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暮雪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昨天那一套大礼服实在压得人脖子疼,暮雪换了一身用淡紫色宫绸制成的蒙古袍, 简简单单梳了两条长辫,戴上珍珠小帽。
这样一身走到外间, 几个蒙古侍女都悄悄看她。
虽然说不是传统的穿搭打扮,但是郡王妃这一身袍子, 还真好看呢。这样有光泽的绸,真稀罕。
暮雪注意到这目光, 微笑着就近问一个蒙古侍女:“你觉得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那圆脸女孩猛地点头:“好看!我看过那么多……”
她本想用蒙语称呼的,但想到来之前, 年长资历深的侍女反复强调过,爵位之类的要遵从清廷的叫法, 于是硬生生改了口。
“我看过那么多福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袍子呢!”
暮雪听了, 若有所思。
她的陪嫁里可有好多匹丝绸,都是贡缎贡锦,随手拿出一个, 都是来往草原的商人手中难以出来的好货色。土谢图汗的原配已经不在,但尚有几个宠妾。一人送些,也算结个善缘。多尔济那位叔叔的福晋也可送去一些。
转身就用汉语吩咐伍嬷嬷:“回头把带来的缎子理出几匹, 用盒子装好, 当做见面礼。”
在此间对于这些普通侍女而言,汉语还是有点加密效果的。伍嬷嬷立刻领会,下去准备。
暮雪简单问了那蒙古侍女几句话,原来这些女孩中许多是出身牧民家的孩子,前两年战乱, 连带着家中的牛羊草场都损失不少,便把家里的一个女儿卖了换草料钱或新的羊羔子。
她们这一批过来的,共有十二人。来之前由土谢图汗的侧室手下的侍女调教过些日子。
“那么你的名字是?”
那圆脸侍女抬头,受宠若惊:“我叫吉雅。”
“吉雅,很好听的名字。”暮雪道,“我从前在宫里,也见过一位极其聪慧的蒙古侍女,我们叫她苏麻喇姑。草原养出来的女儿,都好着呢。”
被贵人这样夸着,吉雅因激动涨红了脸。
这些蒙古侍女得有人看管着,暮雪想到原来在京中负责照顾多尔济起居的康嬷嬷。如今已经回到漠北,康嬷嬷少了一桩大差事,正好可以来管这些女孩子。
暮雪问:“康嬷嬷何在?”
“奴才在这里。”
康嬷嬷原先安静站在门口,乍闻公主唤她,立刻出来。
暮雪吩咐她道:“就由你统一看管这些新来的女孩子吧,吃的用的和咱们的普通侍女看齐,也不许排挤人家。”
送到她身边来,也就算她的人了,正好她也需要一些熟知本地情景的人。即使如今初来,一些要事还得防着她们些,静观人品,但不妨摆出个好态度。
简单交代两句,延喜太监来报膳食已经准备妥当。
“那就传膳吧,”暮雪道,“知会额驸一声。”
太监抬着膳桌前脚进来。紧接着,多尔济也后脚进帐来。
他看见暮雪便笑:“我真
椿?日?
是有福气的人,每天都能欣赏公主的美。”
“少贫嘴了,”暮雪抿了抿嘴,“对了,谢谢你种的金莲花。”
“既然谢我,那就让我多吃两天公主的早膳好不好?”多尔济在她身边坐下,驾轻就熟。
还没等暮雪开口,他又道:“公主就当可怜我,吃惯了您这里的点心,草原上的厨子可难捏出来这么精细的。”
又不是没送给他吃过,每顿都不落的好嘛。暮雪看破不说破,只是点头答应。
多个人多双筷子,况且相处这些时日,她渐渐发现多尔济陪饭的一个好处。他的长相不赖,秀色可餐,吃到好吃的,一双眼就亮亮的,瞧着就觉得:他吃得东西好香啊!不知不觉间,就让人能多吃下半碗饭。
“禀公主,四贝勒爷、五贝勒爷来了。”延喜忙着跑进来禀告。
才来禀告没多久,就听见了五阿哥的声音。
“好香啊,四姐,你又弄什么好吃的了!”
五阿哥动动鼻子,指着膳桌上的竹蒸笼道:“这个香!”
“荣儿,给两位爷拿碗筷来。”
暮雪一边吩咐,一边起身将竹蒸笼揭开:“你倒鼻子灵,新试验出来的羊肉烧麦。”
各地的烧麦做法不同,有些包糯米,有些包肉。这羊肉烧麦,是用薄若蝉翼的面皮,将细嫩羊肉包裹起来,上笼一蒸,满满的肉香。
五阿哥咬破一个羊肉烧麦,滚烫肉汁流出来,弄得他蛇一样嘶嘶嘶地,却仍坚持着吃完了。
“这个好吃!怎么想起让厨子做这个。”
暮雪笑笑:“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到了这,有些从前吃惯的点心,难得弄来原料。我便想着让厨子尽量用本地的食材做些吃食。”
四阿哥拿筷子的手一停,看向微笑的四妹。
这一路相处,他完全觉出了四妹的敏感性子,有些心里的想法总爱藏着掖着,只是很浅的透出来一瞬。例如此时,说的是吃食,但又何尝不是其他?
到底,是要留她一个人在这异乡。
他因此皱了皱眉。
五阿哥倒是没觉出什么,又夹起一只羊肉烧麦,赞道:“回宫后,我也让厨子做。这个太后一定喜欢!”
暮雪把筷子在羊肉烧麦的顶皮褶皱上轻轻拨着,语气平静:“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五阿哥烧麦还没咽下去,四阿哥开口道:“三日后。”
“这么快?”
“四姐,我们也想多待几天。”五阿哥终于赶着把烧麦吃完了,解释说,“只是要趁着秋日赶回京,还有许多事等着做。过年前汗阿玛大概有其他的事需要我们分忧。”
暮雪点头:“确实,若是天气冷了,下雪,路不好走。”
四阿哥又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兄妹几个用完早膳,由多尔济领着,去见土谢图汗。
复又进王帐的时候,暮雪注意到,四阿哥竟然刻意落后了一步,让她走在最前面。猛一看上去,仿佛是她领着两个小弟出街一样。
一开始,暮雪拿不住这位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是当落座之后,她知道了,他是特意做出这副模样的。
满满一帐的漠北贵族,甚至连车臣汗和札萨克图汗部也特意派遣人过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清廷贵客。
暮雪照旧静静坐着,昨夜睡得不安稳,阴天的大帐,蒙语寒暄的嗡嗡声催人犯困。
她半阖半张着眼,桌上的银碗却被拿了起来。
大约是侍女添奶茶,暮雪没太在意。
盛满温热奶茶的银碗放在桌上,轻轻一声响。她抬眸,瞥见那放银碗的手竟然带着一个玉扳指。
一霎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这些人里有带玉扳指习惯的只有——
她猛地一侧首,果真是四阿哥!
素日里,他很是有点傲气,又因为在年岁上比暮雪稍长些,在她面前一直是兄长模样。还曾经训斥过她。
结果这时候,四阿哥亲手给她沏奶茶,还一副恭敬的模样端到她手边,哪里有一点平时端着的冷傲兄长样子?
暮雪着实震惊了。
不是?她是获得了什么金手指吗?王霸之气大开到四阿哥也愿意做仆人伺候妹妹了?
嗡嗡的交谈声忽然一静,对首几位台吉彼此交换眼神。
四阿哥倒浑然不觉一般,慢条斯理地将奶茶倒好,重新回到座位,一掀袍角,复又端正坐下。
土谢图汗目光从奶茶碗扫过,笑道:“四贝勒爷倒是和四公主关系很好。”
“向来如此,”四阿哥淡淡道,“即使是汗阿玛,也十分疼爱四公主。”
五阿哥后知后觉,抚掌道:“对!整个宫里,从太后到汗阿玛,都把四姐当成掌上明珠。谁都不敢给她气受!不然,太后和汗阿玛准饶不了他!”
言外之意,整个清廷都特别重视礼遇四公主,你们这些人欺负她一个试试。
土谢图汗抚一抚胡须:“如此尊贵的四公主,漠北也绝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敦多布多尔济,你说是不是?”
“是,”敦多布多尔济起身抱拳,凛声道,“除非我死,不然谁也不能折辱公主。”
四阿哥笑了一下,语气耐人寻味:“若如此,汗阿玛和我们做哥哥弟弟的,也能稍稍安心些。”
土谢图汗大笑起来:“请主子爷尽管安心。我会疼四公主比敦多布多尔济还多。”
暮雪端起奶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眶。
让女儿姐妹抚蒙是真的,可偶尔的温情也不全是假的。
她低头浅呷了一口咸奶茶,不像是喝奶茶,倒像是喝了一碗黑芝麻拼杏仁糊,一半是黑、一半是白,调羹搅和在一起,混在一处,难以分清。
土谢图汗笑吟吟道:“公主远嫁来此,虽主子爷已有厚厚妆奁赏赐,但我们也准备了一些心意。”
他伸手比了一个数:“二百里牧场以及一万头牛羊,作为我们送给公主的见面礼。”
这倒是意料之外,暮雪放下银碗,目光与四阿哥、五阿哥交错。
四阿哥微微颔首。土谢图汗这手笔,也是为了展现对于清廷的忠心了。
这情景总觉得有些眼熟,暮雪瞥了一眼多尔济,心想他确实是土谢图汗的嫡孙,这豪爽的态度原来是从爷爷身上习得的。
她起身,向土谢图汗表示感谢,态度不卑不亢:“多谢大汗。”
管他是什么目的态度,到她口袋里的就是她的,暮雪已经修炼出一种态度,即使是糖衣炮弹也要把糖衣吃下去,炮弹打回去。
于是谈笑风生间,她又多了二百里地的牧场以及一万头牛羊。
这倒是件好事。
第42章 离离原上草 接下来几日,暮雪享受了一……
接下来几日, 暮雪享受了一段满洲姑奶奶抖威风的时光。
四阿哥做事一向力臻完美,既然打定主意给妹妹抬轿子,做事便要做全套, 此后的每一步就当真万分注意,处处留心。暮雪简直收获了一张“康熙体验卡”。他如此表态, 敦多布多尔济更是鞍前马后,全然的周到。连带着其余蒙古台吉也对她愈发恭敬。
无论去到哪里, 她都被簇拥着。
深入漠北一趟,巡视塞上也是理所当然。
巡视漠北驻地时, 她翻身欲上马,鬓边金钗忽然坠地。还没来得及俯身, 已经有四五双手同时探向那金簪,争着拿起来。
她坐在金马鞍上, 瞧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原来能令这些男子折腰的, 不一定是美色,更可能是权力。
这倒让她忽然想起穿越前所见的一幕,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 一个领导模样的大姐想要拍照,方才还在不耐烦地跟老婆抱怨“男人就是不会拍照,我能给你拍已经很好了”的男下属, 余光察觉到领导动作, 立刻三两步凑过去,笑容可掬。
“领导,这边光线好,您朝这边,我给您拍。”
旁边还有两三个下属, 有自觉拿包的,有指挥怎么拍好
椿?日?
看的,还有专职夸奖的。一个个忽然懂事细心的不得了。
终是一个离得近的小台吉抢先拾起了金钗,满脸堆笑,双手捧着呈上。
旁边的四阿哥道:“掉在地上,仔细尘土沾染公主,重新拿一个。”
太监延喜机灵,腿一动往大帐跑,没多久气喘吁吁地抱来一个紫檀匣子。一掀开,金光灿灿迷人眼,拿个递钗的小台吉向里瞧了一眼,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八九只金钗金簪!皆是精妙绝伦,一望就是只有御造工匠才能雕琢出如此佳物。
暮雪撇过头去,有点好笑,这个延喜,直接把宜妃给她的一盒陪嫁抱出来了,真是……
随意挑了一只钗戴上,暮雪骑着白马,身后百余骑从之。
远远的有牧民瞧见这一场景,都连忙跪地行礼,顺便偷瞥一眼领头之人。叫这么多台吉竞相跟着,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万众瞩目的感觉,竟然奇异的不错?
暮雪骑行着,忽然心血来潮,手中缰绳忽然勒紧,马儿停住——顷刻间“吁”声一片,随行之人也紧急停驻。
她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但也只是一瞬。
这是借来的势头,但是她总会将这变为独属于她的,牢不可破的一副依仗。
在库伦之北走了半日,暮雪一事,因问道:“张诚何在?”
