗澡,陈琰难得抽出一天时间陪他,自然是无有不应,单独带着他去附近的澡堂老字号,要了个单独的盆汤。
水很烫,只能先泡泡脚,平安晃荡着小脚打水花,溅老爹一身水,陈琰还没来得及脱衣裳呢,挽起袖子去抓他,平安光溜溜的像个小泥鳅,抓也抓不住。
直闹到水都不烫了,进来个伙计帮陈琰搓澡,平安才安静下来,好好享受泡澡。
“爹,我帮您想了个神鬼莫测的好主意。”平安游到岸边,两手交叠垫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
陈琰笑问:“什么主意?”
“小叔公说,人在发怒的时候会变蠢,变蠢的时候会犯错,所以在气头上不要做任何决定。”平安道。
“话是没错。”陈琰道。
“所以,要想让他犯错,就先惹他生气。”说罢,还很认可自己的点点头。
陈琰故意逗他:“我又不是你,不知道怎样惹人生气。”
平安道:“可你经常惹娘亲生气啊,还总被撵到前院住。您看,娘亲生气了,连最亲最爱的爹爹都会撵出去,还有什么是生气的时候做不出来的?”
伙计手里的丝瓜瓤惊得掉进水里,谁家孩子敢这么跟亲爹说话,早被打成柿子饼了吧……
平安一猛子扎进去,帮忙捞出了丝瓜瓤。
陈琰看着平安久久不语,这孩子是比从前有长进,连带他那些“神鬼莫测的主意”都没那么幼稚了,不过只要这鬼机灵别用在自己身上,他还是喜闻乐见的。
……
京城冬季严寒,一旦入了夏,也是闷热的透不过气来。
北方人有“滞夏”的说法,心烦、乏力、火气大,就连公门里的人都很容易起摩擦。
翰林清贵之地,讲究个闲庭信步、怡然自得,许久没听到如此严厉的斥骂声了。
他们的掌院学士杨贯,从前还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只在暗地里整治陈琰,如今他装也不装,竟直接恶言相向了。
杨贯的签押房外,几个同僚汗流浃背,门内响起洪钟一般的声音。
“似你这等奴颜婢膝媚上攻谗的小人,我出仕以来见得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自持是恩科状元,天子门生,我奈何不了你?别做梦了,有我杨贯在朝一日,是不会让你这种小人翻身的!”
众人低声商量:“怎么骂成这样,要不进去劝劝?”
“怎么劝,谁敢触这个眉头?”
“陈修撰做错了什么?何至于被说得如此不堪?”
“因为郭尚书吧,听说要调任吏部尚书。”
“李编修、韩编修,还有庶常馆三十多个人都是郭部堂的门生,为何单挑他一个针对?”
“谁让他是状元呢。”
众人纷纷摇头。
却听陈琰不卑不亢地说:“杨大人所谓媚上,不就是赞同出兵晋南吗?您何不问问整个庶常馆,有多少人与下官的想法不谋而合,大人为何独独针对我一个?”
众人又纷纷点头。
杨贯遭到顶撞,怒气更胜,一口一个奸佞小人,足足骂了半刻钟,不知是骂累了,还是实在有事要忙,才一拂宽袖,“砰”的一声将门打开。
见官员们三三两两呆若木鸡地聚在院子里,黑着脸又发了通脾气。
很快,杨贯不顾身份发飙骂人的事迹传遍了整个翰林院,继而扩大到整个京城官场,而陈琰依旧以一副温良谦卑的姿态示人,每日早来晚走,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百官们茶余饭后说起这事,都觉得状元公宽忍大度,杨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又因郭恒身为座师,从未站出来维护过陈琰,便连郭恒一起蛐蛐上了。
毕竟官场师生,是比亲父子更靠谱的利益共同体,学生永远要支持老师,作为交换,老师也要无条件维护学生,学生有难却装聋作哑,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
五月盛阳,时人称为恶月。
就在这烈日当头的恶月里,庶常馆的三十六个庶吉士迎来了第一次年考。
往届庶吉士三年毕业,只需考一次散馆考试。今年景熙皇帝标新立异,同国子监一样采用积分制,每年一考,三年后依照分数高低决定他们的去处。
又命三鼎甲一同参加,以为表率,看得出,是真拿恩科进士当做嫡亲的天子门生了。
照说一甲进士已经授官,不是庶吉士,无需参加庶常馆的任何考试,可既然皇帝下旨,他们三个只好放下手头的差事,领旨来到庶常馆,拜过至圣先师,拜过掌院学士杨贯及其他诸位学士,在专为他们准备的桌椅前坐定,提笔开始答卷。
陈琰看到题目,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洋洋洒洒写就一篇,第一个起身交卷。
主持考试的杨贯只扫了一眼破题,见遣词造句平平无奇,便冷哼一声:“状元的学问,也不过如此。”
谁知陈琰突然翻脸,用仅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反唇相讥:“学生毕竟已经授官了,做官凭的不是文章,而是‘良知’,‘良知’二字,大人懂吗?”
杨贯震惊地看着他,这像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小翰林说出来的话吗?
他勃然大怒:“‘良知’二字,你又占了哪一个?果然是人如其文,你的文章同你的人一样虚有其表,浮薄浅俗,名不副实。”
堂中众人大惊,杨学士疯了吧?陈琰的殿试卷是陛下亲自阅卷,他怎敢如此贬低?
杨贯提起朱笔,看也不看,直接在卷面上判了个“中平”的评语,扔在一边。
第57章 第 57 章 一把无形的杀人刀已经逼……
都察院和礼部, 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青衫小吏们眼睁睁看着沈廷鹤阔步走进礼部衙门的院子,在一棵巨大的古槐下面站定:“你们郭尚书可在衙中?”
没人愿意在御史面前找不自在,胥吏连忙上前殷勤逢迎:“沈佥院稍候, 小人这就通禀。”
走进郭恒的签押房,沈廷鹤先朝他行礼,便直截了当地问:“杨贯屡次三番地欺辱陈琰,你管是不管?”
郭恒挂起毛笔, 让他稍安勿躁,喝一杯茶水。
“怎么稍安勿躁?”沈廷鹤道:“陈琰也是我的学生。”
“我没有要跟你抢的意思。”郭恒道。
“所以你是不打算管了?”
