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器飞快地来回摆动着,车门合上,将震耳欲聋的雨声隔绝在外。
“李医生,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吧。”方宜抱歉地笑笑,“其实没事的,他不应该特意麻烦你。”
这于情于理都是私事,哪有让下属加班的。
夜里车少,李栩转动方向盘,轿车掉头驶入空旷的马路。
“没事的,郑主任平时特别照顾我们,帮他我是心甘情愿的。”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爽朗道,“方老师,要是累了你就睡一会,千万别和我客气。”
车里空调温度刚好,缓缓驱散冬夜的寒意。
明明是几个小时刚坐过的位置,方宜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对味道特别敏感,方才车窗降下来时,那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的确是从车里散发的。
但坐进来以后,又闻不太出来了。
方宜试探问:“你有没有觉得车里有股味道?”
“啊,有吗?”李栩诧异,说着抬手闻了闻袖口,讪笑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刚查完房没换衣服就来了?不过今天也没弄太脏……”
再追问下去,好像太较真了。
方宜笑了一下,一语带过:“没什么,可能是刚刚开会旁边的人抽烟了。”
回到金悦华庭,客厅是意料之中的一片漆黑。
短短一天之间,电视台工作的疲累,医院争吵的悲伤痛苦,签约合同的喜悦,还有面对郑淮明那种深深的无力、纠结,如同蛛丝全部缠绕在一起,将方宜紧紧地包裹,透不过气来。
她连灯都没有力气去开,脱去高跟鞋,磨得酸痛的脚掌直接踩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
“喵。”
一声柔软的叫声响起。
浅浅的月光下,一只毛茸茸的团子从沙发处蹒跚而来。
方宜蹲下来,将小猫抱了起来,拢进怀里。它依赖地蹭了蹭她的脸颊,那一丝紧贴的温暖直达心底,泛着酸涩。
一滴眼泪悄然滑落,隐入黑暗-
池秀梅出院后,在酒店休整了两日,何初月借了轮椅,陪她去市区逛了逛。
临近月末,连连降温,天气预报说,近日会迎来北川二十年来最早的一次初雪。可雪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是风裹着湿冷的水汽,跌破了零度。
方宜抽空去了一趟市区,池秀梅始终挂着脸,她全当做没有看见,刷卡给母亲添了两件入冬的衣裳。
回珠城的票定在周日中午,池秀梅刚开过刀,不适合坐飞机,订了一间高级软卧。
周六晚上,方宜加完班从工作室出来,一想到家里那针落地都有回响的寂静,心里实在闷得难受,打车又去了莱特小调。
喝了两杯,沉浸在嘈杂充实的音乐和人群中,整个人暖融融的,她才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或许是不想面对第二天的送别,方宜一直在酒吧待到凌晨一点半才回金悦华庭。
一进家门,鞋柜旁摆了两三个礼盒袋,都是适合术后病人的滋补保养品。只见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惨白小灯,郑淮明支着额头,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的角落。
光线昏暗,隐隐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如雕塑般一动未动。
方宜弯腰拖鞋,鞋跟轻轻嗑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男人才如梦初醒般地抬眼。外衣还没换下,深灰的圆领毛衣下,是他上班常穿的黑色西裤。
郑淮明肩膀沉了沉,似乎用了一点力气,才撑着扶手缓缓站起来。
“之前很多医院没有在线病例。”他呼吸声有些重,顿了顿,“这是从第一次入院开始的报告,带给周主任……会有用的。”
文件夹递到面前,方宜没有接,注视着他半笼在阴影中的脸。
“转院的事,谢谢你。”她有些压力道,“你平时已经很忙了,不必做到这样……还有这些礼盒,你拿回去吧。”
“她是你母亲……”郑淮明指尖滞在空中,半晌,缓缓搁在了桌上,“不麻烦。”
两个人走近,女孩身上散发的酒气越来越明显,掺杂着酒吧纷乱的香水味,逐渐涌进他混沌的意识。
郑淮明薄唇张了张,但像怕她厌烦,关心的话咽进干涩的喉咙。
反而是方宜的目光停住,落在了他青筋分明的手背上——皮肤上两道明显发红的凹陷,像是久贴医用胶布过敏的痕迹,中间还有一个很狭小的针孔。
“你去挂水了?”方宜眉头微蹙,脱口而出。
郑淮明目光略有失焦,缓缓低头看了一眼手背,声音像被粗砺的石头磨过:“没事……下午有点低血糖,挂了一点……葡萄糖。”
他说着,下意识将手收回。
可本就是撑在鞋柜上才稳住身形,郑淮明动作稍急,眩晕和心悸一齐上涌,整个人霎时脱力,失去了重心。
上一秒还在说话的男人,突然迎面软倒下来。方宜来不及惊呼,一把将他扶住,焦急唤道:“郑淮明?你怎么了?”
心跳杂乱得过分,郑淮明想要回应,可稍一张口,心脏就像要从嘴里呛出来,顶得恶心欲呕。冷汗唰地湿透了脊背,他浑身轻颤,身子不断地往下滑,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药的副作用太强了。他后悔下门诊时打了一支,胸闷到没法站起来,才会在沙发上昏沉到这个点,在她面前失态……
方宜哪里撑得住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勉强半架住,摇摇晃晃地快要一起栽倒。
终于,感受到她的慌乱,郑淮明努力抽出一丝神志,抬手抵住了墙面。他不敢将全身重量压在女孩身上,提着一口气,艰难地飘了几步,失力倒进了柔软的沙发。
“你怎么回事,到底哪里不舒服?”
方宜摸上他的手,冰得没有一丝温度,全是渗出的冷汗。
郑淮明靠在沙发里,心脏抽动过速,呼吸始终无法通畅,头难耐地不断后仰,肩头辗转。不敢让她看出端倪,想要揪住胸口衣领的手指陷进沙发布里,无声地死死地紧攥又松开,几乎生生将布抓碎。
见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摁着胃,额头也是冰冷的,方宜一时不知如何能帮上忙。
凌晨一点半。不是胃疼,也没有发烧,可眼前的男人已经难受到意识模糊,嘴唇都咬破了。
她心揪到气愤:“你病了还做什么病例,还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休息一下会死是不是?”
摸出手机,已经将急救电话输入,一只手用力将手机按了下去。
“低血糖……”郑淮明偏过头,双眼无力地半阖,“给我……冲一杯……”
他没说完,但方宜已经起身冲进了厨房,倒杯热水,又舀了白砂糖搅进去。
郑淮明抖得拿不稳杯子,就着她的手喝下小半杯,合眼缓了一会儿,脸上稍稍有了血色。
方宜记忆里,大学室友犯过低血糖,就是像这样一时难受到快昏倒,喝点糖水又能很快好转。
“一天低血糖两次,郑淮明,你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她将水杯重重搁在茶几上,随着水洒湿了手指,后面半句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他自己就是医生,她操心有什么用?
最后一点醉意也彻底消散了,方宜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郑淮明,轻声问:
“能走吗?我扶你进去躺着吧。”
“你先睡吧……”他仍有些虚弱,胸口微微起伏,“我没事了。”
方宜点点头,正要走开,却见沙发边地上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定睛一看,像是一片很窄的药板。
她弯腰去捡,那药长得很奇怪,不同于常见药每板八粒、十粒,巴掌大的铝箔板上,只有两颗而已。
刚触上边角,郑淮明先一步扑过去从她手里抽走,力气很大,说是抢也不为过。
“盐酸”两个字一闪而过,药板锋利的边角划过指腹,方宜疼得一缩:“嘶——”
柔软的皮肤上,一道浅浅的口子瞬间渗血。
“对不起……”郑淮明没料到会伤到她,无措地拉过她的手想要查看。
方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气闷,直接将手抽走,转身进了屋。
躺在床上,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始终无法入睡,指尖的刺痛在黑夜中突突跳着。
脑海中不停闪过郑淮明满脸冷汗的侧脸,不像失去力气的虚软,倒像是喘不上气——低血糖真能难受成这样吗?
方宜爬起来,打开手机给金晓秋发去信息:
【郑淮明在吃一种药,很奇怪,一板只有两颗。】
【开头是盐酸什么什么的,名字特别长。】
金晓秋大概在值夜班,立即回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包:
【不能是别的字吗?你知不知道盐酸开头的药有多少?】
【什么类型的药也看不出来吗?有没有胃药?】
【太多了,抗生素、降压药、降心率、抗过敏……是不是盐酸雷尼替丁?这是胃药。】
方宜无力地搓了搓眉骨。
有可能,但她上网搜了几个包装的图片,冥冥之中总觉得不像是这种药。
凌晨三点多,在倦意的侵袭下,方宜握着手机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方宜去酒店接池秀梅时,郑淮明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
远远望见那抹挺拔的身影,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烦闷。其实她已经在网上提前订了车,但比起尴尬的相处,方宜更不愿在池秀梅面前和郑淮明闹得不愉快。
进了高铁站,在高级软卧的候车室安顿好,距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
或许是走到这一步没了回转余地,池秀梅终于不再闹腾,拉过方宜的手叮嘱,慈祥道:“小宜,在北川好好的,工作不要太累……”
一番客套话,说得津津有味。
方宜勉强挤出一点笑,心不在焉地点头。
郑淮明站在不远处,打一通工作电话,(nPRr)神色不乏凝重。似乎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他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她立即垂下了头。
何初月去洗手间时,方宜找借口跟了过去。
车站卫生间狭长潮湿,何初月看见她,沉默地拧开水龙头,压力过强的水地滋出来,打湿了衣袖。
斑驳的镜子映出前后两个人的脸。
“医院的所有费用,都会从我账上直接划走。”方宜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些放在你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何初月转过身,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将手指的水擦净,面无表情道:“不需要。”
“这不是给你的,只是怕妈乱花,放在你这里保管。”方宜故意将话说得难听,“你没资格替她拒绝,还是现在到外面,问问她要不要?”
何初月恨恨道:“她把你生下来,这笔手术费够还的了,其他的她没资格要,我更不会拿。”
虽是流有一半相同血脉的姐妹,从小到大,却生疏得不如邻居。
眼看列车进站在即,方宜一把拉过何初月,将卡强行塞进了她外套口袋。
何初月强硬地掏出来,摔在了大理石台面上。她一抬手,青翠的镯子顺着手腕落下去,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浅的疤。
这是方宜第一次看见这道疤——
考上北川大学那年,家里要求画押五万块钱才肯放她继续上学,又怎么会给她一分钱。她找同学借了遍,只为凑一张绿皮火车票。
临行前某一天,她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张碧绿的五十块钱。
方宜曾以为是池秀梅塞的。直到后来,一次家里打电话来催钱,她从池秀梅口中听说,何初月不去上钢琴课,头痛撒谎问老师讨回一节课学费。
事情败露后,她如何也不说钱去哪里了。何志华暴打了她一顿,下手失控,生生将她手腕给打断了。
薄薄一张银行卡落在台面上,被水渍沾湿。
何初月眼眶猩红,高声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不领你的情——你以为妈会感激你吗?你是不是贱!”
