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热闹持续到夜里, 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众人方散了。
月薄云浓的深秋夜,暮雪坐在翠盖车上, 裹着绣毯,穿过长长的宫门出来, 已经听得吩咐的太监把马儿赶着跟在行驾后头,马蹄缓缓踩在砖石上, 踢踏踢踏响。
暮雪想了一阵,猜测着太后的意思。
大概有些宽慰的成分在?毕竟刚巧赶上了五公主的婚礼, 一个远嫁,一个守在亲人身边, 担心她多想多思,甚至妒恨五公主也是常理。
不过——暮雪把绣毯往身上搂了搂, 她已经不需要了。
若是换做更早的时候,能得到祖母这样的照顾会更感动些。只是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情分, 也看契机,过了那个点,可能全然是两样的效果。这点她认清楚了。这份祖孙情总之是比不上太后与五公主之间的醇厚, 能够彼此客客气气的,偶尔有牵挂,就很好了。
交际逢迎那么久, 实在累人。暮雪一觉睡了许久, 次日醒来时,早已天明。
阴天,屋子里暗淡淡的,荣儿张罗着小丫鬟把能拉起来的帘子全都挂起来,还是有些暗。
“就这样吧, ”暮雪道,“本来就是深秋了,那个门口的厚帘子还真拿不下来,不然风灌进来可冷了。”
“公主说的是,”荣儿过来扶着她在铺了绣毡的炕上坐定,“这天见着一天比一天凉,咱们是在京中过年吗?”
暮雪思量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回归化去,公主府已经建好了,新宅子过新年,也是好事。”
荣儿笑了笑:“还有呢,公主不是命额驸到归化公主府过年?”
“你这小妮子,如今还和我取笑了。”暮雪也笑了。
荣儿笑着从旁边侍女手中的托盘里取下几样点心,摆在黄花梨小炕桌上。她就是知道公主的性子,方才敢的。虽是寿宴热闹繁华,公主又得了赏,可瞧着面色并不很开心。她于是故意拿额驸说事,果真有效。
抛开其他不谈,但额驸这个人,能让公主展颜,也是不错的。
荣儿笑吟吟道:“奴才知错,那么我就同嬷嬷们说,要准备起来。”
暮雪随手拿了一枚枣泥山楂饼吃,点头:“行,该整理的东西都整理好。”
伺候完公主用膳,见外头的管事如云起等来回事,荣儿吩咐其余侍女好生在外头照看着,自己走向府后一排廊庑。
伍嬷嬷正与赵妈妈对着炭火温茶吃,她们陪着公主进宫,不知道磕了多少头,蒙公主怜惜,放两日假,正好歇息会儿。此刻见着荣儿,问:“怎么过来了,公主那边谁伺候呢?”
“春燕守着呢,刚刚云姑姑来回话,没得一时半会不会叫人伺候。”荣儿道,“公主说不日便返归化,今年还是在新落成的公主府过年。我特意与两位说一声。”
赵妈妈算了算时间:“那确实要赶快准备起来了。再晚一些,落了大雪,路就难走了。”
“还好啦,幸亏是归化,好歹大半道都是官道,便是落了雪也能走。”伍嬷嬷道,“要是跑到库伦去,那个沙漠和戈壁,我是真的阿弥陀佛。”
她追问道:“可说了什么时候回去?”
“未曾,总要过两日。”荣儿答。
赵妈妈笑着向伍嬷嬷道:“我还以为你不舍得走呢。”
当时初次跟着公主远行,伍嬷嬷虽嘴上不说,但眼睛
??????
也哭肿了两天。
“呵,此一时彼一时,”伍嬷嬷道,“我家人还都在归化那边呢。正好回去过年。”
嬷嬷爹在那里帮着盯梢,防止建府有什么疏漏。
荣儿在小凳上坐下来:“那边公主府,咱们住的地方是怎么个样子?”
他们这些底下人都挺期待的,终于不用住帐篷了!
赵妈妈道:“公主之前特意吩咐了。府后和府左都留了位置建庑房,像你这样的一等女子,一个人一间。二等往下四人一间。府右一条街也特意让平整了土地,之后方便再建房。”
说到这个,伍嬷嬷插话道:“那府右建房的银子,用的是公主自个儿的私帛,偏偏也是比照京城这边的规制来的,耗费不少。哼,我回头要好好跟秋华讲讲,让他们陪嫁户也知晓。放在外头这样的屋子要建成也是不容易的。现在至于少许银,相当于白送一样。”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天色,荣儿回到正殿去伺候,时间掐得正好。里边刚刚谈完事。
事情应该顺利,公主的神色很轻松。
荣儿奉了一盏温温的蜂蜜桂花绿茶上前,请公主用。
暮雪接过,喝了几口,甜味恰到好处。
“挺好。”她笑眯眯道,“晚上叫北来鲜预备着送来些羊肉锅子,大家都热热闹闹吃一场。”
云起方才告诉她,曹家上折子请求承担办铜事宜,万岁爷准了,将新的额度匀给曹家去办理。
云起趁机也与曹家好好寒暄了一番,约定了更低的旧花样丝绸价格。同时议定,由云起派人跟着协调疏通这次办铜事。
暮雪听了,道:“你办的很好,归化城公主府府左,我给你留了个小院。”
她虽然嘱咐要让手下人都能有瓦遮着头顶,但也不是真的平均主义。房屋大小、规制各有差异,能者居处自然更好。起一个小小的激励作用。
云起立刻谢恩:“谢主子赐宅。”
“好啦,也是你应得的。”暮雪道,“不过这次之后,咱们的人还是少跟着曹家去走这个路,做做前后的服务工作就行。”
“公主是担心之后铜价恐有变?”
“谁知道呢。”暮雪讲,“咱们到底长久不在京城,重心不好放在办铜事上,维持着现有的样子就行。重心还是在漠北商贸以及值年这桩生意上。”
“奴才明白了。”
“我还有一事,打算做,却不知妥不妥。”暮雪说,“回到归化,仍是地处偏远,纵使我能与汗阿玛书信往来,可到底疏于京城动向。所以,我在想向汗阿玛提议修书一部,记录我朝平定大漠的功劳。你觉得如何。”
云起思量片刻,抚掌道:“修书这事当真妙极了!公主是如何想到的?您到底是女儿身份,不同于阿哥们能直接领差事。可是修书一事,倒没那么忌讳,看似是闲散事,反而可以借此机大有所为。既可掌修史之权柄,与蒙古诸部议定战绩,又可近朝廷之中枢。”
一旦答应了,这本大书的编撰,自当从翰林院派遣人手,由重臣负责。此书一修,少说要四五年功夫方成,且绝对绕不开漠北的公主,如此一来,便不愁身处边地无法与朝廷往来。
云起忍不住道:“实乃大善之举,奴才惶恐,竟然未曾向主子献策如此。”
“你肩上挑了许多事,哪能面面俱到。”暮雪道,“我也是整日爱看书,才琢磨着这个念头。”
这次进京,若是能将这事办妥了,那日后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递了牌子进宫求见汗阿玛。
康熙皇帝日理万机,但看在四公主难得回来一趟的份上,特意空出了午后的时间。
阴雨天气,乾清宫提前点上了灯。
奉茶宫女安静将茶盏摆好,悄无声息退到外间。
康熙皇帝盘坐在临窗炕上,神情惬意,手里拨动着一串念珠:“回去的日子定了?”
“是,五日就回去。”
他点了点头:“你出嫁后,倒是很有长进。”
“托汗阿玛的福。”
暮雪坐在宫墩儿上,垂着眼眸,很恭敬的模样。
“外头走一趟,倒见识了许多事。好歹也是汗阿玛的女儿,民间都说,虎父无犬女。”
康熙皇帝微笑起来:“很好。你如今很聪慧,在归化待着,朕放心。”
“女儿在漠上待了两年,倒有一些感悟,只是不大成熟。”
“对阿玛有什么不可说的,你讲,朕保准不笑你。”
暮雪捏着茶盏,笑起来:“仰仗汗阿玛天威,蒙古得以平定,女儿所到部落,都诉说博达格汗的功绩。我特别喜欢听,觉得有荣与共,只是零零散散的,恨听不全。何不编著一部大书,将汗阿玛平定朔漠的来去以及赫赫战功完备的记下来?此书若成,当世可宣于蒙古诸部,宣扬天恩。也可为后世留名留鉴。”
彰显文治武功、青史留名,如此提议让康熙皇帝不自觉拨动了一下念珠。
他心动了。
暮雪察觉到这一点,起身郑重道:“儿臣请修《平定朔漠方志》,使千秋皆知,我大清平定朔漠,是以人心为长城,天命之所归。”
“好一个人心为长城,天命之所归。”康熙皇帝大笑起来,以一种很欣慰的目光看着她,“修书之事,确实不错。只是非你一人之力可成,回头我让阁臣与翰林院好好商议一番,拿出个章程。你可帮着瞧一瞧。”
暮雪笑道,“女儿本就是满蒙之桥梁,此书有关蒙古事,义不容辞。”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间梁九功为难的声音:“万岁爷,有紧急军机送至。”
康熙皇帝的笑意消散了,皱一皱眉。“送进来。”
梁九功领着一人捧着奏匣进来。
暮雪见状,识趣起身告退,心里猜测着会是什么事,竟然这样着急。
然而才走到外间,就听见康熙皇帝喊她:“回来。”
还有她的事?暮雪一愣,快步回到殿中。
康熙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将奏章递给她。
暮雪低头,待看清了纸上内容,一双眼霎时睁大。
“土谢图汗亡故了?”
康熙皇帝点头,面无表情地召来待命翰林:
“拟旨,土谢图汗部自归附以来,忠心可嘉,兹闻溘逝,深为轸恤。敦多布多尔济系嫡长孙,恭顺勤恪、才具明练,着承袭汗号,为札萨克亲王,统率旧部。”
第92章 风雪归人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多尔济立在灵前, 祷告完毕,为祖父献上一炷香。
喇嘛念经声维持着一种特定的韵律,在这满是梵香的丧帐, 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寒风起,祖父又开始咳嗽, 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同往常一样,病上那么一个秋冬, 到开春就好了。可是终于没能挨到下一个春天来临。
最后那几天,祖父几乎整日都在昏睡, 直到一个初雪降落的日子,他终于清醒过来。
“是什么时候了?”
守在塌前的多尔济猛地抬眸, 见着他竟有力气说话,心下松了一口气:“快到申时了。”
“我是问, 什么月份?”
“寒月了。”
蒙古历法,正是该宰羊储肉, 酿造奶酒,预备过冬的时候。
“牲畜们如何?”
“很好,一切皆如之前一样。”
多尔济上前扶住祖父的手, 帮助他坐正。
土谢图汗却挥了挥手:“没事,我有力气。”
他那浑浊的老眼往帘外看了一眼,那里透进一丝耀眼的光, 通常是雪里才能映照出这样的白的光。
“下雪了?”
“昨天夜里开始下的, 今年第一场雪。”
草原上的第一场雪总是来得突然,就像死亡,土谢图汗想。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道:“扶我出去看看。”
“您身子骨才好,不好经风。”
多尔济皱了皱眉, 劝说道。
土谢图汗望
??????
向他,这个孙儿正是最好的年华,壮实得像一匹骏马。望着他,却又好像望见了另一个男儿——土谢图汗引以为傲却早已失去的长子。
多尔济继承了他父亲浓密的眉毛,轮廓很像,只是五官有点随他秀气的母亲。
土谢图汗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那头发像黑色小马驹的鬃毛一样浓密。
“呵,这点风,算什么?扶我走走,我想看看草。”
“都下雪了,哪里还有草呢?”
