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爱明亮、坦荡而郑重, 像是隆冬里的一床鹅毛被,轻轻将她拥抱住,温暖、蓬松、令人安心。
暮雪怔怔看了他半晌, 忽然低下了头。
原来被珍重爱慕着,是这样的滋味。
这勾起她一些隐藏在时光彼岸的回忆, 那些曾赠予她日光的家人友人。太久太久了,久远到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五官, 只是朦胧的一团光亮。在紫禁城的那些灰暗的夜里,她曾许多梦到过那些小小的光亮。
可是眼前的多尔济, 眉目清冽,抬手就能触碰。
不, 虽说都是爱,其实也是有所不同的。
那份被他灼灼目光注视着, 因此而产生的躁动不安,是独有的。
她的掌心微微出汗, 脉搏跃动着,一下又一下,雀跃着。
很奇异的未曾有过的滋味。
该高兴的, 他如此珍爱自己。可是她莫名鼻子一酸,反倒觉得有些委屈。像是
𝑪𝑹
独自在夜里淋了许久的雨,忽然视线中多出一把伞时顿生的委屈。
原来是你呀。
可是迟来了许多年。
可是她还是觉得欢喜。
静默相对, 远远地听见青草里螽斯单调的鸣叫声。
多尔济顾盼着她, 见她只是低头,默默把距离拉远了一寸,深吸一口气,佯装平静。
“没事,如果你还害羞, 我们来日方……”
不等他说完,暮雪打断了他:“我要你。”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敦多布多尔济,我要你。”
帐中红烛啪地爆出灯花,少年突然俯身,紧紧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向他。像草原上乍起的狂风,呼啸着,把人晕头转向缠住,紧紧地,再紧一些。
腰刀被胡乱掷到一旁,烛影摇曳,纷乱的呼吸中,她拽他的衣带,不得章法,越扯越乱,越乱越紧。
耳鬓厮磨,低低的笑声响起,多尔济放开她,起身站定。
烛火勾勒出他身材的轮廓,肩宽腿长,挺拔如松。
背对着光,他把手轻轻搭在腰带上,一点一点、慢条斯理解开。
那双琥珀酒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点野兽般的肆意与引诱之意。
先是寒凉繁重的甲胄、而后是红色薄绸长袍——他爱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也适合,红色更衬得人意气风发,端的是鲜衣怒马、塞上风流。
红袍悄然委地,被草原的广阔所养出来的精壮身躯毫无保留的的展现在她面前。
暮雪捏紧了红毡毯,不得不承认,多尔济确实有自傲的本钱。
宽广的胸膛往下收束,一截劲腰,腹肌轮廓明显,再往下——
她咽了口唾沫。
真的可以承受吗?
“摸一摸,求你了,公主。”
多尔济声音喑哑得不像话。
明明他站着,她坐着,可他却在求她。
意识到这一点,暮雪的呼吸有一瞬的紊乱,眸子一亮。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发号施令一般:“那你过来,跪下。”
攻守易势。
漠北的小郡王跪在她面前。
姿态是谦卑的,可眼神,藏着点野性和玩味。
“闭眼。”
“什么?”
她抬起脚,软底绣鞋在他身上轻轻踩了踩,重复道:“闭眼。”
多尔济倒吸一口凉气,闭上双眼。
暮雪起身,吹灭蜡烛,一帐昏暗。
在夜色里,她全然放松下来。夜色昏昏,像是能藏匿着一切心思。
裙子已被沾湿,贴在身上,不舒服。褪下后,微有一点凉。
可是很快,就热起来,毕竟是夏日,帐中闷闷的。
她摸索着过去,缓缓坐下,动作很慢。
进展有些不易,她心里打起退堂鼓,微微向上,意欲起身。却被一双大手按住,动弹不得。
“公主一诺千金,难道要临阵脱逃?”
“才没有。”其实是有点想的。
“慢慢来,我会伺候好……”夜色里,多尔济轻轻咬着她耳朵,“主子。”
暮雪别过脸去,坏人!她有些羞恼地想。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这样喊她。
偏偏……声起潮涌。
没有心神过多思索,多尔济手上一用力,天旋地转,她被轻轻放倒在红毡毯上。
脚踝被握住,拉开,夜色太浓,什么都看不真切。
唯一真实的,是他毛茸茸的头发扫过皮肤时带起的颤栗。
她眼神一点点迷离,终于失焦。
漫长而又燥热的夜。
一只狼踱步草原上,寻觅良久,终于见着河流,小口小口啜饮着。
云破月来,月光一泻千里,照耀在无边翠色上。
仲夏夜,帐房顶上的窗开着,可以瞧见月光。
时隐时现的月光里,她听见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说爱她。
他的臂弯牢牢托着她,额头上凝着的汗珠坠落,滚烫。
最后的时刻到来时,她把手臂紧紧勾勒住他,声音颤抖:“我爱你。”
今夜,她爱他。
回应暮雪的,是多尔济更热烈的贴近。
疲惫至极,沉沉睡去,连梦也没有做,无论是噩梦亦或者是美梦。
一夜安睡。
暮雪是被热醒的,多尔济简直是个大火炉,还非要紧紧搂着她。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一只胳膊,坐起身来。
才出他怀抱,多尔济就迷迷糊糊地睁眼,惺忪道:“去哪儿。”
人还没全醒呢,手先会下意识拽住她手腕。
暮雪单手捞起地上一件小衫,遮挡着:“天亮了,该起了。”
“有什么可挡的,”多尔济望着她笑,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得意,“每一寸,我都亲遍了。”
“不许说话。”
暮雪索性把那小衫往他脸上一扔,把他可恶的嘴和眼睛罩住。
他笑起来,笑声闷闷的。
暮雪手忙脚乱去拾拣衣裳,东边一件裙,西边一件衫,好不容易草草穿好,方走到多尔济面前,抱怨道。
“你还有脸说,属狗的吗?”
何止是亲,他分明是用咬的,跟正长牙的球球似的。
多尔济翻身,大大咧咧坐起来,拉过她的手腕,又咬了一下。不痛,只是轻轻的。
“我忍不住,暮雪太可爱了。”
奇怪,此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癖好,但是瞧见她,就忍不住想要咬一下。
暮雪反手点一点他脑门,把他推远一些:“差不多行了,还有许多事呢。你至少把绸裤穿上,我叫人了。”
帐房门畔,值夜的侍女其实已经等候许久了,但都不敢进去。
侍女把眼睛望向荣儿:“姑姑,这,要不要叫起呀?”
荣儿也有些犹豫,昨夜的动静,她们值夜得都听见了,至少有两三次,只是听着都让人脸红心跳,不用想也知道帐中会是怎样的场景。
公主一向脸皮薄,未必会欢喜侍女贸然进帐去。
她看了看天色,预备着再过一会儿,实在不行了再在帐外问候。
所幸公主醒了,先喊人:“可以进来伺候。”
荣儿松了一口气,扭头对二等侍女说:“叫人把烧好的水抬过来,我叫你们再进来。”
吩咐完,她方独自掀开帐帘,捧着一托盘新衣裳进去。
熄灭的蜡烛灯台整个倒在地上,灯油泼了小半块毡毯,毡毯也是皱巴巴,紫檀凉床架子移了位,倒往东边去了些。
荣儿秉持着头等侍女该有的涵养,目不斜视走到公主身旁,却还是瞧见了她一截皓颈上淡红痕迹。
幸亏她机灵!拿了一条白绢龙华!此刻派上用场了。
好不容易洗漱干净、穿戴一新,日头却爬得很高了。
暮雪走出大帐,瞧见其余人已将行囊整理好,随时可走,不由得有些脸颊飞霞。
所有人、并着马儿、骆驼,都在等她和多尔济。
她立刻把帷帽戴上,严严实实挡住脸。
荣儿低声问:“公主,您坐另一辆勒勒车吧,奴才们已经整理好了。”
原先公主所乘的那辆让给了伤员,她们侍女嬷嬷所坐的那一辆连夜整理出来,正好方便公主乘坐。
暮雪原来是打算骑马回去的,可是……她的确身子有些不便,便点了点头:“好。”
随便向多尔济这个罪魁祸首投去一记眼刀。
多尔济倒是笑着冲她眨了眨眼,一副骄傲的模样。
人马开拔,暮雪坐在勒勒车上,倚着一个软枕,虽然困,却不敢睡。
到底遇马匪一事还没过去多久,对于在车上小憩这事,暮雪尚有些杯弓蛇影。
万一睡了,又跑出来一伙人打劫可怎么办?
这一路荒漠,千里无人烟,又有准噶尔残部落草为寇,确实不大安稳。
她手握一串粉色碧玺十八子手串,轻轻拨动碧玺,想着心事。
这一场遇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是祸事,但倘若操作得当,未必不能祸兮福依,为自己谋些实利。
土谢图汗部那边,汗阿玛那边定然会在接下来的时日得到消息。
她要如何做,才能将自己的利
椿?日?
益最大化呢?
心里想着事,辰光就过得快些。
走到半路,滚滚马蹄声袭来,领行的多尔济张望了片刻,确定来人打着土谢图汗部的旗帜,方才命众侍卫刀入鞘。
来的是多尔济的舅舅,朝鲁。
“秃头的畜生!噶尔丹死透了被秃鹫啄完了还祸害人!”朝鲁大骂道,“幸亏你和公主没事。”
接到公主队伍遇袭消息时,连经过那么多事的土谢图汗都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公主代表的是清廷的颜面,战争才结束不久,她要是在漠北的地界出了事,皇帝会怎么想?
会不会疑心喀尔喀的忠诚?或者派兵进驻库伦?若真如此也许又会狼烟重启。还是说皇帝能明察秋毫,知道是意外,只是申饬一番而已。
土谢图汗也能不准,速速派兵交由朝鲁领着奔驰去护卫。
大汗都如此紧张,朝鲁就更不必说了。
跑马奔来的路上,他脑子里闪过太多事了。多尔济若出事,或者公主出事那多尔济肯定也会出事,总之他这个外甥万一有差错,未来的汗位说不定得落到那个惹人厌的大海身上。那可太不妙了!
长生天保佑,公主和多尔济都好好的。
朝鲁送了一口气,看向多尔济,不解:“我怎么觉得你还挺乐呢?”
第72章 长歌 多尔济勒着缰绳,笑晏晏道:“有……
多尔济勒着缰绳, 笑晏晏道:“有吗?”
“当然有!我看着你长大的不知道你什么德性?”
“大概是因为,”多尔济停顿了一下,“逢凶化吉吧。反正没伤着。”
他虽然对朝鲁讲话, 眼神却穿过他,落在后方, 嘴角噙着笑。
朝鲁顺着多尔济的视线望去,公主由侍女搀扶着, 款款走来。
朝鲁恍然大悟,他是过来人, 这样的笑意是对极其心爱的女子所独有的。大概是患难见真情,公主多喜欢他一些。
少年的爱情, 真好啊。
暮雪走过来,只见这对甥舅都乐呵呵的, 有些摸不着头脑。
“劳烦舅舅跑这一趟。”
朝鲁听得公主叫他舅舅,极为高兴:“公主哪里的话, 只恨马不能长翅膀飞过来,让你受到惊吓了。”
暮雪抿了抿唇:“惊吓确实有,好在有惊无险。”
朝鲁大约领了百来骑来护送, 个个都是曾经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有这样多人护着,不仅仅是暮雪, 整个公主属人队伍全都放松了些, 不再紧绷着一根弦。伤者被放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是经验老成的兵丁。马儿一齐跑起来,扬起滚滚红尘,阵阵马蹄声回荡在荒漠上,觅食的沙狐窜出老远, 跳鼠滚进洞穴,全都躲得远远。
因有朝鲁领阵,多尔济得了闲,挤到勒勒车上来,把暮雪整个拥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稀世珍宝。
“你也不嫌热。”暮雪倚在他身上,嘟囔一句,却牵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都起秋风了,哪里热。”多尔济不撒手,他此刻只想牛皮糖一样黏着她。
从前在军中,他还跟旁人一起笑过一位年轻台吉,因为他常在休息时拿着一枚银簪瞧,那银簪是他新婚妻子的。那时候多尔济跟旁人一样,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见天惦记着一个妇人,像什么样子,也说过一些玩笑话。
那人被取笑急了,道:“你们懂什么,一群乱跑的野马,我可是有草原的人!”