说完,她转过身,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径直朝外走去。
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本该是享受青春、鲜明热烈的年纪。她一身沉闷的黑,就连阳光照在身上,都没有任何色彩。
方宜站在原地,眼眶有些干涩:
“初月……”
这么多年,方宜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有很多话堵在胸口,却不知如何说、怎么说。
何初月的脚步顿了一下,也终究没有回头-
将池秀梅送上高铁,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白色列车缓缓加速。
突然,有凉丝丝的东西飘在脸上。
方宜抬眼,只见在露天的站台上空,细细的雪花随风飘落……而在这无数轻飘飘的雪粒中,列车行驶得越来越快,卷着冷风,逐渐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城市尽头。
胸口蓦地空了,被冷风吹透。
记忆中,那被大雪覆盖的海城车站、潮湿的地面,追着绿皮车哭喊、只为再看一眼母亲的女孩……镯子她也曾有一只,早在那年的雪中就摔碎了,一同她所有对家的渴望和眷恋。
方宜怔怔地抬起手,雪花落在温热的掌心里,凉凉的,化作一滴滴晶莹。
郑淮明似乎感受到她的哀伤,搂住了她的肩膀。
熟悉的清冽气息将方宜笼罩,她本能地轻轻挣脱,往后退了半步,和他保持距离。
如果还是二十一岁,她一定会紧紧抱住他痛哭,暴露一切柔软和悲伤……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热烈爱情蒙蔽一切的小姑娘。
“其实你不用特意请假过来。”方宜眼眶红了,“装给她们看……没必要。”
“不是装的。”
细雪也同样落在郑淮明的肩上。
他急切而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艰涩道,“方宜,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相信我。”
站台上的旅人渐渐散去,空留默然的风与雪。
方宜抬眼,注视着这个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轻声问:“昨天晚上,你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没事了,就是胃药……”
她平静地坚持:“什么胃药?叫什么名字。”
郑淮明没有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细,愣了一下。
垂眸半晌,他勉强地笑了笑,似乎带了一点安抚的意味:“奥美拉唑,很普通的药……昨天只是手术时间有点长,真的没事——”
方宜失望地闭了闭眼,狠狠甩了开他的手。
她曾天真地高估自己,认为复合后能享受爱情、再狠狠报复郑淮明。
事实上,她做不到,甚至只能越陷越深……心已经疼得麻木,坠入漆黑无底的深渊。
爱、恨、甜蜜、痛苦,她什么都不计较、不想要了。
方宜眸中水光涟涟,一眨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郑淮明,我们分手吧。”
这没头没尾、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
头顶一直高悬的巨石终于落下来,将他砸得粉碎。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伫立原地,如同有一把刀直直刺进胸口,身形猛地颤栗。
他脸色煞白,深如冷潭的瞳孔中,只剩一片虚无。
“方宜……”郑淮明的声音微不可闻,甚至只剩泛紫的薄唇在抖,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
原因他们各自都再明白不过。
突然,郑淮明上前半步,俯身非常用力地抱住了她。力气之大,像要把骨头都生生捏碎。
“我不同意……别分手……”他急促地喘息,全然失去了平时的沉稳温和,甚至是狼狈不堪,“我知道,她们走了你很难过……你只是冲动,方宜,我知道你不想分手……”
方宜在这个难捱的怀抱中落泪,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挣脱,只是拼命地哽咽。
其实,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她自己也被吓到了……
池秀梅的离开,何初月的无力,与郑淮明连日的冷战、纠缠,还有关于落雪、站台所有痛苦的回忆,催化着她的情绪,压断了最后一根脆弱的细线。
方宜从来没有下定过要和郑淮明分手的决心,可又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
他们两个人分开,不再继续相互折磨,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承认,想放下没那么简单……但我们在一起,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方宜喃喃道,“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别再折磨对方呢?”
“不是折磨!我只要能……呃……”郑淮明双臂紧紧地环着她,不知是哪里疼,断断续续地压抑痛吟,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能见到你……就够了……”
他们的爱已经千疮百孔,一次次伤疤,一次次缝补,早就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眼泪潮湿了男人的衣领,方宜想擦去,却无法抬手。
她害怕自己再次心软,不吝于用最狠的话来断绝最后一丝念想:
“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见到你是什么心情?”
言不由衷。
话一出口,方宜内心也随之一颤。
脖颈旁的呼吸骤然停住,郑淮明深深埋下头,目光涣散,一时间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心脏跳动得时而杂乱、时而沉缓,整个世界都吞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方宜感受到禁锢的力量渐渐减弱,她挣开了他的怀抱,目光在男人僵硬伫立的背影上停留一瞬,就再也不敢看,转身朝站台口走去。
挤入人潮,她终于抽泣得无法自已。
别再错下去了……
可到底还是忘不了郑淮明摇摇欲坠的模样。
这里距离二院很近,方宜给周思衡拨出一个电话,强忍眼泪道:
“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在高铁站十一号站台……”
“我们分手了,关于他的事,以后不要再和我说了。”
————————
方方也后悔冲动说分手了。
老郑这次不只是逞强,那是急性对抗副作用的心率药,一旦说了,那他给自己打镇痛药的事也瞒不住。他认为自己的身体是累赘,也觉得方方厌烦他生病-
不会真的分手,小刀再磨一会儿……
未来这一周的几章大概只会越来越虐(。)
折磨(二合一)
挂了电话,周思衡扔下病例就往高铁站赶。
上一次方宜给他打电话,说郑淮明身体不适,还是去年她秋天刚回国的时候。
周思衡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推门闯进办公室时,郑淮明跪在办公桌旁疼到发抖、快要昏迷的样子。直到被推进急救室,整个人还在不停地呕逆,在担架床上躺都躺不住。
前方的红灯始终不变,他狠狠地敲了一下方向盘。
来不及停入地库,周思衡将越野车靠在路边,摔门跑进了站厅。漫无目的地寻找太浪费时间,他毫不犹豫地冲向服务台。
然而,当他带着保安冲进站台,只遥遥看见一个坐在长椅上的寂寥侧影。
漫天的飘雪中,郑淮明孑然一身,静静地垂着头,目光落在一片虚无中,任来往旅人在身旁穿梭。
出人意料、甚至几乎怪异的沉静。
周思衡喘着粗气停下:“你怎么样?”
说着,他抬手扳住他的肩膀,想要检查情况。
“我没事……”郑淮明推开他的手,温和而坚决。目光稍滞,颓然地笑了一下,“她叫你来的?”
眼前的人除了身形稍显虚弱,看起来并无大碍,可那惨白的脸色和神情,多少看着叫人心慌。
“到底怎么了,她说你们分——”周思衡心急,脱口而出。
像被这两个字所刺伤,郑淮明浑身一颤。那双缓缓抬起的眼睛里,涣散空洞,连一丝光都没有。
说这个做什么!周思衡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正想岔开这句话,却听他低哑黯淡的声音传来。
“没有……”郑淮明语气平静,喃喃道,“没有分手,她只是生气了……”
“是,是,女人都这样!”周思衡连忙安慰说,“金晓秋没有一天不叫着要和我离婚的,这不都好好的吗?你别急,回去哄哄就好了。”
是吗?
可方宜哪怕再生他气,也从没有提过分手……
又一辆列车从身后进站,卷起阵阵冷风。
郑淮明失神地望着人潮拥挤,风将他彻底吹透了,仿佛血管都在细微地寒颤。偏偏肺腑像被一张透明塑料纸所包裹,用过药的心脏抽跳异常迟缓,无论如何用力,都泵不进一丝氧气。
他已经把身上带的药都打了,可即使这样,还是难以换来一瞬解脱……
“嗯……”极轻地应了一声,郑淮明撑着把手站起来,修远的眉眼间几分歉意,对赶来的保安礼貌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相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嘴唇的颜色似乎太深了。
周思衡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心脏难受?”
“没事。”郑淮明并不看他,轻轻摇头道,“我自己有数……”
不等周思衡再追问,他已兀自朝前走去。站台的细雪中,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飘散。
那一场初雪后,城市彻底入冬,连日积雪。
方宜没有立刻从金悦华庭搬走,《健康医学说》的节目还剩两期收官,正是最忙的时候。她一边在电视台拍摄,一边跟弘文对接拍摄项目,抽不出时间出去看房。
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不舍——离开这座共同生活的屋檐,就意味着不会再和有郑淮明任何瓜葛。
面对站台边的那句“分手”,郑淮明的态度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他像从未听过一样,不答应,也没有不挽留,只是正常地上班、下班。好几天方宜深夜回家,都能看见客厅留着一盏小灯,郑淮明端坐在沙发上,抱着小猫等她,就像一个等待妻子下班的丈夫。
“回来了?今天这么晚。”
他眼中有温柔的笑意,轻声说。
茶几上摆着鲜亮的郁金香,原本深灰的沙发坐垫换了一套,淡淡的米白色映得整个房间更加柔和。
可这样的温馨并不适用于他们此刻的关系,格外多余。
方宜每次只冷冷地看他一眼,并不作答,径直回房关门。主卧有单独的浴室,直到第二天清晨上班,她都不会再迈出房间一步,自然也对桌上留的早餐视若无睹。
有一天半夜,她三点多朦胧醒来。针落地都能听见的黑暗中,门缝还透着一线薄薄的光。客厅一片寂静,丝毫听不见郑淮明有什么动静。
如一潭死水的日子表面平静。夜里放冷的饭菜,雨天出现在包里的伞,时不时关心的微信。郑淮明沉重而温和的固执,就像一把磨人的小刀,割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到一周,方宜终于忍不住提醒他:“我们分手了,你别再做这些没用的事,找到房子我就会搬出去。”
郑淮明站在原地,收拾公文包的手顿了顿,神色却分毫未变。
他无视了她的话,转而温声问:
“小猫要打疫苗了,周末你有时间一起去吗?”
挽留也好,争吵也好,方宜唯独不能接受他这样。
她实在气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文件夹,狠狠扔在地板上,摔门而去。
之后一连几天,方宜下了班更不想回去,日日在酒吧待到凌晨。
震耳欲聋的音乐、繁乱拥挤的男男女女,她支着头坐在吧台上,沉默地一杯一杯往下咽。刺激的酒水划过喉咙,在胸口灼烧,将怨恨、痛苦和眼泪都燃成灰烬。
她也痛恨自己的矛盾,不想看见那张恼人的脸,又没法真正地潇洒离开。
工作也不顺利,她和沈望联系过多家社会福利机构,百分之八十都一口回绝。唯一一家有意向的听障学校,也因迟迟无法得到上级单位的许可而拖着,几乎要没有了下文……
如果再争取不到确切的意向,弘文那边的投资岌岌可危。
朗姆酒中加了气泡水,方宜一口气喝得太快,止不住地呛咳。胸口的闷堵也随之翻涌,她醉得反胃,去卫生间吐了一次,再回到吧台时,酒杯已经收走,被一杯热水取代。
她微怔,随之冥冥之中感受到了那道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回过头去,一抹浅蓝的衬衣隐入了纷乱的人群。
走出酒吧时,方宜果然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对面的街角。
又来这一出!
不禁感到厌烦,接下来几天,方宜故意在酒吧越待越晚,甚至一度喝到天际泛起朦胧的白光。
她就不信,郑淮明白天在医院要出门诊、上手术,还能跟自己这么耗下去吗?
但这样恶劣的方式简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方宜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先撑不住了。
第三天凌晨一点,她才喝了两杯鸡尾酒,就已经头痛欲裂。
霓虹灯一闪一闪,映在五颜六色的酒瓶上,让人眼花缭乱。干涩的眼眶里,泪水止不住地打转。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方宜愤懑地饮尽最后一口,搁了酒杯结账。
走出酒吧时,夜里大雪纷纷。每年冬天,北川都会下雪,可今年来得早,下得也格外大。风卷着潮气,冷得刺骨,方宜裹了裹大衣,退回了屋檐下边。
她打开手机软件,叫了一辆网约车。
没等两分钟,身后走出七八个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摇摇晃晃,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遮雪的屋檐很窄,那些人明显喝得烂醉,正叫嚣着再续一场。
方宜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左边让了两步。
“小美女,你一个人去哪儿啊?哥哥载你一程?”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靠过来,眼神往她身上打量,醉意朦胧地笑着。
方宜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丝毫不理会,干脆走到雪里拉开了距离。
男人不依不饶地撵上来,谄媚道:“走嘛,我们请你喝酒啊?”
“离我远一点。”她厉声道。
谁知,男人一只手搭上了方宜的肩膀:
“大半夜站在这儿,装什么清高啊?”
旁边的几个人见状也围了过来。
方宜吓得一抖,被他扯了个踉跄。她死命抽身往后退:“你干什么!”
下一秒,她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拽到身后。
落雪中,一抹高大的身影将方宜挡住,清冽的气息和黑色夹克是那么熟悉。
搭讪的男人恼羞成怒,推搡上来:“找死啊,管你什么事!”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郑淮明一拳已经狠狠挥了上去,只听对面发出一声惨叫。四周尖叫声四起,几乎是瞬间扭打成一团。
那男人的两个同伴也拥了上来,其中一个抄起啤酒瓶,抡了过来。玻璃瓶砸在郑淮明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可他发了疯似的,丝毫不理会,对准刚刚搭讪的男人,一拳比一拳重,动作又快又狠。
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扑上去拽他:
“郑淮明!别打了,别打了!”
