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通讯极不发达、“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是常态。
暮雪偏偏要到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
京中的消息,她很难听到。耳目不广、见闻稀少,如何能洞悉时事?自出京起, 暮雪隐隐就在担心此事。
关于传信京城这事,未出紫禁城时, 暮雪曾私下里问过宜妃。宜妃只道让她将信件交于长吏即可。她又问长吏,长吏说他是命人送到驿台, 再由驿台进行传递。旁的信息,也不大清楚。
直到问了四阿哥, 他耐着性子将整个递驿体系流程说了一遍给暮雪听,她方才明白。
信件传送乃是一种私人的传信方式, 只针对像暮雪这样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向皇帝汇报各地事务所使用的公文是题本,奏折等文书。
题本有点像oa流程, 送到京城之后,先送到相应部门的大臣手中, 再一层层审阅上传,直至送到皇帝手中。奏本呢,有点像直接给领导发私人邮件, 因为中间没有旁人的参与接触,更适合呈报一些私密性较强的事。现如今大多数演变成用奏折,因为纸折起来能写更多话。
暮雪想要汇报之事, 用奏折来写更合适些。
四阿哥不解:“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写信不就够了吗?”
“我预备向皇阿玛告状, 写不下。”暮雪玩笑道。
四阿哥也笑了:“行啊,敢跟我开玩笑了。”
“那是因为知道四哥疼我。”暮雪笑眯眯的说,“其实我是想向皇阿玛说一说走西口之事,以及我想找他讨个恩典——赐我归化城胭脂地。”
她将一路过来,所见走西口的雁行人之事向四阿哥说了, 重点讲了如此风向的好处。
一来促进本地的农业开发与经济发展,可以为驻扎官兵提供更多的粮食。二来可以为口内贫苦人家找到一个新的活计,让他们能活下去,不至于被灾荒逼成反民。除此之外,从口内来的人越多,等于变相加强了清廷对于此地的掌控力。
“相当于屯田,平时是耕地。可万一有什么小的骚乱,不一定是战乱,这些人也能被组织起来迅速安定事端。”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能为你妹妹增加些嫁妆。”暮雪道,“只是我的想法还是不大成熟,四哥以为呢,可行不可行?”
四阿哥看着她,颇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其实排开女子身份而言,四公主确实是聪慧的。她生于深宫之中。此前也未曾接触过外界。身边更没有什么幕僚参谋。却仅凭自己在路途上的所见所闻便能想到这些——连寻常男儿都未必能想到。
汗阿玛大概率会同意的,这事儿并无损伤什么利益。相反,于国于家都有利可图。在公主所嫁之地赐胭脂地,从前孝庄文太后所生的公主就享受过这事,算是有先例。眼下正值皇阿玛对喀尔喀赐恩的节骨眼。来自未来土谢图汗部汗妃的小小请求,又不用耗费什么银钱,随手圈块地的事,批准起来并不难。
只是,他还是有点别扭。
暮雪瞧他皱眉,心里猜到几分,道:“四哥大可以把我当兄弟一般看。”
她笑道:“至于妇道什么的,反正我是出嫁女,要祸害也是祸害敦多布多尔济。与你,与大清皆无害。不是吗?”
男人嘛,惯会双标的。比如现代一些男子,一边痛骂老婆做“伏弟魔”,把钱和东西往娘家搬;另一边又希望他自己的姐妹是“伏地魔”,帮助他买房买车给彩礼。
暮雪不是四阿哥后院里的女人,若真在漠北得了些权势,也决计不会伤害四阿哥的利益,甚至会有助于他。
即使观念上有所固执,但四阿哥是个聪明人,暮雪相信他总能撇开这些情绪,理清楚利害关系。
四阿哥笑了笑,神情略有放松。“哪有把自己称为祸害的。”
暮雪拿了一张纸起身道:“那么请老师教我,如何写着奏折,好不好?”
“又胡言乱语。”
“怎么叫胡言呢?”暮雪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四哥于我而言不正是一位老师吗?”
这怪话听着倒新鲜,他还未曾体验过为人师。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然后板起个脸道:“别说些乱七八糟的,过来,我教你怎么写密封奏折。虽然有些人偷懒叫手下人封,但我一向是自己亲自写亲自封。”
机密二字,四阿哥看得特别重。
暮雪跟着他学了一遍流程,对于四阿哥的细致程度有了新的体会。
为了防止奏折在传递过程中被压皱或者有折痕,他甚至自己命人做了一块木质皮衬里折匣,大小与奏折纸刚刚好契合。装匣之后还要用黄纸细细沿着匣子缝隙封一道黄纸边,盖了印。但凡有人开启匣子,立刻就能看出来。
四阿哥还是不太满意:“你没有提前准备,要是京中留了把钥匙,你这还可以加把锁。”
……暮雪心想要是放在后世,这位哥高低得弄上一堆厚厚泡沫纸,把奏折缠得严严实实,再打包装盒,不许有一点压痕或者划痕。
被批评了一次折匣封边贴纸的浆糊抹得不匀,又被批评了一次盖印的印章没有完全对准正中心,连着三次之后,暮雪装好的折匣终于得到了四阿哥的初步认同。
只是奏折的内容倒没完全写完,暮雪还在等消息。
归化城边,清水河畔。
四五个人骑着骡子,一行骡队上青山。
骡子悠悠走着,驮着的庄太监却一脸严肃。
他好不容求爷爷告奶奶地得了这个差事,下定决心,非要漂漂亮亮的办好不可。
领他们看过官庄之后,四公主吩咐,让他们参照官庄的优劣,在近归化城处寻找适合做耕地的地方。
一旁陪着他熬的蒋庄头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这位太监也太认真了着。一日加起来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其余时候全长在骡子身上!他这一身好衣裳已经腌成骡臭味了!
蒋庄头陪着笑,问:“庄公公,这一带河边的土地的状况是最好的。我们明个儿还要跟着赶路呢?要不先回去跟公主禀告。让公主等急了也不好。”
听到要按时回禀公主这话,庄太监终于瞧了他一眼:“说的也是。”
“可不是,”蒋庄头道,“就咱们看过的这些地方,没有比清水河沿岸更好的地了。虽然现在全长着草,但平台、开阔,离水源也近。还有羊粪嘞!应该是偶尔有牧人把羊赶到这里吃草,土地肥力足,开垦之后。定然收成不错。”
他是老种田把式了,哪里的地肥、哪里的地瘦,仔细一看就能看出。
这么好的地,竟然没人种,白白荒废在这里。放在口子内,那可是不敢想的事。
蒋庄头虽说爬到了庄头的位置,可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一块地都农人来说,多重要呀!这可以
??????
长粮食,就可以让人活命。为了一亩三分地,两个农人甚至两个村子都能打起来,打得个头破血流,可这里的地就这么白白放着!
哎呦喂,想想就心疼的要命。
蒋庄头抱怨道:“这么好的地,平白荒在这里!”
庄太监远眺这片平坦的草地,感叹道:“谁说不是呢。”
赶在夕阳西下之前,他们骑着骡子进了城。
抵达府邸,庄太监正栓骡子呢,忽然转头碰上了熟人。
他便打招呼:“呦,您这儿也是刚刚办完差事回来?”
伍嬷嬷爹带着他儿子小伍,正要上台阶。闻言驻足很客气的笑了一下:“是。”
其实也不全是。
昨个儿伍嬷嬷见赵妈妈同太监延喜嘀嘀咕咕,然后公主就带了人出去。她便找到自家丈夫,要他也努努力,免得让其他人抢了先。
伍嬷嬷爹向来老实:“这会儿子有什么事儿可做,公主又没吩咐。”
“她没吩咐你就不知道多想一点吗?”伍嬷嬷道,“之前公主交代你办什么差事来着?哦,对,记米加价粮价。你也去记记这边的行情。”
在家里,伍嬷嬷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伍嬷嬷爹只等领着儿子出门打听。
转了一圈回来,这个时辰却正好遇上了庄太监等人。
彼此心照不宣的说了几句。庄太监去寻延喜,伍嬷嬷爹找伍嬷嬷,两人的脚步越走越快,生怕晚了一点,让对方抢了先。
“你说伍嬷嬷爹也跑出去了?”延喜原本还在吃晚饭呢,把筷子一撂,风风火火的领着庄太监朝公主所在院落去。
到底还是让他抢了先,毕竟是正儿八经暮雪叮嘱的差事。
延喜笑着向公主介绍了一番庄太监:“……他是个老成熟练之人。从前也曾学习过如何看管皇庄的。昨个儿一夜没回来休息,净在外头跑了。好不容易紧赶慢赶着盘出来一个结果。快禀报给公主听。”
庄太监深吸一口气,把腰弯的很低,恭恭敬敬道:“启禀公主,奴才探寻了这周边的地儿。目前来看,以清水河沿岸土地最适宜作为耕地。”
说着,递上一张简易的示意图,标注了大概的位置。
暮雪仔细看了,点头道:“办的很好。还未曾用晚膳吧?”
“回公主未赶得及。”
“这样啊,”暮雪扭头向荣儿吩咐,“你在外头摆桌饭,把之前我未用完的一些菜式赏赐给他们。”
延喜与庄太监自然是千恩万谢。
他俩从屋里出去,瞧见守在门口的伍嬷嬷夫妇。彼此点了个头,权当打了招呼。
屋里,暮雪正欲细看那图纸,忽然听见伍嬷嬷夫妇来了。
请安之后,伍嬷嬷笑道:“我们在这儿歇两日,闲着也是闲着。想着公主上次交代的差事,我便让我家这口子到街上也逛了逛。记下了一些米价,油价。”
她悄悄用手肘杵丈夫:“呈上去给公主看看呀。”
伍嬷嬷爹被戳之后,立刻上前,将几张零散的宣纸双手递上。
暮雪一边接过一边说:“难为你们想的周到。”
她粗略看了一眼,砖茶的价格略微比杀虎口内的价格要高一些,大概高个两成的价。
“我记得嬷嬷爱吃奶饽饽,先前用膳时,刚好尝了他们本地师傅做的,味道很好。荣儿,你去拿上一盒,给嬷嬷与嬷嬷爹带回去吃。”
将人都打发走了。暮雪命侍女多点燃几盏灯,借着灯光写奏折。
一边写一边想,有驿站在,给皇宫传信倒是能解决,可是至多能与皇帝和宜妃有信件来往。驿站并不是随便可使用的,据四阿哥那听来的信息,全国上下,有资格用驿站直接给皇帝传信的官员大约只有百人。
若是想传信给她在京城的当铺,驿站大概是不好用的,还需从长计议。
第32章 江南好 仔仔细细写完奏折,暮雪用银签……
仔仔细细写完奏折, 暮雪用银签挑了挑灯芯,静观火光跃动,等墨迹收干, 就预备按四阿哥教的方法装匣,再使人送出。
闲着看灯花, 忽然瞥见桌旁胡乱堆着的纸张。
晚一点得收起来预备出行。可是收起来之后,她倘若要再看, 好像确实有点麻烦。她忽然明白了朝廷为什么要搞这种提本奏折之类的固定格式。嬷嬷爹与庄太监他们传递上来的资料这样乱糟糟的。现在因为时间近,文书不多, 找起来也勉勉强强。可是之后她必定是要时常有新的文书,来传递消息的。一大堆堆在一起, 确实混乱。
或许她可以依葫芦画瓢学一学?朝廷能用这套制度,肯定有它的道理。若非设计的有合理之处, 也不会被采纳。
暮雪想了想,决定让人传话她的长史, 请他好好考虑考虑,想一想等安定之后公主属人所用公文制式规定。
正儿八经内务府派给她的官员就这么个长史,于这事上应该有所经验。
说起来, 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这位长史,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偏房里,长史穆森举起一杯马奶酒, 晃动着酒杯, 长长的叹息。
“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当初就不该在明珠府吃那顿饭,这样他被罢官清算时,我就不会被牵连, 我也不会被选做四公主长吏,到这个地方来,甚至还要到更远的漠北去。”
这跟流放有什么区别?纵使是领了一个四品顶翎,又有何用。
他苦笑着饮下一口酒,又叹了口气:“唉,想当年,我是考进去最年轻的笔贴式,前途无量啊……”
对首的侍卫佟守禄对着灯盏,细心擦拭着他的剑,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这已经是长史第三次对佟守禄哀叹不幸的命运。临出京城时他嚎过一回,临出杀虎口那天他哭了一场,今夜眼见着要离开归化城,横穿沙漠戈壁往漠北去,长史又开始哀愁上了。
佟守禄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笨拙安慰,到如今的充耳不闻。
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把剑身擦得干干净净,正欲擦拭剑鞘时,忽然听闻外头有人叩门。
“长史大人可歇息了?”