传教士张诚扬声道:“在这里。”
他一手驾驭着马儿快快上前,一手拿着个指南针,估计是在为绘图做准备。
暮雪执起马鞭,朝着北方:“再往那边去,是不是就要到罗刹国?”
张诚把指南针换了一个方向,道:“是,估摸着有十天的路程能到,前些年我们去谈判的时候,回来是原来是想这么走的。”
四阿哥问:“是那一年谈尼布楚条约?”
“就是那一年,”张诚说,“本来快走到这边,忽然听说准噶尔攻打喀尔喀,于是索额图大人领着我们绕弯走了。”
暮雪环顾身后的多尔济:“现在罗刹人应该没有来边界越界吧?”
多尔济犹豫了一瞬:“我还没来得及去北边看,舅舅,你知道吗?”
朝鲁道:“上两个月我领人跑了一趟,没瞧见什么人烟。前两年不打仗么,也许人吓跑了还没反应过来。”
暮雪没再说什么,复又启程。
心里倒分析起来这些事的关系。汗阿玛当时是如何考虑的呢?准噶尔与喀尔喀开战之际,与沙俄谈判。大约是为了将这一边安定下来,以便全神贯注对付准噶尔。同时也可给喀尔喀一个态度,望他们早点臣服。
这样说起来,喀尔喀是否当时还摇摆过?被准噶尔打成这样,北上还是南下,总归是个问题。
休息时候,她暗自将自己的想法讲与四阿哥听。
四阿哥点头道:“你想的方向大致不错。他们当时或许真犹豫过,但是臣服我大清总好过于那罗刹,反正康熙三十年左右的样子,大喇嘛就已经在宫里面跑动了,你是一向不太理佛事,所以才不清楚。”
那时候他的养母佟佳氏皇贵妃新亡,四阿哥很是伤心了一阵,为养母烧香拜佛,偶尔也能瞧见那位大喇嘛。
暮雪若有所思:“四哥说得多,我该在佛事上操些心,回头我就在大帐里设一个小佛堂。”
看来这大喇嘛对于漠北局势而言当真十分要紧,他选择了南下进京,喀尔喀也随之归顺臣服。
进什么庙,念什么经。
她既然有心在这好好过,总得有个态度。
四阿哥看着她,全然懂了她在想什么,不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想的这些事。哪里把自己当新嫁娘啊,简直是像这里新来了一位封疆大臣。”
“那有什么不好的,”暮雪也笑,“权当是我为汗阿玛守边疆喽。再说了,草原上日子漫长,我总得找点事做。”
“算了,反正我说了你也是阳奉阴违,”四阿哥笑着摇摇头,“天高皇帝远的,你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只是注意分寸。”
暮雪很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的。”
四阿哥看看天色,道:“等明天天明,我们就要走了,四妹,我能帮你的,也就这几日,以后你得自个儿好好珍重。”
暮雪听出他语气中的真诚,起身,向四阿哥行了一个宫礼。
“多谢四哥这一程的包涵,我在草原上,会为你、为五弟、为汗阿玛等骨肉至亲祈福的。”
天明之际,草原氤氲在一片白茫茫雾气里。
八旗影影绰绰,在雾气里飘荡着。
临到走了,一向开朗的五阿哥却沉着脸,叮嘱多尔济:“敦多布多尔济,你一定好好照顾好我四姐,她万一有一点不舒坦,爷横跨整个草原也要来揍你。”
说着,还举起手来攥起个拳头给多尔济瞧。
多尔济道:“放心,五贝勒爷,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骑着马上的四阿哥提醒道:“行了,老五,你已经威胁他很多次了。”
五阿哥最后扬了扬拳:“反正你要记住。”
然后恋恋不舍地同暮雪道别:“四姐,那我走了。”
暮雪望着他,这一幅格外孩子气的举动,让她笑起来。
从她决心振作以来,五阿哥这个弟弟总是以最热心的态度帮她。
暮雪忽然张开手,抱了五阿哥一下。
“谢谢你,五弟。以后的路,我会自己好好走的。”
五阿哥强忍着泪,嗅见姐姐发油的香气,是和额娘一样的玉兰花味道。
“再会了,姐姐。”
马蹄声响起,一行人缓缓开拔。
山坡上,几个太监侍女揉了揉眼睛,眼泪迷蒙。
被一众人陪伴的时候还没有那么感觉强烈,甚至隐隐有种出游的感觉。
可是此时此刻,八旗渐行渐远,一点点退出视线。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他们是真的要留在这草原上了。紫禁城也好,北京城也罢,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将他们一齐抛下,如同蝉翼蜕皮。
“回不去了。”一个年纪小点的侍女喃喃道,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坠在青翠草叶上,了然无痕。
离离青草连天,萋萋满别情,王孙归去,公主与他们无处可归。
就连赵妈妈与伍嬷嬷这样老成之人,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伍嬷嬷一面伤心着,一面担忧地望向公主,望向她一手奶大的孩子。
公主向来容易感伤,此情此景,她们不可当着她的面落泪,万一引得公主越发伤心,莫伤心累及身子,倒是罪过了。
然而当伍嬷嬷瞧清了公主形容,却微微有些讶然。
公主年轻的脸庞上,并无伤感之色,却是异常平静,只静静望着天尽头。
察觉到伍嬷嬷担忧的视线,暮雪回过身道:“今日也没什么事,等会儿让大家休息去吧。总要有安静难过的时间才好。”
“喳。”伍嬷嬷劝,“公主若是伤心,不如哭出来,宣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些,不然伤身子。”
暮雪垂眼想了想,摇摇头:“我还好,大约是提前哭过了。嬷嬷别担心。”
她已经哭了太久太久,刚刚穿越到紫禁城那几年,简直头顶上的一片天就没晴过,整日泡在潮湿阴郁的繁雨中。这样被连根拔起丢到沙漠戈壁上的经历,于她而言已经不是初次,也比不上那一次痛之入骨。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父母,引以为傲的学业,眼见光明的未来,一切在顷刻间化无乌有。她穿到这个封建君主制集权到了极致的年代,除了伍嬷嬷的几句汉语,连话都听不懂!还有一堆女则女戒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毫无颜色的前路,以及囚在一间小屋里失去的自由。痛不欲生。
相比之下,被遗留在这草原,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心碎了。
家已经回不去了,她清清楚楚明白,终于痛苦挣扎重新凝结一种新的信念——她自己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家。
她在哪里,家就在那里。
大雾散去,日光破云而来,照
𝑪𝑹
耀在草原上,一片金光。
雾气越大,却越预兆着极其晴朗的一天。
午后,暮雪独自到草坡上等待日落。
这样的天气,说不定有火烧云,能瞧见一场瑰丽的晚霞。
柔软的鹅黄短毯铺在草地上,暮雪静静坐着,几个随从都离得有一定距离。
她独自坐着,风浩浩荡荡拂过裙摆,远处好一些的芳草被波浪吹弯了腰,起伏着,绿色的海浪。
不经意回眸,瞧见多尔济站在山坡下,遥遥望着她。
他好像在那里站了许久了,暮雪想。
她向他招了招手,多尔济看见,向她走来,手里拿着一只草编花冠。
“闲着无聊编的,样子还行,公主可以戴着玩。”
暮雪接过那草编花冠,指尖触及间杂的一朵小花,花瓣摸起来茸茸的。
他是待了有多久,足够“无聊”到编制完一整只草编花冠?
她把草编花冠递给他:“帮我戴上。”
多尔济挑眉:“荣幸至极。”
说着,他走到她身后。
“你为什么在这里?”暮雪问。
“怕五贝勒爷横穿整个草原来打我。”
暮雪忍不住笑了一笑:“胡说。”
多尔济的手掌边缘微微触碰到她的头发,比照着草编花冠的位置。
“好吧,我向公主交代,一是觉得您看起来太孤单了,二是……也许您会因为伤心时瞧见我,对我好一些。”
“汉语里有个成语,叫乘虚而入,说的就你这个心思。”
“乘虚而入?”多尔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好,公主又教了我一个新词。”
草编花冠戴好,他顺势在她身旁坐下,长腿微屈。
暮雪瞥了他一眼:“你再过来一点。”
“嗯?”
多尔济不解,但动作却很迅速,立刻离她近些。西沉的日影将他们俩的身影照得长长的,影子交错。
“不是要乘虚而入吗?”暮雪微微侧身,“我赏你这个机会。”
下一瞬,多尔济只觉肩膀一沉,公主竟然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多尔济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回过神,眼疾手快托住公主头上欲坠的草编花冠。
“别乱动。”暮雪望着晚霞道。
“遵命。”
多尔济将草编花冠扶正,任凭公主靠着,一动不动,除了上扬的嘴角。
她就这样静静靠在他肩上,眼见天际一点一点染色,变为粉紫。
夕阳渐沉。
和煦的暖风里,暮雪轻声抱怨。
“你的肩膀实在太硬了些。”
“我的错。”
又静了一会儿,多尔济的声音在耳鬓响起。
“其实,我的胸膛软和一些。”
第43章 商会 暮雪不语,只是反手擂了一拳,正……
暮雪不语, 只是反手擂了一拳,正敲在他胸膛。
低低的笑声响起,多尔济轻轻捉住她的手, 带着刀茧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略显粗粝。
“好了, 我不闹了,你看那太阳要落下了。”
他们于是不再说话, 只静静欣赏着日落。
草原上的日落,多尔济瞧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的日落, 却总觉得格外美些。
他侧着瞧一瞧公主。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点点落寞与温柔的神气。格外惹人怜惜。如若不是公主拒绝, 他是真想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全然地将她保护起来,谁也伤不到她。
公主在这草原上, 只有他这个倚靠了。这个念头有些卑鄙,可是他又隐隐有些不可言说的窃喜。无论如何, 他会待她很好,不只是为了显示对清廷的尊重,也是为了他的心。
想到从此以后, 可以与她看无数个日落,多尔济便微笑起来。
广袤的草原上,暮色四合, 远处一群羊慢慢抵达羊圈, 落日余晖把羊毛都照得发金光。
同样的夕阳,也照到公主属人的帐房上。
今日送别后,公主发了话,除了几个当值的,都可歇息半日。
小丫鬟英子因此有时间伏在榻上哭了半日。
英子是公主府后来买回来的一批丫鬟, 平常跟着带教侍女看炉子烧水,才十四岁,年纪小因此格外伤心些。
虽然也烦也恨家人把她卖了,但想着再也瞧不见爹娘弟妹,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鼻子都哭红了。
一直到暮光透近帐房,方才哭累了,盘腿坐在榻上,呆呆地盯着地上那一丝消散的红光。
同帐房的另外三个丫鬟也都差不多,也是一脸泪痕。
芨芨草编织的门帘一挑,带教侍女提着一盏灯走进来,环顾了一圈几个小徒弟。
“行了,今个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明天好好当差,别在主子面前拉张脸。”她提醒道,“主子是好性,还有嬷嬷们留意着呢,规矩摆在这,到时候犯了忌讳,别怪我打你们手板。”
英子立刻挺直了腰,与其他几人齐声道“是”。
借着烛火的光,英子分明瞧见带教侍女的眼皮也有点肿。
“知道就行,出来吧,今个儿有羊汤喝。”
满满一大缸羊汤,架在篝火上,咕噜咕噜响,汤色偏清,星星点点羊油,草原的羊膻味轻,鼻子嗅见的都是香气。汤面上浮动着些碧绿。
“难为你们弄了些青菜来。”赵妈妈盛了一碗汤,递给对面的云起。
在得到公主赏识前,云起原是种青菜的菜户之一。
云起道了一声谢,接过羊汤,道:“哪里有青菜呢,不过是我们到边上一点的地方扯了些野沙葱,权当个意思,这地方的水土不大适合种植,人家游牧自然是有人家的道理。”
“也是,”赵妈妈瞧她神色如常,打趣道,“怎么,你们都没哭?”
“我这个年纪,见惯了乱七八糟的世间事。再说哭也是需要力气的,秋娘在那里看管着呢,都还稳着。”云起倒是关心起来,“公主还好吗?”
赵妈妈点头:“公主瞧着没有特别伤心。这会儿跟额驸一起用膳呢。”
“我等下去求见方不方便?”
