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三十三歲的那一年, 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
杜时若辞职了,作为雜誌社的主编,她在新闻行业深耕已有二十余年。辞职的消息一传出, 雜誌社上下一惊, 議论纷纷, 都以为她要去大学里任教, 或者是准备移民国外了。
风言风語自然也传到了言真的耳朵里。作为杜时若最得力的下属, 有好事者来她这儿打听, 言真只是笑笑,无奈地说这都是哪里传来的话。
其实杜时若只是去读书了。言真知道她离开的原因,还是在一次深夜加班。她同杜时若一起在办公室里看稿, 对方给她的选题提完建議, 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 忽然平静地告诉她,自己准备到剑桥读古典学的硕士。
一个和新闻八竿子打不着的学科。言真离奇地发现, 自己心里并没有很惊讶。
杜时若为这个行业抛头颅洒热血二十余年,终于要迎来属于自己的时间。言真发自内心祝福她。
杜时若走的那天, 言真和几位同事都去送她,曾经堆滿书籍雜誌的主编办公室已经被清空大半。一部分书被杜时若带走, 另一部分珍贵的孤本,被她悉数赠予雜誌社愛书的同事们。
言真和大家一起闹闹嚷嚷地去送花,大捧大捧的花束色彩明亮, 将整个办公室填滿。而杜时若只是微笑, 说你们送的花要塞滿我的车后座了。
谢芷君笑嘻嘻, 说这才到哪里呀。
她一拉开办公室门,又涌进一大波鲜花。这一次,来自离职的同事们。
桃李满天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杜时若在杂志社的这些年, 深得下属愛戴。她学识渊博,雷厉风行,性情却沉稳,对下属永远怀抱拳拳愛护之心。在她的羽翼下,社会新闻板块成长出许多优秀的記者,
因此杜时若离开,许多人都不舍。
大家叽叽呱呱地打趣,以后誰一三五去给主编的发财树浇水,刻意不去想之后这里人去楼空的模样。
而言真只是站在一旁,抱着花,静静微笑着看杜时若。
——在那个夜晚,杜时若自然也问过她,为什么没有再把硕士读完?
她知道言真当年的变故。言真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在柏氏罪行曝光之后,她身边寥寥几位知情的旧友,或多或少都问过她,为什么不干脆就势将当年放弃的学业完成。
大家都惋惜当年的事。
而言真只是微微含着笑,神色平和,声音也柔:“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当然也不是没有痛惜过自己。当年那样仓皇地归国,心中遗恨不知多么浓重。但是后来,她渐渐意识到,有时候遗憾也只是遗憾而已。
出国念书的时候她其实还很年輕,二十多年几乎一直在读书。攻读硕士学位,除了惯性使然,还有一些军备竞赛般的竞争心理。
当年的她刻在优绩主义的齿轮里,渴望在正式踏入社会之前,用更高的学历和分数武装到牙齿,以确保自己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却没想到命途多舛,变故横生,她直接从象牙塔坠落,被抛到现实里摸爬滚打,一身淋漓血迹。
想要再回到那种纯粹天真的读书心境,已是不可能了。
或许也不再有必要。
所以,言真也只是捧着热茶,坦然地说:“我已经不需要再用什么东西证明自己了。实务和学术研究是两个方向,对于前者,比起学位,更需要的是对于社会的洞察力、同理心。”
“还有对真相的追求。”
言真輕声说,知道杜时若必然能听懂。
曾经她很喜欢一份报纸,因为它的报刊标志是船舶的国际海事信号旗。
当年的杜时若告诉她,这面旗帜的旗語是“Desire to communicate”。
看见,沟通,然后彼此理解。有时候做新闻就是见人心。太多泥沙俱下的真相,人情愛恨公理,都要在社会深一脚浅一脚的历练中寻。
这是象牙塔中难以磨炼的东西。
杜时若沉静地看着她,言真狡黠地笑了一下,語气难得地没大没小:“或许我以后也会像你一样,功成名就了跑去再读个硕士,甚至念个博士,学点感兴趣的、和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杜时若也笑了:“我会给你写推荐信。”
“你真的成熟了很多,”她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书柜前,“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有送书给你?”
