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盛安县陈平业杀妻案重审……


    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 只剩零星几个吃饭都不用放盐的闲汉,揣着瓜子侃大天。


    陈琰登上马车,觉得不对, 撩开车帘一看,一老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混在闲汉之中,聊的热火朝天。


    他叹了口气,令马车停一停, 跳下车去对“老闲汉”道:“爹,您怎么又带着孩子来凑热闹?”


    老闲汉“嘿”一声:“你娘担心你。”


    小闲汉也“嘿”一声:“我娘也担心你。”


    陈琰一脸无奈,将平安抱上马车,又去搀扶陈老爷:“走吧,回家。”


    “玉官儿,虽说孟家姑娘嫁的是北陈家, 可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她死的那样惨,也是咱家的罪过。如今让你袖手旁观, 你只怕不肯, 我跟你母亲是这样想的, 你帮孟家打完这场官司, 今年的春闱就先不要去了, 暂避锋芒, 韬光养晦, 咱家这些家业, 以后也要人打理。”陈老爷道。


    平安也很郑重地点头。


    陈琰觉得好笑:“你听懂了么, 就跟着点头?”


    平安总结道:“爹爹别去考试做官了,咱家有的是钱!”


    陈琰忍俊不禁。


    陈老爷又道:“话糙理不糙,再不济还有平安呢, 平安长大接着考就是了,是不是,平安?”


    平安:??


    陈老爷朝他眨眨眼。


    平安立刻道:“平安将来必定考个状元回来!”


    “状元太惹眼,探花就行,咱也别累着。”陈老爷道。


    “行吧。”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陈琰心里五味杂陈,他自来觉得父母更关心自己的学业和家族的荣兴,如今竟为了他的安危劝他放弃科举。


    可他十年寒窗付出的心血,又怎么甘心放弃呢?


    ……


    冬至过后,地处江南的盛安县难得飘了几片雪花,一觉醒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积雪。


    平安带着阿蛮、小福芦在院子里堆了个巴掌大的雪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融化了。


    阿吉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留下一串串梅花印,刘婆婆包了马蹄鲜肉的馄饨,还特意包了一碗小小的,平安也能一口一个。


    盛安县自古有“晒冬至”的习俗,冬至前后,逢天气晴好,人们会将家里的被褥枕头挂在院子里晾晒,挂满整个院子,小孩子们总喜欢钻来钻去捉迷藏,一不留神推倒一片,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童年。


    河道的清淤工作终于接近尾声,民夫开始撤出陈家巷,河道女尸的话题热度渐渐降下来,人们要开始忙碌着为入冬做准备了。


    阿蛮出门帮阿娘买针线,从外面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我看见几顶官轿朝衙前街去了,跟上去一看,几个红袍高官进了县衙,还有兵丁护送,仪仗甩了半条街,可威风了!”


    平安第一时间拽上祖父跑去县衙看热闹,去的有点晚,县衙栅门外已经被围观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原来热度还在。


    陈老爷只得再次将平安扛在肩头上。


    “听说此案上达天听,圣上震怒,特地派来钦差重刷案卷的。”四下百姓们议论纷纷。


    平安借着身高优势,看到堂上几个红袍高官有条不紊地查看卷宗,审问嫌犯,从容有度,不怒自威。


    他们不用像老爹那样奔走呼号,不用像孙知县那样装腔作势,就能将案情梳理的明明白白。平安看呆了眼,原来这就是权力的力量。


    他还天真的以为,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尸体重见天日,在老爹和孙知县的帮助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原来还是要依靠朝廷大员的助力。怪不得小说话本儿里常写,冤案想要翻供,要靠皇帝派来的钦差。


    县衙门外的百姓来来走走,直到晌午,才有兵丁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将一张巨大的布告贴在告示墙上。


    一个生员自发站出来为百姓们诵读。


    盛安县陈平业杀妻案重审结果如下:


    陈平德调谑长嫂,致其自尽,禽兽行径,泯灭人伦,拟判绞监候,以其年幼,听候圣裁;


    陈平业意图阻拦妻子自尽,不慎将其误杀,以过失杀人论,本应轻判,然其诬告孟氏通奸,依律反坐,且罪加一等,拟判杖责九十,发配三千里;


    蒋氏为掩盖其子罪行,教唆沉尸、盗尸、买通仵作调换尸体,制造伪证,铸成冤案,至三人命丧,罪大恶极,拟判斩监候;


    陈琦知情不报,捏造伪证,为家人开脱,拟判杖三十,徒三年;


    赖三于前日归案,因贪图钱财,杀死孕中妻子,罪大恶极,拟判凌迟;


    刘仵作收人钱财,通伙作弊,判杖责八十充军;


    郑仵作于前日归案,因其杀人灭口,埋尸潜逃,虽死莫赎,拟判凌迟;


    陈家男仆黄忠,为虎作伥,掩盖真相,拟判杖责八十充军;


    讼棍冯文杰,助纣为虐,编织谎言为恶人开脱,罪同共谋,着即上报提学道,开除学籍,拟杖三十,徒三年。


    知府郭源、按察司佥事吴用,勾结巨室,沆瀣一气,酿成冤案,即日起解除官职,押往都察院待勘。


    孟家幼女,贞烈守节,特批字旌表,着盛安县为其修建牌坊,以表其贞烈;


    盛安县刑房书吏刘贵,奉公守法,刚正直言,实为良吏,却惨遭杀害,着本县厚葬优抚;


    仆妇郝氏无辜惨死,着令蒋家纳银百两厚葬抚恤。


    秀才念完告示上的内容,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为冤案得以昭雪而欢呼。


    ……


    “小叔公呢?”平安还以为自己听漏了:“小叔公的学籍不能恢复吗?”


    陈老爷也皱眉道:“不应该啊,回头让你爹去问问。”


    陈琰得了顾宪的吩咐,安心在家读书备考,直至尘埃落定,顾宪才派人叫他去县衙三堂一叙。


    官场中人爱攀关系,也愿意提携同门中的后学末进,刚正廉明的顾宪也不能免俗。


    何况陈琰很聪明,带着这件案子直接去了官驿,在他走马上任的路上将他截胡,第一站便来到了盛安县。


    新官上任,杂事缠身,他本不该亲身去处理一个县里的案子,可这件事被陈琰宣传的沸沸扬扬,沿路就听到了传闻。


    更让他感到神奇之处,是陈琰远离朝堂,竟能一语道破他此行的目的——为扳倒蒋家搜集罪证。


    蒋丞是先帝最信赖的锦衣卫,捏造了多少刑狱,陷害了多少忠良,新帝恨他尚且不及,怎可能真的善待。


    而扳倒一个大人物,往往会从他的根基入手,那些兼并土地的族人,欺男霸女的恶奴,都可以是有力的罪证,顾宪正是带着这个任务来到蒋丞的老家,出任按察使的。


    陈琰看透了这点,直接将蒋家族人的罪证送到他的面前,使他的调查工作有了切入口。顾宪刚直但不迂腐,陈琰这种冲破云雨迎难而上的后辈,正是他所欣赏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蒋钰扣押在按察使司,他做下的恶事岂止这一桩,待全部查清,至少也是凌迟,但毕竟涉及锦衣卫,不宜公开,至于你叔父的生员身份,省里有人使绊子,的确有些阻碍,不过我答应你,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陈琰只能说:“有劳师叔。”


    顾宪说到兴头上,给陈琰讲了许多进京参加春闱的注意事项,哪些人要拜,哪些人要躲,茶都喝了三泡,一直说到过晌。


    陈琰却对他说:“家中父母劝学生放弃今科春闱,避避风头,学生还在考虑。”


    顾宪微哂:“害怕了?”


    陈琰一句奉承之词奉上:“有师叔在,没什么好怕。”


    顾宪果然受用,朗声笑了:“你这回将两个四品大员拉下马,另有数位大员因此损失了官声,在平江地面上自然没人敢动你,可一旦去了京城,遍地显贵,盘根错节,只怕你老师也未必护得住你。令尊令堂说得没错,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没有进入春闱考场,就已经自己树敌了。”


    陈琰一阵沉默。


    “这回怕了?”


    “嗯。”陈琰点头道。


    “你就装吧。”顾宪拆穿他道:“知道怕,就不会趟这趟浑水。”


    陈琰笑道:“魑魅魍魉,何足惧哉?”


    “好!不愧是师兄的高足。我将这柄折扇赠你,愿你鹏程万里,青云直上。”


    陈琰打开折扇,登时一惊,上书“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①”


    君子九思,是前任都察院都御史杨秉桥的手迹。


    此人为官清廉、善于断案,平定了许多冤狱,被民间百姓羽化成神,多地的城隍庙都在供奉他的金身,香火不绝。


    “师叔,这太贵重。”陈琰推辞道。


    顾宪道:“老夫相信你,一定受得起。”


    ……


    离开县衙时,他又抓住了看热闹的老爹和儿子,三人同乘马车回家。


    或许是案件重审的结果太令人震撼,一老一小难得没那么聒噪,让陈琰可以闭目养一会儿神。


    平安忽然把脑袋凑过去:“爹,你老师是谁?”


    “哪一个?”他自小有许多老师,私塾有业师,府学有教谕,乡试有房师,日后考中进士,还会有座师,身居县学,知县也算老师,考入府学,知府也算老师……


    “嫡长师。”平安道。


    陈琰被这个称呼弄的哭笑不得,更离谱的是,他居然瞬间理解了平安的意思。


    “都察院佥都御使,沈廷鹤。”


    “那位红袍大人为什么是师叔?”


    “他与我老师是同一座师门下,自然要称师叔。”


    “所以,您的老师和师叔都是清官喽?”


    陈琰笑道:“那是自然。”


    “哎。”平安摇摇头,真是师门不幸。


    ……


    回到家,阿蛮听完案子的整个过程,并没有像围观群众那样欢呼,她沉默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杀死孟婉姐姐的,不止是陈平业兄弟。”


    小福芦本就听得云里雾里,闻言错愕地跳起来:“还有谁?”


    平安却瞬间理解了阿蛮的意思:“阿蛮,你说得很对。”


    杀死孟婉的,不止陈平业兄弟,还有世人言语,礼教大防,妇道纲常,世人把女子规训的不染纤尘,再把她们投进肮脏的淤泥,而朝廷赐下的贞节牌坊,又不知将会害死多少孟婉。


    阿蛮眼眶微红:“希望有一天,女人可以像男人那样,不用为了贞洁舍弃性命。”


    ……


    经此一事,两陈家彻底划清界限,分宗谱,分祠堂,分族学,争完祖宗争塾师,忙的不可开交,平安看着两家大人斗的像乌眼鸡似的,觉得很好笑,每天裹得像个饭团子,抓一把花生蹲在桥头看热闹。


    为庆祝北陈二房一家整整齐齐在县衙大牢团聚,陈老爷自掏腰包,在解元牌坊前的空地上搭起戏台,请全族的男女老少看堂会。


    堂会连唱三天,剧目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围绕“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灾殃”的中心思想展开。


    险些将陈三爷气得背过气去。


    可日子毕竟还要过,怕影响族里其他后辈,在京城做官的陈四老爷来信,将陈三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命令他立刻将庶兄一家从族谱中除名。


    孟婉的案子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京城的局势有所变化,皇帝开始清算蒋丞在任时制造的冤案,铁了心要收拾蒋家,与蒋家有任何关联的人或事,都要尽快断绝。


    陈三爷将自己喝的酩酊大醉,次日天一亮,就去祠堂将陈二爷一家除了名。


    这日学堂休沐,一大清早,巷北依然传来孩童们清朗的读书声,尽管两家已经彻底反目,不得不承认,声音还是挺悦耳的,再回头,巷南全是打打杀杀奔跑尖叫的熊孩子,聒噪的想把他们扔进河里去。


    几个蹲在河边洗衣裳的妇人讨论:“这北陈家看起来很有规矩,怎会教出陈平德那样的禽兽?”


    “是啊,咱南陈家的孩子至少不杀人。”


    “这么看还是咱家孩子好啊。”


    赵氏十分头疼,做人的底线可不能只是“不杀人”,要读书明理有出息啊。这次分家分得彻底,陈三爷和陈老爷在族人的撺掇下直接去衙门备了案,把祖上那对不和睦的兄弟硬生生拆成了两支。


    如今北陈家在盖祠堂,南陈家也要设家塾才行。


    第32章 第 32 章 那糖罐子里装的是盐啊!……


    从前的塾师周先生最厌烦南陈家这几个皮猴子, 早就巴不得把他们赶出学堂了,眼下南北陈家彻底决裂,他正好有借口摆脱陈平继几个熊孩子。


    可周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名师, 教出的秀才不胜枚举,举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陈家用高额的束脩将他留在陈家巷,图的就是个升学率。


    周先生要是留在北陈家, 可再难找到这么合适的塾师了。


    “得送礼。”赵氏与林月白商量道:“送字画如何?”