“这也说不好。”赵妈妈道。
今日说不清额驸要留在公主帐中歇息,娘家人都走了,做夫婿的不得陪着安心?可是如果额驸在,公主一般是不会听人禀要事的。
她与伍嬷嬷整日陪伴公主的时间长,也能觉出些公主的态度。伍嬷嬷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或许推己及人,觉得公主与额驸相处得很好。但赵妈妈却以为,公主一直对额驸有些防备之意。
对一个远嫁的女孩子而言,这倒也不是坏事。她更喜欢在这样的公主手下当差,若是真对这一个全心全意、心里眼里都是额驸的公主,想想都有些头皮发麻。毕竟男子的怜爱,谁也说不好会有多长。
赵妈妈笑了笑,问:“怎么,有事?”
“商人的事。”
跟随公主队伍而来的旅蒙商清点好了货物,预备开市。这草原上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市场可言,他们索性在公主大帐后头清理出了一片小小区域,就算当作买卖的市场了。
看了黄历,选了后日开市。商人们写了一张贴子,期期艾艾的,希望公主能出席,预备着明日由范家送帖子。
云起便想着提前与公主禀告一下。
她看得出,公主对于这些商人很是看重,这群人确实有些用处,值得引为己用。草原上许多东西难以造出,只能倚靠商人运输,且如今驿路未通,想要传递消息,这些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商人一定能派的上用场。
等到月亮升起来,一个侍女过来禀报赵妈妈,说公主已经用完膳,
春鈤
额驸回帐。
赵妈妈起身:“那么咱们过去,趁着公主还没休息前,能禀一会儿事。”
她们快步往公主大帐方向走,正是换防时候,一班护卫与另一班交接,在大帐前一排长戟下站定。
云起暗自点了点头。这些护卫们的架势还是有的,即使贝勒爷们走了,态度也没有立刻松懈。
夜里防卫的领头人佟守禄见了她们,颔首示意了一下。
赵妈妈也微笑着点头,领着云起往大帐走。
大帐门口有两个太监值守,见赵妈妈领人来,一人进去通传,得了令,方才请她们进去。
大帐里灯火通明,燃着许多宫灯蜡烛,公主在夜里习惯多点些灯,看着亮堂堂的。
伍嬷嬷侍立在旁,公主坐着,手上翻过一页《心经》。
这倒是稀罕事,赵妈妈瞥一眼书桌,瞧见一摞黄皮子经书。
“行了,就在前边待客厅旁边,设一个小佛堂。要人一进来就能瞧见那种。”
暮雪吩咐完伍嬷嬷,将经书合上,看向赵妈妈与云起,“可是有什么事?”
云起将商人们欲开市的消息说了个大概。暮雪答应下来:“我会去看看的。”
她想了想,补充道:“干脆,弄一个剪彩仪式。”
“剪彩仪式?”
这词云起倒是第一次听。
暮雪解释道:“弄两根柱子当作门,中间拿一个大红彩带系着,到时候让商人们请我用剪子剪开,讨一个好彩头。”
云起道:“回头我就去布置,弄得热热闹闹的。这草原上的人瞧见了,一定愿意来凑热闹。”
“是这个意思。”
见帐中无外人,云起拱了拱手,道:“其实奴才有一个想法。”
“你说。”
“公主若想好好引导这些商人,不如设立一个行会,”云起道,“从前在京中,好歹还有内务府管着这些商人,可是如今漠北并无官员派驻,您若有心,不妨受累牵头,让他们好歹有个归属,做事也有章程。奴才私底下也打探过,这些商人们,也乐意有这样的行会。万一起了纷争,也有人可以出面调和。”
这几乎是很直白的同她说,趁着朝廷命官还没管到这一片,咱们先管起来。
暮雪把指尖在书桌上敲了敲,沉吟道:“确实可行。”
如今漠北初次有正儿八经的商人来行商,一切规则都是空白的,刚好占个先机,将他们笼络起来。
她想的更多一些,光有个名义上的牵头,也许有些商人未必全然信服。于是暗示云起:“听说朝廷对于漠北商人的资质管的颇为严格,每年得拿到票号方才可在这草原上行商。可是朝廷也不能未卜先知,万一有奸商混在里头作乱,激起群愤,那免不得要将这家的票号取消,你说是不是?”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太费功夫。
“公主所言甚是,”云起一听就明白了,“万一有奸商行事,必定得将害群之马报至官府,除名!”
先礼后兵,懂事的,建立这个商会能帮着维护你的利益;不太懂事的,你可能就是奸商,要被取消票号。至于你问这个草原上谁来评判是不是奸商,答案不言而喻。
从公主大帐出来,云起踏着夜色,大步流星往外走。出幕城,穿越一座又一座毡房,瞧见一些旧旧的小帐子,那便是商人们的驻地。这些人有些从前在漠南跑商,所携带的帐子也是历经过风沙的,因此显得旧。又因为害怕沙匪抢劫,也没几个商人愿意弄些豪华装饰,看上去都灰沉沉的。
范家的帐子也是半新不旧,财不外露。有一个家丁受着,瞧见云起,立刻迎笑脸相迎。
“云姑姑这么晚还过来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邹云起一个陪房,不好好研究种菜,反倒有闲心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就连公主身边的嬷嬷对着她也有个笑脸。那肯定就不是泛泛之辈。
范毓奇听见动静,立刻出来招呼。他的夫人见是女客,出来奉茶,而后很安静地缩在帐子角落里。
云起道了声谢:“范夫人看着今日气色好些。”
跑商苦,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就更苦。这些商人里几乎全是男的,就范毓奇带了一个夫人。云起因此对范夫人有些印象,这是个非常贤惠的女子。
范夫人很腼腆地笑了笑:“是。”
“她前几天难受得厉害,如今安定下来了,稍稍好些。”范毓奇微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倒真是有两件好事。”邹云起道,“公主愿意出席开市典礼。另外,或许您肩上要担一担重任,该有个商会。”
范毓奇听了大喜,连忙过细问了情形,保证自己一定为公主马首是瞻。
送客远去,范毓奇瞧见范夫人,皱了皱眉:“之后在公主面前,你不要再是这样小家子气。”
他把范夫人接来,原本就指望她能够帮着在公主面前说些话。结果走了多久,范夫人就难受憔悴了多久,一副病容完全不可能在公主面前出现。
范夫人很是内疚,怕误了他的事,连忙答是。
第44章 寻狗 说是这样说,但真到了要觐见……
说是这样说, 但真到了要觐见公主的那天,跨进帐那几步,范夫人腿都打颤。
她是规规矩矩长大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娘家挪到夫家的院落。夫君回到老家, 成婚不过一月,就跟着公公到外头跑商去了。
这在她身边所见的常态, 似乎从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男人们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整日在外面跑,见不着面。她就在家里养下孩子, 侍奉婆母,敬着小姑。婆婆嫂嫂, 外嫁的小姑等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虽然知道范家领着内务府的差事,或许在京中能见到一些贵人, 但那些与她都没有关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从前所见的身份最贵重的妇人,不过是县太爷的诰命母亲,七品的孺人。
可是这一回要见的是和硕公主!天呐, 和硕公主是几品的命妇?
范夫人被惴惴不安地引进去,一双眼跟长在翠绿团花宫毯上一样,不敢挪开。
范毓奇瞧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样, 嘴角抽搐了一下。早知道不把人接过来了。
幸运的是, 公主并没有因此生气,反倒让侍女倒奶茶赏给他们喝。
范夫人跟着范毓奇谢恩,然后捧着一碗奶茶安静地坐在角落,双手把奶茶碗攥得很紧。
也行吧,不说话不给自己找麻烦就好。范毓奇把视线从媳妇身上移开, 专心致志领悟公主的意思。
通常这样的大人物,有个毛病,一向不会将话说得太明白,万一说错了怎么办?得靠属下去“悟”。悟对了是主子英明神武,悟错了,那是下人不堪重用曲解其意。横竖不是主子的责任。
只是公主却不这样,她要办的事交代的很利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头一样,库伦商会的事,你回头与商人们商量,拿出个章程。”
暮雪把碗盖轻轻撇着浮沫,道:“你既然拜到我这里,有好事,我自不会亏着你。”
范毓奇立刻起身拜道:“奴才谢主子开恩。”
“尽心办事就是。”暮雪道,“我手上有一些玩意儿,放在那里也可惜。回头让人交于你,看如何处置。”
范毓奇自然无有不应,千恩万谢,又说了些奉承话。
悄悄走近一位太监,通传道:“额驸往这边来了。”
范毓奇识趣地起身,拉起角落里发怔的媳妇,向暮雪告辞。
小丫鬟们动作很快,收拾茶盏,摆回绣墩,也有替公主整理鬓发的,有条不紊。
暮雪倒是腰一塌,歪在美人榻上,揽过一个软枕枕着,懒得动。
要在外人面前维持尊贵的公主架子,也是很费力气的呢。
反正这次来的是多尔济,用不着起身相迎。
绣线软帘掀起,多尔济大步流星进来,也是不客气,直接挨着美人榻边坐:“我瞧你外边的小佛堂已经安置好了,怎么忽然对这个有兴趣。”
“想着可以为我汗阿玛和额娘念经祈福。”暮雪随口敷衍道。
“那正好,我可以教你。”
多尔济说做就做,拿了一本经书过来,摊开来,在暮雪面前举着,开始念起来。
这些经文他是自小就背熟了的,一口气念着,
??????
毫无停顿。
暮雪歪着头瞧他,他左边手腕上缠着两圈佛珠,据说是他叔爷爷,大喇嘛送的。平常倒是不觉得什么,这一下多尔济念起经来,不知为何有点怪。
“X圈佛子”几个字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论起来多尔济好像也能挨上点边。
她越想越乐,笑出声来。
多尔济正念着好好的,瞧见公主在那里笑,莫名其妙。
“笑什么?”
回忆了一下,他也没有念错什么呀。
暮雪笑得越发厉害了。
多尔济见她笑,心情随之感染,不由得也微微含笑。把经书放在一边,拉住她的衣袖,眯了眯眼睛:“你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吧。”
“没有,”暮雪试图把笑意压下去,轻咳了两声,“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
多尔济挑眉看着她,一副“我就听你瞎编”的神态。
暮雪坐直了,抚了抚头发,道:“想起之前看到小狗打架,怪好笑的。”
她笑盈盈地将话题移开,道:
“明日那些商人预备开市,就在我这大帐后头不远处。我会去瞧瞧,你去不去?”
“当然。”多尔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他陪着公主说了些话,直到随从来催说时候不早了,方才起身。
“怎么,你还有事?” 暮雪有些奇怪。
“嗯,要向祖父那边回些事。”多尔济道,“晚些我再来寻你。”
因高兴,陪公主说话的时间长了些。多尔济赶着土谢图汗的王帐时,叔叔阿海已经同土谢图汗说了一会儿话了。
见孙儿过来,土谢图汗笑道:“是什么绊住了你的脚?”
“当然是可爱的公主。”
土谢图汗哈哈大笑起来,虽说娶公主是出于政治目的,但见着孙儿能和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他这个做祖父的也欣慰。
他一笑,王帐里的其他人没有不笑的。阿海也笑,然而心里却有些鄙夷。
一个大男人,沉迷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就这样还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继承人!