双手努力环住他的腰身,拼了命往后扯,但她哪里拉得动一个已经红了眼的男人。
目光所及之处,有鲜血滴落在泥泞的雪地上,在一团混乱中,分不清是谁的。
“郑淮明……”
方宜边喊边哭,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掌心一片刺痛。
不远处,刺耳的警笛声响起,红蓝闪烁的灯光在黑暗中越来越近-
凌晨三点,派出所里一片死寂。
走廊的窗子大开着,穿堂的寒风呼呼地往里灌。走廊拐角,那搭讪的男人脸上挂了彩,鼻子下边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几个同伴还在试图吵嚷,被民警狠狠呵斥,直接关进了房间。
方宜缩在冰凉的椅子上瑟瑟发抖,止不住地抽噎。
“冷不冷……”郑淮明脱下夹克外套,抬手为她披上。
“你别碰我。”方宜红着眼睛,决绝地挣脱他的手。
郑淮明脸色煞白,骨节带血的手滞在空中,半晌才轻轻放下,整个人缓慢地微微前倾。
方宜是第一次见这个平时沉稳斯文的男人如此狠厉,那挥出去的一拳,要不是对面的人头偏过半分,恐怕要将鼻梁骨生生砸断。
她至今仍有些后怕——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闹出了事,你工作还要吗?我怎么办?”
颓然地垂下头,郑淮明双肘撑在膝盖上,攥着夹克的手青筋暴起。他最清楚人身上哪些地方打下去只是皮肉之苦,哪些地方可能会打出问题。
但今夜,他承认自己的理智有一瞬间的溃堤。
后背被啤酒瓶砸中的地方泛起难忍的闷痛,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一片青紫。
可这些丝毫比不上胃腹间尖锐的翻搅,郑淮明咬紧牙关,几乎不敢挪动身子,生怕自己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忍得呼吸声愈发沉重,脊背随之剧烈起伏,提了半口气,断断续续地呼出来:
“对不起……今天是我冲动了。”
“上一次是你以为沈望出轨……”方宜注视着他默然的侧脸,生出一种深深的绝望,轻声问,“你觉得这就是爱我的表现?那平时为什么不能好好对我?”
“不是……”郑淮明垂眼,苍白地反驳,却找不出一句话支撑。
目光落在女孩微攥的手心上,连着手腕处,是一片渗血的伤口。好几处都被雪地里的石子划破,微微卷了皮。
一次次努力想靠近她一点,结果却总是南辕北辙,甚至是一次次伤害她。
眸光暗了下去,上腹的器官像打了一个死结,抽搐不止,甚至应激出一丝难忍的呕意。四周的氧气越来越稀薄,郑淮明急促地倒了两口气,心里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借口去洗手间,强撑稳着身子,走向廊尽头。
刚一过拐角,骨头就霎时软了下去,踉踉跄跄地冲进去落了锁。
扑倒在洗手池上,郑淮明毫不犹豫地用手顶进肋间,大拇指和食指指骨强行叩住那团冷硬,死死地按压下去——
眼前一阵明明灭灭,酸苦的胃液和胆汁顷刻涌出喉咙,喷在满是脏污的水池中。
这些天,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挽回,却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无数念头回旋,最后竟徒然地发现,方宜确实没有一个留在自己的理由。
原本明媚快乐的女孩,却因为他的自以为是、一意孤行,受了那么多伤害、流过那么多眼(TPEA)泪……
他没有资格留住她,又自私地不想分手。
身子不断下滑,郑淮明跪在瓷砖地上,弓着脊背剧烈颤栗着。连带着背上的伤,整个人痛到意识混沌,靠着本能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两支透明的注射管。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滚,胃腹无法一瞬离开压制,郑淮明直接用牙咬住袋口撕开,重重扎进血管。
手上力气失了控,冰凉的液体一口气推到了底。
强烈的心悸猛地将他吞噬,瞳孔一瞬失焦,发抖的薄唇张了张,无力地倒抽着气。心跳如鼓,指尖攀上胸口,挤压到骨节青白,可还是闷得喘不上一口气。
伴随着胃里的抽搐,四肢失去知觉,意识昏聩。
不行。
她还在外面……
郑淮明勉强抽出一丝意志,撑住瓷砖地,食指熟练地叩进喉咙口,艰难往里压送。另一只手发狠地捶向胸口,一连几下闷砸下去,痛得浑身颤抖。
一股灼热意料之中地冲了上来,他胸腔一挺,血腥气刹那弥漫。
浓稠鲜红的一口血顺着指缝溢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白瓷砖上。
一片沉寂中,郑淮明折着腰,蜷缩的身子许久无法动弹。冷汗涔涔,眼睫湿漉漉地下垂,呼吸沉重而微弱,如同一道道叹息。
直到门把手从外面来回转动,传来咔哒咔哒的响声。
“里面有人吗?”
“怎么又锁了,钥匙在谁那啊?”
脚步声渐远。
那一口血总算通畅了呼吸,药物逐渐起效,郑淮明艰难地爬起来,捧了冷水浇在脸上。
水龙头哗哗作响,血水随着漩涡卷走。他弯腰,将瓷砖地上混着污水的血迹一点点擦去,扔进垃圾桶里,又将手洗了一遍。
手机忽然嗡嗡连震两声。
李栩值夜班发来消息,问明天早上能不能加一台手术。
郑淮明闭了闭眼,将萦绕视线的黑雾驱散,简单地回了【可以】两个字。
列表下滑,停在一个名为“何律师”的对话框上。
【抱歉,明天早上有临时手术,改成下午见面,可以吗?】
念着时间太晚,指尖犹豫了一下,消息存在输入框中,没有发出去。
缓了一会儿,郑淮明费力地扭开门把往外走,正撞上那个去拿钥匙的保安。
见这个男人气质斯文、衣冠楚楚,却摇晃得站都站不稳,保安厌恶地低骂了句“又是醉鬼”,侧身进了洗手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廊上挑事的几个人一一被叫了进去。郑淮明始终没有回来,方宜独自缩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窗外。
黑夜里,枝头落满了雪,不堪重负地跌落。
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她也不禁有些后悔。要不是自己和他置气去酒吧,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民警一连过来问了两次,郑淮明仍不见踪影。
凌晨的派出所灯光惨白,远处传来隐隐吵闹声,警车的鸣笛声不断,时远时近。方宜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不自觉地张望着洗手间的方向。
正当她忍不住想去寻找时,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拐角。
郑淮明缓步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男人身上的寒意掺杂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重新将她包围。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方宜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右手给我看看。”
他将碘伏搁在把手上,轻轻地拉过她的手腕,简单地用湿巾擦去浮灰,动作利落而轻柔。棉签蘸取深褐色的碘伏,微凉的液体掠过伤口,泛起微微的刺痛。
方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被郑淮明用了些力气禁锢住:“有点疼,再忍一下。”
可比碘伏更凉的,是他的手。从掌心到指尖,冷得没有一点温度,却将她紧紧握住。
明明原本那么生气,郑淮明轻轻一声安慰,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滚烫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没有手去擦,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接连几滴掉在相握的手上。
方宜的视线不由落在郑淮明的侧脸,面色实在是太过苍白,甚至有一点泛灰。下颌削瘦得棱角分明,夏末那一次胃出血后他曾好好养了一段时间,可现在看着像比那之前还要痩了。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定是不好过,一边正常上班,下了班还要和她在酒吧耗着,就是再身强体壮的人恐怕也受不住……
只见他黑色夹克后背,正中偏左的位置,还残留着明显的两道灰迹。
那是刚刚啤酒瓶砸过的地方。
方宜声音有些闷:“你……你后背还疼不疼?”
没有料到她会主动问起,郑淮明微怔,反射般地哑声道:“不疼了,没事……”
他们之间竟也到了连关心都如此生涩的一天。
方宜红彤彤的杏眼微垂,长发散乱着,满脸泪痕,就像是一只脆弱的、可怜的小猫。
郑淮明只觉心痛难忍,尤其是回想到刚刚她被强行搭讪时,脸上的无措和害怕,他恨不得将罪魁祸首的自己千刀万剐。
他指尖紧了紧,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落寞地收回。
“方宜……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这段时间我会睡在值班室……”郑淮明艰涩地开口,一字一句像在心口割,却还是说了下去,“以后别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别伤害自己,如果你想喝酒,让金晓秋到家里陪你喝吧……”
方宜错愕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盛满痛苦的眼眸。
调解室的门从里拉开,民警面无表情道:“回来了,那进来吧。”
方宜下意识地一同站起来,肩头却被郑淮明轻轻按住。
这件事可以和她没有关系,他轻轻摇了摇头,独自走进了房间。
木门在眼前轰然闭合,方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初冬的夜风席卷,她后知后觉感到寒冷。
大雪纷纷扬扬,窗口那一抹细枝在风中摇曳。
雪粒不断地落上去,直到再也承受不住一点重量,枝头“咔嚓”一声断了下去。
幸好酒吧门口有监控,对方先上手搭讪、推搡的动作被录得清清楚楚。对方酒醒后也后悔不已,经过调解,双方赔偿了医药费,在派出所签下调解书就放了人。
可也许是因为连日饮酒疲劳、心思沉积,那夜又吹了风,回去后方宜就发起了高烧,一连两天缩在床上昏昏沉沉。
低烧缠绵,睡梦也不安稳,她总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大手一次次探上额头。
那熟悉的气息萦绕,方宜朦胧中紧攥住了那只手,就像是浮浮沉沉的孤舟终于抓住片刻依靠,又安心地昏睡过去。
可睡醒后,眼前却是金晓秋无比担忧的脸:
“终于退烧了,你吓死我了……”
温热的手指贴上她的脸颊,方宜怔怔地望着她,沙哑问:“他呢?”
金晓秋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他不在吗……”
她撑起虚软的身体,往外张望。
金晓秋连忙压住被角,让她躺下,皱眉道: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郑淮明说你不想见他,搬到医院值班室去了。”
刚刚还感觉到他在的……
病愈的脆弱侵袭而来,方宜侧蜷进被子,眼眶竟不自觉湿润了。
为什么明明想躲着郑淮明的是自己,可看不见他会难过的也是自己?-
自那天起,郑淮明真的再没有回过金悦华庭,也再没有一条信息往来。
主卧的衣柜空了一半,所有男士衬衣和外套都不见了。他的东西很少,即使是搬离,房间也看不出什么太大变化。
只有方宜知道,心中似乎有什么被悄然挖去了。
之前即使郑淮明早出晚归,可家里至少还有他回来过的痕迹,有他留下的气息。如今是真的全部消失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
还有那只小猫,他发来消息,说怕给她增加喂养负担,也一并带去了医院。
家里空荡荡的,深夜推开门,客厅里只剩下一片寂寥的黑暗……
或许是看方宜情绪低落,金晓秋执意留下来陪她。
两个人下班后一起吃外卖、看电视,充斥着短暂的欢乐和笑闹。当下方宜的开心是真实的,可关掉灯后躺在床上,那种无边无际的安静再次无孔不入。
好几次夜里惊醒,她下意识地望向门缝,试图寻找那一丝让人安心的薄光。可惜什么都没有-
已经回到北川第二年,方宜依旧不适合这里的冬天。
异常干燥的寒冷,伴随着不见底的大雪,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只能用围巾和帽子将人完全裹起来。
新闻里说,今年将会是北川市二十年来最漫长的冬天。
才刚刚入冬不到一个月,方宜就已经体会到了这种难熬。
《健康医学说》这一季正式落下帷幕,方宜连轴转了几天,终于迎来一个短暂的假期。她和沈望冒着雪相继跑了几家聋哑学校和特殊儿童福利院,依然只有上次那个聋哑学校没有拒绝。
李校长五十多岁,是一位非常慈祥温柔的中年女人。她对他们的纪录片非常感兴趣,了解了很多相关故事,还要走了之前得奖的作品。
“我非常想支持你们的拍摄,让更多人了解到我们这儿这群特殊的孩子。”李校长面露惋惜,“但我们属于社会福利机构,全由上级审批……我是做不了主的,现在申报上去,一直没有回音,恐怕……”
方宜也自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纪录片拍摄一旦出现问题,恐怕没有人想担责。
回到金悦华庭时,还不到下午两点。
这是近一个月来,方宜最早下班的一次。持久的忙碌和奔波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闲适,她忽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输入密码锁,“滴”的一声。
方宜推门而入,门边一个修长的身影近在咫尺。
她心脏蓦地漏跳了一拍,只见郑淮明一身深灰毛衣,正站在鞋柜旁穿外套。台面上放着一个公文包,还有一沓厚厚的材料。
他显然也愣住了,苍白的眉眼间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略有歉意地笑了一下:“我以为这个时间你在上班……”
言外之意,如果知道她在,他就不会来了。
听到这句话,方宜心里是种说不清的情绪。她垂下眼帘,抬步进屋:“你今天调休?”