现如今,多尔济有些明白了,他拥着她,勒勒车滚过的仍是混着砂砾的荒地,可他却像已经回到了草原的怀抱那样的安心。
他垂首,吻了吻暮雪的发顶:“我是马儿,你就是我的草原。”
“什么?”暮雪歪了歪头,一时间没太听明白。
多尔济只是笑:“公主可不可以把鬓边这支金簪给我?”
“你要这个干什么?”
“唔,想收藏一下。”
虽然奇怪,但是暮雪还是答应了,夜幕扎帐时,由着他拔下那枚金簪。
烛火摇曳,金簪一取,青丝纷纷扬扬散落,墨发如瀑,缎子一样的柔顺。
暮雪背对着他而坐,长发未绾,美得惊人。
多尔济呼吸为之一滞,伸手挑起一丝秀发轻嗅:“难怪汉人们总是不许女儿家给外男看见散发的模样。”
暮雪侧头见他呆头鹅一样的神情,也微笑起来。
“你倒还懂这些。”她想了想,道,“那你可曾听闻过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他把她的发握了满掌,愈发贴近:“没听过,教教我。”
“说的是结发礼,夫妻二人各取一缕头发,打一个结,从此之后便密不可分。”
多尔济一听,道:“那我们也行结发礼吧,好不好?”
她被他摇着,笑起来:“好,好,好,别闹了我了。只是要拿把小剪子,我去叫荣儿。”
“不用,”多尔济道,“你的银刀不是还在枕头下?用那个取头发一样的。”
暮雪回首看了他一眼,去翻枕头。
“其实,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习惯了觉得安稳。”
多尔济接过那把银刀,笑一笑:“我知道,你这个习惯也挺好的,镇邪。”
他先割断自己一缕头发,确认刀刃锋利程度后,方才为暮雪取发。
两束发丝摆在一处,多尔济打了一个结,还嫌不够,又打了一个死结。
“这一下,我们就能牢牢的‘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了。”
暮雪瞧见那个死结,忍不住笑起来。
“哪有这样打结的。”
多尔济剑眉一挑:“取笑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话间,忽然把她拦腰抱起,朝塌边走去。
顿然失重,暮雪惊呼一声,揽住他的脖子:“喂,你舅舅的大帐搭在旁边!”
“是啊,”多尔济把她轻轻放下,意味深长道,“不过好在——公主不爱叫。”
来不及多言,他的手已经探进来。
两人的发丝交接缠绕,在压抑的呼吸中彻底纠缠在一起。
剩下的路程,他几乎日日夜夜黏在她身边。
此人是有些厚脸皮的,即便朝鲁取笑他离不开老婆,他也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满脸都是“我知道你是在嫉妒我有老婆可黏着”。
即使是白日,多尔济也伴着暮雪坐勒勒车,暮雪有些受不了,此人竟然开始撒娇耍赖。
“等回到库伦,公主一定有事,哪里还能如此相伴。只有几日的路,权当可怜可怜我。”
没法子,只好让他赖着。
多尔济心满意足继续拥着她,午后,日光和煦,难免有些昏昏欲睡。多尔济浅浅睡了一会儿,睁眼,却见怀中人仍目视前方,没有小睡的迹象。
连着两三天都是如此,可明明从前,公主是有午睡的习惯的。
多尔济皱了皱眉,望着她发旋想了想,轻声问:“你是不是,还有些怕?”
毕竟当时遭遇沙匪时,她正是在勒勒车上安睡。
暮雪僵住一瞬,说:“没……”
腰间软肉被掐了掐。她勉勉强强道:“好吧,可能有一点,一点点而已。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晚上睡了的。”
揽着她的胳膊紧了紧,隔了一会儿,多尔济低头道:“我给你唱歌吧,听见歌声,你就知道我在,即使在梦里也能听见歌声,说不定就能安睡呢。”
他清了清嗓子,在她耳边轻轻吟唱起来。
唱的是当下蒙藏传唱很广的史诗《江格尔》,内容的是江格尔为洪古尔求婚一位公主的故事。
他唱歌的声音低沉,里面又有很
春鈤
多人名地名,听着听着暮雪倒真有些困了。
最后,安睡在他的臂弯里,梦里似乎还有歌声做伴。
勒勒车碾过的砂砾变作泛黄的青草,歌声唱完勇士击退大黑种骆驼,却被神秘力量变成秃头儿,参加那达慕获胜后方恢复原貌,赢得公主芳心。
库伦到了。
抵达那日,土谢图汗亲出王帐迎接。
“公主受惊了,这临近札萨克图汗部怎么还有准噶尔残兵呢!真的老鼠一样,我已下令命勇士前往扫荡。”
暮雪听了倒有点佩服,这搅混水的本领真是一流啊。土谢图汗这么一句话,直接把札萨克图汗部也拖下了水,想必之后给康熙皇帝奏事,也会加上这么一句,而且会大写特写。表明不是单我的部落动乱、他们其余部落也好不到哪里去。
感叹之余,此等思路,也值得学习。
想一想,土谢图汗才见着她,就这样急急地辩白,是打着什么算盘?他一定猜到,自己回来后立刻会递信京城,向汗阿玛说明此事。因此特来提醒,期盼自己能说些好话,至少不能讲土谢图汗部的坏话。
说好话么,也不是不行,只是光这么空口白牙的就想哄她,这是不成的。
电光火石间,暮雪拿定了主意,苦着一张脸长长叹息了一声,作出心有余悸的样子:
“竟然是如此吗?这茫茫沙漠戈壁,我也分不清楚遇袭的是哪个地界。只是当真吓人,我自个儿的护卫里也有好些人受伤了呢。他们和额驸帐下的亲卫一样,都是忠心耿耿之人。为了保护我,流了血,可不能再流泪了。我许诺过一定会用最好的药材医治他们,哪怕是贵一些,多花些金银也没有关系。如此勇猛忠心的护卫,我必定会赏他们一些牛羊,以作嘉奖。也只有如此,才能使大家都知道,只要用心做事,就必定会有回报。也算是立一个好的表率,大汗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土谢图汗眯了眯眼,心想从前倒没觉得,这个小丫头还真挺难糊弄。不是寻常那等天真的年轻女子,说几句好话,做个好姿态,便能轻轻把事情揭过去的。竟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虽有些颠覆这平平无奇的公主在他心目里的形象,但土谢图汗不由得高看她两分。
他笑着捋一捋胡须:“公主所言甚是,自然是这个理。我到底是长辈,既然在这里,哪有让孙媳妇儿破费的道理?那就这样,公主赏他们恩典,可这牛羊金银由我来出。”
“大汗此言当真?只是,这样似乎不大好吧。”
“哪里不好,就这样定了。”土谢图汗大手一挥,“我再送公主些牛羊,作为压惊礼。活佛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你们晚些时候过去大寺,让喇嘛给你们去一去晦气。”
是夜,土谢图汗用过晚膳,吩咐左右准备一些酒。
酒才温好,便听见通传,说小郡王求见。
土谢图汗高卧塌上,笑道:“我想着你也该来了。你倒把公主哄得很开心嘛,听说这一路上,你们的感情越发好了。”
多尔济入座:“确实不错。祖父无需担心,我观公主的意思,她并不觉得是我部之过。不过是趁此机会,讨些糖吃罢了。”
“倒是个聪明女人。”土谢图汗看向他寄予众望的孙儿,“好在她现在已经是我土谢图汗部的媳妇。你们成婚也将有两年,感情又好,怎么还没有好消息?得加把劲。待她生下我土谢图汗部的继承人,利益自然和我们为一体,那便没什么可忧心的。”
闻言,多尔济皱了皱眉。
他就知道,一旦回归正途,许多事就没办法那样纯粹了。
第73章 纠葛 土谢图汗虽然声音带着笑意,一双……
土谢图汗虽然声音带着笑意, 一双浑浊的苍老眼睛却紧紧盯着多尔济。
这位未来汗位继承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他瞧了个真切。
到底是年轻人啊,把“情”之一字瞧得重, 土谢图汗心想。他举起黄金酒杯,饮了一口马奶酒, 提醒道:“酒的滋味好,人人都爱喝。可是再好的滋味也得适量, 万一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反倒被这酒控制住了, 那就完了。草原上是有一些酒鬼,可他们的下场都不好。”
土谢图汗停顿了一下, 继续道:“活佛曾经跟我讲过一桩趣事,据说当今万岁爷的生父, 也就是大清之前的那一位皇帝。就是猜不透一个情字,他的宠妃死后, 连天下也不要了。竟然抛开一切,追随那女子一起死了。这样的事,在我草原上, 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要是摊上这么一个大汗,那这个部落可就堪忧了。敦多布多尔济,你以为呢?”
话中的敲打意义, 不言而喻。
多尔济起身, 举起杯中酒敬大汗,笑了笑:“自然,男儿生于世,当立雄功伟业,万事以大局为重。岂可为儿女私情而荒废心神。”
他的骨节将酒杯攥的很紧, 却做出一副潇洒爽朗的样子来。
“请祖父放心,孙儿自然有自己的谋划。公主那里,到底是我陪着时受了惊吓。如今又正直清廷与我部的关键时刻,我愈对她敬爱有加,愈对我们有利。”
话说,浅吃一口酒,便将酒杯搁下。
土谢图汗点点头:“你有自己的节奏,这很好。也不是我特意要说你,只是你这个孩子,确实太重情了些。那年收到你阿爸与额吉遇难的消息,要不是我拦着,你真能骑着那匹马冲到噶尔丹眼皮底下去。”
想到当时的情形,他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那是你阿爸,也是我一手培养、托付厚望的长子。难道听闻此消息,我就不难过,不伤心,不气愤?可是孰重孰轻,情和理务必得分清楚。当然了,你那时候才十二三岁。年纪小,情有可原。可是如今的你已经长大了。未来,不仅是土谢图汗部,就是整个漠北,喀尔喀蒙古,都指望着你呢!万万不可有一时之糊涂。”
“孙儿自当谨记祖父教诲,万事以我部利益优先。”
“很好,记着这句话,咳咳咳……”土谢图汗咳嗽了两声。多尔济连忙关切道:“祖父可是有些风寒,瞧过大夫了没有?”
“老毛病了,天气一转凉,难免会有些,没什么大事。”土谢图汗又咳嗽了两声,方才缓过来,“行了,你下去歇着吧。这一路护送确实也辛苦了。”
“那么孙儿告退。”
多尔济正欲退下,土谢图汗忽然喊住他。“对了,因你在外头陪伴公主,五月的敖包祭祀,我让你叔叔阿海去主持了祭祀。本来该你去的,可是连着两年,你都因公主的事耽搁缺席了。最好不要再有下次。”
正如大清的天子会祭祀天坛一般,草原上的人们会祭祀敖包。此时土谢图汗提起命阿海去主持祭祀一事,敲打之意已经算是明晃晃的了。言外之意就是你不要以为你如今就能稳稳当当的成为未来部落的王,一旦犯了错,那么这王位的传承也未可知。
多尔济沉默一瞬,向土谢图汗行礼:“下次敖包祭祀,我必定在场。”
从王帐出来,夜色已深。
草原的秋夜,凉意四起,今夜无星也无月,厚厚的云朵遮挡住夜空,一片黯淡。
多尔济没有骑马,只是让随从提着灯跟在身后,自己慢慢走回去。
寂静里,后边被人牵住的马无精打采走着,马蹄踏在枯黄草地上,“哒——哒——哒”,在这广袤无边的原野上传得很远。
背着熹微的马灯,多尔济面无表情走了许久,一直走到自己与公主的营地。
左边是他的大帐,右边通向公主的大帐。
多尔济原地立了一会儿,寒风将他的鲜红衣袍吹得空鼓鼓的。数息之后,他逆着风走向自己的大帐。
进了帐,自幼服侍他的乌日娜听见动静起身相迎,微微有些惊讶:“小郡王今夜回帐休息么?可是公主那边似乎在等着您。”
多尔济脱靴的动作一停,仰起头来:“谁说公主在等我。”
“先头有个嬷嬷过来问了,”乌日娜道,“您回来前一刻我还出去张望了一下,公主大帐还亮着灯呢。”
多尔济皱起眉,腾一下起身,也不等随从帮掀帘子,自己打起帘子出了帐。
公主大帐果真还亮着灯,灯火通明,烛光的影儿明明亮亮照在荒芜的草地上,暗夜里的一束光芒。
为什么,你偏偏要这样好呢?多尔济恍惚地想,要是没有这样好,他或许也能守着一个额驸一个郡王该有的心动,可是偏偏……
他叹了一口气,抬脚向公主大帐走去。
公主果然在等他,守着一盏灯儿,披着一件藕荷色缎披风,坐在书案旁微微打着盹。
只匆匆一瞥,多尔济便觉心中若雪落荒原一般,充满了愧意。
她这样好的人,合该被炙热坦荡爱着,如同不掺一滴水的羊奶一样的爱。
然而偏偏他们的婚事本身就是一场充满算计的利益纠葛。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暮雪睁开眼,喃喃道
??????