明明大哥死后,他才是土谢图汗最得力的儿子。
结果让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抢了先。
依着漠北草原上以前的规矩,强者继承,他这个正值盛年的儿子合该继承父亲的一切。然而臣服清廷之后,依着朝廷的意思,设了什么爵位,也学起那一套嫡长子继承来。这让阿海私下里很是愤愤不平。
然而这个敦多布多尔济不仅封了多罗郡王,更是成了大清的和硕额驸,将这继承人的身份敲定得牢牢的,简直可恶。
阿海目光从多尔济身上一掠而过,颇为不屑地扭头不看他。
今日议事,主要是说那达慕大会之事。
打败准噶尔,重返漠北以后的第一次那达慕大会,土谢图汗打算好好地热闹一番,已经提前知会了漠北另外两大部落,邀他们的勇士一起过来共襄盛会。漠北三部以土谢图汗部为尊,既然要办,就必须拿出个样子。
“敦多布多尔济,赛马这一项你得好好准备。”土谢图汗道,“也好清廷公主,瞧一瞧你马背上的风采。”
“是,我既然在这里,就不会输。”多尔济斩钉截铁道。
闲话聊了几句,土谢图汗将招待各部落的事划分下去,又听众人讲了些要事。
多尔济将商人们要开市的消息禀告详细。
土谢图汗倒是没有特别在意,于他个人而言,要什么东西没有?清廷皇帝早早地赐给他与大喇嘛诸多赏赐。
只是对于寻常贵族以及牧民来说,确实需要商人们带来些草原上见不着的东西。尤其是在归化暂住的那段时间,他们与漠南台吉有所往来,添了一些新用品新习惯。担心回漠北用不到了,陆续在土谢图汗耳边提这事,啰里吧嗦唠唠叨叨的。这才有了请旨通商的事。
听说公主会去,多尔济也会去看看,土谢图汗点点头:“你自己安排就是。”
他不在乎,其余贵族们倒有点兴趣。回归漠北半年多了,当时带过来的一些用品消耗得厉害,譬如茶叶之类的。原本预备让手下人去,但听说公主与小郡王都会出席,这样一来倒可以考虑过去瞧瞧,顺带拉近些关系。
议事完毕,土谢图汗回后帐房歇息。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又经过多年战场厮杀,病痛多,坐得久了没有精神。
待大汗离去,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阿海倒想跟父亲多说两句话,追到后头去。
土谢图汗有些累了,见他来,神色有些淡淡的。“怎么,还有事?”
阿海道:“那达慕近在眼前,又有车臣汗部与札萨克部来人,想必到时候比赛情况激烈,谁能夺冠,也很难说。儿子训练了一些勇士,摔跤、射箭、骑马,都是好手,想着也能让他们上场好好宣扬我土谢图汗部的威风。”
土谢图汗瞥了他一眼:“刚才敦多布多尔济说的话,你这个做叔叔的不也听到了?”
“侄儿有志气,少年意气,是好事。我心里也盼着他能力压群雄。”阿海笑道,“只是侄儿到底在京城待了那么久,回来又要长久陪伴公主,这骑马射箭的本领若有些生疏,也是有可能的。有我部的其他勇士陪着,万无一失,就算真的有什么闪失,也不会丢我部的脸。”
“也可,”土谢图汗挥挥手,“你也下去歇着罢。”
阿海背着手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走出王帐,瞧见多尔济正与两个台吉攀谈。
是在图谋什么事?
阿海不动声色掉转了脚步,朝着他们那边走去。
“在聊什么呢?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阿海笑着凑过去。
那两个台吉与他挺熟,一人说道:“小郡王问我们牧场有没有新下的小狗。”
“小狗?问这个干什么?”阿海皱眉。
狗在草原上挺重要的,既能够看守蒙古包,也能够帮着放牧,狩猎时也能帮得上忙。因此有些牧民会有养狗的习惯。
不过对于他们这种贵族而言,放牧不必亲自去,看守也有护卫,便也没有特别的必要养狗。
多尔济笑了一下,道:“贝勒爷们走了,公主一个人呆着有些无聊,她好像喜欢狗,我想寻一条好狗,送给她养。”
阿海:……
他呵呵一笑,道:“挺好的,我先回去了。”
背过身去,却翻了个白眼。
还给公主送狗,费那个劲做什么?我看你就挺像公主的狗。
第45章 和气 此子难堪大任、难堪大任呐。 ……
此子难堪大任、难堪大任呐。
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把他拉下马, 换成自己上位。阿海哼着小调回到帐中。他的福晋正在镜前,由侍女拿着一块新料子在身上比划。听见动静,忙上来问候。
阿海盘腿坐下, 接过奶茶,心情颇好地说:“这料子瞧着挺不错, 正好给你裁新衣。”
“是吧,我也说好, ”阿海福晋把手滑过那宫缎,“是公主特意赏的呢, 不愧是宫里的料子,摸上去可真柔软。”
“公主送的?”
阿海端奶茶的手停了停:“什么时候?”
“就前两天, ”阿海福晋道,“听说给大汗的侧妃也送了。只是不多, 差不多就够做一身衣服。”
这样好的料子制成的衣服,只能做一身, 真是可惜。何况穿过柔软的料子,再换到稍微差一些的,就有点难受了。
阿海福晋将料子拿起来比一比, 叹息一声。
“既然是南边带来的料子,也不只有公主有。”阿海道,“那些商人要开市了, 你可使人去瞧瞧, 有好料子买回来就是。”
这些妇人,眼里就只是些好料子,做衣裳。那位公主大概想的也是这点子事,眼巴巴地给他们送东西,大约是希望维持好关系, 让他们能照顾一二。
也是,这样偏远的地方,清廷的贝勒爷们都走了,害怕也是当然。
他回想起当时宴席上,四公主始终很安静地
??????
坐在角落,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有些轻视。
就这么个女人,多尔济还一副讨好的神情,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阿海福晋倒是挺高兴的:“从前在漠南倒有两条街能看看,回来后就没什么热闹了,可算是有个地方能逛。”
“你才在漠南待多久啊,就整天念着——”阿海忽然停顿一下。
是了,这女人家爱繁华爱热闹,连他的福晋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公主了。忽然从繁华的京城到了这里,一定会有诸多不适应。要是这公主因为不习惯,觉得漠北草原的日子太难过,闹着回去。那么多尔济在库伦的势力又可削弱些。
“怎么了?”阿海福晋不解地看着他。
阿海摸摸胡子道:“公主不过一个小女孩,远离家乡至此,一定害怕。她还不知道后边冬天有多冷多难捱了,真到那时候,说不定哭着要走。你若见了她,也可以教一教她。”
多年的夫妻,阿海福晋如何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却有一些犹豫:“可是这,若是真如此,大汗也许生气。”
“生气也是对着那个看不住公主的没用额驸生气。”阿海把眼睛一瞪,“怎么,你有意见?”
他生得五大三粗,沉下脸来时,还真有些令人害怕。
阿海福晋忙笑道:“没有,我记着了。”
到了商人们开市的日子,阿海福晋约了另外两位熟识的贵妇人一同去。
因提前知会了公主与小郡王会来,调了些侍卫来站岗,也用木桩拉起了下马绳。放眼望去,来的都是衣着得体的体面人——本来消息只在库伦核心范围传播,且是头一次正儿八经的开市,寻常牧民压根连消息都不知,更别说过来了。
一共十二家商人,分成两列扎了毡包,简单用木板写了招牌摆在门口。毡包后面用车堆着打包好的货物,方便取用。
因着天气好,大多商人都在外头临时支了一个摊子,把货物摆出来,一望就知道有什么东西。用麻袋装的药材、粮食,摆在布上的瓷器、一块一块码成小墙一样的茶砖。
这些都是草原上目前没有生产的东西,紧俏得很,几乎每个摊子前都有人问价。伙计一脸含笑地答了价格,但是不卖。
“请贵客稍稍等候片刻,待公主过来剪彩,我们才正式开市哩。”
“剪彩是什么?”客人不解。
“就是祈福,”做生意的自有一套吉祥话说法哄人,“请长生天保佑贵客和我们都顺顺利利的,保佑草原水草丰茂。”
阿海福晋四处张望,跟在身后的侍女提醒:“福晋,你瞧那最前头,一定是卖布的。”
日光下,一块极其漂亮的丝绸搭在龙门架上,轻轻波动。为日光所照,那丝绸简直流光溢彩,耀着光。虽然与公主赠她的是不同样式,但是一样的好看。
其余两个福晋也瞧见了,赞叹道:“好漂亮的丝绸。”
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能够织出如此精美的织物来。
她们抬脚正欲往那边去,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一个透亮尖细的男声响起:“和硕公主到——”
阿海福晋等人转过身,瞧见公主在小郡王以及一众随从的陪伴下款款走来。
她所到之处,邻近之人纷纷弯腰行礼,倒像一道风吹得草压低一样。
各家掌柜连忙从毡包里转出来,俱是一脸微笑着紧紧跟在随从后头,围着公主走向最里处搭好的木台。
范毓奇端着托盘,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托盘里装着剪子。
暮雪在木台中心站稳,扫一眼台下围拢的人们,心想来的人也真不少。
论理,这种时候应该要发表一番慷慨激扬的开市词才好,但是暮雪不习惯,只是捡重点讲了一句:“愿草原商路从此愈发繁荣,方便大家。”
然后就拿起剪子,对着大红丝带一剪子下去,宣告开市。
台下,侍卫黄忠率先鼓掌,其他的人不明就里,也学着他的模样拍起手来,一时之间,倒是很热闹的一片掌声。
既然开市,大家纷纷同商贩交谈要买货。
都瞧见这群商人来时的车架,估计是头一次来,其实也没有带那么充足的东西,还是要抢先买了再说。
阿海福晋想着阿海的吩咐,望望公主,又瞧瞧那边风中招展的丝绸,有些纠结。
其他福晋喊她:“怎么了,快过去吧,我看琪琪格都跟那商人说起话来了!”
想到那张大黑脸,阿海福晋只得忍痛道:“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看看。”
“那我们真走了。”
“走吧走吧。”
打发掉那两人,阿海福晋领着侍女悄悄跟在公主后头,想着找个机会与她攀谈。
这位清廷来的公主,似乎不大爱交际,虽然瞧着和和气气,也叫身边嬷嬷给人送了些礼。但自己却不爱与人说话,也不愿喊人进她的帐子。阿海福晋曾让人问过,回来的消息是“公主那边东西还没收拾好,有些乱,不大方便让福晋进去。”
客客气气地,就是不让人上门。再问就是公主怕生,公主喜静,亲人们刚走有些伤心,并不是专门不见您云云……
好不容易趁着这个机会瞧见,有好几个人都想趁机上去同公主混个脸熟。
然而一堆随从,包括多尔济这个大高个,往中间一横,把公主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阿海福晋硬是瞧不着公主的影子!
这小子都满了十八岁了,一年不见如何又长高了?
阿海福晋皱着眉,只好跟其他两三个试图找公主套近乎的人一样,跟在后头。
公主一家一家的看过去,问一些话。这些商人都是汉人,公主说的也是汉语,阿海福晋他们几个压根听不懂。
好不容易瞧见公主脚步往丝绸铺那边去了,阿海福晋脸上一喜,也趁机上前,只听得她交好的几个福晋的随从在嚷嚷。
“凭什么不多卖给我们主子些,又不是买不起,你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吗?”
公主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见是她来,众人都不说话了,那个伙计从柜台后绕出来,点头哈腰道:“回公主的话,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只带了少量从江南采购的上好丝绸,可是……可是贵客们都想要。为了能让诸位贵客尽可能都买到货,我们掌柜说就限量卖,一个人只好买两匹。”
“原来是这样。”公主道,“这也确实是你们的不足,然而第一次到这做买卖,难免有疏忽,你们掌柜是?”
“是草民。”范毓奇从人群中钻出来,连声道歉,“这一回确实是备货不足,路上又遇见风沙,折了些货,方才这样。之后一定给各位贵人都带足货了。”
“我可先替你记住了。”公主道,“既然这样,你也给我来两匹丝绸吧。我瞧着确实是不错的料子,不输宫里的呢。”
公主表了态,原先一两个还打着以权势强压着这商人以低价多卖些的贵族,倒不方便开口了。
只得跟着老老实实买两匹,还得排队。
阿海福晋也立刻闪进排队的队伍,管他那么多,先买了两匹再说。
无论什么时候,一有人排队,其他过路人就会下意识往这边瞧,听说是限量的丝绸,卖完就没有了,不少人秉着“别的贵族有,我总不能没有”的念头也纷纷加入队伍。
暮雪在旁边瞧着,抿嘴笑了一下,同多尔济说话:“虽说通了商路,但领取票照的就这些商户。若是真有什么争执,他们明年带来的货色若是差了,那也不好。做买卖,买的卖的都要以和气为重。”
多尔济听了,有些想笑。
公主平常说话是不会这样大声的,此时忽然提了音量,摆明是说给左右其他蒙古贵族听的。
她还挺护着这些商人,
𝑪𝑹
不过这道理倒是没讲错。
当着众人的面,多尔济笑眯眯点头,把手按在腰间剑鞘上:“公主说得对,我们草原上也该讲究和气,真有闹事的,我来处理。”
有了这两句话,连着几日的买卖街,都非常和谐。没有什么仗势欺人,或者奸商骗人的情况。
三日后,范毓奇由云起领着,给公主请安。
“回禀公主,您交代的两百匹丝绸,已经全部订完了。这是详细的文书,请您过目。”
云起接过文书,递给暮雪。
暮雪翻了翻,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收入那一栏,视线还是停滞了一瞬。
入羊一千头。
很好,加上土谢图汗所赠,那么她名下就有一万一千头羊了。
第46章 受伤 这样多的羊,光吃肯定是吃不完的……
这样多的羊, 光吃肯定是吃不完的。
暮雪把册子合上,交给伍嬷嬷让她存档记账。忽然从银本位成了羊本位,着实有些不习惯。
她问范毓奇:“你们也收了羊了, 预备如何?”