郭恒挥退上茶的小吏,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我听说他十八岁就通过了院试,是你刻意压了他几年。”
沈廷鹤道:“我怕他年少登科,易生狂妄,日后招致祸患。”
“你对他的了解竟还不如我, 你以为他现在就不狂妄了?”郭恒道:“在翰林院多压上几年,磨一磨性子不好吗?”
沈廷鹤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陈琰的性子还不够好吗?”
郭恒觉得他多少有些不讲道理:“我自有我的安排,横竖是为了他好。”
正说着话, 一个年轻的六品修撰从外面闯进来, 朝二人作揖行礼, 二人抬头一看, 原来是周沂。
周沂走了一身热汗, 语气也有些急:“老师, 沈佥院, 杨尚书和彦章在宏文院吵起来了。”
沈廷鹤倒吸一口冷气。
郭恒将茶盏搁下, 叹了口气:“罢了, 想压也压不住了。”
……
满堂庶吉士都没看明白,陈琰交个卷的功夫,两人是怎么吵起来的。
结果是文章判了“中平”, 未进前十。
陈琰怕什么呢?他又不靠积分授官,朝杨贯敷衍地行了一礼,施施然离开了宏文院,险些把杨贯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考试的前十名照例被送至御前,皇帝正与内阁阁臣、六部堂官议事,寻空扫上几眼,就被这次考试的考题吸引了目光。
“谁是主考?”皇帝问。
杨贯起身应答:“回陛下,是臣。”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来,先看过榜眼探花的文章,依旧是花团锦簇洋洋洒洒的一篇,像喝了糖饧一样腻歪,又问身旁的待诏:“状元的文章何在?”
待诏躬身应答:“回陛下,状元未获前十。”
皇帝只道:“拿来给朕。”
陈琰的试卷第二次被单独送入乾清宫,皇帝将手里的奏疏搁置一旁,先拿起来看。
越看,面色越发凝重。
杨贯的题目为:“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唐宪攻淮蔡,而晚业不终。”
众庶吉士破题承题,纷纷围绕汉武唐宪之功业毁废,用词谨慎又闪烁其词。
只有陈琰明确指出:唐宪宗出兵讨蜀,平定淮蔡,开创元和中兴,汉武帝开疆拓土,平定四夷,奠定大汉基业。但二者晚年穷奢极欲,亲信佞臣,迷信方士,甚至服用金石丹药以求长生,是天子骄奢纵欲使唐汉走向衰退,并非穷兵黩武。
“穷兵黩武”四个大字,险些灼伤了皇帝的眼睛。
他冷笑,一把将试卷掷在地上:“让各位爱卿都看看吧。”
吴用忙捡起试卷,给各位大人传看。
这篇文章,用词极为平实,论据也很一般,在一干花团锦簇的文章中确实显得“中平”,只是这些几乎成了精的老臣们都能看出,这平实的语言之下其实暗藏机锋。
难怪杨贯压着状元的文章,避免它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陈琰这是用最直白凝练的语句告诉皇帝:杨贯拿唐宪汉武举例,影射您征讨晋南是穷兵黩武。
当然,陈琰这样做他们也能理解——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一个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天天被人打压欺辱,奋起反抗也是迟早的事。
无论如何,一把无形的杀人刀已经逼向杨贯。
皇帝冷笑一声:“朕看陈状元这篇文章尚可,杨爱卿是不是存有偏见啊?”
杨贯眉心一跳,忙起身道:“臣秉公阅卷,绝不敢偏私。在臣看来,这篇文章固然算不上拙劣,但平铺直述、乏善可陈,的确有失状元水准。”
杨贯这回真的是百口莫辩,他只是打眼一扫,就被陈琰激怒了,根本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
一时激愤的行为,倒好像欲盖弥彰一般,可那句“穷兵黩武”,分明是陈琰借题发挥。
想到此处,杨贯猛然惊醒,他出这份考题带着跟陈琰赌气的成分,那日在签押房,陈琰让他策问于庶常馆,看看多少人赞成“出兵晋南”,他索性在年考时出了这篇策问,本想让陈琰看看,整个翰林院除了他一个刺头,还有谁敢如此狂悖不驯。
而年考的试题经文汇堂誊写、密封、保存,陈琰在文汇堂办差,想必早就看到了题目,才貌似伏低做小,却屡次三番的激怒于他,原来从那时起,陈琰就已经谋划着要扳倒他了。
皇帝拖着长腔“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没说让他坐,也没说不让他坐,显得他在一众坐着的官员之中鹤立鸡群,万般不自在。
接着又议边患、水利、灾情、土司叛乱,一项一项议下去,不知不觉便到了正午。
外头开始下雨,乌云遮蔽了烈日,清凉潮湿的风穿过大殿,杨贯的中单却早已湿透了。
他清楚地感受到皇帝对他的愤怒。
眼前的天子军旅半生,在朝中没有半点根基,先皇临终前被召回京中,没几日便登基了。
新君行事不按套路,登基之后迅速废除了先帝在位时的许多政令,触及了无数人的利益,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满朝文武一时之间被他打乱了阵脚。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去岁海啸。
先帝留下的老臣们终于重新找回了主动权,以天灾为名开始约束皇权。
皇帝也是真的有所收敛,毕竟时人重孝道,讲究“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新朝改元便发生了如此大的灾祸,他安能不陷入自责。
可自从恩科之后,他似乎不想再忍了,憋着一股火气到处寻找发泄的出口。
杨贯知道,自己不幸的成为了这个出口。
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陈琰一个六品小官,竟敢明目张胆的捅他刀子。
只怪他手握重权太久,轻视了小人物的力量。
……
皇帝的确不想忍了,他忍了整整一年,可他退一步,群臣就进一步,直到陈琰说出那句“赶巧了”,才使他彻底清醒。
战场厮杀,刀口舔血,穿上这身龙袍之前,他何曾信过天命?