总管太监延喜在外头喊。
门一开,他被剑光闪了一下眼,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擦剑,有灰。”佟守禄道。
延喜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一声,府里两个御赐侍卫,黄忠为人豪爽,常常与他们太监往来,这个佟守禄倒是一天到晚呆着一张脸,话也不说两句,活该到现在都没出头!
进了屋,他同长史穆森说了公主的吩咐。
“……路上可好好想想,等到了土谢图汗部,再与公主细细禀报。”
办事章程以及文书规制?一个公主吃饱了撑着搞这个。穆森腹诽道。能有什么兴师动众的事,难道写跟哪个福晋拜年、跟哪个格格聊天?真是没事找事。
但他到底是曾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人,面上丝毫不显,很客气:“知道了。”
然后门一关,接着喝酒感怀岁月。哎,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佟守禄不解:“大人不欲此刻动笔?”
“急什么,时间长着呢,我真要做,分分钟的事,”穆森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问,“你也喝点?”
佟守禄摇头,刷的一声,将剑入鞘。“明日我当值,该巡查一番。”
月落日升。
天方蒙蒙亮时,公主陪嫁人口的驻地,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帐篷皆已收拾打包好,有人赶着吃口热乎的面条,有人井边排队往水囊里灌水,也有爹妈怒吼着让小孩别玩了。
蒋庄头把手揣在袖兜里,哈欠连天。跟着出去勘察田地累着呢,没睡多久,又要起身走路。
哈欠打了一半,忽然瞧见赵
椿?日?
妈妈身影。蒋庄头赶忙起来招呼:“一大清早,您如何过来了。”
其余人也向赵妈妈问安。
“没什么事,你们都忙去吧,抓紧些,等会要出发。”赵妈妈说了两句,看向蒋庄头,“你跟我过来。”
这一过来,就是过到府邸前。蒋庄头心里不解,问:“赵妈妈,可是有什么事?”
赵妈妈淡淡道:“也许是好事呢。”
这边院里头显然更有序些,几个兵卒正拿独轮车推着两车东西出去,说话声音都很轻。
到底是什么好事呢?蒋庄头心里直打鼓,到门口瞧见庄太监。莫非是勘察田地之事出了差错?不会啊,他敢保证挑的那片地一定是好的。
这样不安着,被带进了屋内。
四公主今日倒装扮有些不同,不是往常穿着的氅衣,倒穿了马褂长袍,脚蹬羊皮靴,做骑装打扮。
“我有件事需交于二位。”她道,“你们二人就留在归化城,继续勘探田地,与那些雁行人交好,拿出个章程来,若真在那块地上耕作,要怎么组织才好。”
蒋庄头与庄太监面面相觑。
这么说,他们可暂时不用北上啦?
紧接着四公主拿出两个带锁木匣子来给他们瞧,一看就是临时做的,未曾细细打磨,捏在手上还有毛毛糙糙的木刺。
“盒子不打紧,时间仓促,以后再做好的。”公主交代,“重要的是锁和钥匙。钥匙你们这里也留一对,另一对在我手上。”
“你们就权当这是我手里发出的奏折,接了,只许自己看。若有要事,写了装到盒子里,再使人给我。”
两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欣喜之余,蒋庄头又有点惦记他陪嫁人口管事的位置,要是不跟着去,那么该由那个妇人医女做主了。
他犹犹豫豫道:“只是我们留下,那么,公主若想在额驸家附近耕种呢……”
暮雪摇头道:“那里不上此处。”
种田要人的,雁行人愿意从杀虎口走个几天到归化城,但有几个人愿意走上三千里跑到土谢图汗部的王庭库伦去种田?
依靠她自己带的这些陪嫁人口,刨除老人小孩妇女,能种多少田?
更何况库伦是别人的地盘,比不上归化城方便。
她见蒋庄头这模样,起先有些不解,能留在这不该是好事吗?为什么还有点犹豫之色。琢磨了一下动机,有点明白了。
“你放心,这管事的位置仍是你的。该给你们的俸米照旧,若是章程拟得好,事情办得好,我另有奖赏。”
蒋庄头这才全然地喜悦起来:“奴才一定认认真真办差。”
庄太监问:“不知择什么人传递消息好呢?”
“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谁带来的消息,就可由谁传回去。”
她之所以把这两人留下,弄个微型的归化城办事处,也是有缘故的。
依照驿站的传讯时限规定,本月之内,归化城这边就该收到康熙的回复。然而那个时候,她大约还在路上。
若是要等到归化城转送消息,送到她手里则又要多上一两个月。使人再回来归化城传信,又要时日,耽误了这个时机,平整土地之事今年就难办成了。毕竟是从前未开垦过的田地,不经历一番整理、是很难栽种的。可若是依着次序等,到了下雪的时景,那今年就办不成了,得等到明年。相应的,到正式耕作,再有收成,得到后年。
怕耽误时间,暮雪索性将他们留下等讯。
开拔之前,她特意去寻了费扬古将军,请他或者他的部下看顾一二。
费扬古将军道:“这是自然,虽然我大约要回京,但尚有旧部在此,定会留神看顾公主属人。”
他喊来了一位副将,介绍与暮雪:“此人名为硕岱,正白旗出身,作战勇猛。我去之后,他暂领大营。公主若有要事,也可寻他。”
说着,费扬古将军叮嘱硕岱道:“硕岱,你要看顾好公主属人,知道吗?”
那位硕岱将军一抱拳:“末将听令!”
暮雪颔首:“辛苦。”
费扬古将军的这个人情,她立刻觉察出来,往外走时还说:“多谢费公。”
“公主言重了,”费扬古驻足,望向四公主,“我知公主艰难。”
公主的年纪,同他的小女儿差不多大。且公主通身的气派,娴静、文气、带着一点忧愁,有那么一瞬让他想起姐姐,孝献皇后董鄂氏。
姐姐的童年是在江南度过的,昔年她生病之时,他跟着母亲进宫去探望。旁的什么,记得模模糊糊,唯独记得姐姐摆在小圆桌上的一副白纨扇面。
是汉语,她自己写的,病中手腕无力,字迹其实不大好看,“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单就这两句,没写完。
在姐姐出殡后,费扬古偶尔想起了那两句话,请教了先生,才知道这首小令的后文。末尾两句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那时四公主酒醉,盈盈泪光说话时,不知为何,费扬古又想起了那副白纨扇面。
费扬古叹息一声,低声对四公主道:“倘若万一,臣只是说万一,公主觉着有什么不对,立刻往归化城来。”
四公主望着他,缓缓点头:“多谢。”
迎着清晨的日光,公主的队伍开拔。旌旗飘动,红尘滚滚。
费扬古站在高处,目送着这支队伍向更远的漠北去。
正是人间四月天,青草离离,蔓延至天际。
公主走后,自己也该回京返乡了。
费扬古垂下眼帘,瞧见身上沾了一缕掉落的白发,用手捻起,静静望了一会儿。
姐姐,都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可你的弟弟已经鬓发生白,老到了可以还乡的年纪了。
然而埋骨地下的你,永远年华不老,也永远还不了乡。
第33章 白马 日光斜斜地轿帘缝隙挤进来,投在……
日光斜斜地轿帘缝隙挤进来, 投在她的草绿色绣牡丹马褂上,一道线的光斑。
暮雪盯着那道摇晃的光斑,心情略微有些怅然。
出了归化城, 再往前度过阴山,便真是漠北了。
她兀自在轿内坐着, 忽然听见哒哒马蹄声,明显是奔到她轿旁。
喜欢这样没章法、忽然骑马伴着轿走的, 只有一个人——除了多尔济外不做他想。
果然,紧接听见了多尔济的声音:“出城了, 公主,来骑马看风景。”
队伍短暂停歇, 轿帘掀开,是一片极为广阔的草原。
“这片草原, 古时候叫敕勒川,还有诗写这里。”
多尔济骑在一匹黑马之上, 指着远处笑说:“公主学问好,看看这景和诗配不配。”
暮雪极目远眺,敕勒歌写得一点没错,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样广阔的草原, 便是单这样望着, 郁结之气也少了些。
她望着风景的时候,多尔济已然牵了一匹白马缓缓过来,后头跟着看热闹的五阿哥。
“这就是我挑中的一匹好马儿,”多尔济把缰绳往暮雪面前一递,“三岁的母马, 跑起来又快又稳,我给它起的名字叫巴雅尔,送给你。”
五阿哥在后面笑:“行啊,这名字挺好。四姐,他把快乐送给你。”
巴雅尔在蒙语里的意思,是喜悦快乐。
暮雪腼腆笑了笑,她不大习惯收人礼物,喃喃道了声谢,接过缰绳。
这匹叫巴雅尔的白马果然乖巧,缓缓朝暮雪走来。它额头上的鬃毛都是雪白的,在日光下隐隐望着像金色。有意思的是,巴雅尔有一缕较长的鬃毛被编成了小辫,真像小姑娘似的。
她把手摸摸巴雅尔的小辫,巴雅尔垂下头来,任她摸。
“这是我扎的,学了几次,好看吗?”多尔济凑过来,炫耀似的道。
暮雪扫了一眼多尔济身后吃草的黑马,他自己的马,可没有这小辫。
五阿哥笑:“四姐我告诉你,昨个儿看见他在那里,拿刷子把这匹白马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编了
??????
个很丑的小辫,又散开,又重编,我看着都乐。现在你看到的这条小辫是编的第五次,我的天,敦多布多尔济可真无聊。”
暮雪瞥了一眼笑得开怀的五阿哥,实在忍不住,幽幽道:“你盯着一个无聊的人给马儿编五次小辫,难道就很有聊了吗?”
五阿哥一愣,这一下笑容转移到多尔济脸上。
“我就知道公主爱我。”
“咦——”五阿哥怪声怪气,指着马儿身上那条小辫道,“你看,这一节又有点散了。”
多尔济懒得与他争辩,重新拆了又编一个,手指灵活,编起来又快又好看。
这下子五阿哥没话讲了,用脚踢踢地上的石子,装作很忙的样子。
在如此氛围下,暮雪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把手轻轻摸着巴雅尔的头,低声喊它的名字:“你好呀,巴雅尔。”
“公主待它待是更温柔。”多尔济笑道,他从腰间小布袋里拿出一块糖,“你可以让它更喜欢你一点。”
暮雪伸手去接,拿糖的时候,碰了碰他的掌心,一瞬间回忆起成婚的时候递糖的事,于是故意说:“小孩子和马儿才吃糖。”
多尔济显然也想起来了,瞧着她笑。
巴雅尔对于糖是很感兴趣的,马鼻子动动,嗅见糖的气息,一口吃下去,亲昵地回蹭暮雪的手。
“公主会骑马吧?”多尔济有些不确定,没见她骑过。
“什么话,”五阿哥说,“本朝马背上打天下,怎么可能不会?”
他俩说话时,暮雪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我会。”
从前在宫里,暮雪曾学过骑马,虽不大娴熟,但上马缓行是没问题的。
这匹白马很温驯,稳稳当当驮着她。
缓行几步后,暮雪一勒缰绳,策马往队伍前头去。
蹬蹬马蹄声里,熏风裹挟着青草的气息轻轻拍在她脸上,暮雪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到最前面去,她心想。于是一气向前,士兵们识相地往两边避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她就这样一直策马到最前头,直至明黄龙旗大纛之下,方才止。
少了人轿的遮挡,最前头的风景甚好,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四阿哥原在前头领队,见她骑着白马过来,微一挑眉:“敦多布多尔济给你挑的这匹马确实不错,这毛色体态,堪比他们九白之贡送的。”
九白之贡?这词暮雪没听过,正欲问,五阿哥与多尔济已经追上来。
“四姐,你怎么一声不响跑这么快。”五阿哥笑道,“以前没见你骑过,还不赖。欸,你会拉弓射箭吗?几力弓啊?”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你管她能拉几力弓。”
五阿哥反应过来,哈哈笑:“四姐应该能拉四——”
“胤祺!”