“回主子的话,我们是预备将羊赶回归化城, 再卖给收羊的商人。”
“详细说来听。”
范毓奇这些商人虽然是初次正儿八经跑到漠北经商,但从前也在漠南的草原贩过货物。收回来的羊, 由人赶到归化城或者张家口,那边有人收羊。这样就可以把羊换成银两。
至于那些收了羊的商人, 将会把羊另外转运到其他地方售卖,比如近一点的山西河北, 远一点的也会把羊赶到京城去。
暮雪一边听,一边琢磨着。
她名下这么多羊, 也该拿出许多转化成银两,然后重新购置货物来卖, 如此循环,方好增加收入。
“这样,我的那些羊也由你一起赶回归化城出售。”暮雪吩咐。
“这自然是没问题。”范毓奇道, “一千头羊全赶回去卖?这里羊多,价格便宜,奴才算下来差不多一两银子可买一只肥羊。”
“不是一千头, 大概有个七八千头羊。”
听了这话, 范毓奇微微变了脸色。
原先他以为公主是想把卖丝绸换的羊赶回去卖,一千头羊,已经抵得上他们这次行商两三家小商贩加起来的收入了。来公主大帐前他已盘算过,把他们范记以及其他十一家的闲散伙计全用上,勉强可以将这多的一千头羊赶回去。
可是, 可是怎么忽然多出了六七千头羊?
且看公主的口吻,就是一万只羊,也可以立刻拿出。这是他打肿脸撑胖子也很难担保的了。一路迢迢横穿大漠戈壁,要是看不住羊,给跑丢了,或者路上照看不周到羊死了一片,那是很难跟公主交代的。别没落个好处,反倒落个埋怨。
他于是俯首道:“公主容禀,倘若是这样数量的羊,光我们这几个商人之力,怕是有些艰难。”
范毓奇将难处一一说来,并不是他不尽心或者想要躲懒,这次首趟来库伦行商,每家商号多少都带点试探性的意味。通常来说,一家一个掌柜,再配上三四个伙计,就是全部的人手。而赶羊,尤其是这么遥远路途的赶羊,一个熟练的羊倌最多能看顾两百只羊,实在是人手不够。
暮雪听了一半,让他等等,叫侍女拿了纸笔来,复又让范毓奇继续讲。听到要紧处,就将要点记下,不然怕忘了。
她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依着这情况,除非硬要压着这些商人把自己的羊留在这,全部给她赶羊,方才能成事。但暮雪是不会这样做的,没必要,大家出来挣口饭吃,都不容易。
“行了,我知道情况有些为难,不会硬要你做什么。”暮雪道,“你下去歇着吧。”
“谢公主体恤。”
范毓奇临走前,忽又回头,含蓄地提点道:“之前土谢图汗部肯定往京城送过贡羊的。”
这正和她想一块去了。
暮雪闻言轻轻一哂,要不说这是个机灵人呢,不是一昧给领导倒苦水唱衰,还能想到一些替代方法。
赐婚旨意下来时,她曾吃过土谢图汗部千里迢迢进贡的羊肉。在运羊这件事上,他们必定是有些好手的。
多尔济的大帐,就在暮雪大帐旁边。
穿过一片摇曳的金莲花,走两步便到了。
这次进帐前,暮雪特意与门前值守护卫确认了一下,额驸在做什么。
“小郡王跑马去了。”
是哦,离那达慕大会也没几天了,难怪这两日没怎么见多尔济人影。
那护卫态度殷勤,生怕她走了一般道:“小郡王吩咐了,您若来,随时可进去。眼见着等会儿小郡王就回来了,公主不若进帐坐一坐?”
暮雪瞧瞧天色,日影已在西边,想着应该离多尔济回来不久,索性就到帐子里面等候。
说起来,还是她第一次这样从容地打量多尔济的大帐。
外边待客的前厅没什么可说的,像是略微缩小版的王帐,陈设布置都透着一股草原的粗犷。
暮雪正欲随便拣一把靠门椅子坐下,就听见一个妇人给她请安。回头看,是从小服侍多尔济的乌日娜,有点类似于陪伴暮雪的伍嬷嬷。
“公主到里间来坐吧。”乌日娜笑着打起帘子,请暮雪进去。
里边一间是接待亲近之人的内室,也是主人日常起居之地。
暮雪一踏进去,眼睛微微睁大。
好鲜艳的一处地方。
光是脚下踩着的这一块柔软地毯就有好几种颜色,外缘一圈是蓝色,装饰着黑色花边,里边铺着大块的红色,可红色之中又有白色与黑色交织的图案。木架的哈纳墙用金色钉子固定,大帐内壁铺陈着浅绿色的织物壁毯,就连天花板上的乌尼杆也特意做了装饰,高处悬挂着彩色丝线,轻轻荡漾。
桌椅似乎镶嵌了贝壳,为西斜的日光照耀,粼粼发亮。对面摆了满满一架的宝石与摆件,红宝石、红珊瑚、绿松石,亮晶晶的。倒像是误闯进一条龙的房间。
乌日娜双手奉上热奶茶:“从前小郡王的额吉喜欢这样的装饰,小郡王也跟着喜欢这样丰富的颜色。公主不要笑话他。”
“怎么会?我觉得——”暮雪想了想,“很可爱。”
她自己平常爱穿蓝色紫色这样冷色,忽然拣见了这样丰富的暖色调,很是新奇。
在这样的屋子里住着,即使是阴雨天或者白雪皑皑的冬日,大概也有种晒着太阳的感觉吧?
暮雪在那里左看右看张望。乌日娜见状,倒领着侍女悄悄退到帘外,只留下公主与她带着的两个侍女。这次回来,小郡王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地同她说了好多事。包括“公主似乎很喜欢安静,这很好,但是有的时候看着太孤单了些”。
毕竟多尔济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乌日娜很了解他的性子。说这话时,或许连小郡王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想要凑到她身边去,让她不这样冷清的期待。
真好啊,原本还担心赐婚的公主会不得他的喜欢,现在看来倒真是段良缘。
乌日娜低声招呼侍女:“叫人去喊小郡王了吗?”
“已经使人去了,特意嘱咐要快。”
日影西斜。
哒哒马蹄,踏在瑰色的青原上,黄昏的天辽阔,多尔济策马扬鞭,一骑绝尘,倒比刚才跑马时还要快几分。
进了幕城,他翻身下马,随意将手中马鞭甩给侍从,大踏步向自己的大帐走去。
临到帐前,忽又停住,他抬起胳膊嗅了一下,跑马跑得一身汗,这样子去见她,似乎不太好。
于是跑到亲卫的毡包里,用水擦洗了一番,方匆匆忙忙踏进大帐。
乌日娜瞧见他,压低了声音道:“轻声些,公主仿佛睡了。”
多尔济放轻了脚步,透过帘子,瞧见公主伏在一张桌子上,头埋在胳膊搭成的小空间里,乖乖巧巧。两边的侍女轻轻扇着宫扇,微风将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吹得悠悠荡漾。
在他的大帐里,她这样安静地睡着。多尔济瞧着,只觉胸膛里充满了快乐,像肚子里装满了甜丝丝的点心一样。
他可还记得当初公主枕头下压着的那把银鞘小刀呢,可如今她能在他的大帐里安睡
??????
,是不是说明,她觉得他的身边如今也算个安全的地方?
好想把她留住。
用什么办法能把她留住,即使是一晚?
多尔济定定看了一会儿,正欲上前,忽然瞧见公主的手动了一下,似要醒来。
赶在她要抬头的那个瞬间,多尔济忽然按住右腿,吸了一口凉气:“唉,真晦气。”
一边说一边拖着腿,瘸了一样掀起帘子,把旁边的乌日娜都给看愣了。
“公——主——”
暮雪睡眼惺忪,听见多尔济的声音,抬眼瞧见多尔济踉跄着扶着柱,一手按着右腿处,似乎强忍着苦楚,整个人吓得弹起来:“怎么了?你从马上摔下来了?”
“那倒没有,只是疼。”多尔济倒抽冷气的声音恰到好处,“也许是刚才回来赶得太急,一下马就疼,不知道是不是拉着筋了,嘶——”
暮雪连忙上前扶住他:“快坐下,我看看!”
“是小腿疼吗?”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右腿,温软触感透过薄薄一层绸裤被他所感知。
多尔济喉结动了一下,无比庆幸自己此刻是坐着的——否则她肯定会看见他瞬间绷直的脊背。
“还要下面一点。”
“这里?”暮雪顺着往下捏,“不会是脚踝吧?”
这要是崴了脚,起码有几日不能骑马,且听多尔济的意思,他是为了赶着回来见她才如此匆忙。
暮雪把秀眉蹙起,吩咐着下人,语气担忧:“快去叫大夫。荣儿,你去请张大夫和曾秋华!”
“也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
她想起穿越前见的一些受伤运动员新闻,眉头愈发皱紧,多尔济这不是伤到了跟腱吧?现在是怎么说这个部位来着。真伤了,就麻烦了!
“不说那达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真伤着腿,或者脚踝,万一成了惯性扭伤,以后有苦头吃的!”
暮雪一着急,声音就有些起调。
“你好凶啊。”多尔济皱着脸道。
“我哪有!”暮雪放轻了语气,“总之你不许乱动,我在这儿看着你,除非大夫说你什么事都没有,不然你别想乱走乱骑马。”
“嗯。”多尔济垂下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第47章 球球 其实多尔济心里清楚,公主如此聪……
其实多尔济心里清楚, 公主如此聪慧,唬也唬不了多久。
蒙医赶过来,看在他的面子上能配合着模棱两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然而她带来的大夫,就不会有这样好糊弄了。
不过看着公主嘘寒问暖的态度, 他觉得能得到一时注视也好。
不过等会儿若是真生气了,要如何哄呢?
多尔济面上仍痛苦着, 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蒙医先匆匆赶来,听见小郡王可能伤着脚, 他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然而一番叩问,感觉……没什么问题?
蒙医抬眼飞快瞧了一眼多尔济的神色。能为贵人们看诊, 他除了医术佳,揣测心意的本领也不赖。
“如何, 小郡王这伤要不要紧?”
暮雪见这蒙医诊断一番后,只是不语, 似乎遇到了难处,有些心急。
看病最怕遇到医生这样为难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宣布“对不起, 你患上了很难解决的一个病”。
这蒙医沉吟了片刻,说:“或许是用力过度,有些拉伤, 歇息一下也许会好。”
正说着话, 曾秋华与张大夫在侍女的带引下进帐来。
蒙医见状迅速闪到一边,丢烫手山芋一样让出诊治位置。
又是一番检查,曾秋华与张大夫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暮雪原先有些关心则乱,这一下见着两边的大夫都是一副微妙的神情, 如今反应不过来?
多半是这人装的!
暮雪把脸色一沉,腾地起身,扭头瞪他:“敦多布多尔济!”
“我错了,”多尔济认错非常快,拽住她的衣角,仰起头,眼巴巴望着她,“公主别恼,我只是……想要公主多停留片刻。”
他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音量道:“毕竟,公主总是有事才来寻我,无事就立刻走了。”
言罢,轻轻拽着她的衣袖摇了摇。
暮雪抿着嘴,仍不说话,只是缓缓坐下来。
某种意义上,多尔济说得真的没错,她来是找他有事要说,然后就打算走。不过,怎么这么一说起来,倒像是歪到他控诉自己秋扇见捐、用完就跑一样?
明明是这个坏家伙装病哄她来着!
暮雪差点被这逻辑绕进去,哼了一声:“那你也不该装病哄人。堂堂郡王,如何作此儿戏?”
