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四公主不同, 从前在宫里,四阿哥是跟这些西方传教士打过交道的。
这群长相衣着与本朝人全然不同的洋人,在来朝伊始, 是很不受欢迎的。多尔衮鳌拜当权的时候,甚至想杀了他们。孝庄文皇太后不忍, 给劝住了,最后还是没杀。
等到汗阿玛亲征, 因年轻,对这些洋人有点兴趣。这些洋人花样多, 通些奇淫技巧,今天送上西洋钟, 明天送望远镜等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儿,渐渐地让汗阿玛越发感兴趣, 愿意听一听他们讲些稀奇古怪的学问,比如数学天文之类的, 还拿过几何题给他们几个皇子做。
有一年,汗阿玛生了重病,这个张诚与另外的传教士一起献上金鸡纳霜, 果真有奇效,服用之后,这药比太医院开的那些药见效快多了。
汗阿玛自此以后很是看重这些人, 甚至在出行之时也将洋人带在身边, 还赐他们马骑。佟国舅也跟着一起出行,回来告诉四阿哥,皇帝挺看重那个南怀仁,在旅程中还时常召他过来,听他讲些西洋故事。
有了这个先例在前, 四公主夫妇常召张诚说话学语言,他倒不觉得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不过四阿哥冷眼瞧着,这群西方传教士并非一心向着大清。做出种种讨好样子,究其根本是为了推行他们的宗教。金鸡纳霜献药之后,这几个传教士向汗阿玛讨了恩典,在大清土地上建他们的洋庙。
他曾听过他们的洋经,对此嗤之以鼻。
天文历法知识并一些物件或许还可用,可其余的,这些洋人口里的话就没几句中听的。
尤其是听张诚以颇为推崇的口吻,说他们的皇帝极其看重商业,还以皇室的名义弄了什么东印度公司,与英格兰皇室争利云云,大赞他们皇帝的英明。
四阿哥忍不了,出言辩驳。
话出口,张诚一下子卡壳了,神情尴尬,一副有反驳之心又不敢言的模样。
帐中的气氛,跟忽然落了暴雪一样,冻住了。
还是四公主先开口解围:“四哥说的是。不过是他们小国之经验,我大清幅员辽阔,能人众多,思虑得便更周全些。时间不早了,不若用些点心,我们先歇息。”
张诚得了机会,顶着一张涨红的脸立刻溜走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同四公主道:“他教些语言就好,其他的胡言乱语就不必听了。”
暮雪很乖巧地称是。
其实她心里未必全然认同四阿哥的观点。洋人存着自己的心思打着小算盘,她亦认同。至于关于农业与商业的观点么,农业自然重要,可商业,这也不是该一味抑制的状态。
不过她也懒得去反驳四阿哥。她吃饱了撑着,才会为了一句闲话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哥哥闹不愉快。何况四阿哥又是一个较真的性子,她说一句,他必得回一句,到时候纠缠着还要说上一大堆话,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何必呢?反正四阿哥对于商事的态度一时半会儿也影响不到她。她顶多听他嘴上教训两句。等四阿哥将她送到了漠北地方,他自然该回去,也管不着她。
暮雪略有些担心的,其实是多尔济的态度。她预备要做的生意,是实打实的要在漠北的地盘上进行。
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她特意请多尔济留下说话。因天色已晚,也懒得绕弯子,索性直接问:“方才他们争论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商人的事?”多尔济问。
“对。”
“其实我没太明白,反正现在漠北是需要商人的,我的祖父特意向皇帝请了旨意,让他准许一些商人到漠北去。”
他是草原上长大的,对于农事完全没什么概念,大家不都是养羊放牧么?商人们,也确实是需要的,不然喝奶茶都没有茶叶,草原上可没有种茶叶。之前清廷对于商人进草原是管得非常严厉的,直到战事需要,才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当时因准噶尔凶悍,漠北一众贵族被迫南下越过沙漠戈壁,暂时于归化城停留。在归化城里终于意识到了商人们的好处,他们能弄来粮食、布匹、茶叶、烟叶以及许多精美的东西,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能享受到许多东西。
用丝绸制成的哈达洁白柔软,围在身上绝不会扎人;一些取着好听名字的茶叶,远比之前喝了许多年的砖茶滋味更好……这些享受都是经由商人带来的。
如今大战已经结束,祖父同其余贵族已于去岁先行返回漠北王庭。却有些担心,万一战时的规矩不作数了,又恢复成从前商事罕见的情形,才特意向皇帝提及此事。
然而四公主对于他所说的商人的事很感兴趣,连着追问了好些。这倒让多尔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刚才四公主对四阿哥的柔顺样子,又是装出来的。
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临出四公主的大帐前,多尔济特意说了一句:“其实,公主是觉得商事应该被重视的吧?”
暮雪回首看他,眉尖若蹙。
这个人!说多尔济不聪明吧,他偏偏从细枝末节中推测出了她的真实态度。说他聪明吧,为何要特意在她面前把这话说出来?
她道:“看破不说破,这道理你不懂吗?”
“因为是公主,所以才特意想要说明白的。”多尔济笑嘻嘻地说,“公主若热衷于商事,于我于漠北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与其让钱给那些不相干的人赚钱,不如让钱进入公主的口袋,还能换来公主的笑脸。”
暮雪听明白了,这是向她表忠心。
想来确实也是这样,发展商业,于现如今的漠北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方才多尔济提到,他祖父特意向康熙皇帝请求让他发布诏令准许十二家商人北上漠北,来往做生意。从中已经可以窥见土谢图汗对于商事的态度。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之间的利益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各有所获。
暮雪略微思索了一下。多尔济的态度既然如此坦诚,她若一昧地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家子气,落了下乘。不如索性给多尔济交一个底,适当透露态度,也可安他的心。
“我确实有在漠北发展商业的意思,这一点我不瞒你。”暮雪道,“诚然一方面我可以增加收入,但另一方面,于你们也有益处。至少同那些商人相比,我会以一个更加公正的价格来进行贸易,让汗王、各台吉以及牧民从中受益。”
多尔济望着她,笑了笑:“我很期待。”
虽然说一直以来,清廷诸人提起四公主,只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态度。可多尔济这些天观察下来,觉得并非如此。
他对于自己的眼光很自信。
这是一只正在成长中的雌鹰。
汉人没见识,瞧见一对鹰,指着大的那一只喊雄鹰,其实搞反了,小的那一只才是。
草原上雌鹰一旦长成,比雄鹰要大、要重,展开的翅膀也要更宽广。可是紫禁城里是养不出像样的雌鹰的,那种地方顶多养出关在金笼子里的黄鹂鸟。这大概是四公主为何默默无闻的原因。
他期待亲眼所见雌鹰翱翔天际那一日。
之后的路程上,多尔济没事就骑马跑到后头,同四公主说话。给她讲漠北的风土人情与故事。
于是前头常常只剩下四阿哥五阿哥两人并骑。
五阿哥笑:“看来四姐御夫有方,额驸真是想时时刻刻黏着她。”
四阿哥不言语,他心里觉得女子该顺从丈夫,但是这是妹妹,又嫁得那么远,那么反过来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这样一路缓行,到了山西地界。
山西皇商范氏联合其余几家商人,早早地就做了接驾准备。接到先行士兵来报之后,一大清早就跟着知府、总兵迎出大同城外恭候。
前年康熙皇帝出征时,也是走的这一条路线,他们那时有幸接驾过,对于章程都很熟。
路旁的席棚里,范家的当家人范三拨领着两个儿子正与其余皇商吃茶。
他们这些商人,身份自然不比知府、总兵。今日来接驾的人众多,驿站自然是供大人休息,不会让商人进去的。这些商人便提前命家人路边扎了席棚,以供有一个地方能够坐着等候。
一个商人轻声感叹了一句:“哎,花了这么多功夫,贵人的面都未必能见着。”
就跟上次接驾皇帝一样,喊他们来,是为了让他们掏银子承担接驾费用的。这一堆商人,包括皇商范三拨在内,没一个真正露脸的,都是远远地瞧了龙影,然后掏出一大堆银子算完。
然而不来也是不行的,官府随便一个帽子扣下去,他们这生意就不要做了。
范三拨倒是气定神闲,倒了一盏茶推到那人面前:“能让咱们接驾,就已经是福气了,吃茶。”
一众商人聚在一起,自然而然说起生意上的事。在他们这地界做生意的,多半是来往于张家口归化城,于漠北也有些了解。
“这四公主从京城到库伦,怎么自张家口出,走张库官道呢?那路途近得多,不会费上那么多时日。”
“你真是傻不拉几的。张库官道虽然路途近,但是难走啊,中间那么大一片沙漠海,走上没多久,满嘴都是沙子。万一碰上个沙尘暴,连骆驼也得认栽。你让金枝玉叶的公主走那一条路,吃那个苦?肯定是从归化城再北上方便。好歹沙漠和戈壁都小些。”
他们这些商人往来塞上草原进行交易,多半走两条路。一条是自张家口出,另一条则是走归化城。
张家口那条道是官道,路途短、速度快,虽然路途难走了点,但是跑买卖嘛,吃点风沙也是应当的。是以张家口的商人不少,商行也多,丝绸,茶叶,粮食等生意无所不有。经营范围基本是在关外,不是跑草原就是跑辽东。在座的各位商人也基本上是在张家口持有产业,且重心在那头。
至于归化城这一边,是从前明时候就有的贸易之地。但江山更迭,大清建立之初对待这边的商业限制非常严格。不许除皇商以外的商人越过关口,不仅仅是商人,即使是农人也不许轻易过去。一直到这几年打仗才放宽
𝑪𝑹
了些许政策。
在归化城做生意,基本上就是围绕着军需两个字来展开的。现如今大青山之旁还有费扬古大人驻扎着营地,上万的士兵驻扎在那。有人的地方就可以做生意,人多那么就更好做了。也幸亏费扬古大人对于商业一事并不反感,归化城那边的铺子才能够顺顺当当的开起来。
他们那里的掌柜,除了寻常拜关公、拜财神,还得拜费公。只可惜费扬古大人听说近来身体不好,有回京的打算。这一下也不知道未来还要拜哪位佛。
“听说那喀尔喀的小郡王也在队伍里头,范老板,你们是不是跟着一起往漠北去?”