    “不好。”林月白摇头道:“北陈家送的是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被周先生退回去了。”


    婆媳俩忍不住笑起来,周先生年过五旬没有子女,北陈家可真会往人心窝子里扎。


    “送礼要搔到痒处,”赵氏道,“我听说周先生喜好甜食, 厨下有一罐西洋糖,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给周先生送去。”


    林月白道:“如此甚好!”


    不用上学的年纪就是自在, 平安在桥头看完了热闹, 又回到家里听下人们说闲话。


    听到祖母将昂贵的西洋糖拿出去给周先生送人情, 想将他拉拢到南陈家的族学继续教书, 平安小心脏一沉:“不好不好!”


    那糖罐子里装的是盐啊!


    家里很少做甜口味的吃食, 就算做, 也不会用价比黄金的西洋糖, 那罐“糖”收在灶房柜子里已经很久了, 最近祖父和他, 一个忙着制糖,一个忙着到处找尸体,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平安闯进主院的堂屋时, 娘和祖母正在里面盘账。


    虽然知道来不及了,还是想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祖母,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可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说话,祖父突然从身后掀开帘子进来,差点把他小小的个头撞倒。


    “呔!”祖父手里捧着个细瓷罐子,迈着老生的圆场步,蛇形走位来到祖母面前,献宝似的递上罐子:“勿那老太婆,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赵氏心情好,颇有兴致。


    “坐稳了,别太惊讶。”陈老爷得意的掀开盖子:“正是这洁白胜雪,甘甜细腻的西~洋~糖~”


    赵氏突然站起身来,紧张地看向翡翠:“这是西洋糖,拿去给周先生的是什么?”


    平安捂着脑袋,栽倒在床边的小榻上。


    ……


    且说那周夫子得到了西洋糖,如获至宝。当日便迫不及待让老妻蒸糖包子,在他心里,老妻蒸的红糖包子可以说是人间绝味,咬一口糖汁溢出,又香又甜,千金不换,若换成更加美味的西洋糖,岂不是可以原地成仙?


    毕竟西洋糖质地细腻,甜味纯粹,是市面上那些粗质红糖替代不了的。


    热腾腾的包子出炉,周妻都舍不得尝一口,等到丈夫进门便催促他洗手吃饭。


    周先生迫不及待拿起糖包子咬了一大口。


    郭妻问:“好吃吧?”


    周先生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嘴里的包子尽数喷了出来,抖着手翻过水杯倒了一杯水,咕咚一口灌下去,被烫的跳了起来。


    “你抽什么疯?”周妻有些不悦。


    周先生怒气更盛,发脾气道:“你你你……你这做的这什么东西?”


    “糖包子啊。”


    “苦的,咸的,没有半点甜味!糖和盐你都分不清了吗?”


    周妻不解的看看灶台上的糖罐子,没错啊。


    常言道“四十三过眼关”,到了这把岁数眼神不会好到哪里去,西洋糖又不是常见的东西,把糖包子做成盐包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谁能想到南陈家送来的白糖是食盐!


    她捏了一点放进嘴里品尝,“呸”的一声吐出,怒道:“这不是戏弄人吗?”


    周先生怒道:“我这就上门讨个说法去。”


    “有话好好说。”周妻劝道。


    “还怎么好好说。”周先生道:“我这就回了他们,休想让我继续教南陈家的孩子。”


    言罢,拿着“糖罐子”出门去了。


    ……


    赵氏带着丈夫和孙子再三解释,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怎奈那周先生脾气太大,谈话的结果以南陈家的孩子集体失学告终。


    陈琰坐在堂屋里,盯着鞋尖,半晌失语。


    一个是他亲儿,一个是他亲爹,他怕说出什么不好听的,坏了二位祖宗的雅兴。


    陈老爷率先打破尴尬:“凡事都有好的一面,你们看,咱家的糖坊,已经成功制出很纯正的西洋糖了。”


    平安看着那洁白如雪的西洋糖,偷偷把小手伸进罐子里,被赵氏挥手拍开:“不许乱尝东西,当心有毒。”


    陈老爷道:“哪有什么毒啊,我在糖坊跟长工们都尝过了,清甜绵密,绝对是正经西洋糖,说到这儿,你得再批我三百两银子,我说好要赏他们的。”


    赵氏将信将疑,用小匙挖一撮,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放入口中品尝,惊喜道:“果然是西洋糖,你是怎么做到的?”


    “嘿嘿。”陈老爷十分欠扁地说:“保密。”


    “……”


    赵氏今天却没跟他生气:“也对,这白糖的配方,今后是陈家的最高机密。”


    “密不了。”陈老爷喝一口茶水,摆摆手道:“你去糖坊看看就知道了,工艺虽然讲究,却是一层窗户纸,一旦开始大量制造,要不了一两年,其他塘坊都会开始仿制,根本没法保密。”


    赵氏蹙眉。


    “索性造它一万斤,尽快倾销出去,赚一笔块钱。”陈老爷道。


    “那也太可惜了,我倒有个办法。”林月白不假思索道:“保不住工艺,就创招牌。从前我们开糖坊,是倾销给各大商行铺货,没有自己的商号,不如我们成立一个‘陈家糖坊’,多开几个分号,自产自销,抢占先机,这样即便同行仿制,我们也已经深入人心,是第一家制造西洋糖的商号,是最正宗的西洋糖。”


    “我们还要给这糖重新取一个名字,再叫西洋糖肯定不合适了,它洁白如霜,就叫……白霜糖。”


    赵氏眼前一亮。


    陈琰看向妻子的目光充满了骄傲。


    陈老爷搓着手:“虽然我有点听不懂,但是儿媳说得最多,一定很有道理。”


    平安也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娘亲才是无师自通的经商天才,只是从前不努力罢了。


    一条金光闪闪的生财大道就在眼前,全家人都特别高兴。


    ……


    不过第二天,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南陈家的失学儿童快把半条巷子给拆了,每天在巷子里狂奔乱跑,不是乱扔炮仗吓唬行人,就是提着木剑哐哐打架。


    平安连门都不敢出,生怕短手短脚的脆皮本体被那些横冲直撞的堂兄们撞出个好歹。


    赵氏揉着生疼的脑袋,把家里老、中、小三个男人叫到跟前,下了死命令:“旁的事都可以放一放,赶紧去给他们找塾师,把学堂开起来,将这些五脊六兽们统统归笼。”


    三人得令,各自去想办法——陈老爷和陈大爷想办法,平安给他们加油。


    陈老爷在员外圈子里放话,谁家有不要了的塾师匀他一个,束脩优厚,食宿全包。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有个老塾师来应聘,虽是个年过六旬的老童生,但胜在战斗经验丰富,眼下能将熊孩子们约束起来不闹事,于陈家就是最大的恩德。


    赵氏命人将隔壁陈敬时空置的宅子收拾出来,荒草丛生的院落被重新种满花木青竹,在前院抱厦中置了一排书架,几套桌椅,一张大案,一个小家塾就这样办起来。


    陈平继等人没想到这么快又要上学,而且就在家门口,再也没有下雨天水淹巷子逃学的理由了。


    开学第一天,学生家长们带着束脩和六礼,押着熊孩子们来到新家塾,先拜孔子像,再给李老夫子磕头。


    陈老爷带着平安也来观礼,平安穿一身簇新的白色绸面夹袄,带着毛茸茸的棉帽和围脖,像个雪白的汤圆团子,唇红齿白,乖巧可爱。


    李老夫子殷切期待如此乖巧的小孩加入学堂,陈老爷却说:“我们还小呢,暂时不上学。”


    李老夫子心里想,大概是孩子太乖了,家里舍不得让他太早读书。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家塾成立,陈老爷身为一家之长自然要发表讲话,仍是“只要继承祖上遗志,坚持诗书传家,就一定会有奇迹发生”云云。


    待师生们都落了座,朗朗的读书声响起,陈老爷才带着平安回家。


    他觉得自己最近办事越来越漂亮,家里家外都离不开他了。


    赵氏见到祖孙二人,奇怪地问:“你怎么把平安带回来了?索性让他留下旁听,直接开蒙算了。”


    平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老爷也道:“天太冷了,早起上学多辛苦啊,明年开春暖和些再说嘛。”


    赵氏道:“读书还要挑季节吗?”


    陈老爷近来愈发胆肥了,居然回嘴道:“那是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要藏。”


    言罢,拉着平安去糖坊参观长工们制糖,顺便发放赏钱。


    平安掰着指头算:“祖母批了三百两,每个工人发二两,祖父!你倒赚了一百九十多两啊!”


    “你都会这么复杂的算术了?”陈老爷不好意思地笑笑:“研制白霜糖可垫进我不少私房钱,我只是平进平出。”


    平安更不乐意了:“我也垫了!见者有份!”


    陈老爷被他缠的没办法:“好好好,可以分你五两,你一共也没垫多少。”


    平安一想,五两银子还真不少,这才作罢,催他兑现。


    陈老爷只好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银锭,装进他的鲤鱼荷包里。


    平安晃晃沉甸甸的小荷包,满心欢喜,拿出五钱银子去集市上买了一筐山楂、黑枣、山药豆,用小锅熬糖浆,准备自制一批冰糖葫芦分给工人们吃。


    ……


    等待朝廷判决下达的时间里,陈家巷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李老夫子年纪大了,孩子们还是很尊重他的,几乎不在体力上折磨他。


    老夫子为鼓励他们勤勉,对他们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又讲了许多古人勤奋好学的佳话,诸如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刘峻燎麻照读,匡衡凿壁偷光,以印证“天道酬勤”的观点。


    学生们听得十分认真。


    谁料,第二天竟有一半的学生请假。


    陈平继在家等下雪,陈平信上山采蓖麻,陈平义去山里捉萤火虫,陈平松连夜把房间墙壁凿了个大窟窿,被他爹揍的起不来床。


    甚好甚好,李老夫子不到三天就辞了馆。


    第33章 第 33 章 塾师难求


    李老先生走后, 赵氏的脸上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陈老爷依旧说着他的的口头禅:“凡事要往好处去想……”


    赵氏静静地看着他,后者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只好拍拍陈琰的肩膀:“儿啊, 交给你了。”


    言罢,领着孙子跑出去避避风头。


    陈琰能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从落榜的同窗之中打听,与他交好的同窗大多是成绩相对优异的廪生, 只要没有正式职业,每月可食廪米六斗,一旦开始从事别业,朝廷便默认可以自食其力,不会再用廪米供他继续读书。


    家境贫寒者很需要这六斗廪米,最多做些代写书信的杂活补贴家用, 而家境富裕者根本不会去做教书匠,挣那每月一二两银钱去浪费时间消磨精力。


    这就是塾师难求的原因。


    赵氏每日被巷子里的熊孩子们吵的头疼不易,开出了绝对扰乱市场的三两银钱的价格, 这才让陈琰找到一个家境贫寒的同窗——小张先生。


    小张从前也是小康之家, 家里开南货店, 去年祖父过世, 父亲接手了家中生意。父亲是个读书不太好的书呆子, 既考不上科举, 又做不了生意, 不到一年就弄的青黄不接, 还欠下了大量外债。


    家里遣散了下人, 眼看就要卖房卖地,为了继续学业,小张只好出来寻找营生, 毕竟每月三两的诱惑实在很大。


    可来到陈家的第一天,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一分钱是好赚的。


    这些熊孩子们很会见人下菜碟,小张先生年轻,扛折腾,所以没有老李夫子那么好的待遇。


    他被难缠的学生们泼了一身墨汁,为了三两银子决定咽下这口气,回隔壁住处换下一身新的衣袍,正盘算着要严厉的训斥责罚他们,重新回到学堂,又被座椅垫子里面的蒺藜刺扎了屁股。


    小张先生连三天都没能坚持下来,就来跟东家太太商量辞馆。


    可巧,这天陈老爷陪赵氏去寺庙上香,只有陈琰和林月白在家。


    外头飘着雪花,屋里点着暖炉。


    偌大的堂屋里,林月白耐心给平安和阿蛮讲《三字经》里的典故,两人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拓展到小说话本儿里的情节。


    小张先生心里苦,原来这家不是没有正常孩子。


    他道明来意,陈琰听得一阵阵心惊,心知再挽留下去就是作孽,便封了三两银子作为补偿。


    小张先生道谢准备离开,忽然被林月白叫住:“张先生家中是做南货生意的?”


    “是。”他有些惭愧道:“店铺开在南施街,只可惜生意大不如前。”


    “怎会这样呢?”林月白问:“南施街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几个街道啊。”


    “家父不善经营。”张先生道。子不言父过,他实在有口难言。


    张父一心向学,读了半辈子书还是个童生,却染上不少读书人的酸气,心高气傲,瞧不起昔日为店铺提供南货的商贩,嘴上也经常出言讽刺,走南闯北的商贩都是人精,收拾一个书生简直易如反掌,他们在契书上做文章摆了他一道,使张家亏了一大笔钱。


    这还不算,盛安县的大小商贩合起伙来,只将不新鲜的果品和海味、低劣的腊肉和腌货、难吃的甜品和茶食供应给他们家,不出半个月,张家南货铺的生意就黄了。


    张父日日酗酒,怨天尤人,大骂无商不奸,早已成了附近街坊的笑柄。


    林月白其实早就打听过了,明知故问道:“事已至此,张先生打算怎么办?”