“我错了。”多尔济虽然嘴上认错态度特别好,却笑了一下,“真好,公主这样关心我。”
赶在暮雪又要发火之前,他立刻道:“我们先用晚膳,公主有什么事,可一边吃一边慢慢说。等用完晚膳,我还有一样惊喜,保准公主看了高兴。”
好话都让他说尽了,暮雪也不好发作。再说还有这么多人在呢,总要给多尔济留些面子。
看看天色,确实也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
她便不再计较,留下来与多尔济一道用晚膳。
两人大帐本就挨在一起,公主膳房房帐的晚膳菜式已经备好,听说公主在额驸帐中,膳房太监钱成便领着小太监们抬着膳桌往额驸大帐来。
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额驸身边的侍女婆子似乎不多,没瞧着什么颜色好的女子,倒有一个看着像乳母的沉稳嬷嬷指挥着他们膳桌该抬到哪里去。
“摆到里间吧。”乌日娜目光扫过两张膳桌,大大小小的瓷碗,一个个都秀气玲珑,外头用大些的银碗扣住以防灰尘。
“不愧是公主啊,膳食都这样精美。”她小小感叹了一下。
旁边的赵妈妈微笑道:“这才哪到哪,从前在宫里,总有三张膳桌的。”
如今是公主俭省,加上草原上的食材有限,方才减成两张桌的。
肉类大多是羊肉,没法子,草原上不养猪,钱成只能变着花样的每日用不同的做法折腾羊肉。今日主要的风味菜是沙葱羊肉,与常见的煮和烤不同,是用铁锅炒的,带着热腾腾的锅气。
暮雪夹了一筷子沙葱羊肉,配着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御田胭脂米米饭吃,倒也吃得有滋味。
她想起来意,特意说:“我们喀尔喀的羊肉,没有什么膻味,肉质细嫩,确实好吃。要是能运回京城,一定大受欢迎。”
多尔济看了她一眼,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事。
于是他顺势说:“确实,之前万岁爷在塞上时,也说我们的羊肉好吃,我们还特意送去宫里了。”
暮雪微微点头:“这羊要赶过去,一路这么远,怕也很难吧?”
“是有些费事。得有经验丰富的牧羊人领着才好。”多尔济问,“我旗下倒是有十来个经验丰富的人。”
自从漠北臣服大清,康熙皇帝就将其制度做了改革,仿照八旗制度在喀尔喀建立起盟旗制度。依照人口与土地置旗,大约五、六千人为一个旗。土谢图汗部作为称雄漠北的第一大部落,共领二十七旗。
每旗的执政官称为札萨克,由蒙古王公台吉担任,总领一旗军政大事,对属下百姓有生杀予夺大权。若有战事,则应皇帝旨意领旗下兵丁出征并提供军需。平常则过自己的日子,无需向朝廷纳税。
多尔济作为札萨克多罗郡王,领着三旗旗务,属民近两万,寻些经验丰富的牧羊人不是什么难事。
暮雪也是因此,想要与他合作做生意。
“我近来确有运羊到内地贩卖的想法。”暮雪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和盘托出计划,“听商人们说,本地的羊折合成银价大约一两银子一只羊,而在归化城,这个价格是二两五分。到了京城,这样上好的羊,少说也能卖个三两银子。即使扣掉运输等成本,利润仍然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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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羊就能赚一两银子的利,若是一万头羊就是一万两银子,十万头就是十万两。换来的银钱,一方面可用来扩大养羊规模,另一方面,也可用于旗内建设。额驸若有意,可先使人跟着我的队伍探个前路。”
暮雪夹了一筷子沙葱羊肉放到多尔济碗中:“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钱,我想和你一起赚。”
多尔济一笑,将那块羊肉吃下肚:“好哇。那我就多谢公主惦记着我。只是贩羊内地,除了我们这边草原路上的麻烦,进京的路也未必好走。”
这话大有深意。
暮雪轻轻一笑:“我的阿玛是一国之君,再难走的路,他的女儿也能走过去。”
“我很期待。”
轻轻松松解决了运输中赶羊人的问题,暮雪吃饭都吃得香些。
一边吃一边琢磨着整个流程。
放下碗筷,看见多尔济早已吃完,正笑眯眯望着她。
暮雪道:“……你怎么这么爱笑?”
“那我有什么办法,”多尔济道,“看见公主我就觉得高兴。所以,公主能不能让我高兴得久一点?”
暮雪躲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道:“你方才说吃完饭有惊喜?是什么?”
她可看见方才等待膳桌摆好时,多尔济与随从吩咐了些什么。
“公主会喜欢的。”多尔济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守在帘边的乌日娜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小东西。
暮雪一见着,立刻起身凑到前去,惊喜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竟然是一只小奶狗!
毛茸茸的一团,通体雪白,圆圆的眼睛,湿乎乎的鼻头,明明是小狗,爪子却不小。暮雪把它抱进怀里,它就憨憨地把大爪子搭在暮雪胳膊上,鼻头耸动着嗅她的气味。
简直太可爱了!
“我使人寻了不少地方,才找到这么一只白色的獒犬。”多尔济也凑过来,轻轻摸着小狗的脑袋。原本他是想说这狗直接送给公主。可是见公主这样怜爱这只小狗,多尔济立刻改了主意。
“好不容易找到了,我打算将它养在身边,公主如果喜欢,也可以时常过来陪它玩。”
暮雪看向他:“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冤枉啊,”多尔济笑起来,“不过是想着,也许公主会在狗狗的面子上,多来看看我们。”
那小狗似乎也挺喜欢他,忽然张开嘴,把多尔济的手指含在嘴里。正长牙呢,喜欢乱咬东西。
多尔济顺势把小狗抱过来:“它是个小姑娘呢,公主给它起个名字。”
“我不会起什么好名字。”
“只要是公主取的名字,就是好名字。”多尔济把手指从小狗的口里抢救出来,拿起小狗的前爪对着暮雪摇一摇。“是不是,小东西?”
暮雪沉吟了片刻:“要不,就叫球球?”
这毛绒绒雪白的一团,跟个毛球一样。
“好哇。”多尔济对着球球说,“你可真好命,公主亲自给你起的名字。”
小狗真是异常可爱的生物。暮雪穿越前就喜欢狗,只是因为学业繁忙,不能很好照顾小狗,所以没养。在外面读书时,一周总要在宠物公园坐上两小时,看着各种毛茸茸跑过去。
她与多尔济陪着小狗玩了好久,一个人抱住小狗,另一个拿着肉干在另一边喊“球球”,如此交换着位置,看着小狗跌跌撞撞跑过来,笑得乐不可支。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小狗已经玩累了,在暮雪的膝盖上呼呼大睡。
暮雪往外瞧了瞧,旁边的多尔济却道:“这么晚了,要不就歇在这里吧。你一动,等会球球醒了,又要哄睡。”
她看了看狗,又看了看多尔济,有些犹豫。
多尔济却笑起来,凑到她耳边,低低道:“我一向很规矩的,再说了,也得给外面人瞧瞧样子,不是吗?”
“还是说,公主不敢,怕对我动手动脚?”
“你又在做梦呢。”暮雪轻轻哼了一声,朝守在帘外的侍女吩咐,“今天我在这里安歇。”
第48章 哄睡 天色晚了,临时拿过来……
天色晚了, 临时拿过来一个软软的棉花枕头,摆在寝间外头的隔间,作为小狗的睡床。
安顿好小狗, 多尔济仍留在原处洗漱,请公主先去寝间歇息。
荣儿领着其他侍女, 将寝具抱过来,叠被铺床。
拉开了鹅黄丝绸床单, 将夏日所用的芙蓉簟铺在上头,又把两只鸳鸯枕并排摆在一起。
暮雪在旁边梳洗罢, 瞥见侍女们带过来的寝衣,吩咐道:“去拿那件紫色长袖带裤子的来。”
夏天就是在这样的小事上麻烦。因天气炎热, 平常她入睡时,只是穿一件宽松的丝绸睡裙, 觉得凉快。但与多尔济共处一室时这样穿,似乎不大妥当。睡裙有时睡着睡着, 会莫名其妙自己卷上去。为了避免尴尬状态,她换上了春日常穿的那一套寝衣。
一切收拾妥当,多尔济也走进寝间, 他亦已宽衣,穿一件红绫袍与玄色绫子裤,谢天谢地, 也是长袖款。
暮雪暗自松了口气, 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守夜。”
荣儿答应了一声,含蓄提了一句,屏风后温桶里备了水,然后领着几个侍女退出去。公主从前与额驸同房时也是这样, 习惯把人支得远远的。她们倒也见怪不怪。
脚步声渐渐远去,暮雪探头探脑看人走远了没有。
耳边响起低低的笑声,多尔济道:“都走了,公主可以放心。”说着,大咧咧往卧榻上一坐,手抚摸上芙蓉簟,竹子编成的凉席,还能编出芙蓉花的图案,紫禁城的工匠当真手巧。
“托公主的福,我也能用一用这样好的寝具。”多尔济笑眯眯道。
“不过凉席而已,你若喜欢,这一张就留给你。”
多尔济点点头:“谢公主赏赐,这样一来,以后公主留宿,也可省些事。”
暮雪轻轻哼了一声,走过去:“你让让,按老规矩,我睡里边。”
她将一只鸳鸯枕往里放了放,拉开些距离,方才背对多尔济侧躺下去。乌黑的长发散开,缎子一样顺滑。
借着烛火,多尔济瞧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有一种冲动,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便当真说出口:“公主的头发真好看,我可以摸一摸吗?”
话出口又有点懊悔,担心她觉得自己轻浮。
静了一会儿,只听见暮雪轻轻“嗯”了一声,她补充道:“只许摸头发。”
这个回复出乎多尔济意料之外,他停了一瞬,果断伸出手,挑起公主发尾的一缕发丝,如丝绸滑过指缝。
暧昧的烛影里,忽然响起小狗的叫声。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尤为可怜。
暮雪翻身起来,发丝被微微扯着,有些疼。多尔济立刻松开绕指的那一缕头发。
“抱歉。”
“没事,怎么球球忽然叫起来?”
暮雪踩上软底绣鞋,叫多尔济持着烛台,疾步走到寝间外的隔间。那小狗已经爬出了软枕,嘤嘤嘤叫着,见了人影,短短的尾巴拼命摇着,向她俩的方向跌跌撞撞跑来。
暮雪把球球抱起,检查了一遍:“没瞧见伤啊,这是怎么了?”
多尔济把烛台微微拿远些,怕烛火燎到小狗的毛。
“也许是害怕?它还太小了点。”
才一个月多,按理还要晚些再抱过来。多尔济有些愧疚,把地上搁着的一盆羊奶端起,方便球球吃奶。
吃饱喝足,又陪着玩了一会儿,球球终于脑袋一歪,睡去了。
两人如释重负,轻手轻脚将球球放回软垫上,回到寝间躺下。
折腾了这一出,暮雪有些累了,懒得与多尔济再说话,阖眼养神,
𝑪𝑹
渐渐睡去。
然而才睡着不久,又听见球球哼哼唧唧的叫声。
两人又爬起来,去哄狗。终于又哄睡了
“要不,挪到外头去?”多尔济瞧见暮雪很是疲倦的模样,问道。
暮雪有些犹豫:“它这么小一只狗,离了妈妈,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一定害怕。第一晚就丢给外人,好像……”
她蹲在地上,望着重新睡着的小狗,目光温柔。虽然因为很困,面容稍显憔悴,但是多尔济瞧着,只觉美得惊人。
他听出暮雪的话语里大有移情的意思,便说:“公主说的对,第一晚到咱们身边,好歹得照顾好它。熟悉之后,便知道这是它的家了。”
他们这一回将球球挪到了寝间,想着有人陪着,或许好些。
再度回到卧榻,睡下,这一回暮雪入睡很快。然而迷迷糊糊间,又隐隐听见狗叫声。
她正欲挣扎着起身,忽然肩膀被按住。
“公主好好休息,我去哄。”多尔济道,“我从前在军中,习惯了。入睡也快,放心,我会照顾好球球的。”
暮雪实在太困了,想到方才多尔济照顾小狗的模样,便点了点头,沉得睁不开的眼皮终于合上。
多尔济把薄绸被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肚子。然后立刻去哄球球。
这小东西,还真磨人的很。
他把球球抱在臂弯里,一下一下顺着毛摸,心想幸亏没把这狗送到公主身边让她养,不然至少这半个月都睡不了好觉。
……
当日色照进大帐,暮雪悠悠转醒。她翻了一个身,侧面空空如也。
多尔济呢?