老汗王回去之前请求皇帝准商人北上喀尔喀,内务府挑选了十二家商人,范氏也在其中。
范永斗浅呷一口茶,笑道:“是,承蒙圣恩,正要跟随一起去。”
“派谁去啊?应该不是大少爷吧?”
范永斗共有五子,如今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每一个人都顾着一条生意,不少人家都挺羡慕的。
“老大还要顾着内务府那头的差事,我预备让老五去历练历练。”
范永斗身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范毓奇微笑道:“我年纪轻,还望各位叔伯多多关照。”
“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五少爷这一去,又是一段传奇啊。”
“那是,还要五少爷多多关照我们呢。这十二家里头,就数范家生意最好。”
“那可不敢这样说,”范毓奇道,“因是头一次去,内务府尚未来得及派人去那边管事,大家轮流做主行会,今年我,明年他,大家一起发财。”
闲聊了大半日,终于在将近日暮时见到有人马来报,道四公主送嫁队伍还有五里路就到了。
众人忙整理衣衫,依次按队伍站好。官吏在前,商人等在后,恭恭敬敬跪迎。
坐在轿子里的暮雪,脸色不太好看。
长途的旅程,坐轿子真的难受。就是换成马车也不舒服。轿子马车的减震性都不太好,即使是官道,也是时常颠一下。她之后一定要好好学一下骑马,不然整日闷在车里简直遭罪。
大同乃是重镇,来迎接的人众多,知府与总兵很热情的请他们进府邸休息。
衙门后的官邸整个空了出来,供暮雪几人居住。另外还有一大批人仍旧在外头扎营。
知府与总兵向暮雪请安之后,便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四阿哥、五阿哥身上,一口一个贝勒爷的套近乎、嘘寒问暖。
这算是常态了。虽然整支队伍是四公主的送嫁队伍,但每到一地的官员都更关心四阿哥和五阿哥。希望着能在这两位爷面前说上话,留个好印象,以后也好整个好前程。
暮雪倒也不意外。这也是人之常情,比起没有什么政治权利的公主,是个官场上的人都更愿意去结交皇子。
接风宴准备的异常丰盛,黄河大鲤鱼炖豆腐,单这一锅子就占了大半张桌,据说是皇帝来时很喜欢的一道菜。还有黄芩味羊肉,过油肉,熏鸽,蒸肉等大菜,满满当当的,全是肉香。
暮雪方才坐轿子颠着了,并不很想吃,因此只是略动了动筷子,便回房歇息了。
小睡了一会儿,精神好些,也觉得有些饿了。想起山西应当是以面食著称,便有些意动。来都来了,吃一碗刀削面似乎也不错。
暮雪便同荣儿说:“我想吃刀削面,你去问问有没有……”
她忽然想到为了安全起见,这宅子里的仆人大多退到了外间,由侍卫在门口守着。便改了口:“算了,还是使人到街上买去吧,省的闹得兴师动众的。实在没有也就算了。”
荣儿答应了,出去找人传话。因涉及到外头,不好请伍嬷嬷赵姑姑,她便直接同总管太监延喜交代了。
延喜也正想到街面上看一看。他也是自打出生以来,头一次到这地界。再加上又是公主的吩咐,想要把差事办好,在公主面前露一回脸。
因此索性自己带了两个小太监出府去。
只是现在太阳已西沉,不知道街面上的馆子是不是还开着,先去看一看,实在不行再去找知府家人想办法。
延喜才出府,在街道上张望了一下。就有一个看着很利落的年轻人走过来,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问:“这位公公可是要办什么事?”
“你是……”
“小子范毓奇,乃是这次来接驾的皇商范家家里的。”
这人家倒听着有些耳熟,延喜想起来了,道:“你们是不是内务府那一家,上次往公主府上送顾绣衣裳的?”
“正是,公公好记性。”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我看其余的人似乎都走了。”
“承蒙圣恩有幸,在此接驾,父亲大人命我在此等候,万一公主阿哥们有何差事也可让小的去跑腿。”
范毓奇回道。
父亲做事向来谨慎,也不愿意错过机会,便命他在此等候。结果还真给他等到了这个机会。
待这位延喜公公讲了公主想要吃刀削面之后,范毓奇立刻自告奋勇带他去寻。
原本延喜以为是他自家的店铺想要借给公主供应食物扬名,这也是有些商人的常用手段了,万一撞了大运,有个王孙公子在这里吃了东西,感觉还不错,他就敢打出招牌,说某某在此吃过、御用美食云云。
没想到范毓奇领着延喜去的那一家店,竟然和范家没什么干,还笑着谢掌柜帮忙。
延喜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范毓奇以为他是担心,解释说:“这家这刀削面是全大同味道最好的,公公请放心,我们家向来是为内务府做事,晓得轻重。”
怕面凉了味道不好,范毓奇直接将大厨邀到了公主暂住的府邸外,由侍卫仔仔细细搜了身,检查了原材料,然后在监督之下做了一碗肉臊子刀削面。
送到暮雪手上时,面还是烫的。
这刀削面的面叶极为漂亮,柳叶一样中厚边薄,很筋道,臊子也卤得好,油汪汪的肉末、肥瘦正好,吃起来满口都是香的。
她几乎将一碗肉臊子刀削面吃完了。
放下碗,心满意足,道:“是找知府借了厨子做的吗?还是现做的口感好。”
延喜笑着道:“说起来也是有缘,正好碰上了内务府皇商范家的人,他张罗着人做的。”
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暮雪听完,道:“这家听起来确实挺能干的。”
她把指尖在桌上一点一点,想了一会儿,吩咐延喜:“请人来做面花了多少银子?该给多少拿多少给他。回头你找伍嬷嬷记个账。”
延喜答应一声,正预备出去,却被喊住。
“你等等,”暮雪道,“另外让那个范五做件事。他既然是皇商对于市场上的行情应该很了解。叫他把近年来山西地界的米价丝绸价茶叶价等等写成折子,一并报来给我瞧瞧。”
说来也不怕人笑。暮雪虽然想做生意,可她甚少有可以直接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的机会,对于物价并不明朗。虽说在京城里借着查当铺的账知道了一些珍贵古玩并稀罕衣裳能当多少钱,可是对于一些小的更廉价的日用品该卖多少钱并不太清楚。
这时候正好让范家去做这件事。
延喜他未曾想过公主既然有此问。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他私下里也同其他王府的太监们有过交谈。一般来说,这些龙子凤孙不会亲自问这些金钱之事,俗气!太监们也会议论:“好歹是一位爷,怎么担心起这些事情来了?”以为有失身份。一方面是因为观念素来如此,另一方面太监们也不大想主人那么清楚钱的事。
然而延喜是个识时务的人。在公主面前他素来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这时候若再说讨人嫌的话,那才是真真正正打入冷宫了。因此什么都没说,只是满脸堆笑着答应。
在他走后,暮雪又担心,这范五靠谱不靠谱?万
椿?日?