陈琰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敢用荀子“天行有常”的观点劝谏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帝,他也看破了皇帝对杨贯的憎恶,因此即便两人身份悬殊,他依然敢对着对方的七寸狠狠地咬上去。
议完军政要事,皇帝心情不悦,没有管饭的意思,摆手让他们散去。
这种悬而未决的怒意最令人恐惧,好像在头顶悬了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杨贯惴惴不安地回到翰林院,就连针对陈琰的心情都没有了。
六月初,廷推前夕,一队太监穿过吏部衙门的院子,来到杨贯的签押房宣旨:“有上谕。”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命兵部尚书杨贯,工部左侍郎徐成谟、礼部右侍郎陆恒德、内监官张寿德,工科给事中陆远,带领钦天监监正杨瑞等,诣山陵,相度一应修建事宜,并令酌议具奏。钦此。”
听完这道圣旨,杨贯都懵了,良久不发一言。
他想过自己升迁无望,甚至贬官外放,唯独没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选皇陵,向来关系重大,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衙门可以决定的,正如圣旨中所言,户、礼、工部,都察院,内监,钦天监等多个衙门都要参与其中。
可再怎样重大,也跟兵部挂不上钩,兵部掌管天下武选、兵马和军械,岂有将尚书派出去选皇陵的道理?
皇帝不是头脑糊涂的昏君,做出这种决断只有一种可能,要在廷推之前将他驱逐出京。
“杨大人,接旨吧。”宣旨太监提醒道。
杨贯这才回过神,领旨谢恩。
……
这道圣旨在朝野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六科给事中们纷纷上书弹劾勘正皇帝的缪行,都被皇帝留中,内阁官员轮番跪在宫门前,力劝皇帝收回成命:“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怎么能去选皇陵呢。”
皇帝却反唇相讥:“选皇陵难道不是很要紧的事?”
无人敢反驳这话。
翰林院里吃饭不用放盐的六七品官员们议论纷纷。
“下个月就要廷推了,这个紧要关头离开中枢,杨尚书半生苦功注定白费喽。”
“修完皇陵不是还会回来吗?”
“别天真了,介时给他个南直隶的尚书,明升实贬,打发到清水衙门养老。”
“据说是这次年考的题目得罪了陛下。”
“非也非也,凡事切忌只看表面。”
“那你说个深入的。”
“陛下执意出兵晋南,不少官员纷纷上书反对,所以陛下此举暗含杀鸡儆猴之意。”
又有人低声道:“杀鸡儆猴杀得是鸡,不是猴……”
陈琰从听到这个消息时便一直保持沉默,这句话倒让他微嗤了一声。
有一侍读学士从外头经过,实在听不下去,探头呵斥:“凭你们几个,也敢私窥圣意,妄言朝政?”
众人便噤若寒蝉,一整天不敢议论此事。
第二天再说。
……
陈琰回到椿萱胡同,葡萄藤已经长满新绿的叶子,青涩的葡萄隐匿其中,静待成熟之机。
平安带着阿蛮、小福芦,踩着竹凳挎着篮子,在花圃里摘酸角。
石桌上摆着一盘刚切好的西瓜,平安扔下篮子拉着老爹坐下,请他洗手吃西瓜,还剥一颗酸角塞进他的嘴里。
平安笑眯眯地问他:“爹,好不好吃?”
“还不错。”陈琰道。
“我跟您说件事……”平安又往老爹嘴里塞了一颗,“阿吉跳到妆台上把娘亲的香盒打碎了。”
陈琰弯腰就要往外吐,被一只小手用力捂住了嘴。
陈琰缓了口气,瞪他一眼:“哪一盒?”
“绿色那盒,”平安赔笑道,“我所有的零花钱加起来也不够。”
很好,戴馥春限定碧玉灵芝纹香豆,盒子比香豆值钱……
陈琰又瞪他一眼:“差多少?”
“一两五钱。”平安道。
陈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也剥了颗酸角喂给他吃:“你师祖为你请好了西席。”
平安跳起来往外吐,被老爹一把捂回嘴里:“呜呜呜,呜呜……”
“你答应好好读书,爹可以援助你一两五钱,下次休沐带你去灯市口买新的回来。”陈琰道。
平安含冤负屈地艰难点头。
陈琰将手放开,笑道:“你师祖为你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么个家世清白、学问扎实的秀才做先生,一定要跟着他好好学。”
第58章 第 58 章 开学恐惧症又犯了。……
细问之下, 是平安和阿吉相互追逐,阿吉窜到妆台上,打碎了娘亲最贵的香盒。
不过平安第一反应是承担责任, 而不是撒谎隐瞒,还是令陈琰十分欣慰的。
又说回沈老师请来的西席,这郑先生虽还是个秀才,却胜在人品和涵养, 据四邻所说,此人从小尊师重教,乐于助人,扶老奶奶过小桥,给街边的乞丐买吃食,将别人遗失的银子物归原主等等, 很适合教导小孩子。
平安默默消化这个噩耗,直到洗漱上床的时候,依然处在焦虑之中——玩了太久, 开学恐惧症又犯了。
他开始跟爹娘讲条件:“娘, 我只上课, 不拜师, 可以吗?”
林月白反问:“你不拜师, 人家凭什么传道授业与你?”
“可是我已经有老师了。”平安道。
平安心里, 他的老师只有陈敬时, 一般二般的人怎么能跟他博学多才的小叔公相提并论呢?
“……”林月白耐着性子道:“人不一定只有一个老师。”
“娘也只有一个丈夫啊, ”平安道, “我也只有一个爹娘,阿吉也只有一个主人。”
林月白:“……”
这都是什么比方。
陈琰道:“日后你参加科举,录取你的房师、座师都是老师, 难道你也不拜?”
“他们可以拜。”
“为什么?”
“他们肯录取我,说明他们眼光好哇。”平安道。
“……”陈琰道:“你是想说知遇之恩吧。”
平安点点头。
夫妻二人倒也不再说什么,孩子执意不肯拜师,他们总不好按着脑袋磕头,等那郑秀才来时,也只是作揖了事。
林月白在前院倒座房中清扫出一间屋子,摆上桌椅、书架,给平安读书之用。
平安指着进门处最显眼的位置,书架旁的一面空墙:“在这里,要挂一个大大的孔子像。”
林月白道:“还是我儿想的周到!”
