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之中, 弥漫着一股药味以及上年纪的老人独有的气味。
土谢图汗精神尚好,只是面色仍有些憔悴,花白的银发又多了些。
请安之后, 土谢图汗赐座。
“难为你还惦记着我。”他半阖着眼道,“启程的日子定了么?”
“大约二月, 具体的日子还需请大喇嘛帮着算一算蒙历,看哪日宜出行。”暮雪恭敬道。
“原该如此。”
侍女捧上奶茶来, 暮雪接了,土谢图汗又闭上眼, 似乎闭目养神,总之不愿与她多说话, 于是王帐顿时安静,一时无话。
如此氛围, 奉茶的侍女都有些紧张,大汗病中不舒坦, 底下服侍的人做错了事或者就是惹主子不高兴了,是会被鞭子抽打的。她曾见着其余侍女红紫色的鞭痕与眼泪,因此格外害怕。一奉完茶, 立刻躲在暗处,大气不敢出。
可是越怕什么来什么。大汗吃了一口茶,忽然手一挥将茶碗打翻, 茶汤溅出去老远——“从哪里弄的碎茶, 煮的这样烫!”
侍女膝盖一软,立刻跪地磕头:“大汗恕罪,大汗恕罪,奴婢这就去重煮。”
骤然而起的愤怒,连暮雪眼皮子都跳了一下, 其实她方才尝了一口,并未觉得奶茶的滋味有何不妥之处。
多半是做给她看的。
侍女额头都磕红了,立刻退出去,于是王帐内又重归寂静。
土谢图汗瞥了一眼这清廷来的公主,却见这小丫头仍稳稳当当坐着,未曾流露出被惊吓到的神态。
哼,胆子是真不小。
他对于公主的烦躁,并不仅仅是针对她本人。为了这么个小丫头生气,显得掉价!其实更多的对于公主背后之势的烦躁。凭什么一个嫁来他部落的小丫头能这样放肆,想说要走就走,还能弄来了旨意压他,这要是放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哪个部落嫁来的女子都不敢这么放肆。
甚至于有清廷的威压在,土谢图汗能吓唬吓唬多尔济,但绝对不能轻松地更换继承人。
归根结底,他们如今是称臣的一方。
可是,土谢图汗的大半辈子都自负漠北雄主,直到近年形势所迫,才不得不臣服。虽然心里知道这一跪多半就要一直跪着,可仍有时会不甘。康熙皇帝也就算了,毕竟已经认了主,也一直优待他们。况且连准噶尔都能收拾了,更别说其他。
最可恨因准噶尔之乱折损了他们许多实力,如今连漠北另外两部也没有那么乖顺。他甚至隐隐有听闻,那个札萨克图汗嘲笑他跟部落一起老了!简直该死!当初怎么没连这小子一起斩了!
每每想到这些,就令他忧心不已,土谢图汗部不会连漠北称雄的地位也会失去吧?加上身体病痛越发提醒着,他已经老了,不服老都不行!种种因素叠加,他的心情一直不大好。
土谢图汗冷哼道:“这南边来的茶,味道真不怎么样。”
暮雪把手搭在膝盖上,不卑不亢道:“是呢,可惜漠北不产茶,只能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大汗若嫌弃这一种茶砖滋味不好,不如我到归化后,另选各样上好的茶来,西湖的龙井、云南的普洱,武夷山的大红袍,齐头山六安瓜片……林林总总,皆可由归化转至库伦。”
她轻轻笑了一笑:“归化能搜罗到的,我可保证库伦一定能有。您是大清的亲王,也是多尔济与我的长辈,自当选最好的给您。”
土谢图汗道:“按你这么说,倒是件好事?”
“好不好,坏不坏,事已经成定局,自然要寻着好的一面。”暮雪道,“到了我的姑姑姐妹这一代,没有公主再嫁之事,依着汉人儒生的道理,叫从一而终。无论我是在库伦,还是归化,亦或者是京城,我既然已经嫁给敦多布多尔济,那就是他的妻子,是土谢图汗部的媳妇。这都是无可更改之事。”
她坦然道:“请大汗明鉴,我是希望敦多布多尔济越来越好,希望土谢图汗部越来越好。或许您此前有所耳闻,在宫中时,我不过是一默默无闻的公主,生母早逝,也无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以帮衬。况且已经出嫁,夫家越好,我才越有颜面,汗阿玛也方能更重视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这小丫头是不可能再另嫁他人的,门都没有!而且与孙子的感情一向不错。
土谢图汗垂眸思索片刻,紧捏宝座扶手的力度稍稍放松了一点,仍握着。
“那你移居归化这事,会引得漠北两部笑话我土谢图汗部留不住人,难道你竟不知?”
暮雪听了,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说:“我以为大汗英明雄武,是懂得利益比口舌之快更重要的道理。舌头长在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只有利益才是真的。”
“这话什么意思?”
“噶尔丹祸乱
椿?日?
漠北之时,大汗领着族人南下,在归化一带也驻留了许久。”暮雪抬眼,定定看向土谢图汗,“那里的水土之美,草原之广阔,大汗难道……一点都不心动。”
一句话,倒使土谢图汗安静下来。
那一带的水草丰美,土谢图汗至今仍记忆犹新,广袤无边的草原,像铺展的绿绸缎一般,牛羊吃着牧草都能长得更肥些,只可惜不是他们的地盘。漠北已经平定,都需返回,有不少台吉都恋恋不舍,念叨着“这么好的牧场,以后就不能放牧了”。
只是不返回也是不行的,敌人都赶走了,你赖在别人的地盘上算怎么回事?毫无道理。
土谢图汗道:“可惜那里是土默特部的地界。”
“或许吧,可是汗阿玛准我在那里开府。”暮雪道,“归化城土默特都统,也是由朝廷派人去,没有世袭札萨克,爵位俸禄照旧,可土地严格意义上说归朝廷所有。”
侍女战战兢兢送来了新奶茶。暮雪瞧见,起身亲自捧了碗奶茶,微微举高,奉给土谢图汗:“土谢图汗部的媳妇住在归化,那么土谢图汗部的人来往归化,不也是天经地义吗?”
这倒真是一个很好听的理由。
土谢图汗上下打量她,手松开宝座扶手,两手来接奶茶。
他浅浅饮了一口,点头道:“这个滋味倒还马马虎虎。”
“请您先凑合着喝,我会为大汗寻来更好的茶叶。”
静了一会儿,土谢图汗叹息着摇摇头:“我都这样的年纪了,还能受用多久什么好茶叶。不过是盼着土谢图汗部未来能更好些。”
他看了暮雪一眼:“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个能狠下心的人,倒是比敦多布多尔济更狠,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看在我那孙儿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对他好些。”
“汉语有句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暮雪道,“以真心待我,我也必定会回报。”
该说的话,说得都差不多了,旁边的侍女过来战战兢兢禀报:“大汗,该到吃药的时辰了。”
“知道了。”
暮雪见状起身告退,换了一种更轻柔的口气道,“还望大汗保重身体,您是敦多布多尔济最尊敬的长辈,您病着的这些时日,他也消瘦了不少。”
待公主离去,大夫侍女等从帐外进来,土谢图汗侧妃也跟着一起进来侍奉他吃药。
“大汗瞧着心情尚可。”侧妃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轻柔道。
“还行吧,这个公主还是懂事的,她能记着自己是我们部落的媳妇。”土谢图汗由侧妃服侍着,复又卧在铺了狼皮褥子的塌上休息。
他想起一事,忽然向侧妃道:“对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侄女,暂且不要说与多尔济。”
前一阵子,得知公主要离开库伦,侧妃曾为多尔济掉了眼泪,然而提起到她有个侄女,是纯正的喀尔喀女子,年轻貌美,或许可为侧福晋陪伴小郡王身侧。当时土谢图汗没说可还是不可,见过了公主,倒想起了这一回事。
“现下当然不会说,总得等个一两年。”侧妃道,“公主自己选的要与小郡王两地分居,难道让小郡王一直守着空帐?就是闹到京城博格达汗那里,也没有让小郡王守身这个道理。”
“等两年再说,”土谢图汗合上眼,“公主……是个极聪慧有主意的女子,你不要看她年纪小,平时不声不响就轻视她。总之,没事不要招惹她。”
他前一向气急时,也曾打骂过多尔济,质问“那个清廷来的公主给你吃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样死心塌地?”
多尔济只是受着打骂,等他消了气,方才缓缓说:“第一我爱她,第二我觉得她的聪慧与仁心能使我们部落和族人越来越好。”
如今,土谢图汗倒有一点明白了后面一句的意思。
繁忙的一日终于到了尽头,奉茶侍女垂着头,低落着一步一步挪回侍女们的帐篷。
再次奉茶之后,她还是被鞭责了。胳膊与额头都是火辣辣的疼。
进了帐篷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喊她,是分到公主大帐伺候的吉雅。
“吉雅,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给你送药膏。”吉雅扬了扬手中的纸包。
两位侍女坐在帐篷外的一方石头上,借着一盏微弱的马灯,吉雅替奉茶侍女抹药。很怪的药膏,看着丑丑的,抹起来却缓解了些痛楚,清清凉凉的。
“你怎么知道我被罚了。”
“公主特意吩咐我来的,这是从宫里带来的药膏呢,可珍贵了。”吉雅边上药边道,“公主说,或许是因为她在,连累了你,便让我来宽慰你。别担心,不高兴的事终究会过去的。”
奉茶侍女鼻子一酸,“吉雅,你是不是能跟公主走啊。”
“是,据说大汗也会选几个人跟着公主过去,以后我们跟漠南来往会更密切,兴许你也能去看看呢。”吉雅把药膏收起来给她,“你收好,每日涂两次,会好的。”
奉茶侍女点点头:“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公主。我是不是该到她大帐那里磕一个头。”
“最好别这样,你额头都这样了,依照我对公主的了解,你这时候又跑去磕头,她会生气的!”吉雅郑重提醒。
“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
“气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吉雅笑着起身,“你若真感谢她,有空时念念经求长生天保佑公主咯。或者……如果有什么对公主不好的事,方便时兴许能提醒一二。”
奉茶侍女沉吟了片刻,应下了。
第82章 眼线 既然预备离开,暮雪便命嬷嬷们清……
既然预备离开, 暮雪便命嬷嬷们清点一番。金银细软等物一一打包装车,如同来时一般。而所携带的食材调料,则留出路途中所需要的分量, 其余的让膳房料理一番,给底下人吃。
“权当庆祝迎春。”暮雪将膳食单子放下, 吩咐道,“我与额驸的属人都可以分得一杯羹, 那些学堂里的孩子可一并邀来。若有其余要好的朋友,也可邀他们一起吃, 别省着肚子。”
伍嬷嬷听了,说:“这里还有好些好香料呢, 没得糟蹋了。”
“又不少这一口,带来带去的反而麻烦, 到了归化,什么样的没有。”暮雪道, “倒不如做个东,让大家都高兴。咱们虽然暂时离了这儿,但也不是真就断了关系, 此地有什么消息,依旧得时刻紧醒着。如今积个善缘,指不定明儿有谁能念着我们的好, 派上用场。”
不过是一点剩余的食材香料, 随手拿出来做个情,只当是步闲棋。兴许以后能用得上呢。
伍嬷嬷嘟囔了一句:“以前也不是没给过,可是现如今也没瞧见什么好处。我看没几个人记着。”
“又不是卖羊,一手交钱交货,哪有那么快的。”暮雪道, “再说,这有什么事,十个人但凡有一个人能念着一点恩情就可以了。”
她已做了决定,说得也在情在理,伍嬷嬷没说什么,领命而去。
两口大锅即刻在大帐前支起,以一种“这日子不过啦”的喜悦,燃着灶火。
从南边带来的桂皮八角以及其他名贵香料,与羊肉或炖或炒,将羊肉的鲜美挥发得尽善尽美,香气借着解冻的风吹出去好远。
多尔济大帐紧挨着公主大帐,侍女奴仆们鼻尖都萦绕着这香气,挥之不去。
“公主那边不知又在做什么好吃的。”一个侍女艳羡道,他们是亲眼瞧见公主对于自己的属人有多好的,吃食上从未亏过,隔三差五能有肉汤。大家暗自里都说,那帮子能选进公主大帐伺候的蒙古侍女命好,可让她们赶上了。竟然吃穿用度也同公主带来的陪嫁是一样的。
幸好因为小郡王的关系,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偶尔也能得到一点甜头,像是新年时还吃上了宫里出来厨子所做的奶皮卷。这侍女心里盘算着
椿?日?
