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


    街头巷尾的孩子们拍手唱着年谣:“树上鸟儿叽叽喳, 阿公阿婆笑开花,阿公忙着贴春联,阿婆要把花糕炸, 穿新衣,放鞭炮,噼里啪啦吓一跳……”


    到了腊月二十三,人们就开始忙年了, 往往全家出动采购年货,买菜买肉,杀鸡宰羊,然后回家除尘洒扫,准备辞旧迎新。


    孙知县突然叫陈琰去县衙一趟,吏房的司吏胡经承年近七旬, 昨日向他递交辞呈申请致仕,空出一个好大的位置。


    衙门里论资排辈,本是应有之意, 于是孙知县找了个年迈的贴书顶上胡经承的位置, 如此便空出一个贴书, 问陈家有没有科举无望, 又可勘提携的后生, 愿意来县衙做吏员的?


    陈琰听话听音儿, 知道孙知县有意照拂南陈家, 他自然是要领情的, 毕竟他迟早要离开家乡, 父亲不擅与官府中人交际,家中有人在县衙当值是再好不过的。


    南陈家的四位老爷两年以来第一次开碰头会,最终决定让三老爷陈敬礼的长子陈琇接下这份差事, 毕竟陈琇是家里第三高学历的人——他是个童生,人又伶俐会说话,本想年后让他接手一部分生意的,这样一看,还是先应县衙的差事。


    陈琰又趁着各衙门封印之前,去省城拜访师叔顾宪,顺便带月白和平安在省城逛逛,采买些县城里买不到的年货。


    顾宪点名要看他的文章,他便带着文章来了。


    顾宪又听说他放弃了此次春闱,捻须道:“也好,来年京城必有一场疾风骤雨,卷入其中并非益事,倒不如暂避锋芒,韬光养晦。”


    平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唏嘘,如果没有孟婉这件事,老爹本该是这一科的进士,现在这样一耽误,整个时间线都打乱了,也不知对未来是好是坏。


    又听顾宪点评他的文章道:“不愧是师兄的高足,从笔法上、立意上,都是无可挑剔的,保守估计在二甲三四十名左右,既然决定下一科再考,就回去安心读书,精进学业,看能否更进一步。”


    平安又是一惊,这位顾臬台是有真才实学的,老爹原本的名次可不正是二甲第二十五名吗?


    陈琰深深一揖:“谢师叔指点迷津。”


    平安今天表现的又乖巧又稳当,可陈琰离坐解手的功夫,再回来时,平安正带着顾臬台的官帽在玩,那帽子又深又大,一直盖到鼻子,把向来以冷面无私著称的老头儿逗得咯咯直笑。


    陈琰无奈的轻斥:“平安,胡闹。”


    “不妨事,是我拿给他玩的。”顾宪竟还嫌他扫兴。


    ……


    小雨夹雪,空气湿寒,毫不影响人们迎接新春的热情,赵氏请来城里手艺最好的裁缝,为家里的大人孩子量体裁衣。


    屋里生着暖炉,坐榻和椅子上都铺了厚厚的绒垫子,榻桌上一应茶水点心,还有新鲜的石榴、橘子和冬枣。


    平安在暖炉上烤橘子,银丝炭烧得正旺,把他的小脸映得红彤彤的,橘子皮烤的干干巴巴,剥开一个先给娘亲。


    他往日里总有新衣服穿,并不稀奇,林月白又让曹妈妈去叫阿蛮小福芦来,一起做件新衣裳,来年陪平安一起上学。


    她终于在年前理完了所有账目,族产私产、店铺庄田,捋的明明白白,正等丈夫回来一起商定来年的人事计划。


    枯等无聊,拿了本《诗经》教平安读书。


    平安背到“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时,门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


    清脆的声音接着背道:“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是阿蛮和小福芦来了,掀开帘子,灌进一股子寒气。


    曹妈妈追在后头嗔怪道:“阿蛮,越来越没规矩了!”


    阿蛮总在外面玩,脸上被皲出两团红红的印子,林月白让九环拿来羊脂膏子,嘱咐她每天拿来擦脸。


    “阿蛮背得好。”林月白又问:“你可知道这几句的含义?”


    曹妈妈嘴里责怪,却从袖中掏出手帕给阿蛮擦汗:“大奶奶抬举她了,她哪里知道什么,跟着瞎念几句罢。”


    “我没有瞎念。”阿蛮扬起脑袋,乌亮的眸子闪着光:“是歌颂商王武丁邦畿千里、征伐四方的功业。”


    平安开心地说:“阿蛮真棒!”


    阿蛮被人夸赞,更来了精神:“我还知道……”


    有人掀开帘子进来,灌进几丝冷雨,陈琰回来了,曹妈妈连忙行礼。


    阿蛮的声音戛然而止,觉得自己是有点得意忘形,缩着脖子回到阿娘身边。


    陈琰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道什么?”


    阿蛮答也不是,不答更不是,只得半低着头说:“我还知道,武丁有一位贤能的王后叫妇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妇好不但是王后,还是掌管祭祀的祭司、统帅三军的战神,她足智多谋,骁勇善战,辅佐武丁取得了赫赫战功……”


    “说得不错。”陈琰笑问妻子:“你教她的?”


    林月白也毫不吝啬夸赞:“这孩子真是聪明,我随口一提的典故,平安记不住的,她倒一字不落的记住了。”


    平安赤脚掐腰站在榻上:“谁说我记不住,我记得可清楚了!”


    言罢,他摇头晃脑的背道:“有酥鲫鱼、素什锦、坛子肉、凤尾虾、清炖鸡孚、酒凝金腿、卤鸭胗肝、水晶肴蹄……”


    林月白一愣:“这是什么呀?”


    陈琰无奈道:“是年夜饭的菜单子吧。”


    平安洋洋得意:“我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


    在场众人无不捧腹。


    曹妈妈笑的直不起腰,半晌才提着一双鞋袜劝道:“我的祖宗,什么天儿了,快穿上吧。”


    平安就不,拔腿跑到了罗汉榻的最里面,蹦蹦跳跳,蹦蹦跳跳。


    陈琰一个探身,直接将他扛在肩头,放到榻边坐着,俯身为他穿上鞋袜:“过一年长一岁,别总惹娘亲生气了。”


    平安晃荡着小脚,笑嘻嘻的,歪斜着身子小狗一样往娘亲身上贴贴:“才不会呢,我是娘亲最听话的孩子。”


    反正娘亲没有别的孩子。


    陈琰往他脸上掐了一把:“你就皮这几日吧,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


    新帝登极的诏书传达各至县,诏书的大体精神无非有二:一是打着先帝的旗号推翻先帝的政令;二是借着大赦天下的名义,平反先帝在位时的冤狱。


    另外颁布了新的黄历,新朝肇始,改元景熙,《景熙以来奸臣录》的景熙。


    平安听到这个词就感到焦虑,不过他眼前还有更焦虑的事,他果真是一只秋后的蚂蚱,年后就要上学了。


    家里上上下下,从祖父祖母,到爹爹娘亲,无不在为他年后开学积极动员。


    平安对此极为抵触:“不去不去,二堂姐三堂姐她们都不用上学,我为什么要上学?”


    赵氏道:“她们是女孩子啊。”


    平安很认真地说:“我也可以当女孩子啊。”


    “你……你当不了。”赵氏解释道:“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


    平安又道:“我娘也是女孩子,她也上过学。”


    赵氏无言以对。


    江南女子在家里开设的塾馆读书并不罕见,林家虽是军户,却也是世袭的高级武官,家境还算殷实,族里也出过举人,林月白幼时跟着哥哥姐姐读过几年私塾。


    但陈家人功利心重,一心培养科举人才,从来没人提出过让家里的女孩子上学。


    平安耍赖道:“我不管,她们不去,我也不去。”


    赵氏告诉他:“女子职在内宅,不用考试做官,长大还要嫁人……你也嫁人?”


    “那就嫁人。”


    好险没把赵氏气死。


    曹妈妈也忙劝道:“安哥儿,做女人可不好,见识短,你得读书长见识。”


    “可见识长短又不是天生的,跟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


    陈敬时本是来找兄长的,踩着这句话进门,抚掌道:“平安说得对!女子不出闺阁,固然柔顺浅见,男子行千里致广阔,固然见识远大,倘若以女子之身而行男子之事,闻正论而摒弃妇人之道,何如?”


    满室皆惊,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他让女子摒弃妇人之道?


    只有陈琰回答他:“如此,世人便不再以男女分别,只能以短长异视,男子亦可为女子,女子亦可为男子。”


    陈敬时朗声笑道:“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陈老爷手里的鼻烟壶吧嗒一声落地,忙弯腰捡起来,问赵氏:“他们刚刚说什么?”


    赵氏道:“人是不用分男女的。”


    陈老爷擦擦额头的汗:“神童的脑瓜子就是不一样哈……”


    “所以,我就不用上学啦!”平安作出高度总结。


    “去,不但平安要去,从此陈家的女孩子都要上学。”陈敬时道。


    平安:??


    陈琰比较务实,问妻子:“家里有多少女孩子?”


    林月白道:“二叔公家的阿元、阿竹、三叔公家阿榕……除去明年成亲的,共有七八人吧。”


    陈敬时不在乎的表示:“一个也是教,一群也是带。”


    陈琰小声问他:“您最近这么闲,把‘第七回’写出来了?”


    “我得了高人指点,文思泉涌,早就送去书坊刊印了。”陈敬时也低声道:“’第九回‘都写出来了,但是高人让我先存稿。”


    “那敢情好。”陈琰看一眼妻子:“我这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平安心想,这下可好,把堂姐们全搭进去了……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平安忙不迭的推辞:“那么多人,一定坐不开吧,我就不跟她们挤了,以后……”


    陈敬时看着平安笑道:“平安说得对,确实太挤了,我这就去找工匠,把抱厦的墙壁拆掉。”


    平安:……


    死嘴,快不要说话了!


    陈敬时行动力极强,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陈老爷高声问:“这大过年的,哪里找工匠?”


    “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敬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陈敬时不信鬼神,连黄历都不看一眼,年根底下就开始动工拆墙,愣是在大年二十七之前,将抱厦的小厅与东间打通,只留两根立柱,扩大了一倍空间。


    他诚邀平安前去参观,平安看着那粉刷一新的抱厦,摆放三排二十几张全新的桌椅,只觉得这年都过不好了!


    “对你的新学堂可还满意?”陈敬时问。


    “……特别满意。”平安道。


    “你不是喜欢和阿蛮小福芦玩吗?”陈敬时道:“让他们一起来旁听。”


    平安皮笑肉不笑:“谢谢您,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第42章 第 42 章 早期人类幼崽大型赶作业……


    陈琰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分外不解:“上学有什么不好?值得大过年哭丧着脸。”


    “上学有什么好?”平安反问。


    “可以读书识字,增长见闻。”林月白道:“难道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平安想了好久:“哪里开心?”


    “哪里不开心?”陈琰叫他坐下,耐心哄劝:“爹小时候最喜欢上学了, 有许多同窗一起玩,乐不思蜀呢,只可惜每天散学就得回家,每隔九天还总要休沐, 啧,真是苦恼。”


    平安十分客观地说:“爹,这话只能哄哄小孩子,我有点大了。”


    陈琰:……


    “唔。”平安想了想:“如果可以辰时起床,未时回家,上两天休五天, 不用背书,不用做功课,那就真的很开心了。”


    陈琰摸摸他的额头:“不烧啊, 早点去睡, 又困迷糊了。”


    平安:……


    ……


    依照盛安县的习俗, 小年祭灶, 除夕请神。


    这一天, 全体族人齐聚祠堂祭拜, 整一桌花团锦簇的祭品, 插上筷子, 点上香烛, 请祖先回来过年。


    族长年年主持祭祀,每到大年三十,懒散了一整年的陈老爷都要衣着整齐, 带领南陈家的族人们,完成整套繁缛的祭典。


    念罢祝词,三拜九叩之后,众人纷纷起身,这时几个男丁从外面搬进几张食桌,人们纷纷落座,几个妇人端着炸年糕、甜汤圆,每人来上一碗,陪祖宗吃个宵夜。


    平安这个年纪的孩子,按说是不用来请神的,毕竟一折腾就是三更天,孩子们往往撑不住。


    不过听说今年南北两陈分家,族里有大事要宣布,他还是央着爹娘带他来看热闹,结果宵夜才端上来,就枕着娘亲的胳膊睡着了。


    陈琰怕妻子手臂发酸,将平安拉到自己怀里倒着,不知是气味不对,还是姿势不对,小孩儿不安稳的扭来扭去,再次倒向娘亲。


    满室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只有陈老爷对着一份书稿发呆。


    “父亲,不用脱稿,照着念就是了。”陈琰道。


    “这得罪人的话,念都念不出口啊。”陈老爷环视周围,盯上了陈敬时:“老四,要不你来。”


    陈敬时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年糕,接过书稿一看:“这有什么念不出口的。”


    言罢,他利索地走到供桌前,族人们陆陆续续放下筷子。


    今年与北陈家彻底分家,重修族谱、重建家塾,族长难免又要诉说一番家史,敦促族人,凝聚人心。


    拿着陈琰事先准备好的草稿,陈敬时对族人道。


    “我陈氏自远祖迁至盛安已有百年,可谓子孙繁茂、族亲敦睦,家和人兴,又有七世子孙陈琰高中桂榜解元,实乃诗书传家、经年累积所致。今年除夕请神,我受族长所托,敬告各位族人:从今日起,凡十五岁以上终止学业者,五十岁以下无伤残病痛者,分派至糖坊、瓷坊、店铺、田庄,治生产、学经营,年底将族产分派指定到每家负责,不得独自侵占,不得典卖分散,每月初五,各房派人齐集祠堂,料理数目,各房轮流主持监管,汇总至长房。”


    满座哗然。


    也就是说,从此族里不养闲人了,每个人都要参与打理族中产业,年底才能得到分红。


    陈敬时沉着脸:“谁有异议,上来跟我说。”


    议论声小了许多。


    “陈环。”


    “没有没有没有!”叫做陈环的连忙摆手。


    “陈平昇。”


    “我没说话啊,小叔公。”


    陈敬时将稿子叠起,压在香炉之下,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吃年糕。


    陈琰站起身,四下更安静了。


    “诸位,一家之中,勤则兴,懒则败,若人人贪图安逸,终日无所事事,注定会走向衰亡。族产的用处,不仅是年底的分红,庄田可为学子提供学费,可供家中屯粮,以备灾年之需;工场、店铺的营收,可使年少失怙者有人收养,贫而无归者有人帮扶,有功之人得以褒奖,只有同宗同族,同心同德,方能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陈琰声音不大,族人们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还能说什么?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了,说多了还要被陈老四骂……


    陈敬时搁下筷子,率先鼓起掌来,族人们只好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为自己今后的牛马生活鼓掌。


    平安被一阵掌声吵醒,睡眼惺忪的四下张望:“怎么了怎么了?”