一见她年幼是个公主,随便拿些东西糊弄她,也未可知,于是又叫来了伍嬷嬷,让伍嬷嬷爹白日里也到市场上打听一番物价,报与她知。
那边延喜一见范毓奇,便笑着邀功:“我可是在主子面前好好夸了你一回,够厚道吧。”
“多谢公公体恤。”范毓奇作揖,顺带递上一个荷包。
延喜接过,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笑意愈深。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造化还在后头呢。”
将荷包收下,延喜另外问范毓奇刀削面要多少钱,这厨子叫人家出来该给多少钱,问清楚了,自己又掏了相应的数目给他。
“这是四公主吩咐给你的。我们主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帮她做事,他不会让你吃亏。”
范毓奇拿着这钱,都愣住了。
他跟着爹做生意,也接触过一些贵人,帮着做一些事,费力又费钱,只求他们正常经营不被随意打压。那些贵人们,待他们商人的态度,都是一个模样:我能让你伺候,是给你脸了。
像四公主这样的,他是第一回见。
随后延喜公公又说到了公主想知道物价行情的事,范毓奇自然满口答应,不在话下。
范家是生意人,在几大县都有铺子有房子。回到这里的范宅,他高高兴兴地向范永斗禀告:“……这位公主,是个厚道人,极好相处的。”
范永斗捋捋胡须,没有表态,只说:“你把公主交代的差事办好。”
这位四公主,素来名声不闻,可这样看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想知道本地物价,定然是不愿意让其他人随意糊弄。又或者对于商贾知识有些兴趣,打算多弄些银钱进账,好好过日子。
她可以说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外来户,猛龙过江,也得试探深浅。对于从物价这个点入手,确实不错。要知道,往归化城再到漠北的货物几乎都是从他们这儿发出去的。知道了这头的物价,也就算知道了源头的成本价。
如此行事有章法,看来漠北那边的生意,除了土谢图汗手下官员以及活佛手下喇嘛需费心神之外,还得多加注意这位四公主。
范永斗思量片刻,对儿子说:“让人把你媳妇从张家口接过来。”
“叫她过来做——”范毓奇说到一半,反应过来。
公主是个女的,还年轻。他也正二十来岁,就是为避口舌,公主也不会主动召见他。
这事还真得叫他媳妇过来。
于是连夜差人赶赴张家口,让范毓奇之妻周七娘赶紧过来。怕赶不及,也不要来大同了,直接去杀虎口那边等着。
晋商做生意,向来是男人单独外出,不带女子的。
周七娘接到家人传话,还有些懵。
她嫁到范家五年,与范毓奇聚少离多,生了个儿子才两岁。
“这,叫我去,但福儿怎么办呢?”周七娘哀求道,“再说,这生意上的事,我全不懂啊。”
婆母态度坚定:“叫你去就去,福儿有我照看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若是因为你,让老五的差事有了闪失,错失良机,那你就是整个范氏的罪人!”
这话吓得周七娘一激灵。
她一面哭,一面收拾行李。
福儿已被乳娘哄睡了,在摇篮里睡得正香。周七娘俯身轻吻孩子的小脸,万般不舍,想象着等他醒来,找不见娘亲,该哭得多伤心。
想一想,她便落下泪来。
乳娘也揉了揉眼睛,劝:“五少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是离了我家孩子,到您家的,那时候她还没满周岁。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少爷的。”
周七娘猛一抬头,看向乳娘,两人对着落泪。
终于还是被催促上了骡车,由仆人护送着,速速前往杀虎口。
抵达大同,停下来修整补充物资。暮雪等人应知府与总兵邀请,去寻访古迹,看一看云冈石窟和云冈寺。
“四贝勒爷、五贝勒爷,和硕公主,劳您抬头,这上头的匾额乃是万岁爷前年来时,亲笔御书题字。”知府殷勤介绍。
暮雪抬头去看,只见匾额上书“庄严法相”四字,确实是汗阿玛的字迹。
她于佛法并无什么研究,穿越以来的印象主要是宜妃的小佛堂,说起来后宫嫔妃还比较流行吃斋念佛。只是她那时特别消沉安静,宜妃连拣佛豆这类的小事都不让她做。
当时还不解,后来有点明白了,宜妃大概是觉得这个小女孩本来就已经很消极避世了,再念佛,天知道会养出什么性子,总不能在她手底下养出一个要出家的公主吧?那真的是要了命了。
因此暮雪连《心经》都背不下来,是只是走马观花。知府在那里大赞康熙皇帝的天人之姿以及绝妙笔触,四阿哥五阿哥听得烦,又不好让他住嘴,便各自抬腿往不同的方向走。
知府愣在原地数息,望望四阿哥去的方向,又看看五阿哥去的方向,纠结了一番,最终与总兵分头跟着两位阿哥,还不忘叫副手好好招待和硕公主与额驸。
那副手的官员也未曾有过接待年轻公主的经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说话都有些结巴。
暮雪索性告诉他,她喜静,愿意自己慢慢看。
那官员如蒙大赦,领着人跟在后边,不打扰四公主雅兴。
随意瞧着,目光的目光不经意掠过身后的多尔济,他倒是看得很认真。
想想也是,漠北政教合一,草原上的活佛是他的叔爷爷,当今土谢图汗的兄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家学渊源。
“这里的寺庙,同你家那边的,不大一样吧?”暮雪闲着无聊,问他道。
“确实不太一样。”多尔济道,“建筑之类的有所差异,会有经幡柱,很多种颜色的风马旗,刻着经文,风一吹,特别好看,你会喜欢的。归化城有座黄教寺庙,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白日里观景,夜里回官邸,范家同伍嬷嬷爹呈上来的物价折子俱出来了。
暮雪让多点了两盏灯笼,接着光亮对照着看。
伍嬷嬷爹呈上来的折子较为朴实。他是天明之后,在街上一家铺子一家铺子过去问的。因此多半是今日的价钱。
范家的则更为详细,给出去过去三年大致的价格。一看就知道这家有专门记录物价的意识。
两份折子涉及当下的物价大同小异。草原上常吃的炒米,一两银子可买一担。次等砖茶二分银一块,上等砖茶卖七分银。土白布六分银一匹,绸布则要三两银子一匹。
她连着看了三夜,对于这边的物价大致有个数。
休整好之后,送嫁队伍再度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古道往杀虎口去。
杀虎口,在大同至西,为长城关口之一。若想往归化城以及北边的草原去,此乃必经之地。
听说是长城的关口,暮雪从轿里出来,打算看一看。
四月的天气,正是春深日暖的时候,然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土色,零星有一些绿色灌木。此地风沙甚多,连长城瞧着,都比京城外的那端要灰蒙蒙些。
她把目光从城墙上移开,往回看。
站在高地之上,她能清楚瞧见蜿蜒的送嫁队伍。队伍末尾,兀自空了一大截,而后有许多骡子与人远远的挤在一团。像一截断了的尾巴,怯生生地跟在队伍后头。
她眯着眼眺望,试图瞧得更清楚。
那些人里,前面的一些穿着还算体面,牵着毛驴或骡子。骡子肩上驮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因不知为何停下来,刨着蹄子试图找草吃。
再往后的,尊容就不容乐观了,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打着深一块色、浅一块色的补丁,背着锄头之类的农具。
“那是什么人?”暮雪问过来请安的守城官吏。
那小官顺着她的视线看,诚惶诚恐:“啊,卑职失职,后头应该是商人和雁
春鈤
行人,实在不像样子。卑职这就叫人去驱赶。”
“不用。”暮雪略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些。
这些人估计是见她的送嫁队伍要往关外去,想蹭一个方便跟在后头。前面有官兵,碰到盗匪的几率就大大下降了。路也给大部队踩踏过,走起来不至于太过于艰难。
她又问:“什么是雁行人?”