    张先生摇头道:“我打算中断学业,先将家里的生意接过一些,勉力维持吧。”


    林月白笑道:“恕我妇道人家直言,你家既已与全城的商贩交恶,再维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将铺子盘给我家,一来可以获一笔现银还债度日,二来,我家愿聘请先生来做账房,仍是每月三两,只要将分内之事做好,闲暇时仍可以继续读书科举,您看如何?”


    张先生沉默良久。


    “先生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对您来说已经是一举两得的最佳选择了,不过变卖商铺毕竟是大事,先生不妨回家与令尊令堂商议一二。”


    “好!”张先生像是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我回去会力劝家父,”


    陈琰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昔日的同窗,连店带人打包卖给了他的妻子……


    完成了今日的读书任务,阿蛮要帮阿娘做褥子,平安就跑到祖父祖母院子里玩。


    陈老爷夫妇已经回来了,但因陈老爷交代过,如果下了雪不要急着去扫,平安要玩雪,所以主院薄薄一层积雪是最完整的。


    平安用小树枝在地上涂鸦,然后躺在地上,摆动四肢,在雪地里画出一个大蝴蝶。


    夫妇俩被逗得前仰后合,赵氏见他疯够了,才将他拽起了,用掸子掸去他身上的雪。


    院墙隔壁鸦雀扑棱棱乱飞,有砸东西的声音,接着传来阵阵哭声。


    檐下的八哥受了惊吓,骂骂咧咧地学舌:“小兔崽砸,就知道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小八,你又学骂人了!”平安道:“要做一只优雅的鸟哦。”


    可是邻居打孩子这种大热闹怎么少的了他呢,随即攀到秋千上,荡起来往隔壁院子张望,惊得丫鬟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护他。


    赵氏都已经习惯了:“准是二叔家的两个皮小子,把先生气跑了,正挨揍呢。”


    陈老爷抬起头大概算了算:“咱南陈家的学堂才办了不到七天,气跑了两个先生,已经出名了吧。”


    赵氏道:“月白刚刚跟我说了,你那些个好侄子,把墨汁搁在虚掩着的门顶,往坐垫下面放蒺藜,椅子锯成三条腿,张先生不小心打个瞌睡,又被抹了一脸锅底灰。”


    “嘶——”陈老爷沉吟道:“那得换个聪明些的先生啊。”


    赵氏随手摸了个茶菓子扔过去:“你成心的是吧?”


    陈老爷接住菓子,笑呵呵的塞进嘴里。


    平安又想到了《奸臣录》中的记载,老爹的第一条罪名就是“纵容族亲为患一方”,这里的族亲有北陈家的陈平业、陈平德兄弟,也有南陈家的一干从犯,其中也包括隔壁那两个熊孩子堂兄。


    所以陈家最后的结局,也不全是老爹一个人的锅,祸患是早就埋下的,从芯子里便开始腐坏的:族人失和,兄弟反目,丈夫杀妻,为老的不尊,为幼的不敬,该考功名的做纨绔,该混官场的当奸臣……


    万物皆有因果,当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这样看来,即便成功阻止老爹科举,这样的家族依然不会存续太久,小叔公陈敬时一定是看透了这一切,才选择分家离开。


    可陈老爷作为一家之长,不可能像小叔公那样潇洒地撂挑子离开,所以眼下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值得庆祝的是,陈平业、陈平德兄弟已被提前铲除,虽然圣旨还没下达,但这两人肯定是废了,也算提前为民除害,剩下的那些又蠢又熊的堂兄弟们,一定要想办法收拾服帖才行。


    他皱眉叹气,到哪里给他们找一个厉害点的先生呢?


    隔壁的哭声时断时续,陈老爷犹豫着问:“你说要不要去劝劝?还是孩子。”


    陈老爷这种老好人,最擅长说的就是四字短语,大喜日子来都来了都不容易还是孩子……总之是遇事不决和稀泥,能过一天算一天。


    “劝什么,雷声大雨点小,准是哭给咱们听的,你等着吧,不一会儿就登门找你商量寻找新先生的事。”赵氏道。


    陈老爷叹气道:“还去哪里找,整个盛安县就没有几个赋闲的秀才童生,总不能让阿琰去教书吧?”


    赵氏看着他不说话。


    “想得美!”陈老爷道:“我们阿琰,那可是做宰相的料,哪怕今后放弃举业,也不可能给他们带孩子去!”


    平安撇撇嘴,虽说当父母的都有滤镜吧,还真让祖父蒙对了。


    他听着祖母有来有回的拌嘴,弱弱地举起手:“我有一个很好的人选。”


    “你?”赵氏忍笑问道:“你说说看?”


    “小叔公。”平安道。


    夫妻俩对视一眼,实在没忍住,嗤嗤嗤地笑出了声。


    平安郁闷:“笑什么啊,我是认真的。”


    “你小叔公……哈哈哈哈哈……”陈老爷笑的上不来气,缓了好半晌,才直起腰来对他说:“你小叔公少时,比他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东西。”


    “啊?”平安惊讶。


    又听祖父道:“他才是真正的逆子,逆了很多年,到二十好几才开始发奋用功,刚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被开除了学籍……不过他的确很有天赋,能有今天,全靠老天爷追着喂饭。”


    “诶呀!”平安一拍手:“让逆子对付逆子,不是正好吗?”


    以毒攻毒。


    夫妇俩对视一眼,大逆子教小逆子,想想那个场景,都不禁发怵。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第34章 第 34 章 人贩子抢小孩儿啦!……


    平安觉得最合适的人选, 就这样被祖父母无情否决,他不高兴的踢飞一块石头,小孩子真是没有发言权!


    看着祖父和老爹继续找塾师, 南陈家的失学儿童们继续在巷子里闲逛,平安只好把他的“新闻中心”挪到了桥头上,图个清净。


    这天难得天气好,曹妈妈一早就出了门, 由阿祥陪着去县衙办事。


    平安叫上阿蛮小福芦,去桥头石阶上坐着翻花绳,等着婶婶叔婆们在此集合,听她们继续蛐蛐北陈家。


    阿蛮很正式地对小福芦说:“从今天起,咱们家就是女户了。”


    小福芦天真地问:“什么是女户?”


    “一户之主是女人的就叫女户。”阿蛮道。


    小福芦点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跟平安年龄相仿,言行举止却总显得木讷。


    “弟弟,你平日要多说几句话, 别总像个小哑巴。”阿蛮道:“你看安哥儿, 叽叽喳喳的, 多热闹。”


    “你这是在夸人吗?”平安白她一眼。


    “陈平安。”有人喊了他一声。


    平安回头, 是陈平继带着两个弟弟朝他走来。


    “听说你们又把先生气走了?”平安皱眉的样子像极了陈琰, 倒让害怕陈琰的陈平继一愣。


    “明明是他自己不够聪明。”陈平继道:“少废话, 听说你舅舅给你弄了只好蛐蛐儿。你把它拿出来, 我用鹦哥儿跟你换。”陈平继道。


    平安道:“听说你娘给你添了个弟弟, 你把他抱出来, 我用蛐蛐儿跟你换。”


    平安本是故意气他的,谁知这夯货一溜烟跑回家去,一刻钟后, 果真抱着个尚在襁褓的娃娃跑出来。


    平安都无语了,他觉得自己偷东西的本领够强了,这货居然敢偷孩子。


    “风大,快把他抱回去!”平安急坏了,这可是医疗条件落后的古代,这么大的娃娃一不留神可就嘎了。


    “你怎么耍无赖呢?快把蛐蛐儿拿出来。”陈平继不依不饶。


    平安道:“你数十个数,我就去拿。”


    “别想耍花招。”陈平继瞪他一眼:“一,二……”


    刚数到九,二叔公家便跑出来两个慌了手脚的婆子,哭天喊地骂骂咧咧的,朝着陈平继冲上来,一阵风似的将小婴儿抢了回去。


    平安忍着笑摊摊手,不出意外的话,这货回家又要挨揍了。


    正要奚落几句,却见陈平继看向他的身后,平安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却见一个身穿宽大短衫的瘦高汉子和一个衣裙紧绷的矮胖的妇人,身后带跟着个精壮魁梧的汉子,正拉着小福芦说话。


    阿蛮扯住小福芦的胳膊,一脸戒备的看着他们。


    “阿蛮你是女娃,自随你娘改嫁去,小福芦是赵家的男丁,当然要留在赵家。”矮胖妇人挥手去拍阿蛮的胳膊:“快撒手!”


    阿蛮紧紧抓着弟弟不肯松手:“留在赵家做什么,被你们当猪狗一样使唤?”


    矮胖妇人刚要开骂,就被瘦高汉子拉住,扮好人道:“阿蛮,你们在这大宅子里当下人,就不是任人使唤了?老话说了,金窝银窝不如狗窝,人还是在自己家里过得舒坦。”


    “你胡说,他们不是下人,是我的好朋友!”平安撂下陈平继,转身去帮阿蛮吵架。


    瘦高汉子上下打量着平安,笑道:“阔人家的少爷讲话就是体面,遇到这样的主家,是他们的福气。可是少爷,小福芦是我大哥的血脉,是赵家的男丁,他得回自己的家。”


    言罢,身后的壮汉也凑上来。


    “什么自己的家,我娘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家。”阿蛮道。


    “你多余跟他们啰嗦!”矮胖妇人撸起袖子,猛地用力将小福芦扛在肩头,撒腿就跑。


    伯母动作太粗暴,阿蛮怕将小福芦的胳膊拽脱臼,只好松手,又用力抱住了她的腿。


    后头的壮汉也露出凶相,上前撕扯阿蛮:“养不熟的白眼狼,走开!”


    平安扑上去,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壮汉“嗷”的一声痛呼,将他甩开两三步远。


    平安摔得眼冒金星,半晌爬不起来。


    夫妇俩想扛着小福芦逃跑,被阿蛮死死拖住。忽见一个男孩拎着砖头冲上来,一砖拍在壮汉的脑袋上。鲜血沿着额角灌进耳朵,壮汉被打懵了,踉跄几步摔在墙根。


    是陈平继。


    只见他扔下砖头一跃而起,将矮胖妇人扑倒在地,妇人尖叫一声,小福芦也摔在地上,轱辘辘滚了好远,哭的声嘶力竭。


    陈平信也冲上来帮忙,再次将矮胖妇人扑倒。


    阿蛮朝平安跑去。


    “我没事,看看小福芦,先别碰他。”平安摔得到处都疼,担心自己摔伤骨头,怕造成二次伤害,拒绝了阿蛮搀扶。


    “好!”阿蛮又转身去看弟弟。


    陈平继重新捡起板砖,直冲瘦高汉子的面门扔过去,但听“嗷”的一声,鲜血从鼻子里汩汩流出,又被糊了一脸。


    陈平继冷笑:“敢来我家抢人打人,先过你爷爷这关!”


    说罢举起拳头,与那满脸是血的瘦高汉子厮打在一起。


    平安这时才缓过劲来,从地上爬起,扯着嗓子喊:“人贩子抢小孩儿啦!”


    听到打斗声和孩子的哭声,族人们闻声赶来查探情况。


    “嘿,果真有人贩子!”


    “天杀的狗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敢抢孩子?!”


    “老七家的,帮忙取一截麻绳来。”


    “捆起来送官!”


    ……


    人们一阵忙乱,将夫妇俩捆了个结实,捆人的青年还趁机给他们一人来了几脚。


    “冤枉啊冤枉啊。”瘦高汉子脑袋开了花,满脸是血,扯着嗓子喊道:“我是这孩子的亲大伯,两个孩子被他娘接来小住几日,我来接他们回家的。”


    矮胖妇人也道:“是啊是啊,孩子再粘着娘,也得回家不是,不能总给主家添麻烦呀。”


    众人的怒火稍稍平息:“安哥儿,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平安道:“才不是,他们待阿蛮小福芦不好,不给饭吃,让干活很多活,曹阿嬷不得已才把他们带走的,现在他们听说阿嬷要分家,就直接来抢人。”


    阿蛮也道:“他们来抢我弟弟,是想贪下我爹的房子,还想让我娘继续往家里送钱。”


    族人们闻言大怒,七嘴八舌地唾弃他们。


    陈家人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却有一个共通点,对孩子极好,溺爱孩子酿成大祸,归根结底是因为心软,此时也见不得别的孩子受虐待。


    陈琰和林月白闻讯赶来,拉着平安看了一圈,又去看阿蛮和小福芦,三个孩子身上滚满了灰土,好在天冷换上了夹袄,都没有明显受伤。


    “送官。”陈琰道。


    族人们赞成的一声高呼,十几个男丁自发的便压着两夫妇并一个来帮忙的汉子,一起去了衙门。


    平安拍拍身上的土,对陈平继道:“谢谢你。”


    陈平继不屑道:“屁大点事。”


    “你可真猛啊。”平安又道。


    这话可比谢谢他更让他受用,陈平继得意地说:“你真当我打不过北陈家那些菜鸡?我那日留手了而已。”


    平安笑道:“黑将军不能给你,我们已经有感情了,以后我舅舅再弄来好蛐蛐儿,可以送你一只。”


    “行吧。”陈平继道:“到时候我再把我弟弟偷出来送给你。”


    平安:……


    他努力朝他挤眉弄眼。


    “你眼睛怎么了?”陈平继问。


    “你娘,你娘。”平安低声道。


    “我娘又怎么了?”