    林月白按下他的脑袋:“没怎么,再睡吧。”


    ……


    景熙元年,大年初一。


    才四更天,平安就被一阵鞭炮声吵醒了。


    好些族人来给祖父磕头拜年,热热闹闹地挤在院子里,说话就说话吧,还总对他动手动脚,不是揉他的头发,就是掐他的脸。


    总算送走最后一拨人,陈琰和林月白这才带着平安去堂屋里,一起给祖父祖母磕头拜年。


    陈老爷笑得像朵花:“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啊!”


    然后等着妻子发压岁红包,一人一个,他也有一个。


    一家人吃过早饭,陈琰又带着平安出门拜年,一圈下来,平安收了不少压岁钱,可惜都是纸钞,他的金鱼荷包都塞不下了,只好暂且塞到老爹的袖子里。


    朝廷的“禁铜令”一出,强制坊间使用纸钞交易,纸钞却贬值的更快了,家家都有花不完的纸钞,正好包成红包发给孩子。


    两人最后来到陈敬时家,陈老爷怕老四独自过年寂寞,特意叮嘱儿子孙子,拜完年就叫他来家里吃午饭。


    陈敬时也有礼物给平安,竟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外行都能看得出不是凡品。


    一向不跟小叔客气的陈琰都直皱眉:“拿这个给孩子用,太奢侈了。”


    “谁让他真用了。”陈敬时笑道:“摆在案头装装样子嘛。”


    陈琰:……


    陈敬时拍拍桌上厚厚的一沓生宣,又指着一盒足有二三十根的羊毫笔:“这些才是买给他写字的。”


    平安腿一软,幸好被老爹撑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瞧把你吓得,”陈敬时笑道,“这是开学时发给你们所有人的。”


    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人吓人吓死人的!


    陈琰今天很有兴致,命人拿出提前准备的食材,打算亲自下厨,复原几道古人名菜,林月白也系上襻膊围裙,给丈夫打下手。


    平安问祖父:“都说‘君子远庖厨’,我爹怎么喜欢亲自下厨?”


    陈老爷小声道:“他们读书人总有话说,不想下厨的时候叫‘君子远庖厨’,想下厨的时候又叫‘文人菜’,称雅事,什么苏东坡啊,陆放翁啊,都是个中高手。”


    “哦——”平安点点头,学到了。


    看着爹娘在灶房里,不怎么默契的合作,偶尔还要拌几句嘴的忙碌身影,他感到无比幸福。


    可幸福的日子总是格外短暂。


    上元节是新春佳节最后的狂欢,正月十五过后,年味逐渐消散,陈敬时突然宣布提前两日到学堂来,上交课业,考校功课,十九日再正式开学。


    陈敬时一招出其不意,小崽子们纷纷傻了眼,年节底下都玩疯了,书箱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以陈平继为首的大孩子们,放假时扔书箱的动作有多潇洒,此时捡回来的样子就有多狼狈,打开一笔未动的功课,几乎是废寝忘食,奋笔疾书,意图创造奇迹。


    还没开始习字的小孩子们,功课以背诵为主,这可比抄抄写写更令人崩溃,一个个边哭边背,硬往脑子里灌。


    欢庆佳节的浮躁之气一下子就压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浩大工程限期交付的紧迫感。


    深更半夜,更夫经过陈家巷时,只见家家都有未熄的灯火,光影之下是一个个伏案疾书的小小身影,不禁暗叹:“这家的孩子可真用功啊,有这份毅力,以后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平安没有功课要做,但正月十七日一早,娘亲就把他的小书箱打包好了,里头装着几本蒙学教材,还有写大字的毛笔和小一号的砚台,一应学具齐全。


    看着娘亲迫不及待早有预谋的样子,平安更焦虑了,一粒一粒的吃稀饭,磨磨唧唧的穿鞋袜。


    林月白看在眼里,心中反复默念:“戒急用忍,戒急用忍……”


    等他终于填饱了肚子,阿蛮和小福芦早已换上簇新的衣裳,背着书箱在院子里等他了。


    经过十几天的完善,小叔公家的抱厦彻底改造成轩敞通透的小学堂,檐下一块匾额,上书“正心明道”,屋内窗明几净,数排书桌整整齐齐,书箱都摆放在后排统一位置。


    平安来得晚,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位子上,正捂着耳朵大声背书,陈平继几个大孩子还在埋头狂写。


    他东瞧瞧,西逛逛,围观早期人类幼崽大型赶作业现场。


    “平继哥,你这么小就开始练狂草啦?”


    陈平继眼睛不离书本,手也不停:“少废话,不狂草哪里写得完?”


    陈平信擦擦额头汗:“希望小叔公今天晚一点来。”


    平安爱莫能助,拉着阿蛮和小福芦,在最后排占了三个位置,将书箱里的书本和学具一件件取出,安置妥当。


    这时代私塾讲究“因材施教”,每个孩子进度不同,也不用看黑板,所以前排后排没什么差别,平安这样选,单纯觉得后排更有安全感。


    看着空余的八个座位,平安有点愧疚的问阿蛮:“你说,堂姐们会不会恨我?”


    阿蛮奇怪道:“读书上学又不是坏事,干嘛恨你?”


    “她们在家里也读书,只是不用上学,而且我那几个堂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滴滴的,跟陈平继这几个猴子一起读书,万一被欺负可怎么办。”平安道。


    “没关系,欺负着欺负着,就学会反抗了。”阿蛮道:“你想想孟婉姐姐,如果从小不被关在家里,而是跟陈平继他们一起上学,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不会,估计会把陈平德暴揍一顿,然后和离。”


    “对极了,世道本来就是脏的,与其做娇滴滴的小白莲,还不如做风雨里的野茉莉。”阿蛮道。


    平安如醍醐灌顶。


    堂姐们没有功课要交,到十九日才算正式开学,平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可小叔公又点名让他来。


    左顾右盼,大家都很忙,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他也只好翻出一本《三字经》来装装样子。


    到了辰时正,陈敬时姗姗来迟,他今日穿一件崭新的布绢直裰,没有一丝褶皱,陈琰跟在后头,招手叫平安上前。


    陈琰身后是阿祥,将束脩六礼拿进来,肉干为束脩,芹菜寓意业精于勤,龙眼寓意启窍生智,莲子寓意苦心教学,红枣寓意早日高中,红豆则代表大展宏图。


    陈敬时也要回赠他一本《论语》和一支笔。


    平安这才明白,原来是让他来拜师的。


    陈敬时,拉着他的小手在事先准备好的铜盆里洗手,名曰盥洗礼,再带着他,拜至圣先师画像。


    平安此生头一次拜孔子,在心里认真许愿:“请孔子保佑我明天出门遇到一个衣着破烂的白胡子老爷爷,他在过马路的时候掉了一只鞋,我冒着倾盆大雨帮他捡鞋,他从未见过我这么秉性纯良乐于助人的可爱小孩,从袖中掏出一本秘籍赠送给我,原来他是一位隐世高人,送我的秘籍叫《科举宝典》,只需读完一本就可以高中状元。”


    许愿完毕,虔诚的三拜九叩。


    幸而陈琰和陈敬时听不见他的心声,不然非把孔子像摘下来,挂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别让这碎嘴子扰了他老人家清修。


    第43章 第 43 章 平安又迟到了。


    拜完至圣先师像, 再拜先生,四叩首;再拜父亲,一叩首。


    陈琰告诉他, 以后在学堂里要听先生的话,要克己复礼,尊师重道。小叔公也说了一些勤勉向学的鼓励,还在他眉心用朱砂点了一颗红点, 寓意开智;又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一个“人”字,寓意开笔,才算礼成。


    平安不知道这套繁缛的礼节是单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还是大家都有,只是眼下他们都在忙着补作业, 就算问了也没空搭理他。


    只见老爹前脚离开抱厦,陈敬时便在书案后头落座,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检查功课。”


    平安便看着族兄们从右到左, 从前到后, 捧着书本和课业依次走到小叔公面前, 磕磕绊绊的背书、检查抄写的作业。


    有人挨了戒尺, 哭丧着脸, 有人侥幸逃过一劫, 却不敢显露得意之色, 大伙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十二个孩子全部过一遍, 陈敬时才对后排角落里的平安招招手。


    平安站起身, 走上前去。


    陈敬时道:“我说什么来着,还是落到我手里了?”


    平安挤出一个可爱的笑,却见小叔公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赶紧撤回。


    “从前都读过哪些书?”陈敬时又问。


    平安道:“读过《三字经》,人之刀,生木羊……”


    “别装。”陈敬时依旧沉着脸:“你爹跟我交过底的。”


    平安:……


    原来早就被老爹出卖了啊。


    他只好实话实说道:“跟我娘读完了《三字经》、《百家姓》、《神童诗》,还有几首毛诗,《千字文》学到了‘诗赞羔羊’。”


    “还真不少。”


    陈敬时随口提问几句,平安都能对答如流,他心中已是暗喜,这孩子这般聪慧,怎么从没听阿琰提过呢?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随便诈一诈,就把老底全秃噜出来了。


    “不错。”陈敬时道:“你这没开蒙的,底子反倒比陈平继他们几个扎实得多。”


    陈敬时又打开《千字文》,从“诗赞羔羊”开始,一字一句教他反复诵读,连读八句,为他讲解含义。


    再让他尝试背诵,竟然很流利的背出来,没有丝毫错误,连磕绊都不打一下,再问他含义,也能复述个大概。


    陈敬时仿佛看见了光,如果不出意外,继他和陈琰之后,陈家即将出现第三个可勘培养的科举人才,至于以后能走多远,还要看如何培养。


    他与陈琰从小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则更像朋友,陈琰的儿子争气,他自然打心里头高兴,虽然嘴上嫌他调皮捣蛋鬼灵精,心里却是喜欢的紧。


    “小叔公,我哪里说的不对吗?”平安问。


    “没有。”陈敬时将书本还给他,话音都变得温柔了不少:“说得不错,去吧。”


    平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关心的问:“您嗓子不舒服吗?我认识一个很神的郎中,顺便把您的黑眼圈也治一下……”


    陈敬时嫌弃地说:“下去下去,话可真密。”


    这语气听着就舒服多了,平安拿着书本回到座位上。


    才刚落座,就听小叔公宣布:“今日不留功课,放假期间欠下的功课尽快补齐,后天交上来。”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收拾书本和学具,背起书箱离开学堂。


    此时才中午,平安很珍惜最后一天半的假期,央着祖父和祖母,全家一起去明月楼吃饭,饭后又去街市上逛,打着买纸笔文具的幌子,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玩具,还遇到一个卖海船模型的中年男子。


    平安看着那缩小版的精致宝船十分感兴趣,陈琰也上前与男子攀谈,原来他曾是盛江宝船厂的船工,后来朝廷废止下西洋,关闭市舶司,船厂的工匠失业了大半,只留下一小部分继续为漕运衙门供应漕船。


    陈琰见他爱不释手:“喜欢吗?”


    “喜欢!”平安道。


    陈琰让他选一条,付过钱,叫阿祥帮他抱着往家走。


    林月白跟他商量:“爹爹给你买了宝船,开心吗?”


    “开心的!”平安难以抑制的大声道。


    “明天上学可要痛快点起床,不要让曹妈妈催。”


    “好的!”


    ……


    平安答应的有多大声,次日赖床就有多严重。


    才是正月,窗外的天气跟他的心情一样,阴冷阴冷的。平安用小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眼皮像被人缝起来似的,扒都扒不开。


    怪不得祖父总说要春暖花开了再送他上学,这样的天气,憋着尿都不想起床,何况是上学啊。


    曹妈妈催了七八次,明明见他已经睁开眼坐起来了,出去端个早饭的功夫,人又缩回被窝里去了。


    最后索性叫九环一起将他拉起来,一件件的套衣裳,像在摆弄一只软手软脚的提线木偶。


    好不容易洗漱完毕,将他摆在食桌前,又开始一粒一粒的吃粥,一根一根的吃咸菜,吃了足有一刻多钟,手里的三丁包子还没有破皮。


    林月白几乎要发火了,陈琰扯扯她的衣袖,让她稍安勿躁。


    他感到很奇怪,寻常的孩子第一天上学,大多是兴冲冲的,或许日后会憎恨读书,但刚开学的几日总有些新鲜感。


    平安却像个被学业摧残日久的孩子,怠惰的像个老乌龟,可他明明还是个没上过学的崽啊。


    凡事想要成功,总要有一个良性的开端,陈琰用眼神努力安抚妻子,不愿给平安增添更多的抵触情绪。


    两人只好像看蜗牛爬树一样,耐着性子等。


    终于,祖宗吃饱了,祖宗又要开始穿鞋了。


    明明平时登上就能跑的圆口小布鞋,今天非要讲究的坐在椅子上,躬下腰,一寸一寸的往脚上套,套完一只,再套另一只。


    眼看天色已经通亮了,陈琰一手抓起书箱,一手抓起孩子,大步往小叔家里走,快等成雕塑的阿蛮和小福芦急匆匆地跟在后面。


    陈琰原本是没打算送的,只是眼下明摆着要迟到了,但愿小叔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能网开一面,口头教育即可。


    平安运气不错,孩子们虽然到齐了,陈敬时却迟到了。


    陈琰松了口气,得亏他是个不靠谱的作者啊……


    平安背着书箱走进课堂,一路强颜欢笑,跟哥哥姐姐们打招呼。


    堂姐们带着第一天上学的新奇,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堂哥们只是抬一下头,继续争分夺秒地赶功课。


    陈平继一脸戏谑的看着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疼不疼?”