“嗯,等会有手术。”郑淮明套上了羽绒服,语气淡淡的,“有些资料忘记带去办公室了。”
方宜弯腰拖鞋,两个人都挤在玄关处,距离久违地贴近。她一抬手,胳膊撞上了他的公文包,两个人皆是往后退了半步。
皮鞋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小心。”郑淮明伸手扶住她。
不知为何,不过两周没见,方宜总觉得他又瘦了,就连冬天厚厚的羽绒服穿在身上,也显得十分单薄。圆领毛衣露出的半截锁骨凹陷下去,视线上移,他的脸色也不太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她是见过二院住院部的值班室的,虽然郑淮明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但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书桌和衣柜,加上简陋的浴室,面积还没有家里的次卧大。大冬天连饮水机都没有,接热水还得去一层楼共用的水房。
他睡眠很浅,晚上住院部经常有病人闹腾,不知道能不能睡好。
方宜换了拖鞋,也没有离开,轻声问:“你……还在值班室住着?”
“嗯。”郑淮明表情默然,没有看她,径直将资料收进公文包,似乎不想多说。
他疏离的态度有些让她无所适从。
至今为止,方宜也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分手了。
两个人的关系始终徘徊在一个暧昧的、灰色的地带,情绪也跟着不断拉扯、变形。
“冬天那边挺冷的吧,你也睡不好……”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声说,“这里本来就是你的房子,没有让我住在这里,你去住值班室的道理……”
“不行。”郑淮明少见地打断了她,喉结缓缓地滚动了两下,“我住在医院很方便,你一个人搬出去住不安全……别像上次一样,让我担心……”
方宜微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谁知,下一秒郑淮明已经飞快地推门而出。他眼底晦暗不明,轻声说:“先这样……我还有手术。”
不等她回答,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
方宜站在原地,一向习惯整洁的男人,第一次连拖鞋都没有摆进鞋柜就走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值班室太冷了,他搬回来住也可以……
但等她追出门时,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唯有冬日午后的茫茫大雪。两台电梯的数字屏上,分别停在一楼和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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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闻到了大虐的气息,小刀再浅磨一下。
但老郑其实快撑不住了-
今天是加更的两章半~
未来两天会很忙,这几天都加班到半夜,为了保证质量,可能下一更会推到周六,然后周末狠狠加更~(双手合十)
崩塌(二合一)
十二月末,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冬日阳光明晃晃的,可气温不升反降。积雪融化的日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渗人的潮冷,直往骨头里钻。
工作室里,所有人围坐在圆桌前,听沈望分析台里反馈的质量报告。
幻灯片一页一页翻过,方宜抬手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流入喉咙,总算让她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
自上次午后偶遇,她和郑淮明再没见过面。
一个人的生活固然平静自在,可情绪就像一条结冰的河流,厚厚的冰层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涌动。
方宜从未觉得冬天如此难熬。
掌心被咖啡纸杯暖得温热,她垂眸下划微信,又一次停在了郑淮明的对话框上。
已经近两周没有联系,沉到了消息列表的最下面。好几次深夜里,她冲动地打了字又删去,删了又重新输入,竖杠不停地闪动,最终都没有发出去。
不是碍于自尊或面子,她只是从心底里感到疲惫。满心伤痕,她还没有办法拿出勇气再一次面对他,重新回到爱恨嗔痴的漩涡当中……
“方宜,导播数据是不是在你那儿?”
沈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方宜回过神来,在列表中寻找李导的微信文件:“对,我发给你。”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郑淮明的头像蓦地闪跃到了最上方,方宜指尖一抖。
毫无防备地,一行消息映入眼帘。
郑淮明:【小猫走了,埋在医院。】
只有短短十几个字,她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巨大的茫然和震惊将她笼罩,方宜不可置信地盯着屏幕,唰地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同事们都吃惊地看了过来。
心口后知后觉地泛起细密疼痛,她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瞬间回拨了电话。
没有人接。
“对不起,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
方宜弯腰致歉,等不及沈望回应,拎包跑出了会议室。
打车赶到二院时,正是午后门诊刚开始的时间,偌大院区空荡荡的,行人寥寥。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方宜先跑去了心外科办公室,门锁着,又依稀想起郑淮明曾提过,小猫是在门诊楼外捡到的,匆匆裹紧围巾跑下去。
小路两边残雪参差,被许多人踏过,泥泞不堪。
远远地,她一眼望见了茫茫白色中的那一抹黑。
郑淮明一身单薄的黑色夹克,坐在长椅上。他平日挺拔的身形微微前倾,双肘支在膝盖上,周身散发着冷峻、沉重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方宜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双手紧攥到没有知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脚步停在两步之遥。多日不见,她竟有些情怯。
男人僵直的指尖先动了动,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他脸色霜白,眉眼间没有一丝哀伤,甚至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漠然到了极点。
目光相对,漆黑的瞳孔缓缓聚焦——
郑淮明薄唇开合,一时没能发出声音,掩唇轻咳了两声,嘶哑道:“你……怎么来了?”
似乎想勉强对她微笑,可只有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他这样的神情,让方宜心口猛地揪了一下,立即明白微信里的内容所言非虚。
“我看到你发的消息,小猫怎……”她眼眶一下子红了,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怎么回事……”
郑淮明沉默了半晌,眸光灰暗,轻缓道:“从文件柜顶上摔下来,脊柱磕在窗台上……我在手术室,没有及时发现。”
等他清晨结束手术,推开值班室的门,窗边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身子早已僵硬,失去了温度。
简短的一句话,却那么残酷。
方宜愣在原地,随着心跳不断泵发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一锥锥冰针,流入四肢百骸。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小猫往日可爱的模样……
最初抱回来时,连宠物医生都说不一定能救活,虚弱痩小的一团,毛发打结,满是脏污,连叫唤都没有力气。
明明已经一日日好起来了,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它那双蓝盈盈的眼睛变得有神,褐白相间的毛也愈发柔软蓬松,会大口大口地吃罐头,会亲昵地跑到人脚边撒娇……
如果不是她闹别扭去酒吧,郑淮明又怎么会将小猫带到值班室来?
懊悔和自责如潮水涌上心头,方宜拧了拧眉,忍不住哽咽: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搬出去的……”
冰冷的阳光直射在雪面上,反射得刺眼。
“不是的……”郑淮明怔怔地盯着虚无,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是我没有……”
呼啸的冷风中,一切言语都是徒然。方宜茫然地环顾四周——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身后铺满落雪的草地上。一棵苍劲的大树旁边,唯有一小块土地被明显翻过,四周没有雪,微微凸起。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心尖一酸,一步、一步踩在半融的残雪中,走向那小土堆。弯下腰,指尖轻触上去,新鲜的泥土混杂着碎草、石子,粗糙潮冷,散发着腥腻的气味。
它永远被掩埋在了这寒冬的湿土里。
“别看……”郑淮明艰难地发出声音。
早上他扑过去时,小猫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早已一片混沌、死气沉沉,四肢僵直,可小小的脑袋与身体连接之处完全软下去了。
作为一名医生,他第一眼就预见了结果。可慌乱中还是将小小的它捧到桌上,反复地按压心脏的位置,用力到颤抖失控,直到小猫微张的嘴里涌出一股血,染湿了洁白的绒毛……
方宜盯着那新翻微隆的土堆,不忍打扰,更有些不敢面对。
望着郑淮明无声的背影,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无法触碰——
是因为她赌气,用幼稚的方法和他较量,才会导致今天的惨剧。
方宜悲哀地闭了闭眼,鼓起勇气,生涩道:
“上次酒吧的事是我太过分了,对不起……”
可郑淮明始终没有回应,宽阔的肩膀纹丝未动,像在用沉默责怪她的任性。
方宜垂眸,看来这句话来得太迟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已经陨落,也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柔软。
半晌,男人侧影依旧寂静,额前的碎发被冷风吹动,让人感到某种说不出的异常。
方宜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郑淮明?”
她走近几步,才发现郑淮明脊背紧绷着,整个人竟在止不住地发抖。幅度之大,连肉眼都能明显察觉。
交叉的手指撑在膝盖上,已经用力到骨节变形、充血泛紫。
“你怎么了?”方宜吓了一跳。
郑淮明一直低着头,这一刻,她才看清他的脸色——青白中透着隐隐的灰败,薄薄镜片下的双眼无力半阖,目光空洞失焦,薄唇紧闭,让人看了无比心慌。
此时方宜顾不上什么冷战和矛盾了,半蹲下去抓住他的手。
皮肤的温度比那掺杂了雪融水的泥土还要冷。
郑淮明突然压低肩头,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没事……有点胃疼……”
他两只手克制地紧攥,依旧搭在膝盖上,可面色原比之前犯胃病难看得多。
方宜心焦:“你有没有带药?”
严冬室外跌破了零度,冷汗却顺着他额角直往下滚。郑淮明沉默半晌,艰难地摇了一下头,沙哑道:“让……让李栩拿支药过来。”
等待的几分钟极其漫长,他几近惨白的唇紧抿着,自虐般地不去按压,疼到意识模糊,几乎是在不停地倒抽气。
方宜束手无策,男人固执地埋下头,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弓起的脊梁在抖。
终于,李栩穿着白大褂匆匆赶到,他动作娴熟地拆出一支细长的注射液,给郑淮明推了进去。
方宜看着心惊:“这是什么药?”
他脸上有一丝不自然,还未开口,就听郑淮明一声:“李栩。”
声音虚弱,但低沉压抑,极具威慑力。
李栩张了张嘴,回想起这段时间几次的触目惊心。他知道只有眼前这个女孩能劝得住,还是一咬牙说了:“是阿托品!主任昨天上完手术胃疼昏倒了,还不许我——”
“李栩!”郑淮明厉声打断,脸色陡然阴沉下去。
年轻的小伙子彻底不敢再说一个字,求助地看了方宜一眼。
阿托品。
方宜心脏(Uorr)突突直跳,就连不懂医学的人,都知道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注射了。
一针药推下去,郑淮明缓了半刻,瞳孔慢慢聚焦,肩膀也逐渐松下去。
他眼中是一片死寂,仿佛一汪不见底的冷潭,风吹过,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郑淮明撑起身子坐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别耽误工作……”
此时不合时宜温和的声音甚至有一丝诡异。
更是委婉的逐客令。
方宜怔在原地,脚步动弹不得。
郑淮明脸色依旧不好,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又缓又轻。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宜竟感觉他吸进去的空气,还没有呼出来的多。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心里第一次如此空荡荡的。
她没有一刻更清晰地感受到,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之间已经筑起了一堵厚厚的墙。
“你住在值班室不方便,我在找房子了,找到以后我会尽快搬出去。”
方宜像是落水的人,本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试图用这违心的话来激起他往日情绪上的波澜。
然而,这一次郑淮明出人意料地妥协了。
“房子……我让朋友帮你找。”说完,他像是疲惫至极,低声道,“小李,你开车送她回去。”
方宜失落地张了张嘴,怔在原地。
他坚持了这么久的事……居然同意了?
黑色在郑淮明身上显得尤为冷峻,没有了一丝平日的温柔,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气氛平静而压抑,弥漫着一股无言的沉寂。
“行……”郑淮明抬眼,见她还站在原地,竟是强撑着要站起来,蹙眉道,“那我送你……”
明晃晃的威压。
方宜眼眶一下子红透了——原来,他的疏离可以如此让人难受。
她不想走,可不走又能怎样?
“好,我走就是了。”方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噙着眼泪转身离开。
刚走过大楼拐角,李栩追了上来,面露愧疚之色:
“方老师,你别怪郑主任,都是我不好……”
“昨天我去值班室整理病例,桌上文件太多,就随手把猫粮搁到文件柜顶上了。小猫大概是因为想吃东西,才会顺着架子爬上去的……”
方宜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李栩大概不知道事情来由,她哪里会怪他?