四阿哥冷冷的喊全名使得五阿哥到嘴边的话口风一转:“四姐应该能拉弓像四哥一样好。”
暮雪后知后觉,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四阿哥好像……只能拉四力的弓,作为对照,康熙能拉十一力的弓。
她低头笑了一下。
谈笑间,几人并辔领行,向草原深处去。
夜里安营的时候,暮雪私下去四阿哥的大帐,问九白之贡的事。
原来是整个漠北向康熙皇帝称臣时,康熙要求让其进贡白驼一只、白马八匹。
“是他们的荣幸,”四阿哥说,“漠北大大小小那么多部落,唯有土谢图汗部、车臣汗部、扎萨克图汗部有资格进贡。”
“有进贡东西的资格,反倒是荣幸么?”
“当然。”四阿哥很诧异的看她一眼。
这个妹妹,天资聪慧,却总在一些细微处有些模模糊糊,尤其是在有关于权力的事上,显得有些幼稚。大概是自幼所受教导的缘故。其实放在后宅妇人身上,已经不错了,但是她又偏偏想在漠北有所作为,那么这就不够了。
四阿哥沉思片刻,还是打算教一教她:“譬如说今日敦多布多尔济给你送马,因为他是喀尔喀郡王,你的额驸,才有资格送你。倘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子,别说送马了,就是想远远见你这个和硕公主一面,都不可能。”
暮雪立刻反应过来:“其实是作为上位者,给予肯定的一种表现。”
“你这个词用得挺新鲜,差不多这意思。”四阿哥道,“况且,也不是白让他们进贡,汗阿玛回赐的礼物只会更多。”
“那我,是不是要回赠他些什么?”
“倒也不用单独为这点小事特意去回赠。”四阿哥道,“你跟着他回喀尔喀,就已经是彰显了他的荣耀,你若高兴,随手拿个东西赏他。”
暮雪点点头:“好。”
四阿哥看着她,问:“其实我倒摸不准,你待敦多布多尔济是个什么态度。”
他一向留神细微处,四妹与额驸寻常看着关系倒不错,但是细论起来,却好似额驸态度更热烈些,四妹倒一直有点回避。这一路行来,几乎没见过他们同帐。这不大像是情深的新婚夫妇该有的样子。
若是这个敦多布多尔济年纪大、长得丑,倒还情有可原,但并不是这样的情况。
“你不喜欢他?”四阿哥问。
不是,怎么忽然八卦起来了!暮雪有些震惊:“四哥,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喜欢不喜欢的,都改变不了什么。”
四阿哥耸耸肩道:“我只是觉得,你嫁到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本来就没什么欢愉。倘若这小子能讨你喜欢,让你高兴,那也是他的荣幸。”
抛开其他乱七八糟的不谈,他希望他的妹妹,日子能够过得畅快些。
暮雪觉出了他的态度,稍稍有些动容。
她把手托腮,想了一想,透露了些自己的担忧:“我其实有些怕,怕自己喜欢了他,万一以后有什么波澜,反倒难收拾。”
半晌没听见回话。
她有些奇怪,抬起头来,只见四阿哥一副这是什么奇怪想法的震惊神情。
四阿哥难以置信道:“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这样想……怎么了?”暮雪小心翼翼问。
四阿哥甩甩头,皱着眉道:“我,你,欸……我这么跟你说吧,倘若此时我纳了一个新宠,她的相貌、性格都合我意,那么我就会宠她一阵儿,至于她母族的麻烦,我自己会解决。再说,未来的事犹未可知,你现在就杞人忧天?妹妹,你倘若一直这样想,那确实甚少欢愉。”
听了这一番话,暮雪茫然又震惊。
从帐里走出,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月光静静照在她身上。
我是不是,有些太被动了呢?暮雪望着月亮,反思自己。
对于多尔济,扪心自问,她是有些好感的。这样一个相貌人品都还不错的少年,主动捧着你追求你,很难不生出什么特别感觉。只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慌,一旦察觉近一点,她会自动退一步。
然而像四阿哥那样未来能当皇帝的人,在这类事上是全然不同的看法。
喜欢了,就宠。有麻烦也无所谓,自信有能力解决。
她也该学一学这样的态度。对于命运所给的一切,与其被动承受,不如主动出击。
虽然嫁到漠北,安危不定,但漠北的局势,她肯定会找到办法掌控,杜绝任何不利于她的隐患。
她喜欢多尔济时,就宠他。倘若不喜欢了,就不理他。
这才是强者该有的思维。
暮雪闭上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是了,就该这样想。
她的主张一变,神色也轻松笃定了不少。打算去多尔济那里,同他说自己很喜欢他送的马儿。
行到多尔济大帐前,听说公主要进去找额驸,看门的亲兵蒙克有一点点诧异。
“怎么,不方便?”暮雪问。
蒙克想了想:“是您的话,没有不方便。”
他抬手,让人
??????
掀起帘子,请公主进帐。
多尔济的大帐同她的构造差不多,前边厅内未见人,大约是在隔档的屏风之后?
暮雪往前,绕到后面去,隐隐听见水声。
真瞧见了多尔济的身影,她吸了一口冷气,迅速背过身。
“敦多布多尔济!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第34章 金莲花 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 ……
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
“公主真是霸道, 闯进我的大帐,还要训斥我。”
哗啦的水声,大约是他从浴桶里出来, 衣料窸窣,
暮雪盯着柱子, 闻言有小小的心虚,下一刻觉得有些不对。
他是习武之人, 又在战场上历练过,难道警惕性竟这样低, 她一路走进来都毫无察觉?
莫不是在演我?
暮雪定了定心神,道:“你难道未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
“听见了。”多尔济漫不经心道, “只是想引诱公主多怜惜我。”
……不是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可以又心机又坦诚的?
暮雪一瞬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愣了半天,她才“呵”了一声:“不会有那样的事。”
“真的吗?”
他的声音似乎离她越近了些, 理直气壮:“可公主不敢看我。”
暮雪旋即一转身。
烛火昏昏,多尔济只松松罩了一件墨绿色袍子, 领口大肆敞着,露出大片胸膛,因常年习武而格外结实。单看他的脸, 很难想象衣袍之下是这样精壮的身躯。
他一点也不羞涩,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
暮雪也不甘示弱,径直对上多尔济的视线。
相距咫尺, 她的鼻尖甚至萦绕着羊奶皂的香气, 来自于眼前这个男人。
对视良久,多尔济喉结动了动,先移开了目光。
他转过身拿起一件外袍,若无其事地又穿上一件,背对着她道:“公主深夜来访, 是为什么事?”
声线略微有些喑哑。
暮雪并未察觉,她只是松了一口气,说:“我是想说……谢谢你送我的白马,我很喜欢。”
“我的荣幸。”多尔济仍背对着她,“公主只是为了道谢?”
暮雪迟疑了一瞬,道:“不知为什么,我对着你,脾气显得有些不好。但是我对于你,对于土谢图汗部,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
等到了漠北土谢图汗部,多尔济的态度会比现在更重要。
她若能有一位坚定的支持者,行事会方便得多。
暮雪想起进多尔济大帐前,所见的圆月,道:“你马上功夫好,是否愿意指点我些,外头的月光很亮。”
“好,”多尔济道,“公主容我整理片刻,请到帐外等候。”
这也是应该的,暮雪起身离去。
她先回到自己大帐,同手下人吩咐一番,而后牵着巴雅尔到多尔济帐外等。
等候一会儿,多尔济方才穿戴整齐出来。
一轮明月,温柔映照整个草原。
护卫们遥遥跟在后头,暮雪与多尔济两骑并辔,相伴而行。
身为土谢图汗的嫡长孙,多尔济两岁时就开始学骑马,骑技精湛,不在话下。
他言简意赅地教暮雪如何控马,如何从马儿的动作知晓它的情绪和状态,以自己的马匹示范给暮雪瞧。
说起骑马,他的态度尤为严肃和认真:“草原上每一年都有人从马上摔下,或伤或死皆有可能,公主一定要慎重。”
暮雪点头:“我知道的。”
他教、她学,一直到月至中天,远处的千帐灯陆陆续续吹灭。
多尔济望望月色,同暮雪道:“今夜就到这里,该歇息了,明日还需赶路。”
从全神贯注的学习状态退出来,暮雪方有心思环顾四周。
原来不远处竟然有一条弯曲的小河,难怪刚才似有听见流水声。
暮雪轻轻勒动缰绳,使巴雅尔向小河踏近些。
月色照流水,波光粼粼,河的对岸摇曳着许多小花,美得惊人。
只是要回去休息了,她恋恋不舍瞧了一眼,调转马头欲走。
“喜欢金莲花?”多尔济问。
“还行。”暮雪道,“走吧。”
他朝那片河对岸的金莲花望了一眼,道:“你且等等。”抬手扬鞭,□□黑骊“嗖”一下冲出,若离弦之箭。
暮雪愣在原地,望着多尔济驾马趟过河水,携花而归。
月色之下,骑在马上的多尔济微微一倾身,什么话也没说,将花束捧到她面前。
一大捧金莲花,犹带露水,淡淡香。
他的袍靴也为河水沾湿,缎袍上很突兀的一大块暗色。
在这一瞬间暮雪觉得,她大约会将一幕记得很久。
回到营地,蒙克瞧见多尔济一身带水,脸上的惊愕表情特别明显:“主子,你不是洗过澡了吗?又洗一次啊?”
多尔济满不在乎:“等会就干了。”
他忽然用干毛巾擦拭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袍,仰面躺着。
今夜晴朗,大帐顶部的毡盖并未拉起,只是笼罩了一层薄纱以防蚊虫,朦朦胧胧可见月光。
隔纱望月,很奇异的一种美,多尔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想起了四公主。
她真像这隔着纱的月亮,捉摸不定,美得惊人。
今日月亮似乎转变了态度,虽不知为何,但总归是件好事。
多尔济想。
四公主的美是淡淡的,可她那一双眼睛,却蕴藏着万千心事,若月下寒潭,藏着什么仙女狐妖。
她望着他时,多尔济忽生出一种燥热,因此先移开了视线。
再对视下去,他怕吓着她,怕自己忍不住有犯上之举。
方才赠花之时,她那双似水眼眸又温柔注视着他。
他肯定,她绝对有一瞬间的心动,这心动是因为他,即使她大概率不愿意承认。
多尔济笑起来,心里洋溢着快乐与得意。
等到了漠北,他要在她的帐外种满金莲花。
一夜好梦。
到底是睡的时辰少,暮雪第二天没骑马,又钻到马车里,趁机补眠。
调了一天,好过来了,依然是骑着马向前。
等到前路草木稀疏、变为沙地时,暮雪换了新坐骑——骆驼。
所谓漠南、漠北,正是以暮雪他们正在横穿的这一片茫茫大漠为界。既然是大漠,沿途多是沙漠戈壁,渺无人烟。在这样的路上,骆驼比马好使,坐起来也稳当。
骆驼颈部挂着铃铛,走起来时叮叮当当响,最开始时暮雪觉得很新奇。走了一天后,驼铃声就从悦耳变为烦人。
“能不能取下来?”暮雪请人问骆驼把式。
骆驼把式很为难:“最好不要取,有用的。”
很快,暮雪就知道驼铃有何用了。
大风起,席卷着砂砾砸在她的挡风头纱上,驼铃晃荡得厉害。号角声起,整个送嫁队伍停下来,紧急调转方向,朝沙丘背风处躲避。
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沙尘暴,暮雪心里有些慌,但仍努力维持镇定,听从有经验的把式指挥。
四阿哥、五阿哥忙着调度,使所有人围成一个圈,最外头是骆驼牲畜,然后是陪嫁人口、八旗士兵,紧紧将暮雪等人围在中间。
黄沙遮天蔽日,多尔济挤到暮雪身边,在呼啸风声中拿自己的大披风将暮雪裹着严严实实。
视线全是瞧不起,睁眼,甚至只是呼吸,都觉得满是沙子往里灌。暮雪闭着眼,因害怕而紧紧揽住多尔济的腰。
他僵硬了一瞬,更用力地回抱她。
不知隔了多久,肆意咆哮的狂风终于势头减弱。
抖落身上的沙子,暮雪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
前往漠北的第一个下马威,竟然是沙暴给的。
“幸亏没刮多久,”骆驼把式松了一口气,“要是刮上一两天的,那可真受罪,说不定少几个人。”
少人?是了,风这样大,什么事都说不准。
暮雪闻言立刻站
𝑪𝑹
起来,多尔济还在她掸脸上的沙粒,她捉住他的手,轻声说:“不妨事。”
然后立刻喊总管太监嬷嬷:“外头的陪嫁人口是什么情形,赶紧去看看,千万别少了谁!”