小官的表情有些尴尬。
暮雪道:“别怕,我没有任何问罪的意思,只是好奇。你就当是给我讲故事。”
小官支支吾吾道:“这个,虽说从前管得严,不让人过去,但是还是有些胆子大的冒险到塞上去种田。春日过去,秋冬回来,就跟大雁一样,所以浑称雁行人。这不前几年打仗,放宽了些,他们就敢走西口过去了。”
“西口?”
“就是杀虎口,因为是西边这段长城,乡下人就浑叫西口。”
听起来怎么很耳熟的样子?
暮雪遥遥注视着那些雁行人,把西口两个很熟悉的字翻来覆去的念了两边。
“西口……走西口?走西口!”
她蓦然瞪大了眼。
难道,这就是与闯关东并名的近代以来著名的人口移民流动,走西口的开端吗?
第28章 雁行人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击中了暮雪。……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击中了暮雪。
日光照耀在她身上, 暖烘烘的,也同样照耀在他们身上。不问身份,日光总是一律很慷慨地照着地上的人们。
她来到此地, 是因为和亲喀尔喀的圣旨。而这些人,是为了生计, 背井离乡,做雁行人。
这时候的人, 安土重迁,除非真有难处或者为挣钱, 不会轻易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窑洞,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他们离开家, 离开亲人的时候,是怀着各种心情呢?或许老母亲会忍着泪, 往包袱里塞几块连夜做好的莜面馍馍。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或许会泪汪汪地, 将情哥哥一直送到村子口。
而他们本人呢,会惶恐明日不知身在何处吗?会害怕前路漫漫,背负着家人期望却一个铜子也带不回来吗?还是会乐观地希望有好事发生?
虽然身份境遇天差地别, 但说到底,同是天涯沦落人。皆是因为各种不得已,去往一个陌生的位置的地方。
或许, 她能够在一些地方帮助他们, 而他们也许能成为她长久立足塞上草原的资本。一切图谋筹划,终究得要人来完成。
暮雪久久凝视那些走西口的初行者,一直到前边的人都觉得奇怪,过来催促。
“怎么了,在看什么?”
五阿哥也学着她的样子往后看, 觉得奇怪,一帮庶民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要到关外讨生活。”暮雪回过神,浅笑着说。
“你们女人就是爱多愁善感。”五阿哥抬腿往前,“走啦走啦,四哥他们都过关了。”
暮雪答应一声,重新坐进轿子,由众人抬着,从城墙之下的关口过去。
最近都是艳阳天,没下雨。为了保障公主贝勒爷有水吃,先行士兵们提前在道路旁新打了一口井。他们都是熟手,善于分辨地势,能够快速打出甜水井。要是寻常人,随地乱打井,十有八九打出口咸水井来,水又涩又难喝,只能给畜生饮用。
中途歇息时,暮雪的轿子正好停在离着甜水井不远的地方。侍女们提了桶新打上来的水。支持小碳炉,为四公主煮茶吃。
茶叶是从宫里带来的碧螺春茶,用沸水冲泡开,香气四溢。
暮雪捧着茶盏,茶叶的袅袅水汽温热着她的眼睛。她盯着茶汤,惦记起那些走西口的雁行人。
远远地走了那么多路。日头又这样晒,一定口渴了吧。
她抬眼望一望那甜水井,井周围站着两个侍卫把守着,心知这井水不会随意给老百姓引用。
于是把她的侍卫黄忠喊过来,交代了一番。
跟在公主行驾之后,商人以及雁行人队伍也在休息。
他们是很有眼力劲的,虽然要借贵人的势跟在后头,但也不可以跟的太紧。否则要是惹的官兵过来驱赶,那就麻烦了。因此自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至于因为粘的太近而讨人嫌。
雁行人之中有一对父子,嘴唇都干的开裂、发白。做儿子的小刘,掏出一个葫芦,晃晃,还有一点水,便递给老父亲。
“爹,喝水哇。”
“俺娃喝。”
“那咋行,你喝哇。”
老刘只好抿了抿,润润嘴唇:“这样行了,离能饮水的地还有几里路呢。”
“这路可真苦。”
“这算逑,你至少领到了文书能从关口堂堂正正过来。”老刘说,“从前我过去,还得扒城墙子,钻狗洞呢。”
要是被抓到,少不得被毒打一顿,勒索掉身上所有的铜板。老刘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拽着钱袋子不肯放被打死了。
现在,归化城那边驻扎着许多八旗兵,为了供应军粮,圈了十个庄子,准他们领了票去耕种,也算是有一份过了明路的收入。老刘因此带着儿子一起去种地。
歇了一会儿,瞧见前头公主行驾开拔,他们赶忙把农具小心翼翼抱起来,背在身上往前。这锄头还是新从当铺里赎出来的呢,等到年底还要去当钱好过年,就是人有闪失,这农具都不能有闪失。
老刘与小刘夹杂在人群中缓缓前行。
路过方才公主停歇之地,瞧见几个侍卫守着一口甜水井。过路之人无不斜视,却也能空咽唾沫。这井一看就知道是为贵人打的,专攻贵人以及官吏用,无人时会用井盖盖住并上锁。
这出西口之外的地儿,严格来说全是蒙地,他们不敢随意掘井,不然冲出一个骑奴,将人踩死了也无话可说。
父子俩恋恋不舍地望一望,继续往前走,走过去时,忽然听见一位侍卫说话了:“喂,你们是不是想喝水。”
老刘吓了一大跳,怎么,想想也有罪吗?立刻摇头若拨浪鼓。
那侍卫笑了:“四公主心善,怜悯你们走得远,特意吩咐了,若想喝水的可以过来打井水喝,只是不许污染了水源。”
众人面面相觑,不大信。小刘胆子大,上前作揖求水喝。结果那侍卫还真让他从井里打了水。
小刘是真的渴了,举着葫芦,咕噜噜往嘴里灌,一口气喝了大半。
她吩咐道:“这惠民井,也不好只做一口,你且留神着,回头领银子请人看好了位置打井,不要离得太近,也不要离得太远。”
又行了一日的路,抵达归化城。其实这座城严格算起来是蒙地,属于蒙古土默特部。前明的时候就建成了,鼎鼎有名的漠南女主“三娘子”于此城主持大局,换了四任丈夫,掌管草原军政大权长达数十载,三娘子与前明朝廷议和,开了马市,蒙汉两族民众可于此处进行商贸。时到今日,仍有些汉民称呼归化城为“三娘子城”。
暮雪是在往归化城路上,听见多尔济无意间提起此事。
一听便入了迷:“竟然草原上还有如此人物。”
“当然,并且不只一个,”多尔济望着暮雪道,“三娘子之前,还有满都海哈敦。当时的大汗死去时,她才三十岁,人人皆有异心,想做她的继任丈夫,继承汗位。然而她挑了一个四岁的贵族孤儿做新丈夫、新可汗。一统东西蒙古。”
他坐在马车里,她的身边,以很温和的目光望着她:“公主,草原上或许没有紫禁城那样雄伟的宫阙,但是,你会喜欢这里,喜欢我的草原。所以,不要害怕。”
多尔济曾数次陪她进紫禁城。经过那一重重宫门,四公主原本的松快就少一分,像是整个紫禁城一点点压在她身上一样,最后很安静地守着规矩,挑不出错处。
被这样一双温柔眼眸注视着,暮雪竟然有些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只是把脸侧过去,用手挑起绣帘,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多尔济的笑声低低的。
“公主,你是不是又喜欢我多一点了?”