立刻命阿祥去办。
郑秀才与陈琰年纪相仿,二十多岁,面白清瘦,斯斯文文,说话也温和,为人自律守时,不像小叔公那样训人打人还爱迟到,这让平安觉得很不习惯。
他如今大一些了,觉得自己赖床的毛病有了很大改善,曹妈妈喊到第七次就起来了,而且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吃完了早饭。
饭后背着小书箱,跟阿蛮小福芦一起来到前院。
郑先生提前问过陈琰,对平安的学习进度有了大致的了解,平安想装傻充愣都没有发挥的空间。
在小叔公连哄带骗、连唬带吓、吹胡子瞪眼的悉心教导之下,他已经背完了《孝经》,开始学习第一轮“四书”,《大学》都快背完了。
时人培养他这种以科举为目标的小倒霉蛋儿,多在蒙学期间就开始接触“四书”了,第一轮多以背诵和训诂为主,建立起对儒学最基本的认识,为以后的学习打基础。
主打一个懂不懂没关系,背下来再说,将来学习程朱注解和各类疏义,自然就懂了。
郑秀才一边惊讶于他的读书进度,一边默默打开了《大学》,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开始诵读……
……
郭恒命周沂叫陈琰去礼部见他,陈琰也大体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些天在翰林院,从上到下都对他保持敬而远之的客气,人性大致如此,在情感上支持弱者,在行动上趋利避害,杨贯这人气量狭小,既然没有一击致死,谁知道哪天就会反扑回来。
陈琰不是周沂,他跟平安本质上是一样的心态,也只认可一个老师,跟沈廷鹤相比,对郭恒的态度难免带着几分疏离。
郭恒倒不计较这个,只有些责怪陈琰太过急躁,又苦口婆心对他讲了一番“天将降大任于是人”的道理。
“你这次棋行险招,侥幸胜出,可不是次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陈琰也确实听进了心里,初入官场,他本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杨贯再蠢,也不是他一个芥子小官可以擅动的。
但不屑他的为人,针对他,打压他,他都能忍,可在会试上诬陷他,甚至打算利用他对付他的座师,这是极不能忍的。
国初有一类似案件,主副考官被弹劾舞弊,并几个贡生一同下狱,一生潦倒,晚景凄凉。
都是经历过科举的人,该知道名声对读书人有多重要,为了夺权就把无辜之人碾死在脚下,这是他最愤恨杨贯之处。
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
凡事皆有利弊,对如今的陈琰来说,最有利的莫过于日子终于清闲下来了。
顶头上司都被干掉了,翰林院其他学士与陈琰又无冤无仇,陈琰这才过上跟别人一样闲庭信步、喝茶读书的清贵日子,甚至还趁空暇,给平安写了一本基础笔画的描红字帖。
就这样过了十日,陈琰休沐,平安也跟着放假。
陈琰总算想起关心一下他的功课了。
书背得很流畅,训诂也能说出个七七八八,郑秀才让他写字,横与竖各二十笔,平安却磨磨蹭蹭不肯拿出来。
“还没写?”陈琰问。
“写了的。”平安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不安地摩擦。
“快点拿出来。”陈琰研好朱砂,打算给他一些指导意见。
平安讪笑着展开一张巨大的生宣,纸上赫然是一具没有脑袋的骷髅。
陈琰呼吸都是一窒:“什么鬼东西?”
平安指着骷髅的肋部:“您不觉得起笔和顿笔很像骨头的节儿吗?”
他可是见过死人骨头的,就长这样。
“……”
“陈平安。”陈琰总算顺过这口气来:“让你写‘横’、‘竖’各二十笔,没让你画骷髅。”
“写了,不信您数,一根骨头是一笔。”平安道:“还写多了呢。”
陈琰一脸不可思议:“你写成这样,郑先生也不会生气?”
“不会,”平安道,“郑先生脾气可好了,不打人也不骂人。”
陈琰心里暗道,脾气这么好的先生,他小时候如何遇不到?
平安又道:“但是他不像小叔公那样,会讲很多历朝历代的典故,他只讲‘四书五经’,我觉得有点没意思。”
陈琰瞪他:“没意思,所以自己找乐子。”
“嘿嘿。”平安笑道:“您就说我写没写嘛。”
“郑先生脾气好,也不是你瞎胡闹的理由。”陈琰将那张巨幅骷髅叠起来:“没收了,重新写。”
平安垮着脸,拖拖沓沓的铺纸研墨,每一笔都落在陈琰意想不到的位置。
陈琰忍啊忍啊,总算忍不住了,想起自己写好的一本描红落在翰林院值房里,便说去取一趟。
“翰林院?”平安问:“我也想去。”
“你去做什么?”陈琰问。
“参观啊。”不要门票的著名景点,当然要去打卡了。
平安软磨硬泡,陈琰拿他没办法,只好收拾一下,带着他去东长安街的翰林院。
翰林院前后三进,进门是七开间的厅堂,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平安张开双臂比了比,大概四个自己才能合抱。
陈琰告诉他,槐树寓意为国培养栋梁之材,因此在翰林院和国子监多有种植。
二进院的巨大厅堂,是翰林院修撰、编修的值房,浩瀚如烟的典籍堆满正面墙的书架。
平安这辈子——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
东瞧瞧西看看,完全不敢乱碰,他听小叔公说很多古籍图册珍贵无比,前朝战乱之时,许多逃避战乱的缙绅世族宁愿舍下亲生儿女,也要将几车典籍完完整整的带在身边。
陈琰抬头瞄他一眼:“你揣着手做什么,冷吗?”
平安道:“管住手哇。”
这些书可比孩子值钱多了。
陈琰哑然失笑。
今日休沐,前后院都是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轮值的小吏,陈琰刚准备拿着描红带平安离开,就见一个小吏从后堂而来。
“陈修撰,杨学士有请。”
陈琰怔了怔,今日休沐,杨贯怎么在衙中?
不过他没有拒绝,牵起平安去了三进院,杨贯的签押房在东厢房。
听说要去见杨贯,平安每根汗毛都炸了起来。
杨贯正在签押房收拾私人物品,文房四宝、烛台书籍,归笼了两口小箱子,想是不愿将狼狈之态示人,有意选了休沐的日子离开。
见到杨贯,四目相对,两人都沉默了,陈琰站在门口处,连行礼都懒得。
平安握紧了拳头,心里的小人儿已经爬上去啃他的脑袋了,欺负他爹的坏东西,就该把头发胡子都啃光。
杨贯也看着他,小小的孩子,眼睛里像带着杀父之仇似的。
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就是杨贯?”
