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 再上好酒,今天我跟蒙克兄弟不醉不归。”
夜色深沉,桌面上已摆了好几只酒坛子, 蒙克满脸通红,趴在桌上, 显然已经醉了。
要的就是他喝醉。德木心里乐,打了一个酒嗝。古往今来那么多荒唐的约定, 许多就是在喝醉的情况下,随意许诺发誓, 方才成行的。他此前也用这个法子向其他人占了一些便宜,如今实行起来依然得心应手。
德木颇有些自豪地说:“老弟, 咱俩谁跟谁呀?这一趟去京城,就不说理藩院该发给咱的那些银子, 也不谈万岁爷会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光是在路上倒卖一些玩意儿, 那也是不得了的。只要你能助我顺顺当当的把值年这档事办下来,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牛羊啊,白银布匹啊, 应有尽有。”
利诱之后,他开始吹捧蒙克:“你这样一个体面人,但凡说句话, 你主子主母一定会答应的。难道说这点小事也办不到吗?那我可就要怀疑你在小郡王那儿到底混的什么样?”
“怀疑什么?我的地位毋庸置疑。”蒙克明显醉意上头, 闻言一拍桌子,醉醺醺道:“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当真?”德木大喜,非要他向长生天发誓不可。
“好,我就向长生天发誓, 我蒙克一定会帮你这个忙!,这个不行,大着舌头说完这句话,蒙克一头栽在桌上,醉的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睡在一间干净的毡房里。太阳出来照在他枕边,头痛欲裂。依稀还记着昨夜被逼着发誓的事。
蒙克白着一张脸到主帐篷去寻德木。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德木便满脸堆笑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件事由你替我去张罗,我放心,来来来,这些是我送给你的一些小礼物。”
末了,还补了一句:“毕竟昨晚你都向着长生天发誓了呢,总不会告诉我说你说话没屁用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蒙克还能说什么呢?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满脸喝酒误事的神情。“行吧,我试着说一说,但是能不能成我还真不敢打包票。”
“那是另一回事,只要兄弟你说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能行的。”
蒙克无奈道:“要真是那么容易就好喽,这事儿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吧……要经历的人手可真还不少,唉,总之我先试试吧,即使是事成了,你也不要随意说出去。你想想看,车臣汗部还去京城的又不止你一个,这一班还有好几位台吉都要去的,要是个个都来托人情找公主说事儿,那怎么了得?”
“这个我晓得,你放心。头狼也得自己吃饱了才会把肉分给其他狼吃,是不是?”
德木拍着胸脯保证又奉上了许多给小郡王和公主的敬礼,客客气气的送他回去。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自家的地界。
走进公主大帐,蒙克跪地抱拳:“幸不辱命,禀公主,那台吉对于此事热络得很呢。”
原先他还有些不解,为什么公主非要迂回的透露这个消息,让这人反着来求自己。这一顿酒喝下去也渐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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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骨子里就是贱,轻轻松松能送上门来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甚至觉得不过如此。硬是要争着抢着才能到手的玩意儿才觉得稀罕。
公主对于人性的理解果然在他之上。
“辛苦你走这一遭了,康嬷嬷,那些点心记着让他带回去。”
暮雪又问了几句该台吉的性情与领地情况,就让康嬷嬷领他下去好吃好喝。
请君入瓮这一步做完了,接下来要做的就将事情安排好。
真要论起来这一桩生意,其实有点像一个专门的旅游向导或者顾问,帮着伺候这些此前未曾进过京或者对京城事物不熟悉的蒙古台吉们,能够有一趟愉快的值年体验。那么收费的话,也是按着服务费来收。
此外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当铺还能扮演一个异地ATM机的角色。台吉们有需要时就咔咔往外吐白银,京城那样的繁华之地,可以消费的场景和机会多了去了,不信有哪个王公台吉能忍住不出一番血。当然借钱这是要还的,并且有利率。考虑到算账的方便,暮雪贴心的把收账期放到了值年的第二年,到时候就让人拿着借款文书去他领地上收牛羊。
寻常商人或许还害怕这些王公贵族翻脸不认账,但她不一样,公主和未来汗妃的身份摆在这里,说什么也有土谢图汗部和清廷两边的面子罩着。除非穷的接不起锅了,不然肯定没人敢得罪她。
这么一桩生意,竞争对手少,收益大,市场前景还很广阔(依着康熙皇的集权意识一定会加强对蒙古王公分年进京觐见的监管)。简直是一件天时地利都归于她的好生意。
人员的事,也用不着她过多操心。略微对首领太监延喜透露了一丝消息,说也许年后能选几个伶俐人陪着其余往蒙古台吉们进京。
延喜当即激动了:“真的还能回京看看?”
这可是种好差事啊,不仅能够回去歇一歇。同时来往之间赚些银子,也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暮雪更是轻飘飘的放出了一个令他更为欢喜的消息:“倘若有伺候这些台吉们伺候的特别好的,可以从当铺的贷款金额中分利。”
这可真就是个金馅饼了!延喜只恨自己身为太监总管,不可能抛下公主自己进去做这份差事。回头就将这消息提前告知了他的几个徒子徒孙们,特意叮嘱要他们好生思量思量,将这一路上的规矩和如何刺激台吉们花钱的方式思考清楚,等到时候公主亲自问答时,便能占一个先机。
没错,因为这桩差事公主特别看重。她特意吩咐了,会在年后举办一个专门的考试。唯有通过考试之人方才有机会陪伴台吉进京。
之后他方将这件好消息透露给了所有的太监。一时之间,这些太监们都喜气洋洋的,十分符合过年的氛围。
要过年了,暮雪在草原上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用红纸剪了一个简单的窗花,暮雪抬头张望了一下,冬日的毡包是不会有那样适宜贴窗花的玻璃窗的。她只好命荣儿将窗花贴在帐内毡壁上。
一些剩下为数不多的红彤彤布匹,也被翻了出来,装扮着大帐内外的景致。
独在异乡时,从前觉得无聊的一些年节习俗会被翻出来,混合着一些记忆妆点成过节的氛围。不单单是她,陪嫁而来的侍女太监,以及陪嫁庄户,都很乐意做一些妆点新年的事。
她望着那张窗花,微微有些出神。
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京城,宜妃他们不知道在做什么。而距离此间三百多年后的家,就更是远得虚无缥缈。
帘外,雪花安安静静地飘落。
身后,一个轻轻的拥抱像晒过太阳后的被子拢住她,多尔济的脑袋搁在她肩头,有些沉。
“暮雪的手真巧,多好看的窗花啊。”
暮雪的目光在她那个简单的窗花,和一旁巧手侍女剪出的复杂窗花间漂移。沉默了一瞬,道:“也难为你总是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八道。”多尔济小小的抗议,“他们剪得好是他们的事,只有你的好与我有关。”
暮雪笑起来:“好,你说得对。我很好,你也很好。”
她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好啦,别总把脑袋搁在我身上,怪沉的。”
多尔济便挨着她坐下,要她教他剪纸。
剪纸这件事,暮雪也是半桶水,但许是多尔济夸多了,有些膨胀,愿意指导他一下。
剪坏了两张红纸,他终于剪出来个形状,三坨不明物体连在一起。
暮雪盯着这抽象的艺术瞧了很久:“这三头羊剪得不错。”
多尔济愣了一愣:“剪的是你、我和球球。”
暮雪:……
好吧,又开始觉得尴尬,要怎么圆回来呢?她拿起多尔济的抽象剪纸,试图硬夸:“我刚刚开玩笑的啦,你看,你仔细看……”
仔细看也没看出她在这剪纸上有个人样啊!
多尔济见她期期艾艾的,倒是笑起来:“通往成功路上总有点小挫折,没事,我再剪一个。”
几张剪纸之后,他剪出来的窗花,终于隐隐约约瞧得出两人一狗的模样。
已经到了点灯时分。
多尔济亲手把这张窗花贴在暮雪那张的旁边:“好了,这一下窗花就不孤单了。”
他扭过头,笑着看向暮雪:“正好天也黑了,你同我出帐走走好不好?”
暮雪点头答应。多尔济替她将披风披好,牵着她的手出去。
先前还落雪呢,如今倒停了。无星无月的夜,笼罩草原的唯有夜色。
可是,忽然之间,伴随着一声尖响,漆黑夜空中绽开烟火。红光绿影,极其璀璨夺目的烟火凭空升腾而起,在这雪霁的草原里开出一簇簇别样的繁华。
他是什么时候偷偷弄来了烟火?
暮雪年轻的脸庞被烟火光影照着,惊讶、惊喜。
烟火绽开的间隙,多尔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喜欢吗?”
暮雪望向他,寒夜里,他的眸中倒映着烟火与她。
此去经年,在这遥远的漠上,他伴着她又看了一场烟火。
她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住他。
等到最后一朵烟火染尽,她轻轻说:
“谢谢,喜欢的。”
过去或许有诸多因素纠缠往复,此后也许会有纠葛纷争,但是在这一刻,她庆幸,他在身侧。
第62章 财政会议 新年,球球也得了两身应景的……
新年, 球球也得了两身应景的衣裳。红色的衫套在白蓬蓬的毛团上,走到哪里都很喜庆。
伍嬷嬷抱着一沓文书进帐来,迎面就见着球球扫来扫去的尾巴, 不由得也带了点笑意。
“这一身真好看,也不枉费花了半钱银子。”
球球绕着她的腿走了一圈, 示意求摸摸。
“我的球球格格,这会儿子有事呢, 等会儿陪你玩。”
伍嬷嬷笑着走到里间去,两边小丫鬟忙帮忙打起帘子。
今日, 是特意向公主来报这一年的银钱情况。
伍嬷嬷连同几个懂算账的侍女忙活了半个月,终于赶在除夕之前将一切大小账目整理清楚。
依着公主的安排, 银钱贵重物品进出皆归伍嬷嬷掌管,而详细名录则会由赵妈妈再复核一遍。因此进了内室, 赵妈妈也在,微笑向伍嬷嬷点点头。
请安之后, 宝座上的公主发话:“好了,那么就详细说说查账的情景。”
“是,这些是详细清单。”
伍嬷嬷将一沓文书奉上, 一边解释着如今的情况。那些仍在圈养的牛羊马暂且不论。
除去压在荣安当铺的五千两生息银,捐给寺庙的一千两香火银,送给宫中众人的年节礼, 以及沿途开销, 公主的吃穿用度,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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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属人的伙食费、冬衣费,还有即将给出的新年赏钱,再扣掉明年该有的开销。
她颇为心疼地报出了最后的总数:“禀告公主,您如今能支取的现银, 只有五百两了。”
暮雪捧着账册的手一紧,她是知道那些妆奁银花出去不少了,但没想到竟然少到如此地步。
仔细看了几桩大额支出,除去方才伍嬷嬷所提的那些,在云起领着运羊队进京前她也给了一笔投资银,嘱咐她多投些小商户,同时建立驼队。林林总总加起来,手里的银子也跟漏斗里的水一样越漏越少。
伍嬷嬷窥见她的神情,试探问:“要不,给底下人的新年赏钱,稍稍减些?这样也能俭省些。”
暮雪摇头:“不可,在京中原本就有这么多,跟着我到了草原上,所得的赏钱反而少了,岂不是让人家失落。到时候人心散了更麻烦。再说也省不出几个钱来。”
听她这样说,伍嬷嬷叹了口气。要她讲,公主这钱去的可冤枉了,花在公主自身上的没什么,全洒出去打点关系做买卖了。
她憋得心里难受,讲了一句:“奴才这句话也不知该讲不该讲,您想做生意是好事,但这钱这样的往外撒,也不是个事儿啊。”
赵妈妈见状安慰道:“等开春后,云起等人就能将贩羊的部分所得以及内务府拨的新年俸一并带来,到时候就宽裕了。”
“可到时候那些太监又要拿钱陪着那台吉进京去了。”伍嬷嬷撇了撇嘴。她是习惯储蓄的性格,当初在宫里时,公主的月银不过几十两,要不是她斗鸡眼似的每一分都盯着,如何存的下来。
结果出宫后,公主自个儿当家,她掌管的银库反倒空空如也了。
暮雪也知道这位乳母的性格,向她道:“没事的,舍得出本才能盈利。再说了,我怎么着也不至于到没饭吃没衣穿的地步。如今不也挺好的么。”
财务会开完,她又细细将账目瞧了一遍。
伍嬷嬷的担忧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银钱基本都分散在外头投资,万一有什么意外,手里这点现银确实难以为继。
来年用钱时,还是要留一些现银在身边。虽说她要是真的周转不过来,多尔济肯定会慷慨解囊,上折子向汗阿玛哭穷也能得到额外赏银,可……总归是难为情的事。
怎么又开始下意识预想些消极的处境了?暮雪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念头抛到脑海之外。
没事,等云起带着银子货物归来,就好了。
她定了定神,吩咐荣儿伺候笔墨,在红纸上写“福”字。这个习惯是学着从前在京城时康熙皇帝的模样。每年开春,康熙皇帝都会御笔写福字,赐给宗室以及亲近大臣。也是一种笼络下意的手段。
从前她也得了御笔写的红字,现在远在漠北,领不到康熙所写的红字。她倒可以为她的属下们赐“福”。
除夕跨年夜,长明灯照耀着夜色,打扫干净的牲畜圈旁,松烟弥漫。
暮雪站在多尔济身侧,学着他的模样,把手在喇嘛端上来的一碗液体中扫过,而后将其涂抹在头羊与头马的额头。
“愿五畜兴旺,千头马,万头羊,千千万万,茁壮成长!”