:“你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夜,多尔济特别的热情,抱着她,要了一次又一次。
他给她快乐,云端之上一般轻飘飘的快乐。
到最后,暮雪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多尔济替她擦洗。
熟睡中,她不自觉依偎着他,这样寒凉的夜,抱着他是不冷的。
清晨,在他怀中醒来,却见多尔济正凝眸着她,目光温柔。
“看什么呢?”
“看我的珍宝。”多尔济单手撑着脑袋,道,“长生天让我遇见你,真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这样动听的情话,让暮雪轻轻微笑起来。“你这张嘴,惯会说好听的话。”
她朝他贴近一点,被子窸窣响。“昨天是有什么心事?”
“这都能被你发现。”
“当然,我很敏锐的!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暮雪故意学着审问的口吻道。
多尔济笑起来:“青天大老爷在上,草民冤枉啊。”
两人闹着笑了一回,多尔济拥抱住她,轻声道:“昨天跟祖父禀告了一下咱们在路上遇到袭击的情况。我们喝着马奶酒,闲聊了一会儿。”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眶上投下一层阴影。
“后来说到了我爹娘的事。有些感伤罢了。”
暮雪感受到他的悲伤,轻轻握住他的手:“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讲讲他们的事。那些事情总是会令人痛苦的,一个人装在心里,滋味不好受。可你现在有我啦。我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我很擅长保守秘密。”
多尔济反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交叉,轻轻摇动了一下:“你实在太好了。”
静了一会儿,他用低沉的声音讲起那些动荡岁月里的事。当初噶尔丹带人进攻漠北,烧杀抢掠,眼看就要逼近土谢图汗部王庭,十分危急。祖父土谢图汗先领着他仓皇出逃,一路狂奔,往漠南去。
原本他的父亲母亲应当跟着一起走的。可是那时候他的母亲身怀六甲,又听闻自己的母族所驻扎之地已经被噶尔丹屠遍,惊吓、悲伤、愤怒,竟然提前要生产。这一下是当真走不了了。
父亲不忍抛弃妻儿,便让祖父带着多尔济速速离去,自己却拔剑,领着无畏的勇士逆势而上,为土谢图汗断后,争取多些时间,并且为妻子博得一线生机。
当然这些事,多尔济是后来才知道的。彼时父亲只是将一把长刀递给他,说,“你先护着祖父南下。”
他虽年幼,却也觉得有些不对:“阿布,是额吉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她很好,无须担心。”父亲道,“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噶尔丹会领着人从哪个方向杀出来,不好一路走,万一遇了个正着,那土谢图汗部将会被一网打尽,再无将来。所以,你先护着祖父往南走。你这孩子,脸上从哪里蹭来的灰。”
父亲擦了擦他脸上的灰,道:“到时候,我们会相逢的。”
那时候的他竟不知,相逢无期。若非说有,那也只能等到他百年之后再相逢。
多尔济笑着把背上的一道伤疤展示给暮雪瞧:“到了漠南,听到消息,我简直发了疯,见人就要打,非要骑马冲回去找我阿布额吉。最后是祖父亲手拿长鞭给我打下马,疼晕了过去,方才算完。”
一道狰狞的鞭痕,虽然主人已经长大,痕迹也变得淡淡的,但仍固执留下一道伤疤刻在血肉里。
暮雪伸手,想触碰,却又怕他疼一般不敢下手。“还疼吗?”
“这么久了,怎么会疼。”多尔济的神情似喜又似悲,“没事,都过去了。现在,我有你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沉默良久。
其实有些故事他并没有告诉她,譬如说,这战争的纠葛。为尊者讳,可是他的祖父土谢图汗的鲁莽作为,确实为噶尔丹提供了一些发动战争的借口。当年土谢图汗杀札萨克图汗,致喀尔喀内乱。噶尔丹以为女婿札萨克图汗复仇借口,出兵喀尔喀,烽火蔓延至整个草原。
可是祖父自己也后悔过,对着长子长媳的衣冠冢,痛哭流涕。
谁又能说得清到底谁是谁非。兴许没有祖父这档子事,噶尔丹也能找其他的借口叛乱呢?
多尔济叹息了一声,亲了亲暮雪的额头:“不说这些了,你昨晚把信写好了?”
“嗯,我向汗阿玛提议沿路修筑驿站也可做军台之用,以及……”暮雪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一些小事,放心,我有好好夸你的功劳。”
第74章 传信 自寺庙祛晦归来,多尔济去给土谢……
自寺庙祛晦归来, 多尔济去给土谢图汗请安,暮雪也没闲着,奋笔疾书, 写着给京城的奏本。
因是密折,有些事, 不愿意让多尔济现在就知晓,她便时不时派人出去瞧瞧, 看额驸是否回来了。
烛火下写字,连眼睛都累得很, 写完装匣之后,她便趴在书案上小睡一会儿, 等多尔济回来。
梦中似乎又听见歌声,依稀是回城勒勒车上, 多尔济不知疲倦所唱的那样。她回味着歌声,有些淡淡的愧疚。
信件与奏本写了厚厚一摞, 将带锁奏匣装得满满当当。
暮雪去岁就专门从侍卫中调出来四人,组了一个通讯班,平日无需做他事, 专门负责传递讯息。
天色刚刚破晓,她帐下的邮差已然携着奏匣骑马绝尘而去,比土谢图汗的邮差还要早动身一日。
秋日的京城, 天高云淡, 正是爽利时节。
康熙皇帝已从避暑的畅春园搬回紫禁城,大内前庭忙忙碌碌,不敢有所懈怠。
内奏事处太监瞧见奏匣票上“库伦加急”的字样,又见四公主金印,立刻将奏匣记档编号, 与新收到的苏州织造等人呈递密折一道,由专员送去南书房。南书房伺候的太监依照万岁爷批折子习惯,分门别类将奏折摆好,等着万岁爷过来。
御门听政完毕,已是辰时,西洋钟指向八点,咚咚咚响。
正由宫人侍候换下朝服,换成常服的康熙皇帝瞥了一眼西洋钟。更衣完毕,活动了一下筋骨,方走向摆满奏本题本的御案。
今日的奏折倒不很多,康熙拿起一本摆在最上头的,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的折子,道之前奏请办铜的商人已顺利从日本采铜归来,上交节省银一万两。
虽然数目不多,但是好歹也是个小进项,且稍解用铜之事,这差事倒办的不错。
康熙的目光扫过皇商范氏的字样,指节在案头轻叩。范家人,他是有印象的,三征噶尔丹时他们家在运粮一事上干得不错,如今办铜的差事也交办得利落。他依稀记得从前某份密报里提过,这以商补铜的法子,似是四公主在背后指点。也不知道这丫头身处草原,是从哪里想出来的法子,倒真是个机灵的。
说起来,这笔节省银也能算四丫头给阿玛的孝敬。
康熙提起御笔,写下“知道了”三字,脸上神色轻松。颇有一点女儿长大了,能上交家用的小小欣慰。
说曹操曹操就到,下一封即是四丫头递来的奏折。他目测了一下,还挺厚,不知道写了什么。
用银刀拆开信封,康熙皇帝脸上的一点笑意立刻消散了。
土谢图汗部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能让噶尔丹余孽惊吓到他的女儿!
还有那噶尔丹,人都死了,却仍有隐患尚存。
他皱着眉头,端起案旁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茶,方才继续看下去。
一旁侍候的太监梁九功瞧见万岁爷的神情,心里一咯噔,这是漠北又出了什么事?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惟恐惹得万岁爷
𝑪𝑹
注意。
梁九功安静关注着万岁爷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虽然皱着眉,但往下看会轻微地点一点头。
估摸着公主有写一些令他认同的话,事态也许没有那么严重。
将这封长信与奏折全看完,康熙皇帝吩咐:“传兵部尚书与理藩院尚书午后觐见。”
“嗻。”
梁九功答应一声,立刻退到外间,让门口的徒弟去传消息。
紫禁城之东,东江米巷,理藩院院署。
理藩院尚书温达正在训斥属下:“你这个章程列的也未免太拙劣了一些。漠北三部,这是第一回正儿八经的来朝值年。必定得慎重对待。住在何处,银两如何发放,如何在年节时指引他们去见万岁爷?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列得清清楚楚。他们可不比科尔沁那些王公台吉,是早就熟悉了咱们的规矩的。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来过京城呢!”
“照你这样混事的章程,到时候这些人在万岁爷面前出了丑,丢了脸。他妈的,我还要挨训!我要是挨训,你他妈的也跑不了!”
正骂在气头上,忽然听见说:“宫里来人了。”
温达脸色一变,拿手指指着下属,道:“回去给我重改。这份就给我烧掉。”
然后去迎接来使。
听见万岁爷传召,温达立刻差人备马往紫禁城去。在内城城门下马时,正巧遇见了同样行色匆匆的兵部尚书马尔汉。
“大人也是听召来的?”温达问。
“正是。”马尔汉道。
万岁爷身边的人,向来口风严,不肯轻易透露。两人原本还不大清楚万岁爷传召是为了何事,心中多有猜测,此时相见,倒隐隐有了个方向。
多半是为了蒙古那边的事!
战战兢兢,两人连午膳都没用,只在阁中等着。趁着这功夫,温达在心中已经将蒙古那头的事儿翻了一遍,漠南科尔沁这些部落最近不是乖的很嘛。没听说有闹什么事儿。现在还未到严冬,照理说要是大雪灾情这样事关天灾的折子应当还没有送来。那会是什么事儿呢?
理藩院自然有自己的人员以及一些为朝廷所征用的旅蒙商在草原上收集信息。不过绝大多数是分布于漠南的草原。本来嘛,漠北归顺臣服也就是几年的事儿,前面几年还都在打仗,烽火狼烟的,他们的手也实在是伸不过去。
还是前年四公主北上漠北的时候,带了一些商人过去,其中有些传了消息回来,对照着喀尔喀各札萨克自己呈报上来的消息,以及那个西洋传教士绘制的漠北舆图,他们方将漠北三部的消息大致整理好。
温达心想,如果真有什么事儿,消息还没传递到他手上来,那么大约也只能是漠北那地界发生的事。
终于被传召,温达与马尔汉跪地叩首请安。
“起来说话。”
“谢主隆恩。”
两人起身,低垂着脑袋毕恭毕敬的听着。
康熙的声音响起:“朕的四公主,月余前在归化城返库伦的路上遇袭。”
一句话,让温达的脑子嗡嗡的,开始头痛。
这叫什么事儿嘛?这是在哪个地界出的事儿?公主的情形如何?真有个万一那能掀起一大摊子事儿。
“幸好,有惊无险。敦多布多尔济全歼匪徒,已查明是噶尔丹残部落草为寇,误以为是商队袭击。”
温达与马尔汉暗自松了口气。公主没有伤到,那可太好了。只不过麻烦事儿也不少,最主要的还是看万岁爷是想用什么态度把这事儿对付过去。
“公主提议,在归化城与库伦之间设军台驿站,以驿站互为犄角,烽警相闻,可探知周围情景,防备敌患。同时也可便利商贾之往来,使漠南漠北声息相通,货殖流通。你们以为如何?”
温达道:“确是好事,若有了军台驿站,则漠北之消息,能更快传达天听。”
马尔汉却抱了抱拳:“公主深谋远虑,实乃社稷之福。然而设军台驿站,又是如此漫长距离,岁需银两少说也要六七万两。本来自库伦至张家口官道途中驿站已在修筑,所耗费银钱甚多,是否归化城至库伦之驿路,稍稍等待则个?”