杨贯行走官场,有字有号有官职,多少年没被人这样直呼其名了,闻言微微一怔:“正是。”
平安愤然骂道:“你这老头儿还真是猫猫狗狗!”
“蝇营狗苟。”陈琰小声提醒。
“蝇营狗苟!”平安怒视杨贯:“心眼不如针尖大小,嫉妒我爹考得好长得帅就欺负他,听说你还要去给皇上选陵墓,出发之前记得治治你的红眼病,免得办砸了差事吃挂落!还说什么‘凌云健笔著春秋’,你那是笔吗?我家茅厕的搅屎棍都比你的笔要干净。我这些话你也千万要记下来,几百年后再让后人评评理!#@&*%#*……”
后半句是盛安话,语气助词。
杨贯冷不防被骂得懵了,回头看到墙上的那句诗,那是自己刚任掌院学士时所写,可是他的笔怎么了,为什么也要被骂?几百年以后让人评理又是什么意思?
“平安,先去院子里玩。”陈琰道。
平安收回目光里的刀,临出门还“哼”了一声,头顶两个鬏鬏一甩,跳出门槛不见了。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陈琰轻描淡写地说道。
“令郎还真是,子肖其父。”杨贯冷声道。
陈琰仿佛没听见似的,环视四下敞开的箱笼,对他说:“大人此去山长路远,望好自为之。”
还是那气死活人的腔调。
杨贯冷笑:“陈彦章,你的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天狂有雨,人狂有祸,在官场上,做人做事都要留余地。”
陈琰道:“恩师是正道直行的君子,从未教过下官官场钻营之道。”
杨贯唇角微抽。
“不过,”陈琰顿一顿,又道,“大人的所作所为,下官自当引以为戒,也算受益匪浅了。”
杨贯眼底的满是愤怒。
门窗大敞着,微风穿堂而过,此人一身得体熨帖的青色团领官袍,宽袖微摆,颀然树立,肃肃烨烨,通身的清贵气度。
他承认自己嫉妒了,清风朗月天地精华,怎会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更加无法相信,那些刻薄的话,竟能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轻易的说出,而他说这些话时,依然可以面带恭敬,言语温和,神态从容。
相形之下,他年过五旬,位居尚书,尽显狼狈之态。
杨贯不禁暗自忖度,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未来会是大忠大善,还是大奸大恶?
他感到空前的乏力和惶然,他为人自傲强势,从不觉得后生有什么可畏,如今也实在有些畏缩了。
他像一只泄了气的浮囊,用疲惫的口吻道:“今日恰好在衙中遇到,我想还是要对你说清楚,会试上陷害你的另有其人,不是我,我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没有能力让一个仕途顺遂的礼部主事在狱中自尽。”
陈琰蹙眉沉默片刻,口不对心地说:“下官从未说过是您陷害下官。”
没有根据的话怎能乱讲。
杨贯道:“你若不这样想,是不会冒险与我交锋的,起码现在不会。”
陈琰再次沉默,算作默认。
“我以权势压你,就要承担遭你反噬的后果,这一点我没有话说。可我杨贯是两榜进士、二品尚书,或许会以权压人,却断不可能做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杨贯吐字如钉。
陈琰垂眸,片刻又抬起眼来,直视杨贯的目光,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伪。半晌,并袖一揖:“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心里有数了。”
杨贯不再和他多言,埋头整理他的书稿,该带走的带走,该焚毁的焚毁。
陈琰转身出门,见平安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垒石子玩,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的贴在鬓角。
天气炎热,陈琰却出了一身冷汗。
杨贯压得他无法翻身时,都不足以让他感到恐惧,因为真正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幕后之人不是杨贯,又会是谁?
平安见他脸色不好,站起来问:“杨贯又欺负您了?”
陈琰:??
“我再去骂他!”
陈琰忙把他抓住:“你这么凶,谁敢欺负你爹啊。”
“我超凶的!”
“对对对。”
第59章 第 59 章 你们是亲亲爱爱的两口子……
陈琰拿上描红本, 带着平安往外走。
平安万没想到刚来京城不到一个月,就见到了《奸臣录》作者本人,这使他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
回去的路上, 他都在努力回忆《奸臣录》扉页的作者简介,姓名、籍贯、生辰、生平……
杨贯,景熙五年由兵部尚书调任南直隶工部尚书,此后的政治生涯中, 唯一的任务就是督造皇陵,大概命里就跟皇陵杠上了……
因为余生太过清闲,杨贯开始著书立说,且因长寿的关系,成为四代王朝的见证者和朝局变幻的窥探者,其中《奸臣录》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也是对后世史学界影响最大的作品。
再回到老爹的时间线,景熙五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陈琰因提出治理土司的策略而升任兵部右侍郎, 成为杨贯的辅佐官员, 同年, 杨贯就被赶出京城修皇陵去了。
也就是说, 在原剧情中, 杨贯大概率也是被老爹撵出去坐冷板凳的, 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大概跟这辈子差不多, 嫌他烦人又碍事吧。
有过节之人写出的历史, 有多少虚构抹黑的成分呢?
平安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全家消消乐”的结局。
所以赶走杨贯, 他并没什么好开心的,甚至骂了杨贯,也只出于这几年“劳心劳力”满肚子怨念的宣泄,和此人针对打压老爹的愤恨,但杨贯毕竟只是一个记录者,从理智的角度讲,他的笔下或许带有感情色彩,但依然有很大的参考意义。
不改变事情的本源,仅仅扳倒笔者,依然化解不了真正的危机,可他仿佛置身重重迷雾,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触及本源呢?