多尔济原还沉浸在方才的二人相拥余韵中,以为公主会同他说什么情话,谁知公主脱困后第一时间焦急着巡查她的陪嫁人口,微微有些愕然。
旁边的五阿哥呸呸呸往地上吐沙子,抬首瞧见四姐忙着去看外圈的陪嫁人口,四哥忙着去看里圈的八旗士兵,他抬头瞧见呆站着的多尔济,觉得自己也得付些责任。于是勾肩搭背道:“走走走,我们去看看你的部下。”
归化城还留了些避难的喀尔喀人,这次跟着一道返回。
毕竟是皇家送嫁队伍,遇风沙而不乱。
一番清点,丢了十几只羊和马,人倒是齐全,一个也没少,但有不幸为卷起来的石头砸中胳膊的,也有受些小伤的。
确认自己的人没有大碍之后,暮雪望了望后头。那些奉命北上的商队在风沙来时,也各自躲避。但此时因沙尘的威力,并看不真切。
她想了想,唤来延喜:“你领几个人去看看后边商队的情形,叫他们赶过来紧紧跟着我们。这边的路难走,不必拘礼,人多方便互相照应。”
相较之下,这些零散的商队受到的影响更大,一些货物被吹走了。这时候也不敢回头去找,听说公主的命令,连忙紧紧跟上。
因怕再起沙暴,有伤的也只能简单处理一下,继续赶路。一直到摸黑出了这片小沙漠,到了戈壁滩,方才扎营休息。
因着时间太晚了,行李也有些散落,这几人便没有分别开火,直接让厨子做一桌饭。
“四姐,你好好歇一歇,刚刚吓坏了吧。”五阿哥道。
“是有些,不过我被大家保护着,很妥当。”暮雪随便吃了两口饭,放下碗道,“我去看看我的陪嫁人口和商人,他们该是吓坏了。”
五阿哥嘀咕道:“也太心善了些。”
暮雪倒也不是全然的心善,一方面她确实认为自己对这些人有义务,需照看好他们;另一方面,遇到这样的灾害,对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上位者,天然的会印象深刻,有好感。
第35章 旧人 沙暴来时,陪嫁人口几乎都是茫然……
沙暴来时, 陪嫁人口几乎都是茫然的。
他们中许多人出生在南边,从未见过如此昏天黑地的黄沙。
还是前边士兵大喊,方才意识到, 一片慌乱。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惶然无措地跟着队伍奔向沙丘背风处, 一个胆子小的人哭泣着“为什么难事都叫我遇上。”
虽然说名义上是陪嫁人口,好听的讲法叫包衣, 究其根本,其实就是奴隶,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的就被排在了外圈。
副管事曾秋华几乎被风吹得直不起腰,惦记着那个腿有伤的妞妞, 眯着眼睛去寻,偏生他们离得远, 好不容易才瞧见了踪影。
妞妞因伤走不快,曾秋华就时不时让一匹小骡子驮着她, 但此时沙暴骤起。骡子受了惊,嘶叫着想要逃跑。骡背上的妞妞吓得脸色煞白,她爹因忙着拉摔倒的她娘, 一时没瞧见。
远处的曾秋华瞧见,心都要跳出来。
万一摔了!或是被骡子带着往沙漠深处跑去,哪里还有命!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妇人快步冲出, 身形健壮,如此狂风也吹不动。她猛地一把抓住骡子缰绳,另一只手顺势将妞妞从骡背上撕把下来,动作干脆利落。妞妞惊魂未定,紧紧抓着妇人的粗布衣襟, 泪水才出眼眶就掺了沙子。
“哭有屁用,把绳子拉紧了。”妇人呵斥着扯过一根粗壮的缆绳,原是捆着公主陪嫁箱笼的。
下一刻,她一手一个将妞妞爹、妞妞娘提拉到绳子旁,嫌弃道:“我真服了,平常多吃两碗饭,这时候被风吹着走!”
曾秋华也反应过来,立刻让丈夫令人将绳索把箱笼连接起来,朝四周喊道:“大家拉紧绳索,风沙大,连在一起,不容易被吹散!”
扯着嗓子喊,但风沙太大,听不清,她的丈夫也一起跟着喊,喊的人多了众人隐隐约约听清,行动起来,远处没听清的,瞧见身边人动作,也跟着做,将手中的绳索紧紧攥住,彼此靠拢。
就这样挨过去,等到后面离了沙漠,扎营时,骆驼把式过来,听见众人方才的惊魂故事,感叹道:“你们真聪明,是要这么做。”
曾秋华笑一笑,目光向后瞧,落在那个仗义出手的妇人身上:“是她的功劳,她一向聪明。”
她端着一碗饭朝那妇人走过去。出行在外,饭食简单,炒米配奶茶,馍馍与咸菜。
说实话,这种吃食放在她们家乡,挺难入口的。但那妇人还是大口大口吃。
“云起,你还能吃一个馍吗?”
叫作郑云起的妇人抬首瞧了她一眼,把碗往上抬了抬:“拿来。”
曾秋华在她身边坐下,感叹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打算管事了呢。”
“死了还得埋,费工夫。”郑云起大口啃着馒头,道,“那个公主瞧着也挺心疼人的,不是还让人来问了嘛,丢了还得寻。”
她们俩人算得上是相知半生,彼此命运又多有相似之处,虽平常鲜有往来,但曾秋华平常一直注意着郑云起。
曾秋华道:“其实我觉得,公主是个很好的人,你若愿意,说不定一身才华又有用武之地。”
郑云起嗤笑一声,三两口将馍馍吃完,站起身来。
“曾秋华,十七年了,经历过这么多烂事,你还在做遇明主的梦。”
“做梦不好吗?”曾秋华微笑道,“不带点期望,这日子如何熬下去。”
郑云起站着,她坐着,彼此相望,两道目光撞在一处,针尖麦芒。
正在此时,听得远处隐隐有骚动。
“公主来了。”一人高兴道。
“她亲自过来了?”
“是!”
一个男子欢欣雀跃:“她还带了肉!”
……
暮雪使人抬了一大筐牛肉干来。
因听说前路没什么驿站,也没什么像样的城镇,暮雪特意使人在归化城时紧急做了好些。
这年头的牛肉干还比较原始,顶多加把盐作为调味。暮雪使人做的这些,在口味上更多独特些。五香的牛肉干棕红透亮,用辣子腌的透着一股香气,牛肉边角料也没浪费,叫油炸了酥酥的,又脆又好吃。
“想吃什么味道的,你自己挑。”暮雪瞧见妞妞,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爱怜道,“吓坏了吧。”
“有点,”妞妞笑着,挑了一块五香的,咀嚼起来满口香气。
旁的人瞧了,也咽下吐沫。
经过一场惊吓,一餐好吃的,总能让人稍稍得些安慰。
这样香的牛肉干,让原本已经吃了饭的人不禁也多吃了些。
“咱们分得这么一位主子,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捧着饭碗,一个人感叹了一句,声音虽轻,却引得周围人纷纷认同。
但愿这位公主能长命百岁,他们这些人真的再不愿经受波折了。
暮雪一路缓缓行来,或聊几句家常,或问问手艺,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些陪嫁户待她的态度愈发尊敬和温和。
只是路过副管事曾秋华时,听见她身旁一个妇人冷笑了一声,低声嘀咕:“倒是会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这话说得很轻,只有她身旁的曾秋华,和擦肩的暮雪听见。
暮雪愕然回首,目光落在那位妇人身上。她已经有了年纪,气势却仍存,不过是粗布衣裳以及蓬乱的鬓发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
这个人,应当有些来历的。
掐着这个时机正好说与她听,是什么想法呢,想激怒她?
暮雪上前一步,微笑道:“你似乎有话要说?”
曾秋华去拉郑云起的衣袖,郑云起径直甩开,依旧轻声道:“公主贵人踏贱地,无非是趁机想要博个好名声,让这些人能忠心于你罢了,难道不是?”
陪在暮雪身边的伍嬷嬷赵妈妈闻言,脸色立刻变了。
伍嬷嬷指着她鼻子道:“你个疯妇在胡言乱语什么?”
曾秋华扑通一声跪下,替郑云起请罪:“公主,她着实有些惊
??????
着了,请您莫跟她一般计较。”
“无妨。”
暮雪倒是稳住了心神。这时候若真勃然大怒,把这人打一顿,倒成了她的不是。
她缓缓道:“你既然有疑惑,我便与你说一说。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我今日来,大家所吃到的东西,是实打实的。若所行之事有利于民,便是善举。至于我心如何,你非我,又如何知我之意?只有这行,是大家都能切身体会的。”
“论迹不论心?这句话倒有些意思。”郑云起道,“可如果我偏偏认定你就是伪善呢?”
“那是你的事,”暮雪语气平静,“我做我想做的事,这些事能给百姓带来些福祉,就是好处。至于你如何想,我不在意。如果说这是伪善,我倒情愿更多人行这伪善之举,使民得利。”
郑云起原是环抱着胳膊,很轻率的模样。闻言,把手放下来,站得端正些,朗盛道:“公主胸襟宽广,愚妇受教。”
说着,俯身轻轻一鞠躬。
暮雪颔首:“无妨。”
而后领着人继续向前。
见公主一行人走远了,曾秋华把郑云起拉到僻静处,罕见地发了一通大火:
“你自己揾死路走啊?”太过生气,曾秋华的家乡话脱口而出,一通大骂。
“好地地,你居然敢去撩佢?万一佢真係心胸窄嘅,随便将你扔去沙地度,手都唔使沾血,你就冇咗啦!”
郑云起看着她乐:“好多年冇听你咁讲嘢啦,口音变咗喔。”
曾秋华以手扶额,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常态:“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话。”
“不是你讲的明主嘛,试探一下罢了,死就乐了,反正我也多活了这些年。”郑云起满不在乎,“再有,我最后不也送她一个贤名了么,不至于和我计较。”
也就是她们都是女子,史官不会记,不然放出去也是一段“主公有容人之量,令恃才傲物小人折服”的佳话。
曾秋华看着郑云起,觉出了什么:“你其实,并不排斥她对不对。”
“麻麻哋啦。”
她点点头,转身就走。郑云起大喊:“你干什么去?”
“找公主告状,要她赐死你,大家痛快!”
郑云起望着她的背影,又笑起来。
这个丫头啊,到底是怎样,在这种世道一直都能保持一点微末的希望?
夜深,公主归帐。
等候已久的曾秋华终于得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她挪动脚步,跟着赵妈妈进帐去。
一见公主,曾秋华便跪下,老老实实叩首。
“多谢公主不与云起计较。”
“她叫云起吗?倒是好名字。”暮雪道,抬手让旁人出去,独自和曾秋华说话。“再没旁人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曾秋华犹豫了一瞬,道:“她如此桀骜不逊,确实与身世有关。”
她再次俯首,额头贴在蓝色如意纹羊毛地毯上。
“或许公主不太清楚,我们这些陪嫁人口中,有不少是三藩旧人。”
“像我与云起,便是从前平南王尚之信麾下旧臣出身,朝廷平定三藩后,我等没入官中,入内务府为奴。”
静了半晌。
曾秋华心里直打鼓,公主会如何看待他们,觉得他们晦气?不配伺候?还是斥责他们曾为乱臣贼子?