    陈平继话音刚落,就被什么东西用力揪住了耳朵。


    “陈平继,你皮痒了是吧,弟弟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你敢偷出来送人?!”妇人怒道。


    平安很有礼貌地唤了一声:“堂伯母,堂哥跟我开玩笑呢,他刚刚还帮我打了人贩子。”


    “平安乖。”堂伯母朝平安笑笑,又瞬息变脸,扯着陈平继的耳朵怒吼:“回家!”


    陈平继灰溜溜地被他娘拎走,平安也要哄自己的娘了。


    阿蛮对林月白详细复述了前因后果,林月白听说平安狠狠摔了一下,吓得脸都白了。


    平安拉着娘亲的手晃晃:“娘,咱们也回家吃饭吧,刘婆婆今天做炙羊肉,我都闻见香啦!”


    陈琰也道:“回去再说吧。”


    回到家里,平安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万幸没摔到头和骨头,只有手肘和膝盖处一片红。


    “动一动,疼不疼?”林月白让他活动胳膊。


    “真不疼。”平安将手臂举起又放下,还蹦跳着转了个圈,见娘亲眼眶都红了,忙是安慰道:“娘,别担心,我以后好好跟九环姐姐学功夫,保护爹娘。”


    林月白将他搂在怀里半晌,好一顿心疼。


    ……


    炙羊肉端上食桌,滋滋的冒着焦香。


    全家人一边吃烤肉,一边听陈寿汇报县衙的情况。


    “赵家人刚被人送到县衙,就与曹妈妈碰头了,两厢对峙,争得面红耳赤,王典史命人打了那他们一顿板子,责令他们不许再来陈家滋事。”


    “哈哈,活该!”平安道。


    “这次亏得平继和平信哥俩。”赵氏道:“玉官儿,你爹那里有两块好墨,他留着也没用,一会给他们送去。”


    陈琰应着。


    “我就说嘛,多跟堂兄弟亲近一下,没坏处。”陈老爷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有智慧了,一定是大器晚成的前兆。


    平安倒没什么事,入夜时分,小福芦却发起烧来,脸上还起了三四个小水泡。


    林月白直到天亮才知道,听说还没退烧,忙命人请郎中,竟是发水痘了!


    平安听说小福芦病了,总是凑到耳房门口看,曹妈妈急忙将他赶出耳房:“安哥儿乖啊,小福芦出痘了!离他远点,当心过了病气。”


    林月白也说:“郎中说没有大碍,痘发出来就好了,你先去祖父祖母那里住几天。”


    又命人点一个火盆进来,将耳房烘的暖融融的。


    平安担心地看了小福芦一眼,心里庆幸,幸亏阿蛮姐弟没有被又蠢又坏的大伯和伯母掳走,即便告到县衙,打赢官司要回孩子,也免不了中间受罪。


    水痘在这时代可大可小,精心照料不会有生命危险,可如果病在赵家,兴许就真的没命了,赵家人是不会为小福芦请郎中买药的。


    这回确实多亏了陈平继。


    平安心想:这堂兄认下了!一定要帮他找一个好先生。


    第35章 第 35 章 满大街抓塾师


    怕水痘传染平安, 曹妈妈带着小福芦,搬进家里空置着的西小院,林月白命人备足炭火, 每日送入汤药和一日三餐,让小福芦安心养病。


    次日,娘亲带他来到南施街,这里是盛安县的CBD, 有着全县最大的酒楼、当铺、商行和书店。


    他们是来考察铺子的,好地段的商铺有价无市,所以林月白一心想要拿下张家商号,作为白霜糖的总店。


    一路上,平安边走边对娘亲提议:“娘,我知道有一种硬糖, 五颜六色,每一种颜色代表一种水果味。加上一根木棍,就是棒棒糖。”


    “是么。”


    “我还知道一种软糖, 加了牛乳, 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奶香!”


    “哇。”


    “我还知道一种酥糖, 很酥脆, 是桂花芝麻花生味。”


    林月白只当小孩子天马行空, 笑呵呵地回应着。


    张家南货店开在南施街最显眼的地段, 生意却不止一个惨淡可以形容, 繁华的街道摩肩接踵, 冷清的店面门可罗雀, 走进去看,只有一个中年书生在银柜后面睡得正酣,呼噜震天, 满室酒气。


    林月白被熏得皱眉,也没有叫醒他的意思,只带着平安在店铺里梭巡,这间铺子是前店后院的结构,铺面很大,格局方正,后门出去是个四水归堂的小院子,三面都是白墙黑瓦的小楼,可以住人和仓储,只是明显疏于打理,有些破败。


    再看那干瘪的瑶柱、发黑的腊肉、变色的茶果,林月白直摇头。


    怎么能把好好一间铺子经营成这样呢?


    平安已经一本正经地规划起来:“娘,既然是糖坊,不该只有白霜糖,还应该加工成各种各样的糖果。这里放硬糖、酥糖,这里放奶糖、桂花糖,这里放冰糖,姜红糖,这里放糕点、蜜饯,这里雇一个老师傅,专门做冰糖葫芦和棉花糖。”


    “什么是棉花糖?”林月白问。


    “就是一种又像云朵又像棉花的糖。”


    林月白啼笑皆非,小孩子想象力就是丰富,哪有像云朵和棉花的糖?


    “这么喜欢这间铺子?”林月白问。


    “非常喜欢!”平安很大声地说。


    林月白揉揉差点被震坏的耳朵:“知道了,明日就约小张先生来立契。”


    平安兴奋极了,有种过家家开糖果零食铺的感觉。


    于是第二天,他特地穿了一身新夹袄,对着镜子照照:“娘,给我也做一件直裰吧,我没有正式场合穿的衣裳。”


    曹妈妈笑道:“小孩子哪有穿长衫的,不怕踩到衣摆摔跤?”


    “像我爹那样提着走。”说着,他学老爹的样子,提着衣摆来回走,活灵活现的,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快走吧,今天事情多。”林月白牵着他来到前院,带着家中一个掌柜再次来到南施街。


    掌柜姓贺,瘦高个子,面白无须,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在陈家有些年头了,是林月□□挑细选出来接手家里的白霜糖生意的。


    想是因为今天有正事要谈,银柜后面的中年书生没有喝酒,正歪靠在墙上看书。


    平安垫着脚看看,对林月白道:“娘,他也在看《大学演义》。”


    书生从书中抬起头来,瞪着两只大而无神的肿眼泡看谁在说话——没看到。


    平安还没有银柜高。


    他站起来,躬下腰,才看到一个举着冰糖山药豆的小娃娃在朝他笑。


    好可爱的孩子啊!


    “你小小年纪,竟知道《大学衍义》?”中年书生问。


    平安点点头:“尧曲,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


    书生肃然起敬:“竟还是个小神童!”


    平安摆摆手:“别冤枉我,我可不是神童,我爹说当神童可累了!”


    中年书生摇头道:“真是目光短浅。”


    林月白掩口轻咳,道明来意。


    “哦,你们就是与我儿约好,来收铺子的商贾啊?”书生问道。


    “是啊。”林月白道。


    书生看向平安,捻须摇头感叹:“好好一个神童,托生在商贾之家,必定是泯然众人矣~~”


    母子俩对视一眼,都十分确定,这就是小张他爹,老张。


    贺掌柜正欲说些什么替主家挽回颜面。


    却听平安脆生生地说:“娘,小张先生说的没错,这老张先生是挺欠揍的哈。”


    老张先生又一瞪眼:“诶!小小年纪竟然口出狂悖之言,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


    “我们众不众人啊,不劳您操心。”林月白正色道:“快将掌柜和账房请出来,赶紧交割吧,晚了无法去县衙备案。”


    “掌柜和账房都是在下。”老张先生道。


    林月白环视四下,惊讶道:“偌大一间铺子,只有你一个人操持?”


    平安道:“娘,这不是明摆着嘛,赶赶苍蝇,捉捉老鼠,足够了。”


    “你……”老张被他噎了一下:“商人重利,果不其然,小孩子如此没有教养。”


    平安反唇相讥:“我爹说了,对没礼貌的人不需要有教养。”


    老张一张方脸迅速红温。


    “父亲。”一个年轻书生从门外进来。


    原来是小张先生,他朝林月白行礼,林月白也微福了福身子。


    老张吃了瘪,气鼓鼓地对小张道:“你来的正好,怎么能将祖业卖给这样的人家?”


    小张小声道:“什么人家,她丈夫可是一省解元。”


    “啊?”老张整个人都瘪了下去。


    平安看着就觉得好笑,他扬起小脸,攥起拳头:“大叔,商人家也能出解元,要加油哦。”


    老张又鼓了起来,像河豚一样变化自由。


    小张先生忙转移话题,谈起正事。


    商行的账目乱得一塌糊涂,还不上的欠条,收不回的外债,贺掌柜和小张先生光是理顺这些账目就花了小半天功夫。


    林月白坐在一旁盯着账,平安爬到银柜上坐着,与老张先生对峙。


    “你这小儿好生无礼,怎么坐在人家银柜上?”


    “这以后是我家的银柜了,谁让你不珍惜。”平安说着,还晃晃脚。


    “我本就不屑经商,何足惜哉。”老张给了他一记白眼。


    “你祖上做生意供你读书,你却瞧不起商人,实在是数……”平安回头问林月白:“娘,数什么来着?”


    “数典忘祖。”林月白道。


    “对!数典忘祖!”


    “你懂什么,经商不过是权宜之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去读书,你连大米都没得吃,也不用穿过冬的衣裳,更买不到纸笔,最后得去森林里当猴子。”


    老张先生没读过《进化论》,不明白为什么是当猴子而不是当野兔,只知道再跟这孩子纠缠下去会得心疾。


    平安觉得这老头儿实在太迂腐了,这么迂腐的人……很适合去陈家巷当先生啊!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对张先生说:“大叔,其实你并没有错,都是别人坑你的,欺负你不懂做生意。”


    老张先生一脸莫名其妙。


    “但是你一直读书,也是家里的拖累,不如来陈家巷当塾师,每月有三两银子哦~”


    老张先生一愣,看向林月白,后者只朝平安笑了笑,便又去看账本了。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心动。


    他也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可他实在不善经商,从前家里殷实,他只读书不参与生产,从没想过赚钱有这么难,束脩三两,在塾师行当里实在算是高薪了。


    况且教书育人,教学相长,总比整天与奸猾商贩之辈打交道要好得多,孔夫子坐拥弟子三千,最终成为了至圣先师,足见教书是一场盛大的修行!


    可看着银柜上的嚣张小孩,他又有些犹豫,这孩子才四五岁,就这么难对付了,他的兄弟们得是什么样?难怪儿子坚持不到三天就辞馆回家了。


    平安又道:“大叔,你不会是不敢去吧?”


    老张先生两眼一瞪:“这有何不敢?”


    有道是有教无类,真正的强者不会抱怨生源质量。


    平安心里暗笑,娘亲教的“损友三招”可真好用啊,先认同对方让他放下提防,再抛出诱饵让他放弃本业,最后一招激将法直接打包带走。


    “什么时候立契?”平安反问。


    “现在就可以立契,只是你说了算吗?”老张先生问。


    平安问娘亲:“娘,我说了算吗?”


    林月白笑道:“算,只是没带契书。”


    “我现写就是了。”老张先生说着,铺纸研墨,拟好了一份契书。


    平安观察了一下,字还挺好看的,文采也流畅,教陈平继几个足够了,本来要求也不高,能约束他们别闯祸就行。


    “娘,来画押~”平安道:“老张先生也是咱家的人啦~”


    老张先生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另一边,林月白与小张先生也交割完毕,签好了过户文契,由贺掌柜和小张先生一起,去县衙备案,并要做东请客,打点好县衙上下的官吏,尽快拿到执照文书,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在盛安县立业,黑白两道都要打点妥当。


    执照上不能体现近亲的名字,要找一个可靠的族人做名义上的东家,以免影响陈琰的仕途。


    收完铺子还要装潢、雇员、铺货,大约要等到年后才能开业。


    她暗自庆幸丈夫如今有了功名。毕竟白霜糖生意利润实在太高,很容易惹人眼红,寻常百姓家根本接不住这泼天富贵,甚至有可能招来灾祸。家里有举人,且是解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举人随时有可能考上进士,跻身士大夫阶层,只要他们做的是正经生意,不违法乱纪,就没有人敢恶意骚扰。


    老张先生此时已经瞠目结舌,难怪他将家产败了个干净,做生意的门道也太多了。


    他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签个卖身契……呸,是塾师的聘书,聘期两年,束脩三两,包食宿。


    ……


    回到家里,陈琰看着一式两份的契约有些发懵:“虽说咱家急需塾师,可你们这样满大街地抓,未免也太草率了。”


    “我觉得我儿此举颇有些道理。”林月白道:“这位张先生虽然不太聪明,但是他迂腐啊,正好跟这些孩子们中和一下。”


    “……”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就只能看张先生的表现了。


    第36章 第 36 章 听平安的,以毒攻毒!……


    半个月内, 孩子们拜了三次师,早都拜腻了,极其敷衍地完成所有礼仪, 分别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陈琰不放心,坐在院子里听了半日,出乎他的预料,张先生教学居然很有章法。


    他上午给进度不同的学生单独指导, 下午统一讲经学,给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听,蒙学的孩子也可作为熏陶,虽然并不精深,也没有独到的见解,但对于这个阶段的孩子, 完全够用了。


    照说这个年代,殷实人家的私塾,多是以培养学生考取功名为目的, 就像北陈家的周先生, 对那些冥顽不灵的学生几乎放任不管, 只要别在他的课堂上捣乱, 逃学请假一概不理, 只着重培养那些聪慧懂事的学生, 这也是导致陈平继等人更加顽劣的原因之一。


    老张先生则不然, 他坚持秉承“有教无类”的原则, 要求所有学生, 除了生病和家里的婚丧大事以外,概不许请假。


    前些天经过平安的一顿抢白,他如醍醐灌顶好。


    以他本人为例, 不适合读书科举的年轻人真的太多了,读书需要天赋,经商也需要,可没有天赋的人却占据了大多数,难道都要躺在家里靠祖业养活?