    平安不甘示弱的回敬:“平继哥功课都补齐了没有,不然又要挨打咯。”


    陈平继翻他一个白眼,继续埋头狂写。


    平安回到后排自己的座位上,却发现前天占下的三个座位也被陈平义和陈平松占霸了。


    陈敬时起迟了,匆匆赶到前院,只见原本的座次都被打乱了,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带着自己的书本学具强占了后面几个位置,平安、阿蛮和小葫芦,并竹姐儿、丹姐儿等几个刚来的女孩子,都被挤到了前排。


    他心里暗哂,真是幼稚,不知道讲台被他垒高了半尺,每一个角落都一览无余。


    然后依旧是常规流程,上讲台检查功课、检查背诵、打手心、讲解下一段文章。


    如果还没有完成年假功课的,那就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只要不怕挨打,可以无限期的拖延下去。


    可是没人不怕挨打,因此不过三天,所有人都交齐了功课。


    ……


    自打年后开学,陈敬时就不留他们在学堂做功课了,平安每天放学回家先玩两刻钟,吃饭两刻钟,饭后再玩两刻钟,一直玩到陈琰失去耐心,将他拎到书房里去,盯着催着,才慢吞吞的打开书本,然后又要解手,又要喝水,又想吃点心。


    他知道平安记性好,可就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得先过过目啊……


    平安也不想这样,娘亲从前教他读书,都是等他吃饱睡好玩够了,才会教他读个一到两刻钟,他虽然记性好,理解能力也不错,但他耐力不足,让他在书斋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回家还要继续背书,真的很难适应。


    就这样早催着,晚盯着,一直熬到了二月二。


    依照当地的习俗,要祭祖、敬文昌神,还要吃油炸糕。


    刘婆婆天不亮就起床了,将糯米磨成粉,拌入红糖,再加入果仁、枣泥,四四方方的放入笼屉里蒸熟,然后再架起油锅,煎的外皮金黄,外酥里糯。


    这时主家会起来,抓紧时间吃早饭,饭后还要赶到祠堂忙碌。


    曹妈妈叫醒平安就颇费了些功夫,陈琰和林月白着急出门,索性对曹妈妈道:“实在起不来就不要管他,挨顿板子就长记性了。”


    平安只听见了前半句,迷迷糊糊地又倒回床上,再醒来时,天光大亮,阿蛮和小福芦实在等不了他,已经先去学堂了。!!!


    平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在曹妈妈的帮助下迅速将自己收拾妥帖,最喜欢的炸糕也没吃,就冲出门去。


    可巧,在院子里就撞见了同样迟到的陈敬时,心中无比懊恼。


    “陈平安,什么时辰了?”陈敬时皱着眉头,将他拎到墙根底下,不过念在他是初犯,只是口头警告了几句,就让他回去了。


    平安心有余悸的回到座位,跟阿蛮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告诫自己,为了避免挨揍,一定要改掉拖拖拉拉的坏习惯,于是效法某位名贤,在桌角刻了个小小的“早”字。


    前辈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陈敬时负着手在书堂里梭巡,瞥见这个小字,觉得又有趣又欣慰,甚至打算写一篇《早字赋》,来记录这件感人的小插曲……


    谁知陈琰铁了心要扳一扳他赖床拖沓的毛病,从那天起,只让曹妈妈叫三次,三次起不来就随他睡。


    陈敬时的《早字赋》刚刚写完,平安就又迟到了。


    第44章 第 44 章 早知道揍一顿这么管用………


    平安只恨自己人小腿短不会飞, 刚跑进大门,就再次被陈敬时堵在学堂门外。


    他讨好地笑着:“小叔公早哇~”


    “少来套近乎。”陈敬时板着脸。


    “先生,我错了, 下不为例。”平安赶紧认错。


    陈敬时问:“上次是下不为例,这次还是下不为例,还打算有多少下次?”


    平安自知理亏,无话可说。


    陈敬时提起戒尺:“伸手。”


    “……”


    平安伸出右手, 右手要画画,又换成左手,可他是左撇子,要拿筷子吃饭,犹豫一下又换回右手,宁愿牺牲写字画画的功能, 也要保留基本的吃饭功能,不要被饿死……


    “挑好了没有?”陈敬时问。


    就这只吧,平安闭上眼睛。


    陈敬时气得想笑, 一手捏住他的指尖, 一手高高举起戒尺。


    “啪”的一声脆响, 一尺子贯穿手心, 敲的他整只手都麻了, 然后才觉出疼来。


    “啪。”


    平安疼出了双下巴, 想缩手, 却被小叔公用力钳着, 如是又打了三下, 眼睁睁看着手心红肿起来。


    严格来说,他这辈子还没挨过打,不知道原来戒尺打人这么疼, 好似过年的炮仗还没扔出去就在手里炸了。


    “记住疼了没有,以后还敢迟到?”陈敬时问。


    这时候不说话还好,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好像有口气梗在喉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摇头,泪花都甩出去两颗。


    陈敬时心里暗想,这也太怂了,没打几下,哭得这么可怜。


    于是不自觉放缓了语气:“小惩大诫,下不为例,回去吧。”


    平安转身要走,还不忘回来给他鞠了个躬,才回到课堂。


    陈平继在后排朝他扮了个鬼脸,很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过片刻之后,就从后面传过来一瓶消肿镇痛的药膏子。这家伙久病成医,每天背着十几瓶青红伤药,就算所有人挨了打都够用。


    堂姐们看他可怜,正要出言安慰,陈敬时便走进来,开始上课。


    平安忙收好药膏,擦干眼泪,拿出《千字文》。


    ……


    平安挨了打,林月白固然心疼,拉过小手来看一眼,立刻就被他抽走了。


    都已经不怎么疼了,小孩儿也是要面子的。


    饭桌上,陈老爷和赵氏谈起陈琰小时候有多淘气,被先生揍得多惨,举了一大堆例子,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安慰他。


    平安故作难过,听了老爹好多八卦。


    陈琰全程皱着眉头,关他何事?为什么不说陈敬时?


    平安今天倒是利索了不少,吃过晚饭就去背书了,生怕第二天再迟到,早早地爬上床去。


    夫妻俩面面相觑,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早知道揍一顿这么管用……算了,亲生的,下不去手,还是交给别人揍吧。


    ……


    翌日清晨,翠竹掩映的小学堂里书声琅琅。


    竹姐儿和丹姐儿一个坐平安左手边,一个坐后面,两人没要有认真读书,翘首望向门外。


    已经卯时正了,小叔公随时会来,平安和阿蛮他们还没到?不会又要迟到吧?


    正为他们担心,就见三道人影,“嗖嗖嗖”地蹿了进来,两人目瞪口呆,仿佛见到了传说中轻功。


    “平安,你又赖床啊?”竹姐儿问。


    “浅赖一下。”平安庆幸道:“这不是赶上了吗?”


    陈敬时走进来,背书声渐渐变小,众人端坐,等他一个个地检查功课。


    平安已经学完了《千字文》,十分顺畅地背完最后一段,解释道:“如果不能明白这些道理,就会愚昧无知的度过一生,就像‘焉、哉、乎、也’这些毫无意义的谓语助词。”


    陈敬时微惊:“谁教你这样解读的?”


    平安道:“先生昨天说,‘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这两句没有关联,可我自己觉得是可以连起来读的,不知道对不对。”


    陈敬时深知这种“独到见解”的可贵,笑着夸赞道:“释义没有对错,只要有理有据,就是对的。”


    平安被夸了,也很高兴。


    又听陈敬时道:“《千字文》学完了,今晚温习一遍,明天开始学《龙文鞭影》。”


    平安点点头,给先生鞠个躬,就下去了。


    回到家里,陈琰替他找出《龙文鞭影》,并做简单介绍。


    龙文良驹,望鞭影而行,顾名思义,助力广大学子逸而功倍的疾驰腾飞。


    其实是一本典故大全,集合了古代名人的逸闻趣事,且四字成句,对仗工整,合辙押韵,可以为以后作诗、写八股文打下初步的基础。


    内容其实比“三百千”这些识字课本有趣得多,在小叔公的耐心指点下,平安依旧学得很快,只是每天卡点往学堂跑,他自己辛苦不说,旁人看着都累。


    不知小叔公一时兴起,还是处心积虑,这天竟当堂交给他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让他负责早课点名、领读、维护课堂秩序、记录课上表现,并及时向他汇报。


    这个职位相当重要,在一个书院里,通常被称作斋长或学长,哪怕在很小的塾馆之中,也总有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负责上传下达,辅助日常教学管理。


    而刚刚上学一个月他被判定为成绩优异,大概是……全靠兄弟们衬托吧。


    平安想了想:“听明白了,您想让我当班长。”


    “班长……”陈敬时咂摸一下:“倒是个贴切的称呼。”


    “为什么是我呀?”平安问。


    为什么呢?


    陈敬时没想过,只好现编:“因为你有官相啊。”


    “官相?”


    “你可知在科举取士时,除了文章水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相貌,瞧你相貌端正,六宫齐全,双眼大而有神,剑眉英挺鼻梁直,这是官相之中的上品,你爹都逊你一筹。”


    “哦——”说的平安差点飘起来,原来他才是陈家最适合当官的人啊!


    他努力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了一下:“可是这么多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敬时道:“可以委任旁人辅助于你,我给你这个权利。”


    这是他思考半宿想出来的好办法,与其事无巨细时时盯着,不如安插耳目随时向他汇报,这样便不用日日早起,又可以敦促平安不要迟到,人有了责任才会有动力,每天早课点名、领读,想不早起都不行。


    “你要是做不来,我再找别人。”陈敬时道。


    “谁说我做不来!”平安被激了一下。


    “好!”陈敬时立刻当堂宣布,任命陈平安同学为首届班长。


    学生们面面相觑,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让一个新来的小屁孩来管他们,凭什么?


    于是散学以后,平安被陈平继几个围了起来:“你跟小叔公说什么了,凭什么选你当班长?”


    阿蛮攥起拳头,随时准备打架。


    平安用气死人的语气对他说:“没办法,可能是我太优秀了。”


    “你?”陈平继嗤笑,现学现卖地问:“你知道什么是龙师火帝,什么是鸟官人皇吗?”


    平安不假思索:“龙师是伏羲,火帝是神农,鸟官是黄帝之子少昊氏,人皇与‘天皇’、‘地皇”并称三皇。’”


    “大哥,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陈平信问。


    陈平继也很受打击,读了四五年的书还不如一个没上学的小屁孩懂得多。


    于是他色厉内荏地说了句:“走着瞧!”


    阿蛮看着陈平信的背影,担心地说:“他好像有点不服。”


    “没事,我自有办法。”平安说。


    ……


    平安今天的精神面貌很不一样,回家先喂阿吉,打扫狗屋,背完了功课,然后才洗手去吃饭。


    全家人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然后面面相觑,相互以目光传递信息。


    最终还是陈老爷憋不住话,心疼地说:“乖孙,小叔公如果总是揍你,可要跟祖父说呀。”


    “没有,就那一次。”平安道。


    赵氏松了口气,又骂丈夫:“瞧你说的,平安长大了,自然一天比一天懂事。”


    陈老爷笑道:“有点突然,一时难以适应嘛。乖孙,可是学堂里发生了什么趣事?”


    “趣事倒没什么……哦,我当班长了!”


    平安又解释了一番什么是班长。


    众人恍然大悟。


    “当官了!不得了,得吃个鸡腿补一补。”陈老爷将盘子里唯一的鸡腿夹给他。


    自从平安养了阿吉以后,餐桌上基本都是单腿鸡。


    平安点点头:“小叔公说我一看就有官相。”


    陈琰忍笑:“是,你小叔公很会看面相。”


    “是吧!”平安道:“他说我比您更适合当官呢。”


    陈琰点头:“嗯嗯,对。”


    ……


    陈敬时总在深夜迸发灵感,一不留神提前写完了第十回,扔下写秃了的毛笔准备洗漱上床的时候,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天都快亮了。


    还上什么床呢。


    索性洗一把脸,吃过早饭,去学堂上课。谁知一只脚刚迈进抱厦的门槛,只见后排的平安腾然起身。


    “起立!”