只是,也许还有一点点希望。她会看重他们的经验,愿意用他们。
虽然这个希望比较渺茫。
她倒算了,郑云起那般的心计才华,若真埋没了实在可惜。
许久之后,暮雪终于开了口。
她喃喃道,第一句话是:“好家伙,我相当于把你们从岭南带到了漠北。”
第二句话是:“这些年,你们该有多不容易啊。”
曾秋华一瞬间被泪水迷了眼。
第36章 追随 作话有拜年小剧场~
这是一段怎样的波折呢?
曾秋华捡要紧处向公主禀报。二十岁以前, 她在岭南小有名气。曾父是平南王府中的首席大夫,她是长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 熏陶之下,可为姐妹姨母诊疗。嫁到一户有功名的人家, 也算得上荣华富贵。
然而战事一起,境遇从此完全不同。平南王败, 他们这些属臣受牵连全成了罪臣。首恶者斩,包括她的父亲。其余妻儿子女没入官中为婢, 一路为朝廷官兵押送着,送到京中。
“我先前的丈夫在战争中死去了, 因此我进京时是寡妇身份,论理, 该配人。一般是旗人家倘若有未娶妻或想纳妾者上报统领,从我们这些寡妇未婚女中配人过去。”
曾秋华眉眼低垂:“只是因缘巧合, 我与张大夫相识,他原先在太医院做事,有些贵人承过他的情, 于是求人硬要我要去。只是也因此失了前程。后来您的陪嫁户选人,就将我俩一同派来。”
“至于云起,”曾秋华道, “她长于谋略, 当时王爷发动兵变囚禁老王爷夺权,她亦在场。只是因是女子身份,外人待她不过以为是一小妾。当然也正是因为此,清算时得以保全性命。”
这样漫长而波折的故事,当真说起来, 原来也不过是一盏灯烧半只蜡烛的功夫。
自宫里带出来的彩绘座架挑杆灯,烛火微微跃动。帐外朔风掠过驼铃的声响,听起来有些怕人。
暮雪望着眼前的女子,三四十岁的年纪,鬓角已有不少白发,垂落在洗的发白的旧衣上,经纬里尽编织着前尘旧事。
“昨日之事不可追,可喜你们都熬过来了。”暮雪想了想,道,“本宫赐你一坛酒,漠北的风沙大,我正缺你们这样的利落人。”
曾秋华俯首:“愿为公主效忠。”
暮雪传人拿酒时,荣儿进来悄悄说:“有位妇人,说是来与您请罪,在帐子后面跪了有一阵了。”
暮雪望了一眼曾秋华,曾秋华微微颔首,示意是郑云起。
曾秋华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人还是有点分寸。
暮雪原本打算让郑云起进来,话到嘴边,忽然改了口:“再等半炷香叫她进来。”
帐外,从缝隙里漏出的暗淡烛光照在荒漠贫瘠的地上,曾秋华盯着那土,膝盖隐隐为碎石膈着疼。
其实大帐正面,铺有一大块鹅黄毡毯,但她特意选了侧边的阴影处跪着,不至于太显眼让旁人疑惑,但知内情的人却可注意。
伍嬷嬷领着侍女搬来酒,从她身边路过时,留下一声冷笑。
活该,为了在公主面前出头,故意说怪话,显着她了!
郑云起恍若未闻,依旧神态自若地跪着。
她是在曾秋华进帐后来的,本已跪了半个时辰,自通传后,又跪了半炷香的功夫。
郑云起进帐来,布袍膝盖处明显一片灰痕,可知时实打实跪了许久。
到公主面前,她俯首请罪,跪下的动作艰难。
“多谢公主。”
“谢我什么?”
“一谢公主有容人之量,二谢公主为奴才考虑。”郑云起道,“若真有幸为公主效劳,多跪些时候也好不如此遭人恨。”
暮雪笑起来:“果然聪明。”
她转头向曾秋华说:“你扶着她坐下吧,慢慢的。”
曾秋华再次叩首道谢,落座之后,道:“奴才想,秋娘大概将我们的过去,都说与您听了。奴才是被指给一个六十岁的低阶旗人做续弦。然后没两年他死了,他的儿女把奴才退回内务府种菜,而后就跟着到了您的队伍里。”
她的态度倒是坦坦荡荡:“之前奴才是真的以为此生大约就这样了,只是见了您,又觉得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奴才斗胆,殿下是要做额驸的月亮,还是喀尔喀的太阳?”
暮雪并不直接回她,只是问:“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
“各有各的法子和路数。”曾秋华道。
“若愿做月亮,则额
椿?日?
驸身上需多下功夫,每逢佳节向京递请安信,日子倒也安稳。”
“可若是想要当太阳——”她抬眸,“无外乎八个字,与人为善、积蓄力量。恕奴才直言,您如今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了。真正毫无毛病才干兼备的官员,全然不会派到您身边。八旗士兵更是不可能任您所用。您的家底,只有一个长史两个侍卫带些家丁,身边这几十个嬷嬷太监,外加我们这百来口陪房。”
曾秋华笑道:“若不是这个情形,奴才也不敢行险事在您面前出头。”
这人倒是将她的处境看得很透彻。
她现在的困境,在于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但凡有选择,哪个人才宁愿京城不待跑到漠北?即使是暮雪的长史,别看有个四品官的名头,要是此时四阿哥开口愿意接人,他四品乌纱帽不要了也宁愿去四贝勒府当个小官。为什么?有前程啊。
那些世家大族也多半是此想法。即使是暮雪的外祖家也一样。她跟五阿哥闲聊时才知道,原来郭络罗氏已经向他请求过,等五阿哥返京开府,就让郭络罗氏家族的人到他府上做长史。
暮雪当时听了,心里有些不舒坦,她在京中的公主府特意设宴邀请外祖家来,结果谁都没提想要跟着她做事的。她是和硕公主,位比郡王,但即使自己的亲娘舅,也会把贝勒爷排在她前头。
可单凭她一个,独木不成林,想要做什么事,实在太难。
暮雪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说的是,这确实是我现如今的难处。”
她温和地看向两人:“然而我相信德不孤,必有邻。你们二位不就愿意在我身边辅佐了么?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我也期待着二位将来为我带来更多助力。”
公主这般态度,明显就是将她们视作幕僚相待。
这可是从前没有的机会。
曾秋华与郑云起闻言,对视一起,默契起身相拜:“愿效犬马之劳。”
“行了,犬马也是要吃东西的。”暮雪上前,一手挽曾秋华,一手挽郑云起,兴冲冲道,“正好,我之前备了黑芝麻糊粉与藕粉,说起来都是南国滋味,正巧你们来了,就一起吃。”
话题忽然从严肃转为轻松,曾秋华与郑云起都有些愣。
公主是真的叫人弄了三份黑芝麻糊与藕粉,另外热了甜牛奶赏给她们。
说是远嫁一方的公主,算起来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郑云起吃着糖水,心都柔了一分。
饮罢糖水,残留的甜意还未散去。时候已经不早,曾秋华与郑云起欲告辞,公主却忽然喊住了她们。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上前。
侍女手中托盘里,竟然是两个艾灸包。
暮雪拿起来,亲手递给郑云起,叮嘱道:“回去好好敷一敷膝盖,不然会疼的,明天还要赶路呢。”
很轻很轻两个艾灸包,散发着淡淡艾叶气息。郑云起愣了一瞬,双手接过:“多谢公主。”
“我也听说风沙中你仗义保护人的事。”暮雪道,“这样很好,有你护着他们,我很放心。”
从公主大帐出来,两人相伴而行。今日无星也无月,夜空中是厚厚的絮絮的云层。
除了两旁点燃的灯火,没什么光亮。
曾秋华叹道:“被选中远赴漠北之时,没想到还能有如此奇遇。”
“距离不是问题,最要紧的是人。”郑云起道,“公主是个人物。”
“哦,与你曾侍奉的那位相比如何?”
她从前侍奉的那位,郑云起想到往日旧事,摇摇头道:“完全不同,小王爷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刚愎自负。囚父叛君,想做就做,投降了又反叛。但凡愿意听几句,凭借他从前在先帝身边做护卫的情谊,何至于沦落到这个结局,连带着我们这些人都……哎……”
“而这一位——”
她琢磨了一下,道:“有些类似刘皇叔。”
这一路行来,郑云起暗中观察,公主确是弘毅宽厚之人,最难得是,虽贵为公主,她竟然奇异的没有王孙公子那种高人一等之感,反而愿意关心庶民百姓。也是奇怪,刘备是编草鞋、过过苦日子出身,可四公主却是养尊处优,不知如何也能有如此心境。
曾秋华赞同:“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相似。”
她微微有些感慨:“只是公主仁德有余,可有些时候,野蛮比仁德更有用。”
“有些事需得残酷手段方才推行得下去。”郑云起道,“如今我在公主身边,不正好能补足这一点?我反正不怎么怕死,也狠得下心。”
曾秋华听到这,脚步一停,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前个儿某位姐姐还在骂我,‘做梦遇明主’,结果不过与公主打了两个照面,连商鞅也愿意为她做了?”
郑云起也是一愣:“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到,哈,还真是。”
遥遥可以瞧见陪嫁人口的帐篷,有两个孩子很兴奋地谈论着牛肉干的口味,一个说“五香的好吃”,另一个说“辣味的才香呢”!
“跟着公主真好啊,有肉吃。”那个坚持五香牛肉干最好的孩子感叹道。
郑云起也笑了。
对于底下人而言,丰功伟业固然吸引人,但多少有些飘渺。她自己见过高楼起、高楼塌,因此感受更明显。
公主的手段说实话并不很高明,相反质朴得有些直白。可是,倘若跟着她,即使是最底层的包衣,也能有衣穿、有肉吃,不会随意挨打骂、受欺凌,即使在这样风沙肆虐的大漠,她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
追随这样一位公主,怎么不是一件幸事呢?
第37章 生气 晨钟响遍京城之际,一骑红尘入城……
晨钟响遍京城之际, 一骑红尘入城门。
驿马所载的公文箱里,是四公主递给皇帝奏折与信。
康熙皇帝一瞧见那奏匣,就知道这是四阿哥教出来的手笔。这孩子递奏折递信, 总爱密封得严严实实,没想到如今四公主也学了这一手。
这一对行四的兄妹在路上相处得似乎不错, 康熙心想。
他将奏匣打开,一封信, 一封奏折。
信里写了几句家常话,比如汗阿玛我初次见识长城景色雄伟云云。家常闲话, 倒也温情脉脉。
康熙捏着信纸,瞧着这一手秀丽小字, 眉头舒展不少。
四丫头性子内敛,比起凑到他跟前说话, 借助信纸反倒更显女儿情怀些。
看罢信,他打开奏匣将奏折取出。
奏折的口吻则明显严肃许多, 全然是臣子该有的姿态。先言所见走西口之现象,再提她认为此举有利之处,可安定边地, 最后提到她想请汗阿玛赐归化城土地与她作为胭脂地,开垦田地吸纳口子内移民,所得粮食可就近供应驻扎士兵。
末了, 还附上了一张地图, 大致描绘了一下哪片地区的土地适宜耕种。
康熙翻着地图,笑了一下。
长进了,知道实地勘验之后,再言之有物的提要求了。
要些胭脂地问题不大,从前孝庄太后所生公主亦在所嫁巴林部附件有田地五百顷, 比照着这个来即可。走西口现象方才引起他的注意,值得让南书房的人讨论一番。
康熙往奏折上批了个准字。又另起了一道旨意,御笔朱字,写明了赐四公主归化城清水河沿岸四百顷田地。
他把手在玉扳指上摩挲,思索着,把兵部大臣召过来问:“如今漠北喀尔喀地区的驿路如何?”
听见这个,兵部大臣就有些为难。
那一片地带哪里有什么驿站?前些年漠北还不服朝廷呢,后来被漠西准噶尔打惨了,一路撵到漠南,方才老老实实称臣。如今战事结束不过一年,连土谢图汗并大喇嘛
春鈤
也是前几个月才回到王庭库伦。那里就能立刻变出驿站来?
不过万岁爷既然这样问了,大约就是有想在那边建驿路的想法。兵部大臣硬着头皮回答了没有,又说了一些实际困难,比如路途不熟悉啦,这一路太远建驿站得建几十个、成本太高等等。如果只是简短沟通,或许直接派人带足口粮带信过去也可。
观察着万岁爷的脸色,兵部大臣最后补充道:“……不过如今漠北归顺,确实要将建驿路之事提上议程,臣回去就召集人手考虑此事!”