晚些去问候公主那头与她相熟识的侍女,兴趣能够弄到一点尝尝。
管事乌日娜看她一眼:“再好,也是公主底下人的,你别忘了本分。”
“那自然是不会的。”侍女立刻表忠心道。
正在这时,听到外头进来一个小侍女道:“公主身边的康嬷嬷来了。”
“郡王此时出去了,没在帐里。”
“说是专门找您说话的。”
“找我?”
乌日娜稍有疑惑,但知道康嬷嬷也是公主身边看重的嬷嬷之一,还是起身相迎。
一番客套后,康嬷嬷笑着说:“这外头的香气可嗅见了?公主仁德,想着我们即将向南走,东西带着也是麻烦,便将好些食材拿出来做席,流水一样一场接一场,连着两日。我是特意邀你们帐中的人一起去品尝佳肴的。”
“这如何好意思。”
“理应如此,”康嬷嬷握着乌日娜的手道,“真要论起来,公主也是你们的女主人,心疼你们呢。”
乌日娜余光瞥见其他侍女们脸上压都压不住的喜悦,笑了笑答应了:“那便多谢公主。”
虽然答应了,但也不能真全吃公主的,乌日娜也是老人了,心里有数。转头就吩咐男仆去清点几头羊来,宰杀料理后,赶紧给公主膳房那边送去,权当添点肉。
不论上头人心里怎么想,能吃上好几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底下人心里都乐疯了。且公主所赐之食丰盛程度,简直是再过了一个新年。
就连王帐的奉茶侍女孟根也接受到了邀请。她原先还有些胆怯:“这样子去,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邀请她的吉雅道,“你晚上又不用当值,黑漆漆的,那边人多着呢,都是去吃东西的。”
孟根到底被吉雅拉着,循着夜色去公主营帐。一到地方,呵,还真热闹。乌压压地围了许多人,桌椅板凳都摆在外头,吃完了一桌抹嘴走了,拿着碗筷去旁边的水桶清洗,后边的人又凑上,继续有新菜来吃。
此情此景,给孟根都瞧傻了。而且来吃席的人远远不止公主的手下人,单她就这样看过去,就瞧见了另外一个王帐伺候的男仆,以及在阿海郡王那里伺候的侍女……也不知凑进了多少人。有些彼此对视一眼,虽然瞧见,却端起碗把脸遮住,心照不宣地当作没有打过照面。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这边空了两个位置。”吉雅拉着她挤到一个空桌前坐下,给她拿筷子,“你用筷子夹那个羊肉煲,等会儿一下子就给吃完了,哎呀,我夹给你。”
眼看着同桌的人已经伸筷向羊肉煲,吉雅连忙扒拉了两块羊肉出来,放到孟根碗里,要她尝尝。
羊肉,孟根也是吃了不少的,可是这一块的滋味确实不同,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这个味道倒特别。”和他们素日吃的手把肉之类的全然滋味不相同。
“当然不一样,放了桂皮八角,草原上看你们这样吃的少。”吉雅特意夹了一块香料给她瞧,“都是从关内带来的。你若是喜欢就多吃一点,等公主走了,要隔好久才能尝到这滋味。”
大快朵颐,将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孟根心满意足地起身,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去刷碗筷,然后慢慢走回去。
吉雅说撑得慌,也陪着她一起散步。
冰雪消融的时节,夜里稀疏草地上仍有点薄冰,为月光一照,明亮得耀着影儿。
左右无人,只吉雅手中的马灯发着一点光。
孟根感慨道:“你真是跟了个好主子。”
“是呢,公主真的很好。”吉雅道,“我还学会认字了呢!不用学费也有先生教。要不是我就要跟着走了,一定也要教你。这样你就可以给我写信了。”
孟根笑起来:“写信,我就是会写,也没法给你呀。”
“其实可以的,”吉雅把灯提高了一点,聊天一样的口气,“商人们不还是在这里要来往做生意,公主大帐旁边的买卖街,会有商会营帐驻扎在那里,有几个人轮换值守着。若要寄信,他们也愿意。再说了,公主还预备着到归化安定之后,建归化到库伦的驿道呢,那么来往就更方便了。”
“对了,那买卖街的商人营帐里,还有药材出售,就像我前个儿给你的那罐药一样,活血化瘀很是管用。”吉雅提点道,“万一你真是要去买药,可以偷偷跟他们报说你跟我,也就是跟公主属人是旧识。他们一定会按低一些的价格给你。”
“我记着了,多谢你。”
两个侍女往前走了一段,沉默着。隔了一会儿,孟根忽然看一看前后左右,确认无人后,把声音压低了说。
“有件事儿我不知道要不要紧。公主不是要远行吗?如此一来,小郡王身边就缺了人照料。也许有些贵人想推一些女子到他身边去呢。”
吉雅一听,猛地停下脚步:“你既然这么说,必定是有人已经提起了这回事儿了,难道是大汗?”
“不是。”孟根贴近吉雅耳朵道,“我之前奉茶的时候偶然碰见了侧妃,她提了一嘴,说是她的娘家侄女年轻貌美,身份也贵重,是台吉之女,给小郡王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
回到公主营地,吉雅立刻就到康嬷嬷帐房里,禀报了这一事。
康嬷嬷皱着眉听完了,道:“你做的很好。这些就全当买茶吃。”
说着她抓了几个银瓜子儿给吉雅。
吉雅不要:“不用的,我也只是感激公主想要帮她做些事。”
“我知道你的心,可规矩如此不可废。”康嬷嬷道,“公主之前特意吩咐过的,有功者当赏,按规矩办事,方才能让更多人遵守。对了,你说的那位奉茶侍女,该怎么感谢她比较好呢?”
吉雅接过银瓜子,想了想,道:“直接给她也不大妥当。我记得她有一个妹妹,身子骨弱,可以的话,我想拿些药材直接去送给她妹妹。她们姐妹情谊一向好,这份礼比直接送她银子还高兴呢。”
“好,就按你这么说的办。”康嬷嬷有公主的示意,开药材条子什么的不在话下,当即给吉雅手写了一张条子,让她回去歇着。
康嬷嬷本来想立刻跟公主报告,而走到大帐前,却见荣儿等人守在帐门口。
她心下了然,轻声问:“额驸在呢?”
“是,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儿吗?这一会儿恐怕不大方便。”荣儿道。
“是有些事。”康嬷嬷道,“还请姑娘留意着。明日倘若公主起了,尽快通传一声。”
荣儿惦记着这句话,次日天明,见额驸离去,她领着侍女去给公主梳洗,说了康嬷嬷求见的事。
“传她进帐说话。”
暮雪简单梳洗了一番,叮嘱侍女太监们将她的藏书好生打包装车,明日就预备着启程了。
康嬷嬷进帐来,向她请安,然后禀报了从侍茶宫女那里所听来的消息。
暮雪一边听,一边扶着梨花木书案缓缓坐下。
“……这实在太过了些,您人还没走,就已经预备着要劝额驸纳妾。这个侧妃也不是什么正经长辈,可偏偏他如今在大汗面前也算受宠,说得也有点理,怕就怕您和额驸真的分居两地……”
暮雪面无表情打断道:“没什么可怕的,我信额驸。退一万步讲,倘若他真若守不住,那我也就不要他。”
这话倒叫康嬷嬷不知怎么回了,只讪讪笑了笑。
“主子有主意就好。”
暮雪调整了一下心情,道:“这事我知道了,会寻个机会和额驸谈一谈。但现在不太妥当,立刻去寻让人知道了,定要疑心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追查来追查去,没得连累了你说的那位奉茶侍女。”
她眼帘低垂:“这倒是小事,也没那么急。不过确实是个不错的开头,有人愿意给咱们通风报信,这是好事。得不漏痕迹赏那位奉茶侍女些什么。”
“这个奴才已经问过了,吉雅说她有个多病的妹妹,可以赏她家人药材,既有帮助又不那么显
𝑪𝑹
眼。”
暮雪颔首:“就这样办吧。你也好好想一想章程,走之前去商会那边再叮嘱些,有要紧消息就命快马送来。”
要的就是人不在江湖,也能知天下事。
第83章 归化 到了初六这日,依照蒙古卜卦、宜……
到了初六这日, 依照蒙古卜卦、宜出行。暮雪携多尔济一同与土谢图汗、大喇嘛拜别后,率一众属人向南。
为防止再有意外发生,先由亲兵蒙克领着十来骑提前一日出发开道, 遇上泥泞道路,铺垫干草, 平整道路。
公主的大队伍顺着平整后的道路往前,人马簇簇, 驼队蔓延,黑压压一条队伍, 浩浩荡荡。
暮雪骑着银鞍白马,回首张望, 除却她的属人以及众多箱笼车辆之外,后头跟着几十位土谢图汗部的旗下人, 这是跟着去放牧的,也算是壮大声势。
为了便捷快速过去, 这大部队也分了两截,那些载重较重且不常用之物都在末尾压阵,可以缓行。如此一来, 一前一后将暮雪夹在当中,倒是严密安全。
夜间扎帐,也是依照军中行事, 从外到内将大帐围拢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只搭了一顶大帐, 多尔济跟着暮雪一同住。
“算起来,我同你相处的时间倒有许多在路上。”
夜阑人静的大帐,暮雪枕在多尔济怀里,望着一点明灭的宫灯,看他们交扣在一起的手。
多尔济吻了吻她的发, 笑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怎么办,我现在就有些担心,回去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该多想你。”
暮雪在他怀里蹭了蹭:“我也会想你。”
“真的么?公主不是哄我吧。”
暮雪把头微微往后仰,倒着瞧他:“你再说一遍。”
多尔济笑起来,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我知道你会想我。”
暮雪哼了一声,道:“归化的公主府,这时候估摸着还未建成,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家私都可告诉我,我使人一一采办好。等到下次你来见我,便可舒舒服服地住进去。庭院间也种些树吧?不然看着光秃秃的,有些闷。种什么树好呢?梅花?也不知道适不适合。要么索性弄一个花园好了。”
严格算起来,这是她正儿八经的第一处房子呢!想想还有些小兴奋。按照她和硕公主的品级,应该是四进五重院。现在她有钱了!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添置东西。这么多间屋,除了前边待客的正堂,后边的寝殿、东西配殿都可以自由发挥!
顿时有一种玩建造庄园的感觉,暮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零零乱乱的,一会儿讲要一座大书房,一会儿说要在公主府最后面弄一排二层小楼,等下又说要留一个演武场方便多尔济晨练。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发现多尔济只是望着她笑,并没有说自己想要什么,便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屋子呢。”
多尔济揽着她的腰,垂眸想了想,道:“只要有你在的屋子,怎样都好。”
他说这话时,睫毛轻轻颤了颤,轮廓分明的脸很有点惹人怜惜的感觉。
暮雪转一个身,搂住他的脖子:“你也太犯规了。不许说这样的话。”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公主未免太霸道了。”多尔济以吻封缄,纠缠起来,好一会儿,才放过她。
他眼眸里余兴未散,笑道:“不过有了砖瓦砌的房子,倒也有点好处。”
“什么好处?”暮雪懒懒道。
“声音不大传到外头去,公主或许不会那么——害羞。”
暮雪一下子坐直了,去捶打他。多尔济哈哈笑起来,重新把她揽在怀中。
“府邸随你的喜好布置便是,只要想着这是你我的家,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他想了想,说,“就一条,我夜里想与你同居一室。这样到归化陪你的日子,我一睁眼就能瞧见你。”
暮雪略微思量,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她笑着道:“只要你不怕,整个寝殿都是我的东西就行。”
“那就最好了。”多尔济道,“不瞒你说,漠北的大帐,我也偷藏了你几件衣裳,想你的时候就看看。是不是有点怪?”