    全体学生起身朝他鞠躬:“先生早。”


    事发突然,把陈敬时吓退了半步,还以为他们又想出了作弄人的新办法。


    “早。”陈敬时这才反应过来,有班长就是不一样,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场子都烧热乎了。


    “先生,我重新分配了学堂工作,给您汇报一下。”平安从最右手边开始,一个一个介绍过去:“这是门窗主管,桌椅主管,课前巡检,课堂监管……”


    陈平继药多,是医务主管,陈平信吃饭快,是午饭主管,丹姐儿口齿清晰声音好听,是早课领读。


    整个私塾共有二十二个学生,愣被他增设了二十一个职位,人人都有官做,只有他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每天喊“起立”……


    陈敬时脑子有点乱。


    他指着第一排右数第二个孩子:“他管门窗。”


    “先生,我管桌椅!”那孩子显然很在意自己的职务。


    陈敬时只好答应着,也不敢问为什么要管桌椅,桌椅虽然长腿但它不会跑啊。


    等到平安把所有人的工作项目都汇报完毕,陈敬时消化了好一阵子,才向他提出申请:“那个,我可以上课了吗?”


    平安点点头:“可以了,先生请。”


    第45章 第 45 章 祖父救我!小叔公疯了!……


    课后, 陈敬时将平安叫出去单独谈话:“让你找一两人辅助,谁让你拉上所有人了?你这叫冗员,是官场大忌。”


    平安忽闪着眼睛:“又不用发工钱。”


    免费的, 都是免费的。


    陈敬时:……


    一时间,学堂里人人有事做,事事到个人,有人负责开关门窗, 有人负责洒扫庭院,有人负责维持早课秩序,有人负责收发功课。


    平安只需要上传下达喊口令,而陈敬时这个第一受益人自然也没了话说。


    第一天散学后,平安就将一张课堂记录汇报给他。


    某某斜眼捂嘴,某某揉眼睛抠鼻孔, 某某持续转笔,某某和某某交头接耳密谋坏事……


    陈敬时皱眉咋舌:“这是谁写的,上辈子干锦衣卫的吧?”


    “这我不能说, 要保密。”平安道。


    “……好吧。”陈敬时将那张“情报”折叠起来:“干得不错。”


    自这天起, 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书声琅琅中, 时光渐渐流逝, 转眼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起床也不再是特别困难的事。


    这天休沐, 平安穿一件豆绿色的薄袄, 梳着两个小鬏髻, 跟在娘亲后面爬上马车——今天是“陈氏糖坊”开业的日子。


    他在马车里把娘亲全身上下夸了一遍:“娘亲今天真好看,耳环也好看,胭脂也好看, 衣裙更好看,绿色显气色,裙摆的竹叶也很雅致……”


    林月白对陈琰道:“学会了吧,夸人要夸到细节。”


    “会了。”陈琰今日穿一身剪裁得体的松绿色湖绸直身,束以同色丝绦,腰悬羊脂玉佩,与妻子衣裙相呼应的深绿色竹叶荷包。他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道,悠悠叹道:“春至人间花弄色,晓天滴露牡丹开。①”


    林月白骤然色变,紧张的看一眼平安,用口型示意他别乱说话!


    陈琰笑得不以为意,小小一只哪里听得懂。


    平安用手背垫着着下巴,趴在窗户上看街景,但也把老爹的“诗句”听进了耳朵里。


    不知要用多久才能学到老爹的本领,遇到美丽的人物风景,不再用一句“哇塞”表达喜悦。


    陈琰的身份不宜在这种场合露面,林月白陪他坐在马车里,只有平安下车,和前面马车里的祖父汇合,去糖坊接待前来道喜和观礼的宾客。


    “东家来了,放鞭。”贺掌柜一声令下,便是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响,满地红屑,分外喜庆。


    陈老爷将平安扛在肩头,平安扶着门柱和门楣坐稳,抓住匾额上覆盖着的大红绸向下一扯。


    一片鼓掌叫好中,黑檀木匾额上,“陈氏糖坊”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显露出来。


    “听说陈家的糖坊制出了洁白如雪的西洋糖!”


    “那高低得进去看看。”


    “看什么,听说西洋糖价比黄金,你买得起吗?”


    “看看总是不要钱的吧。”


    百姓们围在糖坊门口探头探脑。


    贺掌柜站在门口,热情像大家作揖:“诸位高邻热情相贺,小店蓬荜生辉,提前准备了五百份白霜糖试吃装赠送,欢迎进店领取,先到先得!”


    车厢里,陈琰正撩着车帘往外看:“那个‘试吃装’是……”


    “是我儿的主意。”林月白得意道。


    陈琰道:“看来我此前多有误解。”


    “什么误解?”


    “平安不完全像父亲。”陈琰道。


    ……


    午饭后,陈敬时来了,拿了一副画作让陈琰题诗,谁知陈琰不在书房,倒是平安趴在书架前的梯子上翻箱倒柜。


    四目相对,陈敬时仰着头对他说:“下来,看看小叔公的新作。”


    平安从梯子半截处跳下来,好奇地凑上去。


    陈敬时一面将书桌上的文房四宝挪开,一面对平安道:“你爹作诗还行,作画却不如我。”


    “才不是呢,我爹的画也很好看,不信您瞧墙上。”平安争辩道。


    陈敬时道:“早就看见了,把墙壁画成这鬼样子,他以为自己三岁?”


    “陈三岁。”平安笑道。


    陈敬时也笑了几声,将画轴打开,平安不禁轻呼,竟是一丛明艳动人、栩栩如生的牡丹。


    “小叔公,我想起一句诗。”平安道。


    “诗?”陈敬时无比惊喜,立刻从笔架上挑出一支适合题字的毛笔,点水研磨,很快便蘸饱了不滞不稀的墨汁:“拿着,你来题。”


    平安直摇头:“我还不会写字呐,会把画弄坏的。”


    陈敬时不以为然,五岁作诗,多难能可贵啊,不论多么幼稚,都比一幅《牡丹图》珍贵多了。


    “不妨事,已经识得那么多字了,试着写一写。”陈敬时催促道,“要赶快写,不然一会儿该忘了。”


    ……


    铅云低垂,燕子在檐下低低的飞过。


    陈琰正在主屋,与父母妻子一起谈论新店运行的细则,其实他常年脱产,很不擅长生意和账目上的事,多是听他们说,偶尔帮着拿拿主意。


    忽然一只大团子横冲直撞的冲进堂屋,两只小布鞋一甩,窜到了罗汉床上。


    一边喊着:“祖父救我!小叔公疯了!”一边躲在陈老爷背后。


    四人齐齐抬头,便见陈敬时拿着一卷画轴大步进来:“陈平安,今天不揍得你屁股开花,我名字倒过来写。”


    陈老爷咂摸一下:“时敬陈,倒也不难听。”


    赵氏放下账本劝道:“老四,你先消消气,可是平安又闯祸了?”


    陈敬时道:“他在我的《牡丹图》上题诗……”


    赵氏听了这话,责怪道:“平安,你都不会写字,怎好毁了小叔公的画作呢?”


    平安站在榻上,委屈的直跺脚:“冤枉啊,是小叔公让我写的,他亲手给我递的笔!”


    陈敬时将卷轴拍在榻桌上,哗的一声展开:“是我让你写的,可你自己看看,写了句什么东西?”


    四人凑过头去,只见那幅《牡丹图》的右下角落,确实有两行歪七扭八缺胳膊少腿的字。


    “春至人〇花弄色,〇天滴〇牡丹〇。”陈老爷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春至人间花弄色,晓天滴露牡丹开。”平安理直气壮道:“难道不是写牡丹的吗?”


    众人大惊失色。


    陈琰倒吸一口冷气,低头扶额,想死的心都有了。


    “教你读书识字,你小小年纪都学了些什么?”陈敬时挽起衣袖,险些跳到床上去捉他。


    平安跳到了矮柜上。


    赵氏急道:“你这孩子,这句诗出自《西厢记》,赶紧说,是谁教你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平安愣了愣,指着陈琰道:“是我爹!”


    陈琰本是站在门口拉劝陈敬时的,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朝他看来,恨不能穿透了他。


    陈敬时咬着牙,默默卷起衣袖。


    陈琰夺门而逃。


    陈敬时追在后头骂:“你是怎么当爹的,自己孟浪轻浮还教坏孩子,你可知我每天……”


    小叔公的骂声消失在庭院里,平安从矮柜上跳下来,坐在罗汉床上,不知拿了谁的杯子,啜一口茶水:“哎,难得休沐一天,鸡飞狗跳的,真不让人省心。”


    林月白还沉浸在窘迫之中,赵氏也有些发懵,只有陈老爷松弛依旧:“他们读书人讲究真多,我就觉得这诗很好,东厢西厢有什么要紧的,拿去挂在我书房里。”


    翡翠接过画作,轻轻卷起,准备拿到书房去。


    赵氏又吩咐她:“去看看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要下雨了。”


    一记春雷炸响,大雨倾盆而至。


    两人果然淋了一身雨,陈敬时回了自己家,陈琰回东院换衣裳,见到妻子,嘴里还抱怨:“这个猢狲王自打开始教书,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要不怎么说,家中有余粮,不做孩子王。”林月白说了句公道话:“要不你替他两天?”


    “还是免了。”陈琰连忙摇手。


    次日,平安穿着木屐,拎着棉鞋,打着小伞去上学,曹妈妈跟在后面不住地提醒,石板路湿滑,切莫摔了跤。


    平安耷拉着脑袋,边走边嘟囔:“全家人都闲着,只有我们起早贪黑的读书,真是不公平。”


    阿蛮催促道:“别白话了,快迟到了。”


    “别担心,这种天气,小叔公根本起不来。”平安道。


    “万一他为了抓你,特意早起呢?”阿蛮问。


    ……也不是没有可能。


    平安只好闭上嘴,加快脚步往学堂走去。


    进屋先换鞋,将木屐和雨伞整齐的摆在进门处的墙边,刚坐下来,小叔公就到了,掏出帕子擦干脸上的雨水,半开玩笑地朝平安摆出一个“我盯上你了”的手势。


    还没开口,便见陈琰的小厮阿祥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陈敬时问。


    “四老爷,我们老爷和大爷叫您过去一趟。”阿祥道。


    陈敬时自打开始坐馆,还没被中途打断过,知道定是发生了大事,吩咐孩子们各自背书,重新换上木屐,撑着伞走进雨幕。


    孩子们探头探脑地朝窗外看去:“出什么事了?先生怎么走了?”


    “走了还不好?”


    那可太好了!


    不到两刻钟,见先生迟迟不回,孩子们全放了羊。


    什么人人有事做,事事到个人,一点用都没有,平安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拉大旗扯虎皮,全靠小叔公那根戒尺镇着他们。


    陈平继伸手去扯竹姐儿发髻上的珍珠绸带,小姑娘出门前梳好的漂亮小鬏鬏,都被他扯乱了。


    陈平信把玉凤的新毛笔抢在手里,满书堂跑,凤姐儿年纪小,追不上他,眼睁睁看着一道抛物线穿过大雨,被扔进鱼池子里。


    陈玉凤是陈老爷二堂兄陈敬良的孙女儿,娘亲是独女,爹是赘婿,有点残疾又为人木讷,只为个招上门来传宗接代,偏偏陈敬良为人荒唐好赌,闭眼蹬腿的那天,小辈们才知道他几乎败光了私产。


    玉凤才七岁,就能做饭扫屋照顾弟弟了,族里要求在室的姑娘全部上学,她爹娘压根不同意,到了开学第二天,陈敬时跑到她们家,二话不说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出家门。


    小叔公送她的毛笔,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她哭着跑进大雨,阿蛮打着油纸伞追上去:“算了,别找了,我的送给你。”


    玉凤摇头,执意要下水。


    阿蛮索性扔掉雨伞,跳进冰冷的池塘,伸手在水底摸索。


    平安和几个堂姐也追出来,沿着池塘边帮忙找。


    “在这里!”丹姐儿弯腰指着一处莲叶:“在这个下面!”


    阿蛮俯身去捞,果然找到了!


    平安将阿蛮拉上来,想让她赶紧回家换身干净的衣裳,还没开口,阿蛮就挣脱他的手,怒冲冲朝着檐下走去,顺手从墙根下捡起一个大箩筐。


    陈平信本带着一脸坏笑在看热闹,冷不防一个箩筐兜头扣下,被人一脚踹进大雨里。


    第46章 第 46 章 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陈平信滚了一身泥水, 从竹筐里挣扎出来,骂道:“你个下人生的,敢打少爷?”


    阿蛮捡起竹筐, 又将他扣了进去。


    陈平继还在跟亲姐姐犯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回头一看弟弟被打了,哪能干看着, 正要上来帮忙,却听丹姐儿喊了一声:“揍他!”


    七八个女孩儿围上去,按住竹筐就打,场面极其残忍。


    陈平继赶紧转个弯儿,假装自己在忙……


    ……


    陈家主院里,陈琰夫妇都在, 向来嘻嘻哈哈的陈老爷一脸凝重。


    衙门来人说,临海县发生了海啸,海水倒灌进盛江, 又赶上春汛期, 潮水倒灌引发了洪水, 水位线猛涨, 孙知县命士绅大户派人陪同巡视江堤。


    “儿啊。”陈老爷道。


    “知道了。”陈琰起身, 命人收拾一下, 拿上蓑衣木屐, 套车去县衙。


    “等等。”陈敬时不放心道:“人不会这么快到齐的, 我先回去把孩子们安排一下, 陪你一起去。”


    陈琰点点头:“去堤上一时半刻回不来,索性留好功课,让他们散学吧。”


    “知道了。”


    陈敬时回到学堂时, 还以为进了菜市场。


    所有人都不在原位,呜呜喳喳的说着话,一半的孩子浑身湿透,陈平信鼻青脸肿,衣衫凌乱,坐在讲台上哭。


    “先生来了!”陈平义喊了一声。


    无关人员纷纷散开,迅速缩回座位,陈敬时低声喝道:“怎么回事?”