“你懂什么,不扶我就滚开。”
土谢图汗竟然自己挣扎着要起身。
多尔济无奈,只得与其他侍从一起将厚厚的貂袄与冬帽给土谢图汗穿上,扶着他走出毡帐。
从昏暗的毡帐走出,草原一片洁白,茫茫大地像盖上一层羊毛毡。
这雪光的刺目使土谢图汗不禁眯了眯眼。
多尔济注意到,扶着祖父哄道:“您看,没有草了吧。回帐去,我给您温奶酒吃。”
“胡说。”
土谢图汗挣开他,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即使病了许久,力气依然怕人。
多尔济不备,竟然真给甩开了,然后他看见祖父弯下腰,拂开一片积雪。
积雪之下,有枯黄的草茎,干瘪地贴在地面上。即使如此奄奄一息,但根还活着。等到春天,又会有新的绿色冒出来。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
多尔济作出一副佩服的样子:“您说得对,即使下雪了,草也一直在。”
土谢图汗的脸上显出得意之色:“是这个道理。”
多尔济笑了一下,心里却是悲凉,草可以再绿,人却无再少。
他扶着祖父在原野上缓缓走了一会儿,依着土谢图汗的示意,寻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冬季营地的小山丘。
侍从在雪地上铺了一块红色毛毡,请土谢图汗坐下。多尔济蹲下用手摸了摸毛毡,觉得凉,于是解下自己的皮袄又垫了一层,方才搀扶着祖父缓缓坐下。
此刻已是雪停,远远地可以瞧见有些帐篷生起白烟烘制肉干,风里也带了点肉的鲜香。
或许是被这鲜香引诱,有两只鹰在天际盘旋着,振翅于蓝天最蓝处。
祖孙二人静静望着这雪后的草原,注视着草原上的一切。
静了许久,土谢图汗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也驯过鹰,很大的一只,翅膀展开有这么长。你阿爹那时候年纪小,瞧见那鹰直愣愣俯冲下来,吓得哭起来。”
这个被遗忘很久的记忆突然浮现,连土谢图汗自己都感到惊讶。
多尔济也是一愣,自从父亲去世后,祖父再没有主动和他谈起父亲过去的趣事,他不说,其余人也不敢提。实在是这代表了他们部落一段很痛苦的回忆,像一个伤疤,绝不会自己去碰。
他回过神:“阿爹小时候胆子那么小啊?”
“是啊,”土谢图汗哈哈大笑,“我那时候边抱他边骂他,草原上的男儿,看到一只鹰就哭鼻子,简直是小羊羔子。”
多尔济也笑:“按着阿爹的脾气,不会就这样算了。”
“是,他啊,那之后硬是逼着自己跟鹰去熬,最后那鹰都能帮着他打猎了。”土谢图汗揉了揉眼,目光打量着茫茫雪原,却找不到焦点。
后来有很多次,他从梦中惊醒,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
那些雄心壮志,那些轻易挑起来的战火,那些燃至整个草原的硝烟,以及那些消散在金戈铁马里的故人。
到最后,只有一片茫茫大雪。
“我对不起你阿爹。”土谢图汗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有些喑哑。
多尔济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他记忆中父亲的面容已经模糊,记得真切的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举到马背上的感觉。父亲要他替自己护送可汗,拿这话哄他离开。
风渐渐大了,似有再度落雪的征兆。
“好像又要下雪了,我们回去吧。”多尔济道。
土谢图汗摇摇头:“没事,我想多看一眼。”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印,朝多尔济随意一抛。
多尔济接住,对着光一瞧,竟然是土谢图汗的大印。
“祖父?”
“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土谢图汗轻声说,“当你不得不打仗时,要打得干脆;当你能够获得和平时,要珍惜。记住,最勇敢的人不是杀人最多的,而是能保护最多人活下来,活得更好的。”
多尔济把大印在手中握紧了,开口声音有些哽咽:“祖父,还不到时候,您多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也好。”
抛开什么爵位汗位,父亲母亲离去后,祖父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土谢图汗望着他,微笑。
放下了不可一世的威严,消瘦许多的土谢图汗仿佛一个最普通的年迈的牧羊人。
“敦多布多尔济,你会做好的。”他说,“至于我,不要难过,只不过是回到草原的怀抱而已。”
“走吧,我们回家。”土谢图汗说。
他们慢慢往回走,雪地上空留两行脚印,等到晚上再下一场雪,就连脚印也不会留下。
临近王帐前,土谢图汗最后一次回首草原。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
那时他年纪小,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没有继位成为可汗,每天跟着羊群马群在草原上游荡。那时的天空似乎比现在蓝,草比现在绿,就连风都带着奶的香甜。他会在放牧时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变幻形状,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拥有怎样的未来。
下雪了。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丧事,对于多尔济而言,已经有了经验。老土谢图汗殡天后,他迅速指示众人搭起丧棚,与清廷以及各部落报信。活佛领着一众喇嘛,以连绵的经声送他的哥哥回归长生天。
漠北各路亲朋纷纷赶来,如何安置、如何哭灵,一桩桩一件件事,皆要多尔济操持,忙得人无暇痛苦或伤心。
他只面无表情地安排着各路事宜,迅速憔悴了下来。
老侧妃也帮忙接待些亲朋,瞧见多尔济形容,叹息着:“偏偏只有你一人在这撑着,若是女主人在,也能帮衬你些。”
多尔济冷冷道:“你是在说公主?”
老侧妃听这态度,不敢说了,只把话题囫囵过去,借口要去招待车臣汗来的台吉福晋,连忙在多尔济视线中消失。
车臣汗来的福晋远道而来,鞋袜全湿了,正在火边靠,老侧妃便与其闲聊。
聊着聊着,说起来公主。
“她是敦多布多尔济的妻子,这个场合理应在。若她在,小郡王也无需憔悴成这个样子。”老侧妃道。
“不过,如今大雪封路,确实难走。”那远道而来的福晋想着外头的冰天雪地,感叹道,“就是我们这样常年生活在漠北惯了的,这一路走来都狼狈的跟什么似的。你别说那位小公主了,娇养在宫里的主儿,听说看着身子骨也弱,要她横跨整个雪原过来?真有个好歹,谁担得起责任。”
老侧妃叹了一口气:“唉,怕是小郡王也是这么想的,不敢言而已……”
给她们奉茶的侍女孟根听见,脸都绿了。这个话等公主回来她非要报给公主听不可!
等她退到帐外,看见鹅毛似的大雪,又委屈又难过。一时觉得公主该来,一时又觉得公主不该来。
大雪仍安安静静落下。
天地皆白。
多尔济为祖父上完香,忙完一众事务,从大帐里出来透口气。
仍在下雪
𝑪𝑹
,雪混合着北风剪羊毛一样往人脸上扑。
多尔济叫这冷风一吹,混沌的思绪也稍稍清明些,正欲转身过去,忽然瞥见远处的雪幕中,似乎有一团模糊的小黑点在移动。
顶着这样大的风雪,还有吊唁的丧客?多尔济眯起眼睛,心跳忽然加快。
他快步走到雪中,先是小跑,而后奔跑起来向前,雪落在了睫毛上,也顾不上。
那支队伍终于近了,一个人从车里钻出来,草绿宫缎貂毛披风在雪地中格外醒目。满目皆白,唯有这一点绿意。
是他的公主,他的暮雪,他的春天。
穿过了呼啸整个漠北的风雪,只为他而来。
第93章 继位 多尔济奔过去,长臂一展,将暮雪……
多尔济奔过去, 长臂一展,将暮雪紧紧拥在怀里。
他用手去拂落在她银貂鼠昭君套上的雪花,瞧见她一张脸冻得通白, 不禁用手捧上去,指尖果真触到一片冰凉。
想到一路会经过的沙漠、雪原, 他语气有些急,道:“你怎么来了?这样大的风雪, 如此莽撞!要是你有个万一,我……我……”
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着风雪气息的拥抱。
暮雪的声音轻轻柔柔, 却在这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响在他耳畔。
“我来陪你。”
我来陪你。不要孤单不要害怕, 即使祖父走了,你还有我。
多尔济只觉喉咙发紧, 将她拥紧,声音略带哽咽:“真是傻子, 你素日的聪明劲呢,真是的。”
暮雪贴在他怀里:“其实,刚到路上, 有点后悔来着,风雪太大了。可是,我想到你在风雪那头等我, 就还是往前。”
多尔济感动不已, 俯身,将额头紧紧与她的相抵。“我何其有幸,能得公主如此垂青。公主待我如此,我必定千百倍回报你!”
“好啦,”暮雪余光瞥见后面有点尴尬的理藩院官吏, 拍了拍多尔济的肩,“我是带着圣旨来的。”
多尔济松开手,瞧见后边的官吏,又望望暮雪。暮雪微一颔首,他心中便明白了,立刻吩咐亲兵:“将叔爷爷、叔父以及大小台吉都请出来,接旨。”
很快,有身份的台吉们以及漠北其他部来吊唁的贵族皆围了过来。
多尔济站在风中,手按在腰间挎刀上,风将他的毛领吹得飘荡。
暮雪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想来在老可汗去世这段时日,他定然担了许多责任,处理了许多事,迅速成长。如今通身的气质,已然多添了一份沉稳和威严,像一柄已经开刃的刀。
“禀报主子,皆已来齐了。”亲兵向多尔济禀告。
多尔济淡漠地扫了一眼来人,回首望向暮雪,双手抱拳:“土谢图汗部大小台吉皆已到齐,盼听天恩。”
理藩院官员郑重地将装有圣旨的谕匣抱出来。照例,该是由官吏宣读的。可是圣旨才抱出来,公主便十分坦然地将其拿过去。
理藩院官吏瞪大了眼,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公主,他压根无法夺回。旁边曾经到库伦见识过公主行事之风的官吏李文轻声劝他:“小节而已,无妨。”
摆明了公主是要立威,这时自己人冲上去拖后腿?疯了才这样做。李文把那官吏拖到侧边,瞧见一众满脸严肃的台吉,若有所思,说不定公主不怕万难迎风踏雪硬要第一时间赶过来,除了额驸,还有这一重考虑在。
不管怎样,暮雪将圣旨紧握在手中,明黄云纹绫的卷轴,如此耀眼。她双手捧着,微微举高。
“皇帝有旨,土谢图汗部众人听旨。”
多尔济率先屈膝,神情庄重肃穆。其后的部落台吉们随之而跪,黑压压一片。
暮雪用冻僵的手迟缓地将圣旨展开,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土谢图汗部自归附以来,忠心可嘉,兹闻溘逝,深为轸恤。敦多布多尔济系嫡长孙,恭顺勤恪、才具明练,着承袭汗号,为札萨克亲王,统率旧部。”
众人虽早已预料过清廷的旨意,但此时亲耳听见公主以坚定的语调宣读册封多尔济为继任可汗与亲王,其冲击力还是来得更震撼些。
忍不住纷纷将目光都投向了前头那个高大的青年。
二十出头的亲王、可汗,喀尔喀三部之首,实在是过分年轻了一点。
也不知道这个位置是否能坐的妥当?不过,台吉们又瞥一瞥宣读圣旨的四公主。有清廷保驾护航,想来不稳也得稳。
圣旨宣读毕,多尔济领旨谢恩,语气无比坚定:“臣敦多布多尔济领旨谢恩!定不辜负圣恩,克忠职守,忠心不二。”
暮雪将圣旨复又卷起,亲自扶他起来:“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多尔济抬头望她,目光里满是柔情:“有你陪着,我必定不负所托。”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言语行动也尤为克制。
暮雪将圣旨递给他,多尔济接过,手指微微相触,一触即分。
宣旨毕,暮雪拢了拢斗篷,道:“灵位还在?我给老可汗上柱香。”
“在这边。”多尔济吩咐亲卫将圣旨收好,领着路前行。
进入丧棚,刺骨的寒风终于消停了,暮雪接过香,姿态郑重地在灵前拜过。
对于老土谢图汗,虽然来往不多,但从前相识的人如此变成一座棺木,也确实令人难过。
这样的场合,不掉几滴泪是不礼貌的。暮雪在灵前哀悼了一回,丧棚中有许多女眷,见公主如此,忙着起身围过来,一面行礼,一面劝慰,寒暄几句。
在交谈中暮雪得知,老可汗的丧葬之地已经选好,就在祖山上,只等着冰雪消融,春天好走的时候再下葬。本地王公贵族在丧葬方面的礼仪规制倒是与关内贵族差不太多,一些寻常牧民倒还遵循着较为传统的天葬法。只等着盘旋的秃鹫,让尘归尘土归土。
暮雪感慨了一回,又说:“朝廷特意赐下来五千两的丧葬银子,我这一趟全拉来了。又担心光是银子,这个时节在草原上有些东西置办不全,因此自己拿钱,置办了两车香烛纸钱纸扎,都是京城里得道高僧开过光念过经的。正好拿出来,让大家一起给老可汗尽孝。”
于是吩咐侍女先提一些纸扎用具来,也有纸扎金帐,纸扎骏马,纸扎侍从等等,这些白事用具都是从前部落中很少见过的。许多人都凑过来瞧个新奇。
这还不止暮雪还特意备下了丧事回礼,一个个用精美的小荷包装着,里面装着两枚金瓜子,再配上一条丝质哈达,但凡来吊唁之客都能领一份。
人人都道公主思量周全,有孝心。
一直忙碌到深夜,方才终于有空在大帐中静静说一会儿话。
多尔济一进帐就道:“把你的手给我。”
“怎么?”