“青天白日的做起梦来了。”
她回敬道,却仍不看他。
一时沉默下来,车轮碾在泥土上,深深两条压痕。
在快要到
椿?日?
时,暮雪思虑着土默特部落的人,问多尔济:“土默特的都统,你熟悉吗?可有什么特别的礼数。”
听见这个,多尔济语气便有些淡淡的:“从前的土默特都统,确实是蒙古人世袭。只是去岁,皇帝以“土默特士众委靡,弓马不娴”为由,给原都统定罪停职。后来派了一个京官来当都统。这人我就不大熟了。”
那时候他的漠北族人有不少在此地,纠结在一处,偶尔也起些小摩擦和矛盾。是以皇帝责备原土默特首领时,喀尔喀部对此沉默。
但是战局已定之后,再回看这局势,多尔济便觉得有些微妙。
他曾私下里同祖父土谢图汗说过,祖父意味深长道:“黄金家族在此统治百余年,如今连个都统的位子都保不住,博格达汗厉害啊。”
他们蒙古部落从前习惯称清廷皇帝为博格达汗。
这语气的微妙,暮雪听明白了,不再问,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前来迎接暮雪等人的,便是清廷派来的新都统以及治军的费扬古将军,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令暮雪意料之外的人,本地黄教寺庙大召寺掌印喇嘛,内齐托音。
一条洁白柔软的丝绸哈达,轻轻搭在暮雪颈上。
“祝福四公主吉祥如意,健康长寿。”掌印喇嘛道。
“多谢。”
向暮雪以及四阿哥、 五阿哥献过哈达之后,掌印喇嘛看着多尔济笑:“敦多布多尔济,你终于回来了。你爷爷北上的时候,还念叨你呢。”
多尔济道:“是,我带公主一起回来了。”
寒暄几句后,移驾左都统府,领着几人分别安置。
考虑到暮雪是公主,特意选了府衙里面的一处大房。
费扬古将军介绍道:“此处乃顺义王府改造而成,现已打扫清楚,请……咳咳咳……臣失礼”
他背过身去,咳嗽一阵。
暮雪皱着眉问:“将军近来身体不好?”
“老毛病了,咳咳,无足挂齿。”费扬古道。
他自从领命驻守归化以来,接连上战场,即使是没过马腿深的大雪也得出征,因此落下这么个毛病。只是寻常暖和时候,尚且好些,今年即使开了春,依旧身子骨难受。
暮雪道:“我所带来的陪嫁人口里,有专门的医户,也随行带了上好药材,正好可以给费公诊疗一番。”
“多谢公主好意,”费扬古道,“其实,我已向万岁爷上过奏折,等迎完公主之后,预备回京养老。”
“这并不冲突,”暮雪细声道,“其实,我与费公也算得上有旧。京中我临时所住的那处宅子,听说就是内务府收购的您的府邸改造而成。”
费扬古想起来了:“确实有此事。”
“我在京中,住的是你的旧宅,在这里,也是住在你的府邸,就权当让我表示一下。那医户也是太医院出身,医术还是可以的。”
说到这份上,费扬古不领情倒不太好。“那便劳烦公主了。”
第29章 陪嫁 公主陪嫁人口的帐篷就搭在离都统……
公主陪嫁人口的帐篷就搭在离都统府不算很远的平整土地上。
曾秋华与丈夫张大夫正在为小女孩妞妞看伤。
妞妞是木匠家的孩子, 今年八岁,跟着爹娘一路走来,在进城前不慎歪了脚。这孩子又是个坚强的, 不肯说自己受伤,怕拖累家人, 只闭口咬牙忍着。一直到了驻地,实在走不动了, 她爹娘才发现。
立刻去寻医户张大夫及其夫人曾秋华。
虽说都是公主陪嫁,但仍是有差别, 张大夫从前在太医院当过医士,地位比寻常陪嫁更高些。驻扎帐篷时, 旁人三四家挤一只帐篷。他们一家则更宽裕些,只与另一户庄头同住一只帐篷。
张大夫仔细看了妞妞的伤, 道:“肿成这样,一时也不敢随意处置, 万一伤了骨头,还需正骨。”
曾秋华一边寻了两块木板打算做固定板,一边同妞妞爹娘道:“你们看能否弄些冰块, 或者井水也行,先给她试着消肿。”
妞妞爹望望周围,说是城, 其实跟个小乡县差不多, 零零散散的房子,抱怨道:“这地方,他们难道会储冰?我出去找井去。”
他瞪了一眼女儿,有些火气:“你怎么走路都不好好走,净给你老子添麻烦!”骂骂咧咧着, 小跑出去。
曾秋华帮妞妞固定住伤处,一抬头,见妞妞眼里擎着泪,摸摸她的头:“没事,你暂时不要动。”
妞妞委屈道:“我只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为什么受伤了反倒像是我的错了?”说着,眼泪落下来。
曾秋华叹了一口气,有些为生计所累的父母是这样的,孩子生了病,他们先冲病了的孩子发一通火,仿佛是孩子故意生意给他找麻烦。
不过,看看一旁妞妞家零散的家当,她也能理解妞妞爹。陪嫁人口的帐篷,可是要自己动手搭的。妞妞爹因为要照看女儿,不能去搭棚,那么其余同住的人多少会有些不满。妞妞妈也没法简单收拾一下做饭。
曾秋华轻声安慰妞妞:“谁说是你的错,他不过是着急。你一个孩子,跟着从京城,一路走到这里,多棒啊。”
妞妞把脸埋在她衣裳上落泪,无声无息的哭。
正在这时,一位太监快步走来,喊:“可叫我好找,你们俩怎么到这后面来了,快跟上,公主传召。”
主子身子不舒坦?这可是大事。
曾秋华与丈夫张大夫连忙把药箱合上,小跑着一路进都统府。
跑到最里面的一间院子,两人俱是气喘吁吁。门外站着的伍嬷嬷皱眉,低声道:“怎么这幅形容,如何面见主子?”
曾秋华行了一个礼,道:“实在抱歉,是公主有哪里不适?”
她懂一些妇人科的知识,而张大夫从前是伤寒科的,若是公主有样,他俩能一起进去查看情况。
伍嬷嬷很快地说:“公主很好,是给费扬古将军瞧一瞧,他总有些咳嗽。算了……进去吧。”
通报之后,曾秋华与张大夫垂着头进门,呵!这屋子里人还真不少。
除侍女太监外,四公主、额驸与那位费扬古将军都在。
他们战战兢兢依次请安。
“起来吧,”暮雪道,“给将军瞧一瞧,我们带来的药里,是否有用得上的。”
张大夫上前,面诊并搭脉,道:“将军是有积年的毛病,需得好好养着。”
看病也是看人,他心里琢磨着,既然是将军,那么军中必定有随行大夫。虽说技术估计比不上他,但寻常处置必定会的。公主特意叫他来,大约是想昭显对这位将军的看重。
那么,开些名贵的药材好了。
张大夫诊脉的时候,曾秋华很熟练地从药箱里取出纸笔墨盒,将一张纸垫在木箱上。张大夫报药名、她开方子,很快写好了一张药方呈递给暮雪看。
暮雪扫了一眼,有几味名贵药材,她随行正好有带,便将药方递给伍嬷嬷:“你去找出来,着人速速煎了,给费将军用。”
伍嬷嬷领命退下,曾秋华侧一侧身,为她让道。
暮雪在上首正好瞧见她肩头一片暗色的泪迹,奇怪道:“怎么了,来之前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曾秋华愣了一下,如实回道:“一个陪嫁人户里的小女孩,不慎崴了脚,有些厉害。方才她靠在我肩上哭来着。”
听说受伤的是个小女孩,暮雪更加关心,问:“处置好了吗?”