可他们之间,早已不单单是因为这只无辜的小猫……
“你别送我了,你回去看看他吧。”她想起他灰白的脸色,心里仍是堵得难受,“让他别总忙工作,多注意身体。”
比同事之间还要疏远的关心。
方宜生怕再多说一句,没出息的眼泪就要掉下来,匆匆独自跑远。
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原本好不容易坐起来的男人再一次折下腰,抖着手从夹克口袋中摸出一支透明的安瓿瓶。
没有包装,也没有药品信息。
剧烈的疼痛已经让郑淮明有些麻木混沌,无论是身体里残破的器官,还是已经无力跳动的心脏。他抽了一支,利落地推进血管,整个人死死蜷缩起来忍受。
医院正规渠道能拿到的药,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那支阿托品,不过是不想倒在她面前……
他不想让她搬走,哪怕两不相见,金悦华庭的家也是两个人之间最后的联系……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留不住。
寒冬的阳光那么明亮、刺眼,郑淮明却冷得颤栗,唯有刚刚方宜握过的那只手上,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他甚至还没有给小猫取一个名字,冥冥之中,像是早就已经预示了结局。
“对不起……”
他失神地喃喃重复,不知是在对谁说-
凌晨一点,金晓秋下手术回到金悦华庭,一推门,惊讶地发现客厅还亮着灯。
落地窗外,是城市寂静的深夜。暗夜无星,远近的居民楼都已陷入漆黑,唯有林立大厦的外墙还兀自闪烁,零星红色尾灯在街上飞驰。
屋里没有开空调,几乎和室外一样寒冷。
一个纤瘦的背影坐在落地窗前,长发散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衫,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地上散落着三四个啤酒罐,一靠近就是浓重的酒气。
“方宜?”
金晓秋来不及放下包,连忙从沙发上拿了一件毛绒外套给她披上。
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方宜回身扑进金晓秋的怀里,瞬间忍不住地哭了出来。她死死地抓住好友的衣料,越哭越伤心。
金晓秋早知道,她这些日子的强颜欢笑只是假象,连忙把人搂紧,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心疼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小猫死了……都是我的错……”方宜醉意迷离的眼眸中盈满泪水,语无伦次地哽咽,“他打的那个……阿托品,我查过了,好像是胃疼很严重才会打的……”
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郑淮明那让别人望而生畏的、隐藏在温和之下的冷淡是多么残忍。
过去郑淮明永远都站在她的身后半步,哪怕是争吵、强硬、黯然,也永远用行动表露着深爱,让她误以为那会是永远。
“晓秋,我该怎么办啊……”
醉意朦胧,抛去了理智,情绪翻涌。
“又发生什么了?你之前不是决定要和他分手了吗?”金晓秋皱眉问。
分手两个字猛地刺痛了方宜,一想到雪中郑淮明那漠然而遥远的侧影,一想到分开后成为陌路人,她心脏难受得快要被撕碎了。
“没分手……”酒精催化着情绪,方宜声音越来越低,本能地啜泣,说出了埋藏在心底里的话,“我……我不想分手……”
当时本来就是气话。
她都觉得自己好别扭。
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淌,方宜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整个人脆弱而无助。
金晓秋紧紧搂着她,任她发泄,轻声安慰道:
“我知道小猫走了你很难过、很自责,方宜……但当时你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觉得郑淮明不会因为这件事真的怪你的。”
“你也说了,小猫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对吗?”金晓秋耐心地分析,抬手替她擦去眼泪,“他可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你要相信他……”
听着好友的话,方宜渐渐地平静下来,眸中水光迷蒙,仍不住地抽噎:
“真的吗……可他同意我搬出去了。”
金晓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是真的见证了两个人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就连旁人都觉得疲惫不堪,他们却依旧无法放手……
她思索半晌:“你还想和他好好谈谈吗?”
方宜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要帮你找房子,你就先等着……下周是周思衡生日,我们本来预订了去布兰卡餐厅。”金晓秋认真道,“这样……就以一起庆祝的名义,把郑淮明叫出来吧,找机会让你们好好聊聊。”
布兰卡是北川最有名的景观餐厅,位于市中心大厦的顶楼,夜景绚丽,是制造浪漫氛围的绝佳场所。
方宜心里没底:“可我……”
她已经不记得,和郑淮明有多久没有平静简单地聊一次天了。
“你不是因为他,才选了聋哑儿童当做拍摄对象吗?”金晓秋坚定道,“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他,就像你和我聊天一样……爱其实很简单,是你们把它看得太复杂了。”
方宜抹去脸上的眼泪,似懂非懂地垂下了眼帘。
这些年,她和郑淮明确实爱得太沉重,已经累到不知道怎么去爱了。
他们还有机会再坐在一起,试着像普通恋人那样说说话吗?-
大雪初停,又开始纷纷扬扬。
新雪覆盖住旧日的泥泞,四处银装素裹。
周思衡刚到行政楼就遇上了李栩,得知郑淮明刚下一台心脏移植的手术,立即乘电梯上楼。
心外科办公室门关着,他大咧咧地抬手叩了几下。
“咚咚咚——”
“老郑,是我,有事找你!”
重重的敲门声在走廊回荡。
里面迟迟没有人应答,周思衡没有多想,以为人不在,随手扭了一下门把,想进屋等他。
知道郑淮明有随手锁门的习惯,他本没报太大希望,谁知,门轻轻一扭就打开了。
厚重的窗帘紧拉着,办公室里一片昏暗,唯有几缕晨光透过缝隙照进来。
宽敞的红木办公桌后竟是有人的,郑淮明无声地伏在桌上,额头抵在曲起的双臂间,一身手术服还未来得及脱去,像是在小憩。
肩膀微微耸起,姿势看起来有些别扭。
周思衡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越走近,心中却是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刚刚敲门声这么大,他睡得这么沉吗?
“老郑?”
“老郑,醒醒——”
周思衡触上他的肩膀,摇了两下,郑淮明依旧没有丝毫反应,手下的身体像是没有任何支撑地随之轻晃。
刚刚下手术的人怎么就突然不省人事?
周思衡心里一空,后知后觉掌心里是一片湿冷,薄薄的手术服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
“郑淮明,醒醒!你没事吧?”
一边呼喊,一边用力地拍打他的后背,周思衡已经掏出了手机想打电话去急诊。
突然,郑淮明肩头一颤,整个人如梦初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而沉的喘息。
见他有了反应,周思衡连忙凑上去,焦急道:
“你能听见吗?你怎么样?”
郑淮明极为缓慢地抬起头,一时间仿佛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射,涣散的眉眼间是一瞬迷茫痛色。他额角冷汗涔涔,隐忍地吞咽了两下,目光才渐渐聚焦。
短短十几秒过去,他真像刚刚睡醒一般,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短促问道:
“你找我?”
仿佛刚刚怎么也叫不醒的人不是他。
周思衡没有直接回答,看着郑淮明毫无血色的脸,一片忧心:“你刚刚怎么回事?我叫了你好半天。”
“没事,就是有点累。”他疲惫道,“刚上了一台移植。”
一台心脏移植少说五六个小时,全程需要精力完全集中,确实是对体力巨大的消耗。
周思衡半信半疑,但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不适:
“你最近脸色真的不好,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下午去找陈主任看一下吧。”
“下午还排了门诊。”郑淮明淡淡敷衍,“找时间会去的。”
难得没有被直接拒绝,深知他的执拗,周思衡不好再说什么。
郑淮明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抬眼问:“是十三床的术后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患有先心病的青少年,之前请儿科和心外科一起会诊。
“不是。”周思衡半倚着桌子,故作轻松道,“下周我生日,就你门诊那天晚上,陪我们去庆祝一下。”
郑淮明戴上眼镜,薄薄镜片后的目光稍滞:“陪你们?”
“对,就是咱们一起吃个饭呗,都订好桌了,你可别说没空。”周思衡心虚,语速有些快,“就我和晓秋,再叫上方宜……”
沉默半晌,就在周思衡以为他要点头时——
郑淮明神情漠然:
“我就不去了,别让她扫兴。”
像是无垠冰冷的雪山,又似乎隐隐有冰层深处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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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受到打击太大,情绪暂时完全崩溃了…
所以没有察觉到方方说的“搬回来”是什么意思-
今天又两章,文案情节预计就在周末~
抢救(三合一)
“不是,你以为我要把她骗过来?”周思衡愕然,“晓秋说,她知道要叫你。”
薄薄的晨光下,郑淮明整理病例的手指微顿:“是吗……”
他眼中没有欣喜或惊讶,只是怔怔地低垂着,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海,没有一丝涟漪。
“你就来吧……我听说她最近在拍一个纪录片,民政部门的审批一直卡着,不太顺。”周思衡有些急了,“借这个机会和她聊聊也行啊,你俩别总是闷着。”
郑淮明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轻声应道:“好。”
“那我把地址发给你,时间是定好的,千万别迟到。”
周思衡本是手撑在桌边靠着,抬手去拿手机时,发现指腹上染了几线灰尘。
他不可置信的视线扫过桌面,两米宽的办公桌上一片空荡,除了一摞摞病例和资料,连常用的玻璃茶杯也不见踪影。
郑淮明一向最注重干净整洁,各处一尘不染,但如今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积满了一层薄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方宜一身修长的卡其色大衣,踩着高跟鞋站在市中心街头,冷风吹乱了她精心打理的长发。大厦就在眼前,夜色的笼罩中,人行灯绿了又红,她伫立原地,突然有些后悔。
那天不该因为心情低落,借着醉意答应了金晓秋的邀约。
小猫的事确实让她很愧疚,可终究和郑淮明之间是两码事,没法混为一谈……
眼看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破坏好友庆祝生日的好心情,咬了咬牙走过马路。
正好,她也有些话想对他说。
布兰卡位于北川市最高的顶楼,低调奢华,三百六十度全景观布置,才进大厅就有侍应生迎上来。
方宜报上名字,侍应生引她朝里走去:“里面请,郑先生已经到了。”
心头浮现一丝疑惑,未等询问,她已遥遥看见了落地窗前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透过落地窗,星空辽阔,是辉煌绚丽的城市夜景。郑淮明西装革履,挺拔板正地坐在一张精巧的方桌前,偏头望向窗外。
——只有两把椅子。
方宜停住脚步,有一瞬想要转身逃离。
可似乎是有某种感应,郑淮明已经回过头看见了她,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远远相触。
没再找借口,方宜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先侍应生一步,他起身为她拉出了座位。
“周思衡说他母亲在家摔伤了,临时要回去一趟。”郑淮明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过于苍白,勉强微笑了一下,再三解释,“对不起,我事先确实不知道。”
方宜站在桌边,一时没有要坐的意思。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和郑淮明一起吃饭了,原以为至少是四个人的聚餐,还有好友能一起说说话调节气氛……
一想到两个人要坐在如此私密寂静的环境下用餐,她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望而生怯。
郑淮明看出她的不悦,低声挽留道:
“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吃一点吧。”
侍应生站在一旁,看着僵持的两个人,说话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宜思想斗争了片刻,还是坐下。
手持精致的菜单,她翻来翻去,实在是没有胃口,点了一份招牌的惠灵顿牛排,就递给了对面的郑淮明。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了两下,是金晓秋发来的:【烛光晚餐怎么样?】
方宜无奈,咬牙切齿道:【怎么不告诉我只有两个人?】
【surprise!好好聊聊,不要浪费我提前一个月的预约!】
事已至此,方宜一连点了三个愤怒的卡通表情包。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一抬头,才发现郑淮明不知何时早就点完了菜,收起菜单,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无法否认,眼前男人的气质十分适合西装,剪裁立体的深灰格纹,没有系领带,衬衣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微敞着,显得沉稳斯文,又不失随性。
餐厅轻柔的灯光照下来,柔软了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衬得目光温柔如水。
方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端起手边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郑淮明这才收回眼神,也抿了一口水:“听周思衡说,你最近在筹拍一个纪录片。”
“嗯。”唯一预想的话题被抢先了,方宜轻应,“一个关于聋哑儿童适应社会的片子。”
听到这个主题,郑淮明愣了一下,下意识重复:
“聋哑人?”
方宜不想遮掩,大方承认:“之前你失声过,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特殊人群想融入社会生活,比我们普通人想象得还要难。正好弘文看中,就选了这个题材。”
几句话像是一道炽热短促的火苗,在郑淮明心头震荡了一下,拉扯着他因提前摄入止疼药而略有迟钝的意识。
握着玻璃杯的手指不自觉缩紧,他薄唇微张,气息从唇齿间流过,竟一时不知能说什么。
这时,侍应生将一只只精致的盘子端上了餐桌,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对话。
法式焗蜗牛,和牛意面,海鲜烩饭,奶油酥皮汤……不知是不是巧合,有两道菜是方宜之前和许循远他们去吃西餐时照片里点过的。
难道他是看过那张照片的?