暮雪有些不解,依然把手给他。多尔济将她的手握一握,皱着眉道:“还是如此冰。”
刚才接圣旨的时候,他便发觉了,公主的手指简直一片冰冷。
多尔济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掌心,轻轻揉搓。
暮雪望着两人互相交握的手,感知到他掌心的温度,唇角微微上撇:“还好啦,路上在车里也捧着汤婆子,没有冷的那么厉害。只是下车后刚好被你撞见了。其实没有那么厉害——啊啾。”
话音没落呢,先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多尔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春鈤
,立刻将她拉到火盆边取暖,又拿来两张毛毡,将暮雪围得严严实实,严肃道:“这样的严寒天气真冻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说出口的声音有些高,多尔济意识到,立刻后悔了:“我不是,唉,我,你怎么就这样好呢。”
暮雪轻轻靠在他身上:“没事,现在,我们能互相依偎在一处,很好不是吗?”
多尔济伸手想要揽她入怀,结果手一展开,却因为层层毛毯愣是不好动作,一个大粽子似的,如何抱住?
暮雪笑起来,抖落了外边的一层:“都裹成熊了,再这样我要出汗的,多披一层就是了。等会儿荣儿她们就把水烧好了,我用热水泡泡手、泡泡脚也就缓过来了。”
隔了一会儿,荣儿果真领着人端了银盆毛巾过来。她们正欲像往常一样伺候公主,却听见额驸说:“放在那里别动,我来。”
荣儿愣了一愣,看向公主。公主只无奈又带点喜色地笑笑,向她使了个眼色。
看来是让额驸伺候了。荣儿便领着侍女静悄悄退下去。
多尔济不再言语,沉默着将银盆接过,放在矮桌上。银盆里的热气缓缓上升,为灯火所照,白烟渺渺。
他握着她的手,一起浸入温水中,动作格外轻柔,像握着一朵云一样小心翼翼。
仔仔细细地伺候完她洗手,多尔济又将另一盆热水端来,单膝跪地,要帮她脱鞋袜。
暮雪感觉有点别扭:“我来吧。”
“我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替她褪去了鞋袜,却瞧见她足间有一块肌肤微微发紫,叹了一口气。
“你这要生冻疮的。”
暮雪下意识将脚要往后藏,脚踝却被大手捉住,他的掌心格外炙热。
“没事的。”
多尔济定定看了她数息,又叹了口气,将她的足浸入温水中。怕水冷,又将旁边一壶热水拎过来,适时很小心添些热水。
帐篷中极其安静,暮雪眼眸低垂,泡着脚,寒意散去后,微微有点痒。
她微微弯下腰,想要去挠。只是手还没触到水面,就被抓住。
“感觉痒了吗?”多尔济问。
“有一点。”
“痒也不能抓,越抓越厉害。”多尔济索性拿起帕子将她脚上的水珠擦拭干净。“躺到被窝里。”
暮雪依言缩到被子中,刚刚冻着的时候不觉着什么,此刻泡了热水,反倒是觉得愈发痒起来,忍不住挠了一下。
“啧,怎么这么不乖呢?”多尔济隔着被子按住她,将外衣脱了,掀开被子。
“欸,这不大好吧?”暮雪道。
“想什么呢,我累得都不想动了。”多尔济钻进来,下一瞬,却把她的脚贴在了自己腹部。
“你干吗呀?”暮雪瞪大了眼睛,坐起来看他。
“别动。”多尔济牢牢把她的脚按在怀里。“我替你暖着,也看着你不去挠。好了,睡觉。”
他扭头吹灭了灯。
第94章 密谋 冬夜的大帐,顶窗被毡毯牢牢封住……
冬夜的大帐, 顶窗被毡毯牢牢封住,灯一熄,再没什么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
愈发真切的是脚那边传来的温度,即使温暖了, 但冻疮处还是痒。
暮雪因此好一阵没睡着,听见多尔济的声音轻轻响起:“再不要这样冒雪赶来了, 多难受。”
“我觉得值。”暮雪望着一片黑暗,说。
当时得了消息, 身边人有劝慰的,说人死不能复生, 便是迟上一月,也无可指摘。
她犹豫过, 最后还是决定动身,只带了赵妈妈、云起、荣儿并几个心腹太监, 匆匆赶路。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些时刻,倘若她缺席了, 或许从此之后就不同。
瞧见多尔济望见她,什么也不顾似的踏着雪冲过来拥抱她,那一刻暮雪便明白, 为了这一瞬间, 他能记得她十年八年的好。
再说,整个土谢图汗部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她是如何为了老可汗的葬礼长途跋涉而来。
夜色深沉,静了良久,终于又听见多尔济的声音, 诚恳无比。
“暮雪,长生天在上,我的爱与忠诚全然归属于你。”
“我知道,我很欢喜。”暮雪坐起来,“好啦,我的脚已经暖和了,你过来,别横着睡了,万一我睡觉踢被子,踢着你就不好了。”
多尔济轻笑一声:“知道了。”
他起身拿来一个汤婆子,垫在被褥末尾,方才与暮雪并枕睡下。
“我其实,有点惶恐。”
“没事,你能做得好的,何况,我陪着你。”
夜色中,他们两只手交握着,彼此沉沉睡去。
新的一年,漠北草原迎来了新的主人。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依旧期待春日。虽然老可汗逝世,但五畜礼还是要办的,祈求长生天保佑牲畜兴旺、水草丰美、部落繁荣。主持祭祀者,是新汗王与公主。
今日无雪,难得出了太阳,一片灿烂日光洒在广袤的草原上。远处的三神山,静静地俯视着这片世代游牧的土地。
暮雪换上喀尔喀汗妃该穿着的礼服,出帐时借着日光,望见远处的山峦,有些许不知名的感慨。有传说,成吉思汗就是葬在那片山峦之中。老土谢图汗在停灵期满后,亦会葬在那里。
论理,等到她百年之后,也会长眠在这片山峦。
风景是很好很好的,只是离家过于远了一点。大约没什么故乡人会跑到这地方来在墓前倒一杯酒。
她轻轻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维抛之脑后。反正已经长眠了,也无所谓,重要的还是身前事。
定一定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祭坛。
祭坛侧已经站着不少王公台吉,见着她来,纷纷垂下头让路。
人群尽头处,祭坛前,多尔济已经站在那里,手背在身后,微微出神,听见动静,回眸,瞧见是她,唇角浅浅上扬。
在日光中,他向她伸手。
暮雪握住他的手,两人在祭坛前并肩而立。
恢弘的乐声响起,祷祝人吟唱一段古老的祈福词,而后有侍从奉上装有酥油与鲜奶混合的银碗,请新可汗与公主为五畜赐福。
礼典有条不紊进行,一切都很顺利,并无意外,观礼的众人神情也轻松下来。看来长生天保佑着新的一年牲畜兴旺、水草丰美。
人群之中,郡王阿海倒是神色寥寥,把手环抱着,沉默看着这一切。
以他的年纪,看多尔济与暮雪就像看两个孩子,也不知这一对年轻人会把草原引向何方。
他的阿爸,临终前对他的嘱咐,是要好好辅佐新一代汗王。这样的话,阿海不是第一次听,当时兄长在世,阿爸就总提起,你要好好辅佐兄长。
总是这样的,他似乎生下来就是为辅佐别人,是第二号人物。阿海在那一瞬明白了,之前老土谢图汗偶尔隐晦地暗示他也许能够兄终弟及的意思,不过是把他作为一匹狼,督促多尔济这匹幼狼成长得更快。
阿海轻轻一哂,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有一位名叫乌讷楚的台吉悄无声息站到了他身旁:“郡王似乎不大高兴。”
阿海皱一皱眉,冷冷道:“我阿爸死了,该高兴?”
那人被这话噎了一下,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郡王,咱们也是老兄弟了,你这受了气,总不能找我出啊。”
乌讷楚瞥了瞥人群当中的新汗王夫妇,轻声道:“我也觉得,太年轻了些。”
这话倒是合了他意,阿海没有说话,默不作声。
乌讷楚拍拍他的肩膀:“是我刚刚说话没分寸,惹郡王生气了,等会儿我请你喝一杯,权当赔罪。小弟好好陪您聊一聊。”
五畜礼结束,阿海心中正烦闷,索性去和乌讷楚吃酒。
帐篷内,酒肉早已经备好。侍女跪着替两人倒酒,是新酿的马奶酒,味道醇厚。
“行了,把酒放在这,你们都下去吧。”乌讷楚挥了挥手,把人赶下去。
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说话也就轻松些。
阿海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跪坐在毡毯上,仰头吃下一碗酒“还是这样痛快。那个公主带来的什么椅子,现在草原上也时兴起来,我坐着硬邦邦的,就是不舒服。”
“是啊。”乌讷楚道,“到底是清廷来的公主,弄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可偏偏敦多布多尔济还那么偏爱她,我看没几年,这枕边风吹着吹着,咱们土谢图汗部也就成了土默特部了。”
阿海闻言,端着马奶酒的手微微一停,并不言语,只是把碗中酒喝得一干二净,喉咙里火辣辣的。
乌讷楚瞧着他的脸色,继续说:“其实
椿?日?
啊,在我和很多老人的心里,这个汗位,该有更好的人选。草原上的规矩,我们从来是有德者居之,又不是他们汉人学些什么立嫡立长,就是他们满人也原本不信那一套啊。这两年倒是脸一抹装起来了。”
阿海斜眼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为郡王感到委屈啊,你的资历,你的勇猛,放在从前这可汗的位置还用得着说吗?如今敦多布多尔济不就仗着他那个清廷老婆。”
阿海冷笑一声:“你不老实啊,这时候跟我说这些。是真的为我打抱不平?”
他忽然把手猛的在矮桌上一拍,熊一样的力气,“噔”的一声连桌上的酒壶都颤了颤,倾倒出些许马奶酒来。
“老实交代,你到底说这些话是干什么?有谁指使你?”