离开翰林院的大门,父子俩便很有默契的不再提不开心的事。
两人先去戴馥春买香盒,掌柜听说是碧玉灵芝纹香盒,便将他们请到楼上喝茶,还有小孩子也能喝的山楂甜茶。
这款香盒要预定,一个月内送货上门,但只收现银,不收纸钞。
不愧是高定,付款方式都有要求。
平安朝老爹咧嘴笑,他只有十六两现银,还差五两。
陈琰无奈,只好自掏腰包帮他补齐。
如此一来,家里最穷的两个男人,变得更穷了。
走在热闹的长安大街上,平安又想吃得意楼的酱肉丝和一品豆腐,两人便加快脚步回去约娘亲,吃大户。
“不要跟娘亲提翰林院的事,免得让她担心。”陈琰道。
“哎,娘也不让跟爹提家里的事,怕爹担心。”平安摇头道:“好好好,你们是亲亲爱爱的两口子,孩子可以承担所有……”
陈琰哑然失笑:“这叫什么话。”
街边熬糖饧的摊子,飘来阵阵焦香,平安决定自掏腰包请老爹吃糖。
陈琰看着摊主用两根竹棍挑出一块琥珀色的糖稀,两手快速一绞,绞来绞去,那黄色的糖稀开始拉出银白色的丝线,浓浓的香甜味散出来。
太幼稚了,陈琰表示拒绝。
于是平安拿着两根木棍边绞边吃:“京城什么都好,就是糖的种类太少了,昨天跟娘亲逛到一家南货铺子,陈氏白霜糖居然要二两银子半斤,怎么不去抢?”
“这叫奇货可居。”陈琰道:“再说南北货运成本也不低。”
“咱们也可以在京城开一家陈氏糖坊。”平安道:“这钱不赚白不赚。”
“这要回去跟你娘商量,爹不管账。”陈琰道。
“咦?娘亲说她说了也不算,让我跟爹商量……你们踢皮球!”
“呃……”陈琰赶紧转移话题:“你上午说郑先生只讲书里的内容?”
平安点点头,生怕老爹把好脾气的郑先生给换了,赶紧解释道:“不过我也能理解,小叔公学的又多又杂,不是一般秀才能比的,不用强人所难。”
陈琰不置可否。
平安又问:“爹,那杨贯不会回来了吧?”
陈琰道:“诣山陵,少说要三年五载,届时的京城早已物是人非,他待不下去的。”
平安举糖欢呼。
他如今内心都变得强大了,尽管杨贯还是有可能写书蛐蛐老爹,但只要改变老爹和全家结局,随他妙笔生花也无法颠倒黑白。再说哪个大人物没有黑粉,不遭人妒是庸才。
陈琰笑道:“所以爹是彻底清闲了,以后有更多时间盯你读书了,开心不开心?”
平安笑容尽失,开心个de……不能说脏话,说脏话不是好孩子。
陈琰道:“你说得对,一般塾师能把‘四书五经’讲明白,确实已经尽到职责了,你想听天文地理,历朝典故,爹散衙后可以再给你讲一遍。”
“也没那么想听……”平安道。
陈琰道:“不费多少功夫。”
“是我脑袋小,每天装不下太多东西。”平安找借口道。
拒绝课后补习,反内卷从我做起!
……
翰林院果然清闲,别的官员酉时散衙,陈琰申时就回来了。
在前院看一眼平安和郑先生,就与郑先生看了个对眼。
陈琰正想道一声“打扰”就离开的,却见郑先生打发平安自己看书,开门走了出来。
“陈修撰。”郑秀才道:“学生有件小事请教,不知可有空暇?”
陈琰请他在院里石凳上坐下:“请教不敢当,先生但讲无妨。”
郑秀才道:“平安对学生说,我们站在一个巨大的球上,学生告诉他,天是圆的,地是平的,没有巨大的球,他反问我,为什么海面是弧形的,为什么看不到海对岸的陆地,为什么遥望海中,先看到的是桅杆尖头……诸如此类的问题层出不穷,学生实在是……”
招架不住啊。
陈琰却说:“依照张衡《浑天仪注》中所说,‘浑天如鸡子,地如蛋中黄’,前朝也有一本《革象新书》说,‘地体虽浑圆,百里数十里不见其圆,人目直注,不能环曲’,所以,我们确实站在一个球上。”
郑秀才:……
陈琰怕打击到他,因笑道:“此乃杂学,于科举并无助益,以后先生让他回来问我便是。”
郑秀才汗颜道:“学生常以自己取中院试而沾沾自喜,今日方知学无止境,从前真是坐井观天了。”
陈琰宽慰他一句:“先生不要妄自菲薄,弱冠之年取中院试,已是大部分读书人望尘莫及了。”
郑秀才忙道过奖,看着趴在窗台上朝外偷看的三个脑袋:“如此,学生去上课了。”
“先生请。”陈琰道。
……
酉时散学,平安抱着书箱回到内宅,狗狗祟祟的,像刚从米仓里逃出来的小耗子。
院子里没有人,堂屋里也空荡荡的,平安隔着窗户朝东屋喊:“娘,娘~”
曹妈妈来到窗前问:“安哥儿下课了?”
平安道:“阿嬷,我爹在家吗?”
曹妈妈道:“大爷和大奶奶出去了。”
平安长舒口气,将书箱随地一扔,大摇大摆的回到屋里。
九环瞧着他两幅面孔好笑得很:“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先生肯定跟我爹告状了,”平安道,“但不知道为了哪件事。”
九环:……
说话间,陈琰和林月白从外面回来——他今日早退就是两人约好背着孩子下馆子去的。
平安“哇”的一声就要跑,被一把拎了回来。
“说吧说吧,老实交代,在学堂里怎么皮的?”陈琰道。
平安闭闭眼,赌一把:“我就剪过一回线香,我那天饿了,想早点下课。”
两人满目震惊地看着他。
平安就知道自己肯定赌错了。
“去把前院的线香换成沙漏。”林月白嘱咐九环。
“再多写二十笔横和竖,明天自己去向先生认错。”陈琰沉着脸坐下来:“还有。”
“还有先生前天去解手,阿吉偷了他碗里的鸡腿,我用米饭把那个坑填上了。”
陈琰瞪他一眼:“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给先生?”
“我的已经给阿吉吃了。”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它那天吃了两根!”