他轻笑两声:“倒有点像球球了。对了,球球这回跟过去,就留在你身边吧。”
这次出行,是把球球一起带上的,狗狗只当是和主人出门远行,白日里高兴得很,追追马、赶赶骆驼。它如今是一只很大的獒,白色长毛格外显眼,队伍里的狗都拿它当狗王瞧。
暮雪打趣道:“怎么,你不留着它在身边了?当时可不许我抱回大帐呢。”
“当时是想勾着你多来看看我,”多尔济道,“现在么,你看见它,兴许能想起我。”
他似是怕又弄得氛围有些伤感,于是故意逗着她说:“况且还有一重功能,万一有什么不长眼的小伙子敢往你面前扑,球球能替我咬他。”
当真把暮雪逗笑了,她原本还想和多尔济谈一谈这事呢,倒是他先提起了。
暮雪坐起来,很认真地望着他:“不会有其他人,我很难被打动的。”
多尔济恰好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要不是因为赐婚,要不是因为多尔济是这样热烈的性子,感情一事上鲜少有人能扣动她的心房。
但是她也是高兴的,不过也有些担忧,都道人心易变,毕竟以后是分隔两地,迢迢大漠相见有时,不知未来会是何样。
她凝眸眼前的多尔济,蹙了一下眉,道:“有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敦多布多尔济,只要你待我的心意不变,我待你就就不会变。可是——”
“可是万一倘若有一天,你喜欢上了什么旁的人,不要瞒着我,写信告诉我。”暮雪道,“我绝不会忍受欺骗,你若要爱我,便一心一意忠于我。”
多尔济也坐正了:“我绝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我发誓——”
暮雪轻轻捂住了他的嘴:“不用发誓,时间会见证你的誓言。”
在这寂静的初春的草原,她拥抱住他,他也紧紧拥着她,正是情浓时,却已然提前担忧着别离。
穿过茫茫大漠,芳草碧连天。
翻过大青山,归化城遥遥在望。
归化地方早在年前就收到圣旨,知道四公主这一回乃是常驻归化,因此收到先遣人马通传时,归化城众人已做了迎接准备,连城门前后都打水洗刷了一番。接到消息次日,归化城都统等官吏按照品级穿戴好官服,清晨便从城门下出来相迎。
其实归化城所辖土地虽广,统领土默特左右翼两旗之地,然而其城规模称不得很大。毕竟是在长城之外的蒙地,原先不许百姓私自过来,因此基本上是一派草原的风光,只在草地中间围着一座小小的城。
绿营军驻扎在大青山之下,城内除却因三征噶尔丹的军需买卖所促生的一条商户街,其余的多是低低矮矮的房屋,十之八九是土砖房,看着灰扑扑的。尤其是在这草长莺飞的春日,对比之下更没什么好模样。城里唯一好一些的屋子,是喇嘛庙,其次就是都统府。当然现在正在建设中的公主府已然有些气派。
城的规模如此,所属官吏也差不多马马虎虎。原先是由土默特札萨克管事,后来原来的札萨克因办事不力骑射不精被撤了职,爵位留着,但不能管事。康熙皇帝诏令从京中选派官吏来任都统,也带了几个小官吏来。平日里事情也不多,管一管商人们以及官庄,若有纠纷判一判,混日子也舒坦。
然而四公主归化建府的消息一出,这些官吏可就忙起来了,虽然说在费扬古将军镇守归化时,已经探查了可以建府邸的地址,以及选定了营造所需木材等来源。但一开工,就有许多事要干。组织工人去伐木,开窑烧砖,迎接从口子内过来的各色匠人,忙昏了头。
也不敢掉以轻心,内务府和工部都派了官员来盯着呢,只得陀螺转一样的忙。
有几个小吏不免得私下有些抱怨:“明明是嫁到喀尔喀的公主,怎么在这里建府。”
但也有乐观的官吏:“公主建府是好事啊,至少有条能看的青石板街了不是!且四公主之前就促成了羊道之事,让咱们城热闹了不少,等以后公主领着大批属人过来,那就更热闹了。而且她的人总有些手工匠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帮着咱们酿酒呢。”
更多的是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一心只想完成任务的,譬如归化城都统图海。
他本
??????
是京城中上三旗出身,有些才干,被指到这里来任职。原先想着都统这个官职不小,一定能有所作为,结果人真的到这里一瞧,沉默了,心想着还不如去苏杭当官,就是官位小一点,也比在这里跟县太爷似的强啊!
但是既然来了,总得等个四五年才好调动,他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做事,只等着满了日子,求家里人疏通门路,看能不能调动一下。
是以公主来或不来,图海也没多大感觉。去年春公主也来了,除了来那天和走那天跟他们打了个照面,其余时候都没有来往,可知是个省事的。
图海领着一众官吏倾巢出动——其实也就十来人,终于等到了公主大驾。
公主坐在翠盖车中,下车略与他们打了个招呼,话不多,笑容腼腆。
图海心里毫无不懂,想着就将公主府建好,让她好好住着,彼此相安无事就成。
直到后来,图海才痛心疾首,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觉得公主是个省事的!天呀,真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一位主儿瞧着柔柔弱弱的,怎么这么能折腾?
第84章 别离 但在当时,是不觉着的,一番寒暄……
但在当时, 是不觉着的,一番寒暄后,图海道:“公主府虽已在快马加鞭营造中, 但仍需要些光景,都统府府衙已经打扫出来, 可以请公主暂住。”
暮雪微一颔首:“也好。”
于是众人簇拥着往都统府府衙而去,嬷嬷妈妈、亲近太监并一等侍女二等侍女皆随着暮雪住在府衙的耳房, 其余人等仍旧在空地扎营。这种混着搭帐篷的空地与房屋比邻的模样,在归化倒算司空见惯, 颇为独特的景致。
这府衙原是老旧式的房屋设计,窗户开的很小。因此虽是白日, 光线也是暗淡的。
伍嬷嬷皱着眉,用手指在桌面上揩了揩, 没见这灰,神情方才略放松些。一面又指示小丫鬟, 从箱笼里翻出些透光的纱帘来,将屋里原先沉甸甸的帘子换去。太监们在忙着生炉子,水煮开后先把茶具滚了滚, 由茶上人泡好了茶送到屋里来,预备着主子随时可喝到温热的茶水。
忙忙碌碌的,各自都有各自手上的活计, 事情虽多, 声响却少,忙而不乱。
草草收拾一番,暮雪换下骑装,荣儿领着几个侍女捧来宫装氅衣、头面等物,替她穿戴。
她闭着眼, 伸长双臂,方便丫鬟们服饰穿衣,心里自有一番打量。
这次来归化城可是常住了。不比从前只是匆匆而过,可以不必理会人。既然要在这里定居,势必要将这里的关系好好摸底,梳理清楚。
这座塞上小城虽然现如今的规模并不大,可其中人物倒是颇为盘根复杂,要论起来大约有四方势力。
第一便是土默特部落,他们原是在这儿居住生息了百余年,可以追溯到元明时候。虽说如今被大清朝廷整治的服服帖帖,不敢擅动,可是到底爵位在,部落属民也在,总是不能怠慢了的。
第二则是方才出城迎接她的一众朝廷委派而来的官吏。品级不低,例如方才的归化城都统图海便是正三品官员。但是受限于此地的民生架构,实际上并没有与品级相称的职权管辖范围。
第三则是驻防将军及所率领的兵丁,方才她也同图森问过了。如今明面上的总管归化城军务的将军仍是费扬古,虽然他回京城去了,但遥遥坐镇着。实际操持军务的是副将军硕岱,当时四阿哥和五阿哥为暮雪送嫁时,曾经与他们打过照面的。
再有便是黄教的一众和尚喇嘛。在公主府完成建成之前,随便挑一个路人问,说归化城最好的房屋是哪一座?那路人一定会指着喇嘛庙。且这些喇嘛庙还不止一座,总有五六座,其中最为金碧辉煌者,乃是暮雪出嫁时曾上过香的无量寺。不单单是寺院本身,周围的土地也皆归属于院产,旁人想要在附近放牧,须得缴纳物资银两。
这几波人原是在暮雪来之前就有的。不过自从暮雪奏请康熙皇帝给她赐予归化城胭脂地,并且从杀虎口内招来雁行人耕种居住、以及奏请开羊马官市,并且设立京羊道这些事宜后,如今归化城中的走西口移民,以农人和商人为主,渐渐的多了起来。虽然不能称之为已经成了气候,但这个势头却是暮雪想要看到并打算推进的。
前面这些人都可以拉拢,但暮雪觉得,走西口的流民会成为她在此地坚实的基础。当然,这得徐徐图之。
换好衣裳,暮雪移步出来。
从极暗的屋子走出,日光里,多尔济背对着站在庭前,望着一树灼灼桃花树,肩膀上沾染了几瓣落花,大约是等待了有一会儿。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等你的时候,我都数了几十朵花了。再不出来,我可要闯进去找你了。”
说着,他走过来,亲昵牵住她的手,十指交叉:“这花颜色好看,到时候我们的院子也可以栽一棵。”
“桃花么?行啊,到时候还可以吃桃子。”暮雪盯着他肩膀上的落花,踮起脚尖,鼓起腮帮子猛吹一口气,吹落了大半。
然后莫名其妙的揽住腰抱了起来。
“干什么呀。”暮雪嗔怪道。
多尔济笑着在她耳边道:“你这个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觉得可爱就想举高高么,他这样子也很可爱呢。暮雪哑然失笑,余光瞥见那边廊下正走过来却忽然驻足的赵妈妈,忙道:“行了,放我下来,有事呢。”
“你的事总是比我重要。”
多尔济的语气带点幽怨,手上用力,故意颠了一下,然后方才将她稳稳当当放下。
他望着她,可怜巴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放心,我不碍着你什么,只是想多跟你呆会儿。后天,我就要走了。”
“这么快?”暮雪有些惊讶。
多尔济微一点头:“要赶着回去预备祭敖包,不然我还想多陪你些时日。”
可是没法子,她有她的坚持抱负,他也有他的责任义务。
暮雪牵起他的手:“那……我允准你粘着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和留在这的一些人打个照面。”
两人执手向前,一齐往前厅去。
原本依着暮雪的性子,到了前厅想松开手,可是转念一想,本来她和多尔济就是圣上指婚、明媒正娶的夫妻,这里也不是京城,越是边地越是民风剽悍没那么多约束,何必忌讳。
再有,可教众人瞧瞧,她与土谢图汗部的郡王仍是情深义重,并不曾因移居之事有嫌隙。也好教众人知晓她四公主颇得土谢图汗部看重,有另一个支持。
于是暮雪便不再避讳,任凭多尔济牵着她的手走进前厅。
前厅之内,她的公主府长史穆森并管庄太监等人已经等候了许久,见着她来,忙起身行礼问安。
“公主千岁千千岁。”
穆
春鈤
森行礼,心中感慨。他是当真没有想到公主竟然说动了万岁爷能让她在归化城开府,并且还就这么顺顺当当的,由小郡王多尔济护送过来。
他的目光从多尔济与公主紧握着的手上一闪而过,啧啧,年轻人就是黏糊,不过也说明两人恩情甚好,并无嫌隙。心里也佩服公主,两重事情都做得稳妥。
“你在这待了快一年,可有什么体会?”暮雪与多尔济一左一右坐定,望着穆森道,“答得好,我赏你好酒吃。”
穆森笑起来,拱手道:“总之不敢整日醉酒,还是做了些实事。公主容禀,如今招募来的耕种民已经分组全然安顿下来,一如口子内村落……”
他大致将目前公主胭脂地的开垦情况以及往来耕种民的居住状况,日常安排都讲了一遍。虽然个别农人之间有些许小矛盾,但到底不是什么大事,都由管庄按例决断,没有什么大事。