乌讷楚把心一横:“我看什么?我只不过和一些人一样,看不惯咱们部落一点点的变成清廷的走狗。实话跟你说吧,准噶尔汗国和咱们联络了。他劝我们放下前嫌重新联手,咱们草原人还是一家。”
“你跟他们有联系?疯了吧,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阿海把酒碗往桌上一顿。
乌讷楚不以为然地笑了:“郡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我记得您年轻时可是敢单枪匹马冲进敌人堆里的英雄。再说了,咱们从前又不是没有跟他们合作过,从前的卫拉特蒙古是草原上唯一的太阳,什么时候要听其他外族的人来指手画脚?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咱们往日的荣光。”
这话,确实令阿海有一点点心动。在他年轻的时候是跟着老土谢图汗见识过称雄草原的风采的,不像敦多布多尔济这个小子,除去还算安稳的童年之外,之后所体会的就是跟落水狗一样被人撵来撵去,直到最后臣服清廷,借人之势重回故地。
可是……阿海跟着八旗兵打过仗,他们的实力不可小觑,无论是皇帝本人的勇气,运送军粮的到位,亦或者是拿出来的火器。贸然触怒他们,稍不留神就会落到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件事牵扯的众多。我得好好想想。你也不许随便跟别人说。”阿海沉着脸道。
乌讷楚脸上有笑意:“当然应该如此。你若是下定决心,我必定全力支持你。”
他又说:“那公主匆匆赶来,身边也没多少侍卫,不过是几个官吏。其实倒可以借刀杀人,下个什么药让公主病重,最好身故,那么皇帝肯定先治敦多布多尔济的罪。咱们再从中作梗,或者让他也死了,一定激起民愤,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海爬起来,仰头又吃了半壶马奶酒,不置可否,径直走出帐篷,进到夜色中去。
上弦月,藏在一堆箱子与草料夹缝的侍女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贵人发觉她在这儿。
如何会这么倒霉呢,不过是想来添点酒而已,偏偏听见了这要命的事。
一直到确认无人注意,她方才溜走了。回到侍女们的帐篷,把被子将自己牢牢蒙住。
“长生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想要公主死,还想要挑起战争。
侍女浑身颤抖起来,公主……公主从前在草原上时,她也曾受过恩惠的。不提去蹭饭的事,有次她额吉生病,没钱抓药,她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的阿爸、兄长,都在上一场战争中死去了,只剩下额吉陪着她,倘若失去了额吉,那么天就塌了。
最后还是公主身边的侍女给了她钱,又让那些陪嫁的医户给她额吉看病。方才渐渐转好了。
夜深了,侍女辗转反侧,其他侍女的呼吸声里,她忽然坐起身,浑身颤抖着,无声无息的落泪。
泪眼迷离中,似乎又瞧见了阿爸和兄长的脸。
侍女把眼泪一抹,轻手轻脚钻出帐篷,没了日光,寒冷的风呼呼地灌进领口,侍女因此打了个颤儿,还是往前走——朝着公主大帐的方向。
第95章 俯首 “你确定他们提到了准噶尔汗国?……
“你确定他们提到了准噶尔汗国?”
侍女伏地叩首, 声音微微颤抖:“这几个字是听得清清楚楚,至于其他的,也不敢再听了。”
大帐中的烛火静静照耀着, 暮雪低头思索片刻,上前亲自扶侍女起来:“你既然投奔了我这儿, 为了你的安危考虑,就不要再回去了, 只管在我的营地住下。荣儿——”
荣儿答应一声。
暮雪吩咐:“将她的母亲一并接来,立刻就去。”
看着荣儿出去安排, 暮雪安慰那个侍女:“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别怕,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
“公主, 这里不会再有任何战火了,是不是?”侍女的眼睛隐隐带着泪光。
“我会尽我所能。让这里得到和平。”暮雪郑重许诺。
让人安顿好这位报信的侍女, 暮雪冷静地部署了一番,先让她的侍卫立刻警戒起来。并且知会理藩院官员, 让他们立即到离此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待命。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可迅速返回京城通知消息。
赵妈妈难得焦急起来,向前一跪, 劝道:“主子不仅是他们,您这千金之躯方才要速速回避才是。说是那是你所言为真,他们是冲着您来的。还是现在就叫人护送着速速赶回京进去。这样便是闹翻了天便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
“事情还没有坏到这地步。”暮雪道。
说是有一点点苗头显示多尔济跟这事儿有关, 她此刻早就撒腿跑了。可是依照现在知道的情形, 摆明是个别台吉之举。不然也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第一次跟阿海去接触。
如今也算得上是敌众我寡,我在明,敌在暗,这个时候跑了,反倒落了下乘。
她迅速将事宜吩咐好, 披上斗篷,去寻多尔济。
这两天正好是老汗王祭礼的时候,多尔济作为主祭者需在灵棚守很晚。担心暮雪因此受到影响休息不好,便还是分帐睡。
寻见多尔济,暮雪简明扼要的将此事说了一遍,多尔济的脸色变得凝重:“竟敢与那边勾结。”
“你对草原比我熟悉,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心里有此想?”暮雪望着他,问。
多尔济眉头紧锁,伸手握住她的手:“公主我以最坦诚的态度告诉你。确实有个别台吉可能依旧追忆着往昔的容光,认不清楚局势。但这绝对是少数人。我的祖父、大喇嘛以及我,对于朝廷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祖父是绝对已经认了命的,临终前只是嘱咐他要保护好部落的人与草原,叔祖父那里也并没有透露任何不满的风声。
“我信你。”暮雪轻轻一笑,“不然我也不会眼巴巴的来问你,早就连夜跑路了。”
多尔济扯了扯嘴角,没有作声:“只是叔父,叔父怎的还掺和到密谈里去,我一直觉得他本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暮雪道,“我以为要快刀斩乱麻,现在就派兵将他围住。再细细审问,看到底有多少人参与此事。”
“你说的对。”多尔济立刻将金刀挎上,嘱咐亲卫好生看顾公主,点齐人马,喊上舅舅,立刻要出去捉拿叛徒。
才出了大帐,却忽然听见一片喧哗之声。
许多火把乱乱地照着。
多尔济心一惊,莫非已经让对方提前一步?
周围知情亲兵齐刷刷将刀剑出鞘,神情紧张护卫着他。
“我有事禀报可汗。”
听见阿海的声音惊雷一样在幕城外响起。
多尔济眯了眯眼:“卸甲,带进来。”
阿海赤手空拳走进来,并不是一个人,手里还拽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台吉,正是乌讷楚。阿海把乌讷楚往地上一摔,靴底碾住他后颈:“禀可汗,这畜生私下里勾结贼人,意图谋反,还想说动我跟着他一起发疯。”
那乌讷楚的嘴早就已经被封住,在地上蠕动挣扎,瞧见那么多刀光剑影,如同抖筛一般瑟瑟发抖。
多尔济盯着阿海被熊熊火把映红的脸,阿海和父亲,兄弟俩
椿?日?
的脸型是有些相似的。
他笑了一声:“叔父是明白人。”
阿海猛踢乌讷楚一脚:“我确实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不假。可也没忘了兄长是怎么死的,更不敢忘了我是这边草原的郡王!兵戈一动,流血的人可就不计其数。什么畜生玩意儿!也配来揣测我的心思。呸!”
“可汗忠心耿耿,郡王亦高义,此事不过小人作祟,不足以乱大局。”
夜幕里,柔而坚定的女声格外清晰。
众人回过头去看,公主已由侍女扶着出来,一步步走近。
倒是一句话定了调子,多尔济心里想着,道:“让公主受惊了。”
“小事而已,”暮雪瞥了一眼地上的人,道,“不如先将人囚禁起来,严加审问,看到底还有几个人给他相勾结哎。”
这人于是被带下去连夜审问,倒也不是什么很有骨气的,一用心便什么都招了。说的是几月前偶然有人献其金银珠宝,应当是准噶尔汗国有所往来之人。
当即根据供词又捉住了两人。那个给金银珠宝的人倒是早在之前逃去了。据说那人原本留的话是让他们密切注意着喀尔喀的局势,若有机会,便可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清廷。只是乌讷楚心中对于新汗王不满,又见着阿海郡王的神色,自作主张引诱他加入,反倒走漏了风声。
“事情记忆清楚,由我看现在就把人砍了省事。”阿海嚷嚷着要拔刀,被多尔济拦住了,“这几条狗命留着倒还有些用处。”
暮雪颔首:“此等谋逆大罪,当上报朝廷,由朝廷定夺。私下里处决了,反倒招惹不必要的猜疑。”
“望公主好好同万岁爷解释解释,我等忠心,天地可鉴。”多尔济朝她拱拱手。
“这个自然,我如今是咱们部落的女主人,自然盼望着,不要有是非发生。”
上奏本之前,暮雪私下里与理藩院官吏交流一番。
“我以为准噶尔汗国战败后已经消停了,为何还有此事?”
理藩院的李文皱眉道:“按理确实如此。当时噶尔丹出兵在外,其侄策妄阿拉布坦投诚朝廷,与王师联手断噶尔丹后路。待噶尔丹身死后,成为新大汗,掌管故地。这两年也算安稳,不曾听闻有逾矩之举。”
准噶尔这一对叔侄的纠葛,倒也是颇为曲折。原本的大汗,是噶尔丹的哥哥,可是死得早,做叔叔的上位,却强娶了侄儿的未婚妻,既有夺位之仇、又有夺妻之恨,可谓血海深仇。最后做侄子的终于欢天喜地见着叔叔穷途末路自尽,并且将其遗骸献给康熙皇帝。
或许是受了准噶尔这对叔侄的启发,乌讷楚觉得在多尔济与阿海之间挑拨离间也是件易事。方才自作主张。
“我到喀尔喀也有三四年,甚少听见准噶尔新可汗的动静,他们如今是做什么?”
“之前有听闻说,他们主要是在西经营。”
之前东进被打得狠了,仍是记忆深刻,理藩院之前收到的消息,是这位新大汗一面休养生息,一面磨刀霍霍向西边的小国进发。那西边的地界是大清完全管不着的,只要他不来犯边,谁不稀得管。
毕竟,之前三次大战,所耗费银帛实在是太多了,大清虽然胜了,海一样花出去的银子也是真的。
暮雪听理藩院官吏讲完,心中大致有数。
这次捉拿的几人,虽然搜出财物,可是并没有文书凭证之类的,他们都是口头上的往来交流。如此情境下,也不好扩大去处理。万一过于严苛,激起一些台吉的恐惧,原本不打算有什么,被一吓,脑子不清醒也可能出事。
朝廷知会之后,大概率也不会借此雷厉风行进行打击。
只是这也算是个契机,不好白白放过了。
暮雪思虑了一日,拿定主意,自己写了一封奏本,与理藩院官吏所写奏本、以及多尔济与大喇嘛所写奏本一起,命人快马加鞭送进京。
此等军国大事,所传讯的速度绝非寻常路途可比,二十日即送到京城。
等到回信返回时,正值送老可汗上山。
冰雪消融,青山重重。
下山路难行,多尔济紧紧握住暮雪的手,提防她摔着。
行到一处山坳,见绿树合围,鸟鸣阵阵,暮雪抬眸望了一会儿。
“怎么了?”
暮雪侧头看他:“这里风景倒好,等到我百年之后,可归葬于此。”
多尔济眉心一动:“好,到那时我们一起长眠于此地。”
“也好,黄泉路上也可做个伴。”
返到王帐,听闻朝廷来信,暮雪当即拆开瞧了。
信中说到,准噶尔新汗王献上一批原汗王残部的人头,说是他们暗中作祟,意图破坏草原来之不易的安定。
康熙皇帝要她秉公处理,就事论事。言外之意,还是以大局稳固为主。
不过,他显然也没有全然相信,拨了部分银两,要暮雪尽快按照之前所奏将归化至库伦的全线驿站建成。方便沿线驻军联络以及消息往来。
暮雪向多尔济道:“放心,万岁爷知道你们的忠心,只要处决首恶便可。不过,在行刑前,需将台吉召集起来,咱们吃杯酒叙叙情。”
宴会当日,暮雪与多尔济一左一右端坐金帐之前。
待众人到齐,虽有美酒佳肴,但都心事重重、满面思虑。
与外部落勾结之事,可大可小,一旦新可汗与公主要借机发挥,那么必将人人自危。
众人忧虑间,忽然见两个亲卫抬着一箩筐记满字的纸过来。
公主的声音在上首响起:“这些,是乌讷楚询问之下的口供,以及帐中所搜出来的信件。”
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个遭天杀的不会乱攀扯上其他人吧?