    “读书不但能科举,还能开智,读过书的人不至于昏聩无理,做出毁家灭族之事。再者能写会算,也可以让不考科举的年轻人好好打理家业,莫要走我的老路。”


    赵氏听其言而观其行,险些感动地落下泪来,她的孙儿果真是“兴家之子”,大街上都能捡回一个这么好的先生来。


    总而言之,陈家找到了合适的先生,老张先生也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


    南陈家的孩子们比较尊老,看在他人到中年,不会在体力上折磨他,依旧是老套路,变着花样请假逃学。


    张先生又是个很固执的人,这种固执体现在工作岗位上,就显得极为负责。谁敢逃学,他可以扔下所有学生,满巷子找,直到抓回来为止。


    这天平安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正揣着手手跟几个婶子聊八卦呢,就见陈平继从巷头跑到巷尾,老张先生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平安!”陈平继也看到了平安,怒气冲冲地朝他冲过来,大有一种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的架势。


    平安拔腿就跑。


    可他人小腿短,没跑出几步就被捉到了。


    陈平继抓着他的肩膀一顿猛摇:“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哪里得罪你了?找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来折磨我?!”


    平安差点被摇吐了,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平继哥,人和人是相互的,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哇!”


    陈平继咬牙切齿:“谢谢你!”


    好在老张先生匆匆赶来,擦着额头的汗,吐了几口白气,殷殷劝道:“陈平继,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读书贵在坚持,重在积累,最忌一曝十寒,快跟我回学堂吧。”


    说着,他将陈平继从平安身上抠下来,连拖带拽的回学堂去了。


    “陈平安,我跟你没完!!”陈平继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


    可是陈平继抓回去,其他孩子又跑了,老张先生只好挨家挨户的“家访”,反反复复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的父母,要重视孩子们的学业,积极配合教学工作,“家塾联合”,把学生的人品和成绩提高上去……


    南陈家几乎所有人,都被他的职业精神所感动,每天将孩子们“押送”到学堂,反复叮嘱他们好好读书,别给老张先生添麻烦,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可是送到学堂又如何,这些长期放羊的孩子根本坐不住,安分不了几天就乱跑,老张先生只好再来新一轮的“家访”。


    寒冬腊月里,老张先生奔波在家塾之间,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希望把孩子们拉回正道,经常被折腾出一身热汗,又一头扎进刺骨的寒风。


    半个月后,他终于……病倒了。


    赵氏和陈老爷带着礼物、现银以及深深的歉意,亲自去张家探病,老张先生得了很重的伤寒,沉沉咳嗽,高烧不退。


    即便如此,老张先生固执依旧:“扶我起来,我还能教!”


    小张却不得不将他按回床榻上,还教,命都要搭进去了。


    赵氏哪敢让他这样回陈家巷教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作孽吗?


    于是同他商量道:“张先生,您先安心养病一段时日,容我们回去再想想办法,把这些离经叛道的孩子们捋捋明白,到时在请您回去,您看如何?”


    老张先生点点头,反复叮嘱:“一定要让他们读书明理,不能放弃啊!”


    回去的路上,赵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车壁,吓了陈老爷一跳。


    “就听平安的,以毒攻毒!”赵氏道。


    陈老爷张口结舌:“什……什么?”


    ……


    这天晚饭时,全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开家庭会议,主要商议两件事:


    第一是陈琰春闱。


    陈老爷和赵氏倾向于放弃,林月白表示中立,平安因为前科过多被剥夺投票资格,最终以多胜少,决定让陈琰暂避锋芒,下一科再考,毕竟今年新皇登基,后年极有可能加开恩科,不必再等三年。


    第二是请陈敬时回来教书。


    正好小寒要到了,盛安有小寒团聚吃糯米饭、喝羊肉汤的习俗,陈老爷便让陈琰去瓷坊街,请陈敬时回来聚一聚,顺便提出让他回来教书的事。


    陈琰直白地说:“请过好几回了,他不想回来,他说一回到陈家巷喘气都费劲。”


    陈老爷喘了一大口气:“喘气有什么费劲?”


    赵氏也道:“你去都不去,又怎知人家不来?明天就去,你们夫妻一起去。”


    陈琰敷衍地应着,对平安道:“明天你带着阿蛮、小福芦一起去,把你小叔公请回来。”


    平安正埋头吃饭呢,闻言抬起头:“为什么让我去?”


    陈琰毫不掩饰地说:“天太冷了,我不想出门。”


    平安无奈道:“爹,也没必要对小孩儿这么诚实。”


    ……


    最终还是平安带着两个小伙伴去了瓷坊街,江南一带冬季湿冷,平安裹得像个大毛球,揣着小手直嘟囔:“大懒使小懒,小懒干瞪眼。”


    阿蛮却很喜欢出门,她好像不怕冷似的,曹妈妈明明给她缝制了厚厚的棉袄,她非要穿薄袄在外头乱跑,且从不见她生病着凉。


    平安把自己缩成一团:“阿蛮,咱俩像两个季节的人。”


    阿蛮笑嘻嘻地说:“你也太弱了,每天早上起来跟我们一起练功吧。”


    平安断然拒绝:“不可能,起不了一点。”


    陈敬时还是很喜欢这几个孩子的,尤其是他的小侄孙陈平安,孩子们热情相邀,连拉带拽,他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回来了。


    两年未踏足陈家巷,多少有些恍惚,可看着热情过了头的兄嫂,又觉得好像是一场“鸿门宴”。


    果然,酒酣耳热之际,赵氏和陈老爷趁机提出,已经把他旧宅子的抱厦改成了小私塾,供家里的十几个孩子读书,希望才高八斗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陈敬时小兄弟可以回到陈家巷教书。


    陈敬时早就不是那个酒劲上头就随便许人要求的单纯青年了,闻言翻他一记白眼:“绝不可能。”


    他连孩子都不想生,居然想让他回来带孩子,带那么多逆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只是过度一段时间,让孩子们改邪归正即可,毕竟这事儿你熟。”陈老爷道。


    陈敬时翻个白眼:“污蔑,我可从没邪过。”


    陈老爷掰着指头数:“那是谁拿臭鳜鱼、臭豆腐、臭鸭蛋、霉苋菜梗……腌成一缸,搬到学堂里摔碎,害的学堂整整一个月进不去人?”


    陈敬时:……


    “是谁往塾师的鼻烟壶里放芥末,辣的人家睁不开眼,跑去脸盆架上洗脸,盆里的水还被换成了墨汁?”


    陈敬时:……


    “又是谁从街上捡了一把没人要的锁,一大早将塾师锁在屋里,带着同窗在学堂院子里疯了一天,要不是夜深人静路过的更夫听见呼救声,就把人家饿死了。”


    陈敬时破防,陈敬时撂筷子,陈敬时起身走人,连一句告辞都欠奉。


    赵氏对着满桌狼藉的杯盘,嫌弃的瞥一眼陈老爷:“早给你使眼色让你不要说了,求人办事还揭人短。”


    陈老爷道:“这叫短啊?我一直以为他挺骄傲的。”


    赵氏摇头道:“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诶呀,真让人头疼。”陈老爷再次看向陈琰:“儿啊……”


    陈琰忙道:“别叫我,我这回真没办法。”


    ……


    一家三口回到东院,陈琰看书,林月白坐在镜子前卸妆,平安像个猴子一样在屋里爬上爬下,爬上娘亲的梳妆台。


    “娘,你很久没给我念《三侠平妖传》了。”平安道。


    说起这个,林月白就气。


    《三侠平妖传》更新到第六回,这个月突然停售了,无良的书商祝他们早日破产!


    平安和老爹对视一眼,小叔公一定又卡文了。


    这时代的作者真幸福,断更也有书商背黑锅。不过他们十分默契地选择继续对娘亲隐瞒,毕竟作为忠实书粉,谁也不希望最喜欢的作者是自己丈夫的亲叔叔……


    平安眸光一转,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断更的作者最怕什么,当然是催更啦。


    他神秘一笑,被陈琰和林月白捕捉到,一个检查自己的文书户籍,一个检查自己的账本首饰。


    “你们别紧张,我已经很久不藏东西了。”平安道。


    陈琰和林月白稍稍松了口气。


    平安借口去天井里玩,拦住九环,拉到角落,在她耳边小声说:“九环姐姐,你帮我找一些生面孔,人越多越好,每人出场费五十文,拉到瓷坊街……”


    九环皱眉:“诶呀,是不是太缺德了?”


    平安笑道:“你得八钱,是总导演的费用。”


    九环也顾不得问总导演是什么,只是表态道:“这可是替天行道的大善事,我去!”


    第37章 第 37 章 捣蛋的祖宗回来了。……


    清晨, 天地间一片白雾,第一缕阳光照唤醒了宁静的瓷坊街,渐渐有店铺撤下门板, 开门营业。


    街口上传来一阵吵嚷,睡眼惺忪的伙计们纷纷探出头去看,只见男女老少足有数十人,涌进不太宽敞的街道。


    “乖乖, 今天生意这么好?”有人唏嘘道。


    “不像来买瓷器的,倒像来砸场子的。”


    “还有这好事?”


    各家听了这话,忙把镇店之宝拿出来,摆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可惜这些人小心地绕过瓷器,可谓秋毫无犯,有组织有目的的朝着街尾走去, 在一个很不起眼的,生意惨淡的瓷器作坊门前停下来。


    各店的掌柜东家,纷纷投去羡慕的眼光。


    可他们只是一味的吵, 半晌都没有动手, 围观群众都开始打哈欠了。


    有个伙计从人群里钻出来, 回去向掌柜汇报:“他们说什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高八斗的空山闲客, 居然做出断更这等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穷凶极恶灭绝人伦的事, 他们等的花都谢了鸟都飞了草都黄了人都凉了, 衣带渐宽人憔悴, 猛男沉默女流泪, 还不给个准话, 到底什么时候更新第七回?”


    掌柜的闻罢直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


    陈敬时也不明白,一向有书商背锅的他,怎么就突然被人肉了?


    他躲回家, 这些“读者”便跟着他回家,他去集市买纸笔,将口鼻用围巾包裹严实,只留着三个窟窿看路和喘气,都会被人认出来。


    不胜其烦的陈敬时东躲西藏,最后拐进了陈家巷,这才把人甩掉,他加快步伐往南陈家走,没回自己从前的宅子,先躲进了兄长家里。


    平安正在天井里踢毽子,忽见一个蒙面人溜了进来,吓得他扯着嗓子大喊:“有刺客——”


    随即被捂住了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阿吉冲上来撕扯蒙面人的裤脚,无奈它个头太小,蒙面人纹丝不动,


    “嘘——”蒙面人摘下三个窟窿的面巾,露出一张务必熟悉的面孔。


    “小叔公?!”平安惊喜道:“你在玩什么游戏?带我一起玩。”


    “不是游戏,”陈敬时看看大门外,一脸紧张之色:“有任何人找过来,都不要说见过我。”


    平安点点头:“知道了。”


    “你祖父祖母在家吗?”陈敬时又问。


    “在的。”平安说着,就将陈敬时领进了主院,一边嚷着:“祖父祖母,快看谁来了!”


    陈敬时大步走进堂屋,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一饮而尽,茶盅“砰”一声蹲在桌面上,大喇喇的坐下来,开始卸层层包裹的衣裳。


    听说了陈敬时的遭遇,陈老爷很不厚道地笑了半盏茶功夫。


    陈敬时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一把年纪的人了,别把自己笑抽过去。”


    陈老爷这才稍稍收敛,忍不住问:“所以,第七回呢?”