言真一愣。她知道杜时若为了行装輕简,已经开始将自己的藏书陆续分发出去。但这毕竟是她人之物,杜时若没有开口,她自然就不会去问。
杜时若当然也知道她的脾气,因此只是輕轻地笑了一下,拉开老式的茶色玻璃推拉门,回头对言真说。
“因为这一部分藏书,就是留给你的。”
“言真,你是我心中接任主编职位的人选,”她低声说,重新走到言真身边,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我相信你。”
按住肩膀的动作,比拍肩更具备力量感。
杜时若总习惯这样鼓励人。言真二十多歲的时候,作为她的实习生,第一次独立负责采访,拿着提纲紧张得手直发抖,那个时候杜时若也是一样把手掌搭在她肩膀,不轻不重地一按,低声说:“我相信你。”
十年就这样过去。时间其实是一把刻度均匀的尺,只是世事多变,人才觉光阴有时倏忽如箭,有时遥长如海。
一束束鲜花从言真身边经过,递到杜时若手里。人影来去,等到言真将花也交给杜时若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她们两人。
杜时若握了握她的手,很郑重地说:“之后的工作会更辛苦。”
言真也只是点点头,认真地回答:“我明白。”
长达一个月的工作交接之后,言真在三十三歲这一年,正式接替杜时若,担任主编一职。
对于这一变动,杂志社上下都不意外,毕竟这两年言真成绩斐然,杜时若对她的欣赏向来坦荡直接。
但她毕竟年轻,免不了也有人在背后嘀咕,说她升职,不过因为她是杜时若的嫡系。
风言风语自然传到言真耳朵里,她平静地弯了弯眼睛,并不去反驳。
三个月后,杂志社发布了一篇关于豆腐渣工程导致三名工人死亡的调查报道,从事故权责追踪到企业监管问题。涉事企业是当地的地头蛇,闻讯暴怒非常,发现贿赂不通后,打来死亡电话,要求删帖。
言真接的电话。她倚在办公桌边缘,手指轻叩桌面,慢条斯理地反问:“你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誰?”
她懒洋洋地笑:“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先去打听一下我是誰吧。”
“这样的威胁,我听太多了,”她扬手挂掉电话,“拜。”
最后这篇报道当然没有删。数日后,涉事企业开始立案调查,最终五人锒铛入狱。
但这些都是后话。接到电话的第二天,言真早上上班,发现自己的工位上已被放了一份早餐。
便签条的落款正是那篇报道的記者,也是此前对言真任职主编一事不满的一位同事。她工作资历比言真稍长,报道常有犀利精辟之语,是个刺头脾气。
言真好笑地看她在外面探头探脑,神色里一股拉不下臉的羞愧。
她体贴地假装不知,轻轻揭过。日久见人心。渐渐地,杂志社反对的声音便都消失了。
只是苦了柏溪雪。
从記者到主编,意味着言真从此要坐镇杂志社,担任统筹调度工作,不再天南地北跑采访。
小柏总的办公地点,便也死皮赖臉地从B城迁移到了Y城。
在这之前言真其实对柏溪雪的身份转变还没什么实感,有时仍下意识当她是以前那个大小姐,傲慢娇贵的女孩子,无所事事,需要被人团团围住、前呼后拥地追捧。
直到親眼看过她同董事开会。
其实她那天穿得比当大明星时要简单得多,毕竟只是普通的居家会議。柏溪雪穿一件白衬衫,衣料很好,袖口微微挽起,清爽利落露出纤細小臂和腕表。
言真看着她闲散地拨动浓黑而卷曲的长发,用熟悉的、懒洋洋的语气调用社交辞令,像一匹优雅的豹子,语言在中英文之间穿梭交织,轻轻一笑,寥寥数语就定了某人生死。
术业有专攻。商业上的事情,言真其实听并不太懂。
她只是觉得柏溪雪好看。