她坐起来,目光逡巡了一圈,终于瞧见了人影。
在卧榻旁边的地毯上,多尔济枕着原本球球睡的软枕,球球则窝在他臂弯里蜷成一个小团,一人一狗、一大一小,在和煦的日光里睡得正香。
大概是怕一离了人,球球又叫起来,吵着她睡不安稳,多尔济便直接抱着狗睡在地上。
倒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呢。
暮雪哑然失笑,却像有一朵云落在心上,柔软异常。
天光渐亮。
盛夏的日光照在身上,有些热。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贴着他的身子转来转去,多尔济睁开眼,一只雪白的毛球亲昵地蹭着他,因为兴奋“汪汪”叫了两声。
多尔济终于清醒,揉了球球一把,抬眼看向床塌——已不见公主身影。
离开了么?
他的嘴角不自觉向下,轻轻叹息了一声,低头看球球,它正绕着他的脚跑来跑去。
“你还傻乐呢,公主又把我俩都丢下了。”
他弯腰捞起小狗,球球全然不知,只是高兴,被拎到半空中尾巴还在摇来摇去。
正失落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起来了?”
多尔济一愣,抱着球球转身。
帘外,暮雪亲自端了一个朱漆托盘,从暗处转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
托盘之上,是一品乳粥、两笼烧麦,与鲜奶。
她见多尔济还在睡,便出去吩咐人准备早餐,一时兴起,自己煮了粥,兴冲冲端进来。
刚巧遇见多尔济醒来,抱着狗玩。
他还真挺喜欢狗的,暮雪心想。
下一瞬,多尔济将球球放在地上,长臂一伸,拥抱暮雪。
欸欸欸?
“不是,我这端着东西呢!”
一边憋笑的侍女赶忙上前,接过托盘,退到一旁。
没了这碍事的东西,多尔济将暮雪抱了个满怀。
球球以为在玩什么游戏,呜呼一声,亦奔上来在两人脚边绕过来绕过去,尾巴摇个不停。
“真好,你还在,没走。”多尔济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蹭了蹭。
暮雪笑起来:“行了,一起吃早饭。”
真是的,这么大的个头,怎么跟球球一样黏人呢。
用早膳时,她命荣儿去问问有谁会养狗的,还真从太监里寻出来一个,领了过来。
这人倒教了许多法子,譬如说把主人穿过的衣物放在小狗窝里,狗狗嗅见熟悉的气味,就不会如此不安。
暮雪于是把换下来的寝衣留下,又让人寻几件旧衫来,都预备着给球球垫窝。同时也让那位会训狗的太监暂时留在额驸帐,协助养狗。
用完早膳,多尔济虽然恋恋不舍,但到底那达慕在即,不得不练习赛马去。
待他走后,暮雪回到帐中,重新梳妆。
方才因不知道多尔济什么时候醒,她没离开太久,只是清水洗面,未曾施粉黛。
“也让绣娘给球球做两件衣裳,预备着天冷时穿。”暮雪吩咐。
“是,”荣儿将耳环替她戴上,道,“您跟额驸用膳时,绣娘来报,说先前您吩咐的绣品准备好了,送了些来。”
暮雪一听,道:“再给我换身见客的衣服。”
因日头烈,她特意选了一顶薄纱帷帽戴
收拾妥当,暮雪骑着马出行,领着人直奔黄宫——大喇嘛居住的喇嘛庙。
路上偶尔可见着磕长头的信众。
香火旺盛,绘有描金蒙文“六字真言”的五彩经幡随风飘荡。
暮雪先转过一圈转经筒,姿态虔诚,然后到正中大殿,参拜完毕,得了消息的大喇嘛命人引她到后头的营帐。
大喇嘛的大帐,比起土谢图汗的王帐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占地面积,亦或者是内里的装潢,都是富丽堂皇。
难怪说漠北土谢图汗部称雄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有大喇嘛坐镇。此间崇佛力量,绝不可小觑。
大喇嘛将一条黄色哈达献给暮雪。唯有皇室中人或者王公贵族,方才用这颜色的哈达,其他人都是白色哈达。
“昔日在京城时,皇上太后皆爱礼佛,”大喇嘛道,“公主亦是佛缘深厚之人,必得佛祖保佑。”
暮雪拂了拂哈达,笑道:“但愿如此。如今我远离故土,来到此地,唯愿佛祖保佑,一切安好。”
大喇嘛笑笑,没说话。猜测着公主来意,或许是想与自己套套近乎?
谁知,公主冷不丁忽然抛出一句话:“我愿捐银一千两,为佛祖塑造金身,以尽绵薄之力。”
第49章 哈达 如果说前来礼佛是态度,那么愿意……
如果说前来礼佛是态度, 那么愿意出资塑金身,则是十足的诚意。
大喇嘛念了一声佛,笑眯眯道:“公主乐善好施, 必有福报。”
暮雪也轻轻笑起来:“从前在宫中,汗阿玛就爱礼佛, 我当时年纪小,还不大懂, 如今渐渐明白了。”
“来到漠北的路上无聊,我让绣娘做了些小东西, 想着您也许会喜欢,便冒昧带来了。”
她看了身后的伍嬷嬷一眼, 伍嬷嬷会意,手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来。
打开一瞧, 竟然是一条绣佛像的丝绸哈达。极好的料子,光泽良好, 用细密的针脚,灵巧地将佛像绣于其上,又新奇又好看。饶是见多识广如大喇嘛, 也感叹了一句:“这样的绣佛像哈达,甚是精巧。”
暮雪将绣佛像哈达从匣中取出,双手捧着, 举过头顶, 以显示对大喇嘛的尊重。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高兴极了。”
她将哈达敬献给大喇嘛,大喇嘛微一低头,将绣佛像哈达戴上。
后头站着的赵妈妈立刻捧了一面小铜镜上前,方便大喇嘛瞧一瞧。
“确实不错。”大喇嘛缓缓点头。
暮雪见他喜欢, 便微笑着道:“像这样的哈达,我那里还做了许多,都是手底下一个商人做的。囤积在那里也是无趣。不如拿出来,给有需要之人。也算是一桩乐事。只是绣娘辛苦,免不了要给她几个铜板做手工费。虽说底下人是这样提议的,我却也不知道好不好,拿不定主意,便先带着这哈达来给您瞧瞧。”
大喇嘛将绣佛像哈达拿在手里细看,面上淡淡一抹笑,心里权衡起来。
这位清廷公主的意思,分明是想求他恩准,专营这特殊的哈达样式。怪道如何如此大方,随手就拿出千两银子来塑金身,便是放在京中也少有妇人家会这样一股脑捐给寺庙这样大量的银钱。
不过她既然愿意来问,便是说明,公主是尊重自己的。也是一种变相的示好。不然大可以和其他汉商一样,随便卖哈达。如今这草原上流通的白色哈达,几乎都是由商人们贩卖过来的。
说起来也是件小事。这四公
??????
主身份尊贵,行事有分寸,大喇嘛想起手下人同他禀报过,说他那侄孙也很喜欢这位公主。这样一个人物,想必等到敦多布多尔济继承汗位时,一定会有所作为。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驳了她面子,倒不如做个顺手人情。
虽然已拿定了主意,但大喇嘛也不欲这样痛快的就答应。他只是笑眯眯地说:“东西确实是好东西。”然后就不置可否。
暮雪瞧着他的神情,不像是要一口回绝的样子。陪着笑,与大喇嘛聊了一会儿其实在宫中康熙皇帝与太后礼佛的故事。
一面聊天,一面却在想该如何说服。
等到小喇嘛上茶水时,暮雪端着茶盏,细细地瞧着水面上浮沉的茶叶。大喇嘛所喝之茶,也是同京城中贵人们一样的好茶叶。不是那寻常砖茶可以比拟的。这样的好茶叶从南边千里迢迢运过来,想必耗费也一定不少。
她浅呷了一口茶,似不经意间提起:“其实再好再精美的哈达,也比不上一种,就是由您寺庙里开过光的哈达。我其实想讨你一个恩典,将这些哈达拿过来,有由庙里的喇嘛开光,也好沾染点佛气,结善缘。只是间劳累了师傅们,很是过意不去。我愿以这些哈达的四成利润献于寺中,作为寺产,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成不成熟。”
大喇嘛笑起来:“公主既有此愿,如何不行?便是寺里师傅劳累一些也是应当的。”
这便是同意了。
暮雪松了一口气,让太监延喜晚些时候与寺里的管事师傅细谈,而后与大喇嘛又坐着聊了一会儿。方才宾主尽欢的离去。
人走了,小喇嘛上前收拾茶水。
大喇嘛起身,把颈脖上的绣佛像哈达取下来,看了一看,递给身边侍奉的喇嘛:“敦多布多尔济倒真娶了个好媳妇。”
草原上最好的时节,水草丰沛,天朗气清。
那达慕终于将要举行。
?扎那?是车臣汗部的一位小台吉,跟随着他们的可汗来到土谢图汗部。
在与准噶尔的战争中,他因为有军功,获得了清廷赏赐,加上为人豪爽,平常也舍得花钱。
之前就听说,这次清廷特许商人到漠北经商,而这些商人又跟着抚蒙的和硕四公主队伍,到了土谢图汗部。扎那特意将得到赏赐的银子带上,预备着给家中妻儿买些东西。
到了土谢图汗部的地界,扎帐之后,扎那就跟负责指引他们安顿的人打听:“听说你们这儿来了做生意的商人。在哪儿呢?”
“你是说买卖街吧?”那人道,“就在四公主大帐后头的一片地方,不过你来的可能有点晚了,这个时候那些商人的货早就已经七七八八的卖的差不多了。”
“那我也得去瞧一瞧,总不可能全没有了吧。”草原上地广人稀,能够买到东西的地方少,扎那不愿意放弃。
他问清了方向,骑着马朝着买卖街去。路上还瞧着不少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小台吉扎那认识。彼此打个招呼,一聊才知道,都是奔着商人们的货物去的。
远远瞧见了木头搭建的辕门,一些两排整整齐齐的商人帐子,这边是所谓的买卖街了。
扎那先走进第一家帐篷:“喂,你们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瞧瞧。”
看帐篷的伙计满脸歉意道:“实在对不住,这位爷,我们家的东西卖的差不多了,您看您是需要点什么,要不我先给您记下来,等到再运一批货来,就可以直接给您。”
“那你跑回去又运一趟,回来岂不是又要花上三个月?再说了,我又不是住在土谢图汗部的。等到冬天大雪封冻,我到哪儿找你去?”
扎那吐槽一番,出了帐子,走向第二家。
结果——“抱歉啊台吉,我们只剩下一些货物了。”拿出来一看,都是挑剩下的。扎那很是嫌弃,走了出去。
这些商人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货也不备足一些。什么都没有,那卖什么?卖鬼呀?
他有些沮丧,这时候听见一个熟人声音:“你快点到后面来看看,那边有丝绸,还有特别的哈达呢。”
“哪里哪里?”扎那跟着熟人往外头冲,只见最里面一家帐篷前排起了长队。
他探着脑袋一看,哇,好漂亮的丝绸,做成冬衣穿在他夫人和女儿身上一定好看!于是立刻排到队伍里。
排着队,还有些担心,万一前面的人又把东西买光了,什么都不给他剩下,就跟前几家商号一样,该怎么办?
他同熟人说了自己的担忧,排在前面的一个人回头道:“不会那么快卖完,他们是限量的。”
“限量?”
“是啊,之前开市的时候,公主在这里也是限量买的。他们就一直这样。”那人道,“虽然当时还挺多抱怨的,不过如今看起来,对咱们这些来的晚的人还是有一些好处。”
彼此聊着天,排队的时间也很快过去了。
终于轮到扎那了,他上前一看见柜台里的东西,眼睛都离不开了。
嘿,还真稀奇,怎么有这么多五颜六色,不同图案、不同质地的哈达?