    “先生,她们打我。”陈平信出声告状。


    陈敬时上下扫他一眼:“站起来说话。”


    陈平信忙站起身,擦一把眼泪,指着阿蛮道:“她先动的手。”


    陈敬时见他起坐如常,知道没有伤着骨头,略略放心。


    “你该打!”丹姐儿怒道。


    “先生,不关她们的事,是陈平信先把我的毛笔扔进池塘里。”玉凤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陈敬时感觉自己进了鸭子塘。


    “陈平安。”陈敬时小声道:“拿过来。”


    平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迅速将一张“情报单”递上,刚刚发生的事,每一帧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陈敬时一目十行地看完,也觉得陈平信欠揍,可他实在没时间升堂审案,洪水来了,陈琰还等他一起去县衙,遂将稿纸折叠塞进袖子,沉声道:“所有人,抄二十遍学规。”


    “啊——”


    那些没涉事的,纷纷发出哀怨的声音。


    “我是被打的,为什么也要被罚?她们打人,才抄二十遍学规,这不公平。”陈平信不服气地说。


    陈敬时又仔细看了看他,一只眼眶乌青,模样十分滑稽,点头道:“是不太公平,毕竟是你先挑起事端,她们抄二十遍,你抄五十遍。”


    “呃……”陈平信不敢说话了。


    陈敬时将戒尺拍在案头,止住碎碎的议论声,将每个人的功课交代清楚,宣布散学。


    直到陈敬时匆匆离开学堂,孩子们都来不及反应,怎么就散学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冲淡了被罚抄写的郁闷,孩子们纷纷回座位收拾书箱。


    玉凤拿一张练过字的废纸,将毛笔反复擦拭,对阿蛮说:“谢谢你!”


    “小事。”阿蛮道。


    “我们走吧。”平安拿起雨伞,对阿蛮和小福芦道。


    三人撑着伞回家,一脚迈进大门,小福芦有些忐忑地问:“阿娘知道了,会打姐姐吗?”


    “傻福芦。”平安道,“你不说我不说,你阿娘怎会知道?”


    小福芦指了指院子里。


    原来是堂婶拉着陈平信,正在屋檐下跟林月白和曹妈妈告状呢。


    “这也太快了……”平安唏嘘。


    相比于陈平继的嘴严,陈平信鼻子底下简直长了个瓢。


    只听堂婶李氏拉着林月白道:“弟妹啊,我可提醒你,有些人是养不熟的,千万别养个白眼狼出来,反咬自己人一口。”


    林月白全程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做评价。


    倒是曹妈妈脸色惨白,眼见阿蛮从外面回来,不容分说地拉过她,朝身后狠狠盖了几巴掌,骂道:“借你几个胆子,还敢在学堂里打架!”


    李氏颐指气使地看着阿蛮:“可不是胆大包天,还不给我们平信道歉。”


    倒是林月白将曹妈妈拦住:“人家父母找上门来,说你几句权且听着,孩子回来要先问问清楚,阿蛮是那惹是生非的性子吗?”


    “哎?”李氏瞪起眼来:“弟妹你怎么说话呢,难道平信会说谎?”


    “就是陈平信先挑起事端!”平安将阿蛮挡在身后,三言两语解释了前因后果。


    李氏的脸色由青转白,一时理亏,搡了陈平信一把:“你是不是手欠?!”


    “我跟她闹着玩的。”陈平信小声道。


    “闹着玩,也要别人觉得好玩,你这是作弄人。”林月白此时得了理,态度大变:“堂嫂你也知道,我们平安从小怯懦,这才让阿蛮陪着上学,你们平信总惹事,让别人家很为难。”


    “他胆小怯懦,你认真的吗?”李氏简直无语:“再说平信又没欺负平安,你为难个什么?”


    “他是没欺负平安,可耽误我们平安读书啊。”林月白道:“你可听说过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粥?”


    “你怎么骂人呢?”李氏急了。


    “我也是就事论事。”林月白道:“我们家平安,以后是要像他爹一样,考举人、点进士,将来还要当宰相的!跟你们平信一起读书,不知要耽误多少功课……”


    “你想怎样?”李氏警觉地问。


    林月白道:“不是说了么,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等我夫君回来,大家商议一下,这种寻衅滋事的孩子该不该继续留在学堂。”


    “你……你疯了吧?”李氏道:“族学又不是为陈平安一个人开的,能任由你说了算?”


    林月白看着她:“那你就试试看。”


    李氏瞪她半晌,忽然泄了气:“弟妹啊,大家都是亲戚,说话做事留点余地……我回去一定好好说说他,让他别再惹事了。”


    林月白道:“堂嫂,这话跟我说不着,得跟苦主去说。”


    李氏咽下一口气:“我这就带他去给玉凤道歉,行了吧。”


    林月白又堆起一脸礼貌的笑:“我送送你。”


    “不必!”


    李氏母子一走,林月白瞬间换上一脸不屑:“跟我来恶人先告状,不知轻重。”


    转而对曹妈妈道:“别怪阿蛮了,先生要罚是因为坏了学堂的规矩,我们当娘的心里得清楚,孩子没有错。”


    曹妈妈惭愧难当:“我带着两个孩子来上工,蒙大奶奶关照,给他们吃穿给他们治病让他们读书,她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该给大奶奶惹事。”


    “这算什么事。”林月白道:“他们衣裳都湿了,明天伤风着凉发高烧才真叫给我惹事。”


    曹妈妈如梦方醒,忙推着三人往东院走:“赶紧换衣裳,我这就去熬姜汤。”


    ……


    天黑如墨,暴雨如注。


    一队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冒着大雨走在泥泞不堪的江堤上。


    一直走到一处观潮亭,才摘下斗笠,脱下蓑衣,露出那一张张神色凝重的脸。


    孙知县的脸色是铁青的,嘴唇也冻得发紫,可他根本顾不上通体的寒冷,看着寸寸升高的水位线,仿佛预见了大堤溃决的恐怖场面。


    工房司吏展开一幅防水的水文图,向众人汇报汛情、水位,又说:“海啸赶上春汛,不啻于雪上加霜,幸而去年年底加厚了大堤,不然根本顶不住这样的洪水。”


    孙知县感激的看向陈琰,去年听了平安的话,清理河道淤塞,不但在河底挖出了孟氏的真尸,还听从陈琰的建议,用挖出的淤泥加固了五十里堤岸,当时全县上下怨声载道,怪他劳民伤财,本想防患于未然,不想无心之举不但救了全县百姓,也救了自己一命。


    河道失修等同丢城弃地,朝廷才不会考虑海啸加春汛这种极端情况,只管拿知县的脑袋去向百姓交代。


    “大老爷,现在有两条路可选。”迎着烈风和江潮,工房司吏大声道:“一是在南岸选一地势低洼处泄洪,这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众乡绅急了,纷纷激烈反对,南岸的地势低洼处是万顷良田,盛安县最肥沃的土地都在那里,各家都有田产。


    “那就只有加固堤坝,全力抗洪。”工房司吏道。


    众人忙道:“这个好,这个好,一定要确保堤坝万无一失。”


    “征调民夫继续加固堤坝,打木桩设围挡,务必要在海啸结束前顶住洪水!”孙知县朝众人拱手道:“该是诸位施以援手的时候了,待洪水退去,本县必定在这观潮亭中立碑,表彰诸位乡绅的高义。”


    众人皮笑肉不笑的道谢,把他们抓到江堤上来淋雨踩泥坑,果然是为了敲竹杠,可是没办法,这些乡绅的田产、庄园、族人都在此地,一旦决堤,损失可就无法估量了,因此他们与县衙是利益共同体,只要孙知县不借机横征暴敛,他们还是愿意捐钱捐粮的。


    孙知县朝众人拱手作揖:“诸位,大灾面前,唯有通力合作,共克时艰了。”


    众乡绅也忙起身还礼,纷纷表示全族男女老幼供县尊调配,并商量每家派一二年轻子弟守在堤上,保持顺畅沟通。


    乡绅们散去,孙知县只留下陈琰叔侄在观潮亭中,当着一众佐贰杂官,朝他们深深一揖:“你们叔侄父子三人,都是本官的恩人!”


    陈琰忙道:“县尊爱民如子,才有今日因果,是苍天有眼罢了。”


    孙知县倦怠至极,可他又不得不强打精神,虽说江堤勉强能顶一阵子,可是卷风肆虐,洪流滔天,数丈高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站在颤巍巍的大堤上难免心惊胆寒,能否安然度过此劫,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


    东院耳房里,曹妈妈忙完手中的活计,满眼愧疚地看着阿蛮。


    阿蛮轻轻地说:“阿娘别难过了,又不疼。”


    曹妈妈道:“阿娘对不住你们,但你们要记得,大奶奶对咱们好,咱们理应多做事来回报,要看顾好安哥儿,尽量不要给主家添麻烦,更不能做对不起大奶奶的事。”


    阿蛮应着:“记住了,阿娘。”


    小福芦也愣愣点头。


    曹妈妈虽这样说着,还是忍不住哽咽:“你这样聪明,为何托生在娘的肚子里呢?”


    “做阿娘的孩子很好啊。”阿蛮道:“阿爹死了,阿娘原本可以改嫁的,可是阿娘为了我们辛苦做工,分家立户,再难也要把我们带着,只要有娘在,我到哪里都不觉得苦。”


    曹妈妈紧紧抱着两个孩子,无声落泪。


    这时,九环在外面敲门:“曹妈妈,前院叫咱们都过去帮忙。”


    曹妈妈紧忙用袖子擦干眼泪,打开门问:“出什么事了?”


    “大爷和四老爷派人捎回消息,南陈家的精壮男丁全部上堤,太太让咱们赶紧蒸些干粮,有备无患。”


    “知道了。”曹妈妈道:“阿蛮,来帮忙。”


    “来了!”


    ……


    疾风骤雨敲打着门窗发出阵阵异响,眼见到了掌灯时分,老爹和小叔公还没回来,平安有点担心,不过他年纪太小,这种恶劣天气只会被关在家里——抄学规。


    一遍学规是一百二十字,二十遍就是两千四百字,对他难以自控的小爪子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时间慢慢过去,眼看写到天亮都写不完,平安烦躁地将毛笔一扔,不写了,大不了挨板子,又不是没挨过。


    “第几遍了?”林月白问。


    平安满脸都是墨迹,像个花猫似的,大略翻了翻:“七八遍吧。”


    林月白默默挽起衣袖,用左手模仿他的笔迹,反正小孩子写的字每个都不一样,东倒西歪的乱写就是。


    平安看了一会儿,冷不丁扑上去:“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林月白嫌弃的抓住他满是墨汁的爪子:“诶呀说话就说话,别抓我衣裳。”


    第47章 第 47 章 爹没想跑。


    暴雨如注, 怒浪滔天。


    孙知县决意死守江堤,洪水一日不退,他一日不回县衙。


    佐贰官员纷纷劝他:“大老爷一定要顾惜己身, 万一……”


    “诸位不必再劝,我乃一县父母,当为身后子民抵挡风雨。”


    对孙知县来说哪还有什么万一,大堤一旦溃决, 要么被冲进洪流中淹死,要么被朝廷追责斩首,还是那句话,横竖都是个死,死在堤上,还能赚个忠烈殉职, 免得连累妻儿祸及满门。


    一众芝麻绿豆官们傻了眼,大领导亲自守在江堤上,谁敢提回城里, 纷纷站出来表决心, 誓与大老爷共进退, 死守江堤。


    陈敬时不知怎的, 突然想起平安近日的作为, 提议道:“倒也不必扎堆守在这里, 人多无用, 还碍事。”


    孙知县想了想:“是极。”


    佐贰官们心下一松, 谁愿意守在堤上喝风淋雨踩泥巴, 各个都想回县衙。


    陈敬时又道:“将五十里大堤分成十段,每人驻守一段,明确分工, 责任到人。”


    孙知县点头道:“是个好办法,每个人各守五里,哪一段出了岔子,也不用回来领罪了,直接跳江就行,老爷我随后就到。”


    “呃……”众人心里苦不堪言,按捺住将陈敬时原地打扁的冲动,各自领命,开始分派任务。


    ……


    盛安县征调民夫上千,加上各家族自愿送来的男丁,约有两千多人,他们背着箩筐、麻包,扛着石头、泥沙、木桩,顶着风雨艰难的运送到江堤上,每隔一尺,都要深深打下一根木桩,然后捆上竹竿,围成一道结实的篱笆,再垒上装满土块泥沙的箩筐,将江堤层层加高。


    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许多不出劳役的百姓也自发前来,男人上堤扛包,妇人搓麻绳、编竹筐、送水送饭。


    陈琰等人作为士绅大户的代表,日日陪孙知县守在堤上。


    他不是不谙政务的读书人,昔日恩师还在知府任上时,他也读过不少河工方面的书,也曾跟着恩师视察河道,此时再度守在岌岌可危的江堤上,帮忙调配物资、指挥民壮,游刃有余。


    孙知县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实在累了,就在岸边安札的营地里休息片刻,三天下来喉咙沙哑,眼里布满血丝。令人欣慰的是,洪水虽然迅猛,但江堤纹丝未动,这令所有人愈发有干劲。


    这日中午,雨势突然放缓,风浪也渐渐小了,人们兴奋地欢呼,海啸过去了,他们成功保住了堤坝!