于是,当小柏总焦头烂额地和这一群老狐狸鏖战完,长舒一口气关上电脑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言真手里捧着马克杯,倚在书房门框边,笑眼弯弯看她。
这是一个跨时区的董事会議,为协调时差,定于国内时间早八点召开。会议结束时刚过九点,加之是周末,言真穿着睡裙,明显一副刚起床的模样。
她的睡裙是吊带的,宽松舒适的纯棉料子,裙摆柔顺地遮住膝盖,却露出大片洁白肩膀和锁骨。
偏偏神色又是睡眼惺忪。也不知道言真看多久,马克杯里的牛奶喝了一口,有一圈小小的白胡子在唇边,忘记了擦。
看起来那样悠闲居家,随时随地可以将她搂过来,親一親,然后回房间睡回笼觉。
柏溪雪看得心里软极了。
她便顺势起身,搂住言真,将她没扎好的一缕柔软黑发捞起,温柔地親亲对方修长洁白的脖颈。
“怎么起这么早?”她柔声问,把臉埋进言真颈窝,又用脸颊去蹭。
这幅撒娇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言真同样心软,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从上到下顺过脊背,安抚般低声说:“选题会,加班。”
“真讨厌,”柏溪雪脸贴着她脖颈,很不高兴地嘀咕,“我讨厌上班。”
谁又会喜欢呢?言真无奈地低声笑,对撒娇的柏溪雪没办法。她低下头亲了亲大小姐的鼻尖,指尖穿过她浓密的长发,纵容着自己厮磨了两个来回,终于觉得不能再拖,一把打开电脑,正色道:“我要开会了哦。”
这就是动真格的意思了。柏溪雪不敢惹她,很有眼色地出了书房。
不一会儿,门外就飘来了煎蛋的香气——可喜可贺,她们在一起快两年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终于不再炸厨房。
虽然正经下厨还是烟熏火燎、鸡飞狗跳。
言真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声响,一边心里悄悄提着一口气,一边嘴角又忍不住轻轻地翘。
她的会议比柏溪雪的要氛围轻松。参加会议的有芷君、敏婕这样的老同事,也有刚入职的新面孔。
敏婕坐在客厅打视频,开了虚拟背景,但画面还是能听见小女儿啪嗒啪嗒跑来跑去的声音。
大家的脸上都带着会心的笑。几年过去了,她们的生活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谢芷君升了职,江心柔开始独当一面地带实习生。敏婕也早就结束了产假,回到工作岗位。
那一年柏氏倒台之后,她们联合隔壁财经板块共同做了长篇专题。敏婕用U盘将这些资料拷贝下来,说以后要告诉女儿,“这是你出生那年,妈妈做的了不起的事情”。
一转眼,敏婕的女儿也两岁了。小姑娘小名叫爱宝,粉嘟嘟圆滚滚的一张小脸蛋,跑起来勇猛冲锋像一匹小马驹,Chris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她亲了又亲,口吐狂言:“我要把你女儿偷走!”
言真好笑地看她一眼:“你不是下定决心不婚不育吗?”
“是啊,”Chris坦荡荡地点头,知行合一,“所以我决定每个月给女童助学公益捐三百。”
不怪Chris对爱宝恋恋不舍。一个月后,她就离职了,准备去时尚资源更好的S市继续当杂志编辑。
因为一起搜集过柏氏的资料,她们几个早就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哪怕心中不舍,大家也为Chris高兴。
Chris本人对这件事倒看得很开,她性格向来咋呼敞亮,猛拍言真肩膀:“半个月后你去S市出差,先替我探探路啊!”