康熙忽然笑了一声:“你这番话,公主在奏折中倒真提到了。她说,就算没有银两拨给她,她也能想办法把这驿路建起来——只要朕给她一道圣旨,言名修归化城至库伦驿路。”
不要钱,只要旨意?
这是什么操作?
马尔汉一时愣住。
这个四公主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养活一条驿路,那每年可是要撒出大把大把的银子。纵使公主把她的妆奁银全部拿出来,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此前四公主在宫中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贤名,此时倒是张口就来了。她莫不是以为结了姻亲,漠北那边就会乖乖把钱粮奉上慷慨地帮忙建驿路吧?
可是,他观万岁爷的形容,并没有强烈反对的态度,于是支支吾吾道:“这……这……公主年幼,或许不知其中艰难。”
康熙道:“朕原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公主又道,左右不会有损朝廷钱帛,恳请朕给她一个机会试试。”
马尔汉嘴角抽了一下,道:“是么,呵呵,勇气可嘉。”
反正只要不逼着他到处搜罗银子,那就不关他的事。
康熙回身瞥了一眼那份节省银的奏折,道:“反正无伤大雅,就让她试试。”
与兵部尚书和理藩院尚书议过事,康熙又见了一些大臣,解决其余的政务。
天色已晚,进晚膳的时候,敬事房捧来绿头牌。
康熙径直翻了宜妃的牌子。
夜色笼罩紫禁城,宜妃得到消息时,正在瞧八公主绣花。
因敏妃章佳氏新丧,十三阿哥与八公主没了亲娘。十三阿哥倒还好,已经懂事了,八公主尚且年幼只十二岁,康熙便命宜妃将其接到宫中抚育。
宜妃看了一会儿,笑着摸了摸八公主的头发:“你是个手巧的,瞧这玉簪花,绣得多像呀。你四姐姐这么大的人了,可还绣不出这样的。”
说着,她又有些怅然:“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四姐姐那里下雪了没有。”
“宜母妃想四姐姐了?”八公主问。
“有一点儿。”
正说着话,听说康熙翻了宜妃牌子,宜妃忙命嬷嬷奶娘带着八公主回偏殿歇息,自己梳洗一番,准备迎驾。
康熙进了翊坤宫,执起宜妃的手,往殿内走:“朕和你说件事,因想着漠北平定不久,尚且不安定,四丫头奏请想在归化城住,朕答应了。命人在归化城为四丫头建公主府,等到明年开春,便让她住过去。”
第75章 归去来兮 宜妃顿时弯了弯眼睛,惊喜之……
宜妃顿时弯了弯眼睛, 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当真?那可是件好事,归化城离京城的路程就近了。如此一来,在年底时四丫头兴许还能回来过个年。”
她心里确实记挂着四公主, 毕竟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生来有些柔柔弱弱、安安静静。漠北实在离家太远了些, 而且冬日天寒地冻,又是游牧的居住, 宜妃总担心四公主无法适应。
若能在漠南归化筑公主府居住,那是再好不过了。
宜妃为这个消息欢喜了一晚上, 次日恭送万岁爷上朝,未明的天色, 宫墙红氤氲在雾气里。
御驾渐行渐远,直到瞧不见了, 宜妃立在翊坤宫宫门之下,忽为四公主生出一种忧心。
四公主移居归化, 那么额驸呢?身为土谢图汗未来继承人,远离漠北太久必然也是不妥当的,莫非他们夫妻要两地分居?
宜妃拧了拧手中绢帕。虽然与归化城开府的好处相比, 这一点离别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到底有些意难平。宜妃是做母亲的心情,还是希望女儿女婿能感情和睦。
思虑一番, 她回到暖阁吩咐宫女:“研墨铺纸。”
沉思许久, 宜妃写了一封长信,寻了个机会请万岁爷一起传至漠北。
这是小事,康熙皇帝自然答应,使人收拾了与旨意放在一处,命驿卒速速传信漠北。
冬天就要到了, 需速速归去,以免大雪封路难行。
除却传信的驿卒,理藩院也应皇帝之命,派出三名官吏同往漠北驻库伦,稽查喀尔喀各旗所陈之情是否为实。顺便在漠北公主新建立的官学作为教习,授满语、传大清律令。
这个光荣的差事,落到了李文头上。他为主,另外还有两个倒霉蛋,一同从京城出发,赶路漠北。
“好好的年节,得在漠北吃雪籽。”精通满
??????
蒙汉三语的笔贴式小声抱怨着,心想当初就不该到这理藩院任职,还真得外派到那苦寒之地去。
“这个时节出行,又只有驿卒一起走,路上怕是要吃苦头了。”另一个张小吏也嘀嘀咕咕,脸色很沮丧。
“行了,上面的意思,你能说什么?”李文道,“你袄子皮草什么的都带齐了吧?到了库伦,听说能冷得你耳朵都掉了。”
“带了带了,我夫人连拆了两件棉袄弄成了一件,厚实着呢。”
理藩院几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一边骑着马缓缓往驿站的位置去。到了德胜门旁,忽然有一个健壮妇人扯开嗓子喊:“敢问可是理藩院派驻漠北的大人?”
李文勒马,有些疑惑,但见这妇人穿着一顶皮帽,瞧着也有些不凡,在京城里,丢一块板砖出去都能砸到几个贵人或者贵人属下,他因此客客气气拱手道:“阁下是?”
“在下四公主属人,邹云起。”
云起笑道:“我们正好替四公主办完差事,要回漠北,不如一同去也有个伴可照应着。天气愈发凉了,已在北来鲜备下薄酒,那位驿卒也邀了过去,倘若几位大人赏脸,便一起共进一些羊肉。吃了肚中滚烫烫的,再一起出行岂不痛快?”
那两人都瞧李文,李文沉吟片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北来鲜雅间,铜鼓咕嘟得正欢,鲜切羊肉在热汤里翻腾,带着肉香的白雾扑人一脸。
云起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到麻酱碟中一滚。“这羊肉还是从漠北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的,为了方便,我们主子还特意奏请了一条京羊道,万岁爷准了,不然我们今个儿就没有口福了。”
她将沾好麻酱的羊肉轻轻放到李文碗中:“您瞧瞧这羊肉,漠北的风雪养出来的,比不得京中花里胡哨,就是一个实在。”
李文慢条斯理嚼着羊肉:“确实,羊膻味都很少。”
云起笑眯眯道:“这羊肉虽好,可若没了麻酱,也差点滋味。就跟这差事一样,遇着明主方才能办得顺顺当当。咱们都是京城去的,若遇着什么麻烦事,大人们只要说句话,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感情好。”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从北来鲜出来,笔贴式悄悄在李文耳边道:“这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你瞧不出?”李文道,“告诉咱们到了漠北得好好敬着她主子。”
能调教出得力的下人,主子多半也是有些本领的,看来这个四公主还真有些手段。
想想也是,寻常金枝玉叶,谁会屈尊降纡去折腾贩羊这等俗务?费心不说,少不得还得沾染羊臭气。可四公主偏偏去做了,偏偏她竟真将这贩羊的路子铺排妥当,倒比那庙堂上的相公们还能耐些。
漠北羊的销路一开,得益的绝不止是四公主一人,她在草原上能有多少头羊啊,大头还是在王公台吉以及喇嘛那里。那些漠北王公们的牛羊经此道贩往关内,换得的雪花银自比往年多出数倍。
四公主既为漠北贵人寻得一条这般稳当的财路,那些贵人们岂有不爱她的?
更紧要的是这条京羊道原是她上折子奏请的,既能求来,难道不能请旨封了去?当然能!
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那些贵人除非吃饱了撑着,非要跟财路作对不成?得了财神爷一位,自然得好好供着,有什么小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一只眼。
“妙啊,”李文细思下来,幽幽一叹,“还真是润物细无声。”
不声不响地就把路子铺好了。只怕那些漠北王公也没反应过来吧?反应过来了也没办法,人家笑盈盈地带你赚银子,你能怎么办。
“什么东西?下雨了吗?”笔贴式不太明白。
李文摇摇头:“没什么,咱们跟那个云起他们交好,也有好处。至少到了别人的地界上,有个靠山,以后办事也便宜许多。”
同时打定主意,在那位公主面前,一定要小心侍奉,不可因为她的年纪小瞧了她。
云起那边,也在同属下窃窃私语。
“云起姑姑,您对他们也未免太客气。”
“毕竟是理藩院派来的人,有官身,”云起道,“再说,他们是从京城去的,那就是自己人,又会念书识字懂得官场弯弯绕绕的道理,能为公主所用,再好不过。”
她是知道公主身边有多缺人才的。管他带着什么目的来的,草船借箭,能用就行。
双方郎有情妾有意,共同从京城出发时,已是言笑晏晏,宛如一家人。
天气愈发凉了,草原上放眼望去全是枯黄,没有丝毫绿意。
公主营地,一个有日光的午后,妇人们把牛羊肉切成拇指宽的长条,用盐粒子把肉搓来搓去,然后挂在木杆上,等着风和时间这个厨子,来做宝日查(肉条),远远望去,像在晾衣服一般,只不过挂的都是风干肉。
球球湿润的鼻子左右动,在木杆下打着转,直到听见主人唤它。
“球球——”方才撒开狗腿子跑到暮雪身边,汪汪抗议两声。
“你才吃过肉了,不许乱来。”暮雪揉了一把狗头,叮嘱看狗的太监,“别让它吃得太多,撑着了又难受。”
球球很沮丧地嘤嘤两声,往西边跑过去了,差点撞到伍嬷嬷。
“小祖宗,你这胚子我这把老骨头能被撞散架咯。”
伍嬷嬷在球球身上拍了拍,让她自个儿玩去。
暮雪问:“没真撞着吧?”
“没事,”伍嬷嬷走过来,禀告道:“那个阿海郡王家里的儿子过三日成亲,阿海福晋派人来邀您到时候去他们旗观礼。”
“又一个婚礼?”
“是呢,他们差不多都爱在这个时候成婚。”伍嬷嬷道,“正好牛羊该宰杀的都杀了,也没有太多事情可做,就办喜事,大家也热闹。”
暮雪点点头:“也是,该送的礼你先备着,至于去不去,我等额驸回来再商量。”
“额驸这两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没见着人影。”
“应该在忙着旗务吧。”
暮雪这几天也少见着他,往往要到就寝时,这个人才一身寒气归来。
今日也是如此。
多尔济从背后拥抱住她时,带着一股冷冽的寒气。暮雪支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再这样,我不让你上塌了。”
“呦,真生气了。”多尔济眼睛亮得像刚狩完猎,“好了,我错了,我烤烤火再抱你。”
他一骨碌下塌,到炉子边烤火。
暮雪抿了抿唇:“你是有多忙,也不怕着凉,万一伤感了可不好。”
“啊,有公主的关怀,我的心都暖烘烘的,才不会感冒。”
“贫嘴!”
将身子烤得暖暖的,多尔济才嬉皮笑脸地又凑过来抱她:“公主,明日陪我到旗下去趟敖包好吗?”
“去那儿干什么?”
“祈福大典,”多尔济亲昵贴着她的脸,“让旗下人都知道,他们的札萨克,有个仙女一样的可敦。”
他死缠烂打,直到暮雪答应。
次日清晨,多尔济在前骑着马儿,暮雪坐在勒勒车上,一路向前,周围跟了许多随从。
敖包上的五彩经幡随风舒展,猎猎作响。
暮雪瞧着经幡,心里猜测如何祭祀祈福,然而勒勒车才停,便有十来个妇人笑盈盈从敖包后绕出来,手中托盘里,有红珊瑚首饰、大红新衣,新衬裙,甚至新的鹿皮靴。
这一整套服饰,分明是土谢图汗部的嫁衣。
暮雪吃了一惊,莫非……
前头的多尔济已经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大步流星在她的勒勒车前
𝑪𝑹
站定。
逆着日光,他向她伸出手:“长生天在上,让敖包山的磐石作证,我,敦多布多尔济,请求暮雪做我的新娘。”
不是郡王与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是他和她。这样的言外之意,暮雪在一瞬间听懂了。
她怔怔望着他的手,有一瞬的迟疑。
然而,终究是轻轻把手交给他。
第76章 大雪 别样的热闹,螺号声响起,周围……
别样的热闹, 螺号声响起,周围的祝颂人吟唱起喜歌,长长的蒙古调子, 由许多声音共同唱着,自有一种庄严肃穆。
暮雪一身喀尔喀新娘打扮, 手紧紧被多尔济牵住,绕着祭台转了一圈。
如此的热闹, 载歌载舞,原来暮雪还有的一点忧愁全被这喧嚣压下去了, 只是笑。
一直到月亮升起来,进了新搭的毡房, 方才静下来。
现在,只剩她和多尔济两个人了。
他俯身想要吻她, 暮雪把手抵住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扑腾扑腾的心跳。
那种淡淡的忧愁由从她的心里涌出来。
该把话说清楚, 她想,于是道:“敦多布多尔济,你真的想清楚了, 要爱我吗?”