然而公主却道:“此案朝廷已查明,只诛首恶。可汗新登位,当请诸位忠心辅佐,共同维护草原安稳,报效朝廷。”
话音落,她竟然亲自拿了一个火折子,往那装满罪证的箩筐一扔。
火蛇霎那间燃起,攀爬着纸张,很快,就将那些可能随意攀扯上旁人置人于死地的文书付之一炬。
众人目瞪口呆,眼见着所有文书皆被付之一炬,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公主轻轻一笑:“诸位可以放心了吧?”
满座皆静。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正是郡王阿海。他率先走到席面前,跪地叩首:“愿为大汗与公主鹰犬,护卫草原安宁!”
他一动,其余台吉也跟着俯首而拜。声音响彻金帐前这一方天地。
“愿为大汗与公主鹰犬,护卫草原安宁!”
第96章 红脸白脸 该说的该做的皆已完成,暮雪……
该说的该做的皆已完成, 暮雪向多尔济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敷衍敷衍这些台吉。自己则在一片瞩目中款款离席。
才进公主大帐,暮雪侧着头, 问云起,语气有些不确定:“我刚刚, 气势还是有的吧?”
云起笑道:“主子气势如虹,此番叫他们一干人等既敬佩又畏惧。”
暮雪在楠木交椅上坐定, 道:“只是招数老了些。”
“管用就行。古往今来多少事不过都是反反复复登场。”
“说得也是。”
暮雪见她恭敬站在一旁,吩咐道:“坐下来说话吧。”
云起这才方坐了。
荣儿领着侍女奉了纯茶过来, 没加奶,方才宴饮上吃了烤羊背等物, 虽鲜美,但此时觉得有些油腻腻的, 用清爽的碧螺春压一压味正好。
吃了半盏茶,暮雪将茶盏往旁边几案一搁, 坐姿放松些。
云起见她举止,知道心情正好,便开口问道:“如今额驸成了大汗, 公主的心意是否有改变?奴才们也好随之应变。”
暮雪垂下眼眸,道:“公主府好不容易建起来了,自然还是以归化为重。等到事项料理得差不多了, 就启程回去。这边当然也不能完全放下, 需来时照旧过来瞧瞧。”
“奴才明白了。”
“
椿?日?
只是,没想到还有准噶尔汗国这么个隐患在。”
“福祸相依。”云起压低了声音说,“于主子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暮雪拿眼睛瞧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私下的话, 不妨事。”
云起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既然有隐患,则朝廷就需提防重视,既然要重视,您所处的位置也就愈发重要。”
暮雪没有做声,不过“养寇自重”四个大字已经明晃晃浮现在脑海中。虽然说不一定贴切,但是意思大差不离。
她想了一阵,吩咐云起:“你心里知道这个意思就好。”
云起见她拿定了主意,心里也明白该如何部署诸事,问道:“那么公主是打算多久启程呢?我也好同底下人交代,看如何规划行程才好。”
“真要返回归化,估计是夏秋之季了。”暮雪道,“等我做完一件事。”
她思量着道:“另外,王相卿这时候应该领着人带着货物过来了吧?你吩咐他将货物都留着,我有用。”
月牙儿升至中天时,宴席终于结束。
公主离席之后,多尔济也不装了,直接冷脸,好好与台吉们谈了谈心。
他把那一柄象征大汗权威的金刀“嗖”一声出鞘,寒光晃人眼。在座台吉不由得浑身一抖,全都垂下头去,以免对上那鹰一样的目光。
“公主性子好,现在老可汗去世不久,不愿大动干戈,也是给你们积德。”多尔济冷冷道,“可是在我这里却没有什么那么多道理可讲。唯一的道理,就是这个。”
他单手将金刀握住,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将酒倾倒在刀刃上,仿佛从刀刃上流下来的不是酒,反倒是鲜血一般。
多尔济随意拿了一条缎带,将这口金刀里里外外擦拭干净,说道:“这样一把刀,我在我祖父手里的时候曾经斩了不少人。斩人头颅,这刀口难免沾染上血污,血倒也是罢了,最烦的是在刀口上会卡住细微的碎肉,要擦拭起来可麻烦的很。”
他很肆意的拿目光打量了一圈在场众人,勾了勾嘴角:“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想试一试这口刀利不利,那我也不会嫌麻烦。”
于是台吉们也被唤醒了一些回忆,别看这一位青年平常都是爽朗笑着的,尤其是在公主面前,可是当年在战场上却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一个个都恨不得缩成鹌鹑,生怕被他盯上。
见无人吭声,多尔济“哼”一声,将金刀收回刀鞘,旋即道:“今日高兴,来场摔跤助兴。”
他目光一扫,随意指向左侧一位台吉:“你来。”
那人被点到,浑身一颤抖,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出列。
多尔济的亲兵蒙克已经脱了外袍,露出结实的臂膀。这次摔跤,蒙克毫不留情,管他是谁,上去就干。一个背摔,将台吉重重撂倒在地。
亲兵尚且如此勇猛,何况主子?
草原上向来尚武之风强烈,敬佩强者,连番看下来,众人都没话说,只一昧夸赞道:“好一个□□勇士,不愧是可汗帐下亲兵!”
酒也是一碗一碗的仰头饮尽,充分向多尔济表现自己的服从力。
一场宴席,多尔济和公主先礼后兵,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众台吉好好上了一课。
与云起商谈过后,听到侍女来报,说那边宴席结束,已经换下大礼服的暮雪抬脚往王帐中去。
今夜倒是夜空没有厚厚的云层,能瞧见月亮。
行到幕城,她抬眸望一望这座夜色之中巨大的王帐,现在,王帐的主人是多尔济。
她一路过来,行动上全然没有任何拘束,就连随行侍女太监都是被恭恭敬敬的对待的,比起先土谢图汗在时,境遇更好了许多。
王帐掀起,侍女引路,殷勤道:“公主请往这边。”
进到里间,帘子一挑,便闻一股浓烈的酒气。
暮雪挑了挑眉,怎么,多尔济在她走之后吃了很多酒么?
几个侍从正欲服侍多尔济脱下外袍,也有捧着温水预备服侍洗脸的,然而他却皱着眉挣开,似乎不让人碰。
灯影瞳瞳,他忽然瞥见了暮雪,就不肯移开目光了。
“公主帮我换好不好?”
漠北草原的新主人,对着她发小孩子脾气,不由得让暮雪轻笑起来。
“行了,你们下去准备醒酒汤。”
侍从们领命退下。内帐中终于只剩下他们。
暮雪上前,拉着多尔济坐下,替他解外衣扣子:“堂堂可汗,吃醉了倒像小孩子。”
外袍才脱下,多尔济突然抓住暮雪的手腕,轻轻一拽。猝不及防,暮雪整个人跌入他怀中。
她立刻回过神:“你装醉!”
多尔济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低低笑了起来:“是又如何?”
他说话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温热湿润,酥酥麻麻:“我喜欢看见你怜惜我的模样。”
“你这个人,”暮雪抱怨着,“松开啦,身上都酒气。”
“就不。”他甚至加重了点力气,臂膀铁箍一般将她牢牢圈住。
在这种小小的时刻,他是惯会试探边界并且放肆的。
暮雪微笑起来,索性任凭他抱着:“听说,你刚刚的样子很吓人。”
“对他们自然是。不凶一点,真把我当什么好糊弄的。”多尔济道。
暮雪轻轻挑了挑他下巴:“那你给我表演一个冷脸看看。”
“你爱看这个?”
多尔济松开她些,故意板着脸对着她。不笑的时候,他那硬朗的轮廓在气质方面占了上风,确实显得冷峻。若是换了另一个人,都会感到有点害怕。
可是,暮雪不会。
她拿手指描摹着他的脸,惊叹道:“真的不一样诶。”
“哦?那下次我试着对你凶一点。”多尔济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
暮雪笑着把手抽回:“好了,我们好好说话。”
多尔济笑了笑,侧着头看她:“嗯,我听着呢。”
“你如今新继承汗位不久,虽然这帮子台吉暂时镇住了,但是还需要各旗牧民皆认识他们的新主人。”暮雪道,“譬如我的汗阿玛,就下江南巡视使当地官绅民众,皆可仰见天恩。我想,也许我们也可以巡视各旗。从北往南都巡视一遍,让各旗牧民喇嘛都知道,谁是他们的新主人。”
多尔济想了想:“确实不错,正好把我的护卫兵全拉出去练一番,也好警告心里有其他想法的人。”
“是了,而且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将各旗之间情况摸通,汗阿玛之前下了旨,命我们快些建起归化至库伦的军台驿站。”
多尔济把手指绕着她头发玩:“嗯,一箭双雕,只是……”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么巡视到南边的旗,你是不是就回归化。”
暮雪回眸望他,抚了抚他的脸庞:“是我们。”
“公主府也是我们的新家,巡视完之后,正好能在新家瞧一瞧。”
多尔济凝视着她,忽然笑了:“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新家瞧一瞧。”
他轻轻吻了吻暮雪的额头:“这样也好,之后就算与你分别,我也能想着你在公主府中行动起居的样子。”
譬如,清晨的时候想起她,能想起一些她在寝殿醒来梳妆的样子。中午的时候想起她,可以猜测膳房是否已经为她嗯送上了可口的佳肴。傍晚的
春鈤
时候想起她,就可以想到公主府中接连燃起的灯光,以及在灯火阑珊处微笑着的她。
能够具体揣测什么时候,她应当在做什么?想象她当时的样子,这也是好的。
这语气的惆怅,暮雪听得真真切切,可是他是不会说出要她为他留下来这样的话的。
或许也是知道,就算他开口,她的那颗心也仍然不会改变。
就像她也不会随意开口,命令他与自己一同居住在归化公主府一样。
暮雪凑上去,在他的脸颊吻了吻:“无论如何,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安抚似的一个吻,轻轻落下,暮雪微微向后,却忽然被多尔济扣住了后脑。他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酒味,一片灼热。他甚至惩罚似的咬了咬她的下唇。
直到要喘不过气来,他才终于愿意放开她,眼里带着笑意。
“我知道的。”
他所爱上的,是草原上空的月亮,月光不会为他永久停留,可月光始终温柔照耀着他。
第97章 巡视诸旗 月落日升,日落月色。五日之……
月落日升, 日落月色。五日之后,便是预备启程巡幸漠北草原的日子。
天色方晓,草原上新长出的绿草犹带晨露, 王帐之前已然是人马重重。
亲兵侍卫各骑骏马,整理队列, 侍从们穿梭其间,或牵良驹, 或捧器物,忙忙碌碌。
数十面大纛在清风中猎猎招展, 也有象征土谢图汗的黄色镶红边大纛,也有象征公主的鹅黄色大纛——这是暮雪命人特意绣制出来的, 特用以在草原上表明身份的,绣的是一只鸾鸟。
周七娘仰头望见那面绣鸾鸟的大旗, 喃喃道:“公主还真将这面旗做出来了。”
这鸾鸟的图样还是她在草原上时应公主的要求所画,当时只不过是以为是做衣服的修养, 没想到竟然绣在了这样的大纛上,看上去真是威风凛凛。
身后的几位管事、伙计、家仆略有些不安。那个范家的老管事道:“少夫人,咱们是不是先寻人打个招呼, 似乎云起姑姑在呢。”
“你说的是。”
周七娘的目光在一众侍从中逡巡,却不见云起的影子。她作为公主倚重之人,忙碌非凡, 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寻见了。
瞧了一阵, 周七娘终于瞧见一个眼熟的,开口喊一个圆脸侍女的名字,“吉雅——吉雅”。
那个侍女忽闻有人喊她,疑惑着站定,望过来, 惊喜地笑了:“周先生,你怎么来了。”
前年周七娘在草原上时,除了为公主作画,也在公主学堂里授课,教些简单的丹青。那时候吉雅也在学堂上课,因此喊她先生。
吉雅吩咐着小丫头继续去做事,自己快步走过来:“你一个人来的吗?范少爷呢?我单听说大盛魁的王二疤子来了,没听说你们来,不然早早地寻你去了。”
“我带着家人们押货过来的,至于我夫君,他正在京城替公主忙办铜之事,无暇过来,只好我来了。”周七娘握着吉雅的手,轻描淡写道。
其实深究下去,这道理却也没有这么简单。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在范家,因子嗣众多,各方面各有打算。眼见范老爷子身体越发不好了,于是几兄弟连着继续表现。
范毓奇年纪小,原先争不过那些哥哥们,因此被派到漠北的公主身边来。谁知过了两年竟然还大有起色,颇得范老爷子看重,让其他几房心里有想法。听闻范毓奇在京城中办事,无法分身护着货物北上,便有两个哥哥打算派自己的心腹来替换了这一个位置。
周七娘到底跟着范毓奇出门在草原上长了一番见识,知道轻重,于是力排众议,硬是自己领着掌柜伙计,押送着货物过来。正巧在归化城遇见同样要北上的大盛魁,便一同跟着过来。
吉雅听完笑道:“这样正好我们要跟着公主去寻青草原,你也跟着一起去看看,这北边和南边的景致也不一样的,都很好看。周先生见了,一定能画出很美的画。”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隐隐有骚动声,回头去瞧,只见王帐毡帘掀开,都知道是可汗与公主将要出帐来。
吉雅忙拉着周七娘的手向前:“你跟我跪到前头去,等会儿说不定也能和公主请个安。”
两人挤到前排,公主侍女的行列里,片刻之后,瞧见可汗并公主走出王帐,帐外众人齐齐跪倒请安。
早有侍从牵来马,侍奉主子们骑马。
牵到公主身前的这一匹白马,套了个金辔头,是太后所赠的那一匹,正好与之前那匹白马换着骑。
暮雪正要登鞍,忽然瞥见一旁跪着请安的人中多了一个汉女装束打扮的,多看了一眼。
“周七娘?”