陈琰:……
林月白瞧着丈夫已经气糊涂了,忙道:“这是鸡腿的事吗?就该告诉先生给他换一碗,怎么能让他吃狗碰过的……”
“哦。”平安点点头,平时自己是不在意的,可别人毕竟不是阿吉的主人啊,所以娘亲说的也对。
“我明天会跟他认错的。”他说。
“这个不用认。”陈琰道。
吃都吃了,还说什么,白惹人心里膈应。
“以后你吃饭的碗盘、喝水的杯子,一个也不许给阿吉碰,听到没有!”林月白道。
平安忙不迭点头。
“还有。”陈琰道。
“没了,真没了!”平安道:“不信可以问阿蛮。”
阿蛮疯狂点头。
陈琰看榨不出什么干货了,才怏怏作罢。
平安松了口气,又觉得很好奇:“郑先生到底跟您说了什么啊?”
陈琰面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没什么,切磋学问罢了。”
平安:!!!
真是气坏孩子了!他拿起书箱回到东厢房,想“砰”地一声关上门,毕竟还是轻轻合上了,他要不停的做功课,让爹娘担心。
可是功课做了很久,人都饿扁了,都没人来哄他一下,哪怕只是叫他去吃饭也可以……
正想着,曹妈妈在院子里喊:“安哥儿,洗手吃饭了。”
平安很有骨气地拖了好几个呼吸才开门出去。
不过平安自己也觉得,他的知识储备量实在堪忧,玻璃,火药,肥皂,水泥,化肥……什么都不懂,做个白糖全靠祖父带领糖坊工人还原工艺,经常自惭形秽,怎么跟书里的穿越者不一样呢?
既没有系统,也没有光脑,一点优越感也没有,只能“欺负欺负”郑先生,而且不出一个月,他连郑先生也欺负不住了,小叔公往他肚子里装的那点干货,都被他倒干净了。
陈琰这时再拿出一本《中庸》,夫妻俩装模作样小声讨论。
平安果然放下手里的孔明锁,挪一步,再挪一步,最后直接凑了上去。
第二天,平安就会将自己听到的内容,诸如天文历法、三通四史、各种新奇的疏议和典故讲给郑先生听。
郑先生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有成就感!
郑先生听完之后,就会打开书本,再讲下一段内容,讲解句读和训诂,让他背诵。
平安回到家里,再听老爹重讲一遍,次日再讲给郑先生听,周而复始。
如此又过了数月,郑秀才已经弄不清自己是来教书的,还是来求学的了……
第60章 第 60 章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
春去秋来, 万物更替。
平安读书进度飞快,还不到年底,第一轮“四书”已经读完, 这就预示着蒙学即将结束,马上开始带集注和注疏学习第二轮。
只是那满纸乱爬的字依旧站不起来。
读书可以靠头脑,书法却只能下苦功,他偏偏就是个吃不了苦的主, 不然也不至于长到这么大还整天赖床。
这几个月,他结识了不少邻里的孩童,也开始陪娘亲外出参加赏花会和雅集,他从老家带来的糖果已经分的见底,棒棒糖尤其紧俏,只好给祖父写信要糖, 没有糖,难以保住他孩子头的地位。
陈老爷是个行动派,立刻托人将一小箱糖果趁着年前带到了京城, 给平安社交之用, 并交代他务必保住领头地位, 为家族荣誉而战!
这封家书是写给陈琰的, 并嘱咐陈琰给足零花钱, 务必不要让他乖孙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
陈琰:……
俸禄那么低, 他还想要零花钱呢。
平安从腊月二十五放假, 除了每天做功课, 就是跟着娘亲逛庙会、采办年货。
林月白除了要忙年, 还要看房子,不过京城中心地段的房子向来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的, 因此从年初看到年尾,都没能遇到合适的。
到了腊月三十,李隆泰南货店的东家李茂亲自送来上好的火腿、黄酒、板鸭和各类海味干果。
他不是来卖货的,而来跟陈家大奶奶谈陈氏糖坊在京城的代理权的。
林月白来到京城一年,一直不愿意在京城开分店,因为原则上官员不能经商,怕对丈夫的名声不利。
但经过耐心考察,在京官眷从事副业非常普遍,只要不在明面上留下署名,是不会引来非议的。
平安回想《奸臣录》中,老爹有那么多罪名,唯独没有“与民争利”这条,就知道娘亲有多谨慎了。
他静静地看着两人立好契书,大概是在宝应胡同合开制糖工坊,陈家技术入股,占四成干股,在灯市口大街合开店铺,四六出资,四六分账,各自画押,只待初六去县衙备案,
平安也不懂做生意,只是想到以后在京城也能实现糖果自由,就兴奋不已。
都察院封印早,不到正午,陈琰就散衙回家了,原本担心京城人生地不熟,妻子会百般不适,结果妻子不但很快适应了京城的生活,还开始经营产业,心里自然欢喜。
又命人将食桌摆出来,从书房里捧出一沓红纸,提着小泥壶往砚池里点了几点,提袖研墨,片刻就磨出一池不滞不稀的墨汁,墨香盈室。
笔墨纸砚就位,把孩子抓过来写大字。
平安攥着毛笔满头黑线:“爹,你确定吗?”
虽说中状元足以体现实力,但也不至于真的不要脸面了吧……
“确定。”陈琰道。
平安倒不介意出点力,挥毫泼墨,用了半天功夫,就把家里所有的门户都贴满了他的墨宝,连阿吉的木屋门外都贴上了“汪汪汪汪”的春联。
陈琰蹙眉:“这是汪汪了些什么?”
平安翻译道:“狗肥家旺。”
京城权贵云集,大佬小佬遍地走,在大街上扔块砖头,都能砸出个五六品的官。
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派子弟家人带着厚礼上门求字,企图沾沾新科状元的文运之气,结果看到大门春联上那幅东倒西歪的斗大的字,便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转了个弯打道回府了。
文运气沾不上不要紧,沾上学渣气可是要毁三代的……
平安这一笔狗爬字,为陈琰抵挡了不知多少麻烦,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写完最后一个“福”,豪迈地丢下毛笔:“诶呀,手都写酸了。”
就跑到胡同里找走街串巷的小贩,买糖瓜和果子吃,其实买回来也只是尝个新鲜,大多都分给家里人了。
林月白从不管他花钱,按时发放零花钱,想买什么自己规划,不够可以预支,但只能预支三个月。
当然,平安这小小年纪,吃喝玩乐都有大人承包,也花不到大钱,除非损坏娘亲的奢侈品。
趁着大街上店铺关门打烊之前,平安让老爹陪他去长安街上的一家叫做馨源轩的风水店,主营佛道法器、风水摆设、玉器神像……
陈琰满心疑惑,一个小孩子到风水店做什么?