“自然,我爱你。”
“或许你未必思量清楚,”暮雪道, “我心里有你, 可是我……还有我自己。纵使我爱你,也难效寻常妇人,一颗心全系于夫君,一切以夫君为重。”
她神情很有些严肃,多尔济愣了一瞬, 笑了:“那又如何?”
他在她眉宇轻轻落下一吻,万分怜爱。
“情之所钟,原不在权衡利弊间。我管不了我的心动,也不想管。”
“暮雪,我知你我之间,各自有各自的牵扯、纠葛,但遇上你,是长生天于我的厚赠。”
“所以,爱我吧!像风爱着草原,像鹰爱着悬崖,爱我。”
满目红绡,少年炽热明亮如暗夜里的火。
怎能不爱他呢?
暮雪把胳膊紧紧拥抱住他,唇瓣扫过他耳廓,呵气间酥麻一片。
“好。”
这陌生的世间有那样多的人,可她偏偏遇见了他,于是浩瀚无边的寂寞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天气越发冷了,燃着炉火的大帐里,暮雪总是与多尔济依偎在一起,有时球球会贴在脚边,有时多尔济会拎着它的耳朵把这头狗推出去,独自霸占暮雪。
在这深秋初冬的漠北,温暖的大帐里盛满了喜乐。
她卧在柔软的貂皮褥子上,望着他们十指交叉的手,只希望这样的时光能长久一些。
大雪纷纷落下。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赶在冰封之前,京城的来使终于抵达。
因有理藩院来的官吏,特意在金帐中设宴。
暮雪静静坐着,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多尔济原先还有些奇怪,可是当那京城来客宣读万岁爷圣旨之后,便全然明白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漠北风尘未靖,烽燧时警。为四公主安危计,敕于漠南归化城敕建公主府……待春和景明,便可择吉日启程,钦此!”
握住那封期盼已久的圣旨,暮雪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是她要的。
宴席散去,多尔济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起身,独自回帐。
侍立身后的伍嬷嬷望望额驸离去的方向,轻声问:“公主,您要不要去……”
暮雪只是轻轻端起酒杯,吃了一口酒。
“回我们自己的帐子,还有许多事等着做。”
确实有许多事,回到公主大帐,暮雪先接见了几位理藩院官员,一一问了此来需要做的事情。
“……诸位来的正是时候,此前我也命手下人探查了一些信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只是这两日天寒地冻,大雪落得紧,不妨先休息两天,再由我的手下陪着一同去做事。”
“但凭公主做主。”
暮雪吩咐赵妈妈将这几位理藩院官员带到新扎的帐房休息,安顿后,召见云起一干人等。
云起跪地道喜:“启禀公主,本次海外贩铜大获成功。除去其中打点耗费,所获之利约为一万二千三百四十六两银子。”
还真不少,光这一个进项抵得上她出嫁的妆奁银了。
暮雪点点头:“有劳你操持。”
“全仰仗于公主决断,奴才方才有施展的空间。”云起道,“在京时听说公主年后便要移居漠南归化,因赶路不便,我并没有将银两全都带来,只带了一些来,其余结存在当铺里,这是翠姑开具的银票,请公主过目。”
暮雪淡淡扫了一眼,这是由她的荣安当铺所开具的银票,用纸厚实,写明了存银数目,题“凭票即兑”的魏碑体字,角落处缺了小小一道,这是因为在开出银票时被掌柜撕了下来以做将来契验的缘故。
“这样很好。既然特意开了银票,也不要按照当铺当铺的去叫了。索性再立另一间铺子直接叫钱庄。”
暮雪原本想说银行的,可又怕他们不大清楚,解释起来麻烦,索性用了现在也有的钱庄称呼。她道:“还是叫荣安钱庄吧,好记。”
“奴才记下了。”
“坐下来喝杯热奶茶再说吧。”
侍女捧了才煮的热奶茶来,黄油散开,奶皮上星星点点的油脂。
云起浅呷一口,这个味道的奶茶她原本来是喝不惯的,可是到底在草原上喝了一年。如今离开了又回来,再尝到这滋味,还有点怀念呢。
旁边的范毓奇脸上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公主贩铜得了这么多利,那么他们范家所获之利一定也不少。一想到范家参与此事也有赖于他之功劳。范毓奇不禁觉得有些扬眉吐气。心里想着跟着公主回到归化城后,寻个机会告假去见家人,不知能得到多少称赞。
伍嬷嬷脸上尽是喜色,把帕子捏着,心想佛祖显灵,终于她为公主管理的小金库一下子又充盈起来了,而且还是从来没有过的富裕。这一下等到公主府建成,正好能添置不少物件。也不知道这公主府会按什么规制建,总之要建的气派。比起漠北的帐篷她还是更喜欢。住在有砖,有瓦,有天有地的房子里。
就连刚刚奉完茶垂手站立在一边的侍女,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公主可以回归化城居住的消息,在一刹那间如风一样,传遍了。但凡听到这个消息的公主属人,就没有不高兴的!虽然说可能也要发愁这边养的羊啊牛呀怎么办,但是能回归更熟悉的生活,那算什么!
大帐里的众人各自有各自的喜悦。
暮雪端端正正坐着,用海棠汤匙拨动着碗里的奶茶,静了一会儿才说:“对了,京城那边,你走时他们可否已经做好了迎接蒙古王公去值年的准备?”
云起把奶茶搁在小边桌上:“我特意去叮嘱了翠姑,说是都安排好了。左右那些王公台吉一到了京城,由他们的牧场牛羊作为担保,吃穿住行,无论是要用什么钱,都由当铺——哦,也可以说是钱庄,先垫着。等到他们今年值年完毕。回到草原,再统一算总账。”
“算一算时间,再有半个月,他们应该已经到京城了。按照值年的约定,他们应该在除夕前十五日抵达京城。”
随后她又向公主汇报了一些京城里北来鲜的羊肉生意以及贩羊买绸等情况。
事情多且杂,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等到交代的差不多时,已经到了点灯时分。
“行了,先下去用膳吧,我特意吩咐厨子为你们备了好酒好菜。”暮雪弯了弯眼,“有烤羊背呢。”
谢恩之后,人都退下了。
她只坐在原地,有些疲惫的按了按眉心。
荣儿递过来一个珐琅彩手炉:“主子今天要在大帐里用膳吗?还是移步膳房房帐?”
“不
𝑪𝑹
着急。”暮雪缓缓道,“先前在王帐里吃的有些多了,并不饿。万一吃多了积食又更难受。你也到帘子外去歇息吧。把宜额娘给我寄的信拿来就是。”
荣儿将信呈上,把银鎏金烛签轻轻拨了拨灯芯,使灯火更亮些,然后推到帘外。
现在,暮雪所熟悉的寂静又回来了。
她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方才拆开信,逐字逐句读起来。
宜妃先是贺她开府之喜。比起遥远的库伦,归化城至北京往返也就月余的路,等移居归化后,可在年节时回京瞧瞧。
此后又含蓄地提到,或许额驸对此会有些芥蒂,她若不在意也就算了,若是念着夫妻情分,那么听自己一句话:该抹蜜时别省着嘴。事要做,可不妨碍说些软话,左右好处攥到手里,哄额驸几句也不损失什么。
暮雪把信从头到尾瞧了两遍,指尖在梨花木几上轻叩。
宜妃信中所说,确是有道理。说白了,也就是劝她说软话、做硬事,刀子心豆腐嘴。
她一定是想到自己这个执拗性子,方才特意写信苦口婆心来劝。
原本,暮雪也有些逃避心理,不大想去处理这麻烦事,也有一点点愧疚,毕竟是她提出要离开此地。然而被这信一鼓动,她也有些想法。
本来嘛,从前那些各种虐恋情深的小说电影,男主都能一边信誓旦旦跟女主海誓山盟,一边无奈娶三妻四妾、跟别人生孩子,甚至残害女主亲人,可一张嘴硬是能说的自己情深无比,看客也纷纷落泪。
跟那些情深一片的人比起来,她又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是顾全了些自己的利益,既没有纳男宠、也没有和别人养下私孩子,更没有杀他全家。
凭什么不体谅她?
总得试一试,诉些苦衷,就像宜妃所说的,说软话、办硬事。
不就是把真心漂漂亮亮地表述出来么,她一定也行。
拿定了主意,暮雪把信收好,起身就打算去寻多尔济。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对着菱花镜照了照。
装束是否太端庄了些?
她想了想,索性把发髻抓乱了一点,两缕发丝楚楚可怜搭在脸庞,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方才捧着心往外走。
第77章 好哄 多尔济的大帐,灯火昏昏……
多尔济的大帐, 灯火昏昏,一片沉寂。
唯闻帐外呼啸的风雪。
暮雪一路进来,无人拦她。
就连守在外间毡帘的年长女仆乌日娜, 也只是安静地向她行礼,欲言又止, 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 领着人退到帐外去。
如此行动,只有一个答案, 多尔济是在等她到来。
她垂下眼,眼珠子微微一转, 心里有了数。
这个人生气归生气,仍眷恋着她。
为这个念头, 暮雪弯了一瞬嘴角,循着一点黯淡的烛光踏步向前, 整个大帐恍若一块结冰的湖面,一点点响动都回荡着。
隔着一道暗红色云纹暖帘,她驻足, 在外头轻声说:
“敦多布多尔济,你曾说过的,不管怎样都爱我, 还作数吗?”
静了一瞬。
暖帘唰地被掀起, 多尔济望着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气。
“作数。”
他旋即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明明是高大的身躯,被这一点黯淡的烛火侧面笼罩着, 反倒有一点凄寂。多尔济自顾自在毡毯坐下,重新倒了一杯酒,沉默着饮下。
暮雪解下厚厚的雪青色缎绣面狐狸皮斗篷,搭在手里,走向他,声音轻柔。
“我心里有你。情不知何起,却已经一往情深。”
她缓缓挨着他坐下,把脸轻轻贴在他肩膀上,隐隐可以听见帐外呼啸的寒风。
“我不瞒你,刚听到这桩婚事时,我心里确实是怕的,那个时候我就向汗阿玛请求,能不能使我在离家近些的地方筑公主府。这事筹备起来也颇为耗费功夫,一直没有消息,渐渐地我也忘了。可是上回遇袭,我又吓了一跳,汗阿玛也许是听了消息担忧,方才重提此事。你既然爱我,就不得不替我想想。父之言、君之命,我又先前确实求过,实在不好推脱。”
暗夜中,忽然她的下巴被捏住,多尔济偏过头来,凝眸着她。
“你就仗着我先动心,说些话来哄我。”
暮雪丝毫不怵,对上他的视线:“可是,我愿意哄你,这已经是态度了。”
多尔济扳着她的脸,重重地吻她,动作多少带着怒意。可把她压在毡毯上时,又下意识地把手背抵着她的后脑勺,惟恐她磕着。
察觉到这一点,暮雪微笑起来。
这一点有恃无恐的微笑使得多尔济又有些恼火。
她就仗着他爱她!
什么狗屁熬鹰,到头来,被熬的那人是他!
他手上一用力,裹着她的丝绸喀嚓一声撕裂,淡紫色里透出一点羊脂玉白。多尔济忿忿地咬了一口,虎牙留下淡淡的痕迹。
吃了一半的残酒被碰落,骨碌碌滚在地上,酒泼暗了小块毡毯。
粗鲁放肆的纠缠,撞得厉害,暮雪也有些脾气上来,给你脸了!