这样郑重给五畜过年的仪式,是京城那边从来没有的。既然是草原上如此重视的仪式,她便不可不察。
暮雪学得很认真。
给土谢图汗以及大喇嘛拜过年后,她抽了一个空档,亲自去到陪嫁人口的毡房区域,给他们送福字并且送赏银。
大家伙的精神状态都不错,穿着新棉袄,面色红润,有的人家毡房之前甚至搭了小小的围栏,养着两只羊。
注意到暮雪的目光,妞妞娘笑着说:“跟本地人换的,这样每天能给妞妞挤羊奶喝。公主您瞧,她长高了不少。”
妞妞有些不好意思,往她娘身后躲,但个头确实比在归化城时拔高了不少。
暮雪点头微笑:“这样很好。你们如今也学会蒙语了?”
“我们会一些,孩子学得快。”
妞妞娘答道。起先这些内务府包衣确实是对本地人讲话一窍不通,可是老是这样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盼盼与人打交道。从最简单的羊肉、火这些词开始学起,逐渐能简单对话。人的适应力总是很强悍的。
走了一圈,将该发的赏银悉数发完。管事曾秋华陪伴在她身侧,缓缓往公主大帐的方向走,一边说着这些陪嫁人口的情形。虽然偶尔也会也有些小争执,但是大体上没什么冲突,大家也迅速适应了草原生活。尤其是年纪小一点的孩子,还会去和牧民的孩子一起玩耍,对话流利。
“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暮雪道,“年后,该办一个学堂,让妞妞这样的孩子能够读书习字。”
人才教育得抓紧啊,等到以后生意逐渐完善,所需要的管事人才一定不少。可是就连太监们认字都少,更别说这些陪嫁人口。她总不能天天寄希望于朝廷那边又有什么罪臣,送到草原上给她做事。
秋华迟疑了一瞬:“这学堂,也收妞妞这样的女孩子吗?”
“当然。”暮雪道,“女孩子聪明着呢。都到草原上了,别再拘泥那些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只要是有用之才都教。”
她特意把妞妞喊来,问:“你愿不愿意识字念书呢?”
小女孩眼睛一亮:“愿意!”而后又迟疑着说,“只是,这束脩费要多少钱呢,不会很贵吧?”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暮雪想了想,解释道:“只要能通过测验,束脩费全免。”
妞妞欢呼起来:“我一定可以的。”
她又问:“那么阿古有可能和我一起上学堂吗?”
秋华解释道:“她说的是牧民的孩子,常和她一起玩的。”
“阿古很可怜的,他阿爹打仗时死了,阿娘也改嫁了,如今帮远方叔叔放羊。”妞妞眼巴巴儿的说,“他很聪明,我教他汉字,他很快就认识了。”
既然这么说,就是战争孤儿咯?暮雪惋惜道:“也是可怜的孩子,唉,战争……”
话出口,忽然一停。
等等,这似乎也是个方向。这些失去双亲的孩子,若为她所教养,可以不必受饥寒,来日长成后也定是一股忠心力量。
暮雪笑了笑:“阿古当然可以来上学堂。”
她嘱咐秋华:“你好好将这事筹备一下,年后就办起来,就叫公主学堂。”
一旁的伍嬷嬷听见,脸色都变了。
老天爷啊,又要办学堂,还是束脩费全免!简直是……简直是不过了?
但到底是在外头,她不敢直接驳公主的面子。等到回到大帐,伍嬷嬷皱着眉道:“公主,办学堂虽是件好事,但是经费……”
“放心,”暮雪轻声道,“这钱不从私库出。”
她在书案前坐下,摊开一份空白奏折,沉思片刻,笔走龙蛇写下“臣四公主谨奏,恳拨帑银兴学化民事”。
亲爱的汗阿玛,教养边民,使圣德照耀漠北向学子弟,让他们心向朝廷,如此大好事,出些银两总不过分吧?
一口气将请事折子写好,暮雪笑道:“汗阿玛会乐意出这个钱的。”
伍嬷嬷一听不用自己出钱,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公主,我也不是别的意思。唉,等到云起他们回来了就好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总得等出了正月,道路化冻之时方好赶路。”
*** ***
京城,荣安当铺掌柜家的四合院。
云起“阿——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抱歉,”云起用手帕擦了擦口鼻,继续道,“总之,我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个年节,铜贵银贱之势如此严重。可也是机遇。”
她严肃道:“我提议,由范家立刻上书内务府,请旨恩准海外买铜,必有巨额获利。”
范毓奇点点头:“我家身为皇商,却有上折子的机会。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云起拿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掌柜娘子翠姑:“你的意思呢?”
翠姑端起茶,吃了一口。“兹事体大,要到海外买铜,无论是船费还是买铜的钱,都得垫着。虽说卖羊所得银两都在这,但这是主子的钱。你总得问清楚她的意思。”
“我自然是想问清她的意思,”云起皱眉道,“可是如今冰天雪地,即使是从张库大道走,一来一回少说要
??????
近两个月。京城里的聪明人可多的是,铜贵银贱的趋势只会愈演愈烈!让别人先请了旨,咱们别说吃肉了,连热汤都喝不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翠姑猛地把茶盏往桌上一磕,怒道:“我看是你不明白,你就是想独断专行!没有主子的示意,北来鲜的钱我不会拿给你。”
第63章 铜贵银贱 单从个人情……
单从个人情感角度而言, 翠姑并不讨厌云起。恰恰相反,这一帮从漠北来的公主属下里,她天然的对云起有些好感。毕竟她同自己一样都是女子。
当日收到消息说从北边来的人已经到城外了。结果连忙起身, 赶到城外头。
几千里的奔波还要顾着羊群。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原本略微鲜艳些的衣服看起来也是灰蒙蒙的。
这样一大群像蔫了的白菜一样的人里,唯独云起神采奕奕, 还在中气十足的骂一个伙计:“我是不是交代过所有的骆驼上面都要铺一张棉垫子?你的棉垫子哪去啦?路上被吃了?你看看这骆驼背着货的底下。皮都磨破了,都要是因为这个损失了一头骆驼有你好看的。”
自从他们汇合之后, 无论是赶来的漠北羊如何处置,如何饲养, 亦或者是同底下人交代事情,筹备北来鲜开店, 一桩桩,一件件小事都显出云起的爽朗与利落。
这些羊刚拉到京城时。一些羊贩子还想趁机压价。谁知云起压根不为所动, 好好的吩咐手下人将羊好草好料养了七天,硬是等到北来鲜开张, 自漠北来的羊肉一下子广受欢迎时才愿意出手。顺便还结识了两个特别要好的羊贩子,约定等到来年再运送羊来京城时,也寻他们分销。
北来鲜开业的具体计谋, 除了公主特意吩咐的方针,落地时有不少细节也是云起提出的。
翠姑都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钦佩, 心想果然也是公主的手下的得力人。
然而此时此刻, 她是真的有些恼了。
京城中的产业,蒙公主看中,向来是全盘托付给翠姑监管的。因此北来鲜建立之后,所收账目也一起在她手中。只等着正月结束,同当铺所获之银, 其余卖羊所获之银,合在一处。再按照公主所说的六分利滚利,四分带回做处置。
本来大家和和气气的。现在云起却突然给她玩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她甚至连公主的手信都没有。就打算冒冒然然的把钱都拿出来去投那个什么赴海外,也就是日本国去买铜的计划。
哪有如此行事的,主子都没发话呢,她先指挥上了。
翠姑因此怒了,瞪了云起一眼,拂袖而去。
单留云起和范毓奇两人,大眼对小眼。桌上的热茶悠悠散出一缕清香。
范毓奇一路跟着云起自漠北过来。对于这位年纪足以做他母亲的管事姑姑,是很尊敬的。见此情景,他问道:“那么现在应当如何行事呢?”
他试探着说道:“实在不行,我先联系家中长辈,我们范家倒有资金可先用。”
云起瞥了他一眼,眉头紧皱:“行了,我先想想。明日再说。”
把这范家小少爷打发走了,云起在椅子上坐定,摸到茶盏——茶已经凉了。
她索性自己去打水,也不叫丫鬟,重新烧水泡茶。做这些琐事,倒能让她放松些。一边泡茶一边想事。
赴日购铜这事,也是不久前她忽然琢磨出的一个商机。
起因是羊买卖结账时,与羊贩子的一番对话。
那日结账时,羊贩子赔笑讲价的模样浮现在眼前:“管事见谅,咱们能不能全用银两结算。”
“那余下的铜钱部分……”
“我按足银给您。”羊贩子道。
“这我就奇怪了,那你们不是还要多出些?何苦这样呢?”
“您是很久没在京城了吧?”
“确实,忙着漠北放羊呢。”
羊贩子叹了口气:“近年京城铜价飞涨,如今铜钱兑银都涨到一两换九百文了。再说了,现在流通的铜钱,哪个不是缺斤少两,里面掺了其他东西的?我给您银子总比给一堆破铜方便。”
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缺铜钱到连买羊钱的零头宁愿拿银子来付,那更小的生意怎么办?没得铜钱,这些小生意都得受影响。
这是一个连锁反应,知道铜钱贵,百姓们会自发的珍藏起铜钱,不轻易用出去,于是又加剧了钱荒。
此事若不解决,必定有损于民生。
今上素有贤名,绝不至于对此事置之不理。
云起当即觉得此事或许是个机会。左右她在京中没有亲戚,以前熟识的人不在漠北,就是被发到宁古塔为奴,过年也用不着走人情。便专心致志调查这件事的情形。
公主名下的荣安当铺亦有兑换业务,云起同翠姑打了个招呼,得以翻阅荣安当铺的详账。账本记录的清清楚楚,从年头到年尾,这铜贵银贱的趋势愈发明显。
她又请范家与内务府内的一些熟人打听,都说铜荒确有此事。
正是年节,打听之时免不了要给人家带些红包。云起想了想,将红包里的数目加倍。与范毓奇、翠姑夫妇一起登门拜年。
收了红包,掂量掂量重量,那人笑了,隐隐透出来一个口风,说年节一过,朝廷就会命专门铸钱的宝泉、宝源二局向百姓征收废旧铜料以及铜器具。
“这是一个商机,”范毓奇打听清楚回来,激动道,“我爹他们已经命人提前各地去收集废铜器皿毁坏铜钟,先低价收了,到时候融了卖给宝泉局!一来一去则盈利有了。”
翠姑夫妇点头附和。翠姑庆幸道:“幸亏我早看着形式不对,让把那些收当的铜器存着。不然年前得给人哄着出了手。”
她看向云起,由衷赞叹:“云起姑姑的眼光真是绝了,竟然让您一瞧就瞧出了端倪。我怎么没想到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毕竟许久没在京城,感受到的自然更明显。”云起道。
翠姑笑起来:“等小开市,我就使伙计多留神,专门收当那些铜器,什么铜锅铜盆呀,全都收。”
“其实我以为收够铜器只是小巧。”云起道,“眼下还有一桩大生意。”
落日熹微的光芒里,她那张已经有不少皱纹的脸上,显示出一种难得的少年气。
容颜老去了,可眼睛还没有老。
翠姑愣了一愣,问:“是何意?”
范毓奇也好奇:“云起姑姑可还有什么好主意?”
云起笑着道:“若是我,趁此良机直接向内务府甚至向万岁爷想上奏折。自请承办铜务,愿赴海外购铜为朝廷节省银两。”
她生于粤地,自幼耳鸣目睹,有商人出海求财之事。虽然清朝初年有海禁之举,不许私自下海外出贸易。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能求财,就有人甘愿铤而走险。
年少之时,云起也曾有些手帕交。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不拘出身,只求意气相投。其中有一女子便是海贼出身,驾船扬帆于海上。曾与她把酒言欢,说过这些从海外购置货物的奇事。
“日本国多铜矿,他们那边铜价可比我们这儿低上太多。你随便带几片布匹过去也能换来好些铜料。”
当时不过是言笑之举。可是此时她却想起了这回事。既然如今国内缺铜,为何不请朝廷特许他们外出购铜?