言真哭笑不得地领受任务。
她是受邀到S市出席某个行业国际峰会的。动身之前,她在会议方提供的名单中看见沈浮。
就像言真名字多了“主编”的后缀,沈浮的职称和头衔自然也升了。言真目光掠过那个学者的头衔,知道她在学术界的发展青云直上。
不过,当她会议中途偷溜出来,在洗手间碰上沈浮的时候,言真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太小了。
沈浮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润清俊的气质,长发得体地挽起,胸口佩一枚珍珠胸针。
手指是湿的,她用手背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才抽出纸巾擦手。一边擦,一边在镜子里对言真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言真便也对她笑:“好久不见。”
她的神色很坦荡,姿态放松地站在那里。因为是规格极高的行业会议,言真的穿着同样简洁得体,不戴项链,也不佩胸针,洁净衬衫上只别一枚飞鸟型袖扣,不是多么奢侈的高珠。
只是她擦干净手指,又将碎发别到耳后的时候,沈浮看见她纤細中指上有亮光一闪而过。
是一枚戒指。比她当年镶細钻的订婚戒还要低调些,纯粹的一枚素圈,外缘有些微起伏,不知道是刻了什么话,或是写了谁的名字。
好像立场倒转,曾经她们在车上旧友重逢般寒暄,言真看见她手上纤细订婚戒,言不由衷地送上祝福。而她亦心神恍惚,带着一丝残忍快意,告诉她,自己的订婚对象是女孩。
昔日言真的怔愣犹在记忆中,如今,她已经变得沉稳笃定。对于这枚戒指,她并不遮掩,也不招摇,或许都没有发现沈浮的出神。
而沈浮也只是深深地看她,低声温柔道:“你订婚了。”
言真这才意识到她在看自己的戒指,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还是和她?”
“嗯。”
言真从来没有想过在沈浮面前隐瞒自己的感情动向——世事总令人啼笑皆非,就像曾经她见过安然,见证过沈浮的爱恨龃龉一样,沈浮也是最洞悉她这些年与柏溪雪纠葛的人。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谁试图隐瞒谁,都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相识这么多年了,再不该成为旧友也已经成为旧友了。
于是,沈浮率先向前一步,认真地对她说:“祝福你,言真。”
“能够看见你幸福,我真的很开心。”
这一次,她说这句话诚心诚意。
言真便也抬头,同样认真地看进她眼睛里:“我也是,沈浮。”
目光相接的那一秒都有些怔愣,但谁也没有再说话。言真垂下眼,温柔地笑了一下。
其实沈浮的母亲萧若华曾经向她道歉。那是一年多之前,柏氏一事终于尘埃落定,她和萧若华意外在某个采访中见面,采访结束后,萧若华拦住她,希望与她喝茶道歉。
言真态度柔和地婉拒了她,笑着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萧老师,您别放在心上。”
这也是实话。这个态度从开头到结尾都一以贯之,她并不打算说原谅,只是实事求是地说,都过去了。
初恋的故事停在这里就够了。她们曾拥有彼此那样好的一段光阴,那些手牵手散步的夜晚,学校亮起星星般的灯火,草坪上传来歌声,她们抬起头,并肩看过树梢上的月亮——没有人能否认它的皎洁,就不要再让它沦落到流俗。
言真微微笑着看沈浮。最后,她们握了一握手,一前一后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会议结束之后言真独自开车走。
虽然按理来说,应该是柏溪雪来接她。但大小姐千辛万苦排算了出差日程,将两个人的时间凑到了一起,却没算到自己和那些老狐狸们勾心斗角的难度,等到她这边的工作也结束,言真的车已经在楼下等了她快半个小时。
还有什么比老婆接你下班更幸福?
那就是你拉开车门,看见副驾驶座上老婆给你买了花和小蛋糕。老婆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还带着你的戒指。
花是一束粉色月季,花瓣层叠,娇气矜贵,连品种名字都动人,叫尘世天使。大小姐抱起花坐进来,身心舒畅,眉眼愉悦,只觉得从头到尾都洋溢着被顺毛的快乐。
她知道言真出席的这个会议有沈浮。但她今天决定放人一马。
以后吃谁的飞醋再另说,大小姐很有气量地想。她矜持地拨了拨头发,翻下座位前的遮阳板化妆镜,确认今天也美得十分耀眼夺目,便满意地带上墨镜。
言真含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今天S市天气好极了,翠绿梧桐叶间透出湛蓝的天空,阳光晴朗,投下点点金色的光斑在柏油马路上。