“还没,肿得太厉害了,一时难以判断是不是骨折。”张大夫答道。
坐在一旁的多尔济闻言道:“若是骨头的毛病,去喇嘛庙找蒙古大夫,他们擅长这个。”
费扬古抚抚胡须附和:“确实,有时军中遇上这种情况,也会去找蒙古大夫,他们正骨的手法很好。”
“大夫,在喇嘛庙?”暮雪插了一句嘴。
曾秋华与张大夫等人听了也是一头雾水。
因好奇,暮雪决议去看看。费扬古将军因有事,便未曾同行。四阿哥五阿
椿?日?
哥似乎在与都统聊事。最后便是暮雪与多尔济等人同去喇嘛庙。
掌印喇嘛亲来迎接,领他们进去,并简要介绍。他们确实有医生,融合了藏医的一些理念,结合草原上的情况,相应地进行治疗。主要是为庙的喇嘛看病,也会为一些信众看病。
暮雪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这喇嘛庙之所以如此兴旺,除了信仰之外,于信众确实有一些实际效用。
被人抬着过来的妞妞,瞧着这样多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很有些害怕。
那个奇怪的僧人把手按在她腿上时,妞妞吓出了声。
然而下一瞬,骨头声响,她所扭伤之处归位,痛楚减少了些。
暮雪轻轻摸摸她的头发,用汉话笑着说:“没事啦,这位蒙古大夫已经替你治疗了,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
如此尊贵的公主,用如此温柔地声音同她说汉话,妞妞的眼睛都显得亮亮,使劲点头:“我一定很快好起来。”
见着孩子的笑脸,心情总是愉悦几分。
暮雪回头与医户说:“在此间停留的两日,你们也请教一下这里的大夫,学一学正骨的窍门。同样的,若蒙医有什么不解,你们懂些的,也可以教他们。”
她的目光掠过多尔济与掌印喇嘛,道:“我们既然到了这里来,就算一家人了,得互相交流才是。”
掌印喇嘛微笑着点头:“公主说得正是,唐朝时文成公主入藏,两族交流密切。如今您来到草原上,也是一段佳话。”
彼此商业互夸了一番。态度表达清楚了,暮雪又赠给掌印喇嘛一件精美瓷器,拉近些关系,方才回去。
她一路将妞妞送回了陪嫁人口营地。
原先在外头忙碌的人都惊了,忙跪下请安。
天呐,公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竟然是亲自送木匠家的妞妞疗伤回来。
无论在做什么,这些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而又有所隔阂地注视着四公主。
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是头一次这样距离这样近地瞧见四公主。
从前,他们都是跟在队伍后半列,在一群猪羊的叫声中,遥遥看见公主的车架。
他们打量着暮雪,暮雪也在回望着他们。
作为她的陪嫁人口,这些人穿着以及神态,都比那些雁行人要强上不少。
暮雪清了清嗓子,尽量说得声音大些:
“咱们从京城过来,这段路还算好走,可是自归化城往北,就是沙漠和戈壁了。这样的路,我们都是第一次走。我还好,有侍卫等护着。你们这些在后头走路的,可千万要当心。若有需要紧急用药的,可直接找张大夫夫妇。”
她看着这些因她而过来的陪嫁人口,真情实意道:“我既然将你们带了出来,就要安安稳稳地将你们带到地方去。”
“你们也要好好珍惜自己,要是受伤或者生病,不好走了,别怕,立刻使人知会我。”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臆想中的纳头便拜公主千岁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暮雪站在原地,只觉脸上燥热,不是,为何这样尴尬?
旁边跟着的伍嬷嬷皱了皱眉头,正要上前,却赵妈妈拉住了,轻轻朝她摇头。
明摆着,公主借这事给底下陪嫁人安心呢。你看,一个小丫头歪了脚,公主都能尽心尽力帮着处理,这不正好说明了公主对于底下人的重视。只要你们老老实实跟着我,我一定会善待你们。这时候不能骂人,一骂,公主前面做出的好样子就大大减弱了。
曾秋华先开了口:“我等谨记公主慈心,后边路途上若有需要,一定尽全力医治。”
有个人接话,暮雪松了口气,朝她点点头:“嗯,是这个意思。”
其余陪嫁人口仍沉默着。
暮雪硬着头皮继续问:“你们,可有什么疑问没有?”
风将旗子吹得哗哗响,忽然有一个高个大婶喊了一声:“公主,您方才,我们要有事,到底该找谁啊?”
“你们的事,由……”暮雪本来想说有事找赵妈妈,但又觉得不太妥当。
她沉吟了片刻,道:“正好,趁着休息,你们自己选出一正一副管事,明日呈报赵妈妈。之后若有难处,或者要事,由正副管事统一呈报赵妈妈。”
第二日,赵妈妈就将名单递上来。陪嫁人口自己选出来的正管事是一位庄头,副管事则是曾秋华。
暮雪看了看,吩咐道:“将这个管事庄头、还有会种菜的、种田的,都叫出来。”
“是,”赵妈妈答应着,“公主是预备去哪里吗?”
“去看看八旗官庄。”
第30章 争执 二合一
赵妈妈领了公主吩咐, 又亲自跑了一趟。跟那位姓蒋的总管庄头说了这事儿,要他挑两个老陈的懂农事之人。
“至少让他们先打桶水洗洗脸,洗一些干净衣裳穿着, 再到都统府旁边等着,收拾的清清爽爽, 你们自个儿也高兴,有颜面, 不是吗?”
蒋庄头连接点头:“一定一定,赵妈妈您放心, 我们这儿有几个种田好手,我本来就是有多年经验的熟手, 这里头还有一家菜户,对于种这些蔬菜之类的颇有心得。”
“那样最好, 公主似乎颇为看重农业,这也是你们的机会。”赵妈妈笑着提点一句。
蒋庄头把手搓着, 脸上笑嘻了:“我们一定好好干。”
赵妈妈环顾一圈,没瞧见那户医户,便问:“副管事曾秋华不在?”
“哦, 他们夫妻呀,一大早就奔那喇嘛庙去了。”蒋庄头说,“嗨, 也就是瞎学, 连他们的蒙古话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能学到些什么。”
赵妈妈又问了一些琐事,叮嘱蒋庄头要同副管事一起,好好的将这些陪嫁人口看顾好。蒋庄头自然无有不应的。
走了一圈,回到都通府。刚到小房谢谢, 预备喝口茶再回话呢。小丫鬟茶水刚刚烧好,总管太监延喜倒进来了。
“哟,喝茶呢。”
“可不,刚在外头忙了一圈。”赵妈妈忙叫那小丫鬟另外沏一杯茶,用大盖碗装了,递给延喜。
延喜道了一声谢,接过茶盏,吹了吹茶汤:“姐姐这一向忙,果然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听说那陪嫁人户都叫您调教的服服帖帖的。”
“可别给我戴着高帽子了。谁看我面子呀?不都是指着公主。”
赵妈妈叫小丫头出去提水。等人走了,再没旁人了,便直接说:“我等会儿还要到公主面前回话呢,您有什么事儿就请直说了吧。”
“也没什么大事,”延喜道,“只是我手底下那些人未免有些闲着,心里不安呐。”
围绕着公主的这么些人里,最被看重的无疑是赵妈妈,吴嬷嬷以及蓉儿这个大丫头。而他手底下这些太监也无非是干跑腿的活。虽说也有那么一两个,是真的打算养老了,完全不想做事。可也有四五个太监还是想做事的。
尤其是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久,眼见着离家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横跨沙漠往漠北去了。眼见着连陪嫁那群人公主都亲自去看了,却还是没怎么交给他们正经差事,心里惶恐,一个个夜里找延喜这个总管太监来哭。
这么苦熬着,岂不是除了内务府预定给的那些钱粮之外,没有其他什么收入了?听说到了漠北那头,冬天更是冻得人发慌,这买皮袄啊,厚棉絮呀,厚靴子呀,哪一样不需要钱?
这些人平常也要叫他一声爷爷、哥哥的。他也不忍心,便放下身段来找赵妈妈。
“也是劳您帮着看看,倘若有什么差事合适的,推我们一把。大家在一起共事
春鈤
,又是一路相伴着到这么远的地界去,好歹有些香火情。”
说着倒也情真意切。赵妈妈思量着,看样子他是先来找我,若能拉一把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便问:“你手下的人里可有从前管过皇庄事情的?”