    陈敬时:“还没写。”


    陈老爷咋舌摇头:“实在是太缺德了,话说一半会憋死人的。”


    “可我没有灵感。”陈敬时道。


    陈老爷道:“知道是为什么吗?你的主角都是少年人,而你已经老了。”


    陈敬时:??


    你才老了!你全家都老了!!


    陈老爷又道:“你需要跟年轻人相处一段时日,汲取点灵感。”


    陈敬时道:“陈平继他们几个,也配跟我的主人公比?”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需要保持少年感,少年感懂吗?热情可爱,勇敢无畏,清澈愚蠢……呸,清澈纯粹。”


    陈敬时沉默片刻,哼一声:“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就这么定了。”陈老爷道。


    “有什么好处?”


    “每月三两束脩。”


    陈敬时“嗤”一声:“我画废了的画稿都比这值钱。”


    “知道你不缺钱,这不是钱的问题。”陈老爷道:“都是你的侄孙,他们走正道,阿琰才没有后顾之忧。”


    陈敬时没接话茬,只说:“我这几天住在阿琰书房,没事别吵我啊。”


    卡文的作者最怕打扰。


    ……


    书房里,平安将下巴垫在书案上。


    “小叔公,你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吵得陈敬时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小叔公,你又卡文了叭?”


    “的确。”


    “我有办法!”


    “别闹。”


    “没闹!我真有办法,你去学堂当先生,我就告诉你。”平安道。


    “小小的孩子,每天操那么多心。”


    “我过完年就五岁了,虚六岁,晃七岁,毛八岁……”


    “你明年八十。”陈敬时不胜其烦道:“去去去!祸害你爹去!”


    平安和阿吉一起被陈敬时轰出书房,听说老爹被孙知县叫去了县衙,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又见娘亲把算盘珠子拨的直冒烟,不敢轻易靠近,抱着虎头枕去暖阁的软榻上晒太阳,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


    陈琰回来时,林月白将食指竖在唇边,指指榻上的平安,睡着以后就是天使。


    天使还是被陈琰脚步声吵醒了,原地拱了几下,一骨碌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爹娘。


    陈琰道:“快起来,有两个好消息。”


    平安揉揉眼睛,打起精神:“快说快说。”


    “小叔公同意去学堂教书了。”陈琰道。


    平安欢呼一声,又问:“还有呢?”


    陈琰收敛笑容,轻声道:“孟婉的案子,圣上下了旨意,九岁少年既能调谑长嫂致自尽,其淫荒恶逆可见一斑,若因其年少辄行免死,岂为律法之平?着令盛安县不得罚银赎罪,判绞监候,其余一干人犯,从拟定判决,遇赦不赦。”


    言罢,陈琰又问他:“能听懂吗?”


    平安点点头:“能的。”


    朝廷同意判陈平德绞监候,相当于死缓,监禁起来等候明年秋审之后实施绞刑。


    除非刑部翻案,陈平德是一定要为孟婉偿命的,而圣上的裁决,谁又敢轻易推翻呢?


    那句“遇赦不赦”,更是堵死了陈平德最后的生路,今年新帝即位,明年改元,定会大赦天下,而参与本案的人犯不会得到赦免。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他此前一直担心,圣天子为表慈悲为怀,会饶陈平德一命呢。


    听上去是个很英明的皇帝啊!


    盛安县天高皇帝远,极少听到京城的消息,平安只记得年初时皇帝驾崩,天下举哀,民间严禁一切娱乐宴饮活动,小姑姑的婚期也延后了一个多月。


    平安也听说了新皇帝的一些传闻,他是四皇子,行伍出身,戍守边关多年,平定过七次叛乱,使北疆稳固百姓安定,立下赫赫战功。


    后来太子病逝,他被急召回京,紧接着老皇帝圣体不豫,在正旦大朝时突然晕厥,没几日便驾崩了。


    听说老皇帝晚年昏聩,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临终前还下旨让民间选送初潮的少女作为“天女”,与妃嫔宫人一起殉葬。而且先皇长寿,享年八十九岁,在位四十八年,熬死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这才轮到四皇子,新皇帝登基时也已年过不惑了。


    新皇帝登基这一年里,叫停了所有未完工的奢华殿宇、皇家园林,发还了强占的民田,惩办了采办官员,废止了殉葬制度,听说最近忙着收拾锦衣卫和东厂呢。


    平安不禁疑惑,如此英明的皇帝治下,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奸臣呢?


    ……


    次日,是南陈家的失学儿童第四次重回校园的日子。


    听说又要上学了,孩子们无不怨声载道,卯时就被人从被窝里拽起了,穿衣洗漱吃早饭,各个打着哈欠没睡醒的样子,被父母“押送”至陈敬时家的抱厦之中。


    不料陈敬时却更加懒散,半个时辰后才从后宅出来,伸着懒腰来到抱厦门外,“砰”的一脚踹开门,装满墨汁的砚台从门扇顶部翻下来,扣在脚边的地面上,陈敬时抖抖衣摆,仅有几点墨汁溅到了鞋面上,视若无睹的跨过砚台,走进课堂。


    孩子们这时才得知新先生是陈敬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他离开陈家巷两年之久,真可谓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了,五六岁的孩子,几乎都不认识他,只有陈平继这样大一些的,对这个小叔公还有些印象。


    陈平继捂着额头:“完了完了。”


    捣蛋的祖宗回来了。


    陈敬时面无表情的扫一眼众人,一共十二个孩子,六个小的看上去还不太识字,六个大的看上去识字不多,他回想起兄长陈敬堂的话,心中暗哂,什么少年感,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扫一眼讲台后的官帽椅,掀开椅子上的坐垫,果不其然,有一把带刺的蒺藜,接着一脚踹翻了椅子,捡起断裂的椅子腿,截面平整,果然是被人锯过的。


    他哂笑:“你们这些小伎俩,未免太过时了。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我酌情宽免,若是被我查出来,所有人一起去院子里罚跪,跪到散学。”


    此言一出,孩子们面面相觑,这位小叔公,凶名赫赫,有人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告状,却又害怕被报复,紧张地低下头去。


    好在陈平继没让大家为难太久,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


    陈敬时也没说什么,拎着戒尺狠狠打了他二十下,陈平继的双手瞬间肿成了水晶猪蹄。


    不过这孩子早被打皮了,要是怕挨打,也不会成为南陈家的孩子王,带领一干小弟到处捣乱。


    陈敬时将一耷写满文字的稿纸拍到他面前:“这是学规,发下去,回去抄五十遍,今晚的功课。”


    陈平继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直发晕,伸出两只“猪蹄”问道:“这怎么写?”


    “用嘴叼着写。”陈敬时道:“你要是敢不写,我明天把你捆到树上去。”


    陈平继翻了个白眼,还就不信了……


    一大清早,平安就听三叔婆对他说:“听说了吗,你小叔公把陈平继捆到树上去啦。”


    “啊?!”平安兴奋道:“太过分了,我得去看看!”


    第38章 第 38 章 这法子真管用啊!


    他一溜烟跑到小叔公家门外, 祖父和二叔公已经闻讯赶来,已有不少叔伯姑婆们挤在门外瞧热闹。


    平安身量小,在外面跳了几下, 喊了几声祖父,才被祖父拉到前排最佳观看位。


    “放!我!下!去!”陈平继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有人绑架!!”


    “大点声。”陈敬时奚落道:“再大点声。”


    陈平继被捆在银杏树上一动不能动,寒风像小刀一样刺骨,他试图用背着的手去撕扯绳结, 蹭到受伤的伤,疼的龇牙咧嘴,怒腾腾地看着陈敬时:“你敢这么对我,你等着,我祖父会来救我的!”


    “是么?”陈敬时往大敞着的院门外看,陈家二老爷陈敬仁果然在人群里探头探脑, 十分显眼。


    “有人要来救他吗?”陈敬时问。


    “没有没有没有……”陈敬仁慌忙摆手,一溜烟跑没了影。


    陈平继彻底绝望了。


    “我昨天说什么来着,你要是敢不写, 我就把你捆到树上去, 我这人一贯说到做到, 你慢慢就习惯了。”


    陈敬时言罢, 起身回抱厦, 让其余的孩子自己背书, 搬了个杌子搁在银杏树下, 给陈平继讲起了《论语》。


    陈平继冷的鼻涕都流下来了, 他往日里不喜欢臃肿, 只穿一件薄夹袄,如今冷得直哆嗦,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陈敬时裹着厚厚的毳毛大氅, 慢悠悠地说:“平继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古人讲动心忍性,怎么能因为一点寒冷就不用心读书呢?”


    陈平继冷的上下牙来回碰撞:“你管这叫一点寒冷?”


    陈敬时笑道:“把这段背下来,放你回去烤火。”


    陈平继在心里骂了一万句变态!谁寒冬腊月被捆在树上背书?脑子都冻僵了。


    陈敬时才不管他僵不僵的,再次拿起书本,慢条斯理地念着。


    陈平继只好拼命往脑子里装,强烈的求生欲最是激发潜能,不到两刻钟,他竟将平时磨蹭一天也背不完的内容流畅地背出来,非但如此,还将经义复述了个大概。


    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门外有个小娃一声惊呼:“这法子真管用啊!”


    两人一同侧头,对上平安惊讶的目光。


    陈平继牙根痒痒。


    陈敬时觉得挺有道理,转头看向学堂里的其他人。


    正扒着窗户往外看的大小孩子一哄而散,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捂着耳朵大声背书。


    擒贼先擒王,第一回合算是大获全胜。


    陈平继回到抱厦中,霸道地将一个堂弟撵走,自己坐在炉火旁边烤火,乍一暖和容易犯困,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陈敬时讲课的声音一滞,陈平信吓了一跳,正要将兄长叫醒,却见陈敬时从门后拿了件大氅递给他。


    “给你哥披上。”他说。


    陈平信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盖在哥哥身上,陈平继抬起头,半张脸都是衣裳压出的红印子,甩甩压麻的胳膊,换个姿势又睡了过去。


    一下午就这样睡过去,陈平继怀恨在心,召集几个死党放学去家里开会,他要对惨无人道的小叔公展开凶残的报复计划,让他知道谁才是陈家巷真正的孩子王,让他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新人换旧人”!


    次日大雨,雨水沿着屋檐倾泻而下,汇入天井中央的鱼池。


    四水归堂的宅院讲究聚水聚财,天井里常有一方四四方方的池塘,陈敬时家的池塘并不深,养了几尾肥胖的锦鲤,从前都是苗条且灵活的,他不在的这两年,陈敬堂经常过来帮他喂鱼,院子里的草木荒疏,只有这些鱼被饲养的鲜艳肥硕,都快游不动了。


    不要说鱼,阴雨天又湿又冷,谁不想呆在干燥温暖的被窝里睡到地老天荒,可陈敬时不行,他不再是散漫的自由职业者,而是一名兢兢业业的人民塾师。


    满腹牢骚的起床、穿衣、吃饭,撑着伞蹚过满是积水的庭院,穿过二门,刚一踏进前院,就预感不祥,只听“嗖”地一声,一副绳套忽然收紧,捆在了他的脚腕处,忽然一股力量往前一拽,他重心不稳狠狠摔在地上,被绳索拉着向前拖行。


    刹那间,他抓住了旁边裸露的树根,才没掉进池塘里去,这才看清捆住自己的是个吊脚套。


    仗着年过而立正值壮年,他一手紧紧抓着树根,用蛮力往回收腿,用脚蹬住树冠,腾出两只手抓住绳索,猛地往后一拽,只听“噗通通”几声,绳索另一端拽出三个孩子,一齐跌进池塘。


    水花飞溅,胖锦鲤被惊得四处乱蹿,最后纷纷挤进一丛浮萍底下躲避灾殃。


    陈敬时抖抖身上沾满的泥水,好整以暇地看着水中挣扎的三兄弟。


    ……


    因为下雨,平安没有出门,曹妈妈娘家有亲戚进城,捎来几坛兄嫂新酿的米酒,曹妈妈打发阿蛮送两坛去二老爷家里,感谢陈平继救了他们姐弟。


    小福芦的水痘已经完全消了,又可以活蹦乱跳的玩了,平安很高兴,在檐下支起一口小锅熬糖浆,亲手做冰糖葫芦给他吃。


    阿蛮撑着小油纸伞,一气儿从门外跑进来,重重踩在积水里,鞋子裙摆都湿透了,惹得曹妈妈好一顿埋怨:“哪里像个女孩子嘛。”


    阿蛮却顾不得回应阿娘,气喘吁吁地对平安道:“安哥儿,快来看啊,四老爷将陈平继他们扔进水里去啦!”


    “真的吗?我得去看看!”平安迅速熄灭炉火,抄起小伞冲进雨中,只留曹妈妈掐着腰站在檐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三个孩子就消失在雨幕里。


    抱厦外,屋檐下,三个湿漉漉的孩子站成一排,在寒风里抖得像筛子。


    陈敬时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绳套反复研究:“居然会用吊脚套,想把我拖进水里去,然后呢?”