周七娘答应一声,抬起头来露出谦顺的眉眼,再拜了一次。“愚妇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暮雪笑了笑,“家中可还好?”
“蒙公主惦记,家中一向安好。”
暮雪点了点头,到底人多不便闲聊,只道:“你就跟着他们一等侍女一起吧,也说说话。”
言罢,她在马上坐定,拉着缰绳向前。
此时朝阳已升起,金灿灿的日光照耀在草原上,草色都显得格外青翠,队伍浩浩荡荡开拔。可汗与公主并辔而行,亲兵紧紧跟随,而后是随从、商队等,所行之处,马蹄阵阵。
周七娘与吉雅共同坐上一辆勒勒车,里边还有两个女孩子,言语间都是一口一个周先生。
被这样口口声声尊敬着,周七娘不自觉的脸上神色就放松了些。回到老家,重新归于后宅的这些日子,周围人只会唤她五少夫人,婆母及妯娌则是叫她老五媳妇。自从出嫁后都是这样叫的,之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此时又听见别人叫她周先生,就觉得被这样称呼着更顺耳一些。
吉雅挽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问:“这次回去可好好的陪了陪你的孩子吧?他是不是长高了?长大了好。”
“是,长高了好些。”周七娘比划了一个高度,道,“说话说的可好了,会叫娘。我还教他一点蒙语来着。”
谈到孩子,她的语气还是有些淡淡的惆怅。
好久没回家,当乳母牵着孩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孩子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小孩子忘性大,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娘亲。
乳母想让她抱抱孩子,便哄着将孩子往前送:“你娘回来了,快让她抱抱。”
可是这孩子只是不情愿。勉强让她抱了一下,立刻拧开来,小兽一样躲到乳母身后去,打量着这个人。
周七娘当时就要落泪了,可是婆母也在,又怕吓着孩子,只是强忍着泪水,拿出了许多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玩意儿,一样一样拿出来逗孩子玩。
就这样哄了两三天。孩子终于渐渐的亲近了她,愿意让她抱着睡觉,也愿意喊娘。
孩子的小手扒拉着她的头发,稚嫩的声音问道:“娘,你之前是到哪里去了?”
“娘跟着爹到草原上做生意去了。”
“草原大吗?美吗?”
“很大很大,一望望不到边。”
“那你给我讲讲草原上的事,好不好?”
“好呀,娘讲给你听。”
周七娘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讲起了在草原上的见闻,直到这孩子深深睡去。
回到家之后和孩子高高兴兴的相伴了许久,心里只觉得一片幸福。仿佛生活又重回了正轨。
这就是每日给婆母请安,伺候他老人家用饭,照顾孩子,与这里聊些琐碎家常事,比如今年冬天要做几件衣裳之类的。
一切都很好。
只是偶尔有的时候会梦到在草原上,给公主画画,受到她的赞扬;给学生们上课,收获到一些尊敬的目光。
但在梦醒之后,听见孩子甜甜的喊娘,又觉得算了。
真正令她再一次感到痛苦的,并不是又要长久的和孩子分别了。而是当她领着家人伙计又行到这草原上时,忽然发觉,她竟然没有上一次那样的为离开孩子而那样剜心的痛。虽然还是难过,但又夹杂着一丝喜悦。
她因这喜悦而感到有些羞耻。
周七娘抿了抿嘴,把话题引开:“你们这些日子可有继续念书学字学画?”
“断断续续的都有学呢。”吉雅道,“我现在都能背下千字文了!”
另一个侍女凑过来问:“先生是否带了笔墨颜料?这次公主出去巡视,一定也能画出很好的画。”
“自然是带了的。”
椿?日?
……
一路走一路谈天,很快就到了一个旗。
先遣人马早有通传,因此该旗札萨克领着一众章京参领佐领等前来迎接。
见王旗渐近,札萨克快步上前,跪地俯首:“左翼中旗札萨克撒吉,给可汗请安,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
多尔济勒住缰绳,黑马喷着鼻息停下,吩咐他们起来。翻身下马,却没有径直走向札萨克,反倒是转过身来,向马背上的暮雪伸手,要扶她下马。
暮雪笑了笑,将手握住他温热掌心,借着他的力下了马。
旁边几个章京佐领瞧见,彼此互换了个眼色。札萨克也微笑起来。
看来,可汗是格外尊重这位公主。
不然也犯不着在自己人面前,如此礼遇,以显郑重。
大帐中已备好酒菜。
暮雪与多尔济一同入席,略微寒暄了几句,暮雪看了多尔济一眼,多尔济会意,直接道:“闲言少叙。你将本旗情况说来与我听。”
“是,梅伦章京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这是我旗的大致情景……”
暮雪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汇报旗务。去岁牲畜如何,牧草长得怎么样……林林总总,大概就是如此。
一面听着,她一面理清了如今的旗的架构,例如札萨克之下有协理台吉作为二把手帮着处理事宜,管旗章京侧重于执行札萨克命令,相当于管军事与日常行政,而梅伦章京管经济牲畜方面的事情多些。
听多尔济与他们聊完,暮雪看向那位梅伦章京道:“我这次也领了一些商人来,你们旗也难得来商人吧?可以知会牧民们,趁着商人未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梅伦章京欣喜道:“那牧民们可会很高兴,这里确实少见着商人。”
不止是牧民高兴,就是在座的几位章京与佐领也眼睛一亮。这草原上商人少见,他们之前只能趁着那达慕等契机才有机会到王庭库伦商业街去采买。
可巧这一回公主竟然把商人带过来了。
说着,招呼佐领立刻去牧民间通传有商人来这一消息。
第98章 商誉 新可汗与公主巡视本旗,还带来了……
新可汗与公主巡视本旗, 还带来了商队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远远近近的毡包。
小佐领和家仆三人打马匆匆过,瞧见人和毡包, 就短暂停一下。在旷野上瞧见牧羊人,就大声喊道:“有商队来了, 就在敖包那边,你叫你婆娘一起去看看有没有要买的。”
牧羊人抖了抖耳朵, 很敷衍地哼哼了两声。不急着回去,仍不紧不慢地看着羊儿吃草。
照例看到太阳往西偏了许多, 才悠悠赶着羊回去。
牧羊人的妻子诺敏正在毡包前晾衣服,时不时往天际张望, 终于瞧见他,立刻快步跑过来:“听说了吗?来了商队呢, 据说有很多新货物。布和,我们立刻去看看吧。”
看到诺敏的笑脸, 牧羊人布和哼了一声,把旧帽子拿下来扇了扇风:“来商队而已,高兴什么。”
几年前, 也有两个游商从这里过,布和与诺敏也是欢天喜地。
“终于有商人过来了,我们可以换些东西。”
那商人看着很老实, 用带着中原口音的蒙语道:“这里好远啊, 我还有些货物,便宜些卖给你们,我好回家去。”
“真的便宜卖吗?”
“真的,我不骗你。”
老实商人把货物一样样拿出来:“看,多好的料子, 还有这个白瓷碗多么漂亮!这是贵人们才能用得上的碗呢!”
“好好好,真漂亮的红布,真漂亮的碗。”
诺敏拿着红布翻来翻去看,布和小心翼翼摸着白瓷碗,夫妻两对视一眼,立刻说:“这边上我们就是最后一家了,再没有人了(其实是瞎话,往西还有两个毡包)。你便宜点卖给我们。”
老实商人很为难:“这样子啊,那看来只能卖给你们了。”
“嗯嗯,你说,最低怎么卖,我的羊都在外面了。”布和非常积极,拉着老实商人到外头看羊,语气里满是骄傲。
“我的羊,又肥又大,养得非常好!”
老实商人眯了眯眼,满意极了:“很好,我就便宜些卖给你,就当交朋友。”
布和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膀:“好朋友!诺敏,把奶豆腐拿出来切给朋友吃。”
最后,布和与诺敏高高兴兴地买下了老实商人的东西。两头羊换了那匹红布,三头羊换了那只瓷碗。
那漂亮的红布做成的衣裳,一下水就把整个木盆给染红了,穿上身两次,就开裂了。
那个白瓷碗倒是瓷碗,只是后来布和到人多的地方去玩,疑心被骗了,别人买瓷碗最多用一头羊。回来很生气,不小心把碗打碎了,裂成两半。
又听见有商人来,布和只是愤愤不平:“上次那个商人笑得那么诚恳,还说是朋友呢,结果呢?卖给我们的是什么破烂东西!”
诺敏叹了口气,显然也想到了上次的事。于是不再说了,转而为孩子们煮奶茶。
可是第二天,诺敏在毡包外做事时,瞧见了两个熟识的妇人提着东西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她的孩子特别的羡慕,跟着那两人走了很远。
等布和回来,诺敏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衣服都短了,而且……我也想添一件新袍子。”
“不去。”布和头也不抬地说。
“这次是跟着新可汗与公主来的商队呢,不会那么坏的,去看看吧。”
“不——去——”
诺敏见这态度,恼了:“随你!”
转而把孩子叫到身边:“额吉带你们去看看商队那里有什么热闹。”
孩子欢呼起来。
诺敏出去牵马,把孩子先放在马背上,自己跨上马,正要走,忽然听见身后布和喊:“等一下。”
“干什么?”
“谁知道又是什么人,我跟着你们去。”布和黑着脸道。
他们一家人骑着马,立刻往敖包处赶。商队正驻扎在这里,据说明天就要启程了。是以虽然已是黄昏,仍有十来个牧民围在那里,也有小孩子在帐篷里钻来钻去玩的。
布和打量了一会儿商队的毡包。
草原上人的境遇,看毡包能看得出一些,越是家境好的,毡包越白越新,反之则是破破烂烂的。这队商人的毡包倒是看着挺整齐的,让他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这毡包面前竟然还树立了一面淡紫色的旗子,旗子上有月牙的图案,似乎写了什么字。
如果他认识汉字,就知道写的是“大盛魁”的字样,不过光看这紫旗已经足够令他记忆深刻。
诺敏带着孩子下马,往商人们摆在外头的简易摊位走去。
布和也下马,牵着两匹马,发现旁边还特意立了几根栓马柱,这倒是方便。他将马儿栓好,向妻儿走过去,正看见诺敏伸手摸着一匹鲜红的布。
一瞧见这似曾相识的颜色,布和胸膛里就升腾起怒气。
那守着摊子的商人正笑盈盈地说着这布的好处:“江南织出来的细布,颜色特别好看,做袍子特别好,远远望上去很显眼,夫人好眼光!”