至于产出,新开垦的土地,总要有三年的功夫才能将产量稳定下来。所以去岁的收成也就是平平,不过他们特意对比了杀虎口内新开垦土地收成的情况。二者相差无几,甚至此处肥沃地的收成还会更高些,这足以证明归化的水土用来开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暮雪耐心听完,问:“之前我命人寻来的玉米番薯种子,可吩咐种下去了,如何?”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选了百亩地作为试验田,将种子一一种下去了。”穆森沉吟道,“只是有些农户对这种新作物不是很了解,有些担忧,我答应会如数按照应有的粮米补贴他们。不知这样做妥不妥当。”
“这样很好,总之我不会让他们吃亏。”
暮雪又问了一些话,吩咐他:“我打算过两日举办一个宴会,邀请土默特部台吉、归化都统等官吏、守城将军等一同来赏……赏桃花。你替我拟一下拜帖,亲自送去。”
第二日,暮雪携多尔济由都统以及户部、内务府来人陪着,一同骑马去视察了如今的公主府营造情况。大门、正堂依然有了模样,正在建设寝殿以及旁边的大大小小建筑。
因有万岁爷的旨意,户部、内务府又盯得紧,虽然此公主府建在边地,严格比照着京城和硕公主府该有的规格营造,所用的石料建筑规格却并没有半点马虎。
暮雪有意在户部、内务府来人前赞道:“实在感激汗阿玛恩德,用心如此,虽然尚未营造好,便已可以从一砖一石间瞧出怜子之心。我必须得向汗阿玛上书,好好感谢他老人家给我的恩典。”
户部、内务府来人也很识趣:“万岁爷慈爱,公主孝顺知恩,实乃佳话。”
场面话说完,暮雪拿来舆图,对照着择定了府右的一片位置。
“这里建一个花园,多栽些花木,对了,多多的弄些桃树苗来。”
她抬眸对多尔济说:“我留一片地方,等到你年底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将这些树苗栽下。再等上一些年头,就能看见漂亮的桃花儿,吃的好吃的桃子。”
多尔济看着她笑:“好啊,他那个时候咱们应该也有孩子了。我可以领着孩子们去爬树摘桃子,然后挑最甜的给你吃。”
憧憬的未来还很久远,眼下的离别却是刻不容缓。
清晨,雾气四起,暮雪一路相送,一直送到大青山前。
“好了,回去吧,你再送下去,我都忍不住要把你掠到马背上,一起带走了。”
多尔济抱了抱她,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挥一挥手:“别弄得那么伤感,等到初雪落下的时候,我就来见你。”
暮雪也不知说什么,只道:“一路平安。”
“有你惦记,我一定平安。”多尔济贪恋着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挥动马鞭,绝尘而去。
再不走,他怕不忍心走了。
第85章 鸡毛信 暮雪站在原野上远眺,暖风轻……
暮雪站在原野上远眺, 暖风轻轻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是春日的风。
目送着多尔济一行渐行渐远,直到再瞧不见踪影, 她拢了拢碎发,转身平静道:“我们回去吧。”
虽说起初有些不习惯, 譬如对着晚霞用晚膳时,会想到昨天这个时候多尔济还在身边, 或打诨逗乐,或微笑着夸赞她, 但是睡醒之后,瞧见一室新的日光, 这点子惆怅就变得淡些。
真要论起来,孤独方才是陪伴她最久的伴侣。
新的一日, 暮雪为众人簇拥着,前往无量寺上香祈福。
日光下, 五彩经幡起伏若波浪。
寺庙的大殿新近修饰过,高阔的庙宇,散着一股漆与新木头的气息, 同佛香交织在一起。
拜过菩萨,掌印喇嘛迎她至内殿歇息。
“佛光庇佑,公主看着越发气定神闲了。”掌印喇嘛道。
“怎么说?”
“初次见公主时, 眉目隐隐带忧色, 如今气色越发好了。”
当时四贝勒和五贝勒送嫁,公主在佛前拜时,年轻的脸庞上显露着些许迷茫。如今那些迷茫之气如同消散的佛烟一般了无踪迹,虽然人仍然是沉静的,却有一种淡然和笃定。
看来这位小公主这两年成长不小。
暮雪微微弯了弯嘴角:“毕竟时过境迁。”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随从会意, 托着一个盘子上前来,盘子里搭着大红绸缎,承托着一卷经书。
掌印喇嘛把眼光一瞥,惊讶道:“这是……”
“这是活佛特意赐给我的一本经书,据说是很珍贵的。我脑袋笨,留在手上怕糟蹋了,倒不如借花献佛,赠给无量寺。也算是佛音普度,称得上是我的一件功德。”
如此珍贵的见面礼,掌印喇嘛如何不欢喜,就连脸上的笑意真诚了许多。
“此前就听闻公主将要在归化开府,等到建成那日,我必定带着众喇嘛为您诵经。愿公主平安吉祥!”
拜过了庙,紧接着就是筵席。
长史穆森拟了帖子,着人分送到三处。递到土默特部金帐的帖子,是特意用蒙文所写。
马儿出了城,载着信使一路奔至草原深处。秉着游牧而居的习惯,土默特部人仍是驻扎在草原上。
土默特台吉接了帖子,倒没说什么,既然公主也要带去吃席,那就去呗。他前些年被万岁爷申饬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终日依靠着酒过日,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是得过且过。
其实倒也没什么,至少对于他而言,夏牧场和冬牧场仍是如旧,该放牧是放牧,该歇息歇息,该去拜佛拜佛。虽然不能管事,倒也落个清闲。归化城的事儿,他不想管,也管不着。之前就来了一些从京中派遣而来的官吏,如今多了一个四公主,那也是没什么变化的。
反倒是土默特台吉最疼爱的孙女乌仁图娅很是愤愤不平。“嫁到喀尔喀的公主,倒在咱们漠南的土地上建起公主府来。阿爷,我也要去。我可得好好看一看博达格汗的金枝玉叶是什么模样?”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只是你这张嘴,可不许随便乱讲话。”土默特台吉知道他的孙女儿一向是性子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年纪又小。因此特意提醒。“到底是公主,你若平白惹了他,万一又给咱们部落惹来祸事如怎么办?”
“我知道的,总之不会当着她当面说。”
开宴那日是个极好的晴天,蓝蓝的天空,高高的,只有很淡很淡的几缕云微微飘着。
暮雪特意换上了一身吉服,耳佩东珠,以示尊重。
一切规制,皆是参照宫中的形式,只是食材方面多选取本地的食材,烹饪料理之后,用御贡的细腻瓷器装盛着上菜。
人都来齐了,暮雪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请诸位各自宴饮。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来客大快朵颐,暮雪却借着这个机会细细的打量。
无论是领着军营的将军,还是归化城都统,这些都是她已经打过照面较为熟悉的。反倒宴席之中,一身蒙古装束的土默特台吉等人格外引起她的注意。
台吉已经有了年纪,体阔腰圆,挺着将军肚。跟那种画像上的蒙古台吉一模一样。在他身侧倒是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也是穿戴的毡帽。初一打量,以为是一个少年郎,然而等暮雪细看,才觉得那张面容太过柔和了一点,多看了两眼。才发觉是一个做英气打扮的少女。
那女孩子似乎是发觉着有人在瞧她,猛一抬头,眉毛拧起来,正对上暮雪的视线。
暮雪笑一笑,低下头去吃了一口酒。
后来闲聊的时候,台吉告诉她,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孙女乌仁图娅。
“她的年纪比公主小一些,
𝑪𝑹
弯弓赛马不输男儿。”
暮雪对于这种英姿勃发的女孩子一向有些好感,这样率真的性子是她没有的。可惜从乌仁图娅的目光中,暮雪却敏感着觉出,她或许瞧自己有些不顺眼。
那便算了。她没有跟这位蒙古格格多交谈,转头同将军、都统说了几句话。
宴席散后,各自回各自家。
骑马从城里出来,土默特台吉问乌仁图娅:“怎么?你不喜欢公主?”
乌仁图娅撇撇嘴:“有些失望吧,我原以为博达格汗的公主应该是更出彩的模样。可是阿爷你瞧瞧那位公主,一副柔柔默默的模样,看着一点都不大气。估计赛马弯弓都不大行。”
“本来就不是长在咱们草原上的女儿,你也不能强求人家。”土默特台吉道,“既然如此,你就与她少来往就是。本来咱们应该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说的也是。”
随便旁人怎么想,暮雪是没有心思理会的。她的事情很多,宴席结束之后,新的一轮生意又开始了。她一边要盯着羊马官市的情形,又要督促大盛魁等人操办漠北羊顺着京羊道到上京之事。同时让云起与范毓奇往京城去,继续盯着办铜事宜。
之后她到清水河旁胭脂地巡视了一圈。着重看了看耕地的情景,且与农人交谈一二。
穆森以及官庄太监过去一年的工作很有成效,这一大片胭脂地中也兴建了许多板升屋子,看着倒有点村落的模样。
“既然定居了,少说在这里也要待个三年五载的。你们也可以把家中女眷接过来。”暮雪道,“原先是没有地方住,现在是有了住处,便无所谓了。”
一众农人大眼瞪小眼,负责管庄的庄太监回道:“公主所言甚是,只是他们到底还是领了票照过来的,按照之前的规矩,只有男子能领票照到这边来耕种。”
“还有这个规矩?”暮雪思量了一番,“这个倒也不难。从前的规矩是从前,如今我来到了这里,那么理应有新的规矩。这件事我记下了。”
回头她就预备着给康熙皇帝写信,前边是一堆理应有的溢美之词,然后着重强调了一下关于女眷可领票照过杀虎口进归化城的事。
大概意思是请汗阿玛明察秋毫,既然在这里定居,公主府开府之后,就得有需要一些仆妇来伺候,可是如今归化几乎大部分是男子,就是想要找一个缝缝补补的仆妇都很为难。长此以往下去,她这个公主想要添些人手在府上伺候,却是很难的。希望能够恩准,给她一些女眷票照的名额,至少是她手下的人的女眷可以过来。
花了两日功夫,将这信件写成。暮雪忽然想起她的随从里的那一位范夫人——周七娘来。她似乎是有孩子的?如今离家近了,论理该放人家回去看一看。
周七娘的性子倒是很腼腆安静,虽然画画的好,但是大多时候也没有主动往她身边凑。之前在漠北开学堂帐篷时,似乎听说她去教了些画艺课程。
依照周七娘那个性子,要是自己不发话,估计也不敢直接到她面前来说,想要回家探亲。况且范毓奇与云起一起去往京城办铜了,没了丈夫在身边,周七娘定然更不敢自己找上来。
暮雪这样想着,命人把周七娘召来,同她道:“你也有许久没回家了,不如回去歇息,看看你的孩子。”
周七娘感动得不行,一个劲的谢恩。“谢公主体谅、谢公主体谅。”
暮雪当下吩咐了备一辆驴车,好好送她回去。
然而还未出城,倒是收到了从京城中快马加鞭寄来的信。这信匣上还黏着一根鸡毛。暮雪瞧见了,微微变了脸色,这是从前她跟云起议定的,一旦有十分要紧事方才如此传信的标志。
京城里的生意出事了?