她沐浴在阳光中,确认柏溪雪扣好了安全带,便发动汽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半个月后,Chris如约动身去S市。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同事聚餐是在言真家里。
柏溪雪也在。她的领地意识一向敏感,家里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人,哪怕是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还莫名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被言真冷落。
她心绪复杂的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矜持地站起来发挥应酬天赋,Chris已经站在门口,捂住胸口无声尖叫。
她是柏溪雪的超级粉丝,此刻终于见到正主,还是在朋友家里,不可不谓十分魔幻,快要缺氧晕倒:“我搞到真的了。”
“所以我之前追不到星都是朋友不够努力,”她手抚胸口,缓缓道,“我会把今天载入我的人生爽文时刻,直到我中彩票成为亿万富翁。”
言真有点受不了她的浮夸,把Chris的嘴捂上直接拖进屋:“先把拖鞋换了。”
其实很快大家就和柏溪雪相处融洽。毕竟作为记者,本身就见多识广,更别提柏溪雪还努力收敛了一下脾气。游戏机翻出来,她们一起打《胡闹厨房》,几个手忙脚乱的回合结束,惨叫声里大家迅速变成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愉快关系。
晚饭她们约定好在家里打火锅,省下许多复杂的烹饪步骤。新鲜的食材一样样下进沸腾的锅里,饱满的香气飘荡,在窗户上结成水雾。
言真捧着碗,看看大家,由衷地露出微笑。
晚餐之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Chris和柏溪雪又换了个游戏玩。竞技场上无偶像,两个人都杀红了眼,可惜Chris做了长美甲,又不常打游戏,处处受柏溪雪掣肘。她手忙脚乱地哇哇乱叫,换来柏溪雪洋洋得意地哼笑。
江心柔吃完饭大概是有点晕碳,靠在敏婕身上犯困,两人岁月静好地依偎在一起,面前的平板放的电影却是连环杀人案,正是凶手开膛破肚的血腥一刻。
……言真看着她们脸上幸福平静的笑容和专心致志的表情,莫名觉得画面实在有些诡异。
谢芷君和她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先是聊了聊言妍的情况,言真说一切向好,又聊了聊工作。
东溪村的采访,距离现在也有两三年了。当年言真的那一篇报道引发了不小的社会关注,当地的警方和教育局联手组织了保护未成年的专题行动,谢芷君和言真讨论着,觉得是时候去做个回访。
当时她们接触的小林警官,现在还偶尔会联络。林燕然曾经简单地告诉她们,陈雨穗换了学校,配合了心理干预,性格终于变得开朗了起来。
剩下的细节,考虑到未成年人的隐私保护,她并没有透露太多。言真算了一算,当时的两个小女孩,现在也该上高中了,时间过得好快。
之所以把目光重新投回东溪村,自然是因为别的地方,又出现了类似的事件。
只不过这一次的事件还有更恶劣些,人的恶意顺着网线,从线下蔓延到了线上,无休无止,波及范围变得更广。
一次次将事情从头曝光是非常低效的。想要治理语言的暴力,需要舆论和司法追根溯源、更系统地去关注。
谢芷君抱着抱枕:“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很割裂。”
言真无言地点点头。关于记者的心理干预,也是经久不衰的话题。今夜温暖的饭菜、明亮的灯光与欢笑,是她们构筑的小小同温层,但在屋檐下之外,还有更广阔更真实的世界,永远会有遥远的哭声、肆虐的风暴,还有许多打不开的铁链。
怎么能叫人不感到沮丧、甚至割裂?
但我们总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言真低下头,轻轻握了握谢芷君的手:“为了不辜负眼前的幸福,我们要选择自己想要选择的世界。”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谢芷君露出温和的笑,目光掠过她中指上的指环。
她其实早就留意到了,只是她们总在工作场合见面,没有机会闲聊这些。
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说:“你订婚了。”
像高中时代的少女朋友,她用手肘捣了捣言真,促狭地眨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情?”