布和突然出声:“上次买的布,穿两次就破了。”
他本来就是大嗓门,如此一嚷嚷,格外清晰,周围几个正在挑选货物的牧民都转过头来。
商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这位朋友,我们商队是第一次来这片草原,您可能认错人了。”
“谁是你朋友!”布和的声音愈发高了,“嘴上说得好听,卖的东西却经不起用。你们‘胡扎’一贯就是这样!”
他说的“胡扎”,发音正是汉语里的“伙计”变种。这时候说起来,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那守着摊位的还真是大盛魁的一位伙计,听见这样叫他,也有点急:“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又不曾招惹你!”
“呵,你们都是一样的。”
旁边的牧民,曾经也有被游商坑过的,听见此语有些共鸣,低头议论。
吵吵嚷嚷的,连帐中的大盛魁总掌柜王相卿并着范家的周七娘都听见了,忙走
𝑪𝑹
出来。
王相卿用流利的蒙语开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管事的,可以和我讲。”
那伙计见着他们来,颇为委屈解释:“他们说上次有商人坑了他们,非要说我们是一样的!”
“对客人说话,不许这样子语气。”王相卿沉下脸,“你若不改,我会扣你奖金。”
大盛魁的框架,有不少规则是公主定的。比如资深伙计可以拿到“身股”,在商号总收益收益中有分红,寻常的伙计则是拿基本月钱加提成与奖金。
听到奖金,这伙计撇了撇嘴,深吸一口气,重新换上标准笑脸。
布和见这商人头目一样的人先管了管自己人,鼻子里出气:“我就是被你们胡扎骗了,还不能说嘛!我连那破袍子都带来了,你等着!”
说着,他一口气跑个来回从马驼着的毡包里翻出一条衣袍。这是他特意带过来的,打算好好质问一下,同时避免想要再买东西的妻子又受到欺负。
布和将那褪色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一抖,展示着道:“瞧瞧,这颜色原先也好看,一下水,嗷呦水都变成红彤彤的啦!再瞧瞧这口子,第二天才上身,喀嚓一下就裂开了!”
围观的牧民亲眼瞧见那色泽难看且开裂的衣袍,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刚买了布匹的不住的把自己手上的布匹翻来覆去的看,还要对一对日光,扯一扯,万一这也跟布和所说的一样,买回去就坏了可如何是好?
王相卿也察觉到旁人的动作,皱了皱眉,陪着笑说:“这位壮士,能不能让我细看一下这袍子?”
“你看,我还怕你看!”布和把那件破红袍往他手里一塞,语气颇为复杂,“卖我的人态度也跟你一样的好,他还说我是朋友呢!结果,就是骗朋友!”
王相卿一面检查着那破红袍,一面用余光瞥见,远处有个侍女打扮的女子扭头走远了。心道麻烦。
这侍女一看装束估摸着是公主派人过来督导的。公主于这方面很是上心,并不是甩手掌柜那一类的贵人,只管每年到底收些分红。她更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因此有条件时,会自己亲自来瞧一瞧,即使没办法时时刻刻关注,也会冷不丁地派遣一位“钦差”来看看。有什么做得不太妥当的地方,她会叫大盛魁立刻改过。
如今闹上这么一场,想来马上公主那边就知道了。
这衣袍的质量王相卿一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确实是劣质,染料用的也不好染得不到位。可是他还是拿着那衣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察看,其实心里是在想对策。
真说起来这也是无妄之灾,从前的商人坑人,怎么就和他们大盛魁扯上了关系!他们大盛魁可是从来没坑过人的!只是放在这些淳朴牧民眼中,也确实难免会有这样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印象。若不妥善处理,恐伤及商誉。
旁边的周七娘却悄悄离开了一阵,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她用磕磕绊绊地蒙语同布和说:“很遗憾有这样的事,这个……不是我们的货,可是我愿意帮你补一下,可以吗?”
布和狐疑地看着她。“不是又要我们出东西吧?”
“不是,什么都不用你出!”周七娘比划道,“我一定帮你补好。”
布和点点头:“随你。”
周七娘松了一口气,将针线包取出,要缝补,一时间也没个正经地方坐,索性直接侧着腿席地而坐。
旁边的牧民起先还不在意,缝衣服,有什么稀奇。
可是当他们瞧见周七娘用碎布将完全扯坏的地方补上,针线游走着,竟然绣出了花样,顿时惊讶了。
第99章 协理 “喏,缝补好了。” ……
“喏, 缝补好了。”
周七娘将缝绣处展示给他们瞧,带着些橙色的暮光照见绣线上的小花,引起小小的惊叹。
牧羊人的妻子诺敏挤过来, 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的手可真巧, 其实也和你们没关系……”
旁边的王相卿已经盘清楚了逻辑,笑着道:“换成我, 要是给某个地方的人骗过一回,也免不得对那地方的人有所偏见, 这是人之常情。这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人有许多。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守规矩的,就像是一群马中, 也有那么一两匹最爱祸害人的。别的不敢说,我们大盛魁和范记商行, 绝对不会昧着良心赚这些亏心钱。”
他把手指着一旁纷飞的旗帜,道:“大家伙好好记一下, 这个就是我们家的标志旗,淡紫色的,带个弯月亮。若是从这面弯月旗的伙计手里买的东西, 一年不到,只是正常的用就坏了,那么我下次过来就赔你另一件新的。”
“真的?”大家还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一时间将信将疑。
王相卿拍着胸脯说:“当然是真的, 我就是大盛魁的总掌柜,诨名叫王二疤子。这是我说了半句假话,你们大可以向自己的佐领讲这件事,让他们报到上面去。到时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断断不会为了这点事儿,弄坏了我们旅蒙商的牌照。”
周七娘也在旁边附和:“我们范记也是一样的。”
她的蒙语也是堪堪能用短句胡乱的说几句话, 于是把眼睛看向王相卿,请他帮着翻译翻译。
“关于挑布料,不同的布料有不同的好处,也有不同的坏处。像这样华盛的丝绸料子实际上较为娇贵,一不小心就会在上面留印子,也很难伺候。最好是在节庆日的时候穿。若是平时放羊骑马,挤奶割草,最好用这样稍微粗一些的斜纹布。虽然说可能摸上去的感觉没有前一种的好。但这个是真的结实耐用,价钱也便宜一些。”
王相卿一边转述一边连连点头。确实,这些所贩之物有不同的料子。不同的料子有不同的使用场景。非要穿着丝绸强行去骑马放羊,除非是王公贵族,那肯定料子是会被毁得快些,寻常人家哪里负担起这个?
于是又趁机向周围牧民解释了一番什么样的料子耐用,要怎样换洗才能更好的保存,不至于太容易坏。
有许多知识这些牧民也是第一回听到,还当做故事听呢,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太阳彻底落入草原深处,火把和马灯点燃的时候,牧民们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
伙计们终于得了闲,啃了几口干粮,然后忙着收拾起摊子和货物。
周七娘翻着账本仔细核对,忽然王相卿走过来道:“范夫人刚才之举真是明智,不然恐怕还有些人心里憋着火呢。一旦心中有着火气,想要讲道理,想要解释,那可就难了。”
“您言重了,都是为主子做事。”周七娘抿了抿唇,道,“还有,你可以叫我周七娘。”
王相卿从善如流,立刻将称呼从范夫人换成了周七娘。
“刚才您提到不同布料的区别,也是神来一笔。确实有些样子他们见的少,未必知道怎么样更合适。您能想到这些也是难得。”
周七娘笑一笑,没说话。
像王掌柜这样的男子,大概和范毓奇差不多,在外面奔波,忙着他们的大事业,鲜少去关注家里这些经营维持的小事。可是她不一样。常年在后宅,她自然会积累许多经验,比如什么样的衣料容易磨损?该要怎样才能用最少的钱将家中人装扮的体体面面。
她的仆妇以及更多平民家庭的妇人,就有更多智慧了。比如小孩子总是在外面玩,在地上滚,衣服很容易坏,就需要在手肘或者是膝盖处多缝两层布,这样可以稍微用的久些。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淡淡自豪。谁曾想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做生意上也能派上用场。
周七娘道:“你既然想要做这些寻常人家的生意,有些本领就不得不向你的姐妹、母亲、妻子好好请教请教,她们是真正操持家中大小事的人。若是能将她们关心的点都做到,那么这生意自然也是能越做越好。”
“受教了。”王相卿向她抱拳道,“说起来,您刚刚提到结实耐用的斜纹布料子,倒是帮着我们家卖出了许多斜纹布,多谢您。”
范家所带的料子可没有这样的,除丝绸外,几乎都是上好的细布。若是她为自己家考虑,大可不必提这一句,能有这气量。这位周七娘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
周七娘放下账本,很认真的道:“我们两家各有所长,本来就应该互相帮着。真要论起来,这一路上王掌柜也帮了我许多。”
这一路过来,她冷眼旁观,怎么说也琢磨出一些道理。虽然丈夫范毓奇对于大盛魁这一脉有些许轻视,以为不过是小贩之流,完全比不上
??????
范家的底蕴,可以与江南那边直接往来收取贵重丝绸和茶叶。
不过周七娘却觉得,这片草原上的王公台吉到底是少数人,更多的还是寻常牧民,若是以量取胜,未必不能把生意做的很大。现在两者的定位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冲突,倒不如好好相处,也可以互通有无。
闲谈了两句。王相卿在言语行动上已不把她当作一位商人的妻子对待,而是如同和范毓奇说话一般。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马蹄声,两人转过头去,竟然看见最开始愤愤不平,说自己被坑的那个牧羊人去而复返。照旧骑着他那一匹老马,语气稍稍有些不自在。
“这个是我的妻子做的奶豆腐,很好吃。你们可以留着尝尝。”
牧羊人布和匆匆地将一个小袋子从马背上的毡包取出,往前一递。
王相卿也是人尖子,见这情形,如何不明白?显然是这牧羊人觉得过意不去,回来示好并且隐晦的道歉。
他微笑着上前去接,语气和蔼:“多谢,我正喜欢吃这个呢。泡奶茶吃或者煎着吃都美味,这下又可以大饱口福了。”
布和紧紧攥着缰绳,张了张嘴,纠结了一下,才用很快的语速说:“刚刚我说话太急了一些,其实脾气也确实不该发在你们身上。”
“能理解。不用放在心上,以后还希望你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
布和点了点头,把帽子也往下拉了拉说:“诚实可靠的朋友的生意,我自然会多多关照。祝你们在草原上的生意一切顺利!”