她用手去绕他的背,指尖留下一道道红痕。
痛楚与欢愉同时降临,多尔济愈发不肯放。
纠缠了半夜,她伏在他的怀里,疲惫地睡去,依稀感觉有轻轻的叹息在耳边:“算了,至少……你愿意花心思哄我。”
雪霁天明,一片白茫茫晃人眼睛。
多尔济剃下一片羊肉,沾了酱,丢到暮雪碗里。
“我秋冬去寻你,春夏归来。”
暮雪眼睛一亮,笑盈盈夹起羊肉吃下肚。
“真的?”
多尔济又片了一块羊肉给她,冷笑道:“反正我在草原上游荡惯了,权当你住在冬牧场。你之前不是念叨过什么雁行人吗?好了,你现在身边就有一只雁。”
暮雪将那片羊肉送到他嘴边:“我就知道你疼我。”
多尔济偏过头去,那块肉也跟过去,他小小翻了个白眼,只好吃了。
暮雪把两只胳膊拢住他的颈脖,笑着轻轻摇晃:“我最喜欢敦多布多尔济了!”
多尔济瞥她一眼,无奈摇摇头,也笑了一下。“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一桩心事解决,暮雪整个人神态都轻快起来。
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道:“你若是秋冬过去,刚好跟他们去值年的王公可以一道,不用带银两,我有钱庄供你花。”
“别不是还要收我利息。”
“那怎么会,”暮雪道,“你可是我亲亲额驸,那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随要随取,绝对没有利息。”
像那些蒙古王公台吉,她一律是要收三钱利息的。
算算时日,这帮子人应该已经进京了罢?
京城,一只长长的骆驼队伍缓缓从城门经过,驼铃叮叮当当响。长途跋涉,连骆驼驼峰都瘪了许多。
临近城门旁边蹲着玩泥巴的小孩抬头,好奇的张望,前头的几匹蒙古马倒长得怪有意思,体肥骠圆。可是当小孩瞧清了坐在马上带着毛茸茸貂毛皮帽,满脸络腮胡子的粗壮大汉时,“哇”一声哭出来,回头找娘去了。
德木勒着缰绳,不解,回头问田太监:“那小孩哇哇的叫什么呢?”
说的应该是汉语他听不懂。
听着那小孩哭喊“娘,有土匪来了”,田太监抖了抖耳朵,巴巴地笑着。
“谁知道呢,被骆驼吓着了罢。”
他看了一眼浑身被皮毛笼罩的台吉德木,有点担心他因风俗不同被人耻笑。
出来前,公主使人特意给他们都上过课,说务必要把这些蒙古王公台吉伺候的妥妥当当,把他们老子娘一样尊敬,让他们在京城能够舒心愉快的度过一个值年。
田太监于是开口劝道:“台吉,这京城的风尚不比漠北。人们不爱将名贵的兽皮直接穿在外头,总爱皮袄外边加一层缎子或者丝绸的面子,觉得这样子穿起来看着才是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您看要不要小的给你寻一家成衣铺子,稍微的整理一下着装,那您看着可就更加富贵威风了,不说别的,这京城里有几个
椿?日?
人能有您身上这一身这么好的皮草?”
“这里还讲究这些花样,外头还铺层缎子。”德木眺望了一下人群,确实没瞧见直接把兽皮披在外头的贵人,于是点点头:“也行吧,听你安排。”
“那么我先领着您去钱庄取钱。然后再到成衣铺子去。”
这京城德木完全的不熟悉,便由着他领着自己转。这太监不愧是在京城待了许久的,各个胡同都认得,径直抄近路领着他到一处钱庄。
德木瞧一瞧钱庄门口的招牌,与其他全是汉字的招牌不同,边上还有一小排蒙文和满语,写着“荣安钱庄”。
这样好,对于他这样不大认识汉字和满文的人来说,如此三语招牌可太方便了。德木望了一会儿,又问:“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跟我说是大盛魁这个商号负责的?”
田太监笑道:“您这记性可真好,确实是大盛魁负责招待您全程进京的事,您看后头那两个伙计,都是大盛魁的呢。”
德木瞅着他:“我说,你们都是一家的吧。”
“哈哈哈哈,”田太监狗腿地笑着夸赞,“要不怎么说您英明神武呢?这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的关键。确实我们两家有业务往来,已经提前约定好了。您进去取钱,绝对畅通无阻这都是提前说好了的,有您的爵位做担保再不用旁的什么麻烦。这其实也是为了便利您用钱”
他指了指其他家当铺道:“要向他们借银子。那可没有那么方便的事儿。虽然说台吉您如此有权有势,可到底那还是在草原上的名声。这些小民小户,见识短小,未必识得,还要什么中人保人签字画押。懒得与他们费口舌。还真不是我自夸,您要是自个儿进去试试就知道了,定然是咱们荣安钱庄最为方便。”
田太监一边说,一边引他进门。
才进钱庄,就有一个戴红色瓜皮小帽伙计笑容可掬的捧上热奶茶来。
德木原还不屑:“你们这边的奶茶都有一股味儿。不是我吃惯的味道。”
“台吉您试一试,这个奶茶保准不差,用的都是好料。”伙计用熟练的蒙语说道。
“呦,你还会说我们的话。”德木有些惊讶,越靠近京城,能讲蒙语的人就越少,有些官吏都不大会说呢,全指着田太监给翻译,没想到这里一间小小钱庄的伙计,也会说蒙语,虽然听着口音有点怪、也有点生疏,但至少能沟通交流。
后边的掌柜点头哈腰道:“是呢,为了方便接待像您这样的贵客,我们特地训练了一批伙计。您看,只要是像他这样带着红色瓜皮小帽的,就都是能够说蒙语的。”
“不错。”德木接过奶茶喝了一口,又是一个惊喜,这奶茶的味道还真不赖。
就在他捧奶茶猛喝的时候,田太监已经开始跟掌柜办起了借钱的手续,全然的不需要他操心。
吃了两碗奶茶,田太监拎着一袋银子给德木瞧。“我先给您换了五十两银子,不够到时候再讲。”
“不太明白,大概多少只羊。”德木问。
“大概二十只羊。”田太监加上利息,简单算了一下,道。
“那还可以多换一点,我有一百只羊的预算。”
田太监劝:“明个儿去理藩院报道,您能领一笔值年银子呢,那些也有一定数目,应该够用。”
德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虽然你有些心机但也是好人,没有叫我多取冤枉钱。”
田太监只是笑:“我哪里敢诓骗您呐,等到回去,大盛魁还有人要来问您我这一路伺候的如何,要是做的不妥当,我还得挨罚呢。还望您多美言美言几句,好使小人也赚个辛苦费。”
这些规章制度他们都是熟读背诵好的,又不是一锤子买卖,骗完就跑,公主是打算将这生意长久做下去的。只等着这一批先行的王公台吉口口相传,吸引更多草原的客人。
第78章 一条龙 太监领着德木换完银子,忙陪伴……
太监领着德木换完银子, 忙陪伴他去成衣铺子瞧。
逛街嘛,那些骆驼、马儿之类的不合适随身携带,便吩咐两个大盛魁的伙计先把这些牲畜、行李之类的放到住处。
出德胜门奔北, 一条宽阔大道,当中横着一座喇嘛庙, 称为黄寺。这是先帝时期建的,从前蒙藏活佛都曾临驻过, 逐渐就成了蒙藏王公台吉来京城时居住之所。
黄寺周围,一座新修的合院, 这是专为新来值年的漠北王公所修建的外馆。
理藩院的小吏拿着本儿进进出出,清点着房间, 又看着民夫放东西。
“哎呦喂,这骆驼别牵进院, 多大味!等会儿拉一地骆驼粪。”
“后边专门圈了一块地方给拴马儿拴骆驼,拉到那里去。”
正说着, 大盛魁的伙计满脸堆笑,递上了一个鼻烟壶:“您受累,我们是跟着漠北台吉来的, 想先打扫一番房间,还请行个方便。”
小吏掂量了一下鼻烟壶,还是琉璃蓝色, 怪好看的, 笑着把东西拢进了袖子。
“你们来的倒早,这样里边坐北朝南的一间正好可以住。”
“哎呦,这可多谢您嘞。”
“还有那些牲畜,你们先占着点好位置,拿木栏杆隔开, 等会儿后边来人了别搞混了。”
两个伙计分头行事,一人去清理居处,另一人去安排牲畜,忙忙碌碌。
等到天擦黑时,逛街逛得开心的德木哼着小调,踱步至外馆斜街,又瞧见门口有小贩吆喝,扛着一个木棒子,上边插着许多红果儿串的玩意。
正盯着瞧呢,忽然后边传来一个蒙语问候声:“德木!你也是这一班来值年的。”
回头一看,是札萨克图汗部的一位年轻台吉,跟德木是旧识。
“哈哈,正是,你刚刚到?”
“对,刚才进京城呢。”
德木与年轻台吉说着话,见那个扛着木棒的小贩要走远了,忙朝他喊:“喂——喂,停下。”
那小贩虽听不懂蒙语,但瞧着这位络腮胡贵人的动作,知道是喊他,立刻过来。
“这位爷要冰糖葫芦吗?”
德木与年轻台吉都听不懂,一脸“叽里呱啦说什么呢”的神情。
田太监忙凑上前,翻译道:“他是卖冰糖葫芦的,一种甜品,用冰糖裹了山楂,也是京城特色。”
“那么来两串。”德木大手一挥,道。
年轻台吉却说:“上次还欠你一顿马奶酒呢,这点小东西,我请你。”
他看了身边的亲卫一眼,亲卫从腰间荷包袋里拿出一锭银子,用生疏的汉语向那个小贩道:“找钱。”
小贩看看那锭银子,整个懵了。
不是,逗他玩呢?谁出来卖个冰糖葫芦还备着能找散一锭银子的零钱呀?
小贩欲哭无泪:“我这,没那么多零钱找啊,您这得是十两银子的大锭吧。”
“什么玩意,给钱不卖吗?”
“要不,权当我送给贵人吃……”
“什么话!我们进京来糊弄人不给钱吗?弄得我们像不讲理的人!”
田太监实在翻译不下去了,立刻拿出十个铜板,塞到那小贩手里。拿了两串糖葫芦回头对另一位蒙古台吉解释道,“一串糖葫芦顶多五文钱,您这锭银小买卖人确实找不开,绝对没有不尊敬的意思。您先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德木咬了一颗糖葫芦,嘎吱嘎吱咬,微笑道:“还真不错。”
那年轻台吉感觉有点丢脸,瞪了亲卫一眼,之前还夸他想得周到会提前把羊跟商人换成银子呢!怎么就只换了银子,没换那什么铜板?
他试图把这事带过去,含糊道:“哦哦,这样,我也尝尝,这个叫什么?”
“糖葫芦。”
年轻台吉转着红果子瞧了一会儿,外头的一层晶亮壳子,倒像冰雪一样。咬下去,喀嚓一声响,外壳的甜与里头沙沙的山楂果肉的微酸混在一起,倒还真不错。
两人吃了个新奇,然后抬脚走进蒙古外馆。
因他俩来的早,来迎接的理藩院小吏索性把两人的住处安排在隔壁。
年轻台吉跟德木絮叨着进京时遇到的一些麻烦,等走到院里,先靠近去他的一间房瞧了,床铺铺盖都已经弄好,都是靛蓝色,桌椅上没什么灰尘,瞧着还不错。干干净净的,应该住的舒服。年轻台吉按按那棉花被,微笑着想。
然而等走到德木的那一间,年轻台吉的微笑就消退了些。
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已经点燃了炭火,暖烘烘的,不似刚才踏进他的那间屋子,还是冷着。
还有,为什么德木的屋子里边,那床铺的颜色就愣是好看些啊?还
??????
有云纹呢。木头桌椅上铺了相应的桌布,甚至临着窗儿的位置,还摆了一盆花!
这德木的品级爵位跟他是一模一样的啊!没道理,单独优待他呀。
年轻台吉把这情绪按捺住,先和德木说了两句话,出了门,方才怒气冲冲去寻那理藩院小吏。
“你什么意思呀,凭什么我的屋子就不如德木的?我要告到你们上官那里去。”
小吏唬了一跳,回过神,立刻解释:“怎么会呢,所有的房间都是统一布置的!”