延喜想一想:“有一个姓庄的,曾去皇庄上历练过,做事很老成。”
赵妈妈点点头,把茶杯放下:“行,我记着了。”
然后且让延喜等等,她自己进屋同四公主回话。
暮雪听赵妈妈将事儿说清楚了,心想,她如今确实甚少用太监,是该给些机会。陪同着她到漠北这样的荒凉之地去的总共也就百来人。这些人倘若都能立起来,将来在喀尔喀抱团取暖,她的声势也大些。
便答应了让那庄太监跟着一起去。
归化城外,在连接成片铺至天际的草场荒地中,十三座官庄的耕地显得尤为特别。
从前这一大片全是草地,近年来为了供应驻扎于此城的官兵口粮,方才圈了这些地改做农耕之用。
正是晴好时节,暮雪站在高处远眺,三三两两农人正在侍弄庄稼。
“这些都是雁行人吗?”她问。
费扬古将军点头道:“是,特意请旨开了票号,让这些雁行人凭票到口外来耕种。”
“所以他们照旧是春天过来,秋收之后再回去?”
“没错,这一点倒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允许这些人私自停留于此地,或者与蒙古女人成亲,带来家眷之类的。”
暮雪又问:“那么,是怎么付他们报酬的呢?”
“秋收之后会,按照收成给他们一定数额的银钱。他们好带回去过年。”
费扬古将军一一解答了这些话,他心里倒有些不明白,怎么四公主会对于这些田地之事感兴趣?明明停留在归化城的时间有限,大概也就休整三日,不好好抓紧时间休息,还非要抽空,带些下人到这里来看一看。
五阿哥听说是要看农田,完全不感兴趣,叫上四额驸去草场上跑马了。倒是四阿哥还愿意跟着来。刚刚说要自己转一转,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四阿哥三两步跨上来,靴子上还沾着泥土。
暮雪同他打招呼:“四哥可看到什么好玩的?”
“也没什么,去看了一下灌溉水源。”四阿哥道,“这片地界发展农业确实还不错。河流就在那头,离得近。”
费扬古道:“归化城附近确实有几条河,只是这些地方从前都没有开垦,只是作为预备牧场用。头一年种地时,收成并不算很好。只是到底离得近,比起从远路运输军粮来说,能省些军费开销。”
四阿哥点头:“确实如此。”
暮雪在一旁听着,心里不自觉把入城以来所闻见的信息整合在一起。在土默特的地界上开八旗官庄。一方面,是土默特已经被清廷整治的没脾气的结果。另一方面,是不是意味着官兵会长久在此次驻扎?不然开垦田地这么费事做什么?
官兵在此长久驻扎,于她而言也算是多了一重保障,只是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士兵
她以很天真的口吻问:“这些田地耕种出来的粮食够多少士兵吃一年呀?我瞧着地方倒也挺大的。”
费扬古笑着摇摇头:“前面的大营有五千人呢,光靠这些怎么能够自给自足?只是说能解决部分而已。”
“原来是这样。”
边上的四阿哥闻言,微微皱了皱眉。驻军数量之类的事,不是女人该听的。只是看四妹的神色,似乎是不经意提到,他便也没多想。
闲聊了一会儿,有士兵来报午膳已备好。
费扬古请暮雪与四阿哥移步用膳:“这边从前没什么房屋,是官庄建好之后,为监管方便,才新建两座小房。午膳就设在小房里,屋舍简陋,委屈四阿哥与四公主了。”
“这样就很好。”
几人移步离开。
远处的农田上,新来的雁行人小刘挥动锄头间,正好抬眸,瞧见了远处的贵人们。
“爹,那是不是四公主啊?”
他爹老刘正弓着腰,“啊”一声:“你说啥?”
“爹,你看。”小刘大声道。
老刘抬头,与小刘一起看,正好瞧见一位穿着绿斗篷的女子背对着,越走越远。
“就是那个打井赐水的四公主?”旁边的农人凑热闹,“瞧着就是善良菩萨,可惜,还要到漠北去。”
议论两句,赶在监工过来骂人前,农人们各自散去,继续干活。
午膳的主菜是烤羊背,现杀的绵羊,取带骨的羊背肉,粗犷得抹了香料,放在用碳火上烤。外皮金黄酥脆,瞧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费扬古拿出一坛酒,笑着说:“这个军中自己酿的马奶酒,味道可好了,四阿哥和四公主要不要尝一尝?”
四阿哥自然是吃酒的,只看四公主。
暮雪从前未饮过马奶酒,好奇,想试个新鲜味道,见倒出来是如马奶一般的白色,以为没什么酒劲。痛痛快快喝了一大碗。
而后便有些晕晕乎乎,后知后觉,军中自己酿的酒,大概度数不会低。
单初次醉了的人,总不会觉得自己醉了,只当是身上有些烫,脑子格外活跃。暮雪是喝酒不上脸的人,面色倒是瞧着如常,是以旁边两个陪吃的也没意识到。
又陪着烤羊肉吃了一碗酒下肚,暮雪两手捏着桌角,有些亢奋道:“其实在这里开垦田地是一件好事,就跟——昔年曹操屯田一样,种地的人多了,其实就是咱们的人也多了。”
费扬古哈哈大笑:“公主好见识。”
暮雪笑了一下:“见识什么的,也不过是闭门造车。哪里比的上费公,领兵驻守前线,为国之栋梁。”
“公主以身抚蒙,亦是为社稷江山。”
“不一样,不一样。”暮雪猛地摇头,鬓上的珍珠流苏因此甩动,叮铃一声,“我宁愿战死沙场报国恩,可惜我没得选。”
四阿哥将酒杯放下:“四妹,你醉了。”
“我清醒着呢,”暮雪冷冷道。
费扬古打圆场:“哈哈,这军中酿的酒,确实有度数。”
暮雪缓缓眨了眨眼:“我还想同您多学些军事方面的事,可惜您就回去,我也要北上。”
她抬手又饮了一口酒:“原本觉得,此间还认得个您,万一有什么变动,能近些求援。然而……现在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情形。军中的人,我旁的都不认识。”
“够了。”四阿哥扼住她握酒杯的手腕。越说越不像话,一个公主要知晓军事做什么?
四阿哥扭头对费扬古道:“四公主醉了,我送他回去歇息。”
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押上轿子。
轿子颠簸,暮雪胃中翻腾难受,“哇”一身吐出来。
四阿哥躲得极快,仍是没躲得多,右边衣袖沾上了些。
他气得脑门青筋直跳。
这么会有这样的女子,还是他的妹妹!
但因怕暮雪醉后妄言,四阿哥一直坚持着把人送回卧房。
侍女们紧急替暮雪擦洗、换衣裳,喂了醒酒汤,暮雪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略清醒了些,还是难受。
但是记着方才似乎不小心吐到四阿哥身上,心里一紧,用嘶哑声音问:“四阿哥呢?”
“你还记着我是谁。”
门外,已经换了衣裳的四阿哥沉着脸走进来。
“都下去。”他吩咐道。
荣儿看了暮雪一眼,暮雪朝她点点头,她才领着人出去。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
四阿哥是要训人吗?暮雪皱了皱眉头,不开口说话。
他寻了把椅子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望着暮雪,道:“你是公主,从前必定读过女四书,‘体柔顺,率贞洁,服三从之训,谨内外之别,勉之敬之,终始惟一,由是可以修家政,可以和上下
𝑪𝑹
,可以睦姻戚,而动无不协矣’,你该操心的是妇言妇德、夫婿舅姑,而非军国大事。”
要她远嫁抚蒙时,就是要考虑国家安宁,牺牲是应该的。然而多问一句话,就是妄议军国大事。
暮雪气轰隆一下往上堵,死死攥着被角,整个人都颤抖着。
她真想不管不顾给他骂一顿痛快的!可是不能,这个人是四阿哥,未来的皇帝。一时痛快了,以后给自己留不痛快。
暮雪拿右手大拇指往左手虎口压,一道很深的指甲印。压抑着怒气,想着怎样说才能有利于自己。
四阿哥大约是天生不喜欢弄权强势的妇人,不单单是他,朝廷内外这样的男人海了去!但他毕竟是她的哥哥,他关心清廷的利益。该围着这两点去讲。
电光火石间,暮雪拿定了主意,以颤抖的声音道:“四哥这样讨厌我么?别急,再忍个十来天,把我送到喀尔喀,您就可京去,他日再见,多半是我的棺木。不——棺木也见不着,我被指到这漠北来,自然也是埋在这儿的,到时候只好让他们立个碑,朝着北京城的方向,也就算完了。”
说到伤心处,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扑簌簌滚落。
四阿哥瞧了个真真切切,换了一个座姿,身子略微向前,道:“我何曾说过我讨厌你了?”