“很多聋哑人想找一份工作、独立生活确实很难。”郑淮明垂下目光,温声说,“这是个很好的题材,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找盛大夫帮忙。”
这话有些空泛。
“嗯。”方宜也客气地笑了一下,用叉子卷起意面。
低头时,她轻轻用左手揽住柔顺光泽的长发,一对碎钻耳钉若隐若现,优雅而妩媚。如蝶翼般的睫毛微颤,唇红齿白。
郑淮明看得有些出神,她的一眸一笑,如羽毛在心间掠过。
见方宜没有提及纪录片拍摄审批困难的事,他掂量了一下,怕她不好意思开口,主动问道:“你们想在哪所聋哑学校拍?是不是审批一直下不来?”
方宜微怔,没想到他连这事也知道。
正巧这几天她被这事缠得焦头烂额,便简单说了情况,轻轻叹气道:“拍这样的片子确实有风险,他们不愿意批,也是情理之中。”
女孩说着情理之中,眸光中还是难掩失落。
郑淮明事先打听过,自然知道他们为了这件事奔波了多久。他绅士地把海鲜饭里的虾和青口贝都拨出来,放进她盘中:
“把材料发给我,我去帮你问问。”
这事关乎文化部门的市级审批,跟医疗系统毫无关联,更不是海城那样有人情往来的小城市,想要人为干预,哪怕郑淮明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做到。
方宜听他这么说,只当客套,没有多在意地道了声谢,说起了别的事。
餐厅一角传来优美的钢琴乐,在夜色浓郁的氛围中,两个人难得轻松地闲聊了几句。
一来一回,偶有笑意。
方宜恍惚,时间好像回到了他们还不熟的时候,坐在学生会的聚餐上,也会这样很随意地说说话。
这一桌菜肴十分应景,惠灵顿牛排出奇地鲜美,外皮酥脆,肉质柔软。
方宜吃完了自己这一小份,抬眼见郑淮明盘中的丝毫未动。从入座到现在,他似乎说得多、吃得少,只有玻璃杯里的柠檬水快见底了。
“尝尝牛排,挺好吃的。”方宜内心难得平静,关心道,“上次见你胃疼,现在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
此时不吃,就显得太扫兴了。
郑淮明不动声色地按了按上腹,切下一块,将这穿肠的毒药咽了下去,微笑说:
“是做得不错。”
柔光打在他的眉眼间,那样清俊、温润。
方宜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或许,他们之间本该、也可以是这样的气氛,先在这焦灼、疲累中拉远一点距离,冷静一段时间对他们彼此都好。
这一刻,她更坚定了内心来之前已经落定的想法。
“我还是搬出去。”方宜冷不丁换了个话题,温和而坚决,“你一直在值班室住着不合适,正好我有个大学同学想找室友,我看了房子,小区和格局都不错,离工作室也近。”
这几天她想通了,也不愿再以等找房子为借口模糊拖延。
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郑淮明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微暗,十几秒都没有说话,似乎无法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拒绝。
“后天我要出差一周。”他挽留,“再住几天吧。”
方宜不解:“不用你帮忙,搬家公司会来。”
“我种的花。”郑淮明避开她的视线,轻声说,“没有人浇水会死的,等我回来再搬吧,好吗?”
两个人同居后,他确实在主卧的窗台种了几株郁金香,虽然此时距离开春还太早,这个借口显得有些牵强。
方宜垂眸,不想因为这个问题和他呛声,破坏久违的好气氛。
“行。”她爽快答应了,“你出差回来跟我说。”
心里已经认定了结果,就也不差这一两天早晚。
后半顿饭吃得还算愉快,途中郑淮明去了两趟洗手间,时间都不短。
侍应生很贴心地将冷掉的菜重新加热,方宜一边望着夜景,一边等待。
回来时,他脸色有些苍白,发丝有几缕打湿了,像是刚洗过脸。
她看了一眼桌上吃得差不多了的菜,西餐的冷肉、芝士都不是很适合胃病的食材。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问,“我们早点回去吧。”
“没事,刚刚打了个工作电话。”郑淮明安抚地笑了一下,似乎不想这么快结束这顿饭,“这里的餐后甜品不错,要不要再点个蛋糕?”
方宜习惯了他粉饰太平的行事风格,见他面色不好,也没什么兴致再吃:
“走吧,我明天还要出去拍摄。”
郑淮明没再坚持,后一步指尖撑着桌沿起身-
说是出差一周,过了八九天,郑淮明仍没有发来回到北川的消息。
方宜打电话给李栩询问,得到的回复是他还在莲城。李栩是他下属,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忙于几个小型拍摄,没有无聊到去医院堵人。
她不想再拖延,先联系了搬家公司,直接发了信息给郑淮明:
【这周六我就搬走了,那几盆郁金香我先带走照看。】
一锤定音。
元旦跨年那天,方宜是和沈望、谢佩佩一起过的。
他们坐在谢佩佩狭小的出租屋客厅里,一边喝啤酒,一边一起翻看在法国时拍的纪录片。
那时候的作品无关商业,只单纯年轻人有对艺术的鲜活追求,甚至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拍摄手法有些粗糙,画质也远比不上如今。
可就是那样天真烂漫、无法复刻。
零点时,窗外响起了烟花绽放的声音。
屋外大雪,室内温暖明亮。
沈望喝得脸微红,举起酒杯,激动道:“祝我们以后不忘初心,拿下电影节大奖!”
谢佩佩笑:“不为了钱,但是投资会源源不断地来!”
玻璃杯口碰在一起,冰块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宜也笑,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轻盈:“新年快乐!”
一年过去了,她由衷地希望,所有旧事真的能翻篇,迎接全新的生活。
无论是她,还是他们-
新的一年似乎真的迎来了新气象,工作室接到了一个美妆品牌的宣传片。是弘文传媒帮忙引荐的上市知名品牌,他们看了珠宝纪录片的样例后非常满意,直接签了合同。
也因此,工作室年后一连好几天都忙于加班。
周四晚上深夜十一点半,方宜做完预算表才踏上回家的路。
深冬的北川越来越冷,连日大雪。
下出租车前,方宜特意裹紧了围巾,一推门,还是被冬夜寒风吹得一个寒颤。这个点小区里没有行人了,她独自打伞往楼栋走去。
隔着很远,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在大雪纷飞中若隐若现。
细密的雪花模糊了视线,那人静静伫立,没有要上楼的意思。
雪夜里谁会在这里干站着?方宜有些紧张,指尖已经摸到手机,想要打电话给保安室。
突然,一个熟悉低沉的男声划破雪色,远远传来:
“方宜,是我。”
只见郑淮明没有打伞,挺拔高挑的身形隐在斑驳树影下,任雪粒落满他肩头。零下近十度的风雪里,黑色的羽绒服积了厚厚一层雪,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方宜心头一跳,连续两天加班昼夜不分,疲惫的神经一时难以反应。
她走近,脚步停在三步之遥,就已经闻到了男人身上迎面而来的酒气,连冷风都难以完全吹散。
楼栋的声控灯随之亮起,微弱暖黄的光斜射,映出郑淮明苍白至极的脸色。他羽绒服里露出深色西装的领口和领带,像是刚参加完什么商务场合。
“你已经回北川了?”方宜不禁皱眉。
这么大的雪,她只是从小区门口走进来,都冷得直发抖。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直从口袋里拿出什么,递到方宜面前。
是一张薄薄的名片,夹在他骨节通红的手指间。
方宜没有接,疑惑地看着他。
“你直接联系他,把申请表发过去。”郑淮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纪录片的事……半个月之内会有结果。”
他低下头,似乎很用力地喘息了两下,接着说:“准备一下材料,还需要……去文化局备案。”
方宜愣了一下,全然没有想到是这件事。
她接过这张千金难买的名片,上面只有简单的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如果没有记错,她曾听聋哑学校的李校长提过这个人。
“谢……谢谢。”言语无法表达方宜此时的震惊,“你是怎么联系到他的?”
她和沈望找了那么多人都行不通,竟料不到他一个医生能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
郑淮明伫立着,越来越多的雪粒落在他头发上、衣服上。他身后是几棵高大的银杏树,一到秋天就会开出满树的灿黄,此时光秃秃的,残败的细枝在风中摇摆。
他始终沉默,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她,目光灼灼,饱含着温柔和眷恋,甚至还有更多方宜看不懂的情绪。
她好久没见过郑淮明这样的眼神了,不知为何有些无措。
下意识地垂下视线,方宜怔怔地退了半步:“你还有什么事吗……”
只为了送一张微信也能发的名片,大半夜过来等她?
下一秒,方宜猝不及防地被拥入一个冰冷至极的怀抱。郑淮明俯身紧紧抱住了她,双臂环绕,下巴克制地抵在她肩膀上。
酒气混杂着烟味不太好闻,还有凌冽的风雪气息。
她本能地躲了一下,却被郑淮明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
“郑淮明……你干什么?”
方宜的脸颊贴在他颈侧,是多么熟悉的、曾经无数次耳鬓厮磨的位置,能看见他薄薄皮肤下股起的血管和经络……
她竟没有想挣扎的欲望,顺从地卸下力气。
“方宜……”郑淮明有些颤抖,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艰难问道,“你有没有……后悔遇到我?”
这个问题蓦地将方宜烫了一下,可没等她回答,就听他焦灼地喃喃道:
“算了,不要回答我。”
郑淮明呼吸极其短促,一句话断成了几截,听得让人心酸。
迎着他一遍遍的“不要回答”,方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坚定道:
“没有。”
年少时,是他从湍急的河流中将她救起,像神明般照亮她前进的路;最鲜活的青春岁月中,是他给了她快要满溢的爱,充盈了她满是伤痕的心;重逢后,哪怕有争吵、痛苦、无奈,也是他一次次成为她最踏实的后盾,支撑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她怎么会后悔遇到他?
短短两个字,男人紧绷的力气猛地松懈下去。他的肩膀不住颤栗着,耳畔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呼吸。
“你喝酒了是不是?”
她轻易地脱开了这个怀抱,看见郑淮明比雪还要惨白的脸色,眼神迷离,连嘴唇都有些发紫。
他目光一刻没有离开她,勉强笑了一下,唇角弯起的弧度微不可见,却透着一丝释然。
“你上去吧……我走了……”
只是为了一张名片,和这一个有些莫名的问题吗?
方宜不由得有些心慌,他又刚帮她这么大一个忙,开口挽留道:
“这个点不好叫车了,你上去睡一晚吧。”
郑淮明眼睫微垂,轻轻摇了一下头:
“没事,医院很近……”
眼看他走路都不稳,方宜拉住了他,坚决道:“上去睡,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说。”
那缱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郑淮明终还是点了头。
无言地上楼,回到家里。客厅明亮的灯光下,郑淮明像是醉得很厉害,意识迷蒙,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脱了鞋,留下一句“那我先睡了”,就径直回往次卧走。
搬家的事,他连续一周多都不作答复,明显是在拖延,可方宜不想再逃避了。
她了解他,明天一大早估计又会不见人影。
“郑淮明。”她从身后叫住他,直截了当地告知,“我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约了这周六搬家,我觉得我们还是……”
还是先彻底分开一段时间。
“明天再说——”郑淮明停住脚步,打断了她话。
别人喝了酒都是满脸通红,他脸上却是近乎病态的霜白,从耳朵到脖颈,一点血色都没有。
“有什么事……都……”他语气低微,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都明天再说吧……”
甚至不等她回答,郑淮明有些踉跄地直接推门而入,“砰”地合上了门。
方宜愣在原地,一时被他身上不明的情绪所压制,没有再追问下去。
次卧许久没有人睡了,床单被套都落了灰。
方宜心有纠结,但念着他爱干净,还是去衣柜里找了一套新的,轻叩两下门送进去。
一推开门,郑淮明竟半跪着蜷缩在窗台下面。他左臂的衬衣袖口凌乱卷起,手执一个针管,正哆哆嗦嗦地往上扎。
他手抖得太厉害了,竟一连几下扎不中血管,地板上已经有一支摔碎的。男人眉头越蹙越紧,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方宜一声惊呼,手中被套落了一地。
她连忙扑过去,抢过他手里的注射器:“这是什么?”