那伙计显然是已经介绍习惯了,开口就是一套很流利的介绍词。比如这种绸缎做的哈达正好配得上您的台吉身份。比如绿色哈达象征着生机和繁荣,哪种哈达适合送给长辈祝他健康长寿……总之各种颜色的哈达各有寓意。还有一些哈达上绣着各色好看又吉祥的佛教图案。据说装在匣子里面的还有由喇嘛亲自开过光的呢——这个一听就很贵的样子扎那直接忽略。
简直让他眼花缭乱。
最后他决定买四条红色丝绸哈达,家中的女儿快要到成婚的年纪,用这样颜色的哈达,既有面子又喜庆。一定能在婚礼时让其他人好好羡慕一把!
挑东西的时候高兴的很,付款的时候却有些肉疼。
怎么一块红色丝绸哈达就要两头羊啊?算起来,这么一小条,倒比买大块的丝绸还要贵些。
他是带了银子的,掏出来时还有些心疼,然而听见后面的人大声问“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到底要不要?我还想要红色哈达呢。你不买给我!”
“谁说我不买了?”扎那立刻不墨迹了,把腰间挂着的小包袱里取出银子来,咕噜噜倒在桌上,很豪气的道,“你点点。”
其他商号的伙计在旁边看着眼红。
他们怎么就一股脑把货物全都给卖了呢?唉,明明因为这那达慕,从其他部落来的人出手更大方。要是当时捂着些货物这时拿出来卖,一定能赚更多钱。
那达慕赛马比赛的当天,大喇嘛现身,戴着一条鹅黄绣佛像丝绸哈达。
暮雪瞧见在场的蒙古王公,有好几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哈达。
这大喇嘛真是厚道,这个金身送的值当,她想。
出了一会儿神,有马儿不满的喷了一个鼻息。暮雪回首,多尔济骑在马上,目光灼灼,只望着她。
“要比赛了,总得给我些祝福吧?”
暮雪笑了:“哪有自己讨祝福的。”
“我就讨。”多尔济翻身下马道,“你的哈达呢?我看见你侍女带着盒子了。”
“行了,是你的又跑不掉。”
暮雪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条五彩哈达,道:“蓝、白、绿、红、黄五种颜色都在上头,所有的祝福我一并给你。低头。”
多尔济眉开眼笑,垂下头,任凭暮雪替他戴上五彩哈达。
“有你的祝福,我一定赢!”
多尔济左手按住马鞍,掠上马背,叱咤一声,朝草原深密处奔去。
长风将他的五彩哈达吹得轻轻荡漾。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第50章 赛马 欢呼声四起,草原上的那达慕,赛……
欢呼声四起, 草原上的那达慕,赛马向来是重头戏。各部落的健儿齐聚漠北草原,观赛助威之人也站满了赛马道两侧。
暮雪随着引路亲兵, 缓缓走向高台。这是特意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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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贵族搭建的,方便洞察局势, 瞧得清楚。
土谢图汗与大喇嘛已经落座,瞧见暮雪来, 都微笑着与她点头示意。作为和硕公主,暮雪的位子就在他俩之左侧, 堪堪落后一点。
她与两位长辈问好后,微提裙摆入座。左边还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 与她打招呼:“公主吉祥。”
暮雪略思量了一瞬,如此年纪与样貌, 这人应该是车臣汗。微笑着回了一句吉祥话。
倒听见右边的一个粗犷声音响起:“博格达汗的明珠果然不同凡响,公主下降草原, 亦是草原的福气。不知道土谢图汗可有怠慢公主?”
暮雪侧过头寻声望去,说话人身宽体胖,同车臣汗的打扮有相似之处。想必这一位就是漠北三部之中, 札萨克图汗部的首领策旺札布。今日漠北三汗倒是到齐了。
只是这人开口先抬自己,却有轻蔑土谢图汗之意。暮雪脑海里闪过从四阿哥那听来的旧闻,据说土谢图汗曾经杀了先札萨克图汗, 引起漠北战火, 然后准噶尔乘虚而入,虽然康熙皇帝在多伦会盟时调和了两部关系,一起协作抗敌,维持了表面和平,但是私底下的隐隐对峙, 却显然未有停歇。
只是他们间的恩怨对峙,拉上我做什么?这人也真是有意思。
这话问的倒叫暮雪有些不舒服,面上却不显,只是和和气气的道:“托汗阿玛的福,诸位都很照顾我。可惜我年纪轻,有许多事都不懂得,比如说您是?”
她佯装不懂,把目光看向土谢图汗,神情迷茫,心里却想,你们要闹就自己打机锋去,别把话题弄我头上。
土谢图汗笑了一下:“他叫策旺札布,是札萨克图汗部的首领。公主不知道也不打紧。”
“大汗这意思我倒听不懂了。”策旺札布脸色一黑,什么叫不打紧,是想说他是无所谓的人吗?
“蒙圣上恩德,将公主下降我土谢图汗部。”土谢图汗道,“我部自会谨慎侍奉公主,就无需你多费心了。”
“谨慎?”策旺扎布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这个死老头子装什么呢!你不先闹事,杀了我哥哥,准噶尔也闹不了那么大。逼得整个漠北都跟丧家之犬一样,只能向清廷摇尾乞怜。
“那可真就希望大汗经历这么多事儿,长了见识。真能做到慎重二字。”
……
成功转移了视线的暮雪端起奶茶,抿了一口,竖起耳朵听他们俩夹枪带棒的说话。
也挺不错的,他们多说说话,自己也能多了解一些漠北三部的恩怨纠葛。说不定以后都用得上呢?
说着说着,眼看气氛有些僵,大喇嘛念了一声佛,道:“赛马似乎要开始了。”然后看了他哥哥土谢图汗一眼,别跟他瞎扯了,反正现在就是土谢图汗部称雄,跟他计较掉价。
土谢图汗冷哼了一声,道:“我孙儿敦多布多尔济可是一匹千里驹。这次比赛,他必定位列前茅!”
策旺扎布本想接一句“再老的马儿都不敢担保自己绝不会有马失前蹄的一天”,但是瞥见旁边安静坐着的四公主,想起这老头的孙子还是这四公主的额驸,最终还是住了口,改说:“我札萨克图汗部的健儿都是当仁不让的雄鹰,你且看着吧!”
乐声响起,昭示着赛马将要开始。
暮雪将手中金碗放下,目光望向远处。
唔,太远了有点看不清。
“望远镜呢?”她低声道。
“在这里。”荣儿递上来一个望远镜。这还是暮雪从那个传教士张诚那搜刮来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虽然离得远,人也多,但透过望远镜,暮雪还是瞧见了敦多布多尔济的身影,他的身高样貌本来就瞩目,如今颈间又系了一条五彩哈达,更是夺目。
赢不赢的倒在其次,暮雪的目光掠过马匹,有些担心他的安全问题。这里的那达慕,骑马比赛统一不用马鞍,一来是为了给马儿减负,以免跑得飞快,另外也是特意考验骑马者的技艺。
可是倘若有些意外,从马上滚落,那可不是好玩的事。
心里知道多尔济应当没事,可她还是有些紧张。
《骏马赞》的歌声响起,祝颂人端起盛满鲜奶的银碗,一边高唱着,一边用手将鲜奶往半空中一抛,风斜斜垂着,白色的鲜奶坠入青绿草原。
歌声尽,大鼓擂,一声令下,万马齐奔,连带着草原整个得都随马蹄声震撼起来。
高台之下的围观者迸发出阵阵呐喊,各自喊着各自部落的名字。当然,最响亮的还是土谢图汗部的喝彩声。
“土谢图汗部!必胜!”
暮雪手拿望远镜,只追着多尔济瞧。
马背上的多尔济浑然是另一种气质,如同狩猎的雪豹一样,恍若离弦之箭一般冲在风中,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黑骏马载着他奔驰于草原之上,渐渐脱颖而出,将许多人马甩在后头。
眼看着,就一骑当先,领先于众人。
高台畔呐喊声骤然响亮起来,都欢呼着“敦多布多尔济”“小郡王必胜”!
就连土谢图汗也欢呼起来:“不愧是我的孙儿!”
暮雪脸上也有了笑意,她将望远镜放下,如今已赛马已经跑到了可以用肉眼瞧见的距离。
离终点不远了,到了加速时刻,黑骏马仍是一骑当先,可是其他马儿也追赶了上来,有一个穿蓝袍的年轻人死命地扬鞭,呐喊着追上前,又有另一个黑袍壮士冲出重围,一左一右追赶着多尔济。
“那个穿黑袍,是我部落的勇士!”策旺扎布拍桌起身,喝彩道,“快呀!超过敦多布多尔济!我大大有赏!”
土谢图汗皱了皱眉,亦朝着前方喊:“稳住!”这孩子前面冲得太快了,不知还有没有体力留到最后冲刺。
多尔济仍处于优势,领先其余二人半个马身。
他高高挥鞭,催马加速,那黑骏马正四蹄狂奔,忽然旁边听得一声凄厉的马鸣声——那蓝袍青年的马不知何故,忽然猛地冲出去两步,领先于众人,却又在下一瞬折蹄,整个马儿往侧边一歪。
蓝袍青年猝不及防,斜着滚出去,恰好横在多尔济即将要冲过去的正前方!
变故忽起,响起一片抽气声,这若是马踩过去,蓝袍青年非伤即死。马儿如此极速状态中,踩踏人骨,定然也会马失前蹄,别弄得个人仰马翻的下场、
暮雪蹭一下站了起来,放声喊:“敦多布多尔济!”
生死顷刻间,多尔济右手猛然回扯缰绳,硬生生将马儿拉扯控住。黑骏马四蹄腾空,往前一跃——多尔济红袍下摆堪堪扫过坠马者的帽檐,竟然整个将他跃了过去!
“好骑术啊!”大喇嘛刚刚都拿起转经筒了,此时动作一停,由衷赞叹。
高台下的惊呼声也如雷鸣般响起,不绝于耳,叫得人脑子嗡嗡的。
暮雪攥紧了望远镜,心跳如雷。
幸好……幸好他没有人仰马翻。
土谢图汗也从震惊中回神:“可是……这样一来就慢了。”
耽搁的这一瞬,旁边那个黑袍的札萨克图汗部人已经冲到了第一的位置。
离终点已然不远了。
“慢了又如何,平安就好。”暮雪忍不住反驳道。
土谢图汗没说话。
众人沉默望着,只有策旺扎布哈哈大笑起来:“确实马术不错,可有时也需看看天命。”
土谢图汗脸抽搐了一下,他当时就该把
春鈤
这个杂碎弟弟一起宰了!
后边的阿海也急起来,他选的那几位勇士都没追上来,只有侄子这么一个独苗在前,那就是土谢图汗部的希望,结果这狗东西还说风凉话。
他上前一步与策旺扎布对峙道:“你这个人简直有病,长生天不会保佑你的!”
“你说长生天,长生天就听你的?”
正要争吵起来,一声暴吼若平地惊雷:“全给我闭嘴!”
竟然是一直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四公主?
安静人忽然发疯,总是令人震惊的。这两人都怔住了。
暮雪扭过头去,颐指气使:“看赛马!”
却见马背上的多尔济伏低了身子,猛然加速,向前冲!
一点一点,穷追不舍,差一匹马身,半匹马身。
眼看着离终点越来越近。
一道彩缎,为木头所拉扯住,静静等候胜者。
万众屏息,连喝彩声都蓦然冻住,人人仰头望着终点彩缎。
到底谁会先触线?
多尔济驾驭着黑骏马,啪地冲断了终点的彩缎!
“敦多布多尔济胜出!”
欢呼声如海浪一般,掀过高台。阿海冲着策旺扎布狂笑:“喏,天命如此。”
纷纷扰扰,暮雪都顾不上了,她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毫无公主仪态,狂奔着下高台。
多尔济已翻身下马,被众人簇拥着欢呼。
“敦多布多尔济。”
暮雪停下脚步,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多尔济听见,拨开人群,径直朝她走来。
“你——”暮雪正想说话,夸赞他些什么,下一瞬,却忽得身子一轻。多尔济大手握住她的腰,竟然轻轻松松给她抱了起来!不是,他力气这么大的吗?
失重的感觉,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多尔济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她的裙袂飞扬,花儿一样旋转开。
暮雪不自觉双臂抱紧了他,笑了起来。
多尔济目光灼灼:“公主,我赢了!”
“嗯,你很厉害。”
他俯身,与暮雪耳鬓厮磨,在她耳畔轻声道:“那么,公主能不能给冠军一点奖励。”
“比如——亲亲我。”
暮雪脸上一烫,捶了他一下:“回帐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