康熙和蔼地点头:“知道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漠北如今连个正经驿路都没通,四公主却要到那种地方去。不由得也有些愧疚之情。
四公主呈上的地图仍摊在桌上,康熙的指尖落在在归化城的字样上,想起四公主未嫁时鼓起勇气所言,另外拟了一道旨意,让新任归化城将军寻觅合适建公主府地方。
到底是抚蒙,这张婚事是彰显朝廷对土谢图汗部的恩宠。于情于理,四丫头都得去婆家住些时日,等过两年归化城府邸建好,再让她住过去,也算是成全了他这个做阿玛的爱女之心。
当康熙的旨意从京城传出时,暮雪一行人正在穿过茫茫戈壁。
连日的劳累,骆驼的驼峰都小了些,软趴趴歪着,整匹骆驼瞧着也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停歇喂豆饼时,骆驼才能有短暂的欣喜神气。
连向来精气神足的五阿哥也蔫了,见今日又是烈日炎炎,索性跟暮雪一起坐车。
他拿一把宫扇猛扇,仍嫌弃不凉快。
“唉,要是此时有冰用就好了。这个天气,在宫里,太后会做冰酥乳酪,冰凉凉的,浇上酸甜果酱,那滋味别提了。额娘也会做冰梅汤,吃了又清爽又畅快。”
五阿哥这么一说,暮雪也想起宜妃做的冰梅汤来,越想越渴,喊人翻出一罐盐渍梅子,同五阿哥一起分食。
“这是最后一罐了。”暮雪拿出一粒梅子,吃得很慢,试图让味道延续的更久些。
到了库伦,在商路全面繁荣之前,她估计是吃不到这盐渍梅子了。
这几日郑云起自发忙起了与商人沟通的事,她这样的年纪身份,同哪个商人打交道都方便,不至于像太监那样一看就是宫中出来的人,令人不敢多言。
她是个很灵活的性子,因前半生经历多,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两句,加上从暮雪这里支取的经费,在商人队伍当中混得如鱼得水。
范家是最上道的,不动声色帮着郑云起与其他商户熟识。
郑云起大致弄清楚后,再一一回禀暮雪。这首批去漠北的商人共有十二家,卖粮食的,卖药材的,另外还有卖丝绸布匹的、卖金银铜器的……莫衷一是,后头骆驼拉的货也是杂乱杂乱的,虽有些商户原先是卖茶或者什么出名,但或许是因为首次去库伦跑买卖,全然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基本上是掌柜估摸着什么好卖,就带什么货来,预备着看到时候卖得如何,再行调整。
先前的风沙,着实使一些商人丢了点货,他们正发愁万一未来的路若是再遇上风沙又该如何,幸而公主仁慈,准他们跟着陪嫁人口一起走。人多了,好歹也有个照应,譬如不会遇到路匪马贼之类的,前边那么多八旗旗帜,远远看见就跑了。
暮雪听过之后,怕忘,拣重要的用拼音英文简体字混合记在手记上,猛一看上去乱七八糟,以为乱写,但她却能明白。
到库伦之后,她预备将这些商人组织起来,作为她可利用资源的一部分。在漠北驿路尚未完全建立之前,这些流动的商人倒可以充当传信的一环。
另外,公主直接出面开商行这事,听起来容易让人觉得不妥,朝廷内外大臣也许会以官不与民争利为由唠唠叨叨。可若有个代理人,多了一道幌子,许多人却宁愿接受了。
那个范家,看起来有成为她明面上代理人的潜质,只是需再观察观察。
她心里想着事,吃东西的速度也慢些。吃了三粒梅子的功夫,五阿哥已经吃了十粒。
五阿哥见暮雪似有心事,又摸了一粒梅子,关切道:“你是不是跟敦多布多尔济吵架了?”
“嗯?怎么这样说?”暮雪回过神,看见他吃了这么多,立刻把那罐盐渍梅子收拢在怀里,“喂喂喂,我说你口下留梅。回京你有得吃呢,好意思抢我的。”
五阿哥小声嘟囔:“这么凶难怪敦多布多尔济生气……”
“谁生气?”
“你额驸啊,”五阿哥道,“他这几天骑马也不说话,也不跑来找你,你没意识到?”
“不是,他为什么生气啊?”
五阿哥道:“你的额驸,你问我我问谁?哎呦,感情人生气了好一阵,你一点都没觉着?”
暮雪眨巴眨巴眼,她这些天都忙着呢,还真没太意识到。
她有对他做什么不太好的事吗?没有啊,不都好好的。
为了确认,暮雪后头问了问荣儿与伍嬷嬷、赵妈妈,要他们帮着想想。
荣儿一直贴身陪着她,闻言,心里有点数,小心翼翼道:“公主,风沙那日后,额驸来寻过您一次,可是……您正忙着议事,请他回去。似乎自此之后,额驸就没来主动寻您了。”
赵妈妈在后宫浸润多年,一阵见血道:“额驸大概是有点伤心,觉得您不在乎他。”
真是稀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在年轻宫妃身上出现,觉得皇帝忙于朝政少来看她,因此赌气。
暮雪使劲回想,想起了那时风沙,多尔济将她护在怀中,虽然此举也有可能是带着做给四阿哥五阿哥看的因素,但那一瞬间她确实因吊桥效应很感动来着。
只是后来急着她的陪嫁人口的安危,忙着忘了这一茬。
所以,他是为了这个生气吗?
暮雪觉得很新奇。
一个人,因为她没有第一时间重视他,所以生气?
敦多布多尔济瞧着不是这样容易纠结的性子啊,为了这点事生气?这反应也不像是出于联姻恩爱夫妻的考虑,那是为了什么?
她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夜深千帐灯。
多尔济在灯下,漫不经心地翻着汉语兵书,却难以完全投入进去。
这样安静的夜晚,公主这时候在做什么?
他忽然有了这个念头,然而下一瞬,却为了这个念头生气。
吃饱了撑的,想这种小事,还为这种小事生气,哪里像素日的他!
男子汉大丈夫,如何会这样小家子气!
他是生了什么毛病不成?
这个女人简直是捂不热的冰!多尔济恨得牙痒痒。算了,以后就按照该有的礼遇待她就好,旁的什么再不提!
正心烦意乱间,听见帐外蒙克欢欣雀跃的声音:“公主来了!”
多尔济下意识要起身,然而停住了,端正坐好,脸色如冰,一心只看兵书。
即使公主进帐来,他也没动,只垂眼看书,冷冷道了句公主吉祥。
“你真在生气吗?”
公主凑到他身旁,发丝垂在纸上,扰了人看书。
多尔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发丝遮住的那个字。以行动沉默表明他的态度。
公主又凑得近些,语调满里是笑意。
“你是真的很在乎我,是不是?”
多尔济侧过身去,不看她,冷冷道:“我在不在乎,反正公主不在乎。”
他这样侧着脸,美好的轮廓与高鼻梁全然为灯影所烘托着,因不笑,更是好看。
好像有点难哄的样子?
暮雪不信。
她忽然倾身,在他右侧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第38章 公主来归 他未动,只是浓密的睫毛轻轻……
他未动, 只是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春鈤。
有一种如梦初醒的迟缓。
暮雪噙着笑意,往后退了一步,不料正在这时, 他忽然起身,书案为主人的动作“吱呀”滑动一寸。
端砚里的墨汁泼在白纸上, 多尔济已探身过来,一双大手不容置疑地将暮雪整个圈住, 贴着她腰后的掌心分明炽热,隔着软缎氅衣, 把苏绣的梅花都烙得滚烫。
一张放大的俊颜,橙红烛光在他眉骨上跃动, 平添两分妖冶与危险。
她屏住呼吸,几乎以为他要不管不顾地吻回来, 可是他没有——
多尔济只是用灼灼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她。从她的额头, 到她的眼,再到她小巧的鼻……
那目光好似一团暗火,从额头一路燎原到她的唇瓣。
他忽然低笑, 气息拂过她鼻尖,微微有些痒:“公主抖什么?臣可是什么都还没做。倒是您……”
……这小子打蛇随杆上的本领,真要做什么还了得。
暮雪把手抵在他胸口, 正色道:“你放开, 我们好好说会儿话。不然,我就走。”
多尔济的大手恋恋不舍,在她衣裳上的绣花摩挲了一下,方才放开。
即使是规规矩矩坐下,这人倒特意挨着她很近, 眼巴巴望着她。
暮雪有点想笑,忍住了,说:“我倒有件事要请你帮我。”
“什么事,你说。”
“我做了一身新衣,预备到了库伦时穿,想请你看看合不合适。”
“公主穿什么都是极其好看的。”多尔济道。
“别耍贫嘴,”暮雪道,“你看了再说,我是认真的,跟我来。”
衣裳头饰很沉,单独用一个箱子装着,如今摆在暮雪的大帐之中。
多尔济跟随暮雪一起到了她的帐中。
“你先用茶,吃些点心,等我片刻。”暮雪叮嘱了一句,被两个侍女簇拥着到后间去更衣。
茶是好茶,南边进贡的大红袍,倒进铜壶里与牛奶咕咚咕咚煮沸,那清逸的气息,绝非来往草原的商人们卖的砖茶能够相比的。
多尔济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从咕噜咕噜沸腾的铜壶上移开,转而去看其他家具摆件。
公主偏好浅色的细胳膊细腿的家具,据说是什么梨花木,这一帐的摆件,瞧着就清雅。凭几上摆着一面蜀锦刺绣屏风,绣的风中竹林。
她似乎很喜欢南边的玩意儿,多尔济想。
帐内的西洋自鸣钟噔噔响了两下,侍女将煮好的奶茶舀出,装在自清宫带出来的御贡汝窑盏中,递给他:“额驸请用茶。”
多尔济“嗯”了一声,接过,缓缓吹着奶茶。又见侍女摆上了两盘九宫格茶盘,一盒装着炒米黄油等传统咸味物,另一盒装着……玫瑰花?还有果干、红糖等,瞧着就知道是甜的。
说起来,公主爱吃甜奶茶这事,多尔济还有些不解。不过尝了两次,他也能接受这种奇怪的甜奶茶,摒弃偏见,其实还不错。
他捧着茶,袅袅茶香中,忽然又想起先前在生公主的气,可是现在那一点气全然烟消云散了。
多尔济摇摇头,觉得自己有一丝可笑。
公主此时并未全身心的爱上他,这件事,他心知肚明。
不过愿意花心思哄他,总归是件好事。
一盏奶茶吃完,正要续时,忽然听见窸窸窣窣响。
多尔济回头,帘子掀开,他正倒奶茶的手腕顿在半空中,奶茶险些溢出盏中。幸亏他回过神,将提壶放下,方才免去奶茶泼出来的危险。
一旁搀扶公主的伍嬷嬷笑起来,打趣道:“额驸这模样,当时成婚瞧见公主穿嫁衣,都不似这般激动呢。”
这不是废话!多尔济心想。清宫的吉服,好看是好看,但对于他而言,怎么着都是陌生的,自然少了一份新郎见新娘穿嫁衣的激动。
可是此时——公主穿的是一整套喀尔喀大礼服!
他见过她穿满人的氅衣,也见过她燕居时偶尔穿汉女衣裙,但是平生第一次,瞧见她身穿喀尔喀礼服。
此刻,她一身多尔济最熟悉的喀尔喀打扮,红玛瑙珠子与银饰坠满头,望着他微微含笑。活脱脱是从他梦里走出来的心上人模样。
“如何,我穿的还像样吗?”暮雪笑问。
多尔济上前两步,目光灼灼:“绝美。”
是真的,美得令人过目不忘。这一路走来,多尔济只觉她越来越美了。
暮雪微微歪了歪头,银饰与玛瑙叮铃铃响。
“这银冠压得脖子酸。”
多尔济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发梢。“草原的风大,得用重东西坠着。”
公主肌肤如雪,很适合红珊瑚。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库伦还有多少红珊瑚串,到时候挑最红最大的都赠给公主。
暮雪道:“抵达库伦时,我就穿这一身,如何?”
多尔济的神色有些庄重:“公主真打算穿这一身?”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身衣裳的意思。
暮雪点点头:“是,我既然嫁了你,就是喀尔喀的郡王妃,土谢图汗部未来的女主人。穿这一身不合适?”