“嗯……”对于聊起自己的感情,言真还是很容易不好意思,她低下头想了想,老实地说,“就是……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她是情绪表达十分克制的人,多的话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谢芷君也不为难言真,这一次,轮到她用力握住朋友的手:“你一定要幸福。”
言真点头,承认自己有一点想哭。
二十三岁之后,她几乎失去所有。直到三十三岁这一年,她重新得到祝福。这算命运的厚待吗?似乎也不算,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是她们足够英勇,才夺得今日的时刻。
柏溪雪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听着她们闲聊。
她自然也记得求婚那一天的场景。其实,柏溪雪的订婚戒指并不只有那一只素圈。
那确实是一个平常的下午。言真回旧家打扫收拾,柏溪雪当然也陪同。她们整理杂物,扫去灰尘。在童年的房间里,言真翻出小时候的相册,指着自己八岁那年蛀掉的牙齿,颇为不好意思地告诉她,小时候有一阵子喜欢偷偷含着糖睡觉,一个暑假之后就喜提三颗烂掉的大牙。
根管治疗的时候她痛得嗷嗷大哭,又喜提对白大褂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很难相信理性冷静的言主编也有这样幼稚的时候。
柏溪雪不动声色地听她说话,脸上轻轻带着笑。而言真完全没有想到,十分钟之后,她就会被柏溪雪从身后吻住,唇舌间渡过一块水果味硬糖。
清新熟悉的橘子味在舌尖弥漫,她放任自己沉入柏溪雪发间那摄人心魄的香气中,忽然感觉手中又被塞了一块糖,便抬起头,困惑地看柏溪雪。
“我想送你一块不会融化的糖。”
柏溪雪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连嗓音都那么蛊惑人心。
玻璃糖纸被窸窸窣窣地剥开了,言真睁大眼睛,看见一只蓝钻石戒指,静静躺在掌心中,火彩熠熠,在追求极致切工的同时,仍旧有十克拉的大小,当真像一块冰糖。
多么贵重的一颗糖。通透明亮的蓝钻主石周围,星光般的碎钻拼出一朵羽毛的形状,像信天翁的翅膀。
这是柏溪雪亲手画的设计稿,用她第一笔电影投资收益从欧洲订购。电影正是她和陆川辉合作的那一部。
从台前转向幕后,过往她毫不在意媒体公关、冲奖运作与院线发行这些琐事——自有无限光环为她加冕,何须费心?
直到真正坐上投资人的位置,掌了实权,大小姐才切身体会到其中的焦头烂额。偏偏开弓没有回头箭,最焦虑的时刻,她闭上双眼,黑暗中耳畔便哗然作响。
那是成千上百万美金如流水般,在分秒间轰然流逝的声音。
好在最后都扛过来了,等到电影下映,又上流媒体,柏溪雪瘦了整整六斤,比当女明星的时候还要轻些。
若是以前,挥金如土的大小姐必定要嗤笑。一只戒指有多贵重?买了就买了,何必如此呕心沥血地辛劳?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一只戒指,纯然由她的心血构成,绝对地坦荡干净。当柏溪雪收到它,打开深蓝色的丝绒珠宝盒,一瞬间甚至觉得它在掌心中微微发烫。
先订婚吧。她笃定又疯狂地想,她已经等不及了,要让她们的指环先刻下彼此的名字。至于结婚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
像贪婪的巨龙或是狡黠的乌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爱人圈进自己的领地,然后,再心甘情愿求好多次婚,收集更多美丽璀璨的宝石送给她。
直到死亡将彼此分离,她绝不会再放开言真。
不过,最后柏溪雪是以另一种相反的方式如愿以偿。
此刻距离柏溪雪收到言真的求婚戒指还有半年。这个秘密,如今在座所有人都不知晓。包括言真自己,也不过是在看见柏溪雪笑容的一刹那,开始思忖什么样的戒指与婚纱才配得上她。
这个结论要在心里郑重地思考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在这之前,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而那枚蓝钻石,则用细细的银链穿着,悄悄藏在衣领之下。
再晚一些,等到大家都兴尽散去。夜色已深,四下无人,她会被她的爱人再一次从身后环抱,深深又轻轻吻她。
一颗纽扣,两颗纽扣,三颗纽扣。
戒指安静地垂那里,湛蓝纯净的颜色,如同世界上最小的湖泊。只有柏溪雪解开她衣领的时候能看得到。
言真的手慢慢搭上柏溪雪的肩膀,任由她环住自己的腰,让薄软的衣料下坠,让身体漫过温暖的潮水。
唇间似乎尝到湿意。她闭上眼睛,与柏溪雪十指相扣,交换一个绵长的吻。
——曾经午夜沉默的眼泪,蝴蝶飞不过的沧海,终于化成她们掌心小小的一滴湖泊-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