平安说:“我让九环姐姐在这家定了东西,要去取一下。”
平安报出名字,只见店主老人家从搁架上翻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卷轴:“小客官,这是您要的画像,看看是否满意。”
平安拿到手里展开。
正四下乱逛的陈琰转身凑上去看,登时瞠目结舌,只见那份小小的手卷上,是一幅金光灿灿的孔子像。
“店家,你这是……”陈琰想说亵渎圣像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亵渎。
画像上的孔圣人,依旧是两掌叠放于胸前,身躯微微前倾,温而厉,恭而安,慈祥沉稳,庄重谦卑。
可他背后,又画了一道璀璨的光环和漫天祥云。
这是孔圣像还是财神像?
“很好很好,”平安满意点头,“看起来就很灵。”
“小客官一看就是懂行的。”店家笑道。
说着,他将画像塞进自己的大荷包里,从中拿了一大沓崭新的纸钞,都是“限铜令”以来积攒的压岁钱,纸钞一日日贬值,他只能换个大荷包出门,随便买点零食都要掏出一沓钞票。
回去的路上,陈琰问他:“你画孔子像干什么?”
还画成这幅鬼样子……
平安拍拍身上的荷包:“我以后要随身带着,就不会有遗漏的愿望了。”
陈琰:“……”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同情孔子。
……
远离故土,家里的年味就没那么足了。
平安跟四邻的孩子学会了新童谣,嘴里念叨着“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从腊八年念到腊月三十。
但一家三口守岁也别有一番乐趣,没有长辈拘束,爹娘都陪他在院子里放烟花,打打闹闹好不自在。
年夜饭后夫妻俩打双陆,平安生平第六次守夜失败,在饭桌上就睡倒在娘亲怀里。
再睁开眼时,陈琰已经换上一身繁复的朝服,准备进宫参加正旦大朝。
“今天的爹也很帅啊。”平安说完,又倒了回去。
国朝官员的新年假期为正旦到初五,但上元节另给十天例假,从正月初十休到正月二十。
作为牛马还是挺爽的,作为学生并不!
平安还是怀念前世的寒暑假,年前就跟爹娘软磨硬泡,也仅仅多谈下来两天而已。
大朝之后,陈琰换下一身官服,开启了五天小年假,第一件事就是把平安喊起来,跟他一起出去拜年。
平安睡饱一觉从屋里出来,小脸被热炕烘的红彤彤的,曹妈妈已经给他穿上里外一新的新年战袍,是娘亲精心为他搭配的,羊毛挂里的袄裤,白绒滚边的猩红色比甲,前襟绣了一对儿嬉戏的瑞虎,白绒暖耳和冬帽,厚实的羊绒暖靴,活像个毛茸茸的球。
昨夜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银白。
平安看着银装素裹的庭院,新的一年,他七岁了!
“走吧。”陈琰拉着他出门拜年。
平安把两手藏在身后,他已经是大孩子了,才不需要拉手。
结果迈出门槛时踩了个空,扑通一声摔在了雪地里,江南长大的孩子,哪里想到京城的积雪可以没过膝盖啊。
林月白想着孩子一定稀罕雪,便特意不叫下人打扫的,谁承想第一步便摔了个大跟头
两人忙追出去扶他,只见纯白的雪地里留下点点猩红。
林月白吓坏了,忙问他磕到了那里。
平安整张脸皱在一起,“呜呜”几声,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小门牙。
林月白惊喜道:“平安掉牙了!?”
陈琰反问:“那句老话怎么说的?”
“下牙掉了扔房顶,上牙掉了埋土里。”林月白道。
陈琰扒开平安的嘴,果然缺了一颗下牙。
“爹,扔高一点。”平安咧嘴笑道。
陈琰奋力一扔……将将掉在房檐上。
小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平安跟着老爹上了马车,喜忧参半地问:“爹,我少了一颗门牙可怎么见人啊?”
“只少一颗,不碍事的。”陈琰说着,让他张开嘴。
戳一戳,原来上牙也松动了,陈琰忍不住伸手去掰,果然又掰下一颗……
“啊——”
平安悲惨的尖叫声传出车厢,车夫勒马停了下来:“大爷,有事吗?”
却听陈琰笑出声来。
平安捂着嘴哀嚎:“爹,你赔我的牙!!!”
……
大年初一,平安就缺了两颗门牙。
好在大雍的拜年方式比较特别,叫做“望门投帖”,拜年可以不用进家门,直接将提前写好的拜帖交给管家或门房,甚至是门口挂着的大福袋即可,相比后世的短信拜年,也就多跑几趟腿。
但是再怎么省略,座师的门是必须要登的。
郭恒去岁主持会试,继而升任吏部尚书,家中客似云来,马车都堵在胡同口外。
郭恒只遣了长子和学生周沂在前院应付来客,却叫人将陈琰父子请进内宅。
平安拉着老爹弯下腰:“这个郭大人要跟师祖竞争嫡长师吗?”
陈琰忍笑,也小声道:“他要是嫡长师,爹现在也在前堂替他待客呢。”
平安点点头,也对,真正的自己人是不会如此客气的,比起这个素未蒙面的郭尚书,他还是更站师祖一些。
自从调任吏部,郭恒的眉头就没解开过。
先帝长寿,晚年却时常昏聩,留下个驴唇不对马嘴的烂摊子驾鹤西去,内阁多是因循守旧的老顽固,杨贯那种不知兵事的都能当上兵部尚书。
坊间都在传“纸糊的内阁,泥塑的六部”,同时还传出京城四大笑柄:“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都察院的奏章,光禄寺的茶汤。”
此时看到陈琰,他觉得应该再加一条——状元郎的门枋。
状元门外那笔狗爬一样的春联,都传到他这里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