可郑淮明已经疼得神志不清,双眼半阖,睫毛湿漉漉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越来越差。
“呃……”
他身子簌簌发抖,紧攥的小臂青筋暴起,唇齿间溜出支离破碎的痛吟。
方宜从没见过郑淮明疼成这副模样,再顾不得询问,生疏而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对准血管推了下去。
定睛一看,他手臂内侧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几处泛着瘀紫。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闭眼喘息的男人。
半晌,郑淮明靠墙稍缓过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虚弱地倒气:“阿托……品,喝了酒……有点胃痉挛。”
他目光低垂,瞳孔像是没法聚焦,重复了一遍:“阿托品……”
可方宜看了看手中的注射管,不知是不是她记忆出错,看着比上次在医院李栩拿的那一管更细,颜色也不一样,泛有一丝淡黄。
她心揪地扶住他的肩膀,将他半搀半架弄到床上。
几分钟过去,郑淮明情况明显有好转。他半靠在床头上,无力地摇摇头:“痉挛是一时的……我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你去休息吧。”
他还穿着应酬时的黑衬衣,皱乱得不成样子。
一句“胃疼成这样还去喝酒?”哽在喉头,两个人如今早不是能说出这句话的关系。
可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把衬衫换了再睡,湿着睡会感冒的。”
郑淮明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主动关心,暗沉的眸光中泛起一丝融化的柔软,如涟漪般荡开。
末了,他似是微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方宜不知作何回复,替他关了灯,掩上门。
时隔这么久,再次和郑淮明共处一室,方宜心里五味杂陈。手中那一张名片如此单薄,却又有千斤重。
他没说这件事办得有多不容易,不代表她心里不明白——她怎么还得起?
方宜去浴室冲了个澡,热气氤氲中,始终没法忘记方才郑淮明给自己注射阿托品的样子……他身体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
她吹干头发,连喝了两杯水,依旧无法压下心头的不安,去厨房泡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又翻箱倒柜照出解酒药。
只轻轻敲了一下门,方宜推门走进去:“你吃了解酒药再睡吧,能舒服一点。”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光线透过半敞的门照进来,映出被子下微蜷的身影。
方宜绕到床边,只见他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以一个不太舒服地姿势缩着。
“郑淮明?”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被子下的人才动了动,极其缓慢地掀开一角,颤颤巍巍地直起身,似乎连坐起来都十分困难。
空气中混杂着酒气和烟味,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怪异气息。
方宜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触到衣料,只觉异常的潮湿、黏腻。
她抠了两片药,将温热的蜂蜜水递过去:
“吃了再睡吧。”
黑暗中,郑淮明深深垂着头,极其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削瘦的肩颈。他上身无力地前倾,直到方宜的手滞得酸了,都没有伸手去接水杯,像是某种沉默的对峙。
“郑淮明。”习惯了他的脾气,她有些无奈,郑重道,“你别任性,可以吗?住在值班室不是长久之计……你也知道(wbDW)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拖着就能解决……”
突然,一股力量撞了上来,方宜手中的水杯被猛地打翻——
蜂蜜水淋湿手指,洒了一床。
他一把重重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到微微颤抖。
“就不能……不能明天再说吗……”郑淮明气喘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吐字艰难而梗塞,哀求道,“呃……别分手……你要的,我……我都可以给你……”
他脊背蓦地弓下去,另一只手极深地抵进了肋间,失神道:
“就……不能多……多骗我一会儿吗……”
分手。骗他。
这几个字在方宜脑海中炸开,她愣了愣,猛然一惊——
当初她同意复合,确实是怀着分手报复他的心思……
难道郑淮明一直以来,都在心知肚明,只是看着她演独角戏吗?
被戳穿的耻辱感几乎将方宜吞没,她用力地抽开手腕,本能否认:
“你在说什么醉话?
郑淮明不答,抓着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两个人拉扯着,勒得骨头生疼。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加难熬,方宜心脏突突直跳,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控诉道:
“明明我们在一起都不好过,为什么非得折磨下去?明明……”
未等她说话,手腕上的力量骤然一松。
郑淮明周身轻颤,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深弓着用手捂上了口鼻。
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方宜心中霎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摸索着伸手打开了台灯。
暖黄的光线瞬间充斥整个房间,她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郑淮明整个人脱力地前倾,捂唇的指缝间,流出了丝丝缕缕的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小臂往下淌,染湿了大片的被单。
“可能……要麻烦你……”
他面色是不正常的青白,脸上没有痛苦,眉头只是微蹙,目光涣散地低垂,仿佛正在呕血的人不是自己……
方宜吓得嘴唇直抖,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慌下,连尖叫都堵在了胸口。
几秒钟后,知觉回到四肢,她拼命扑上去扶住他不住往前栽的肩膀。
指尖再次触上衬衣,蹭上了零星暗红。
这一刻,方宜才发现,郑淮明身上的黑色衬衣早被浸透了,不是冷汗,而是淋漓的鲜血。
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升起,她不敢相信地掀开被褥,一瞬间吓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那套她亲手挑选的、浅粉色温馨的被褥间,已经满是深深浅浅的血红,血迹一团叠着一团晕染开,甚至无法再渗下去,盈满了一片片浓稠血水……
他竟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呕血。
仿佛无数蚂蚁在啃咬,方宜心脏都快要被撕裂了,她存着最后一丝理智,拿手机拨出了急救电话:
“快点来……他吐了一床的血,求求你们,快点……”
余光中,郑淮明再撑不住表面上的平静,整个人死死地折叠起来,一双手都狠狠顶进上腹,自暴自弃地按压下去,几乎要将单薄的脊背完全戳穿,浑身肌肉都在猛烈地痉挛。
剧痛已经将神志完全泯灭,他一下、又一下地碾压进去,胸口倏地一挺,一大口异常鲜红的血呕了出来,喷溅在被子上。
手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方宜尖叫着扑上去拉他的手:“郑淮明,别按了,不能再按了!”
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居然是多么渺小,无法撼动那双青筋暴起的大手半分……
打完电话才短短几分钟时间,郑淮明的脸色已经明显衰败下去。
他渐渐没有了与疼痛抗争的力气,高大的身子像被抽断了筋骨,整个脱力瘫软在方宜怀里。黑衬衣上、被单上,连着她的外套上,全都被鲜血染红。
那双曾经盈满温柔的眼睛里,只剩下死气沉沉的涣散,没有了一丝光泽。
郑淮明神志昏沉,难耐地辗转,整个人无意识地微微抽搐,随着胸腔的颤动,不停有血从微张的唇齿间涌出……
“求求你……别吐了……”
方宜早已泪流满面,死死用手臂撑住他的身体。
郑淮明连呛咳的力气都没有了,口鼻处随着微不可闻的呼吸,还在不断地溢出血沫。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甚至泛着隐隐的灰败,在鲜血的对比下,更加骇人。
救护车迟迟不到,方宜心急如焚,哑着嗓子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怀中的体温越来越低,温度像全随着一口口呕出的滚烫鲜血流逝了。只见郑淮明失焦的瞳孔忽然晃动了一下,费力地抬起指尖,伸向床头柜的方向。
方宜心急之下误解了他的意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捂在胸口,哭得喘不上气来:
“你再撑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再撑一会儿好不好……”
然而,无论是上天还是意识渐失的男人,都没能听到她的祷告。
“呃……”郑淮明软下去的肩膀蓦地一挺,抽搐着再次喷出了一大口血,瞳孔中彻底失去了生气。
在他陷入昏迷之前,薄唇艰难地动了动。
方宜听到了此生最令她心神俱碎的一句话。
他说:“别救我……”
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叹息。
怀里的身体全然软了下去,郑淮明的头脱力地朝一侧倒下去。任方宜如何拼命哭喊,除了口中仍在溢出的鲜血,和肌肉无意识地痉挛,他再没了任何反应。
这一刻,整个世界骤然死寂,方宜害怕到无法呼吸,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有抖着手一遍一遍地帮他顺通呼吸道,染了满手猩红。
抬上救护车的时候,郑淮明已经陷入了失血性休克。
他不省人事地躺在担架床上,呼吸面罩上的雾气微不可见,却溅满了一次次喷出的血星。
随车医生面色极其凝重,飞快地检查、急救,可监护仪依旧持续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护士迅速解开郑淮明的衬衣,在他胸口锁骨下方插入输血管。
可一袋袋血输进他体内,又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氧气罩一度脱落,极其惨烈,整个狭小的车厢里充斥着血腥气。
“胃穿孔合并大出血——”
“血压不行了,快,推去甲肾上腺素,快!”
方宜不被允许靠近,指尖死死扒着栏杆,视线一刻不敢从他身上移开,心慌得咬破了嘴唇。
显示屏上的数字越来越低,心率的波动异常杂乱。
“心跳上不去!上除颤仪!”
方宜被护士强行拉到了外面,眼睁睁看着帘子唰地拉上。
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响声,伴随着一次次电击的重响,她死死捂住嘴,泣不成声。
里面传来医生的喊叫:“家属呢!他是不是打过什么药!”
方宜哭喊:“阿托品!他刚刚注射过一支阿托品……”
“我靠,不可能!”医生情急之下骂道,“人快不行了,快打电话叫其他家属去找,看他到底打的什么药!”
方宜连手机都拿不住了,护士帮她调到了周思衡的通话页面:
“大门的密码是001102……你快去次卧找,透明的注射器……”
路上短短十分钟,快到医院时,郑淮明心脏骤停过一次,被电除颤强拉回来,立即推向手术室。
方宜追着担架床跑到手术室前,腿一软摔倒在地上,只看到被医护包围的间隙里,他无力垂下苍白的一只手。
手术室的门在眼前关上,随车护士同情地将她扶起来。
“郑淮明……”方宜哭得肝肠寸断,指尖触上那扇冰冷的、阻隔着生与死的大门,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真的心如死灰。
没过几分钟,病危通知书就递了出来。
李栩浅蓝的口罩上,一双眼强忍着通红:“方老师,消化内科的周主任来了……你……你相信他。”
胃穿孔合并消化道大出血,失血量超过2000ml。
方宜呆滞地攥着这张单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该怎么写,歪歪扭扭地划了几下。
李栩接过去,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后。
凌晨时分,手术室门口惨白的灯光让任何一丝阴影都无处遁藏。室外大雪纷飞,狂风卷着雪粒,冲撞着勾锁的铁窗。
绝望到了极点,方宜靠在墙壁上,紧绞的掌心中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如果不是她留他在这里过夜,如果不是她端了蜂蜜水和解酒药进去……
方宜后怕地浑身发抖,紧紧地闭上了眼。
脑海中浮现出郑淮明大雪中的模样,他身上落满了雪花,看着她的眼神那么专注、温柔,就像是某种最后的诀别……
眼眶再一次潮湿,她流了太多眼泪,紧张过度下,甚至开始晕眩。
“方宜!”金晓秋赶过来,焦急地扶住她。
方宜眼前发黑,只觉得虚汗直冒,抓着好友的手不自觉颤抖。
金晓秋连忙去大厅买了一瓶橙汁,扭开盖子喂她喝了几口。方宜稍缓过来,伏在她肩膀上哭得瑟瑟发抖。
不到十分钟,又一张病危通知书递出来。
李栩手术服上溅了一片片血迹,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方宜面前,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周思衡脸色煞白地跑进来。他手中拿着一个打开了的注射管,管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泛淡黄的液体。
“在卧室找到两支,另一支已经先送去检验科了,还要一点时间。”他眉头紧皱,行医这么多年,自己竟看不出这是什么药,“方宜,你快看看,他打的是不是这个?”
方宜点头,嘶哑道:“是这个……他说这是阿托品……”
“不可能,阿托品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副作用。”
胃穿孔,心跳过缓,血压骤降,呼吸抑制。
金晓秋心尖一抖,倏地站了起来:“让我看看!”
她接过注射管,仔细观察着液体流动的形态,又抽开来闻了闻,脸色一下子难看几分,说出了一个极其陌生的药名。
李栩连忙冲进手术室,留下不可置信的周思衡,和茫然的方宜。
金晓秋多么希望是她的判断失误,绝望道:“是以前一种非常强效的镇痛药,一般只用在癌痛的病人身上……但它对心脏和呼吸道的压力太大了,已经很多年不引进,我去年援疆的时候,在北部一些落后的村医那里见过……”
她不敢说下去了——她眼睁睁见过癌症末期的病人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只一支这个药,就能获得半日的安静。
要有多疼,会比癌症末期的病人都疼?