若放在平日或许还会因为各种原因被驳回,可眼下缺铜如此紧迫,说不定能获准呢。一旦能拿到明面上的许可,光明正大的出海扬帆。那所赚回来的银钱可远远比摆弄这些破铜烂铁要高
椿?日?
的多。
想法是美好的,可是牵扯到真金白银的本钱,她又无法生出双翼立刻传信漠北拿到公主收益,情急之下,就有了翠姑拂袖而去的事。
红泥小火炉,茶汤煮开咕噜咕噜沸腾,云起回过神,忙拿着厚布将茶壶拿起。
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望着对首原先翠姑用的那一只杯子。云起叹了口气。
桌上的茶点还有,是翠姑特意命丫鬟给她准备的桃酥。
他们自漠北到京城,范毓奇自然是回范家大宅住——他们好歹是皇商,领着内务府差事,在京中的大宅仅次于老家的大宅。而云起也是光杆一个,原先作为包衣的小屋也被收去给别人住了。
是翠姑热情的邀请她至家中住,当真待她如家人一般,年夜饭也定要拉着她一起吃。
是个好人,也是个忠心的,略有些恪守成规也不是大错。云起拿起桃酥配着茶吃,把方才一点情绪和热茶一起吃进肚子里。
夜里,云起独自秉烛,去寻翠姑。
翠姑原先已准备睡下,听见丫鬟在外头传话说云起来了,不太乐意见。于是指示丈夫胡掌柜“你去回她,说我已经睡了。”
胡掌柜去而复返,为难道:“她说你再不出来,她就闯进来。”
“怎么会有这样土匪一样的人!”翠姑恨得牙痒痒,但还是披上外衣出门去。
云起那个性子,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翠姑没好声气地坐下。
“又怎么了?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嫌我死板嫌我麻烦也好,没有公主命令,我不会答应随意动钱。”
云起不置可否:“我是来找你道歉的。”
“啊?”
“可能我刚才太急了,没说清楚。”
云起原先是翘着二郎腿的,此刻把翘起来的二郎腿放下,郑重道:“翠姑,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对公主来说更是如此。既然有幸为同僚,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心结。我们两人都是为了公主好,是不是?”
翠姑微一点头:“自然如此,也请你不要为难我。那个范毓奇自然也能为你筹钱。”
“这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云起道,“范毓奇为公主办事,可他指挥不了他老子,范家依然有自己的想法。”
她忽然凑近,道:“但你我二人却是一身祸福皆系于公主之身,我们理应更亲近。”
第64章 大买卖 云起将道理细讲给她听。 ……
云起将道理细讲给她听。
“此事需要范家代为上书, 则范家已是知情人。然而倘若我们不能替公主筹措足够的银子作为本钱。或者拿出远低于范家能拿出的数目,那这一上书就变成了给他人做嫁衣裳。你既然没有足够的本钱,少不得沦落到陪衬地位。”
“纵使范家是个忠心的, 可是自古钱帛动人心。他难道会真心实意的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只为了助公主一臂之力?说句实话,公主对他们来说也没那么大的恩情。人有私心才是常理。”
翠姑也是个聪慧的, 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仍是皱着眉头:“你这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是担心咱们如果肆意拿着这笔钱妄动, 万一公主那边还有什么筹谋。该如何?你我都知道。公主向来心里有成算。纵使是得了生意的这一笔钱,也不大可能全然的花在他自个儿身上, 多半是另有用途。”
“此言甚是,多谢提点。”云起略一思量, 也觉得有道理。
想了又想,云起道:“其实依我之意, 可先在账目上列出这样一个数字。也好叫范家知道咱们的分量,不敢起什么其他的心思。即使这提议顺利获准, 费用也无须一下子全结清,顶多付个定金,总是要等到事情完全妥当才会付全款。”
获准总要耗费些时候, 加上寻船、找做工之人、翻译,怎么也要等到四五月份方才能扬帆起航。
她继续说:“中间这两三个月的功夫,正好给咱们一个空的。可以告知公主, 并且得到公主旨意。若他同意, 那么这买卖的进行下去说他不同意。也可将这定金转给范家或者什么其他人想要的人,最坏不过损失一些定金。你以为如何?”
这番话倒很有些调理,翠姑心里琢磨着,云起的态度也很明显,愿意问她的主意, 并没有以大欺小强压着她的势头。这才让她稍稍安心。
翠姑拢了拢外衣,板着脸道:“如果是依你这么说,暂且给些数目,做点纸上文章也不难。不过我还是丑话说在前头,除非看到公主手令,我是不会将京中存银全交给你的。”
云起哈哈笑:“这样很好,你若如此轻易的把所有的银钱都给我。那回到公主身边,我才要真参你一本呢。”
她就说嘛,公主能选此女作为在京城管钱袋子之人,必定有些过人的本领。
事情既然已议定,两人便分头行事,各自用心筹备。
云起对这一提议信心满满。
公主的性子,她是有些了解的。虽说公主如今年纪小,在外头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是她能觉出,这位年轻的公主骨子里其实是不规矩的。或者说,在一些事上,公主愿意冒险,即使可能不那么周全。
是以她坚信公主知道赴日购铜这件事后,一定会答应。
这样的大事,范毓奇讲话是不能一锤定音的,还得与范家当家人,范毓奇他爹范三拨商量。
云起特意往范府去了一趟。
按照入关时规定,唯八旗子弟可住内城,但范家因是内务府的皇商,或许也走了一些门路,竟然把范府放在了内城外圈。只是住宅瞧着装潢倒朴素,连范家家人身上穿着也多半是半新不旧的衣裳,并无奢华之相。
范老爷子和颜悦色接待了她,态度恭敬,倒是对官吏一般的态度。
“此事犬子已简单说过,确是桩好生意。我们范家,一定听从公主的意思。不知云起姑姑,有什么具体章程没有?”
云起道:“倒有一桩事,文书我想同老爷子一起拟。”
墨研好,纸铺开,云起悬腕写了三个字“节省银”。
范老爷子捋着胡须,问:“这节省银何解?”
“这样开心的事。内务府自个儿是无法决断的。势必要上报万岁爷。”云起抬手抱了抱拳,“公主尊贵,可是真到了万岁爷面前,谁都尊贵不过他去。我想,咱们在上书中写清楚,所节省下来的银两愿直接进内库孝敬万岁爷。”
等于说省下来的银子,老老实实的进皇帝的私人腰包。就无需再走去国库。
“好一个节省银。”范老爷子赞叹道,“不愧是公主手下得力人。”
“谬赞,拾主子牙慧而已。”
临行前公主特意与云起交代,此番贩羊生意后,自有她的分红。云起也是顺着这个思路提出节省银一事。
有了节省银入内库,而非户部国库这一重表示,也就多了一分保障。
元宵节一过,汤圆的香气还未散去,范家便向内务府上了折子。奏请包办京畿以及江浙等地办铜事宜,愿意比照市价减价,每斤铜给银一钱,脚价钱五分,出海购铜。
内务府官员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将此折递至紫禁城。
过了十来日,宫里传来消息,轻飘飘两个字:“准了”。
一片欢天喜地。
范府特意摆了一桌丰盛酒席,邀请云起翠姑等人共同来饮。范毓奇喝得脸都涨红了,还在那笑:“嘿嘿,独家替朝廷办铜。”
范老爷子对于这件事看的非常重,预备亲自跑到江浙地区去见一些故交好友,督办船
春鈤
务。
云起不放心,也想跟着去,又担心耽误了给公主押送银两货物回去。
翠姑晓得了,来劝她:“你跟着范老爷子好好去看看,那边范毓奇会跟着,实在不行再找个人。”
找谁呢?原先那个半路上拣的小游商王二疤子主动跳了出来,信誓旦旦:“云起姑姑我一定能把这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但凡有一点点疏忽,我提头来见!”
“你的头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调侃归调侃,也确实没有别的更好人选。云起便让王二疤子领着这事。并叮嘱他直接走张库官道,速速过去。
离京前一日,范毓奇在范老爷子卧房前来来回回走了很久,想找他又不敢找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邪呢,有话就进来说。”
范老爷子高坐炕上,形容疲惫。拿着一个橘子,缓缓剥开。空气里浮动着橘子的气息。
“说吧,你在想些什么?”
范毓奇一咬牙,道:“爹,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南下办铜?”
“那漠北呢?”
静了半晌,范毓奇道:“可是那郑云起不也没去……”
“是一回事吗?”
范老爷子的声音蓦然一响:“我问你,你这前脚借着公主幕僚的主意得了一项好差事,后脚你就找借口不到她面前去。别人会怎么想?你从前跟着我学做生意,就学出了这些名堂?”
范毓奇没说话,垂着头,盯着地砖。
为朝廷办事这样好的机会,父亲不仅亲自去,还叫上了二哥一起去扬州那些繁华之地,偏偏他还得去漠北这样的不毛之地,到塞外去吃沙子。
范老爷子咳嗽两声,缓缓道:“这道理你自己能想明白。何况你媳妇儿可还在公主身边呢,她留在那儿倒是不错,也能让公主安心。”
范毓奇飞快看了父亲一眼,这言外之意他听懂了,他媳妇和他相当于是范家抵在公主处的保障,充当古时候质子的作用。
他颇为苦涩的笑一笑:“是。”
范老爷子将一瓣橘子递给他:“你还年轻,别急。我也知道你委屈,再忍一忍。有机会我自会招你们回来。”
“儿子知道了。”
启程时候,范毓奇依旧有些低落,缓缓走着。
另一位临时被提拔的人却很活泼,笑着招呼队伍上上下下的人,问他们肚皮可吃饱了,东西可带齐了。
范毓奇有些心烦,等到王二疤子来问他:“范少爷,现在启程吗?”
他皱了皱眉,挤出一个假笑:“行,对了你大名叫什么来着?既然现在也算个管事,总不好一直二疤子的叫你。”
“王相卿,我请算命先生给我算的名字嘞。”王相卿咧嘴笑,“不过您就叫我二疤子也行。反正都是我,错不了。”
彼此寒暄了一番,终于启程。两人一前一后押着队伍,奔驰在官道上。
因随身携带着朝廷赐给公主本年度的俸银与布匹、赏赐等物,大部队行走的速度也不可能特别的快。怕耽搁将赴日办铜之事速速报与公主,赶在开船前有定夺。额外选了两个骑马好手,抢先一步飞奔回漠北送信。
收到京城来信的那天,暮雪正领人瞧公主大帐右侧的几个小帐篷。这是为公主学堂所扎的,虽然比起京城正儿八经的宗学学堂肯定条件差远了,但好歹也能算得上是个遮风挡雨的教室。
“禀公主,云起那边遣人送信。”
这么快?
莫不是有什么事?
暮雪收到呈上来的信匣,用钥匙把锁打开,快速看了一遍。
身旁的伍嬷嬷与赵妈妈都望着她,凭她的脸色猜测着是好事还是坏事。
暮雪笑了一下:“确实是个好机会。”
她把信往伍嬷嬷面前一递,示意她看。
伍嬷嬷疑惑着翻了翻,整个人脸色一变,声音都变尖了,像响起来的开水壶:“公主!再好的事儿,这钱支出去,咱们这日子真不过了?”
暮雪见她如此激动,赶忙说:“好了好了,就不是现在已经没米下锅了。别急,总有法子的。”
伍嬷嬷捧着心口,一副要晕过去的神情:“就算是去卖羊,补不上这亏空。可这羊长大也需要些时间呀。怎么着也要等到夏季才能卖啊。”
暮雪把那份云起所写的信拿回来,指尖只压在“定金”两字上。
她若有所思,想了半天,问:“你们听说过期货这个概念吗?”
第65章 羊期引 既然今年的羊尚未出栏,不如提……
既然今年的羊尚未出栏, 不如提前估摸了数量,先写一道契书,预先将这些羊卖出去。收来的定金, 也可解燃眉之急,不至于让她账上连现银都无。
暮雪将这个念头与伍嬷嬷他们说了。赵妈妈感叹:“这样也好, 相当于提前赎当了。主子的地位摆在这里,别人也不会疑心您空头许诺。”
伍嬷嬷尚且有些疑虑:“好端端的, 人家为何要预先买?不是多此一举吗?”
换作是她,听到这种买卖, 顶多看在主子的面子上先买些。可是长久来看,哄主子也不能一直哄, 这买卖也不能长久。
暮雪问:“我问你,若是庄稼, 秋季丰收之时的价格,和冬春的价格哪个高?”