为了证明清白,他当即推开临近的一间屋子给年轻台吉瞧:“您瞅瞅,是不是都是一样的。”
靛蓝床罩床单、木质桌椅、搪瓷水壶,竟然都是和年轻台吉的那间一模一样的。
年轻台吉亲眼看了,才狐疑道:“那为什么德木的那间如此舒适?他也跟我一样才到的呀。”
理藩院小吏硬着头皮道:“他的手下先过来收拾了一番,那些新玩意都是自己添置的。您要是想自己加点什么,我们也不会管呀。”
德木那个大老粗,自己的帐篷都弄得跟牛羊圈一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起来了?
年轻台吉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了想,决定去寻德木问个究竟。
正往那边走,却看到几个伙计抬着一张桌儿过来,桌子上有铜锅、有青菜、还有片好的羊肉。
理藩院小吏瞧见年轻台吉的目光朝那边瞧,恐他再误会嚷嚷起来,立刻分辨道:“这也是德木台吉自己的手下叫来的膳食!我们有给新到的台吉准备膳食,虽然不是这个,但滋味也挺好的,要现在给您传膳吗?”
“等会儿吧。”
既然房间是那样的差别,估摸着这膳食也会有分别。
年轻台吉倒有点好奇了,径直跟在送餐人的后头,进了德木的屋子。
“老弟,你来的正好!”
德木瞧见他,笑着说:“听说这是京城现在很受欢迎的北来鲜涮羊肉,还是漠北运来的羊呢,我们正好尝尝。”
田太监见缝插针地表功:“现在这一家的涮羊肉在京城可红火着呢,得提前定位置,不然这个时候到店里去,得等上一个时辰才能吃上。我是特意提前就说好了的,让他们掌柜派人送来。”
其实不是,他跟德木是同时进京城的。单纯是因为北来鲜那边看见公主用了印的令牌才愿意如此迅速的送餐上门。
这两个新来京城的台吉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高高兴兴地涮起羊肉来。
年轻台吉扒拉了一下碗,问:“对了,德木老哥,你这次进京似乎准备得很妥当啊。是有什么熟人吗?”
德木哈哈笑:“哪有。”
“哎呀,一定有,”年轻台吉给德木倒了一满满一杯酒,“我敬你一个。”
此间酿的酒,没什么颜色,喝起来却烧喉咙,才吃了两三杯,就有些晕晕的上头。
年轻台吉见德木脸色都红了,于是趁机问:“你就告诉我吧,明年我弟弟也得进京值年,还等着我先给他安排好呢。幸好我认识了德木大哥这么优秀的人才,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回他。”
德木醉醺醺道:“其实吧,也不难。别人给我介绍了一家叫大盛魁的商号,他们会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
旁边伺候的田太监听见,心里美滋滋的,好了,又多了一位客,他也能多个赏钱。
心情颇好,他嘱咐手下看好台吉,有什么事叫他。然后走向槐树胡同。
这条胡同原是荣安当铺掌柜的住家所在地,因着来往的人多,索性将巷子前边的两家也租了下来,作为一个办公的场地。外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荣安当铺、荣安钱铺、北来鲜、负责跑铜生意的伙计有许多住在这里。
这次田太监跟着来值年,也同大盛魁的人一起住在这槐树大院里。
翠姑正在打算盘查账,听见动静,道:“伺候好了?”
田太监道:“是,多谢您通融,叫立刻送了一桌酒菜来。”
“公主的吩咐,我自然会做到。”翠姑从柜台后绕出来,“你等会儿记着,把这路上一些事,说给文书听,好编辑成册,以后再给伙计做个指引。”
她泡了一杯茶,一边递给他一边提醒说:“还有,黄寺大街正门出来第三间,有处茶馆,也是咱们的铺子,那些台吉要吃茶歇息,领他们到那里去。”
田太监答应,感叹了一句:“合计这些台吉进京,真是每一个铜钱都得被咱们包圆不可。谢谢您的茶。”
漠北的大帐里,公主也正在和云起煮雪烹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从未有人经过处收集来的洁净雪水,自瓮中倒出,盛在素三彩瓷壶里。红泥小火炉将慢慢雪融化。
暮雪手托腮,颇有耐心地等待雪水渐渐煮沸,珍珠耳坠轻晃:“既然我是承了这满蒙联姻的因果到这来,那么就得牢牢抓着这一条。”
“汗阿玛让这些王公台吉值年,就是为了巩固中央权势,即使如此,这个制度只会发扬光大,以后草原上的王公台吉,会愈发密集地来往京城。趁着现在地价还便宜,京中那边可以在外馆附近多买铺子。那一带,有人有政策作为支持,一定会繁华起来。”
“属下记着了。”云起道。
袅袅茶香渐渐晕开,暮雪沉吟了一下,道:“除金银上的便利之外,我还有一重考虑。”
“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商人容易探听虚实的道理。”
“若蒙古王公值年的全程业务能由大盛魁一力包揽下来,那么,无论是漠南,还是漠北的王公台吉,他们这一路的动向,所关心的事项,都可以了若指掌。”
暮雪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靠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的小事,知道这草原上的风往哪里吹,也是件好事。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奴才明白。”云起肃然起敬,“一定叫他们密切注意着。”
第79章 德不孤 茶汤咕噜咕噜冒泡,云起执起公……
茶汤咕噜咕噜冒泡, 云起执起公道杯分茶,双手将茶盏捧在暮雪面前。
暮雪揭开盏盖,拂哧吹了片刻, 缓缓地饮了。
清茶,并未加奶, 色泽淡绿,是从安徽进贡的六安瓜片。云起回程时带来的, 原是带了一年的量。只是开春后暮雪便可去归化,倒不用吝啬着喝。
她小口小口喝着茶, 心里琢磨着事,千头万缕, 倒是跟一团麻纱一样。
来到这草原上,她不愿再随波逐流, 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究竟如何去做,其实尚不清楚, 像站在一场大雾里,模模糊糊,晦暗不明的一团。
仿佛有一个宏大的愿景, 可是如何穿过迷雾走过去,又很难。
尽管如此,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走。兴许前方就有契机呢?
暮雪便模模糊糊的开始向前, 最初的希望是能多挣到一些银子, 保障自己以及这些陪嫁人口的生活水准。从丝绸、哈达专营开始,渐渐地就有养羊、贩羊、请开京羊道、京城设北来鲜、协助王公值年并放贷等一系列事宜。
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倒觉出了一个可能性,从经济入手润物细无声地培育自己的势力。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先把基础打牢了, 日后再徐徐图之其他方面的影响力。
不知路在何方,但总归是迈了出去,大步向前,出发之后,总会蹚出一条路的。她这样朦胧的想到。
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样的风景。在这年关之际,她有些期待。
将一盏茶吃完,暮雪微笑道:“我们去学堂看看吧。”
学堂大帐,就设在公主属人的营帐范围内。
这样皑皑白雪、冰封一切的冬日,于念书而言倒是个好日子。
理藩院外派官员李文走向长桌站定,望着满满一帐篷的学生,撇了撇嘴角。
就没见过这么“有教无类”的学堂!
他自幼开蒙,先生教授的都是年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可是这里呢,学生实在杂乱,既有七八岁的幼童,又有十七八岁的成人;既有瞧上去一副武生相的小男孩,还
??????
有几个蒙古侍女。
高矮胖瘦不同的一帮子学生席地而坐,怎么看怎么奇怪!
第一次见这个情景,他还小小抗议了一下,然而被公主拿孔夫子的话堵回来了。
“子曰,有教无类,况且漠北本来就素来少文风,也不是要你立刻教状元。李大人不会因为这个,畏难而不教吧?”
公主虽然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但是态度一点不让。李文有什么办法,只得教咯。
幸亏他只是一月特邀给这些学生上两回课,其余时候还是忙着查勘漠北实情,看在公主开的教书银子的份上,尚可以忍受。
李文往讲案前一站,众学生齐齐起身,向他道先生好。
他抚着胡须,面露微笑。不得不说,公主给学生立下的这个规矩,还是还让他受用的。尊师重道,这一点总是好的。
“今日,我给诸位讲讲忠君的道理。所谓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
正讲着故事,忽然见帐帘倏地一挑,两三个人簇拥着一人进来。先头李文还以为是晚到的学生,结果瞥了一眼,不是公主还是谁?
然而公主轻轻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中断讲课。
李文便继续讲下去,将嗓音放得更加响亮些。
“……诸位有何见解?”当着公主的面,他怕冷场,指着最近的一个孩子道,“你说。”
那孩子皮肤生得有些黑,语言间有些不屑:“忠心,也得看人。”
坐在他旁边的蒙古侍女皱起眉:“哪有你这样说的,既然到了主子手下,就要忠心。先生刚才讲的也是。”
孩子冷笑一声:“我家的牧场还曾归属过噶尔丹呢,他把我爹娘都杀了,那按你这个理,我还要忠心于噶尔丹?”
“你——你——”蒙古侍女被这句话呛住了,不知道说什么。
帐篷后头传来一个柔柔的女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孩子讲的正是这个道理,总归是有德行有为君之仪的人,才能让人长久追随和效忠。”
一众学子纷纷回头,忙起身向公主请安。
暮雪缓缓走上前,道:“譬如当今万岁爷,施恩于蒙古诸部,战乱时出兵平叛,雪灾时拨救灾银,正是如此诸部落方才愈发忠心耿耿。”
她在那个孩子旁边站定:“你很不错。”
那孩子笑了笑:“谢公主。”
原先离得远,以为是个长得健壮的男孩子,如今离得近了,暮雪才发现,这竟然是个女孩,不过把头发剃得有些短。
暮雪朝她笑了笑,转身向学子们道:“眼看就是春节,我给大家带了些新做的白食点心,权当祝各位新年好。”
身后的侍从抬上来一大盒奶食,有奶豆腐、奶饽饽、奶酪棒等等。
帐篷里迸发出一阵欢呼,无论年纪大小,都洋溢着笑。
原先那个蒙古侍女接到公主亲手分发的点心,高兴地谢了又谢:“公主又准我们念书,又发点心,长生天一定会长长久久保佑您的!”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听说,您开春后要到漠南去,是吗?那我们是否还能跟着您呢。”
这个问题一出,其余的学子有意无意的都暗暗竖起了耳朵。
他们中一部分是各旗选上来的穷苦人家子弟,有的是战争遗孤,可以说若是没了公主学堂,压根就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况且这里不要学费,还包饭包住呢!能选进来入学,都是高兴的。可是近来隐隐有听说公主要离开此地的消息,他们心里也是有担心的。
暮雪想了想,道:“虽然我会在归化城开府,可是这不意味我从此不再踏足库伦了。这学堂也会依然办下去,你们不用担心。李大人,你说朝廷是不是答应了,拨款设官学?”
李文点点头:“这事已经下了旨,官学会持续开下去。”
原先被公主表扬的那个女孩凑过来,黑漆一般的眼眸盯着她。“公主,我能跟你一起去归化吗?我很乖的,会骑马打猎生火养羊。”
暮雪偏了偏脑袋,好奇道:“为什么呢?”