暮雪快速拆开信封,拿着信细细读。
果然是出事了,关于办铜一事。京城里,一位姓张的皇商联合几位商人通过内务府向康熙皇帝上折子,请求承办买铜事宜,并且愿意再低一分利。
万岁爷准了他们揽下几个地界的办铜事宜,连之前范家他们承办的,也有部分被划给了张皇商。
暮雪看罢信,眉头紧蹙。
单是这么一点让利,放在寻常商人眼中或许不了得,可是康熙皇帝怎么可能看得上?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按照范家和云起的聪慧,不至于光告诉她噩耗而一点头绪也没有。
暮雪皱着眉头将那封信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又读了一遍。在信笺背面瞧见了很淡的印子,像是印上去的装饰花纹。
这种纹路,从前通信是都没用过的。
她对着光瞧了瞧,发现依稀是两个字的变体,东宫。
东宫?
暮雪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张皇商,是太子的人!这就说得通了。
第86章 姊妹相逢 暮雪曾想过,一旦生意兴隆,……
暮雪曾想过, 一旦生意兴隆,会有人竞争。可是她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
去年才将赶赴海外办铜这一事走通,初次得利, 结果一开春,就有人冒出来摘桃子。
背后的依仗还是太子爷。
她扶着额, 不禁有些头疼。依照现在的光景,太子的位置还稳稳当当的。她一个在边地的公主, 真要论起来,很难与之匹敌。除此之外, 京中到底是什么情景,全然一头雾水。凭着手下人的一面之词, 也不好将事情理清楚。
可是当真就这样不管,随他去了?暮雪又觉得不甘心。
想了整整一晚上, 她做了一个决定——进京去。
正巧皇太后六十大寿在即,她作为孙女去贺寿这个理由很充分。当即写了一封奏折通过驿站传信, 请求进京祝寿。
来回半月,得到消息,恩准进京。
暮雪便备了寿礼, 速速打点行装细软,领了二十几个人轻车简从奔往京城去。
越往京城走,规矩越重, 暮雪不方便骑马出行, 只闷在车中。
好在这一截路比起自漠北至京城要短了太多,官道也修得好,不过十日便也赶到京城近郊。
时已九月,秋高气爽,她穿一件绿缎彩蝶纹褂, 配了件鹅黄暗纹坎肩,倒也不冷。车轮轱轱辘辘向前,暮雪枕着一个软枕,想着到京城中需做的事。
当时在京城,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困在宫中,浑浑噩噩,也不大理世事。后来成婚,短暂在宫外住了一个冬天,勉强应酬了一二,但实际对于京城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并不明朗。这些欠下的债,都要趁此机会补上。
这办铜横生枝节之事,给她敲了个警钟。虽然人不在京中,但京城里的人事风云,同样的会影响到她在归化甚至在漠北的部署。
如今是康熙三十九年,似乎无大事可叙。她所隐隐约约记得的一些康熙一废太子、二废太子都是等到康熙四十年末期以后的事。此时论理说起来也算得上是父慈子孝。所谓的八王夺嫡更是连影子都没有——那些阿哥如今没有一个封王的,即使是兄弟们中爵位最高的大阿哥,也只是封了直郡王。
一切都是未雨绸缪,且有许多未知数。
是以她这次回去的目的,并不是在这些阿哥们之间站队,顶多拉一个好感,敷衍敷衍,积攒些哎兄妹姐弟情分就算了。头一件大事还是在康熙皇帝面前扮一个乖女儿,然后弄清楚当今朝堂上的局势,例如谁是重臣,又有哪些人有可能会影响到她在边地的利益。
总管蒙古事宜的理藩院定然是重点关怀对象,像是内务府,户部,工部,兵部也舍不得要稍稍有些了解。这次营建公主府便就牵扯到了前面三个部门。至于,兵部么,之后与归化驻军接触以及建设归化至库伦军台驿站等事宜,总归要打一些交道。
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打算,暮雪也着实有些想念宜妃。来到清朝后,这位姨母兼养母一直是待她不错的。
也不知道宜妃如今过得如何,是胖了还是瘦了,总归以她的本事在宫廷内能过得很好。
她正微微出着神,忽然听见坐在车架上的荣儿禀告道:“主子,前面也见着一样的打着黄旗的车驾,不知道是哪位贵人。”
“着人去问问。”暮雪吩咐。
已经临近京城地界,遇到些皇亲国戚绝不是什么稀罕事。相逢便是有缘,彼此请个安也就罢了。
这厢打发人去那头问,那边也来了人远远的问说:“敢问可是四公主仪仗?奴才是三公主手底下的人,特来问候。”
三公主?
她原是布贵人所出,生母早逝,出生那一年恰好赶上赫舍里皇后仙逝以及三藩之乱伊始,又是个贵人所出的公主
??????
,阖宫上下都不大在意。其处境与暮雪大有相似之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自己也对暮雪这个妹妹多有怜惜。
当时三公主未嫁时,是少有的不会为暮雪的冷漠所劝退,愿意来陪伴她的手足。只可惜当时这位三姐姐每每过来,总爱劝她念经,说些“积善礼佛,自有神明庇佑”之类的话。
那时候暮雪刚穿来没多久,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很差,恍恍惚惚、心烦不已,哪里爱听这些?
如今想起来,只觉有些愧疚。不管人家是用什么形式,当时那份怜爱她的心是真的。
是以暮雪一听是她,忙吩咐众人停驻,都不等随从掀帘,自己掀了车帘下来,远远瞧见几人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走来,正是现年二十七岁的三公主。
虽然一别数年,但三公主的气质却依然未变,一样的温柔可亲。
“四妹妹,竟然真是你。”
三公主紧紧握住暮雪的手,感慨道:“你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三十一年我出嫁时,你才那么小,现在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瞧着倒有几分宜妃娘娘的品格,真好。”
暮雪抿嘴笑,也回握着她的手:“这样算起来,我和三姐姐互不相见,竟然有八年了。”
一家亲姐妹,出嫁后,一个在往东一个往西,隔着茫茫草原戈壁,相见时难,倒是连寻常擦肩的过路人都比不上。
三公主不由得眼中氤氲起雾气,又觉得这兆头不好,八年未见,如何好一见面落泪呢?忙用手帕揩了揩未滴落的眼泪,寻出几句寒暄的话来:“你也是为皇太后贺寿来的罢,真好,我还担心你嫁到喀尔喀那样偏远之地,怕难回来。”
“原本确实如此,好在汗阿玛体恤,准我在归化建府,正巧在归化呢,我便厚着脸皮递了信要回来。”暮雪眼尖,瞧着后边缓缓走来一个蒙古装束的男子,问三公主,“是三姐夫?”
三公主侧首,点点头:“是。”
三额驸是喀喇沁部的郡王次子噶尔臧。依着蒙旗爵位,远不如札萨克郡王多尔济。
但暮雪瞧在三公主的面子上,还是很客气地与三额驸见了个礼。
然而三额驸只是不冷不热的行礼,甚至行礼动作都有些仓促,打了个照面,便自顾自走开了。
“他这人就这脾气,别理他,”三公主怕她恼,忙解释道,“我到你的车上坐,咱们姐俩好好说说话。”
两人上了车,彼此说着话,叙一叙旧,也略微讲讲这些年的生活。
多半是三公主在说,暮雪听着。她初时还有些不习惯,毕竟这样久没见,再见了也不知说什么。可瞧见三公主的喜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很愿意同这个姐姐说说话。
三公主道:“我一切安好,闲暇时还是拜佛抄经,后来托汗阿玛的福,也建了公主府,前几年他巡行塞上时,还到我那去瞧了瞧……”
絮絮叨叨说完,她看着暮雪笑:“你过得似乎不错,四妹夫是不是待你很好?”一个女人出嫁后的境遇,从周身的气度神情,隐隐能瞧出些。
暮雪有些不好意思:“还好吧,敦多布多尔济是个好人。”
“他没陪你一起来祝寿?”
“送我到归化,他便回库伦去了,土谢图汗有了年纪,到底有许多事需要他处理。”
三公主皱一皱眉,欲言又止,终究吞吞吐吐地说了:“你们成婚也没几年,就这样分居两地,还隔着这么远,是不是不大好呀?”
“没事,我同他聊过了,他会抽空到库伦来见我。”
“这样啊……”三公主显然有些惊讶,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妹妹有福气。”
姐妹二人说着话,时间也过得快,一晃就听见外头通传,已经到京城了。
进城总要过城门,三公主需得回自己车驾安排一二,于是便同暮雪说了声,下车去了。
公主出行,不可让小民轻易窥见,城墙内看守得了令,清了一块地,把闲杂人等挡在外头,也匆匆忙忙用布拉成屏障遮挡了些。
本该嘈杂的城墙前,此时却很安静。
三公主被侍女搀扶着回到翠盖车前,瞥见旁边的三额驸,脚步微微一停,细声道:“好歹在四妹妹面前,你得有个尊重的样子。”
三额驸嗤笑一声:“真行,做丈夫的有几个人沦落到我这份上,平日里给妻子行礼做奴才也就算了,如今连小姨子面前也嫌我不磕头了。”
“你——我何曾是这个意思。”三公主被这话激得浑身发抖,“眼见着就要到京城了,你就不为了我,也该想想杜棱郡王的嘱咐。”
“我阿爹也是被你随时拿出来压我,放心,公主殿下,装孙子这活,托您的福我已经习惯了。不会给你和阿爹丢脸的。”
三公主长吸一口气,脸色很难看。
扶着她的侍女也忍不住了,凛声道:“额驸在这里阴阳怪气,不就是为了那位姑娘的事么?什么身份的玩意儿,我们公主压根就没理过,更别说阻拦了,是杜棱郡王亲自传了令不许她进府的。”
三额驸怒道:“一个奴才都敢这么教训我了,我要有这样的丫头,趁早打死!”
“你低声些。”三公主下意识去看四公主那边,幸好离了一定距离没有听见。
她又气又急,压低了声音说:“好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妾的事吗?你又何必生气。回去我叫人接她进府成了吧?杜棱郡王那里我也会去说。你别闹了。”
三额驸不再说话,冷着脸往后头走去。
侍女愤愤不平:“主子就别理他,他也就该在这闹闹,进了皇城,不还得是做小伏低!”
“你也少说两句,说得我头疼。”三公主把压襟的茄楠香十八罗汉香珠取下来,拨动着念佛,好一会儿才气顺了。
第87章 搅混水 进了皇城,各自安顿。 ……
进了皇城, 各自安顿。
暮雪所居之处还是从前成婚时,曾经小住的那处宅院。
预备着公主要来,云起已经提前领人将院落整整齐齐打扫过, 一花一木、一砖一石,同当时离开并没有什么分别, 静静的等待着。
暮雪从庭前过时,瞥见西院的长廊, 脚步稍稍一停滞。
不知道多尔济此时在做什么?
她心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初成婚的一些记忆一闪而过,令她嘴角微微扬了扬。然后复又向前。
云起与范毓奇一早已经等候在府中, 终于见了公主,忙上前行礼问安。
“行了, 客套话就不用讲了,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一说, 这办铜之事到底怎么了。”
暮雪在楠木交椅上坐定,端着茶盏, 听他们讲。
如今他们的船已经在海上,估摸着再有半个月就能回程。但是由于有张皇商等人横插枝节,这次采办的铜数量减少了些, 相应的所得利润也会减少。
“去岁岁暮,万岁爷南巡,京中一切事宜由太子爷掌管。这位张皇商就是在这个档口上书内务府的。”云起道, “那时咱们都在漠北, 哪里知道消息,开春过来,已经木已成舟。”
这便是在边地的不便之处了,京中的消息传过去总要些时日。争这个,暮雪争不过。
那位张皇商, 云起他们也是观察了许久,方才敢确定说与太子有些关系。暮雪一边听他们讲,一边思量。
康熙皇帝的想法是什么呢?他一定觉得这是件小事。回京瞧了已批复的折子,断不会为这点小事再费神。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太子的手下,和四公主的手下,他偏向哪一个都是不用讲的事。
太子那边,未必是有意针对,虽然实话不好听,但是这位千恩万宠长大的主儿如何会跟一个公主较劲,从前在宫里时他也未曾正眼瞧过她。再有,严格说范家与自己的纠葛也并未摆在明面上,太子多半是知晓有这么桩揽利的事,应了底下人去做。
道理都明白。
可是她捏着茶盖,缓缓撇去浮沫,却撇不开心底的火气。
说到底,不就是不把她当一回事么?任凭是什么小事
??????