    陈平松哆哆嗦嗦指着池塘对面的歪脖子树,树上挂着个大木桶:“然后会触发机关,那根树枝会折断,夜香桶就会翻倒过来,扣在你一头shi……”


    陈平继踢了他一脚,最后一个字让他生吞了回去。


    陈敬时撑着伞,走到池塘对面,研究那树上的“机关”,慢悠悠地说:“还真别说,这法子我没用过,算你们青出于蓝。”


    门外又响起那个小娃娃的声音:“小叔公,您说快点,他们快冻成冰棍儿了。”


    几个涉事家长寒冬腊月里急出一头汗,事不关己的家长却发出嗤嗤的笑声。


    “行了,都进屋吧。”陈敬时一句话,三人如蒙大赦,缩成一团儿钻进抱厦。


    陈敬时又叫人回内宅拿三条毛毡来,命小灶房赶紧熬姜汤。


    不用他开口,三个孩子家里纷纷送来干净的衣裳,陈敬时满目无奈地看着他们换好衣裳,照旧每人打二十下手板,陈平继还是那副滚刀肉的模样,另外两个却疼的直掉眼泪。


    陈敬时用戒尺指着他们说:“要是不怕挨打,尽管放马过来,上课。”


    陈平继一边烤火一边盘算,明天一定要装病,以偶感风寒为由逃学,找陈平安那个恩将仇报的家伙算总账,至少得赔他一只好蛐蛐儿。


    就这样折腾了小半日,陈敬时回内宅吃午饭,孩子们也要去吃饭了。


    抱厦共三间,中间是个小厅,东边做书堂,西边一间改做孩子们的小饭堂,赵氏遣了个仆妇在灶房烧饭,四人一桌,每桌有四菜一汤,不算特别丰盛,但有荤有素,营养均衡。


    陈平继身子渐渐暖和过来,嘴唇不发抖了,手脚也听使唤了,多吃了半碗米饭,才慢慢恢复了力气,恶狠狠地说:“明天谁跟我一起逃学?!”


    陈平信道:“大哥,明天休沐。”


    陈平继道:“那就后天。”


    同桌小弟们纷纷低头扒饭。


    ……


    夕阳的余晖透过透过窗格斜洒在地上的时候,就到了散学的时间。


    到了下午,陈敬时讲完最后一段,将书本一扔,孩子们像往常一样起身行礼,一哄而散。


    窗课是针对每个人的情况分别布置的,写不写全看他们的心情,他们赶时间回家提笼架鸟斗蛐蛐,斗鸡遛狗喂金鱼。


    谁知刚跑到门口,发现大门用一把大铜锁从内部反锁。


    “什么意思?”他们面面相觑。


    “回去问问先生。”有人提议。


    他们便又折返回来,陈敬时很没有坐像的歪在椅子上看闲书呢,连眼都不抬:“我几时说要放学了?”


    “一向都是这个时辰放学。”陈平继道。


    陈敬时惊讶地抬头:“一向是谁?把他叫来问问。”


    陈平继:……


    真不讲理啊。


    陈敬时又道:“留在学堂把功课做完,查一个,放一个。”


    一片哗然。


    陈敬时根本不理他们,继续回到座位上,东倒西歪地看闲书寻找灵感。


    卡文了该怎么办?他心想,难不成真去问平安?


    虽说做人要不耻下问吧,可是问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孩子怎么写小说,未免也太不耻了点……


    卡文的作者心情很差,举头又盯上了陈平继:“那个谁,把前天的功课一起补上。”


    五十遍学规,别以为他忘了。


    陈平继挺俊的脸瞬间变得苦大仇深,可摄于上午的经历,又不敢多说半个字,愤愤地拿出学规,用还没消肿的右手慢吞吞的誊抄起来。


    陈敬时因职业关系,从不准时吃饭,可到了掌灯时分,孩子们已经饿的饥肠辘辘,功课依旧没有做完。


    这时院外响起叩门声,陈敬时轻轻关上抱厦的门,又拿着钥匙去开大门。


    原来是陈老爷和二老爷带着几个族亲过来求情,怕他年轻气盛,真把孩子们折腾病了。


    陈敬时侧身让开一条通道:“愿意带走的现在就可以带走。”


    家长们纷纷往里挤。


    “只是带走了,就再也不要送回来。”陈敬时道:“我这里只教学生,不供祖宗。”


    那些一只脚迈进门槛的,又默默把脚收了回来。


    第39章 第 39 章 风水轮流转,迟早轮到你……


    陈敬时不温不火地说:“你们心里也都清楚, 这是最后一次教他们做人的机会,北陈家的平业平德兄弟,一个绞死一个流放,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等他们日后闯出同样的大祸,你们再去向谁求情?”


    族亲们纷纷低下头去,他们当然希望能把孩子管教好, 可没想到陈敬时如此严厉,捆到树上,扔进水里,现在连饭也不给吃啊。


    “外面的塾师怕开罪东主下不去手,我不怕,但话还是要说清楚, 我把陈平继捆在树上,是因为提前警告过他,如果不照做, 就会失去威信, 把他们三人扔进水里, 是因为他们想把我拖下水, 力气不够被反拽下去, 留他们在此做功课, 是因为功课并不多, 不磨磨蹭蹭拖延时间, 根本不会耽搁吃晚饭。他们今天吃的苦头, 全是过去被过分宠溺的苦果,跟在场各位一个也脱不了干系。”陈敬时顿一顿,道:“我言尽于此, 你们自行决断。”


    众人无言以对,用目光相互埋怨。


    陈老爷叛变最快:“我就说嘛,舐犊之情可以理解,可你们护得了一时,还能护得了一世?敬时劳心费力地帮你们管教孩子,还反被埋怨,他图什么?图每月三两的束脩吗?一个个,不明事理真的是……”


    陈二老爷瞪他:“大哥,你刚刚还说心疼这些孩子的。”


    “我我我……说了吗?”


    众人齐齐点头。


    陈老爷自圆其说道:“正是因为心疼,才要支持敬时的工作,啊,他们今天吃点苦,那是为了日后不吃更多的苦,行了,都回去吧,回去吧。”


    族人小声嘀咕:“好赖话都让他说了……”


    陈敬时重新关闭大门,回到抱厦。


    陆续有几个孩子交上功课,知道他们水平有限,陈敬时也没有过多为难,马马虎虎都放行了。


    最终只剩下陈平继一个,他要补三天的功课,陈敬时打了个哈欠:“好好写啊,错一个字挨一个板子。”


    陈平继朝他翻个白眼,更加卖力地写。


    这孩子还真有股韧劲儿,总算凑齐了五十份学规,虽然字迹潦草,数量总算是凑齐了。陈敬时又问他:“背下来了吗?”


    陈平继翻了个白眼:“晨昏省问父母,朔望恭谒圣贤;整齐言行举止,俭素冠服饮食;不可骄奢淫逸,不可闲谈费时;不得随处便溺;不得晏起来迟……”


    全文共十条,二十句,一百二十字,待陈平继全部背完,陈敬时将一沓稿纸还给他:“废话连篇的东西,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陈平继:……


    废话连篇还让我抄!


    “走吧,请你吃饭。”陈敬时道。


    陈敬时领着陈平继往巷子外走,路过兄长家门口,恰看见平安蹲在天井里垒石子,他喊了一声:“平安,跟爹娘知会一声,小叔公带你出去吃宵夜。”


    平安笑呵呵地应着,熟练地撑开书房窗户爬进去,从桌案上跳下来,跟老爹说:“小叔公要带我出去吃饭。”


    陈琰自是信得过陈敬时,眼见还没到睡觉时间,只是盯着他多加了一件棉袄。


    平安打开书房反锁的门,一气儿跑到大门外,拉着陈敬时的手,笑道:“让您破费啦。”


    陈敬时疑惑皱眉:“破费谈不上,只是你为什么要走窗户?”


    “我爹读书时总是锁门,但经常忘记锁窗户。”平安道。


    “……”


    “咦,平继哥,你被放出来啦?”平安问。


    陈平继站在原地狠狠盯着他,像一只应激的猫,颈背上的毛一寸寸地炸起,“哇”的一声扑上去。


    “小叔公再见!”平安拔腿就往回跑。


    陈敬时一手拉住一个:“同族兄弟,有话好好说。”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陈平继眼都红了。


    “那太好了,小叔公再见!”平安又要跑。


    陈敬时再次将他拽住:“你做了什么,惹他气成这样?”


    平安道:“我只是找来了张先生,又找去找过你。”


    陈平继道:“你可真是个大好人,自己不上学,整天忙着给别人请先生。”


    “我还小嘛,才只有四岁。”平安道。


    陈平继瞪他:“谁天天喊自己晃七毛八的?”


    平安直摇头:“不知道,不是我,我远没有那么老。”


    “风水轮流转,迟早轮到你!”


    “好了好了。”陈敬时打断道:“你不饿吗?”


    “不饿!”陈平继肚子“咕噜”一声。


    “吃饱了再吵。”陈敬时道。


    ……


    三人穿过巷子来到喧闹的大街,此时华灯初上,街市上一整排小食摊子,点心蜜饯,蒸炸小吃,应有尽有,沿街的苍蝇小馆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各色食物混杂的香气充满整条街道。


    明月楼的伙计站在门口招呼宾客,远远地看见陈家的四老爷,正要打招呼。


    陈平继却指着街边一家小馆子:“我想吃小笼包。”


    “不用给我省钱。”陈敬时道。


    “谁在乎钱啊,我真想吃小笼包。”陈平继道。


    陈敬时转而问平安:“吃吗?”


    “都行。”平安已经吃过晚饭了。


    三人便走进那家小店,店里四五张桌子,铺着整洁的蓝白花桌布,店老板拎着铜壶过来,殷勤地为他们倒茶。


    陈敬时先让老板冲一碗姜汤来,给陈平继暖暖身子,又问平安要不要。


    平安只是闻了闻,嫌弃的皱起鼻子:“不要。”


    陈敬时又点了一壶小酒,一碟卤汁豆腐干,三屉小笼包,两碗豆花。


    陈平继真的饿了,转眼便清空了一屉包子,这才好似活过来似的。


    陈敬时看着有些害怕,不住地劝他:“慢慢吃,不够再点。”


    平安慢条斯理的就着豆花吃包子,还时不时夹一筷子爽口的小咸菜,好奇问道:“平继哥,你怎么饿成这样?”


    “你还好意思问!”陈平继又生气了。


    平安往远处挪了挪:“问问怎么了,不就读个书吗,这么暴躁。”


    “不就读个书吗,你怎么不去读?”


    “我还小。”


    “我看你都快成精了。”


    “又吵又吵。”陈敬时带了两天孩子,太阳穴突突直跳,揉着眉心问陈平继:“平安说的也没错,读书是什么坏事吗?”


    “反正挺耽误功夫的。”陈平继道:“一百多年了,陈家人就是读书,考试,落第,生女儿就嫁给读书人,生儿子就让儿子接着读书,接着考试……既然这样,我还不如直接娶媳妇生孩子,免了中间那些麻烦。”


    “……”


    “不读书,你以后想做什么?安闲富贵的员外朗,种花遛鸟,打理打理家业?”陈敬时问。


    平安心想,祖父肯定在家打喷嚏呢。


    “那倒也不是,但我不能说,说了准挨骂。”陈平继道。


    “你还会害怕挨骂?”陈敬时嗤笑。


    陈平继被小笼包噎了一下,吃一口豆花才压下去:“主要是说了也没用,我想当兵,听说南边有土司叛乱,北边有狄人骚扰,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立大功,当总兵,封公侯,那才叫出人头地呢。”


    陈敬时沉默半晌,才开口问:“你还有其他志向吗?”


    “没了,只想当兵。”陈平继道。


    陈敬时正色问他:“你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怎知你会当总兵,封公侯,不会成为给人垫脚的累累白骨?”


    陈平继满不在乎地说:“那就醉卧沙场,马革裹尸。”


    国朝重文轻武,军人的地位低的离谱,他以为陈敬时必会对此嗤之以鼻,像其他长辈那样骂他自甘堕落。


    不料陈敬时认真地问:“可你不是世袭的军户,要如何当兵呢?”


    “考武举。”陈平继道:“我都打听过了,从前只允许军户参加,今年新皇帝下旨,普通民户也可以参加了。”


    “哦……”陈敬时点点头:“可你知道武举考试有哪些内容吗?”


    陈平继摇摇头,这时代信息闭塞,他们不是军户出身,圈外人士,信息差严重,他得知普通民户可以参加武举,还是通过县衙贴出的告示。


    “那话本小说里不都是比武打擂吗?”陈平继道:“我觉得我也可以。”


    陈敬时只是微哂:“平安的母家不就是世袭军官出身吗,你何不去问她?”


    陈平继这才想起,堂婶家里就是军户!她一定知道武举的考试内容!


    平安很大度地说:“明天休沐,你去我家,让我娘给你讲讲。”


    陈平继点点头:“谢了。”


    眼见三个笼屉都见了底,豆花和小菜全部清空,陈敬时问他们够不够,两人都表示吃饱了。


    “那就回吧,有什么话后天去学堂说。”陈敬时道。


    陈平继没接茬,后天绝不去上学!