    孙知县一头栽倒在营帐里临时铺就的床铺上,陈琰和宋师爷本还想跟他商讨一下后续安排,刚进营帐,便听见鼾声大作。


    两人又轻轻退了出去。


    “宋先生,陈解元,好消息!”一名工房小吏跑过来,异常兴奋地说:“水位线降下去了,比往年汛期时还要低。”


    两人听完,面色却更加凝重,海啸过去,风浪平息,可只要没有泄洪,水位是不可能突然下降的,两人相视一眼,急忙往大堤上赶。


    工房司吏也赶回营地,只见水面风微浪稳,水位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下降。


    “坏了!”工房司吏道:“一定是上游哪个州县决堤,洪水被提前泄掉了,要快去禀报县尊才行。”


    陈琰却拦住了他:“事已至此,让他歇一会儿吧,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呢。”


    ……


    景熙元年三月初七,东南沿海海啸,海水倒灌冲毁江堤,导致三府七个州县遭灾,毁民居数万间,溺上万人,溪民流没,田庐具毁,无处安身。


    盛安县衙,刚刚结束战斗的孙知县,连气都没有喘匀,就迎来了更严峻的考验。


    府里向没有受灾的州县发送急递,要求各县迅速响应,组织灾民的接收工作。


    孙知县恨不得把陈琰扣在县衙给他当主心骨。


    “彦章,府里让我明日拿出赈灾章程,经过昨天一夜,我这白头蹭蹭直冒,你快帮我拿个主意。”他说。


    陈琰奇怪道:“赈济灾民,无非是搭窝棚、开粥棚,‘生老病死’自有一套规程,有什么可愁的?”


    孙知县道:“你可知本县分得了多少灾民?”


    “多少?”陈琰心想,盛安虽富,到底不是大县,至多一万。


    “四万。”孙知县昨天看到这个天文数字时,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陈琰半晌没说话。


    果然,一个扳倒上司的官员,一个敢于挑战按察司和分巡道的知县,一个敢于把天捅出窟窿的刺头,是不会受现任上司待见的,孙知县显然被上司穿小鞋了。


    “彦章,说老实话,我原已经做好了打算,我一个两榜出身的进士,他们横竖拿我没辙,最多是升迁无望,在知县任上干到死,可他们不能拿四万人的性命当儿戏,盛安县人力物力有限,就算把我掰成十份,也接待不了这么多灾民啊。”孙知县道。


    陈琰点头道:“的确有些过了。”


    宋师爷劝道:“不过隔壁两县,也各自分得了两万五,只能说这次灾情太过严重,府里这样分派,也不完全是为了打压县尊,县尊还是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安置这些灾民吧吧。”


    “老爷。”一个直堂吏进来禀报:“陈家来了个小孩儿给解元公送东西。”


    “是平安吧?”孙知县道:“让他进来。”


    ……


    平安提着个巨大的八角食盒,艰难迈过门槛,走进三堂。


    “帮他提过来。”孙知县忙道。


    直堂吏便上前接过食盒,摆在桌前,掀开盖子。


    上层是三道荤菜,二层是三道素菜,三层是一个甜汤和几样糕点,四层是一道卤汁鸭子,底层是个小铜炉,冒着氤氲的热气。


    平安笑道:“祖母和母亲说诸位大人辛苦,粗茶淡饭聊表心意,遣我送来。”


    “真快啊,几个月不见,平安好似长高了不少。”孙知县道:“替本官谢谢你母亲和祖母。”


    又索性对宋师爷道:“吃完饭再想吧。”


    于是叫来三个佐贰杂官,一起用午饭。


    陈琰取一双筷子递给孙知县,孙知县只吃了几口,便开始发呆。


    宋师爷劝道:“县尊已经两天水米不打牙了,再这样下去,四万灾民还没到,您自己就先垮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孙知县眼泪差点掉下来,四万灾民嗷嗷待哺,他哪有心情吃饭?


    “安置灾民的窝棚开始搭建了吗?”孙知县道。


    “准备搭在南福寺和杨林塘附近,再加上县里可以空出的衙舍、道观、寺庙等,应该可以容纳一万多人。”钱县丞道。


    孙知县道:“杯水车薪啊。”


    又问存粮情况。


    郑主簿道:“常平仓、广惠仓备粮充足,开四个粥棚,每日两粥,可以顶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朝廷拨付的粮食也就到了,再从外省购置一些,撑过半年没问题。”


    钱县丞道:“最大的问题还是安置,其实硬塞的话,多少人都可以塞得下,问题是人口过于密集,容易引发疫病和骚乱。”


    平安听明白了,他们好像在纠结四万人的容身问题。


    “可以让城里的百姓把房子腾出一部分租给他们住。”平安道:“像我们陈家巷就能腾出很多间空房,祠堂里也可以住好些人啊。”


    除了陈琰沉默,众人都笑了,把平安笑懵了。


    “笑什么?”平安问。


    宋师爷解释道:“先不说百姓愿不愿意腾屋,灾民流徙大多身无分文,你叫他们如何付得起房租呢?”


    平安道:“他们只是没有家了,又不是没力气不能干活,明明可以跟本县人一样干活赚钱,为什么要住在窝棚里喝粥呢?”


    众人面面相觑。


    陈琰翻译道:“平安的意思是‘以工代赈’。”


    众人收敛笑意,开始思考。


    “以工代赈”在前朝十分盛行,不过多是地方官员的个人行为,没有留下完整的工赈制度,到了本朝便销声匿迹了。


    每每赈灾,官员们只想按正常流程,给灾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一点果腹的食物,只要不出大错,发生疫病很正常,死一些人也很正常,朝廷不会轻易怪罪,因此没有人冒险推陈出新。


    平安点点头,认可了老爹的说法,又道:“人多不好吗?人多可太好了!社学有人盖了,破路有人修了,工钱还便宜,把活干完他们就可以走了,还你们一个文明城市。”


    宋师爷侧耳问:“什么城市?”


    陈琰再次翻译:“灾民可以在县里的工场、作坊自己找营生,找不到的,就去整修社学、城墙、堤坝、街道,甚至开垦荒田,县里拨付工钱,灾民以工交租,自给自足。开垦的田亩纳入县里的官田,也是一笔收入,再加朝廷分拨的赈灾钱粮,应该能撑过半年,半年之后他们也该返乡了,留给盛安县的,是崭新的街道,坚实的城墙,肥沃的官田,不但可解燃眉之急,还能造福后人。”


    众人眼前一亮。


    宋师爷道:“此法似乎可以一试!”


    孙知县抚掌大笑:“平安平安,你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本官的福星!”


    陈琰见孙知县巴不得把平安薅过来啃上两口样子,赶忙劝道:“县尊,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孙知县搁下筷子:“不吃了,本官这就去拟出章程,除了独老孤幼、病弱残疾者加以救治,其他人修桥铺路、开垦荒田,以工代赈!”


    他腾地起身,忽然眼前一黑,怦然倒地。


    众人乱作一团,抚胸拍背掐人中,可算将他弄醒了。


    平安心想,应该是低血糖了,赶紧将自己面前的甜汤端过来,让宋师爷灌给他喝。


    孙知县喝了几口甜汤,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平安感叹道:“真是汲天地之精华,采日月之灵气,才能生出这样一个神童啊。”


    平安赶紧摇头:“我不是我没有我随便说说。”


    “要是能做成挂件拴在腰上,定能保我逢凶化吉,事事平安。”孙知县又道。


    平安:??!


    宋师爷忙去捂他的嘴,对毛骨悚然的平安解释道:“大老爷累的说胡话了,多担待啊。”


    平安对低血糖有些了解,严重者是有可能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甚至做出过激行为。


    他往后退了几步,生怕真的被做成挂件……


    “好了好了县尊,先回内宅休息吧。”宋师爷一边劝,一边将孙知县扶回内宅。


    孙知县倒下,全世界都安静了。


    平安总算能把老爹抢回来,带回家跟娘亲团聚了。


    风停雨歇,陈琰拒绝了县衙的马车,带着平安步行回家,走走路,消消食。


    “消什么食啊,根本没吃几口饭,我还饿着呢。”平安抱怨道。


    于是陈琰带着他,买了一路炸货小吃,边走边吃。


    陈琰剥了个糖炒栗子,塞进平安嘴里:“最近家里怎么样?”


    平安嚼嚼嚼:“唔,挺好的。”


    “学堂里呢?”陈琰又问。


    “也挺好的。”


    陈琰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平安挤出一个可爱的笑:“不瞒着,您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赶紧说,别卖关子。”陈琰道。


    平安支支吾吾地道出原委。


    陈敬时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行为,使学堂里男女生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恶果就是两天前他在拉架的过程中被误撞进池塘里崴了脚,现在还在躺在家里养伤……


    平安笑的人畜无害:“娘和祖母派我来县衙,就是把您抓回去,替小叔公上几天课的。”


    陈琰闻言,脚步一滞,平安手脚并用抱住了他。


    “爹没想跑。”陈琰道。


    “我不信。”平安抱得更紧了。


    第48章 第 48 章 我这一世英名,就毁在这……


    陈琰回到家, 洗澡剃须,将自己打理干净,和妻子说了会儿话, 向父母报了平安,便带着补品和儿子去隔壁看望小叔。


    陈敬时躺在床上写东西,一只脚用枕头垫高,脚腕肿得像馒头。


    “怎么弄成这样?”陈琰问。


    陈敬时一指平安:“你问他。”


    平安心虚地笑道:“他们打起来了, 我跑去叫小叔公,谁承想小叔公正赶着来拉架呢,下着大雨看不清路,一不小心被我撞进水里去了。”


    陈琰:“……”


    “所以我娘说,不把您抓回来,我也不用回来了。”平安道。


    陈敬时一派生无可恋:“我这一世英名, 就毁在这小子身上了。”


    作为陈平安的家长,道歉已显得十分苍白,陈琰甚至想掏点医药费。


    “郎中来看过了吗?”


    “看了, 没大碍, 就想喝点酒。”陈敬时道。


    “我回家去取!”平安着急表示歉意。


    “要你爹藏在书房左数第三排书架第二层的那瓶雪曲。”陈敬时交代道。


    陈琰:“……”


    平安一溜烟跑回家, 果真翻出一瓶“姚子雪曲”, 掀开瓶塞闻一闻, 好辣!


    再跑回去的时候, 老爹和小叔公正在聊学堂里的事。


    陈敬时特别费解:“把男孩女孩放在一块儿读书, 为什么总打架?”


    平安心想, 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天天跟五台山的猴子一起上学,谁会忍得住不动手啊喂。


    “让他们打吧,总会形成新秩序的。”陈琰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敬时躺累了,稍稍侧身,就疼的龇牙咧嘴:“小孩子下手没轻重,万一真的伤着,我怎么跟他们爹娘交代?”


    陈琰无声叹气。


    “衙门里怎么说?”陈敬时问。


    陈琰将近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陈敬时笑道:“平安总能另辟蹊径,人们习惯性的认为灾民都是累赘,其实只要调配得当,是可以人尽其用的。”


    平安赶紧道:“都是先生教得好哇!”


    陈敬时笑得满面红光:“会说话,下次休沐免你一天功课,不要告诉别人。”


    平安欢呼一声,去院子里玩了。


    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背影,陈琰反倒有些担忧:“若是府里采纳了这个章程,咱们陈家巷也要接纳一部分灾民的,别的倒不担心,唯独担心疫病。”


    “你想反了,”陈敬时道,“若是灾民大量聚集在窝棚里,吃喝拉撒全挤在一处,才更容易引发瘟疫,一但发生就是蔓延全城,谁也跑不了。不过快要入夏了,准备好硫磺、艾叶、石灰等避瘟之物,定时定点熏蒸,不可掉以轻心。”


    陈琰点头道:“我会提前准备,你放心养伤。”


    陈敬时又道:“孩子们……”


    陈琰道:“我自有安排。”


    ……


    陈琰可不像陈敬时那样喜欢赖床。次日学堂重新开学,还不到卯时,平安就被他爹小陈先生从被窝里拎起来,洗洗涮涮去了学堂。


    平安是破天荒第一个到的,到了书堂里,还被要求扫地摆桌椅开窗户,苦不堪言。


    等到学生们都到齐了,陈琰开始升堂。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指责,把陈琰吵得耳际嗡鸣,听来听去,无非是收发功课、打扫庭院时的一些小摩擦。


    想到陈敬时和稀泥的下场,只好一是一二是二,把每个人的责任捋清楚。


    陈敬时教训学生是非打即罚,陈琰则不然,他喜欢谈话,单独谈话,直击灵魂的深谈,把孩子们那点小心思拎到明面上,掰开揉碎了分析,不把人说的痛哭流涕不算完。


    可要让他们自己选,只怕还不如挨手板呢。


    陈琰知道,这些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从小被家里宠坏了,我行我素自行其是,根本不懂合作,又处在人憎狗嫌的年纪,做事不像样,说话还难听。


    于是处理完打架事件,他只检查了前日的功课,并不给他们上课,而是拿出一张清单撕成几段,又发给一些纸钞,让他们四人一组分头上街采购物品。


    孩子们面面相觑,上学不上课,给钱要他们上街买东西,再看清单上那些硫磺、烧酒、苍术、艾草……目光更是迷惑。


    陈琰又宣布,完成任务的,不但可以免当天功课,还会发给红袖章委以重任。


    这么大的孩子,只要不读书,不做功课,做什么都很开心,各自拿着清单欢天喜地上街去了。陈琰遣了两个人跟在后头盯着,却不靠近,也不帮忙。


    从来没有合作意识的孩子们,果然像没头苍蝇一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买回的东西不是缺斤短两,就是错买、漏买。


    陈琰冷眼看着他们吵架、相互埋怨甚至推搡,只要不是大打出手,都没有出言干涉,只是次日让他们继续上街。


    他们磨合了整整三日,才学会用正常的口吻相互交流。


    再三日,才将清单上的东西按照数量种类全部买齐。


    陈琰一一检查,并安排他们搬进祠堂的耳房妥善安置。


    学生家长们充满质疑,学堂不上课,孩子们每天像蚂蚁搬家一样扛着大包小包穿街过巷,回到家还特别能吃,做完功课倒头就睡……这是在干什么?