说完,立刻扬起马鞭,一溜烟奔了回去。骑着马的背影先消散于夜色之中,而后连马蹄声也渐渐听不见。
将摊子收拾好,嘱咐伙计好好将剩余货物整理装车。王相卿与周七娘忙着去到公主驻扎之地,预备着回话。
公主驻扎之地这边,之前便有丫鬟过来禀告过了,暮雪知道有事发生,但后来又有人说这两人已经事情处理好。
事情既然处理了,那么暮雪也不着急,只预备着听他们两人来回话。用完晚膳之后,见夜空晴朗,便和多尔济在帐前的毡毯上坐着看星星,顺带等着他们过来回事。
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等着去做,心情总是宁静些。
带着暖意的夜风,携带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很轻柔的扑在脸上,粉扑子一样。暮雪两手向后撑在毡毯上,仰头望着星空。草原的星空,远离了人世间的喧哗,显得格外繁密、耀眼。
她辨认着牛郎织女星的方向,轻声同多尔济讲传说,织女如何下凡沐浴,牛郎如何偷走她的衣裳……
多尔济听见牛郎拿走羽衣,皱起了眉:“这人算什么男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强留着人。我要是王母娘娘,我得治他罪不可。”
暮雪笑起来:“我们倒想到一块去了。这故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穷小子编的。不过后面的鹊桥相会倒是有一点浪漫的感觉。”
她柔声将故事说了下去,七月七日有喜鹊连成桥,方便牛郎去见织女。总之是一个团圆的结局。
多尔济听完,从背后把她整个抱在怀里,懒懒地用很自负的腔调说:“是我的话,用不着什么鹊桥,自会跋山涉水,去见你。”
共同凝望了许久星空。直到有人来,暮雪才正襟危坐。也不是什么需要隐蔽的事,索性让他俩当着多尔济的面直说了。
讲述这场风波始末的过程中,暮雪留神着多尔济的神色。
听见有不规矩的商人蒙骗牧民,他那对剑眉皱了一下。暮雪注意到这神色,心里也有了数。
等他们说完,暮雪先肯定了一番两人的应对之法,又说:“这样的害群之马,长久下去于双方都不利。或许可以这样?”
她看向多尔济:“可以让佐领们注意些,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内,一旦有多户同时反映哪一家商贩就是不规矩便报上来,连同证词和证物一起,报到我这里。查明之后我自当向理藩院严明此事,直接将这一商号可以旅蒙贸易的票照取消,以儆效尤。”
多尔济沉吟片刻,颔首道:“这样也好,只是怕累着你。”
“寻常的事,倒也用不着我亲自去处理,只管报给我的长史穆森,由他那边跟理藩院沟通就是。”暮雪轻描淡写道。
多尔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向随从吩咐,若再有激起民愤的不法商人事,章京呈报协理台吉之时也一并报至公主长史处。
第100章 边界 巡视的路,是先向北再往南,绕一……
巡视的路, 是先向北再往南,绕一个圈,最后暮雪与多尔济一起前往归化公主府。
库伦以北的地界, 暮雪是第一次来。
越往北,竟然所见越多的沼泽湖泊, 乍一看上去有点泽国的意思。
路过一片湖泊,湛蓝的天色将湖水也衬托得格外漂亮, 如同一枚镶嵌在原野上的蓝宝石。
暮雪勒马,多看了两眼。
“喜欢这片湖?”多尔济的声音响起。
“挺漂亮的。”暮雪轻轻点了点头。
多尔济原是与她并辔而行, 听了这话,索性翻身下马, 让队伍都停下。
“就在这里扎营歇息半日。”多尔济朝马上的暮雪伸手,“刚好, 我给你捕鱼吃。”
这样漂亮的湖,自然是有鱼的。宝石一样的湖面偶尔以一个圆点泛起波纹, 是鱼儿摆尾。
好久没有吃到新鲜的大鱼了,暮雪一下子来了兴趣,兴冲冲地站在湖边, 瞧着侍卫们忙忙碌碌,变戏法一样弄出几张可以充当渔网的麻绳网。
“这样捉鱼吗?我以为是钓鱼呢。”
“要钓鱼也行,就是花的时间不定, 也许久些。”多尔济已经脱去了外袍, 只剩下一件细布单袍,正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闻言侧首看着她笑,“万一把我的公主饿着了, 可怎么是好?”
“哼,哪有那么容易饿。”暮雪道,看着多尔济煞有介事地下水,她不由得往湖边靠近两步,语气有些跃跃欲试。“我也要捕鱼。”
旁边的赵妈妈和荣儿都苦着一张脸,劝了两句,没用。
赵妈妈只好看以求助的眼神向多尔济:“额驸,这水里凉,又有石头,万一跌倒了可就不好了。”
她本意是想让多尔济劝一劝暮雪,不要亲自下水摸鱼。谁知道多尔济不仅不听,反而壮着暮雪的气势:“没事的,赵妈妈,我在这里,摔了自己都不会摔着公主的。公主,来,我牵着你。”
暮雪笑起来,迅速将绣鞋与罗袜挣脱下来,赤脚快步踏进湖水。
春深日暖,湖水虽有点凉,倒也不至于冻人,在这暖融融的午后日光里,水波格外温柔。
多尔济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是笑意:“你在宫里可没试过捕鱼玩水吧?我带着你,很有趣的。”
两位主子下水,岸边以及水里都是人盯着。
几个亲兵更是早早站在水里,先看准了鱼影,再拿网把鱼赶到主子们前边的一片水域,方便他们玩水摸鱼。
多尔济将一面小网递给暮雪:“你试试,手腕用力,对着那一片有鱼的地方甩过去。”
暮雪接过网,手一挥,网是甩出去了,自己却因不得要领身子一晃。岸边的侍女天塌了一样的叫了一声,然后戛然而止。额驸眼疾手快揽住了公主的腰。
“甩网,怎么把人都甩出去了?”多尔济牢牢揽住暮雪的腰,笑着说。他的气息拂在耳边,痒痒的。
暮雪反倒笑起来,这样的体验让她觉得很好玩。
她故意佯装生气,瞪了多尔济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公主的网撒的真好。”多尔济识相地改了口风,“下一次一定更好。”
两人又甩了几次网,有时什么也没网住,有时明明罩住了鱼,那鱼却尾鳍一摆,忽然溜走了。
虽然毫无收获,但暮雪却兴致不减,纵使马甲都湿了好多,紧紧贴在身上,也依旧不知疲倦地捞鱼。
她蹑手蹑脚盯着鱼,多尔济的视线却始终带着笑意,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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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这样孩子气的时刻,是在草原上,在他的身边,才独自显出来的。有一种骄傲和自得。
多尔济忽然贴近在她脸颊旁亲了亲。
暮雪瞪大了眼:“做什么呢?”
“没什么,想亲就亲了。”多尔济握住她执网的手,“别动,鱼来了。”
渔网忽然一拉,水花四溅,一尾鱼被带着拉到了日光下。
“哇,你把网拉高点,免得鱼跑了。”
“放心,网在这里,跑不了。”
折腾了半天,终于捞上了一尾鱼,个头还不小呢。
体会到钓鱼佬快乐的暮雪,兴高采烈拎着那尾鱼,寻人观看。
“赵姑姑,你看,大鱼!”
“荣儿你瞧,这鱼大不大?”
身边亲近人都炫耀了一遍,方才恋恋不舍进帐子里换下湿衣裳。要不是赶着要吃鲜鱼,她都有点想把鱼挂在马鞍上,向最北边的台吉炫耀一下。
日影西斜,一片落日余晖中,篝火已然点起。侍卫随从们也各自捞上来不少鱼,正忙着料理,便是今日的晚膳了,或烤或煮,喷香一片。
暮雪是早已经点了名的,她与多尔济亲手捉住的这条鱼,清水打边炉吃!
侍女太监们已经将小火炉架好,寻出了酱油料酒醋,再撒上一把沙葱末,作为蘸料。
片鱼的任务,则为多尔济所执掌。
他拿着一把小刀,手腕一动,刀尖刺入鱼肉,刀锋过去,鱼皮与鱼肉分离,片下来很薄的鱼片。
暮雪提着灯凑近监督,看着鱼,目光不觉为他的手所吸引。多尔济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节分明,片鱼也像是一场表演。
“你是看鱼还是看手?”
暮雪轻咳了一声:“怎么,是鱼不让看还是手不让看?”
“都让看,”多尔济笑睨了她一眼,“反正都是你的,爱怎么看怎么看。”
“好啦,快点,水开了!”
炉中水已沸,咕嘟咕嘟冒着烟,葱白和老姜在锅底浮沉。
暮雪夹了一片薄薄的鱼片,慢慢浸入,见鱼片打卷,立刻捞出来,蘸了蘸蘸料,递到多尔济嘴边:“尝尝,看你片的鱼如何?”
多尔济将鱼片一口吃下:“很鲜美。”
“我尝尝。”
暮雪给自己也汆了一片鱼肉,吃进去连连点头。
这湖水养出来的野生鱼,果真是鲜甜无比,嫩得顺着喉咙就滑进肚里去。
两人围坐,一边吃鱼一边谈天。
“这个湖不算什么,再往北走,靠近边境之地,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泊,鱼也多,是富饶之海。”
富饶之海?暮雪琢磨着蒙古语的发音,意识到了,这说的是贝加尔湖啊!
“你说的那片湖,是属于我们的吗?”
多尔济扬了扬眉:“我部族人从前是那里猎鱼放牧的。不过之前几年因准噶尔之祸离了这一片地方,许久没来看过了。”
“那么有划定界限吗?比如哪段归哪边所有?”
“应当没有,”多尔济想了想道,“我们原来的习惯不大像朝廷一样,会把哪片地界划得清清楚楚。之前万岁爷派使臣拟定的尼布楚条约,只提到湖的东边和南边都属于我们的领土。不过也没有很明晰。”
那时候喀尔喀正被噶尔丹占着呢,罗刹人借口这个不肯与清廷谈中段边界。
暮雪鱼也不吃了,把筷子放下:“还是得说清楚些,以免日后有麻烦。”
这湖也该是自古以来的地界!
她吩咐荣儿去传理藩院官吏:“李文在吧?让他拿着舆图,好好地把这块地的边境线标标清楚。”
多尔济瞧着她郑重的神色,也不禁重视了起来:“你是担心罗刹?”
他们俗称北边接壤的这一个国家叫罗刹,清廷的正式文书中则称之为俄罗斯。
暮雪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看得紧点,说不定就有什么人,借着晾晒货物的理由从你这里挖下一块地去。”
“好,都听公主的。”多尔济道,“既如此,到时候我也命该旗台吉多来巡视这一带。”
暮雪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将这边境线更明晰些。
穿越一遭,成了大清的公主,喀尔喀之首部的女主人,要是还把这一大片土地让出去,她有什么脸面!
心事重重,总睡不安稳。
枕边的多尔济已经沉沉睡去,暮雪却在夜色中睁眼,盯着帐顶,构思着给汗阿玛的折子要如何写。
夜色深沉,静谧无比。
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东西的嚎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暮雪皱了皱眉,静心去听。
下一瞬,一骨碌爬起来去推多尔济。
“我怎么听见有狼嚎声?”
多尔济惊醒,立刻摸刀,竖起耳朵听了听:“是狼嚎,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狼不敢来。”
那么就是对着远处的其他什么人咯?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这一点。
值夜的亲兵在帐外禀报:“禀告可汗、公主,似乎远处有狼群在攻击人。”
“派人带着刀和火把去看看。”多尔济沉稳道。
暮雪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为随从簇拥着坐在帐中等。
多尔济安慰她:“没事的。这一带有狼也不稀奇。”
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夜空中几声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暮雪扶着凭几站起来,看向帐外,惊疑不定。
“刚才……是枪声?”
多尔济挎着刀往外走:“你们护卫好公主,我去瞧瞧。”
暮雪拽住他衣袖:“小心。”
多尔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没事。”
又等了一会儿,暮雪实在忍不了,命护卫佟守禄领着人紧紧簇拥着自己,出帐去。
只看见一片黑夜里浮动着许多火把,渐渐飘过来。多尔济在众亲兵簇拥下走过来,揽住她的肩道:“不碍事,远处先有狼群攻击一伙罗刹商人,我的人过去把人救下了,查过有票照,是正经商人。已经把他们的武器都卸了,让人看管着暂时在外围歇息。”
火光照耀之下,暮雪转了转头看向幕城外。
大概有二十几个罗刹商人,正在外围向士兵们表示感谢。
大多人的脸上都是惊慌之色,唯独一个格外高挑的青年,不仅没有惧色,反倒有些兴奋之意,正向幕城张望。
青年的视线恰好与暮雪的视线交错,他愣了一愣,像是看到什么很有趣的东西,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