    ……


    陈敬时拿出几张纸钞去结账,朝廷再次达了“禁铜令”,民间不允许再用金银铜钱交易。


    店家看到纸钞就满脸地苦不堪言,前些年朝廷滥发纸钞,又不允许百姓用纸钞兑换金银,于是纸钞贬值如跳水,没人愿意大量积攒,朝廷又时不时颁布“禁铜令”,更让人苦不堪言。


    但见陈敬时气度不凡,生怕他是易装便服的公家人,只好默默收下了那沓纸钞。”


    回去的路上,平安问小叔公:“这店家小本生意,怪不容易,您为什么不付铜钱?”


    他都听见小叔公荷包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了。


    陈敬时一脸无奈:“我跟你爹如今是众矢之的,知法犯法的事尽量少做,免得让人抓住把柄。”


    平安点点头:“我懂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又问:“小叔公,假如朝廷恢复了你的生员身份,你还会接着考科举吗?”


    陈敬时摇头:“不知道,想必不会有那一天了。”


    平安跳着追上去问:“万一呢,万一有呢?”


    陈敬时看着那两个左摇右晃的小鬏髻,一派天真,轻笑道:“万一有,我就努力考上举人,然后去一个偏远的州县做主簿,或者教谕,劝农桑,举孝廉,‘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平安认真地听,努力地理解,然后拍胸脯保证:“等小叔公干不动了,就致仕回陈家巷,我给您养老送终。”


    陈敬时不可抑制的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阿琰几世修来的福气,竟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平安十分认可的点头道:“他是挺有福气的。”


    陈敬时许久没感到这样畅快了,虽说被疯狂催更的读者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回陈家“避难”,但也找回了久违的亲情,跟平安这样可爱的孩子在一起,再多烦恼也可以抛去脑后。


    不知不觉到了平安家门口,远远看见九环站在大门外张望。


    平安像被什么踩住了尾巴,一边推着小叔公往前走:“您不要送了,我自己回去。”


    一边朝九环姐姐摇头摆手眨眼睛,可惜光线昏暗,九环快步迎上来,嘴里抱怨:“安哥儿可算回来了,大奶奶有点担心,叫我出来看……看。”


    九环看清了陈敬时那张脸,忽然杏目圆睁,迅速转身道:“曹妈妈叫我呢,我先回去了!”


    “等等。”陈敬时忽然喊住了她:“姑娘看着有些眼熟。”


    陈敬时自小聪慧,看人看书几乎过目不忘,这女子分明是前几日混在读者之中,声音最大的那个。


    结合陈平安慌乱的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瞬间明白了,原来这烦恼全是陈平安一手造成的……


    第40章 第 40 章 来小叔公家里,小叔公给……


    九环灵机一动, 神色严肃地直视陈敬时:“四老爷,您请自重,我已经许了人家!”


    言罢, 无比愤怒地甩身走人。


    “你……我……”陈敬时吃瘪,对九环的倒打一耙束手无策,转而看向平安。


    平安“哇”的一声转身就跑,一气儿跑进书房, 气喘吁吁的看着陈琰:“救救救救……”


    陈琰蹙着眉往身后看,什么舅舅?你舅舅在北地驻守呢。


    “救命啊!”平安边嚷嚷,边他椅子后面藏。


    陈琰随手一撩袍襟,将小不点儿挡的严严实实。


    陈敬时果然追上门来,问他:“你儿子呢?”


    陈琰摇头:“不知道。”


    陈敬时道:“我亲眼看见他跑进来,不信你问……”


    回头一看, 陈平继不知什么时候跑没了影。


    他又盯上了陈琰,顿时醒悟过来——小平安那么单纯可爱的孩子,哪想得出这种损主意, 背后必然有大人支使。


    定是陈琰想出来的办法, 用这样的方法逼他回来, 收拾那些沸反盈天的小崽子们。


    陈琰低头地看看自己的衣衫, 并没什么异常, 奇怪地问:“干嘛这样看我?”


    陈敬时微哂:“你有这份心计, 我倒不担心日后了。”


    “什么心计?”陈琰一头雾水。


    “没什么,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儿子迟早也会落到我手里。”陈敬时说完, 兀自出门去了。


    “莫名其妙。”陈琰咕哝着,将平安拽了出来:“你把你小叔公怎么了?”


    大冷天的,平安跑出一头热汗, 笑着找借口道:“没什么,我俩捉迷藏呢。”


    ……


    平安答应了带陈平继来见娘亲,自然不会食言。


    次日学堂休沐,巷子里反倒更安静了,都已经日上三竿了,累坏了的孩子们还在蒙头睡大觉呢。


    平安带陈平继来到内宅找娘亲,林月白很少与他见面,印象还停留在他在酒宴上当着众人炸自己亲爹一身粪的故事——事故上。


    陈平继今天很有礼貌,还主动向堂婶问好。


    得知他的来意,林月白反倒有些犹豫,这孩子想去考武举,家里人同意吗?自己贸然对他解释那么多,万一真去了,她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堂婶,您就跟我说吧,我担保不告诉任何人是您说的,我嘴特别严。”陈平继道。


    平安举手道:“我可以作证,真的特别严。”


    林月白拿他们没辙,只好放下手里的账册,让他们坐下来,三人围坐一桌,又让九环给他们拿两杯紫苏姜茶去去寒气。


    “武举其实跟科举差不多,都有童试、乡试、会试,只是没有殿试。童试分三场,马射、步射和‘武经’,武经知道吗?”


    陈平继道:“知道,‘四书五经’嘛。”


    林月白笑着,提笔在算账的稿纸上写下“武经”二字,解释道:“武经是七部兵法。”


    说着,叫阿蛮去陈琰的书房,将“武经七书”找来。


    阿蛮垫着脚,从书房里找来《孙子》、《吴子》等一摞兵书,两眼放光地问:“大奶奶,这些书我都可以读吗?”


    “当然可以。”林月白道:“你要是喜欢,我慢慢讲给你听,只是我学的粗浅,还是要靠你自己参悟。”


    “谢谢大奶奶!”阿蛮高兴极了。


    林月白又接着道:“乡试和会试差不多,也分三场,前两场为马射、步射、开弓、舞刀、投石,第三场却是最重要的一场,要考‘策问’两篇、‘武经论’一篇,格式如八股文一样。”


    陈平继如遭雷击,武举也要写文章,八股文?


    “上兵伐谋,一军之将要运筹帷幄,怎能是胸无点墨的草包呢?”林月白稀松平常地说。


    ……


    陈平继受到了巨大打击,他原本的职业规划是,十岁生辰的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去南武当学艺七年,学成下山,进京赶考,一举夺得武状元。


    梦想很丰满,现实是他的确胸无点墨,“武经七书”他一本也没看过,更看不懂。


    次日,陈平继老老实实回到了学堂。


    陈敬时见到他,奇怪地问:“你不是宣称今天要逃学吗?怎么不逃了?”


    陈平继梗着脖子:“谁在造谣,有证据吗?”


    陈敬时只是微哂。


    他这几天没有在课业上下功夫,因为需要分出更多精力与这些顽童斗智斗勇。


    陈平继也很争气,上来就帮他树立典型,供他杀一儆百。


    不过他也知道,贪玩是孩子的天性,这些孩子又被放养惯了,对付天生顽劣的孩子不用谈方式方法,只有繁重紧张的课业,才能把浮躁之气压下去。


    于是从第三天开始,他便让孩子们从左到右依次拿着书本上来,一个一个的摸底,了解每个人的基础和进度,从《三百千》问到“四书”,并将每个人的情况汇总记录,以备日后查漏补缺。


    连天阴雨,抱厦内气氛紧张。


    平安鲜明的感受到一种阴森森的气场笼罩在整个宅子上空,让他不自觉的绕道远离,生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吸进去。


    三天摸底结束,陈敬时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些孩子因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书读的七零八落,像平继这几个大孩子,尽管已经蒙学毕业,开始接触经学,却根本不成系统。这样下去,长大最多是能写会算,打理一下家业罢了。可其中有几个孩子,如陈平继、陈平信,分明是很聪明的,前途不可估量。


    他决定不论年龄,一律从头教起。


    “《千字文》?”陈平继道:“我翻过年就十岁了,你让我读《千字文》?”


    “你已经读过了?”陈敬时问。


    “当然,五岁就背熟了。”


    “那你告诉我,龙师火帝是谁?鸟官人皇又是谁?”陈敬时问。


    陈平继答不上来,从前的先生只是让他们通背,压根没教过这些典故。


    陈敬时又点了几个稍大些的孩子,都是一问三不知。


    “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最忌不求甚解,不管是蒙学还是经学,都要稳扎稳打,好比是盖房子,根基牢固,房子才能盖的更高。”


    陈敬时言尽于此,让陈平继翻开书本自己背,背一段,讲一段,讲完再让他重复一遍,还算通顺,这才放他回座位上反复温习。


    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十二个孩子全部教过一遍,整个上午便过去了。


    小饭堂热腾腾的香味飘进书堂的时候,陈平继猛然发觉,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散学后,陈敬时照旧把他们留下了做功课,一心改掉他们拖沓懈怠的毛病。


    不过孩子们很快就习惯了,在学堂里做完功课也有好处,回家反倒玩的更加痛快。


    ……


    江南富庶之地,百姓相对富足安定。


    才进腊月,盛安县城内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欢愉。


    晌午,刘婆子熬了一锅不滞不稀的粥,散发着五谷的醇香。


    赵氏叫陈琰去陈敬时家里送腊八粥,陈琰懒得外出,打发平安去,平安一会儿找不到袜子,一会儿找不到棉帽,拖拖拉拉不出门。


    陈琰奇怪地问他:“平日不是天天往隔壁园子里跑吗,最近怎么恨不得绕道走?”


    平安可不敢提他雇群演假扮催更读者,算计小叔公回来教书的事,万一连累九环就不好了。


    只好提上小食盒,硬着头皮出门去。


    抱厦是坐南朝北的倒座房,窗户开在南边,因此走在巷子里就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


    平安甚是欣慰地点点头,孩子们终于走上正轨了。


    透过窗格,他看到族兄们在读书,陈敬时歪坐在书案后面,一副苦思冥想状。平安心想,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居然还在卡文?怪不得娘亲心情一直不好。


    平安蹑手蹑脚地走进抱厦,没进书堂,而是将食盒搁在中间小厅的椅子上,见旁边有一副纸笔,半池还没干透的墨,点了一滴茶水进去,用毛笔蘸蘸,在纸上画了一碗腊八粥,三根曲线代表热气,又画了个火柴人儿在一旁作揖,注明“陈平安”,压在食盒底下。


    就这样一耽搁,陈敬时从里面出来了,撞了个正着。


    平安撒腿就跑,被他一把薅住。


    “嘿嘿嘿……”平安一脸讨好的笑。


    “嘿嘿嘿。”陈敬时阴阳怪气地学他干笑几声,又沉下脸来。


    “小叔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小孩儿一般见识。”平安道。


    陈敬时懒得接话,从食盒下抽出那张“留言”,看了又看,皱眉问:“你为什么要烧香?”


    平安分辨道:“很明显,这,是一碗腊八粥,这,是我给您赔礼道歉。”


    陈敬时:“……“


    并不明显。


    “你这画功谁教的?”陈敬时嫌弃地说:“你爹五岁的时候也不至于画成这样。”


    “我爹说我很有天赋。”平安道:“万一咱家以后家道中落,我还要靠卖画赚钱呢。”


    陈敬时:“……”


    但愿不要家道中落。


    “小叔公,你就原谅我吧,为表歉意,我可以传授给你一些卡文技巧。”平安小声道。


    陈敬时嗤之以鼻,又忍不住想听,把头凑了过去。


    平安神秘兮兮地说:“卡文的技巧是水文。”


    霍妈妈见他们聊得投机,端上两杯热茶,陈敬时端起茶水呷一口,问:“何谓水文?”


    平安道:“就是把一千字的文章,扩写到一万字。”


    “噗……”陈敬时险些呛着。


    就知道不该指望这小子。


    “小叔公,我都帮你想好了,有这一万字的时间,足够把卡住的地方想通了。”平安道。


    “你是想砸我招牌吧?”陈敬时没好气道。


    “怎么会呢,只要水得足够精彩,读者根本看不出来。”平安道。


    “听上去有点猥琐……”陈敬时沉吟片刻:“但也不是完全行不通。”


    制造冲突是所有作者的强项,朝平静的水面扔石子,往喷香的米饭里掺沙子,断绝主角的所有退路,再给他一线生机,随机送走一位可爱的配角,让主角痛不欲生……生生死死之间,足够水出好几回呢。


    平安笑道:“这绝对是非常先进的技巧,小叔公,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千万别说给别人。”


    “那是自然。”陈敬时道。


    两人拉了钩,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陈敬时拎起食盒打算早退,看到那副“画作”,用诱拐小朋友的语气劝道:“别在家跟你爹瞎混了,他简直是误人子弟,来小叔公家里,小叔公给你开蒙,教你画画,怎么样?”


    平安面带警惕之色,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大门口,嗖的一声跑掉了,还在院子里喊:“小叔公好像一只狼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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