“那自然是秋季价格低, 那时候卖粮的人多。冬春会贵些。”
“是了,可是我这预先卖的价格,却能保证在冬春的季节依然是秋季的价。”暮雪娓娓道来, “粮价如此,羊的价格也是如此。”
伍嬷嬷有些明白了:“这样,奴才似乎有些明白了。”
“总之试试吧, 也不损失什么。”暮雪想起她那个怀才不遇的长史穆森, “让穆森好好写一写这期货的好处,他不是文采斐然吗?想来一定能写好。”
既然要推广这概念,叫期货有些难以理解。得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暮雪想了想,决定效仿盐引的叫法,道:“就叫羊期引。”
过了几日, 范毓奇与王相卿领着的一行人抵达库伦。
暮雪已经将给云起的指命写好装匣,简单与他俩交代两句,另选几个身强体壮的护卫,命他们快马加鞭送消息去。
路途遥远,赶回来的人都是风尘仆仆,因张库官道中间只有零星两个补给处,并无联通驿站,又需要紧着时辰,一路上只啃肉干配炒米,范毓奇等人新年才吃胖一点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
范毓奇拱手行礼,呈递上一册文书:“公主,今年的俸银禄米以及万岁爷宜主子等人的赏赐都在这里。”
暮雪示意荣儿收了册子,并不急着看,只说:“你们都辛苦了,瞧着都清瘦了些。其余的话之后再说,我已命厨房准备了好酒好菜,吃饱了再说。”
“蒙公主赐恩,尔等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范毓奇还在文绉绉谢恩,他身后的一个小伙子已经眼睛都笑眯了。
暮雪看向他:“这位倒是没见过。”
王相卿扑腾一下跪地上,朗声道:“奴才王相卿,诨名王二疤子。是云起姑姑招揽的,蒙主子恩典,圆了桩心愿开了一家叫大盛魁的商号。”
这个外号倒让人容易记住,暮雪简单问了几句开商号的情况。听说归化城的羊马官市开了,往来有许多客商。她感慨了一句:“那样就更热闹了,我的胭脂地还在那里呢。”
也不知道那边的开垦情况如何了。
正说着话,外头的侍女进来通传,说膳食已备好。
闻言,暮雪起身:“都去吃饭吧,我也一起去。”
她想起在今早到王帐那边办事的多尔济,问:“小郡王回来没有?若来了,叫上他一起。”
“看来我来的正好。”
帘子一打,多尔济大步流星走进来,英姿勃发。
周围人都向郡王请安,独暮雪站着不动,微笑着看着他走过来。
“这两天都没怎么见你,我以为你要月亮出来了才回呢。”
多尔济牵起她的手,向她眨眨眼:“我已经牵住我的月亮了,走,吃饭去。”
春寒料峭的黄昏,暮雪到行路人的营地探望了一番,而后回到膳房房帐。
晚膳和那些归来的人是一样的菜色安排,冰煮羊。
鼎大的一只铜锅,晶莹剔透的冰碴堆在底部,鲜红的新鲜羊后腿肉切骰子块大小,整整齐齐码在冰上。跃动火苗舔舐锅底,冰块缓缓划开,涌上来白雾,生羊肉为清冽的冰水所煮,渐渐变色。
据说是成
椿?日?
吉思汗行军途中发明的吃法,冰雪煮出来的鲜羊肉,格外柔嫩顺滑。
用完晚膳,回到公主大帐,烛火透明。暮雪歪在美人榻的软皮褥子上看礼册,一些贵重箱笼已经搬到帐中,请她过目。
她在那看礼册,那边多尔济正逗着球球玩球,一个小小的七彩布球,扔到那里,球球便呜哇一声过去拣。
礼册上的俸禄倒是一样的,照旧是一千两,她已命人将这些现银照旧带回京城,给云起翠姑作生财之用。自己手里还有几百两银子,加上羊期引应该能收到的,也能凑个小一千两作为储备金。
除去俸禄,剩下的就是康熙等人给她的赏赐礼物,金银丝绸不必说,比起她送的礼还要重一倍。四阿哥却送了十两燕窝,她盯着燕窝两个字琢磨了会儿。想起来了,那回在路上吵架,似乎他后来就含蓄着送了些燕窝表示歉意。也不枉费她忍着气哭那么一场,终是唤起了点兄妹情。
目光下移,宜妃所赠的礼物是春夏秋冬四套衣裙。新衣裳总是令人好奇的,暮雪抬手在箱笼里翻了翻,都是上好的料子,夏日轻薄氅衣摸起来若流水一样顺滑,绸面上苏绣玉花次第盛放。
翻到下面一件,暮雪的手蓦然一停,竟然是一件大红色绣百子图大襟夹褂。
很含蓄表达了宜妃的祝愿。
暮雪若无其事的将那件夹褂压下去,目光下意识瞥了一眼多尔济。
虽然……但是……总之他们还没有到圆房那一步。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多尔济忽然抬眸:“怎么了?看你脸都红了。”
他凑过来,暮雪连忙把箱子合上,用手微微扇着风,道:“炭火有些热。”
轻咳一声,她转而问道:“你这两日在忙什么呢?”
多尔济挨着她坐下,这么宽的地儿,他非要紧紧挨着她。
“也没什么,祖父让底下人多注意些,开春后或许有些马匪,让各旗警醒些。”
说话间球球也挤了过来,毛茸茸一大只,顶着多尔济谴责的目光,顽强而倔强挤在多尔济与暮雪中间。
暮雪瞧球球的模样觉得好笑,拢它过来,揉它的脑袋。“怎么,没理你生气啦。”
正值球球换毛的季节,一揉狗,袖子上就粘上几根洁白狗毛,简直是朵蒲公英。
球球被揉得舒服,哼哼唧唧闭上眼。却忽然被推到一边去,小狗愤怒地睁开眼,发现是男主人,汪了一声表示抗议。
“球球该睡了。”多尔济麻利地把它挤开,招呼帘外看狗的太监把它带下去。
暮雪笑起来:“怎么还和狗吃醋?”
“嗯,是吃醋了。”多尔济把头枕在她膝上,理直气壮道,“我的头发也很好揉。”
行吧。暮雪用摸小狗的手法,往他下巴挠了挠。
两人都笑起来。暮雪推他:“好啦,你起来说话,这么大胚子,压在腿上沉死了。”
“原来你怕沉啊。”多尔济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有点坏,但还是依着她的话坐直了。
“你在京城那边的生意如何?”
多尔济坐着也不老实,捉住她一丝垂落的发梢,绕在指尖玩。
“整体还行。”
暮雪简单讲了一下,提起羊期引的事,问他:“草原上应该可行?”
多尔济想想,道:“虽然你这个说法是新的,但是提前定下羊的做法,也曾有听闻过。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他倒是关心起另一件事:“怎么,你缺钱花?我那还有许多银子呢,都是万岁爷赏赐的,放在那里没怎么动。”
草原上用银子本就少,他也不缺东西,原本想着可以与商人换些铁甲之类的用具。可是如今归清廷管辖后,理藩院对兵马兵器看得很紧,商人们不敢随意出售,被抓住是要杀头的。因此除了他按制该有的四十五名亲兵之外,也没什么人马要装备的。于是许多银子就白白搁在那里。
“倒也不是,”暮雪思量了一会儿,道,“不过你若真有空闲的银子,可交给我,或许还能帮你得些利润。”
能够让她的资金规模大些,总归是好事。她也不白拿。
“行啊,我回头就吩咐人给你送来。”多尔济道。
暮雪点点头:“不会让你亏的。”
她想起另一桩事,垂眸想了想,还是说出口:“汗阿玛在归化城赐给我了一些胭脂地,今年正要开垦了,我想去看看。正巧这羊期引也可拿到归化城售出。你觉得怎么样?”
“去归化城?”多尔济剑眉一挑,“也行,刚好那边还有些之前避祸的族人尚未归,我向祖父禀告一声,与你同去,也正好将他们带回来。”
“那好,我们收拾收拾,过几日启程。”
多尔济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派人传信去问万岁爷的意思?”
毕竟在京城时,她在皇帝面前一直恪守规矩,好像没什么主见。
暮雪无辜道:“没办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春耕这样的大事,连康熙皇帝自己都会做个表率,意思意思弄个亲农礼。她去看看新开垦的田地,不是很正常的事?
退一万步讲,她被康熙皇帝嫁到这草原上,那么遵从草原的习俗游牧不也是天经地义。就权当去稍稍远一点的地方游牧,归化城相当于春夏牧场,也算合理吧。
她抿嘴笑了一下,稍稍有些感慨。
自己的胆子确实一点点养大了。
当时向康熙皇帝要归化城公主府,他一个拖字诀拖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可她如今却想,你不给,难道我就一直哭哭啼啼苦等下去吗?
事在人为。
第66章 心悦 草原上的人,游牧是如冬天落雪、……
草原上的人, 游牧是如冬天落雪、夏日青草疯涨一般常见的事。对于公主想“游”到漠南归化城去瞧一瞧她的土地这件事,土谢图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多尔济要好生看护公主, 记得在青草变黄之时回来。
他们是习惯用草枯草绿形容时间变化的,不说一岁, 但云一草。刚来时,暮雪还有些不惯, 经过一季荣枯,瞧见冰雪消融、芳草又生, 也乐于用这样的说法,觉得浪漫。
“请大汗放心, 总能赶在草黄前回来的。”
若脚程快,轻车简从, 自库伦到归化城约莫有个一个半月的功夫就行。自然是能赶得上草黄前返回漠北。
要出行的消息传出,膳房连忙赶制路上吃食, 因公主吩咐了要轻车简从,不带牛羊,也就意味着鲜肉食很少。膳房的人便仿照牧人常常吃的食物做准备, 做奶酪、熬黄油、烘肉干、备炒米。膳房房帐前支起一口大锅,松木劈啪作响,连夜熬牛奶羊奶。
暮雪在帐中坐着, 隐隐能嗅见一股奶香。
“公主, 陪嫁的属人是否带上呢?”秋华问。
暮雪沉吟了片刻。这些人里还有些小孩老人,叫他们跟着,奔波劳累,也会拖慢些速度。
“不用折腾,选几个青壮跟随就行。”
既然大部分属人都留在这里, 总需要人看顾。暮雪望着秋华,有些迟疑:“云起不在,如今你是这儿的陪嫁管事。论理,该叫你留下来。你做事一向周到,我安心。可是我这行路上也需要带一个大夫,也许你的丈夫张大夫得跟着队伍走。”
曾秋华与张大夫的感情十分要好,忽然把人叫去出差,还是几个月的长差,暮雪有些稍微过意不去。
秋华有些意外,她是知道主子向来体恤下人,没想到连她的这点小事,公主也愿意花心思。
感动之余,又有些庆幸,能跟着人情味重的主子,是件幸事。秋华不由得笑起来:“这有什么?我们也不至于为了这一点子分离的时间而生分。”
秋华压低了声音笑道:“公主与额驸成婚一年有余,或许不太明白。这夫妻长年累月待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跟那牙齿和舌头打架一样,多多少少有些矛盾。俗话讲小别胜新婚,稍稍离远一些,说不定还能与感情有益。”
似乎也有道理。暮雪点点头,不再忧
椿?日?
心,叮嘱秋华要照看好草原上的陪嫁人口,牧场那边的牛羊也要定期去看看。
恐杂事多遗漏,临行前,暮雪特意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将大小要事都列好了,使秋华对照着办。京城那边的消息很重要,她使人折返时已经在信中说明了她接下来两三个月应该在归化城,让云起那边有事直接传信归化。草原上除了牛羊,做学堂的帐篷建设、学生招募也要盯着。对了,还有几个要在下半年随台吉进京值年的太监们也要盯紧他们多加演练。
一桩桩一件件,都列清楚了,暮雪才启程。
这一回相比于上次四阿哥五阿哥送嫁的队伍,是真的精简行囊,只备了两辆轿车——勒勒车上装了轿子一样的厢体车帘,一辆给伍嬷嬷赵妈妈荣儿并太监延喜坐,另一辆彩绸轿车是专供暮雪与多尔济乘坐,其余全是骏马与骆驼。
暮雪多半时候是与多尔济一起骑马,只有骑得腿酸时,会在轿车里坐一坐。
这么一路奔袭,穿过草原、杭爱山、沙漠、戈壁,抵达归化城外大青山时,暮雪尖下巴都瘦出来了。
多尔济瞧着心疼,好不容易公主经过一个冬天稍稍圆润了些,如今又显得憔悴了。
他从银盒里挖了一小块羊脂油,替暮雪擦脸。“等看过这次耕种,还是少这样奔波,太劳累了些。草原上、京城里的福晋,哪有这样奔波的,都是在家中享清福。”
“你手下那几个人做事不还挺妥当?在家陪球球玩,散步,吃新做的奶豆腐不好么?”
暮雪听了这话,虽知道他本意是心疼自己,但还是蹙了蹙眉。
多尔济察觉到她微蹙的眉尖。“怎么了?”