“合适,哪有不合适。祖父瞧见,也会很高兴的。”他很认真地道。
暮雪瞧见他的态度,心里也就有了数。
衣冠,永远是第一眼就能瞧清的态度。
暮雪未离京时,便让人请教了理藩院,按照喀尔喀蒙古的习俗赶制了一身礼服。翘肩蒙古袍、配布满部落特色纹路的坎肩。最与众不同的是一套头饰,状如牛角,戴满银饰与珊瑚。到了库伦,土谢图汗部的民众见着她的衣裳,便会明白这位清廷公主是尊重他们的风俗与文化的。
她既然到了那里,就得让那里的人,觉得她是自己人。
这样,他们才会爱戴她,敬重她,甚至愿意追随她。
预备穿喀尔喀礼服见土谢图汗部民众的想法,暮雪同样知会了四阿哥与五阿哥。
五阿哥对于没什么想法,只是担心她穿着这身会不会热,不过京中夏日设宴什么的,也要穿同样厚重的吉服,他便没什么说法。
四阿哥想得更多一些。“这样穿不错,抵达时你可以先穿这身初见客,而后宴席时换上吉服。”
这样,既可以表示公主对于这桩婚事的珍重以及朝廷对于土谢图汗部的看重,也能在宴席时提醒诸位台吉——四公主是代表皇家来的。
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暮雪便让针线侍女根据她的身量再稍稍修改些衣裳尺寸。
换衣裳的时候,暮雪才发现,她长高了!
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多吃乳制品的福,赶在青春期的末尾,她的个子又窜了窜,虽然说比多尔济还有些差距,但在女子中并不显矮。
不只身高,身型也略有变化。
伍嬷嬷倒有些担心,觉得是不是发胖了。
暮雪反驳:“才不是胖,是结实。”
是她骑马吃肉才练出来的结实,她自己对镜仔细打量过,并没有生出什么赘肉,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反倒比从前弱柳扶风的样子更顺眼些。
更像她穿越前的模样了,暮雪隐约生出这个念头。
虽然穿越了一遭,可她的模样这两世其实差不了多少,只是从前整日闷在屋里,因心情忧郁吃喝很少,因此瞧着更瘦弱些。
现在,经过一趟长途旅行,骑马、日光、奶制品与肉,以及更广阔的天地,逐渐将她养回了她自己更喜欢的模样。
暮雪久久凝望菱花镜里的自己,笑了一笑。
镜中人也朝她笑了一笑。
终于走出来了么?穿越到大清之后,漫长无望的抑郁雨季。
她的身体明明白白告诉她:是的,你走出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想落泪。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穿过大漠戈壁,历经漫长的旅程,六月初一,恪靖和硕公主的送嫁队伍终于抵达了漠北土谢图汗部的王庭——库伦。
虽然说是王庭,但实际上,库伦并不能算一座严格意义上的城市,没有城墙,也没有
春鈤
街道,连绵不绝的草原上,是连绵不绝的大大小小的毡包。
最核心的位置,是土谢图汗的王帐以及大喇嘛的寺庙。
这里的人逐水草而居,即使是王帐,也随着季节位置有细微的不同。只是前几年此地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黄教寺庙,因此台吉们的大帐多半是围绕其而设。
暮雪的大帐也会设在寺庙之侧,紧挨着多尔济的金帐。这是先遣士兵先探得传回来的消息。公主来归,自然不是什么都弄不清楚,莽莽撞撞抵达再处理。
在大部队离库伦约莫还有百里的时候,一支十几人的八旗兵已经抵达王庭库伦,向土谢图汗传达了公主一行人到底的预计时间。
四公主、四贝勒爷与五贝勒爷三位贵人抵达库伦,自然是一件大事。
连即将要举行的那达慕大会,也只能为此让路,延迟几日。
土谢图汗下令,所有台吉皆需盛装相迎,给足了清廷面子。
抵达那日,日光正好。
暮雪坐在轿中,几分忐忑几分兴奋。
帘外,多尔济的声音响起:“公主,准备好了吗?”
“嗯。”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他斩钉截铁道。
暮雪出轿,将手伸向他:“好。”
多尔济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他穿着与暮雪同色的礼服,两人站在一起,恍若一对璧人。
她的掌心微微有些出汗,多尔济察觉道,小声说:“放心,他们会喜欢你的,就像我一样。”
暮雪只是笑笑,没说话。
踏着日光,暮雪一步一步走到队伍最前头。
黑压压一片,都是喀尔喀服饰打扮的人。
夏日的风吹过他们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
寂静了一瞬,当他们看清了清廷公主身上的服饰,人群中迸发出激动的议论声。
一位老人率先跪下,连带着一大群人纷纷跪下,口中欢呼着“恭迎公主千岁”。
第39章 敬酒 盛大的相迎,还有一大群人载歌载……
盛大的相迎, 还有一大群人载歌载舞,唱着吉祥如意的民歌曲调。
跳舞的不仅女子,亦有不少肩宽膀圆的汉子, 脚踏在地上,一片豪迈气质。给暮雪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尚且矜持, 身旁的多尔济已然激动起来。
终于回家了!
“敦多布多尔济,你终于带新娘子回来了!”一个络腮胡子大叔迎上前来, 哈哈大笑。
“是,回来了!”多尔济侧首同暮雪介绍, “这是我的舅舅朝鲁。”
在路上,多尔济曾与她介绍过, 舅舅朝鲁是多尔济在土谢图汗部最熟悉的亲人。朝鲁作战勇猛,乃是土谢图汗麾下一员大将, 在征讨准噶尔时也出了不少的力。
暮雪笑了笑,同多尔济一样喊他, 说:“舅舅好。”
“好好好,”朝鲁笑得络腮胡子都在打颤,“我妹妹若能见你, 也一定欢喜。来,可汗正在王帐中,只等你们来饮下马酒。”
一行人移步, 骑马径直往王帐去。
暮雪骑在马上, 专注瞧着周围的一切。
虽不似紫禁城般以重重宫墙作为界限,土谢图汗的王帐亦有自己的禁卫森严。最外一圈是连接不断的士兵白帐篷,以粗壮绳索相连,间或有岗哨长戟、严密圈住了王帐之内的地界。
众人行至绳索前,可以瞧见许多木制带刺拒马杆。
朝鲁翻身下马, 冲着四阿哥、五阿哥与四公主一抱拳:“诸位贵主,按规矩,进入幔城皆需下马。但各位是从清廷远道而来的贵客,可汗特意嘱咐,四贝勒爷、五贝勒爷以及和硕公主可骑马至王帐前,只是其余人等,要麻烦下马走进去。”
土谢图汗是万岁爷封的亲王,论爵位这里的人没有大过他的。
四阿哥淡淡道:“也是情理之中。”
他发了话,其余随从纷纷下马。
暮雪身侧,多尔济也利落地翻身下马,冲着她一笑:“我们确实是这个规矩,正好,我可以帮你牵马。”
他牵过缰绳,缓缓地引暮雪进入幔城。
行了一会儿,遥遥瞧见王帐,帐前分列六杆长戟,各有勇猛岗哨守卫。
王帐之前,铺有一大片毡毯。毡毯之上,摆有几张长案,不知是何作用。暮雪正思量着,忽闻一声马头琴响,紧接着四胡与火不思等乐器齐鸣。
苍劲雄浑的乐声中,时年六十四岁的土谢图汗被部下簇拥着出来。
他生得颇为富态,背着手笑道:“贵客至,请饮下马酒。”
声音一落,立刻有侍女走出,将雕花银酒杯并马奶酒坛放置在长案上。
土谢图汗依次斟酒迎客。
到暮雪时,她学着先前四阿哥五阿哥的动作,先蘸酒敬天,敬地,再敬祖先,最后饮下马奶酒。
她把银酒杯杯底向土谢图汗亮了亮,一滴不剩。
土谢图汗笑起来:“我家小子,一路上未曾冒犯公主罢?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敬着公主。”
多尔济闻言挑眉,笑道:“那当然,公主说东我不敢往西。”
“谁要你说话了,我听公主说。”土谢图汗抬手拍了他肩膀一下,“之后,他若敢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打他。”
暮雪笑道:“没有,额驸待我很好。”
土谢图汗点点头:“那就好,来,进帐来说话。”
一进王帐,倒也同进了宫殿差不多,地上皆铺着软软的毯子,因夏日天热,能敞开的窗金敞着,细微的风拂面,说不上闷。
前边议事的厅堂当中一把牛角大椅,侧边挂架上悬着一张虎皮,估计冬日是铺在椅上的,因夏日天热,如今便悬挂起来。
土谢图汗在那把大椅上落定,与四阿哥、五阿哥寒暄起来。问一问康熙皇帝的身体是否安康,关心一下他们过来的路上是否遇到什么麻烦,再感谢一些清廷对于土谢图汗部的重视,愿意将公主嫁过来。
都是些客气的场面话。
在这样人很多的场合,若非必要,暮雪向来话不多。她只是静静坐着,观察着帐中的一切。
大帐里的座位排定,左侧尊位留给了远道而来的清廷贵客,右侧则坐的是土谢图汗部的贵族。右侧第一位是当仁不让的是敦多布多尔济这个未来继承人,而第二张桌则坐着一个因眼袋较重,显得有些阴郁的中年男子。
暮雪想了想路上多尔济同她说过的情况,这一位大概是多尔济的叔父,土谢图汗的次子阿海。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阿海抬头看向她。
啊,看人家被抓到了。
暮雪有点尴尬,讪讪笑了笑,低头拿一节奶酪棒吃。
供王帐食用的奶酪,品质自然是漠北最好的,奶香浓郁。
吃了两块,土谢图汗与四阿哥他们也寒暄完毕。
四阿哥道:“不知大喇嘛何在?”
“他在寺庙呢,诸位正好可以去看看。”土谢图汗招呼多尔济,“你带贵客去。”
多尔济答应一声,领着几人出王帐,骑马往寺庙去。
远远的瞧见一座新建的庙宇,被其余佛帐围在其中。
原先这里的庙也是以帐幕的形式存在的,躲避兵祸那段时候,大喇嘛前往京城待了几年,与康熙皇帝与太后都曾探讨过佛学,也看了不少京城内外的寺庙,对于那边的庙宇很是欣赏。回来后,便主持建寺。
只是到底此地距离遥远,石材之类的跟不上,因此现在只有一座大庙差不多完工。外边的一排白塔格外新,洁白如雪。
大喇嘛与土谢图汗是兄弟,如今有了年纪,兄弟的样貌看起来越发像了。
他笑眯眯地给暮雪献上哈达:“祝公主在这里幸福安康。”
两位重要的掌权人都打过招呼过,天色也暗下来,盛大的接风宴在黄昏时拉开序幕。
以肉食为主的盛宴,烤全羊与烤全牛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多尔济担心暮雪吃不惯,从前在京中,她吃得可精细了,这种有点粗犷气质的美食似乎吃的不多。他便拿着一把小银刀,将手把肉上的肉一丝一丝剔下来,装在碗中。
几个蒙古台吉瞧着他笑,打趣道:“诶呦呦,敦多布多尔济现在这么讲究了!”
暮雪倒有些不好意思,悄声说:“没事,我拿着吃一样的。”
“嗯,我剔完这根。”多尔济全然不在乎,只冲着那几个人
椿?日?
道,“谁教我好命有公主做妻子呢,你们想也没有。”
暮雪夹了一筷子羊肉,一边吃一边笑。
对于多尔济的这份坦然,她是很受用的。
本地的宴饮,没有酒是不成的,最多的是马奶酒,也有白酒,还有为暮雪这样的女客特意准备的甜些的果酒。
土谢图汗的次子阿海端起满满一碗酒,敬四阿哥和五阿哥:“这碗酒,敬三件喜事。第一件,敬我喀尔喀漠北喜遇明主;第二件,敬我们的主子爷宰了准噶尔那狗娘养的噶尔丹,让咱们能重回草原放牧;第三件,是主子爷将美丽的女儿嫁给我的侄儿,并且让两位少年英雄护送来此。为了这喜事,我干了!”