,只要有心,自然会觉得是大事。譬如这办铜之事是康熙的宠臣去办,他太子敢这么大咧咧的不假思索随便从中插一脚?
暮雪低头吃了一口茶,问:“那你们觉得该如何应对呢?范毓奇,这事总的来讲是你们范家出头,你先说。”
范毓奇瞥了云起一眼,云起只是不动,显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便硬着头皮回道:“这事,我回去也同我爹他们好好商议了一番。因为贩铜所经过之路,本就是牵扯众多,又多是江南、港口、银库、内务府等多道地界儿,人人眼睛都盯着呢,知道挣了钱,且不少。那么自然就有人想来分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意思暮雪听明白了,委婉地劝她“算了算了”。
暮雪把茶盏往紫檀凭几上一放,轻轻一声响。
“云起,你觉得呢。”
云起掀起眼皮,飞快瞧了一眼公主的神色,心下了然。若是公主认可范家的建议,就不会用这个脸色问她了。
于是云起拱了拱手,道:“诚然如范家所言,有利之事引人纷争不可避免。但是倘若过于消极,有人来就退,仿佛也不大好。这赶赴海外办铜之事,方兴未艾,可以想见之后会有更多地方的铜钱也会依靠这条路来置办,兴许可以多揽一些其余地方的办铜事。”
范毓奇垂着头,撇了撇嘴。说得轻巧,那姓张的也不是傻子,隐隐听说他只等今年船回来得了利,再奏请包办更多地方的办铜事项。哪里争的过,尽那些漂亮话糊弄。
他能想得到的,暮雪如何想不到?垄断办铜一事已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太子手下的人大包大揽,实在难受。
暮雪垂眸沉思一会儿,反倒问起其他事:“汗阿玛南巡,是谁接驾?”
“江南曹家,”这个范毓奇是打听清楚的,“听说万岁爷还给曹家赐了一块御笔亲书的匾额,就挂在他们家老太太的居处前。”
“这接一回圣驾,所耗费可不小啊。”
范毓奇沉默了一下:“那银子绝对是淌水一样的往外花。”
暮雪往楠木交椅后坐了坐,换了一个舒坦些的姿势道:“办铜之事,虽然是咱们先探出一条路来,但也不可能为我们所独有。本来嘛这种能够挣钱的好事,该让亲近的人多知道些一起赚钱,只是我在漠北到底顾及不上,反倒忘了。如今倒也是个机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好一起发财。”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范毓奇听着心里一愣,完全弄不清楚,只附和道:“公主胸襟广阔,与人为善。”
暮雪道:“和气生财嘛。本来这桩生意也没办法专营,索性拿出来让大家都赚钱,不是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办铜需求吗?也可挑一些亲近人家,让他们知道知道。”
云起倒是若有所思,试探着说:“确实如此,只是这桩办铜生意呢真要做起来也需要资历雄浑,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做的,总得有些资历的才好承担。怎么着也得像曹大人他们那样的实力,才能赚上这个钱呀!”
暮雪笑了一笑。
范毓奇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确实,曹大人他们家又刚刚接了圣驾,花了这么多钱,是得想些门路补贴补贴体己钱。咱们贩卖到漠北的丝绸布匹,之前也多与他们打过交道,给了咱们不少便利呢。眼看要到年节了,置办些年礼也是应当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错。与其让人这样恶心着,不如反而把水搅浑,既然做不到专营这件好生意,那也不能让别人白白当梯子往上走。而满朝之中,能跟太子爷的手下人相比有抵抗之力的,不正是万岁爷自己的亲信吗?
再加上前一阵子曹家接驾,耗费这样多的银子将万岁爷伺候的周周到到的。万岁爷自个儿也看在眼里,他老人家如今可是疼着那曹家,瞧见他们寻一些补填亏空的事儿来做,多半有可能答应。
范毓奇与云起对视一眼,知道彼此都想到一块去了。云起道:“确实如此,只是给曹家送年礼时也需注意一些,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总不好闹出误会来。主子若不嫌弃,奴才愿意走一趟,去瞧一瞧那颇有福气的曹家老太太。”
“你办事一向妥当,挑一个时候去吧,要有什么东西只管从库房里拿,这一回我倒是带了许多草原上的风土人情来。正巧也同他们商议商议关于丝绸的事。漠北边境之地到底不比草原,只要绸缎不比漂亮就好,并不一定要最时兴的图案,反倒是一些陈年的花样,只要经典耐看,若看着不错,都可买回来。虽然在价格上也得好好谈一谈。”
暮雪说着,又想起一事来:“还有等到明年开春,这外出海外办铜的人必定又会增多了。咱们得想在前头。他们要去买卖铜,是不是要带些货物,光用银子买可不划算?倘若有人能替他们整理好什么东西卖到日本国去挣钱。并提供一些货源,这也是与大家方便的事儿。尤其是那位张皇商,不是说背景深厚?那怎么也得好好交好。”
“至于这铜拉回来,要运到地方去,又要拿脚价银,大宗银两携带也很是不方便呀。之前咱们不是为了来值年的蒙古王公方便,专门设了一个钱庄。其实也可在这个方向上,想一想如何替人家行个方便。大家都得了方便了,咱们也赚一些辛苦银子,不好吗?”
……还能这样啊?
范毓奇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公主小小年纪,是怎么能想到这些的?难道真的是天生的陶朱猗顿。
公主已经把主意说的很周到,他们便各自领命分头去忙。
而后翠姑与胡掌柜又来禀告当铺、北来鲜以及值年业务的情况,各种各样的票照凭据账本,一应俱全。暮雪一直忙到深夜方才睡下。
第二天坐在菱花镜前梳妆的时候,还闭着眼打瞌睡。
间隙瞧一眼镜中的自己,吩咐粉可以铺的厚一些,遮住眼底下的青黑。
进了宫,先去给皇太后请安。
她与三公主皆是许久未曾回到宫中的,远嫁归宁的女子,无论未出嫁时如何,如今回来了总有机会做一回贵客。
皇太后很是感慨,一手拉着她们一个,坐着说话。
“难为你们隔得这么远,还特意跑回宫里为我贺寿,真是有孝心的好孩子。先前大公主二公主也传了消息,估摸着这几天也该进京了。我们一家团聚,可高兴兴的。”
又问了问在草原上日子过得如何,可还习惯等等。暮雪与三公主都一一答了。
正说着话,下朝的康熙皇帝被人簇拥着进到寿康宫来。
暮雪与三公主忙起身问安,康熙皇帝与太后请安后,亦和颜悦色同她们说话,其言语同太后问的也差不多。
用心回答着,暮雪瞥见人群间多出了宜妃的身影,微微一怔。
可宜妃微笑着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专心陪太后与万岁爷说话。暮雪只得用心敷衍着这两位。
好不容易等到要用膳,暮雪方才有机会小跑到宜妃身前。离别这么久,真见了,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喊了句“额娘”。
宜妃似笑似叹息道:“终于见着了,一路奔波没休息好吧?瞧瞧这眼睛。”
第88章 命运 暮雪也笑了:“只是昨天没睡好而……
暮雪也笑了:“只是昨天没睡好而已, 额娘别担心,我过得好好的。”
宜妃紧紧握住她的手:“如此一来就好。”
椿?日?
虽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此时众目睽睽之下, 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只得拣几句话问了, 又同其余嫔妃公主交谈。
为迎接归宁的公主,皇太后特意设下酒宴,
暮雪单独领了一席,眼见宫人们捧上各色珍馐美食, 精细点心,是许久未吃到的宫廷菜肴。
他们似乎又在聊其他的事, 暮雪见友善打招呼的任务完成,便闷头吃点心。
有一道桂花糖蒸栗粉糕极为好吃, 琥珀色的凝脂样点心,样子小小巧巧, 很好看。桂花正当季,送到嘴里,像满陇桂雨一样满口都是香的。甜也是淡淡的清甜, 绝不至于腻。栗子的香气、江南进贡糯米的糯气,与桂花香缠绵,沙沙粉粉, 格外好吃。
只是一碟为了好看, 只两个,暮雪没多久就吃了。心里盘算着,可以让厨子学做一下这桂花糖蒸栗粉糕。就是这材料在草原上不知道容不容易得,不然也可让多尔济尝尝,他挺喜欢吃这样的点心。
正思量着, 忽然有一个宫女捧来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轻声说是宜妃命拿过来的。
暮雪惊讶着抬眸,只见对首的宜妃正看着她笑,席面上少了一碟点心,显然就是送到暮雪这里的那一碟。
她望望宜妃,又瞧瞧面前的一盘点心,一颗心变得很柔软,缓缓地夹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慢慢品尝。
将要食尽时,皇太后笑着说话:“你们可巧都回来了,九月、十月,算是双喜临门。”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瞧着五公主笑。
都知道五公主将要在九月末出降,圣旨已经下了,皇太后特意瞧了钦天监送来的吉时,选了这个日子。
是真正阖宫上下都觉得好的喜事,因为没有远嫁抚蒙的一重阴云,五公主指婚的是康熙皇帝的外祖家佟佳氏,民间浑称“佟半朝”,准额驸舜安颜也是一表人才。
五公主把头低垂着,搅着手帕:“皇祖母,您的寿辰才是大喜事呢。”
皇太后笑着道:“是了,要做人家新妇,会害羞了。”
众人都笑起来。
暮雪也很合群的微笑,心里却不知怎么说,一时欢喜,这些姐妹里有能够留在京中、留在亲人身边、不必到全然不熟悉的地界去,是件喜事。虽然与五公主往来不多,可她也为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子开心。一面又有些羡慕……不好讲,有一点很淡的苦涩,仿佛吃了一块没有放糖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只不过暮雪瞧着五公主那张含着欢喜的惹人喜欢的小脸,低头莞尔,把最后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吃下去。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她从前并没有像五公主那样讨皇太后和康熙皇帝欢喜,所以……也不奇怪。
宴席用完,又传了南府班子唱戏,都是些热热闹闹的戏,例如《目连救母》之类的,阖家团圆、大家欢喜。
暮雪只趁机凑到宜妃身旁,同她说话,絮叨些家常理短的事。
“你到归化城,敦多布多尔济没生气吧?”宜妃轻声问。
“起先有点,”暮雪笑道,“但是多亏有额娘教我,我哄了他一哄,倒也算了。说是每年冬来瞧我。”
“这样就好。”宜妃道,“你也是个有主意的,我就怕你脾气上来,弄得夫妻不和睦,虽说怎么也不靠着他什么,但也不大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你,我总能稍稍安心些。”
“额娘在宫中一向可好?”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老五分了府出宫去住了,小九还是老样子,最近不知道在学什么……什么文,哦,拉丁文,反正每天都有可玩可闹的。对了,如今八公主也养在我宫里,很秀气的一个孩子,同你当时一样的省心。”
宜妃把一只金怀表拿出来看了一看:“都这个时辰了,估摸着等戏唱完了,天色也黑了,今日是不能领你到翊坤宫里去了。你明日早些来,在小佛堂替姐姐上柱香。”
“我正惦记着这事儿呢。”
说了好大一通话,暮雪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捧了茶细细饮。将茶盏递回给宫女的时候,余光不经意间瞟见了三公主。
热闹的人群之中,她独自一个人坐着,也合群着微笑。旁边坐着德妃。看戏看到精彩处。三公主轻轻叹了一声“好”。扭个头想和德妃说话,或许是想称赞这个戏子唱腔不错吧。
只不过恰好五公主正从皇太后那边走过来,德妃瞧见亲生女儿,脸上的笑容更真心了几分,注意力都在那边。
于是三公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很识趣的没有打扰。似乎是怕尴尬,她拿帕子微微遮了遮嘴,然后放下,若无其事的继续坐着,静静看着戏。
她看戏,暮雪看她。
犹豫了一瞬。暮雪同宜妃打了个招呼,缓缓走向三公主。
宜妃嗑着瓜子,瞧着暮雪的背影,很欣慰的笑了笑。
这孩子这几年实在是大有长进,当真走出来了。人在自个儿痛苦的时候,是无暇他顾的,很难有精力再分给身旁的人。宜妃自己早年间也是如此,因为失去姐姐,隔了两年又失去了幼子,又要侍奉万岁爷,实在顾不上这个外甥女。后来逐渐缓过来了,方才有心照顾她。
一如现在的四公主待三公主。
三公主一双温柔的眼睛仍静静地望着戏台,很热闹,可是这热闹似乎与她的关系也并不很大。离宫多年,终于回到宫中,褪去了喜悦,剩余的更多是茫然。
虽然身边坐的都是亲人,但是能够真心往来的,或者说期盼着她回来的,似乎寥寥无几呢。
“今天这戏可唱的真热闹,是不是?”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三公主偏过头去,原来是四妹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
三公主腼腆笑了笑:“是呀,这宫里的热闹确实不比外边,我都有些忘了。草原上可没有这样的戏班子唱戏,你应该也明白?”