暮雪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说呢?想要心上人不那么劳累,享清福,确实是很顺理成章的想法。可是她又担心,这些温柔的情话反倒将她框住了。宜妃,或者说后宫里随便一个妃子,看起来都是一样享清福,凭借着皇帝的宠爱,锦衣玉食。
可是她在宫中煎熬了那些年,再清楚不过要享受这“清福”所付出的代价。也许是见证过孝庄皇太后等后妃的势力,亲政以后的康熙皇帝对于后宫诸妃管辖防范很严,严禁后宫干政。
生活在金笼子里的鸟,纵使那笼子是金的,然而不还是笼子吗?
她轻轻拉下多尔济的手,道:“没什么。”
“你的神情可不是没什么。在生我气?我刚刚哪句话惹到你了?”多尔济只是望着她,“暮雪,告诉我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或许是我多心了。”暮雪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她多思的毛病又犯了。多尔济并不是康熙皇帝,他对于她想做事的态度向来是支持的。
也许是她想多了?暮雪把视线偏向一旁。她生性是不爱与人起冲突的。察觉到这个话题也许会带来争吵,她转换了话题:“咱们驻扎在山上草原,不知道夜里看星星是否更好看些。”
可是这一次多尔济没有轻易顺着她的话题转过去。
他的剑眉蹙起,这是甚少对她显露出的神情。
“暮雪,没有什么多心不多心的,都是你的感受,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告诉我。”
多尔济静了一瞬,见暮雪仍不想与他对视,叹了口气:“你样样都好,只是有时说话未免太小心太含蓄了些,不痛快,我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猜中你的意思。”
他把银盒往箱子上一搁,转身独自走出帐篷。
月亮升起来,下弦月,只有一点点淡淡的月牙儿痕迹,散着微弱的光芒。
多尔济独自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银扁壶,看着月亮,喝下一口马奶酒。
他虽然生性豁达开朗,可并不意味着他是个菩萨,泥人还有三分气呢,他自然也有脾气。
身为土谢图汗部的继承人,多尔济日常要处理的事务并不少。虽然胜了准噶尔,葛尔丹身败而亡,可这并不意味着那些势力立刻消散了。总有一些残兵旧部,藏在哪片戈壁或者哪片山中,这样的残兵往往容易化作马匪。这时候,论理他该领着亲兵去巡视偏远些的草原,清查是否有马匪。
只是公主说想到归化城看看,他便立刻放下手中所有事宜,护送她来。
明明是心疼她形容消瘦,不知怎么还心疼得她生气起来。
生气就算了,明明是有想法,但又不对他说。
难道相处这么些时日,她还是不信他?
从前或许是因为联姻,她心里有提防,可是如今两人已经互通了心意,怎么还是如此?
多尔济仰头又喝下一口酒,有些泄气。女人的心思真是弄不懂,尤其是像公主这样特别的女人。
“还有酒吗?”
春风将一个声音温柔地送进耳中。多尔济猛地回首,离得不远,暮雪提着一盏马灯,橙黄的灯影照亮一小片草地。
她走向他,在他身旁坐下,把灯搁在草地上。
多尔济没说什么话,沉默着把银扁壶递过去。暮雪接过,喝了一口酒。
两人沉默着望着同一片星空。
暮雪抱着膝盖坐着,这样的坐姿总让人显得很孤独。
多尔济瞧在眼中,解下身上披风,无声给她披上。
暮雪的声音响起:“抱歉,我确实不太习惯与人说心里话。”
她侧过身,一双秋水剪瞳望着他:“你算是第一人吧,如果我说得很乱,请别生气。”
“第一人”这三个字仿佛像喇嘛施法一般,令多尔济坐直了些。
暮雪垂下眼眸,扯了一截青草缠绕指尖玩:“我方才一瞬间想得有点多,知道你是心疼我消瘦,但又怕你之后会不支持我。唔,这么跟你说吧。这世间有很多种鸟,有些鸟比如说像黄鹂,可能喜欢被娇养着,这很好。也有一些鸟儿,比如草原上的雌鹰,她情愿振翅高飞,见识天地广阔。即使会有风吹日晒,偶尔也会食不果腹。也说不上哪种鸟儿的生活就更幸福一些,选择不同而已。你若是硬要把黄鹂丢到这草原上来,那可能很快就死了。可是你若是硬要把雌鹰塞到笼子里,那么它的抑郁也是可想而知的。”
她抿了抿唇,道:“这一路奔波我确实有些疲倦,可是我也是高兴的。令我更高兴一点的是,你陪在我身边。敦多布多尔济,谢谢你。”
话音未落,她被揽入一个炽热的拥抱。
“你早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多尔济的声音轻快起来,“想得多没事,你讲给我听,蒙语不好讲,你就用满语,或者用汉语。管他什么语,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然后他连着一串表白:
“比恰姆德海日泰”,这是蒙语。
“比辛伯布耶姆比”,这是满语。
“我心悦你。”
暮雪笑起来:“莫名其妙。”
她紧紧回抱住他:“其实我自己也很注意自己的身体的,要是方便面火锅底料,我路上肯定能多吃点。也不会瘦很多啦。”
“那是什么?我找商人弄去。多少只羊都行。”
暮雪乐道:“不用,只有我会,等到归化城,我找人弄给你吃。”
第67章 她的春日 归化城,清水河沿岸公主胭……
归化城, 清水河沿岸公主胭脂地。
前两日下了雨,田地里浮动着一股泥土的潮腥气。混在农人里发呆的小刘,忽然瞥见自己靛青色新裤的裤腿处, 有一点泥痕,立刻心疼起来。
哎呦呦, 上好的粗布新衣裳呢,才上身穿, 就给泥巴糟蹋了。
这衣裳是前些天庄头发下来的,一人一身, 叮嘱他们说贵人来到,务必要把自己收拾干净, 泡河里面洗涮一番,把头发里的虱子除干净, 再换上新衣服。
领衣裳的时候,小刘还和老刘乐:“爹你瞅哇, 孩儿前日说甚来?种公主娘娘的地,还有新袄子领呢,多好。”
“好么倒是好, 只怕秋后算粮租时把袄子抵进去。”
“不能吧,”小刘迟疑了一下,晃晃脑袋, “不能, 她之前打的惠民井也没收钱。”
他们父子俩,是去岁公主出嫁时远远跟在送嫁队伍后的雁行人。听说公主在归化城新得的胭脂地招人耕种,思考了一番,决定改为到这里耕种。
虽说土地开荒是极累人的事,但公主给他们的印象深刻, 心想着说不定这心善闺女手底下的田好种些,便转投来此。
来了这清水河沿岸的胭脂地,庄头和管庄太监允诺工钱绝不会低于官庄的
??????
标准,具体的要等到公主旨意。他们便将信将疑留下来,费了老鼻子劲,终于土地平整到可以耕种的地步。
虽说工钱还没完全定,但吃食上庄头没亏着他们,莜面馒头能吃饱,粥也是稠稠的,跟那种刷锅水一样的粥完全不一样。
今天清早上,小刘吃粥时还怕弄脏了新衣裳,特地吃完了才换的,结果在田里站了多不久,又沾染了泥巴印。
他弯腰去抠,泥巴抠下来了,痕迹还在。心疼之余,又担心沾了更多泥巴,于是把裤腿卷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露着个腿把子迎接贵人啊?放下,赶紧的!”
蒋庄头在远处瞧见,乌拉乌拉冲过来,直看到小刘老老实实把裤腿放下才行。
他重回到队伍前头,下意识看了自己裤腿一眼,好嘛,也沾了点灰土。
旁边的庄太监瞥了他一眼:“不要一惊一乍的,主子估摸着快到了。”
远处,隐隐可见旌旗。
滚滚红尘里,公主一行人骑马至。
在离田地尚有一些距离的位置,暮雪忽然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下。
她一停,后边随从皆勒马。
多尔济有些奇怪:“怎么了?”
“前边地里有青苗,别被马踏坏了。”暮雪将长鞭遥遥一指,示意他瞧。
前边田里绿油油的一片,正是新栽的庄稼,尚且弱小,在春风中微微颤抖着。
吩咐专人将马儿在草地这一片看管好,暮雪与多尔济一行人沿着田地走过去。
新翻后泥土本来就松软,因为前几日的雨,更加柔软,绣花宫鞋一踏,立刻凹进出一个脚印,等到暮雪走到庄头农人面前,绸裤上不免得也沾染了泥土。
蒋庄头注意到,连忙上前告罪:“田地新下了雨,污了公主的衣裳,奴才该让人多铺些稻草的。”
“不妨事,”暮雪歪头看了看后边的农人,瞧见几个裤脚也沾了泥。“战士厮杀伤痕是功勋,咱们种地的,裤脚上的泥不也是功勋吗?辛苦各位了,开荒可是件苦差事,你们做得很好。”
一句话,说得人群中的小刘跟肚里吃了暖粥一样热乎乎的,其余农人也不自觉挺胸微笑。
老刘岁数大了,有些耳朵不好,问:“说啥咧。”
小刘贴到他耳边说:“说咱地平整的好哇!”
于是老刘于是也咧开嘴笑。
公主来巡看土地,还真不是瞧一眼问问租子就走。看得出她对于庄稼是真的没什么了解,比如地里的绿苗种的是什么完全看不出来。
可是公主愿意问,像个跟在私塾先生后的学童一样,问这个栽种的是什么?灌溉用水可还好?有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
难得见着贵人对于庄稼事如此有耐心,一众农人都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讲胭脂地的情况。
这一大片胭脂地整体来说,土地情况是很不错的。首先地势开阔,这一带没有什么小山坡碎石头山,放眼望去,都是平原。牛拉犁耙很方便,不用弯弯绕绕。其次,紧挨着清水河,方便灌溉取水。
只是新开垦出来的耕地,纵使土地情况不错,头两年的收成也未必很高。地和人一样,总要有个适应过程,方才收成能跟上去。
至于栽种的作物,以小麦、粟、以及苜蓿为主。
“小麦之类的我听过,苜蓿是什么?”暮雪问。
蒋庄头解释道:“苜蓿,是一种牧草,当蔬菜吃也可。我们在临近草原的田地部分种了这个过度,牛羊吃了苜蓿很好呢。这里也有土默特的一些牧人,他们会乐意买的。而且种这个有利于让土地肥力好些。”
暮雪点点头,大概了解了。继续往前看地。
多尔济跟上来,在她身侧,有些不高兴地问:“这个人老喊你名字干什么。”
暮雪一愣,想清楚了,掩袖笑起来:“哈哈哈,你听错了啦。后面那个字念需,不是雪。”
也许汉语这两个字发音有些类似,多尔济一听,有些混淆了。
还挺有意思的。
笑过之后,暮雪道:“这种苜蓿听起来是很好的作物,耐旱耐寒,又是牧草,回头我使他们整理一些种子,等咱们回到漠北时也带回去试试,说不定能种呢。”
多尔济听说是牧草,也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当然好。”
正是春日,苜蓿最嫩的时候。
午间吃的蔬菜便有一道苜蓿羹,暮雪吃了满满一碗。在漠北草原上肉是管饱管够的,可是蔬菜是真的稀少啊!基本上也就栽种的沙葱之类的绿色蔬菜。
她于是抓紧机会,猛吃蔬菜。
一旁的多尔济瞧着笑:“公主今天雌鹰变小牛了,尽啃草叶子。”
暮雪轻轻一哂,心想她就该把那个喀尔喀的像牛角一样礼帽戴上,给他顶一下就知道了。
她不由分说夹了一筷子蔬菜塞到多尔济碗中:“那你吃不吃?”
“吃。”
多尔济也跟着吃草。
一餐饭吃完,进来领人收拾的庄太监和蒋庄头都些愣。
怎么的青菜都吃得差不多,肉菜倒剩了许多?难道是不合心意?
“春日蔬菜鲜甜,我正想着这一口。”暮雪道,“这些肉菜没怎么动,要是不嫌弃,可以赏给农人。”
庄太监和蒋庄头立刻答应,心里都想着之后可以多备些瓜果蔬菜。
用罢膳食,暮雪在屋中闭目养神片刻。
这农舍是庄太监与蒋庄头搭建的砖房,之前他们盯着开荒事宜时便住在此处,如今公主到来,也就这么个还算合适招待的地方,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倒也干净。
她靠在多尔济肩膀小睡了一下,醒来,揉揉眼睛。
“醒了?”她一动,多尔济旋即侧首略带慌张。
倒像是被先生抓包的学生。暮雪疑惑,瞥了一眼,肩膀上多了一道小辫,发梢还捏在他手上。
好嘛,这人趁她睡着玩她头发。
因休息嫌头饰膈应,她特意散了头发,没想到便宜了这人。
暮雪嚷嚷:“你这个人,动手动脚的。”
“抱歉,”多尔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可是你的头发太可爱了,让我编完好不好,还差一点点。”
暮雪偏过头去:“行吧,索性直接给我编一条辫子,给我编的好看一些,等会儿还要见人。”
“遵命,”多尔济问,“午后还要看什么吗?或者回去歇息片刻?”