    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在采购接待灾民用到的物资。


    第七日,陈琰更加“过分”,他让阿祥搬来几口薄皮木箱,每组发一口,挨门挨户地去募捐。谁家有多余的衣衫、鞋袜、被褥……都往箱子里塞,当然,阔绰些的人家免不了捐些银子和粮食,谁会拒绝自家孩子开口呢?


    孩子们抬着募捐而来的物资,一趟趟运到祠堂统一存放,因为东西太多太重,陈平继将家里的板车推出来,众人分工合作,有人装卸,有人推车,速度快了几倍。


    问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是为了什么?答曰:红袖章。


    “红袖章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族人们拭目以待。


    第八天,孩子们终于将神秘的红袖章捧回了家,原来只是一块红布卷起的袖套,上面写着“巡检”、“防瘟”、“志愿者”等字样。


    什么鬼东西?既丑且不能吃还不值钱……可孩子们视若珍宝,非要缝在左袖上,四处招摇。


    陈敬时终于可以下地了,出门便见佩戴红袖章的小孩在四处巡逻,还热情洋溢的朝他问好,他随机抓过一只问:“今天怎么没上学?”


    “堂叔给我们放假了,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那孩子说话也利索:“小叔公,没什么事我先忙去了,灾民要到了,我们得把物资提前分配好,及时发放给他们。”


    陈敬时:……


    他走进学堂,里面空无一人……哦不,有人,替他代课的小陈先生。


    小陈先生歪靠在椅子上,正在看一本历代程文,手边搁着一杯热茶,怡然自得的样子。


    陈敬时明知故问:“今天不是休沐日啊?”


    陈琰抬起头,煞有介事地说:“我正在上课,一堂很重要的课。”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房子腾的怎么样了?”陈敬时问。


    “起先都有情绪,不过听说有房租可收,大部分人还算配合,整个南巷一共腾出四十八间房、十二间小院、祠堂的四间厢房也可以利用,大概可以容纳七八十户人家,已经报到县衙去了。”


    陈敬时点头道:“但愿一切顺利。”


    三月十五日,淫雨霏霏,府里运送灾民的大船陆续抵达盛安码头。


    “压轿。”


    孙知县掀开轿帘走上码头,借着微弱的天光,看着甲板上密密匝匝的灾民,那些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他们背着包袱,挑着扁担,扶老携幼,满面风尘。


    大船在码头抛锚,一时间,稚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伤病者痛苦无助的呻吟声,押送官兵无情的呵斥声连成一片。


    他们的家园尽毁,土地被淹,开春辛苦种下的粮食也都化为泡影,他们站在雨里,绝望地看着码头上一众衣冠楚楚的官吏。


    他们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像猪狗一样被赶进肮脏潮湿的窝棚,一天两顿白粥充饥,如果运气不好生了疫病而死,则会被撒上石灰拖到乱葬岗深埋。


    县里的原住民会厌恶他们,听说朝廷下令各县打开常平仓和广惠仓放粮,那都是本地百姓辛苦积攒几年以备灾荒的救命粮,吃了别人的粮,受别人冷眼是必然的。


    可他们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因为只有活下来,才有回到家乡重建家园的一天。


    迎着风雨,孙知县拱手朝着大船作揖道:“诸位父老,本官盛安知县孙燮,在此迎候各位。”


    为首一位年长的老者问:“您就是为孟氏女翻案的孙知县?”


    “正是本官。”孙知县心想,这事儿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吗?


    “巨浪滔天,毁了我们的田庐,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盛安以求活命,请大老爷救救我们吧!”


    老者声泪俱下,跪倒在甲板上,身后的百姓如倒伏的麦子,黑压压的跪了下来。


    “请大老爷救救我们吧!”


    孙知县的眼睛湿润了:“诸位,快请起,快快请起!”


    钱县丞也朝船上拱手,朗声道:“诸位,你们想必也听说过,往日里朝廷赈灾,会将灾民驱赶集中在窝棚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冻饿病死乃是常态,能否活到回乡的一天,都是听天由命。”


    船上百姓闻言,纷纷潸然泪下。


    “但是来到盛安,你们就算回家了。鉴于此次受灾百姓过多,大老爷另辟蹊径,拟定了新的赈灾章程——以工代赈,只要你们有手有脚,不懒惰不惹事,就能获得粮食和房租,像本县百姓一样的生活。”


    灾民们满目不解的望向他,话是江南官话,每个字都很清楚,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


    陈家巷,小桥南边的牌坊下站着一群孩子,那巨大的“解元坊”牌匾下,被拉起了一道红色横幅,上书“洪水无情人有情,同甘共苦渡难关。”


    陈平继和陈平信一左一右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捆绳子,丹姐儿站在桥上指挥:“左边高一点,右边再高一点,左边再低一点……”


    “能不能一次说完?”陈平信道。


    “总要调整的嘛!”丹姐儿道。


    “换人换人,玉凤,你去看。”陈平继道。


    陈敬时远远看着一群孩子张罗着所谓的迎接仪式,问陈琰:“这是你想出来的?”


    “都是孩子们自己弄的。”陈琰道:“当然,我这个引路人也尤为重要。”


    且说着话,陈老爷带着几个族中长辈出来,亲自迎接灾民,以示对县里工作的支持。


    官差们将四百多名流民送来陈家巷时,喧天的锣鼓声骤起,不知从哪里跳出一对彩狮,踩着欢快的鼓点摇首摆尾跳跃。


    孩子们分列两旁敲锣打鼓,平安亲自指挥,鼓点简单但不杂乱,配合相当默契。


    陈敬时呆住:“他们哪来的钱请人舞狮子啊?”


    陈琰道:“采购物资省下来的钱。”


    “那为什么要亲自敲鼓?”


    “因为钱不够了。”陈琰道。


    “……”


    陈敬时道:“早说啊,我捐他们一点。”


    “你侄孙说了,小孩子不喜欢花钱图省事,喜欢亲力亲为的成就感。”陈琰道。


    “这个鬼机灵。”


    看着激情指挥锣鼓队陈平安小朋友,陈老爷满目骄傲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乖孙很有音律方面的天赋,你们就是不信。”


    陈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家里那套编钟呢?”


    “太占地方,被我给卖了。”陈老爷道。


    “卖了,钱呢?”


    陈老爷笑道:“从溧阳给我孙儿订了一把上好的焦尾琴,还在路上。”


    陈琰:“……”


    四百多名灾民,以及押送他们的官差,看到这种场面,全都惊讶地说不出话。


    背井离乡的悲凉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问号。


    明明是来逃难的,生生被营造出一种走马上任之感。


    第49章 第 49 章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待到锣鼓声停止, 陈琰清朗的声音在巷子中响起。


    “诸位,想必登岸之前,县里的官吏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 我这里不妨再多说几句。你们来到陈家巷,就是陈家巷的一员,大老爷希望你们付出劳力换取房租和口粮,不必忍饥挨饿, 而是像从前那样,外面做工,家里生火做饭,扯布做衣裳,絮棉花纳鞋底,你们的孩子, 也会像陈家所有的孩子一样,三餐温饱,有瓦遮头。为此, 陈家巷一百多户人家, 腾出数十间房屋供各位居住。”


    灾民们静默良久, 他们刚从洪峰巨浪中死里逃生, 被官兵呼和驱赶装船, 运送到此处, 陈琰所说的这些场景离他们太遥远, 远的难以置信。


    “但是, 既然来到陈家巷, 也有几点规矩望诸位务必遵守。”陈琰道:“第一,不准随地便溺,乱扔杂物;第二, 不准吃生食、生水、发霉以及虫鼠碰过的东西;第三,如有发热、腹泻、便血等病征,要及时上报……”


    待灾民们一一应下,才又道:“各位都是连结互保的乡邻,现在由甲长带领去祠堂,每户领取二斗米,四两肉,再加朝廷赈济的米面,足够撑一阵子的,衣物被褥按人头发放,房屋随机分配,不可挑拣,不可私下调换,进屋先洗澡,换下的旧衣集中在桥头的空地焚烧,咱们是同船合命,望大家不要抵触。”


    灾民们看着这个年及弱冠的青年,说起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非但把话交代清楚了,还不伤及他们的自尊,竟比码头上那些官员说出的话更让人信服。


    很快,四百多名灾民便以十户为单位排好队,依次进入祠堂登记、领钥匙、领物资,而这些事,竟全被陈琰交给一群孩子去操办。


    陈琰反复告诉他们,灾民们来到在陈家巷,不是来跟我们争夺房屋和衣食的,是来帮助盛安县修桥补路开辟荒田的,靠劳力赚钱,绝不低人一等,谁也不许歧视和嘲笑他们,更不能欺凌他们的孩子。


    对于喜欢欺负弱小的陈平信,陈琰单独找他,进行了一番恳切的长谈,字字句句直击灵魂,直把他说的泪流满面悔不当初才肯作罢。


    欺弱是动物本性,可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人是可以教化和约束的。一遍说不通就说十遍,不断的重复,不断的耳提面命,说到真正明白事理的一天,而不是归咎于他的本性,那要父母和老师有什么用呢?


    灾民们每人领到了一袋米,一条肉,少量调味品,在戴着红袖章的孩子们的引领下,来到各自住处,屋内装饰丰俭不一,但都是窗明几净的,床具桌椅板凳应有尽有,可以拎包入住。


    墙面贴上了烧开水、勤洗手等示意图,每人又额外发放一瓶白醋,要求他们洗漱更衣之后,将白醋倒进锅里,熏蒸屋子消毒。


    平安和陈平继几人,还将灾民里的大孩子集结起来,成立了“除四害”小分队,积极捕捉苍蝇、蚊子、老鼠、蟑螂,可以凭尸体到学堂里找平安换糖果,一只换一颗粽子糖,集齐五只换一个糖酥饼。


    陈敬时想到自己的宅子将成为虫鼠尸体的聚集地,胃里就一阵阵反酸水,可又不好打击孩子们的积极性,毕竟他们的想得周全,灭虫灭鼠可以有效阻止疫病传播。


    将这些灾民安顿下来,用了一整天时间,大人们都在看热闹,孩子们都快累瘫了……


    “我娘说小孩儿没有腰,可是我分明觉得腰疼啊。”陈平松道。


    丹姐儿解释道:“说小孩没有腰,是怕小孩‘夭折’,不是真的没有腰。”


    去别的地方当灾民,都是被当成苍蝇蚊子般驱赶嫌弃,在陈家巷当灾民,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遇。


    灾民们安顿下来,就找了几个代表,去陈老爷面前磕头道谢,感谢收留活命之恩。


    陈老爷匆忙避开:“呀呀呀呀呀呀折寿折寿,我也没做什么,当不起如此大礼!”


    他确实没做什么呀……


    落日时分,巷子里焚起了硫磺和艾草,呛的平安憋足一口气蹭蹭蹭跑回家去,身上头发上全是火烧火燎的味道。


    “才多大的孩子就支使他们干活,万一害了病看你上哪哭去!”赵氏一边埋怨儿子,一边尖叫:“陈平安,洗手!”


    平安手里的枇杷吧嗒一声掉在地上,被娘亲拎回东院洗澡去了。


    ……


    四万灾民可不全是身体健全的壮劳力,还有孤苦无依的老人和孤儿、奄奄一息的伤病员,他们无法自食其力,要由县里官办的养济院和育婴堂收养,伤病患则被送到安济坊救治,治不好就会被漏泽园拉走,深埋处理。


    四万人陆续入境,四大官办福利机构瞬间爆满,县里在籍的医生不够用,就去乡下征召赤脚郎中。


    孙知县下了死命令,伤病而死者难以避免,第一不许造成疫病传播,第二不许饿死一人,上下官吏只能怨声载道中四处募捐,勉力支撑。


    灾民们安顿下来的第三日,男人们天不亮就要出工,修桥铺路补城墙,听说郊外还有上万人开垦荒田,女人们则在家里编筐搓麻绳洗衣裳带孩子,过着与陈家人节奏完全不一致的生活。


    孩子们也被迫收心,因为陈敬时脚伤大好,再次把他们抓回了课堂。


    小叔公允许灾民的孩子来学堂旁听,平安还以为很快会认识新的同学,然而并没有。


    他这才知道,原来灾民的孩子是没空读书的,年纪大些的要跟着父母一起干活,带弟弟妹妹,算家里的半个劳动力,年纪小的就被关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许外出乱跑闯祸,大人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管。


    陈家孩子们也直白的感受到生在江南富庶之家的幸运。


    陈敬时告诉他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世道从来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做人要自强上进,最好的方式固然是“学而优则仕”,既能施展胸中报复,又能泽被后世,惠及子孙。


    平安问他:“可是孔子说,君子不与人争名夺利,不沦为他人棋子。”


    陈敬时笑道:“让你读经书,是拿来写文章的,春秋争霸,诸子百家周游列国游说讲学,难不成是为了消遣?”


    孩子们哄堂而笑,平安也跟着笑了。


    “大佛殿里的金身尚且要争一炷香,何况是人呢。”陈敬时道:“你们觉得可以不争,是因为祖宗替你们争过,而先祖在战乱中逃难来到盛安之时,比今日的灾民强不到哪里去,如果你们不争,则子孙也会一样的落魄无依,所以世道看似不公,其实也算公平。”


    平安托着小脸,陷入思考。


    陈敬时不知道这么小的家伙一脸严肃,是在想什么,或许从小被保护的太好的孩子,都需要接受现实的过程吧。


    平安心里想的却是,既然权力如此重要,他可以再放宽一点要求,让老爹做个不大不小的官,既能发挥余热,不辜负平生所学,又能光宗耀祖,惠及子孙,最重要的是,他从没听说过哪个大奸臣是四品五品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南陈家的族人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很多,该做事的做事,该读书的读书,从前那些好逸恶劳的习气在慢慢消失,只盼他们日后别再做出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的坏事吧。


    ……


    到了三月底,各地的赈灾情况陆续呈报上去,都察院和按察司分别派员下来巡视。


    从盛安码头登陆时,随处可见绿油油的稻田,农人在田间辛勤劳作,舟楫在平静的江面上行使,渔夫唱着渔歌,鱼鹰立在船头晾晒翅膀,一派人间天堂的盛世景象。


    三位官员驻足观赏良久,才察觉不对:“灾民呢?四万灾民全都安排在城内了吗?”