阿海说着这话,眼神却注意着土谢图汗。瞧见父亲满意的弯了嘴角,他也笑起来,一仰脖,连饮三大碗。
朝鲁原本就挨着多尔济坐,见此情景,皱着眉在多尔济耳畔嘀咕:“他倒会出风头。”
这些话明明该多尔济说更合适!
暮雪也在一旁,听了个正着。心想看来这土谢图汗部的风也未曾平静过。
多尔济不置可否,只道:“叔叔是这个性子。”
这样冠冕堂皇的祝酒理由,四阿哥和五阿哥推脱不得,也只得一碗一碗酒的吃下肚。
这还不够,左一个“听说您新封了爵位,这是大喜事,来来来,吃酒。”
右一个“听说您侧福晋养了孩子,这也是喜事,再吃一杯。”
……
他俩到底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阿哥,论拼酒,如何拼得这些把酒当水喝的人,很快,脸上便有了醉意。
暮雪在旁边看着,把筷子一放,有些坐不住了。
真让四阿哥与五阿哥吃醉了,万一出丑,那丢的可不止是他们的脸!
她欲随便寻个什么理由,例如收拾行囊、旅途劳顿等,让他们到此为止。正欲起身,手却被多尔济按住。
他捏捏她的手,笑了笑:“我去。”
说完,多尔济换了一个海碗,倒了满满一碗酒,踏步出去:“叔叔没喝尽兴啊?来,陪侄儿喝一个。”
阿海瞥了他一眼,呵呵笑:“行啊,只怕侄儿在京城呆久了,学了些贵人的习惯,吃不惯咱们草原的酒的。”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多尔济伸出酒碗,与阿海一碰杯,酒碗相撞,碰撞间,洒出好些酒来。
见多尔济与阿海拼酒,四阿哥与五阿哥暗自松了口气。
周围人的气氛倒是热烈起来,见着喝完一碗就喝彩,还有鼓掌的。
暮雪看着,眉毛倒皱起来。
这群人简直有毛病,小酌怡情便算了,非要这样比赛一样拼酒。
若是她是宴席的主宾,她非得把这些酒全换成奶茶不可!
还在拼酒。
多尔济年轻,又不似阿海之前喝了那么多酒,几大碗酒下去,仍面不改色。
阿海倒不行了,看着就是一副想吐又硬撑的样子。
多尔济观其形容,就驴下坡,最后端起一碗酒,却是敬土谢图汗的。
“这杯酒,敬英明的可汗,感谢您数年的辛苦,我们才能安然在此畅饮。”
他趁着上前敬酒的功夫,低声道:“祖父,差不多就好了,真醉了回头会生气的。”
土谢图汗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儿,亲昵地骂了一句“狡猾的小家伙”,然后举杯起身:“来,再饮最后一杯。敬长生天!”
众人一起举杯:“敬长生天。”
第40章 萤火 暮雪的大帐,就设在多尔济大帐的……
暮雪的大帐, 就设在多尔济大帐的旁边,处于王帐之东的位置。
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公主,在重返故土扎帐时, 土谢图汗便特意空出了这一大片,专门候着她来。毕竟公主下降, 在整个漠北也是头一次,不是其他部落, 偏偏是他们土谢图汗部,足以见皇帝的恩宠。相应地, 土谢图汗部也会拿出足够的尊重给这位公主。
在公主与贝勒爷们宴饮之时。公主随行的部分侍女太监并后头的陪嫁人口,便先行到这里扎帐。
伍嬷嬷并掌事太监都跟着公主身旁, 赵妈妈领命先来主持大局。
头一件自然是在随行士兵们的帮助下将公主大帐安好,接下来就是各自的小帐的安设。
因为都知道是到了地方, 底下人都愿意选一块好地方扎帐,多多少少有些争执, 动作就有些慢。
赵妈妈一面盯着公主大帐的摆设,一面又要关心那头太监侍女们的帐子,还有几个陪嫁不知从哪里攀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怂恿同乡太监或出了五服关系的侍女,想绕过陪房掌事找个好地方。
人多,事情也多, 乱糟糟的。赵妈妈吵得头都是大的。又偏偏领来了许多蒙古侍女, 说是土谢图汗赏的女奴,来伺候公主的。
一时间、蒙语与满语与汉语在营地周围萦绕着,不好容易扯麻纱扯清楚了。提前退了宴席的长史穆森过来一瞧,立刻把赵妈妈喊过来:“这样扎帐不行,怎么陪嫁人口的帐子到老远的外头去了?”
“可是从前, 在京里时他们都是在郊外的,公主喜静,这些人个个拖家带口的,若离得近了,怕饶了公主清净。”赵妈妈分辨道。
“此一时彼一时,”穆森甚少插手管事嬷嬷做的决定,这时候却格外坚持。“要他们拔帐,重新迁到里公主大帐近侧的外圈。”
他背着手,严肃道:“这是在异乡,自己人,一定要团结在一处。”
要是真在京城,自己的地盘上,他这个长史早躲回家去找清净了。可是这里是漠北,全然陌生的土谢图汗部。等贝勒爷并八旗兵一走,整个草原上满打满算他们的人不过两百!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还分散在各处?
公主就不说了,身份尊贵,怎么着额驸和土谢图汗都会保着。然而他们这些公主属人,万一零零散散住在外头,和当地贵族起了冲突,那麻烦就大了。
这一说,赵妈妈立刻领悟。“怪我,忙起来都没想到这一茬,我这就叫人挪动。”
“你稍等。”穆森想起刚才吃酒时见着侍卫黄忠在那里四处攀交情,便喊了另一位有品级的侍卫佟守禄,要他领着十来个护卫跟着去。
八旗子弟兵是不会跟着留下来的,在京中时,公主府另外招募了五十个游兵散勇充作护卫,这一路上奉公主之命,这些半路出身的护卫都由黄、佟两位御赐侍卫领着,与八旗兵一起同吃同住同训练,几个月下来,瞧着也有个样子。这时候刚好派上用场。
佟守禄一听,二话不说挎着剑就点人走。
有着他这张黑脸压阵,并十几个佩刀护卫,拔帐再扎帐的速度快了许多。
月至中天,宴席散。
暮雪瞧着人一路将四阿哥、五阿哥各自送回帐。又嘱咐他们的随从夜里值夜务必要警醒些,好好照顾贝勒爷。交待了一番,方才预备回自己的大帐。
多尔济在星空下等着她。
“安顿好了?我们回家去。”
说到我们回家几个字,他的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仿佛数年前同样美好静谧的夏夜,额吉与阿爸喊他回家一般。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让他说“我们回家”了。
暮雪点点头,方才多尔济出头劝酒,她并四阿哥、五阿哥都领他的情。虽然回家两个字对她而言有点变扭,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如何能称得上家?但瞧着多尔济似乎兴致很高,她便也没驳他,只是说:“好,我们回家。”
草原夏日的夜晚,极其安静,只听见风与零星虫鸣。
暮雪心里一会儿琢磨着宴饮时所见,一会儿惦记着她的陪嫁人口是否安定好了,偶然间瞥见多尔济,他也正出神,嘴边擎着淡淡笑意。或许是回忆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在想什么?”暮雪问。
多尔济却问她:“你瞧见了那边的萤火虫吗?”
暮雪勒马,眯着眼仔细瞧,远处当真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大约就是萤火虫了。
她看了一会,轻轻拉了拉缰绳,白马缓缓地走。
“很好看。”
“确实,”多尔济道,“小时候,有一次我跑出去玩,特意甩开侍卫的那种,结果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沿着几只萤火虫的方向走,正巧遇上了举着火把来寻我的阿爸。”
暮雪颇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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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了一句:“你要挨打了,是不是?”
“我当时还真怕呢,”多尔济道,“阿爸生气起来挺可怕的,我瞧他脸色不好,当即调转马头往回跑。”
这人真是,打小就淘气。暮雪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笑出声来。
多尔济也轻轻笑起来。
“结果被追上了。本来嘛我那时候年纪小,跑马跑不过我阿爸。”他微笑道,“追上了,阿爸也没打我,他只是说——敦多布多尔济,你额吉怕你找不到家都哭了。”
“我额吉是个很英勇的妇人,她年轻的时候,徒手杀过狼。”说到这里,多尔济换成单手控马,从衣领里掏出一枚狼牙。
“这个就是她给我留下的,还有一把刀,现在属于你的。”
他把那枚狼牙吻了吻,重新收进衣领:“在此之前,我都没见过她落泪。听见她哭,是很惶恐的。”
“后来,额吉听到消息赶来,也没对我说句重话,只是说,‘我们回家吧’。”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怅然地笑笑。
暮雪知道他未说完的结局,又想起刚才他同自己说的那句,“我们回家”,一瞬间心潮微荡。
他们骑着马缓缓前行,谁都没有说话。直至瞧见他们俩的驻地。
多尔济的大帐与暮雪的大帐,沉默着并列在夜色中。外围亦有一道小幔城,有帐篷与士兵驻守,今夜总值岗的是暮雪熟悉的人,蒙克。
他瞧见二人归来,高兴道:“主子和女主子回来了!”
立刻有人往里通传,让侍从们做好准备。
时间太晚了,不便去多尔济的大帐看看,也不便让他进自己的大帐。
因此暮雪同多尔济说:“我那里估计乱糟糟的,就不请你进去坐坐了。我先回去休息了,晚安。”
多尔济点头:“明日也没什么要紧事,估计着贝勒爷们醒来的也晚,你好好休息,多睡会儿也没事。”
“我知道,若明日赶得及,我们可以一起用早点。”
多尔济笑了:“有公主这句话,我一定赶得及。”
两人分别走向各自的大帐。
先前过来安顿的赵妈妈领着人出来迎接,简要讲了一下情况:
“……总归是先扎帐完毕安顿下了,其余行礼等日后慢慢收拾。”
暮雪带来的百余人陪嫁,在外城扎帐,在靠近她大帐的那一侧的幔城之外。公主长史、侍卫并总管太监嬷嬷侍女等人之帐,皆在大帐周围,小圆圈一样包裹着她。
暮雪看了一圈,点头:“这样不错。”
赵妈妈也不居功,笑道:“是长史大人吩咐这样安顿的。”
长史穆森?这位爷终于肯管点事了?暮雪换顾了一下远处自己人大大小小的帐篷,想着她那位长史虽然爱躲懒,但在大事上还是比较稳当的。
她又问:“那些旅蒙商呢?在哪里安顿。”
“那位叫云起的,向我禀报说这些商人出于安全考虑想要和我们陪嫁人口尽量挨着,便先让他们在陪嫁人口对面那一处扎帐了。”
“这样很好。”
说话间,暮雪在随从的簇拥下已走至大帐前,惊讶地发现,她的大帐周围竟然种了一圈金莲花,正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她驻足,久久凝望。
一个瞧着就是蒙古侍女模样的圆脸女孩上前来,笑着向她行礼:“听说郡王妃喜欢这花,郡王就提前派人来传信,叫人种满了。”
月夜下的金莲花,很轻易地勾起了她关于多尔济骑马越过河流采花的回忆。
她伸手采了两束花,带进大帐,寻出从宫里带来的御造白瓷瓶,装好,摆在床榻前的香几上。
菱花镜前坐定,荣儿领着侍女帮她卸头饰,换寝衣。
暮雪问:“外头似乎瞧见一些蒙古女孩。”
“她们呀,说是土谢图汗和额驸担心您使唤的人不够用,送过来的侍女。”
暮雪望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有另一个她,重影相叠。
她平静地吩咐:“先让她们在外间伺候,不许到里间来。”
荣儿将她鬓边最后一支玛瑙簪取下。
“嗻。先前赵妈妈是这样交代的。”
“这样就好。”
换上丝绸寝衣,料子贴着肌肤,水一样的凉。暮雪卧在榻上,荣儿将帷幕放下,她最后瞧了一眼香几上的金莲花。
花开极妍,很美。
可是暮雪却无端想起方才那个陌生蒙古侍女的话——她称呼她为“郡王妃”,而不是“公主”。
辗转反侧,她颇为烦躁地拉开床帘,瞪着那金莲花,心里头隐隐有些悲哀。
到底是政治联姻,他们中间牵扯着千丝万缕,暗潮涌动。她曾经少女情怀所期盼的纯粹的爱,怕是很难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