声音虽还带怒气,但已然比方才进门质问时好上太多。
暮雪敏锐捕捉他态度的变化,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她于是拧了自己一把,痛楚之中,泪如雨落。
“我不知什么是军国大事,也没想过。不过是一个女儿嫁远嫁,离娘家千里之外。想着就近处还有一处家丁,万一我在婆家受了什么欺负,我还可使人叫人来帮忙。如何又牵扯到妄议军政上去了?”
“是了,是我多嘴。我就该整日吃斋念佛,盼着漠北一心与我们和睦。那么纯恪姑姑也曾这样,可是后来的事谁能料到?谁管她呀?四哥,你扪心自问,难道你是相信漠北能世世代代绝对臣服的吗?永无二心的吗?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说是,我就信,从此什么事也不管不问,只是做好敦多布多尔济的妻子,相夫教子,孝顺舅姑。”
四阿哥愣在原地,他知道,相信漠北忠心耿耿、永不反叛确实太过于痴心妄想。至于恪纯长公主,也的确是汗阿玛也曾有愧意和感叹,可怜她为反叛所累。
他想解释两句,但四妹显然是气急了,哭得上下不接下气:“我原是不配问这些的,先前还想着,若是我懂些事,在漠北能也帮上阿玛、哥哥的忙……是我唐突了,向四哥请罪。”
而后用被子将头蒙住,不肯见他,止不住的哭泣。
四阿哥无奈,起身凑过来:“我又何尝是这个意思?你快别哭了,仔细气坏了身子。”
蒙在被里的暮雪声音嗡嗡的:“四哥请回吧,免得站在我这个没有妇德妇言之女的屋里,仔细污了你的靴子。”
见识到小女孩脾气,四阿哥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气话了。你是我妹妹,我如何不心疼你?只是……唉,算了,是我说得太急了。”
“我要睡了。哥哥请回吧。”
“行,你好好休息,别往心里去。”
四阿哥叮嘱一句,转身离开。
到门外,瞧见四公主的贴身侍女守在一旁,他问:“你们主子可有什么爱吃的?”
荣儿道:“公主伤心时,爱吃甜的。”
甜的?四阿哥想了想,回去就吩咐随行的太监找出燕窝来。“熬一碗冰糖燕窝,给四公主送去。”
等到五阿哥与四额驸回来时,听说了四阿哥与四公主似乎发生争吵的事。因为他两人是私自谈话,并不知道什么缘由。
五阿哥去问四公主,她也不肯说,只是窝在床上,用嘶哑的嗓子说:“没事。”
“嗓子都哭成这样了,还没事?”
五阿哥上来硬要看一看情况,定要她把脸露出来。
被子拿下来,呵,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五阿哥见状也气炸了。
走之前额娘还特意叮嘱过他,说四公主向来安静乖巧、敏感多思,受了委屈怕也不敢说,只是自己难过。要他看护好姐姐,注意着。结果,他不过出去一会儿,老四竟然敢给她气受!
他是知道四阿哥的牛脾气的,一上头就急,连汗阿玛都要他“戒骄戒躁”。
“我找四哥去!”
五阿哥抬起腿就去寻四阿哥。
多尔济皱着眉头,坐在塌边,望着暮雪:“你吃亏了吗?需要我做什么?”
吃亏了没有?
暮雪笑了一下,这笑容一闪而过,只是摇头:“还好,我能处理。”
多尔济叹了口气,目光拂过她哭过的脸,那样一双眼,不管为了什么缘故,不该哭成这样的。
“看你这样,我心疼。”
这语气的诚恳,暮雪是听得出的。
她垂下眼眸,盯着被子上的刺绣蝴蝶,轻轻地说:“没必要。”
屋子里静了许久,多尔济才开口说话:“今天我瞧见一匹很漂亮的白马,买了回来,明天带你去骑马。”
“……好。”
这厢安静,那厢热闹。
五阿哥走路带飞一样冲到四阿哥面前,一着急,呜哩哇啦说蒙语。
“四哥你是不是那倔脾气又犯了?怎么能把四姐惹的那么伤心的?她本来就是远嫁,如今离漠北越近,她心里越急越担心。这些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原本还担心,等到了喀尔喀,那边的婆家人待她不好,我们却在京城,离这么远该怎么办呢?结果你这个送嫁的娘家人反倒先惹她生气了。到底是为什么呀?”
他讲着讲着,想起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皇太后来。同样是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皇太后偶尔也会以很忧郁的目光望着紫禁城上方的天空,瞧着那云,说:“这云没有草原上的好看。”
这个时候五阿哥便知道,皇太后但是想家了。
想到这儿,五阿哥不禁也感伤起来。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别离呢?
他略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近乎哀求的态度:“四哥,算我求求你了。你多多包涵一下四姐,好不好?她本来就是诸多公主之中,唯一被指婚到漠北这样远的地方的。你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真有什么不痛快,看在我们兄弟姐妹一场,看在她为国抚蒙的份上,待她好些。”
四阿哥听完这一大串话,抿着嘴道:“你倒是话多,要你说?我能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倒个个有长篇大论。”
嘴上抱怨着,他却起身,问五阿哥:“她还在哭吗?”
“在,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看着就揪心!”五阿哥嘀嘀咕咕道,“四哥,女人很好哄的。你去看看,说句软话,就好啦。”
“你闭嘴吧你!”四阿哥骂了一句,转身出门。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后头跟着端冰糖燕窝的太监,径直往四公主所在院落去。
进到屋内,瞧见暮雪那双哭肿得眼睛,四阿哥心里是有小小的愧疚的。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气性倒还真大,哭累了?给你煮了碗燕窝,润润嗓子。”
亲自来送吃的,这是来给她台阶下了。
暮雪心知肚明,转头请多尔济去换身衣裳,他一回来就来看她,裤脚上还沾着泥呢。
多尔济瞧出这兄妹有话要说,起身,与四阿哥对视一眼,而后走了。
“他对你还是上心的。”四阿哥同暮雪道,“方才还敢瞪我一眼呢。”
暮雪端起冰糖燕窝:“他性子急,多谢四哥包涵。”
这话大有双关之语,也是借机请四阿哥表示自己愿意就台阶下。
四阿哥在她对首的椅子上坐定,摆了摆手:“没事。
??????”
他犹豫了一瞬,看向暮雪:“除归化城外,库伦以西约二千余里,乌里雅苏台亦有军府。辖制土谢图汗部、车臣汗诸部。我朝虽施恩于蒙古,但也绝非是靠他们的良心。”
“喀尔喀三部,汗阿玛独挑势力最盛的土谢图汗部嫁女,一是重视、二是分化。此时正是新胜不久,漠西残部仍虎视眈眈,至少三年之内,只要土谢图汗没疯,就不可能叛乱,或者亏待于你。所以,不必害怕。”
四阿哥说的这些,是暮雪此前未曾接触过的讯息。
他一句话,能抵得上她许多绞尽脑汁的思虑。因为接受的教育不同,所站的视角不同,得知的消息也不同。
最好趁着这个机会,多向他学些事。
暮雪很郑重地向四阿哥道谢:“多谢四哥教我,这样我也可安心些。”
而后,她很腼腆地笑起来:“另外,四哥能不能教教我,给汗阿玛递奏折是怎样一个流程。我想写信给他说路上的风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