她也没什么外露的王霸之气呀。
那女孩道:“官学会在,可未必与我有关。跟着公主,我有书读,有饭吃。”
这汉人先生之前就讲了的,官学里可从来没有女孩子念书!或许一年、两年,这些人还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容忍她,可是没有头狼的狼,终究会被赶出去的。
这个道理,女孩子明白。
听了这番话,暮雪一时有些愣。她抬手拍了拍女孩的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托娅。”
“托娅,”暮雪念着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跟随我,自然可以。”
托娅欢呼一声,道:“我愿意。”
“我也愿意……”那个蒙古侍女挤过来道。
暮雪记得她,是那个刚来时称呼她为郡王妃的圆脸蒙古侍女吉雅。“你是吉雅吧。可你的家人不是在土谢图汗部吗?我原来想着,我走后,就让你们都回家。”
“家人嘛,反正我让他们把我卖了一次,也还了恩情了。”吉雅说着,眼里有泪花涌动,“公主若把我留在这里,纵使归家去,说不定还要卖一次。或许就没那么好命遇上您这样的主子了。”
……
不止一人,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求着要跟公主一道走。情况大约与托娅和侍女吉雅差不多,有女孩、也有男孩。
暮雪便让随从将这些自愿跟随她走的学子们登记姓名。当然也不是全部,还是有不少人出于各种考虑想留在这里的。原本这些人还担心是不是不跟着喊,会被公主厌弃,失了官学的资格。但公主侍从再三强调,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方才不提了。
饶是如此,暮雪仍然有些惊讶。
从帐篷里出来,日光静静照在覆满雪的荒原。
她把手放在暖筒里,眯着眼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公主属人营帐,不少人趁着出太阳的短暂时光,把衣服晾出来,拿木枝挂着,顺带拿着个木棍拍一拍灰尘。一边晒衣一边交头接耳的闲聊,也许是在畅想又有屋子居住后晒衣裳就更方便了。
这些人原是因为皇命,不得不追随她到此地的。他们跟着她回去,暮雪不意外。
可是,学堂帐篷的那一道道热切声音却不同,没有谁逼迫着,说是不跟着她走就得死。然而托娅与吉雅她们仍愿意跟着她远离这自幼生长的土地。
这个认知令暮雪感到异样的高兴,有一种被肯定的感觉,她抿了抿唇,嘴角止不住的上翘。
真是……好令人高兴啊。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追随着我。”暮雪感叹道。
旁边的云起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德不孤、必有邻。”
她向暮雪拱一拱手:“奴才斗胆,您有的时候,未免过于谦虚甚至有些自轻。您就是很好的。”
暮雪别了别耳边的碎发:“这样么。”
她静静想
春鈤
了想,忽然有些浅浅的歉意:“可惜,我在这里,也没有帮这里的人做更多的事。”
云起望着她笑,似乎在说“又来了”。
暮雪从善如流改了口,道:“……好吧,我念着这一份情,纵使离开此地去归化开府,我也依然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女主人,民生一事,绝不能忘。云起,你也帮我记得,必要时提醒我。”
踩在这冰封的荒原上,她愈发期待以后。
到底来这草原上走一遭,倘若因为她的到来,世事能有一点点好的变化,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80章 福字 草原上的新年,自有一番热闹。 ……
草原上的新年, 自有一番热闹。
往年会由土谢图汗在王帐内设宴,次日行五畜礼,祝愿新的一年水草丰美、牲畜兴旺。然而今年却迟迟没有听见筹备的动静, 提前几日提前宣了消息,让郡王多尔济以及阿海共同筹备宴饮之事。
暮雪听说了, 皱一皱眉。自从恩准她在归化开府的旨意下来,土谢图汗便没有单独同她谈话过。原本暮雪也着人往王帐递了两回消息, 想要去给大汗请安,得到的回信都是说:近来天寒, 大汗身体有所不适,不方便见客, 公主的孝心心领了,等日后再说。
可是这个日后……也很难讲。毕竟再等上些时日, 她便要启程往漠南去了。
平心而论,暮雪觉着无论是站在一个祖父的角度, 还是站在一方亲王的角度,土谢图汗对于她要移居的消息定然是不喜的。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并不想让这事态就这样僵在这里。一来那是土谢图汗部的大汗,地位摆在那里。等到开春移居后, 她想要修筑军台驿道之事,少不得有需要大汗通融之处。二来那是她心上人的祖父,若是心中一直存着个芥蒂, 那么对多尔济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无论是从利益上而言, 还是从情感上而言。
还是得想办法寻个契机,好好的将事情当面说一说,暮雪心想。
她在书架前站定,借着顶棚透下的一点日光逡巡书目。从宫中带出来的许多书都在这里。竖排繁体,最初看时不惯, 可多年下来,也就习惯了。苦闷的那些时日没什么事可做,只一头埋进书里,不问世事。虽然许多文字是看过就忘,但也有一些文字留了个印象,能用得上时会跳出来。
暮雪把指尖在蓝皮子书上掠过,最后抽出一本《战国策》,翻看起来,温故知新。依着她如今夹在清廷与喀尔喀之间的处境,合纵连横之说是有可取之处的。
黄昏,多尔济忙碌完回到暮雪的大帐。膳房房帐一掀开,食物的香气与暖意扑面而来,铜锅被碳火烘着,咕噜噜冒泡。
“今日吃涮肉?”多尔济把斗篷丢给随从,笑晏晏走过来。
暮雪合上手中书卷,交给荣儿。“是,你尝尝这样的羊肉味道如何。”
两个太监一前一后抱着两样东西进来,前边的那个抱的是一卷冻羊肉,后边那个抱着的似乎是什么铁器。
多尔济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玩意,好奇地打量。
只见那两个太监相互配合,一人拿着冻得严严实实的羊肉卷,一人拉开铡刀,往下一用力,喀嚓喀嚓着切出来许多极薄的羊肉片来。
因这羊肉片实在太薄了,都卷成一团,另有人将其码在一起,瞧着红肉与白脂相间,颜色还真挺好看的。
多尔济夹了一筷子,往沸汤里一涮,蘸料吃。
“跟鲜切的味道稍有不同,不过也还行。”他对于那台铁玩意比较感兴趣,凑过去看,“这个倒有些好处,随便谁来也能刨出很薄的羊肉片。”
暮雪点头道:“正是为了这个才特意让工匠琢磨做的。”
这种切成薄片卷起来的羊肉卷,在后世的火锅店里倒是挺常见的,拿碟子摆着,看着漂漂亮亮、满满当当的,一夹起来,呦,下面怎么一盘子冰?
多尔济笑道:“挺好玩的,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
“我是在想冬天是否也可运输羊肉,不然总觉得一年到头漫长的冬季做不了什么生意总是亏了一些。”暮雪道,“后来偶尔见见他们,把杀好的羊往雪地里一丢。直接冻起来,等待着之后吃,便想起来或许也可以直接把宰杀好的羊肉冻成卷,然后运输过去。”
就相当于把大自然当天然的大冰箱,如此一来,秋冬二季便可不用赶着活羊去贸易,以至于路上损耗太大。既然运输冻羊肉的法子想出来了,想起以前吃过的用这种片羊肉机器将冻羊肉切成羊肉卷的模式也是顺理成章。这玩意儿并不复杂。工匠琢磨了几个月,也琢磨出来了,效果还不错。
多尔济道:“你总能想到许多奇怪又好玩的事。来,我帮你烫一下羊肉吃。”
这样寒冷的冬日锅子里,咕嘟嘟的煮着羊肉卷,吃的浑身舒坦,满帐都是鲜香。
暮雪吃得差不多了,舀了碗清羊汤缓缓喝着,问:“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原本还想去大汗那里拜个年。可是他老人家这一项似乎都不出来见客。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生我气呢?”
“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多尔济搁下筷子,“我前些天给老人家去请安,他骂我的时候倒是中气十足,但是自从五日前起,声音就变得有些嗡嗡的,也懒得说话,只是睡觉,确实是身子骨不大舒适。”
暮雪小口喝着羊汤,“嗯”了一声。既然这么说,那么想必土谢图汗已经是骂过多尔济了。
只是土谢图汗已经有了岁数,冬日伤风,着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需好好养着。
她原本想说要不要让张大夫和秋华他们去看一看,说不定从京中出来的太医能另外提供一些疗法。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妥当。那到底是一个部落的大汗,康熙亲封的漠北亲王,可不是寻常人等。倘若贸然让自己手下的大夫过去,治好了倒还不错,可万一没有那么高明,药到病除。亦或者是天命如是,一旦有了一个万一,上上下下首先追责的就是她的大夫,进一步是她。
瓜田李下,防人之心不可无。
暮雪心里拿定了主意,不打算明面上让自己的人去掺和这一桩事。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事,她的良心也使她无法全然的袖手旁观。
尤其是看到多尔济眉间的忧色。自从父母去后,他就是祖父一手培养长大的。祖孙间的情谊定然是深厚的。他几乎每日都要到土谢图汗那里侍疾,又担心过了病气给暮雪,因此后来些日子都独居自己大帐。
思虑了一番,暮雪私底下把秋华叫过来,问:“之前我瞧见你和蒙医来往密切,交流医术,不知道可互相有所裨益?”
秋华道:“是,我写了一些治疗骨伤的法子。有位喇嘛大夫见识渊博,擅长于辨认草药,他所讲的那些药材都是长在草原上的。”
“教学相长,总归是一件好事。”暮雪谆谆善诱,“本来就是各有所长,像咱们对于医治风寒等毛病更有许多妙方。倘若你所说的那位喇嘛大夫有幸能瞧见那些方子,说不定也能有所启发呢。”
秋华是个机灵人,听着公主的话知道一定意有所指。然而她这一向忙着看管公主陪嫁人口,预备着整理行囊返回漠南的事情,怕没有那般透彻的领悟。于是才从公主大帐走出来,转头便去寻云起,和她讲了公主对自己说的一段话。
“我听着主子像是要我特意去教那喇嘛大夫如何治伤寒呢,可我又怕会错了意,你那边近来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云起一听便道:“听说大汗近来有些感染风寒。”
她转了转眼睛,领会了公主的意思,解释道:“你且寻个机会,让那本地大夫能够瞧见带来的医书就成,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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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太显眼。咱们毕竟是从清廷来的,身份特殊,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那我便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过年期间除了年三十和年初一,土谢图汗短暂露面之外,一直未见客。原本大家都有些担忧,可是后来听闻一位喇嘛大夫献了一种新的药方,竟然好转了些,只是仍需好好养着。大家方才放心,可以笑着过年。
既然是过年,有许多礼节许多场合要人主持,原本土谢图汗是嘱咐孙儿多尔济与次子阿海一起商议着办理。
可中间偏偏杀出来一位公主。公主一反之前默默无闻的态度,与多尔济一同出席各种典礼,招呼亲友,极为妥当。
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清廷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是阿海与他福晋不能相比的。
暮雪甚至凭着宫廷习俗的由头,给亲近她的台吉福晋发亲手写的福字。
“作为西后二旗的札萨克,一直听闻你治理有方,就连养的羊群也特别的好。”暮雪将写有烫金福字的红纸递给这位台吉,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再多养些羊羔子。我手下的人想了新法子,能够贩卖更多些羊到内地去。可是我的那些羊还不到出来的年纪。要到那个数目,总得需要大家来帮忙才好。”
谁不知道只要顺着公主的商道走下去,一匹羊卖到京城的价钱比在这草原上能翻一个倍。那位札萨克当即笑开了花:“当然,我当然愿意。多谢公主惦记着我们。”
大方得体招待各方来客,终于到了宴席散的时刻。
暮雪踏进自己大帐,立刻脸垮了下来,揉一揉笑僵了的脸,吩咐:“温水羊脂皂什么的放下就好,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拧了把帕子覆在脸上,往塌上一躺,微烫的帕子使她渐渐放松下来。
比起喧闹热烈的社交场面,果然还是安静的环境让她更舒适啊。
暮雪享受着这一帐的寂静。
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心里头有些高兴,是为自己的。不管喜不喜欢,她终究还是做到了,借着这个时机,在土谢图汗部的贵族面前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不刷不行了,开春之后她一走,可有一阵不在这里。
总得先有个好印象,之后即使在归化公主府,行事也方便。正巧土谢图汗在养病,这个空档也更容易刷存在感。暮雪便跟考试复习一样,提前恶狠狠背了一波各种台吉福晋的资料,如临大敌对待这一场年节典礼。还送了许多家私出去给一些台吉和福晋做礼物,反正回到归化城,离京城近,想要再弄来也不难,况且这么一送,路上的东西也能少带些,反倒干净。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装出来一副长袖善舞的样子。可喜可贺,效果不错。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瞧见多尔济已经坐在塌前,借着烛火,微笑望着她,目光里满是爱意。
“我的暮雪可真厉害,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呢。”
他心里感慨又骄傲,公主的性子她是知道的,竟然愿意为他做到这地步。
暮雪半支起身子,瞧见多尔济的目光,大致猜到他所想,笑了:“能够有你这样的好评价,不亏了。今天怎么过来了?”
“祖父的身体这一向好些了,我才敢见你,之前怕过了病气。”多尔济道,“他对我说,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去给他拜年。要不要我陪你去见他?”
暮雪笑了笑:“没事的,我也想单独和大汗聊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