暮雪点点头:“我懂,虽然说有些时候草原上也是极其热闹的,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安静。我们这样的算是有身份,身边还有些伺候的人,总能说说话。有些牧民,尤其是住得远的,可能方圆十里就他一户人家,那真的如同住在广寒宫一样。三姐姐如今吃惯了奶豆腐么?我刚开始吃的时候,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呢。”
“是,刚开始确实觉得怪,后来学着他们当地人的做法,切成薄片,用小火煎了,沾着蜜吃,慢慢地竟然也有些滋味……”
她们两人原本在宫中境遇就有相似之处,又都是抚蒙去往草原上住过一段时间,话匣子一开便有许多可聊。
一直到戏班子唱完了,还惺惺相惜。
暮雪瞧了瞧天色,道:“三姐姐若不嫌弃,今日不如到我那里住?我那还有些好玩的好吃的,可以给姐姐尝尝。”
“这……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姐妹夜谈,说起来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呢。”
三公主被这样一劝,也有些心动,回去说不定还要受额驸的气,倒不如跟着四妹妹一道,心情也好些。
于是两人结伴出了宫。
邀请姐妹来家里过夜,这也是穿越以来的头一回,暮雪十分兴奋,献宝一样翻出些好玩的好吃的。
她甚至特意要膳房去做炸鸡,把鸡腿肉、鸡翅等等裹了面粉,用宽油炸。可乐是难以弄出来了,便用桂花米酒替代。只可惜归化城种的马铃薯还未大丰收,不能做薯条吃。只好留到下次。
内殿里点燃了许多蜡烛,食桌上一盘香喷喷、金灿灿的炸
春鈤
鸡,还有两壶糯米酒。
姐妹两个把酒吃炸鸡,谈天谈地。
或许是知道给太后过完圣寿节,两人又将天各一方,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见,有些心里话也敢说出口,颇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
三公主吃了一盏桂花酒,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四妹妹,我觉得我很坏。”
“这怎么说?你明明很好,很温柔。”
“可是——我偷偷告诉你,之前在皇太后宫中,大家都给五公主道喜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很嫉妒。”
三公主喃喃道:“比起恭喜,我当下立刻生出的念头是——凭什么她不用去抚蒙?我才知道,原来公主并不是一定都要去抚蒙的呀。”
“皇祖母和汗阿玛千挑万选,为她选中了佟家。呵,亲上加亲,国舅爷家绝对不会亏待她。之后,皇祖母也肯定会时常招她进宫陪伴,就同未出嫁时一个样。凭什么她就这样命好呢!”
三公主把酒杯放下,落下一滴泪:“你说,我是不是很坏,竟然妒忌自己的妹妹。我不该这样的,是不是。”
暮雪给她满上一杯酒:“若这么说,我也有点坏呢。”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双双噗嗤笑出声来,含泪而笑。
“干杯。”
暮雪把酒杯与她的酒杯碰了一下,仰头饮尽。
“五公主只是格外幸运些,像你说的命好。”暮雪手托腮道。
是真的命好啊,现在被皇太后宠着,康熙皇帝待这个女儿也很好。她还是德妃所生,与四阿哥一母同胞,想想就知道等到新皇登基,依然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是有这样的幸运儿。
“不过其实我俩抚蒙与否,跟她是否抚蒙还是留京一点关系都没有。”暮雪道,“之所以会有些妒忌,不过是我俩都被命推着走向草原。”
三公主苦涩道:“是啊,我们就是这个命。唉,我还是多做些佛事,修一个跟五公主一样命好的来世。”
“我却不想再等了。”
暮雪抬起头来,清迥一双眼,跃动着烛影的火光。
“我管他什么命,老天爷强加于我的这一切,我认了,可是未来如何,由我掌控。”
被抛到遥远的边地又如何,荒漠之上,她定会建筑属于自己的繁华之城。
第89章 遥寄相思 三公主听了这话,微微一怔,……
三公主听了这话, 微微一怔,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咱们到底是女儿家, 该以柔顺为先。你这性子倘若太过要强,我怕反对你不好。”
暮雪微笑了一下, 低头吃了一口酒,也不欲与她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左右每个人的出身背景不同, 各有各的想法。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没得为了个争执起来,伤姐妹和气。
她于是把话题移开, 说些草原上的风景之类的,三公主也从善如流, 讲些其他事情。
不知不觉,听见自鸣钟当当敲了几下, 是深夜了。
姐妹二人各自梳洗、换了寝衣,相伴睡下。暮雪嗅见她身上淡淡的佛香气息,倒想起了宜妃的小佛堂。
第二天进宫, 她给仙去的郭贵人上完香,隔着袅袅白烟望菩萨。
末了,给宜妃和三公主祷告祈求平安。
五公主的下降, 因皇太后从自己私库中拿了些银帛补贴, 嫁的又是京城的佟家、佟家也慷慨地铺张一番,因此格外盛大。
暮雪身穿吉服,同其他内外命妇一道,微笑着观礼。
她特意将从前五公主所赠的那支翠玉簪戴在鬓边,簪头雕刻成青鸟的模样, 水头很好,阳光一照,温润若春水。
殿中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各式各样忙着。
五公主同谁都能言笑晏晏地说上话,亲朋好友虽多,她却不会冷落一个。
暮雪走进来,她瞧见暮雪鬓边的翠玉簪,眼睛一亮,笑着执起暮雪的手,道:“四姐姐竟然珍藏着,戴着真漂亮。”
暮雪也笑:“今日最漂亮的自然是你这个新娘子。”
五公主拉着她的手,轻轻晃动。“依我看,大家都漂漂亮亮的。我又不是小气的新娘子,单许自己最好看。”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轻轻笑起来。
新娘子照例要开脸,特意选了儿女双全、幸福美满的老福晋替五公主开脸。
只是那绞脸的棉线,在脸上拉扯的时候,着实有些痛楚。
这位“齐全人”老福晋已经有了年岁,眼睛看不大清楚,动作难免有些不利落。暮雪离得近,瞧见五公主绞脸时把手悄悄攥了攥帕子,知道她是疼,但没说口。
终于等到开脸梳洗完,暮雪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让这老福晋亲些,我瞧着都疼。”
五公主低声说:“老福晋这样的年纪,替我受累。我要是喊疼,惊动了外祖母,岂不是不好。四姐姐放心,其实也没有很疼。”
她仰起的小脸仍带点婴儿肥,因为眼间距生得略宽些,有一种天真浪漫感。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怨不得皇太后等长辈都格外爱她。
暮雪笑一笑,往她手中递过去玉如意,诚心诚意祝愿:“愿五妹妹琴瑟和鸣、福寿满堂。”
那柄玉如意她握的久了,虽是寒凉的玉石,也带着些温度。五公主笑盈盈接过,道:“四姐姐也是。”
礼乐声起,众人簇拥着五公主出殿门。许多盏绛红纱绛高高挑在竹竿上,在夜色里照出一条光亮的道。
京城里,五公主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一年了,一切安顿妥当,只等着她过去。
暮雪随着皇亲国戚一道往五公主府,在前院瞧见了那佟家的额驸,也称得上一表人才。喜歌声欢庆,两位新人共饮合卺酒,端的是一段佳话。
她也吃了几杯酒,昏昏沉沉的,坐着轿子回去。
今天有明亮的月光,洒在庭前石阶上。
暮雪下轿时望见那轮月亮,驻足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草原上今夜有没有月亮,她想。
难得来京一趟,行程排的满满当当。内务府、理藩院等衙门,暮雪私下邀了尚书夫妇一起赏花,实则是隐晦示好,拉拢关系。
能混到这个官职,都是人尖子,不用多言就明白意思。闻弦知雅意,一派和和气气,口口声声尊敬着她,说有事要差遣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场面客套话,暮雪听着一笑而过。她明白,光有面子情是不够的,今日的言笑晏晏也如同水上浮萍一般,或许遇到风雨、立刻就散了。
暮雪端着茶盏,同理藩院尚书之妻道:“咱们妇道人家手里,总想攥着些钱,方才心安。只可惜我常年居住在塞外,那边的样子你是知道的,有些时候隔好些几百里都没有人烟。银子也不比牛羊好使,纵有一些银子也没处打理去。原先还为这个苦恼过一阵子。可近来却发现了一条门路。说起来还要感谢理藩院尚书成人之美。”
“公主说笑了。我家那位不过是按章办事而已,说来惭愧,您从前到漠北也没帮上什么忙。现在说起什么感谢,倒让我们惭愧。”理藩院尚书之妻忙说。
暮雪笑了笑:“原是饶了一层,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在漠北,倒有一家新生的商号,名唤大盛魁。这不自从平定准噶尔之后,漠北台吉王公同其他蒙古台吉王公一样,都要来京城值年。他们那掌柜便求到我面前,说正好一桩好生意,便如同开设当铺一样,方便,也不用操心,只等着收利。就是帮着那些台吉王公来京城,诸事都帮他们料理妥当,收些辛苦费。结果,所获之利倒真不少。”
理藩院尚书之妻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明白了。
值年这一事本就与理藩院息息相关,可以说她丈夫正是这桩生意顶头的官面人,难怪公主说话客气。
不过,能让堂堂公主情愿从中说和,那么这个什么大盛魁,一定有两把刷子。至少在银钱回报上,是能些期待的。
理藩院尚书之妻叹道:“能让公主这么说,那掌柜一定利落,前景也好。”
“是呢,”暮雪道,“或许是我多想,但你们若有余钱投在这大盛魁,他们掌柜心安,你们也可不费力的得些利钱。若有意,可使人找那个大盛魁掌柜谈去。”
暮雪点到为止讲了两句,便不提了。那理藩院尚书之妻自然是一回到府中,就同丈夫说了这事。
隔日,大盛魁的掌柜,随着她一起进京的王相卿跪在堂前禀告,声音里满是喜气:“那理藩院尚书夫妇果真投了钱。”
“这个面子总会给我的。”暮雪道,“不过能不能把这点面子
𝑪𝑹
,转化他们真的离不开、无法不心动的实利,就要看你了。”
“奴才一定全心全意将事情办好,绝不丢您的脸!”