为了方便就近瞧胭脂地的春耕情况,行帐就搭在清水河岸不远处的土地上。这个时候估摸着也搭建好了。
“嗯,再看看吧。”
春日迟迟、窗含绿意、新苗初发,身畔心上人替她编发,暮雪望着窗外,几乎可以想见田野上浩浩的东风。
她有一种预感,属于她的东风,在旷日持久的寒冬后,终于来了。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多尔济将辫子编好,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暮雪起身,双手向上,伸一个懒腰,微笑道:“没什么,我觉得春天真好。”
她就这样顶着多尔济给她编的一条长辫出了门。
春鈤
要是伍嬷嬷在,估计会皱眉,觉得有失公主的体统。
但是暮雪会装作看不见,我行我素。
在这里,她不需要考虑土谢图汗的想法,作喀尔喀福晋该有的打扮。也不需要因为森严宫规,非得梳什么头穿什么衣裳。在这既不是夫家,又远离父家的地方,她的身份地位是最高的,没人能真的管她,多尔济也不能。
那就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就这样走出去,谁也没说什么,依旧恭恭敬敬,簇拥着她。她想往东走就往东走,想向西行就向西行。
看过了开垦后胭脂地,以及远望了尚未平整的那些土地——庄太监禀报说是因为时间太紧尚且没有招募到足够的人手。暮雪又去看了看这些燕行人的住处。
并不全是帐篷,也有简陋的夯土墙垒成的小小房屋。四面是夯土墙,顶上却是蒙古包一样的毡包顶。
暮雪指着那夯土墙问:“这间屋子是新建的吗?”
“回公主的话,是新建不久。”蒋庄头抢着回答。
“这时间也不久,怎么建的?”暮雪追问。
蒋庄头卡壳,目光往人群里瞟:“这是□□建的,老刘小刘,出来,说一说。”
小刘惶惶恐恐跪在地上:“公主娘娘,啊,不是,俺们……草民是想着,垦荒这营生少说也得厮跟三冬两夏,俺爹俩,不,草民总得在这圪蹴些时日,问了管事,这才敢夯土起梁嘞。”
他说得吞吞吐吐,三不倒四的,一听就知道慌极了。
暮雪怕吓着他,放轻了语气说:“起来说话吧,没事,就是觉得这样不错,想让其他人也学学。别草民草民的了,就按你平常说话来。”
蒋庄头瞪他一眼:“你好好说。”
“欸、欸,俺是学着老家乡下那边的法子,先在地上用板夹土,弄严实了,再拉起来。”小刘比划着说道,“马马虎虎也能住。”
“对,也能住,”蒋庄头道,“就是他们蒙人喊的板升,也是一个意思。”
暮雪若有所思,这板升倒是个蒙汉混搭样的建筑。
她想了想,道:“这样的板升可以多建些,农人毕竟都是口子内过来的,还是习惯住屋,你们也好管辖些。”
“是,奴才们记下了。”庄太监与蒋庄头连连称是。
都逛了一圈,暮雪单独把庄太监与蒋庄头叫过来说话。
“关于这些农人如何获利之事,我仔细想过了,还是依照京城内外宫庄的做法,将这地直接按年租给他们耕种,交一定数目的公粮,剩下的都归自己所有。他们也好有干劲些。”
这做法在京城内外的宫庄是通用的,庄太监与蒋庄头很痛快的答应了。
“那么,这个地租按多少来算呢?”庄太监禀告,“我也私下里和八旗官庄那边的庄头通了气,他们有几个庄也是想改成这种收银收粮租地的制式。只是地租还没想好。”
“现在靠近杀虎口内那段的地租约莫多少?”
庄太监显然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从袖中递上一本册子,上面写着晋西北一些地方的地租。
暮雪翻动纸页,各地的地租都不太一样,肥沃田地位于大县的,最高能收到十分一亩地的租银,一般的也有六分七厘,靠近长城关口内侧的荒地便宜,大约二分五厘上下。
既然是要招募人来口子外耕种,又是未开垦的荒地,这地租定然要便宜些,才能有吸引力。
暮雪思量道:“这些年初定价,一亩地就收一分三厘银吧。三年起租,因是荒地,垦荒的头三年无需上交粮草。租地银也不用立刻跟,到年底再拿出来一年的就行。”
庄太监答应着。蒋庄头却嘴巴微微张大,有些吃惊,这一么说,这三年相当白白给人种地,收成全归他们啊?
只是毕竟是公主金口玉言,他也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和庄太监一同退了出去。
庄太监跟他共事这些时日,对蒋庄头的性子也有所了解,人不坏,种田本领也好,就是有些斤斤计较。
他提点道:“你别做出这么一副小家子的模样,公主还缺这点银子?从长远上看,休养生息总是有利的。这荒地总得靠人才能养成好收成。”
蒋庄头答应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意。
若是他的地,怎么着也要收个二分钱一亩。修养生息,管他什么事,能抵钱用吗?再说那些农人也未必领情。
他召集农人,酸溜溜地宣布了这一消息:“你们可是真好命,公主说了,租地一亩只要一分三厘银,垦荒头三年无需交粮。愿意种吗?”
小刘掏了掏耳朵:“多少?管事你讲多少?”
“一分三厘银,不交粮!”
蒋庄头吼道:“小小年纪跟你爹一样耳背了是不是?”
小刘激动得直拍大腿:“我租,我租!”
其他农人也涌上来,把蒋庄头团团围住。
“真的这个价呀?”
“我也租!我要河边的那五亩地。”
“你个逑样的还要河边五亩地?那是你爷爷我平整的,别以为我没瞧见你整西边那块地时偷懒了!小碎石都没拣出来!”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懒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蒋庄头,你要向公主揭发这个懒汉驴蛋儿!别把地租给他!”
“你个驴日的说甚呢!”
……
几乎要动起手打架来。
一直闹到夜里,终于有个初步的章程,蒋庄头愤怒地骂了一通:“之前也说好了给工钱,你们凭什么偷懒?啊!我告诉你们,要租,就只能租你们自个儿整好的那块地。不然都别租!”
小刘跟其他人都跟鹌鹑似的挨训,背地里翻白眼。
被人雇来做事,偷懒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做多做少都是一样工钱,只要过验收就好。说得这么义愤填膺的,好像你蒋庄头没偷过懒一样。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挨完训,去吃饭。
也许是因为公主在,今天竟然有肉汤吃,两碗肉汤泡饭下肚,小刘整个忘记了被训的事。
他心里惦记着即将成为自己租地的那几亩地。
在翻犁的时候,他好像偷了点懒。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地里的收成。
夜高风黑,他悄悄从板升屋里走出来,抗着锄头闷头往地里走。预备着将那土再松一松。
这样的夜色,照理大家都该睡了,除了在外头趁着夜色解手的人。
却听见稀稀疏疏有声响,抬头一瞧,两个黑影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小刘瞅了瞅,似乎是那位揭发懒汉驴蛋儿的黑脸壮汉。
嘿,感情你也偷懒摸鱼了呀。
双方彼此心照不宣,默默撇开头,往各自地里走去。
小刘用余光偷窥那人,那块地确实不错,要是他能分到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偷懒了,也许是锄草没锄干净?
然而那个黑脸壮汉走到田地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把裤腰带一解,蹲了下去。
小刘瞪大了眼。
妙啊,这是个妙招。
他把田地又精心料理了一遍,冲回去摇醒他爹,十分严肃地叮嘱:
“爹哎,我告你哇,以后你解手,记得走到咱家地头那边再拉。”
……
农人那边的小小纷争,暮雪并未插手。
她相信,他们自己会有自己质朴的生存哲学,将事情处理好。
在农业这方面上,她全然是个门外汉。
有了这个认知,暮雪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切忌外行指导内行,浇水犁田等农活,他们是能手。
当务之急是把这胭脂地好好地开垦养护出来,才能谋长久之利,如此低廉租金的地价一出,相信很快会募得农人耕种,所有的胭脂地都可以被开垦得很好。
只有一件事,她确实能有点先见之明。
烛火通明,暮雪寻出一本空册子,提起专写小楷的狼毫,蘸了墨,给在京城那边忙碌的云起与翠姑写令谕。
要他们尽快搜罗三种但凡是个穿越者就会寻找的农作物:玉米、马铃薯、红薯。
这几样农作物,当真是福音,抗旱耐瘠高产,连沙俄那么北边的地方都能种,他们这一定能种。一旦推广开来,能救活许多缺粮的人。
如今已经康熙年间,按理说这些作物应当已经传入国土,只要用心寻觅,应当不难寻到。
正好还有空余未开垦的胭脂地,用来种这些作物再好不过。
第68章 春风 苜蓿为春日绽放了花儿,小小的,……
苜蓿为春日绽放了花儿, 小小的,紫色的。一簇簇紫花挨在一起,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淡淡的紫雾。
暮雪的蓝布鞋面从田埂过, 轻蹭一朵小紫花。为了方便在田埂间行走,她这几日都换上了布衣蓝衫, 什么首饰也没有戴,质朴若村姑。
多尔济见她这模样, 被勾起了玩心,也弄来一套蓝花布裋褐换上, 在田间地头
??????
窜着。拿惯了弓箭的手忽然拿起锄头,有些笨拙。年轻些的农人惦记着他的身份, 想笑又不敢笑,只是诡异着绷着个脸, 从旁边路过。眼神不好的老刘没咋认出来,只朦朦胧胧瞧见一个大高个儿生瓜蛋子一样挥锄头, 直摇头:“后生,哪有这样劐地的?”
等到小刘从那边地过来给他爹送水,定睛一看, 他爹正在训儿子一样训小郡王拿锄头锄地的姿势,手一颤,差点没把土陶碗给砸了。
立刻上前点头哈腰, 借着吃水的名义把他爹扯到一边。
“爹啊, 你干甚啊?”
“教这后生劐地嘞,”老刘回头瞅,瞧着像点样子了,点头道,“现在好点了, 恁大块头先前净摆着看。”
“你知道他是谁不?”
“知道,这后生说是替他婆姨侍候老丈人爹给的地,多好啊。”
小刘几乎要晕倒:“那是小郡王啊!公主的额驸,皇帝的女婿。”
“瞎说——”
老刘又扭过头去,看见一个蓝衣女子挎着藤篮去送水,目前这一带能出现在田野里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公主。
父子俩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脚底抹油越走越远。
藤篮里装着茶壶茶碗和一盒奶豆腐。
暮雪倒了一大碗茶,递过去:“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掌握了窍门。”多尔济接过,仰头咕噜噜灌下,然后看着她笑,“我们现在好像那种,怎么说来着,男耕女织。”
暮雪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又瞧瞧他身上的短衫、以及沾着泥的腿,联想到一些糙汉文学,不由得低头偷笑。
“你又想到什么了?”
多尔济微一挑眉,公主这种低头有点偷偷的笑意,一定是她脑子里又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趣事,便催着问她。
若是换成以前,暮雪大概会说“没什么”,然后糊弄过去,这些超出当时的趣事或者见闻,她向来在心里藏得很紧,独自乐,不去讲,怕听得人觉得奇怪,进而质疑她。
可现在对着多尔济这样一双澄澈若草原的眼睛,她想,也许能说给他听试试呢?
暮雪凭着精髓胡编了一个更有当今世情的故事,什么乡绅家的大小姐,因为喜欢家中英俊长工的体格,于是心动云云……
她一面讲,一面留神着多尔济的神情。若是察觉到些许不耐烦或者无聊,她下次就不和他说了。
多尔济却一直听得很专注,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知是因为对她上心所以愿意认真去听,还是生性如此。
听完了,他兴冲冲地问:“那么像我这样相貌体格的长工,能得到你这样小姐的注目吗?”