    他们带着满腔疑问,乘坐轿子往城门口走,却见孙知县带着几个佐贰杂官,正站在城门口迎接他们。


    按照朝廷规矩,科道官员到地方巡察,是不允许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高接远迎的。


    只是孙知县太过实在,别的官员至少提前一天在码头等候,这家伙竟然真的只在城门口迎了迎。


    孙知县倒不算什么高风亮节之辈,他是真的太忙了,四万人的衣食住行,写在章程上只是寥寥数语,落到实处却异常繁冗。


    将三位上官请进城门,走在县城宽阔笔直的大街上,街道依盛江支流而建,用青石板铺就,左右是白墙黑瓦的小楼、鳞次栉比的店铺,繁华热闹,一如既往。


    街上满是衣着整洁的百姓,不像其他州县,遍地衣着褴褛、卖身乞食的灾民。


    一位官员忍不住问:“孙知县,你将灾民们赶到哪里去了?”


    孙知县汗颜道:“下官也看不出来了。”


    “什么?”三人讶然。


    “下官将他们分散在城内的民居里,乍看上去,真分不出哪些是灾民了。”孙知县道。


    “是了是了!”按察司的官员道:“盛安县报上来的赈灾章程正是如此,以工代赈,交租换粮,许多人不看好这个法子,但顾臬台点了头,也就没人敢有异议了。”


    孙知县对顾臬台的崇拜之情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可是没想到,这个章程竟然真的被落实了。”那官员拍着孙知县的肩膀:“孙知县,如今像你这样敢于任事的官员可不多见了。”


    孙知县提着脑袋干几桩大事以后,基本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了,闻言只是笑应道:“下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


    新朝改元,普天同庆,按例可以加一次恩科,因今年本就是大比之年,这次恩科就加在了景熙二年。


    消息一经确定,天下的读书人都沸腾了,连续两年春闱,落榜者不必再等三年,更不必与下一科乡试选拔出来的举人去竞争,实在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因此个个摩拳擦掌,抱定决心,要在来年春闱中一展拳脚。


    陈琰也不例外。


    转眼到了四月初,绿柳如茵,繁花似锦。


    平安换下了夹袄,没过几天又换下了春衣,行动越发灵便,不上课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哒哒哒地乱跑。


    陈老爷原本想象着自己的乖孙长大以后,应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结果这佳公子对那昂贵的焦尾琴压根不屑一顾。


    只要不读书,他就有用不完的精力。


    陈平继上树掏鸟窝,他学会了,爬到树上让鸟蛋跟妈妈再见,吓得祖母花枝乱颤。


    竹姐儿在家养蝌蚪,他又学会了,一大捧蝌蚪直接倒进前院的池塘里,本想记录蝌蚪的变化过程,记着记着又不知做什么去了,直到陈琰从书箱里掏出一只肥硕的癞蛤蟆,全家出动抓了整整三天。


    陈老爷硬说蟾蜍意味着蟾宫折桂,是大吉之兆,才保住了平安的屁股。


    陈敬时看在眼里,特意为平安定做了一把小弓,每逢休沐就带他外出骑马、打猎,没白没黑的带着他释放精力,免得在家祸害埋头苦读的亲爹,那可是全村唯一的希望了……


    第50章 第 50 章 人一旦活过五岁,就没那……


    不知不觉间, 陈家糖坊已经开业半年了,这半年生意火爆,附近府州县的商贩都要来此进货, 从最初的每月一百斤白霜糖,到后来的每月三百斤,进账整整翻了三倍,要不是因为三府受灾, 只怕还要再翻一番。


    最近市面上开始流行一种票券,酥饼有饼券,茶叶有茶券,大家宁愿囤券,也不愿囤积日益贬值的纸钞。


    “陈家糖坊”也只好跟风,贺掌柜找人定制了具有防伪功能的图案, 印刷成“糖券”,流通于坊间,为防止大量票券落入个人手中造成挤兑危机, 甚至推出了一系列限量政策。


    陈家糖坊只销售红糖、黑糖、冰糖和白霜糖。白霜糖价格不算低廉, 但至少不是价比黄金的奢侈品了。


    如陈老爷所料, 制糖工艺是很难保密的, 时隔半年, 市面上果然出现了仿制, 好在“陈家糖坊”的先入为主, 成为了人们心中最纯粹正宗的白霜糖。


    贺掌柜又请来两个老师傅, 制作麻糖、酥糖、粽子糖、桂花糖……琳琅满目地摆满货柜, 誓要将陈家糖坊打造成江南第一制糖品牌。


    平安每到休沐时都会来糖坊看师傅熬糖,顺便提出一些奇思妙想和指导意见,比如改良李环饧制作奶香更浓郁的奶糖, 再比如将用蔬菜水果榨汁摄取色素,再用小苏打或少量白醋固色做成各色糖稀,反复揉搓拧成一股,盘成巨大的圆形,再插上一根棍子……


    老师傅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糖果做的那么大,一口都塞不下,且吃起来只有单调的甜味……但成品看起来的确像彩虹一样可爱,深受孩子们喜欢,一旦看见,总要央着父母买一根,舔的舌头上五颜六色。


    平安告诉他们:“小孩子吃糖,吃的是一种心境,是一种仪式感,等你们到我这岁数就懂啦。”


    老师傅们想了好半天,也想不通这么才能活到他这岁数……


    平安也用亲身经历向祖母证明,吃糖会变笨的说法是谣言,他就算一边舔着棒棒糖,也能将大段文章很快背完,你说气不气?


    ……


    高高的桑葚树再次缀满紫透的果实,平安五岁了!


    平安说,五岁是个大生辰,他要收礼金、吃大餐,还要买很多的零食和玩具。


    林月白笑着逗他:“五岁算什么大生辰,从未听说过。”


    平安一本正经地说:“人一旦活过五岁,就没那么容易夭折了,所以是个大生辰,值得庆祝。”


    好险没被祖母和娘亲打死,享年五岁。


    尽管如此,他还是收到了生日红包和很多礼物,陈老爷在明月楼订了一桌上好的席面,点了他爱吃的菜,一壶上好的蓬莱春,全家等他散学,一起去庆贺生辰。


    翌日休沐,平安本想睡到自然醒,结果一大早就被前院嘈杂的声音吵醒。


    有人打起来了吧?!


    平安掀开自己的小薄被,一骨碌爬起来去看热闹,只穿着一层白纱中单,赤脚就下地跑了。


    曹妈妈拿着鞋袜在后头追,口里埋怨:“上学的时候拽都拽不起,休沐的时候起得比鸡还勤快哩,慢点跑留神扎着脚!”


    平安来到前院,原来不是打架,是租住在陈家巷的灾民们准备返乡了。


    这半年来,灾民们将盛安县城修补的焕然一新,还在郊外留下了大片大片金黄的稻田,眼下他们要回家重建自己的家园了。


    平安端出一个大盒子,将提前准备好的什锦糖果袋子发给灾民家的孩子们,希望他们一路平安。


    ……


    今天大概是什么黄道吉日,晌午时分,陈琰从县衙带回消息,省里藩司衙门派来的官兵,抄了前任指挥使蒋丞的家,连带许多犯事的蒋氏旁支一起被捕,孟氏案中,教唆赖三杀死孕妇郝氏的蒋钰,手里可不止一条人命,数罪并罚,被判凌迟,其余的蒋氏族人,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家眷妻女充入教坊。


    平安无法像阿蛮那样单纯的高兴,毕竟这个场面太过眼熟,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他也有相同的下场。


    不过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在顾臬台敦促下,提学道终于恢复了小叔公的学籍和生员身份,因为小叔公要去省里画押办手续,明天放假一天!


    陈老爷命人在门前一挂接一挂地放鞭炮,直到把北陈家的三爷炸出来,背着手站在桥头上叹气,才收手作罢。


    其实陈敬时只是辈分大,耽搁了一届秋闱也才刚过而立,科场上白发苍苍的童生都不稀奇,而立之年还是最好的时候。


    “所以小叔公也要参加乡试喽?”平安问。


    “参加后年的乡试。”陈琰道。


    “太好了!”平安真心为陈敬时感到高兴:“希望他顺利中举。”


    陈琰终于忍不住,不吐不快道:“小叔公乡试就是顺利中举,你爹乡试就是百般阻挠,陈平安,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成见?”


    平安心虚地笑道:“那时年轻不懂事嘛。”


    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开过光的……呸,开过蒙的小朋友了,明白了科举对一个家族的重要性,当然希望家里有多多的举人,多多的进士,成为铁打世家、百年旺族,才能死而不僵。


    陈琰听了这话,更觉得哪里别扭……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平安学完了整本《龙文鞭影》时,家里已经开始慢慢打点陈琰进京的行装。


    毕竟要赶远路,一去至少一年半载,甚至可能长期留在京城,日常用品、四季衣裳都要准备妥当。


    前院书房上了两把大铜锁,陈寿、阿祥各拿一把钥匙,只有两人到齐才能接触到陈琰的考试用品。


    平安怀疑此举是在针对他,不过没办法,谁让他有前科呢?


    家里人说话做事也变得谨慎起来,比如东西掉到地上,不能说“落地”,与“落第”同音,不够吉利,要说“及地”,寓意“及第”。


    陈琰还要提前去官府领取官凭、路引、火牌以及朝廷发放的路费,凭借朝廷发放的火牌,可以在驿站领取马车和“礼部会试”的黄色旗子,以此来提醒沿途关卡,这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必须无条件放行,这些都是朝廷对于读书人的优待。


    到了陈琰启程进京的日子。


    家里特意没有张扬,担心陈琰一早应酬亲友,为漫长的旅途增加没必要的劳累。


    因此陈敬时只是借口私事,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


    因为去盛安码头一来一回要几个时辰,平安特意把昨晚留好的鸡腿喂给了阿吉,扭头见爹娘起来了,一骨碌从门槛上爬起来。


    陈琰一身朴素而剪裁得体的松江布暗雪青色直裰,头戴方巾,不带任何配饰,只在腰间系上象征举人身份的宝蓝色丝绦,低调又舒适的衣着,很适合长途远行。


    陈老爷和赵氏起了个大早,陈敬时也来了,一起在花厅用过早饭,就分别登上辆马车,送陈琰出城。


    天光未明,风声啸耳,今年眼见又是一个寒冬,虽还没有下过雪,已经冷的让人发抖。


    平安将两只小手揣进袖子里,一开口就是一团白气:“娘,京城的天气是不是更冷?”


    “更冷。”林月白将手里热乎乎的汤婆子塞进平安怀里,柔声问:“平安担心爹爹冷,是吗?”


    平安点点头,从昨晚开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夫妻二人相视,无奈一笑。


    “至多到明年仲春,爹爹就派人回来接你和娘亲,去京城或是任地,咱们一家三口又可以团聚了。”陈琰道。


    平安再次点头:


    车马距离官船码头越来越近,远远便可见一艘艘插满黄色旗子的行船,都是举子北上赴考的船只。


    码头上人头攒动,车马如织,不但有送行的师长亲朋,还有附近来瞧热闹的百姓,国朝重文教,在寻常人眼里,这些圆领长袍的举人老爷风光极了。


    陈琰也是风光举子中的一员,在一众亲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与相约同行的同窗朋友一起登上了客船。


    平安以为到此就结束了,谁知更让他瞠目结舌的还在后头。


    一队油壁花车招摇过市,停在管船码头。


    平安还在发愣,码头上攒动的人群已经自觉让开一条去路,只见油壁车上走下十二位女子,袅袅娜娜,翩然飘向岸边的官船,在婢女的服侍下,她们抱琵琶,弹古筝,吹竹笛……以歌声琴声相送才子。


    凤鸣湖上的十二行首,一曲难求,何况十二人合奏,船上船下响起激动的尖叫声,好似走进了早期人类大型追星现场。


    平安是见过世面的小朋友,他也跟着尖叫:“那个姐姐我见过,她是去年花魁大赛的冠呜呜呜……”


    陈老爷捂住他的嘴:“你认错人了。”


    “没认错,她呜呜呜……”


    伴着悠扬的琴声,客船次第起锚,被江风推离码头,船上举子们带着远离故土不舍,纷纷朝岸边的亲友作揖招手告别。


    送走陈琰,已经到了晌午,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驱散了初冬的寒冷。


    平安想去江边玩水。


    林月白只好让公婆暂去马车上避风取暖,自己去江边遛娃。


    江畔的芦苇迎风摇曳,绵延数里,林月白一只手牵着他,沿着芦苇荡踩水玩。


    “娘,十几年后我也要参加科举吗?”平安问。


    “平安想不想参加科举?”


    “现在还不想,以后说不准,人会一直变,没准爹爹五六岁时也不想,但是长大了想法会变多,不能实现就会痛苦,实现了就会无聊,所以大人们总说小孩子无忧无虑,其实是他们想得太多了,怎么都不开心。”平安道。


    林月白被他逗乐了:“你总有许多道理。”


    平安又喃喃问道:“爹爹会是一个好人吗,会当一个好官吗?您相信他吗?”


    林月白想了想,道:“娘也不知道,毕竟这世道容不下纯粹的好人,官场也容不下真正的好官,娘只希望他在权衡利弊的时候,别忘了今天的自己。”


    平安点点头,眯起眼睛迎向太阳,河滩上留下一大一小两串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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