王相卿忙表忠心。
此后暮雪也依葫芦画瓢给自家产业拉来了一些新股东。譬如四阿哥五阿哥,就同意入资她的当铺银号来。毕竟,她的当铺盈利能力,就是放在京城这些皇当官当中,也是很可观且名列前茅的。
此举不过是想用利益真正将这些人捆绑起来,只有她的生意好坏,会切身实地影响到这几个达官贵人,他们方才能真正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套句后世的流行话,能永恒的只有利益。
一回府,伍嬷嬷就迎上前来,满脸堆笑的禀告:“公主,额驸那边寄信来了。哎呦,原是应该早些寄到的,说是额驸一回到库伦,就给您寄信了。只是消息往来不方便,他们以为您在归化城,于是先跑了一趟归化城,听说不在,然后才绕道一路送到京城来,可就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好在还是送到了。”
暮雪愣了一下,点点头:“知道了。”
将其他杂事吩咐妥当,她自己拿了信笺进到寝宫,屏退众人,独自拿了一把小银刀,将信匣四周的封条拆封。
信匣打开,紫檀匣子里,静静躺着许多信。都令暮雪有些糊涂了,哪里来的如此多的信?
她拆开最上面的一封,瞧见落款年月,竟然是她与多尔济分别的次日。
“吾妻暮雪,明明才离开你六个时辰,我却觉得已经过去几年了一样……”
他所写的都是些平白无实、毫无文采的话,甚至连字迹都没有那么完美——担心暮雪读起来困难,他是用汉字写的信。因此很明显的,能顺着信笺落款时间的推进,瞧出写字人的书法进步,从张牙舞爪到渐渐有些行书的意思。
他那个性子,约摸着是写废了几张纸,揉成一团丢掉,然后又再写吧?
想到多尔济在大帐中,握着狼毫笔因为写字而为难的模样,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着时候又想,倘若此时此刻多尔济在身边,瞧见了她这样笑,大概又要挑一挑眉,一脸“我很荣幸的神情”。
“不错,我写个字都能逗公主笑,公主实在是太喜欢我了。”
暮雪含着笑,一封信一封信看过去。
其实每封信都不太长,多尔济有一种写随笔的感觉,记下他所见着的令他印象深刻的事,譬如在回程途中瞧见的大漠浑圆的落日,月光一泻千里的草原,回到库伦后,热热闹闹的敖包祭祀与那达慕大会。
拆到最后一封,先滚落出两朵干花来。
暮雪将那淡黄的干花放在掌心端倪,认出来了,是金莲花。当年初嫁旅途中,多尔济曾在月夜草原涉过流水,为她采来的那一种。而后又在她的大帐旁边种了一片。
她捏着一朵金莲花凑在鼻下嗅了嗅,隔着遥远的距离以及逝去的时间,这金莲花早就没有了香气。不然,应该是能嗅见淡淡的清香的。
把金莲花放下,暮雪摊平信纸去读。
这最后一封信,字数尤其少。
“我将漠北开得最好的两朵金莲花送给你,我的公主。你过得好吗?我很想你。”
第90章 往事如烟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投在地……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 投在地上,一片清辉。
暮雪把信笺吻了吻,铺纸研墨, 将她的思念写在纸上。
见字如面。
她将庭间桂花挑了一枝折下,用小香包盛着, 同样封在信匣中,着人速速给库伦送去。
十月, 太后圣寿节。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康熙皇帝亲自领着妃嫔、阿哥、公主, 给皇太后祝寿。
“恭祝母后皇太后圣寿无疆!”
祝贺声如潮水漫过大殿。暮雪一身吉服,混在人群之中, 为太后拜寿。
如此声响,实在令人震撼。暮雪抬眸间, 瞧着宝座上慈祥微笑的皇太后,也有些感慨。
仁宪皇太后, 这一位从草原来的女子,当世最尊贵的女子,放在历史长河中, 似乎泯然众人。
若不是穿越了一遭,暮雪对仁宪皇太后也不会有什么印象。或许是因为,她身边人的故事, 都如此夺目璀璨, 赫赫有名的孝庄,哀婉动人的董鄂妃,倒衬得她没有什么传奇光彩。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在宫中的位置是不可撼动的。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同孝庄一样,在皇帝年幼时料理宫务乃至政事、不声不响间, 她的懿旨分量之重,有如皇帝谕旨。
就连暮雪抚蒙的亲事,也是康熙皇帝问过仁宪皇太后方才定下的。
可见实比名更重要。暮雪垂下眼帘,心里这样想着。
朝见之后,寿礼依次献上。康熙皇帝手写一篇万寿无疆赋,并许多礼物一齐送上。
目不暇接的各色珍奇异宝,礼官拖长了声调唱喏着。
她毕竟有了年纪,精力不很充沛。除去最开始的皇帝、太子等人进献的寿礼,宝座上的太后渐渐有些漫不经心,只是点头微笑。
日光照在大殿前的汉白玉阑干上,灰蒙蒙的砖,一点杂草也没有。那孩提时代曾经常常嗅见的青草的淡淡气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
她是十三岁时,从草原来到这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的。堂姑姑由皇后被废为静妃,在朝臣与皇帝、太后的争论后,她和妹妹淑慧妃坐上勒勒车,懵懵懂懂的往京城来。
进了京城,又进紫禁城。在日暮时分的宫室,她与那位因善妒无能被废的堂姑姑打了一个照面。
很漂亮的一个女子,丹凤眼微微上挑,傲气凌人。静妃全然和她的封号是两种不同的性格。她看见自己,冷笑道:“看我不好糊弄,就从草原上又接了个小的。”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垂着头看着地上的金砖。
静妃细细打量了一番,抿嘴笑:“你没有我漂亮,看起来也笨笨的。喂——小侄女,我记得你是叫娜木钟?”
娜木钟点头。
静妃捏着她下巴,强要她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不过,你要小心点,他们很会欺负人。”
“……多谢娘娘提醒。”
“别叫我娘娘,我不当娘娘了。”静妃松开手,转身坐在交椅上,把脚翘着说,“等避了这一阵的风头,我就回家去,回我的草原。哼,这狗屁地方我才不想呆呢。”
“可是,这琉璃瓦和红墙还挺好看的。”娜木钟慢吞吞说。
“你喜欢啊,那你就有福气了,能看一辈子呢。”
一晃眼,她在宫中所待的时间,竟然已经是草原上的三倍有余。
起初是兴奋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坐在凤座上,仰受内外命妇叩拜,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即便如此,她到底谨记着静妃被废的前车之鉴,绝不多说什么话,多做什么事。
可是她的丈夫觉得,“这个是老实了,可未免太老实了一点,无趣。”她听说了这句话,心里像给针刺了一下。
顺治皇帝宠爱的是另一个女人,董鄂氏,一个如水一般温柔的人。她其实刚开始不大喜欢董鄂妃,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太柔太细、风声大一点都听不清,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歪歪斜斜,一点都不爽利,总之横竖都看不顺眼,哪哪儿都是毛病。
当然,这里头可能还是有一点嫉妒的因素作祟。
春鈤
董鄂妃却待她很好。董鄂妃比她大几岁,虽然名义上是后与妃,她待自己也恭恭敬敬的。可董鄂妃投过来的目光,却有一种对家中幼妹的感觉。
有一回,她生了重病,病得很厉害,听说宫里都备下了棺椁。
病的不只是身子,也是心。那时她为了一些缘故,终于与顺治皇帝大吵起来,顺治皇帝摔碎了一只明黄御用瓷碗,粉碎。
与瓷碗破碎之声同时响起的,是他的咆哮:
“你也不配做皇后,我要废了你!”
废了你。
这三个字即使是在病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时候,也在她脑海里回荡着、咆哮着。
静妃被废之后,静妃的父亲吴克善亲王使尽浑身解数,硬是把女儿从宫里接了出来,带着她返回草原,虽不免要隐姓埋名,到底是能在草原上过她喜欢的日子。
然而她的父亲,只是科尔沁镇国公,大抵是没有这个能耐,做不到的。
她蜷缩着睡在那里,一时冷一时热,脸上的不知道是汗是泪,喃喃地喊“额吉”。
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将她抱住,额头上多了一方毛巾,温柔妥帖的敷着。
是来侍疾的董鄂妃。她把她搂在怀里,用不太熟练的蒙语道:“没事的,娜木钟,会好的。”
然后董鄂妃像哄孩子睡觉一样唱起来南方的小调,她听不懂什么意思,但那曲调的悠长却渐渐让她安定下来。
据说在此之前,董鄂妃还长跪求顺治皇帝不要废后,娜木钟因病着没瞧见。
一连五天,董鄂妃都衣不解带的为她侍疾。清醒一点时,董鄂妃会讲些小故事给她听、权当解闷。娜木钟拉着她的胳膊,开始喊她姐姐,不合规矩,但乐意。
等到病好了,她就真像在宫里多了一个姐姐一样。
也有宫女偷偷告诉她,说董鄂妃是在故意收买人心,在您面前装作这样,要您放松警惕。如果阖宫上下谁不称赞她贤,没有皇后之名倒有皇后之实。
娜木钟没回答,静了好久才说:“她若能真一直装下去,那和真的有什么差别。”
在这宫里,真真假假,谁清楚?至少在病中所感知的那一份温度,是真的
只是这样好的女子,偏偏红颜薄命。
娜木钟氏亲眼瞧着董鄂妃在两年之内,迅速枯萎的。她先是怀胎十月生了皇四子,生产时吃了一番苦头,好不容易同皇帝一起为新生皇子高兴了一阵,第三个月时,皇四子就夭折了。
再往后,短短的时间里,董鄂妃的阿玛、哥哥,也接连去世。
董鄂妃一病不起。
娜木钟去瞧她,她苍白着一张脸,还是坚持请安。弄得娜木钟都有些生气,不过看着她憔悴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们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董鄂妃卧在塌上,娜木钟坐在塌边。好一会儿,董鄂妃忽然说:“我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娜木钟抿着唇:“你不怕吗?”
“有一点,”董鄂妃微笑了一下,“但想着很快就能见到我额娘、阿玛、哥哥和我的孩子,就不怕了。”
她的目光温柔的看着娜木钟:“皇后娘娘,请好好保重,您的福气还长着呢,不要再同万岁爷和太后有冲突了,对你不好。”
在董鄂妃的葬礼上,娜木钟哭得格外伤心。后来顺治皇帝亡故,都没有伤心到那个程度。
再往后,她越发从容,学着董鄂妃、学着孝庄太后的行事,处理宫务,越发得心应手。
而后又过了许多年,发生了许多事。在皇帝生母佟氏和孝庄文皇太后去世后,她乃是后宫中最尊贵之人。
没有人再喊她娜木钟了,都是恭恭敬敬的称太后。
“太后,科尔沁献寿礼白马一匹。”
仁宪太后微微睁开眼,从往事里回神。“白马么?我小时候也有一匹白马呢。”
那时年纪小,无拘无束,她最爱骑着白马漫无目的的跃过草原,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就是瞎跑。
她对这一件寿礼微微有些兴趣,等待所有贺礼进献完毕后,命人将马牵过来瞧瞧。
外命妇已经按规矩退下,能随着仁宪太后回到宁寿宫小聚的,都是些亲近的妃嫔、皇子福晋公主。
大家言笑晏晏陪着,都希望讨她欢喜。
等了一会儿,白马牵来了。通体雪白,鬃毛在日光下泛着光。
仁宪太后瞧了一会儿,试图将其与记忆中的白马对比,却已经忘了白马的样子。
从前的白马早就死了几十年了,骑白马的少女鬓边早生白发,红颜不在。
她上前,轻轻抚摸白马的鬃毛。
“是一匹好马,可惜我现在不大能骑了。”
仁宪太后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公主们,唤道:“四公主。”
暮雪正隐在人群中,忽然听见太后喊她,有些讶然地上前。
仁宪太后道:“你现在马术好些了吗?”
“应该有些长进。”
“试试。”
暮雪一愣,还是依言翻身上马,动作很利落。
仁宪太后笑起来,这个孙女如今真有点样子了。“听说你的公主府要建成了。”
“是,内务府来报,快建好了。”
“那么,你之后可以骑着这匹马儿慢慢回去,就当是给你的贺礼。”
暮雪一愣,下马后谢恩。
仁宪太后轻声对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是如今公主中,嫁的最远的一个,正巧赶上了,没办法。但我很高兴,你没有继续消沉下去。你的福气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