暮雪卡壳了一下,目光在他因锄地而隆起的臂膀上打了个转,只笑:“嗯……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我很有本钱的。”多尔济说着就要掀起短衫上衣,让她见证一下。
暮雪瞪大了眼,连忙扑上去扯住他的手,窘迫着四顾左右。
“在外面呢。”
多尔济了然地点头:“也是,大小姐的长工不能随意给外人看。”
一句话,逗得暮雪大笑起来。
这样时常忧郁的女孩子,却被自己逗笑了,多尔济心中又高兴又自得。
他趁机在暮雪脸颊吻了吻。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暮雪笑着偏一偏头:“是呀,我怎么都好看。”
与多尔济逗乐一回乐,暮雪笑着回到前边开阔的平地,几个人正在那里造板升墙。
农田都是固定的田块,无需像牧人追逐水草一样随意移动。暮雪便命庄太监先推动建一些简易的板升房屋。
都是夯土墙,用不着造窑烧砖。先挖出了许多土、从近处河底弄来些砂,按比例混合在一起,加石灰,筹备材料的同时挖地基,而后开始夯筑墙板。
为让农人们尽快定居,方便管辖,暮雪特意让庄太监宣布了一则命令,在租地一月之内筑房者,可相应减少一些地租。房子嘛本来就是要建的,现在建还能得些好处,自然不可不占。众人都很热烈的响应。举着锤子,大锤小锤的夯墙,一副热火朝天的局面。
暮雪看了一会儿夯墙,心想着再有十几日估计第一批屋子估计也能建好了。等到那时,已经急急奔到杀虎口内召集种地人的蒋庄头,应该也能带着新的一大批人回来。
这些农人加在一起,总有几百人,估摸着也有个村的大小了。人一多,管理很重要。光凭庄太监和蒋庄头,现在料理人事就有些为难,理一个租地的事都吵吵闹闹,好久才理清。日后随着来耕种的农人越来越多,麻烦事也越来越多,得有个好框架,让人正儿八经地管理组织起来。
暮雪在宫中多年,说句实话,对于大清的农村基层是如何组织的,全然没什么了解。让她凭空想象或者依托于后世的规则造一个村规出来,很有可能水土不服。这事说到底还是要正经官吏,才好熟悉制定规章。
可是如今的归化城附近地带,虽有驻军以及都统府,但基本上还是沿袭草原的作风管事。这些官庄宫庄的耕地都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相应的对于农人农村,也没有系统的方案。纵使是有,暮雪也不想让他们插手自己的胭脂地。
诸多考虑之后,她身边的人扒拉来扒拉去,也就剩下长史穆森这么一个选项了。
暮雪问庄太监:“长史呢?我之前叫他来看。”
庄太监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一下,道:“他确实来看过了,但是额,先回去休息了。”
公主行帐营地,暮色消散前,还有一缕夕照。
长史穆森坐在小马扎上,提起小酒壶喝了一口高粱酒。唉,这个还是比马奶酒好喝。
一天又这么迅速熬过去了,他心不在焉地想。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每一天都是极为漫长的,盼着吃点心饽饽,盼着教儒学经典的先生早些下课,盼着笔下的大字早些写完。还有多久才能放春假呀?才能和小伙伴们出去庙会玩。只恨日子过得太漫长,不能一下子就长成大人。
可是到如今有了年纪,每一天就忽然短了。像是被商人忽悠着买了缺斤少两的蜡烛,混乱燃着,在烟气里把时间浑浑噩噩的烧成灰,一瞬即过。昨天的事,大前天的事,以至于一个月前的事都有些不清楚,只是混沌着。前一刻还在冰天雪地的草原,现在却被公主带到了这春和景明的归化城田庄。
日子长还是短,反正也没什么关系,这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不会变得更好,也很难变得再坏。
他每日点卯上班,把公主交代下来的事办完,其余时间就与酒为伴。侍卫佟守禄不当值时,就把他叫来,边喝酒边诉苦,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当年我是多么风光、多么前途无量。才十七岁,就在内务府考试里考中了头名。只可惜造化弄人啊,稀里糊涂站错了队,得罪了人,坐了十来年冷板凳,又被发配到这边疆来。”
这番话其实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可他心里总装着一个缸,似乎有永远都倾诉不尽的苦水。
最后一丝暮色消散,他坐在马扎上,在黑夜里发着
春鈤
呆,心里又想到当年。当年排在他后头的那些人,现今也有几个在内务部或者六部任要职。想想就令人心痛。
“长史在喝什么酒呢?要不也给我尝尝?”
这熟悉的女声让穆森从“当年”里清醒过来,立刻起身起安,向公主回禀:“公主前个吩咐的田庄行事条例,臣已经快弄好了,明日就可给您。”
公主点点头不置可否,反而在小马扎上坐下来,学着他的样子眺望远处的田野。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长史在看京城的方向吗?”
穆森垂手道:“公主见笑了。”
公主顺手摘了一朵小紫花,也许是那边田地的苜蓿种子被风吹过来,这里也零星的长了一点。
她在夜色中端详着紫花,忽然道:“说来也许你不信,可是这样痛苦我确实也是尝过的。”
穆森一时拿不准她是何意。
公主轻笑了一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确实是很令人绝望的事。”
她偏过头来看他:“可是再怎么绝望痛苦,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注定,也无法更改。你是个聪明人,又熟读诗书。可曾记得李太白于宣州谢朓楼所赋之诗。”
穆森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那疲倦的脸上有些嘲讽的笑意,借着夜色看不真切:“道理自然这个道理。可是知易行难。”
“确实,但是如今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公主道,“或许做一点点小事,会让你好受些。”
“你既然自诩有为国为民之愿,那么此刻在此地,这些小小的农事,亦是最基础的砖石。脚踏实地做些实事,兴许能让你好受些。”公主继续道,“也许你可以不把自己当成公主府里的长史,假装自己是一个村长或者县令。能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是好是坏,你只有自己做了才明白。”
她笑了一下:“或许当你真的去做这些事,你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更谈不上什么怀才不遇了。”
穆森望着这位年纪足以做自己小女儿的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是想对我使激将法吗?”
公主摇摇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资历又深,经历的也多。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我一句激将的话就能使你改变心意的。”
“那公主此来为何?”
他所说出口的话已然带了一些抗拒的腔调。
轻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她起身,将手中那朵小紫花递给他:“我是来提醒你,又一个春天到了。”
穆森盯着那朵花看了一会儿,迟疑着接过。
公主道:“希望你能够想明白。能使你日子更好过的,到底是这酒,还是其他什么微小的行动。”
她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旁边静默提灯等候的侍从,转身离去了。
春风将掌心的紫花花瓣吹得微颤,穆森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他沉思了许久,终于在下半夜重新点燃蜡烛,将原先写定的则例揉成一团,重新研墨铺纸。
试试吧,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第69章 民社 有时候,暮雪会觉得,她跟身边……
有时候, 暮雪会觉得,她跟身边这些随从,像是一个失意者联盟。
从主子到属臣, 多多少少都有些伤心事。
因为一些不由自己的原因,共同流落到这偏远之地, 有牢骚有郁闷也是人之常情。她自己曾经也是如此,于是心态更宽容些, 只要能将事情做得差不多,不至于太过混乱, 那就这样吧。
这些随从呢,各自有各自的难处, 有些无伤大雅小毛病,但一路从京城到漠北, 他们确实也有好好照顾暮雪。如今暮雪稍稍从阴雨连绵的心情中走出,终于有余力关注身边的这些人。
要是能帮到他们一些就好了, 她想。
可是具体要怎么做,暮雪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她不擅长这个呀。总不能跟居委会工作人员一样, 天天的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问,你有什么痛苦,我来替你解决。像什么样子?她好歹是一位公主, 是主子, 要是拿出这种态度能把人吓死。再说了她也没那么多精力。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吧。倘若他们愿意做一些事,展露一些才华,她会尽可能提供一个机会,就像她给云起的机会一样。
有些难关, 只能依靠自身走出来。
夜色里,她拿了一只土陶碗,装填上泥土,将两株苜蓿小心翼翼移栽进去,预备带回漠北养着。
荣儿提着灯笼照着:“公主,要不还是奴才来吧,仔细把您手弄脏了。”
“没关系,弄弄泥土还挺解压的。”暮雪抬眼看向她,“荣儿,你跟着我从京城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委屈。”
“公主这是什么话?”荣儿有些疑惑,“我不大想这些事,反正也没什么用。”
“是吗?”
荣儿点点头:“是,想也没意思,总归日子一天一天过,过去了就好了。您是还在为长史担心吗?我看他应该想明白了,您瞧。”
暮雪顺着她的指引瞧过去,只见远处穆森的帐篷仍亮着灯。
“要是平日,这时候长史该睡下了,一准是在用功呢。”
翌日,穆森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来求见暮雪。
他带了一整套有关胭脂地农人该如何管束的建议文书。
头一条是结民社,立乡约。参照保甲制,十户立一牌、十牌位一甲,十甲为一保,各选管事,相互帮助与约束。同时设立柜头,一个柜头管一个保事,方便收租理事……
暮雪仔细看过,又挑了重点问了问,点头道:“很好,如此一来即使有成千上万农人,也方便管辖。”
“整个规章大约如此,公主名下的当铺,也可在胭脂地内设一个分号,农人们初至、耕牛农具等物未必齐全,若想尽快让土地亩产升高,还得由您这边准备方才好。”穆森提醒道,“之前在关内一些遭灾的地方,万岁爷也特意下了诏令,命官吏供给牛犊农具,以免误农时。公主大可参照成例。”
暮雪道:“长史这不是胸有成竹么。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全。”
穆森轻咳了一声:“不过小事。”
“一切大事,不都是从小事做起么?”暮雪道,“再有几天蒋庄头应该就能领着新招募的农人过来。有你在,一切事情一定能安排的妥当。”
高帽子既然已经戴上了,穆森捋一捋胡须:“臣尽力而为。”
胭脂地逐项事宜有条不紊,羊期引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原先分了工,范毓奇负责跑动归化城驻军以及羊贩子买卖人;王相卿则是在半途中就直奔乌里雅苏台,从前他是无依无靠谁都可踩一脚的小买卖人,如今有了公主做靠山,终于扬眉吐气。
在新招募农人进城前,他俩人都奔来回事,先抵出去的羊期引共换了约莫两千两银子。
暮雪拿出一千两让伍嬷嬷入账存着备用。
“这回嬷嬷可放心了吧?”
伍嬷嬷笑道:“还好,总得手里有银子,遇事才不慌嘛。不过那另外一千余两银子呢?”
“我让范毓奇、王相卿他们置货去了。”
来都来了,肯定要顺带换一些货物带回漠北去卖。
在货银的分配上,暮雪给范毓奇的还是大头,大约占了六成,毕竟他手里有渠道可以迅速买到品相好的丝绸。
剩下的白银,暮雪原来打算平均分给归化城新投资的这些小商号。然而王相卿私底下特意来找她禀报,关于新商号大盛魁的经营策略之事。
“奴才心里清楚,手上这新起的小商号能采买之物自然是不能跟范五爷手中货源相提并论,所以奴才在想,是否可以选另外一条路子?我就不进那些高档名贵之物,反倒买一些普通牧民乐意购买的东西,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王相卿陪着笑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像我们大盛魁这初初起步的商户,吃些虾米也是很好的。”
这个理念倒是跟后世专攻大众市场的一些购物网站有相似之处。暮雪不由得高看他一眼:“那你是打算将目标客户定为普通牧民了?”
“目标客户?”王相卿微微一愣,“公主说的不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很真诚地说:“本来奴才也是乡下人出身,那些名贵的丝绸啊茶叶啊,我也说不上来好在哪儿,不识货,从前还闹过笑话。于是便想着,与其弄些二流的贵重货物,倒不如进一些结实耐用的斜纹粗布和一些
椿?日?
价格较为低廉的茶砖。专门卖给草原上跟我一样出身的人。那么多牧民,也是要买东西的嘛。”
“只是草原上地广人稀,牧民们住的都很分散。你要想去给他们售卖货物。怕是也要下一番苦功。”暮雪提醒道。
“苦一些,累一些也不怕。”王相卿道,“奴才打算多备一些草鞋,和伙计一起赶着勒勒车在草原上多走走。就跟那走街串巷的货郎一样的,只不过是在草原上到处溜达的货郎。”
暮雪听了,吩咐手下将二百两银子支给大盛魁。
“这个主意听起来倒不错,你可以试试。”她思量了一下,道,“你也顺带记着,走到哪里去贩卖货物,什么地界住着什么人,多少人,有什么风土人情或者趣事。等贩货回来告诉我。”
借着游商的贩货路线,倒也能更细致地知道各部落各旗牧民分布的情况。
王相卿脑子转得极快,立刻领悟:“请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记得清清楚楚的。”
将这些杂事一一料理清楚,身上的衣裳也从春袍化作了更为轻便的夏衫。
炎炎夏日,营地里,众人冒着汗开始清点物资,筹备着返程漠北。
总要花费一个月余的功夫才能到。算算时间,若想在落雪之前抵达,也差不多要行动起来了。
膳房房帐里,暮雪穿上特制的白布围裙,扭头与多尔济道:“等我做出来这方便面,保准香的你能吃上两大碗。”
多尔济倚在柱子上,笑晏晏望着她:“好,我可真有福气。我能帮你些什么?”
“过来打鸡蛋,揉面。”
他俩有意自己亲手做这方便面,只让厨子在旁边看着记步骤方便之后批量炸面,不假于他人之手。
暮雪盯着他揉鸡蛋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俩人都是第一次揉面,勉勉强强终于弄出来了一碗还算能看的面条。
暮雪搓了搓手上的湿面粉,抬头一看,只见多尔济那张俊逸的脸庞上,沾了好些面粉,连眉毛都带了点白,不由得笑起来。
多尔济一挑眉,见她笑得发抖,道:“就这么好笑?”
“哈哈哈,你的眉毛上都沾了面粉。”
暮雪笑着,谁知下一瞬,多尔济竟然迅速握了一点面粉,朝她脸颊一抹。
“这叫夫唱妇随。”
暮雪一愣,随意要把沾着湿面粉的手往他脸上贴。
多尔济往左一偏,堪堪躲过,他真动作起来,灵活地像泥鳅一样。暮雪还硬是够不着他,有些恼了,喊他全名:“敦多布多尔济!”
多尔济笑着站定,两只大手握上她的手,结结实实在自己脸上按了两个雪白掌印。
“高兴吗?”
暮雪轻轻拍一拍他的脸,哼了一声:“等会儿要烧火了,别闹了。”
土灶烧火,切好的面条先用蒸笼蒸,蒸熟之后略微放凉,用笊篱装着放进油锅里浸炸,伴随面条变得金黄酥脆,一股香气溢出来。
炸好的方便面,再用烧滚的开水泡开,顺手丢一小块提前备好凝固的调料油块,一碗喷香的方便面就做好了。
多尔济深深吸了一口香气:“确实香。”
他喜道:“这下好了,你路上能够吃些有滋味的东西。”
这个人,倒还惦记着她来时饿瘦了些的事。
暮雪心中一柔,把碗中方便面夹给他一些:“你也尝尝。”
方便面与调料皆备好,其余的行李也打点的差不多了。
因着新来的农人有诸多事情需要调理,暮雪索性命长史留在这,来年开春再回禀。
回城多了一些装着货物的骆驼与勒勒车,都用绳子相连,远远瞧上去倒像一支商队的模样。
一个极为晴朗的日子,暮雪与多尔济领着众人出归化城,往漠北去。
翻过大青山,在敕勒川连绵青草地里行驶时,忽然瞧见一支很特别的勒勒车队伍。中间的一顶勒勒车挂着红布,一个蒙族少女坐在里边,穿着很漂亮的衣裳。
暮雪勒马,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一支送嫁队伍。
“怎么了?”多尔济骑在马上,也同样停驻。
暮雪张望了一会儿:“没事,没看过草原上的婚礼,有些好奇。”
她轻轻挥动马鞭,催促马儿向前:“走吧。”
第70章 同帐 公主纵马向前,不再回顾……
公主纵马向前, 不再回顾,多尔济却回头多望了一眼。
天穹低垂,一碧万顷的草原, 送嫁的勒勒车辕木拴着红绸,在暖风中往后飘荡。
隐隐可以瞧见彩篷深处端坐的新娘子, 风中若有若无可听闻喜歌,依稀是“在长生天的注视下, 结成日月般的诺言”的调子。
他与公主成婚时,倒也有人在窗外唱喜歌, 当时乱糟糟的,多尔济只听得一两句, 听见唱得都是满语,便不再听了。这不是他熟悉的喜歌, 小的时候他跟随额吉也去吃过喜宴,还作为喜童为新人们唱过喜歌。小小的他唱着喜歌时, 也曾幻想过,他以后的婚礼和新娘会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连蒙族婚礼都不是。
回想起来,那时他被清廷婚仪的规矩弄得整个人烦躁得要命, 满目的红、动不动就跪,还要和一群不大认识的贵族们吃酒,明明是大喜之日, 但没什么喜悦之情, 只觉异常疲倦。
可是,宫廷礼仪中,女子所要遵循的规矩只会比他更多,暮雪那时候定然也是极为疲倦的,说不定更害怕。毕竟要嫁的是一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异族人, 她又是如此敏锐的心性。
当时该对她更温柔些才是。
多尔济心想,思及此,他挥动马鞭追上暮雪。风将她的淡紫色袍角吹得翻飞,多尔济望着那紫袍,倒像是拂在他心上。
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暮雪倒是并未察觉,顾着骑马向前,看看天上行云、远处缓缓移动的牛羊。这一片草原水土格外好,因此风景也独特别致,恰逢仲夏,草原上最好的季节,她满目所见的天色与草色,倒将又要去漠北的那一点烦心全部压了下去。
然而敕勒川总是能走到尽头的,再往前,便是茫茫沙漠戈壁。
将要走出沙漠时,却迎来一场暴雨。
凭空而落的雨滴砸在沙地上,使金黄沙子暗淡了一层颜色。暮雪看着很稀奇。
“公主,请到车里歇息吧。”荣儿大着声音请她。
“好,我再看两眼。”
催促之下,暮雪进了绣帘轿车,听着雨滴打在轿顶上,淅淅沥沥,倒有些困了。
出了沙地,便是茫茫戈壁,雨打湿的旗帜紧紧捏在杆上,看不出模样,执旗侍卫索性把旗子收了起来,反正这荒无人烟的大漠戈壁,除了芨芨草和胡杨,也没什么人会瞧旗子。
得快些在天黑前赶到一片适于扎营的地方才好。
骆驼们沉默得走着,随行人员也差不多都是一副倦容。走到这个时候,人马都已经疲倦了,只想快些休息。
多尔济领骑在前,回头望一眼绣帘轿车。公主这么久都没出来,应当是睡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平视前往,想着再有几里路应当能到一个背风处扎营。挎着的刀鞘偶尔碰着马鞍,发出轻响。
一大朵乌云飘过,将日头遮住,茫茫戈壁更为昏沉。风起,鬼哭狼嚎一般吹得驼铃猛晃。
多尔济的黑骏马有些不安,他轻轻摸了摸马儿:“没事,有乌云而已。”虽然这样说着,可是他心里有些没由来的不安,下意识把缰绳握得更紧些,微微皱着眉,打量着前方乱石横陈的小山丘。
他的瞳孔猛得一紧。
东南方的山丘线上浮着几粒黑点,似是人影。
“唰”的一声,弯刀出鞘,多尔济大喝一声:“敌袭!”
话音才落,一阵卷尘从山丘自高而下冲出,数匹马裹挟着“杀”声载着人冲出。
猝不及防,径直冲着他们撞来!
凄厉的马嘶声贴着耳朵炸开。
暮雪被这怪异的声响惊醒,车帘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真切,但先闻到了一股腥味,是血的味道!
她本能地去摸枕边
𝑪𝑹
的匕首,只听闻一片乱吼,有人在喊“保护主子”。
这是——敌袭?
暮雪攥紧了匕首,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沙尘与血腥味。
昏暗一片的视线里,但见多尔济已率先冲出去,意欲据敌于车轿之前,周身气势凌然,一刀横斩一人头颅。
“何等宵小,敢拦我敦多布多尔济之路!”
后边冲出的匪首听见这名字,眼光一动,他身侧的沙匪慌张道:“怎么是他,我们撤吧,这不是寻常商队!”
匪首冷笑:“撤,他难道就能白白饶你一命了?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跟清兵走狗一样追杀我们了?事已至此,那就战!说不定谁命硬呢!”
这匪首原是准噶尔残部出身,对喀尔喀以及清廷恨之入骨,反正今日撞上了逃也是个死,不逃兴许还有活路,便吹哨将所有弟兄召集。
借着地势,他瞧清前方,除了多尔济以及领着的亲兵在前,后边的一些人都紧紧围着一辆绣帘轿车。
听说这敦多布多尔济做了清廷的女婿,这绣帘轿车里莫不是坐着清廷的公主?
他为这个念头兴奋起来,满脑子都在叫嚣,杀了她,杀了她!给大汗报仇!
于是什么都不管了,径直绕后,眼睛里只有那顶轿车。
暮雪正在冲荣儿伍嬷嬷等人喊话,要他们拿起兵器,就是锤头也可以,只要能当兵器用的都行,反正不要手无白刃!
却见一个匪徒从后边的沙尘里忽然杀出来!暮雪立刻将小刀从银鞘中拔出,全身血液都凝固一般,对向前方。
这个匪徒是突然出现的,仗着自己骑马一路冲撞。
守卫在车架旁的侍卫佟守禄大喝一声“保护主子”,挥剑向前与那匪徒抵挡。
荣儿与伍嬷嬷都挤过来,紧紧将公主挡在后头。
要是公主有个万一……他们都活不成!
这匪徒倒真有些功夫,与佟守禄过手,仗着力气大硬是几乎要将他撞下马。
“哈哈,老天助我,今日我就要为大汗报仇!”
他狞笑着高高举起刀,要向公主处冲去。
兵刃破空!
匪首脸上的狞笑仍在,胸口却多了一把宝刀,从后往前,正从心口贯穿。
他不敢置信,扭头,只见多尔济一张冷峻似冰的脸。
“找死。”
滚热的血喷涌而出,浇出在沙地上,一大片阴影。
浓烈的血腥气,一个人自马上滚落,沉闷一声响,死了,但死不瞑目,一双怒目仍死死盯着暮雪的方向。
暮雪紧握着小刀的掌心沁出冷汗,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狂跳。
惊恐间,多尔济的声音混在风里:“闭眼,有我在。”
他没有下马,反手将长刀从那个死人胸膛里拔出,复又挥刀冲向另一个马匪。
这样的场景,按理说暮雪该闭眼的,可她没有,身边的人都在为她而战,不能逃避。这不是清宫,她自己逃避了就什么事没有了,闭眼假装一切不存在会死人的!
要镇定,要镇定。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同荣儿伍嬷嬷说:“我说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
荣儿伍嬷嬷不明就里,只傻傻点头。
暮雪深吸一口气,喊道:“持械者外围拒敌!其余人,以骆驼围成墙,箱笼做屏障!”
荣儿与伍嬷嬷的声音同时响起,大声重复暮雪的指令。外头一点的延喜等太监听见,也跟着大声重复起来:
“持械者外围拒敌!”
“其余人以骆驼围成墙!”
“箱笼做屏障!”
混乱中有片刻凝滞。
外头慌作一团的寻常太监、骆驼把式、商人等都听见公主清晰明确的指令。王相卿率先反应过来,去拉骆驼,其余人也哆嗦着推着车,以公主为核心,围拢成阵。
斩杀了又一个马匪的多尔济抬首,瞧见暮雪正立在车架高处,发髻散乱,却仍持着银刀,喝令众人摆阵。不禁发出感叹,“好胆识。”
真不愧是清廷的公主,自己的心上人!
他笑着挥动起长刀:“众将听令!背依大阵拒敌!”
乌云散去,残阳如血。
马匪尽诛,清点己方情况后,总管太监延喜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禀告主子,护卫伤了十一人,有两人较严重些,大夫已经包扎止了血。得蒙主子与额驸处置得当,我们没有人员亡故。”
暮雪仍攥着小刀,刀已入鞘。
她听完,点点头:“知道了。”
这地方腥气重,不好停留。暮雪将车架让出来给两位重伤者,指挥队伍继续前行。
驼铃叮当响,终于走到一处靠近河流的背风隐蔽处,以军中行事则例扎帐。
暮雪攥着银刀巡视安抚了一番伤者:“诸位今日勇猛杀敌,等到了库伦,我会给你们一人赏五只羊。”
琐事皆安排好,终于进了大帐,洗漱完毕,她平静吩咐道。
“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伍嬷嬷有些担忧:“虽然已脱离险地,可您毕竟受了惊吓,奴才斗胆,您是否将额驸召来?”
方才多尔济的杀敌勇猛,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有他在作为守卫,一定错不了。
暮雪想了想:“也好。”
多尔济正在外围安顿护卫守夜之事,要稍后才来。
旁人都走了,大帐中就剩下暮雪。
终于安静了。
暮雪扶着椅子,缓缓跪坐在红毛毡上。离开前荣儿特意点燃了安息香,就在她旁边,可是这样浓重的安息香,暮雪却依然觉得,鼻尖有萦绕不去的血腥味。
她仍然紧紧攥着那把银刀,抱着膝盖蜷缩着,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望着跃动的火光。
多尔济掀开帐帘,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致。
她在害怕。
多尔济皱着眉,上前拥抱住她,她甚至在轻微颤抖:“没事了,暮雪,都过去了,我已命人速至王庭召援兵,很快就到。刚刚我也领人在周围探查过,没有其他马匪。”
他爱怜地拂去暮雪脸上的泪珠:“乖,没事的。我在这里,除非我死,不然休想有人伤你。”
暮雪没有说话。
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然后胡乱地吻他,一下又一下,乱蓬蓬的像夏夜的风。简直像是用这种方式确认,她还活着。
多尔济气息也乱了,纠缠间,她的手探向他的腰带。
佳人在怀,又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如何不乱?可是多尔济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点。
“怎么?你不想吗?”暮雪的声音响起。
他捧着她的脸,额头相抵,静了一瞬,才用喑哑声音道:“想,我做梦都想。”
“可是暮雪,你确定你是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多尔济道,“或许你不清楚,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道:“我刚上战场,杀人之后,也曾因冲动自渎。我不确定你此刻是不是也如此。”
夜色里,少年的一双眼亮若星辰,竭力压抑着情愫。
“暮雪,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希望你是真的愿意,而不是因为其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