方宜失魂落魄地接过那支注射管,两个小时前,是她亲手帮郑淮明打的这一针,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体温。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那个她以为很强大、可靠的男人不知道呕过多少次血,痛昏过多少次,才会用这样强烈的药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我翻抽屉的时候,在书桌第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这个……”周思衡用力从搓了搓脸,包里拿出一个浅蓝的塑料文件夹,上面写着“方宜亲启——郑淮明”,“我觉得这个应该由你打开。”
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方宜怔怔地接过来,拉住细线绕开,翻口弹开,露出一沓薄薄的纸。
金晓秋急切地凑过去看,被周思衡一把拉住,冲她摇了摇头。
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边缘,方宜忽然有些不敢看,深呼吸了几下,一张一张抽出来。
第一张,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是一封长长的遗书。
白底红线的稿纸上,郑淮明苍劲有力的字一行行书写下去:
【方宜,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欺骗和隐瞒。这件事,我本应该亲口告诉你——】
【我的母亲和弟弟都是因为我而死的。】
写到这里,他的字有些变形,力透纸背。
【我弟弟叫郑泽,他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我很努力了,但他们很久没笑过了。】
【十八岁生日那天……】
【母亲没有留下一个字消失了。】
【他们都恨我,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
满满两页纸,字迹越来越不稳,有的甚至慌乱到难以辨认。
【我亲眼见到了她的尸体。】
【郑国廷也走了,幸好,邓霁云是个很好的人。离开这个家以后,他还上了几年幸福的生活。】
【是我毁了这个家。】
【在你出现之前,我没想过对这个世界还会有留恋。】
【我爱你,但没能把幸福带给你。】
【谢谢你愿意留下那只小猫,你来给它起一个名字吧。】
【如果不是你,很多年前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要有负担,以后去找一个爱你、让你幸福的人。】
方宜一行行读下去,捏着信纸的手越来越紧,生生快要拽破。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来,晕开了墨迹。
她终于明白了郑淮明那句关门前温柔的“谢谢”,可已经太晚了……
两张信纸后,还叠有一沓材质各异的纸张。
第一张,是一张经过律师公证的遗嘱,上面几行字条理清晰地写着,他死后名下所有房产、车辆和存款,全部赠与她。夹着一张姓何的律师名片。
第二张,是一份宠物保单。郑淮明选择了一份长达十年的保险,囊括了从一只小猫每年打疫苗到后续各种疾病,甚至是殡葬。
后面还附了一张便利贴,一行姓名和电话下,他短短写着:如果以后不便带着它,可以将小猫托付给他。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有房产证、驾驶证、存折等所有证件,甚至有一份当下入院特殊病人记录表,和科室医生所需的各类材料,其中包含一张李栩明年去英国交流的亲笔推荐信……
可对朋友、下属,甚至是一只小猫都如此体贴入微的人,在遗书的最后两行写道:
【等我死后,不要为我立碑,请将骨灰直接洒在海里。】
最后一行,郑淮明握着笔的手明显在抖,一个字、一个字写下:
【对不起,方宜,又让你伤心了。】
【这是最后一次。】
薄薄的纸张飘落在瓷砖地上,方宜捂住脸,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
郑医生来见方方最后一面的,他觉得自己没有“明天”了,所以求她别说分手。
会抢救回来的,郑医生还要学会怎么爱人,还要和方方一起真正幸福下去。
祈祷
手术室门前瓷白的地面上,鲜红血滴被担架床的轮子和脚步踩乱,沿着走廊,深深浅浅、一片斑驳。
那是刚刚推进去时,郑淮明随着颠簸无意识呕出的血。无菌铺单浸透了,顺着边角一路淌下来。
轻飘飘的信纸散落,染红了边角。
心口像被重物锤到粉碎,方宜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闭口不提、轻描淡写的“双亲去世”,竟是如此痛苦到惨烈的一段过往……
将家庭所有不幸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愧疚、自责、后悔于一次次深夜蚕食着这个男人的血肉。
方宜回想起那日的车站提分手,自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你太自私了”,想起郑淮明紧抱着她剧烈颤栗的肩膀,她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明明直到只剩下一具空壳,还在努力善待别人——
他救人无数,却没能救得了自己。
那副光鲜亮丽、温柔至极的外表下,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还是强撑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去爱她。
方宜泪流满面,因过度的悲伤而缺氧,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她咬破了唇角,满嘴的血腥气,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我不知道……对不起……”
要是她知道他很痛就好了,要是她早一步察觉他已经一步步陷入绝望的深渊就好了……
这一刻,浑身沾满了鲜血,方宜心里没有怨、也没法恨了。
——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去爱。
无论是继父何志华的暴怒和抽打,还是池秀梅那永远躲在厨房油烟机后的臃肿身影……面对爱人的隐瞒和回避,她本能地与之对抗,甚至用违心的狠话来自我保护,伤人伤己。
突然,手术室的打开了。
李栩从里面走出来,他的手术服上全是连片血迹,深浅交叠,看着极其惨烈。
所有人紧张的目光都盯向他,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哪来的力气先一步冲上去:“李医生,他怎么样了?”
她眼中满是猩红血丝,碎发因泪水胡乱沾在脸侧,憔悴不堪。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面对过无数悲痛家属的医生,李栩第一次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他不敢直视她,艰难摇了摇头:
“做……做好心理准备……”
他手上的,是第三张病危通知书。
郑淮明胃穿孔的位置很不好,不得不进行部分切除。可他失血量太大,身体已经亏空得不成样子,还产生极强的耐药性,切到一半大出血就引发严重的心律失常,血压一度降到濒危值,又一次心脏骤停。
若是再有第三次,恐怕再顶尖的医生都回天乏术。
然而,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根本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一次次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他都在往下坠。
听完这句话,方宜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脊背止不住抽动。她手抖到拿不住笔,两次掉落在地上,最终还是金晓秋握着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把名字签上。
周思衡背过身去,平日惯会嬉皮笑脸的人拳头紧攥,用力到骨节爆发出“咔咔”的响声,随即一拳重砸在墙面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金晓秋掏出工作卡,红着眼就要里冲:“让我进去!”
“周主任和陈主任都在里面,你进去干什么?”周思衡一把拉住她,声音竟有些抖,“晓秋……晓秋,你冷静一点……”
随着李栩最后一线衣角在手术室门后消失,一直呆站的方宜忽然踉跄着扑了上去。
大门厚重肃白,无比冰冷。
她拼了命地拍打、抓挠着,指腹上的血迹蹭出一道道交叠短痕,失控哭道:
“郑淮明……求求你……”
可惜隔着层层门卡,这声音不能传进那焦灼的手术间,更没法进入她心心念念爱人的耳畔。
“求求你……郑淮明,再坚持一下,再撑一会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方宜绝望地哭喊,嘶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身子脱力地顺着大门滑落,“我不要其他人……除了你,我不要别人……”
“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字始终亮着。
方宜的悲怆如泣如诉,让现场的好友都没法、也不敢去劝,生怕触伤了她心中那岌岌可危的线。
金晓秋半跪在地上,托住她颤抖的肩膀,忍不住偏过头去哽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越来越压抑。
方宜不断哀求着,祈祷上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见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再坚持一会儿。
她不敢想——那穿着白大褂、永远对她笑得温柔、宠溺的男人,那几个小时前还真切站在雪中将她紧紧搂住的怀抱,那一次又一次触上唇角的柔软眷恋,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十八岁在海城河水中将她托起、浑身湿透的少年,二十五岁站在北川校园樱花树下意气风发、爽朗温润的恋人,还有三十一岁西装革履、沉稳斯文,无数次深情注视着她的爱人……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历历在目。
第四张病危通知书递出来的时候,她情绪彻底崩溃了。
“郑淮明……你要是死了,我下个月就结婚!”方宜声嘶力竭,用力锤着墙壁,任周思衡和金晓秋两个人都拉不住。一拳又一拳下去,她纤细的指节上充满了淤血,“我说到做到……立刻结婚,彻底把你忘了!”
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恐惧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永远都不结婚……我把你的骨灰放在客厅里,守着你过一辈子……”她泪流满面,几近虚脱,喃喃道,“郑淮明,你听见了吗……你要是敢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我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女孩越来越低哑的哭喊。
所有人心如刀割,却又都无能为力。
从凌晨时分,到天际泛白,整整六个小时过去。方宜哭得昏昏沉沉,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了,软靠在金晓秋怀里发抖。
或许神明(PJjW)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后半夜没有再递出病危通知书。
六点刚过,“手术中”的灯骤然灭去。
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医生缓缓走出来。贴着额头的手术帽边缘早已湿透,他接下口罩,露出一张历经艰辛后疲惫至极的脸。
“这次穿孔太严重,失血量过多,又切除了一半胃才止住。”周主任表情凝重,简明扼要道,“现在情况很危险,只能先转到重症监护室观察。”
几年前这名优秀的医生进入二院,待人谦逊温和,工作能力极强,又认真负责。他是亲眼看着郑淮明如何一步步走上来,坐上二院历史上最年轻科主任的位置。
如今却无声地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
如果不是他刚好值班在医院,整个北川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人救回来。
周主任叹息:“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之后的二十四小时……情况不容乐观,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目光扫视一圈,除了两位本院的医生,最终落在那个悲恸到簌簌发抖的年轻女孩身上。他见过她,月余前在行政楼走廊上,当时似乎在和郑淮明争执什么。
周主任终究还是不忍道:“他现在没有求生欲,家属找机会多和他说说话吧……生死就算是一瞬间,哪怕是昏迷中的病人,有时家属的声音也能拉上一把。”
经过一夜精神上起起伏伏的折磨,方宜的思维已经有些迟钝。
——做好心理准备。
短短六个字,多么残忍。
在这个世界她唯一的爱人身上,一晚上听见了两次。
什么意思?
悲痛交加,头痛欲裂。四肢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方宜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想问什么叫“能不能挺过去”,想问什么是“不容乐观”,还想问什么时候能进去看郑淮明哪怕一眼。
然而,短促的气息在喉头流过,她还未能念出声音,整个人就眼前一黑,如同抽断了筋骨软倒,瞬间失去了意识-
一片黑暗眩晕中,有什么在拉扯着身体。
右臂刺痛发麻,方宜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感到极致的困倦,连抬起肩膀都做不到,但冥冥之中,心慌和急切又催促着她醒来。
方宜艰难地掀开眼帘,发现自己置身于朦胧的晨光中。
薄薄的雾气弥漫,四周是熟悉的单人病房。她趴在病床边,一抬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
万籁俱寂,窗外的微光落在郑淮明的脸上。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偏过头静静注视着她。
那目光极其温柔地抚过她眉眼,带着深深的爱意。
“郑淮明……”
视线相触,一股暖流滚过四肢百骸,方宜怔怔地唤他的名字。
她轻轻伸手,想要触摸他苍白的脸颊,可指尖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无法抬起。
心中涌起猛烈的恐慌感,方宜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他,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白雾越来越重,男人清俊的面容忽然消失不见,卷入了朦胧的漩涡。
胸口刀割似的翻搅,方宜呼吸越来越急促,奋不顾身地纵身去追——
“郑淮明!”
空气推搡着涌入肺腑,方宜猛然睁开眼睛,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
那股窒息感依旧没有散去,她惊慌地想要坐起来,却因无力而重重摔回了病床上。
“别动!”金晓秋一把按住她输液的右手,“你吓死我了!你现在感觉好一点没有?”
手术室。胃穿孔。医院。
神志瞬间回笼,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方宜急切问道:“郑淮明呢?他怎么样了?”
说着,她就挣扎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
“他还在重症监护室!没事……他没事……”金晓秋心疼地扶住她,“你别急,还没到能探望的时间,你再躺一会儿,好不好?”
听到那句“没事”。
方宜后知后觉一阵眩晕,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视线才算清明了些。墙上的时钟堪堪指向数字八,她连晕倒都无法松懈半分,只过了一个多小时而已。
连日疲劳,加上情绪过于激动。
葡萄糖,加了少量的镇静剂,正通过右手背的针头缓缓输入血管。
刚刚郑淮明的脸还在眼前,他还用如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那是上一次他胃出血,在碧海时的回忆。
方宜眼眶瞬间红透了,她死死抓住金晓秋的手,哀求道:“能不能让我看他一眼……你有办法的吧,就一眼,隔着玻璃也行……”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要到十点,她等不及了,哪怕一分钟都等不了。
触及方宜焦灼如火的目光,金晓秋别开视线,蹙眉轻点了下头。
那句“没事”是假的。
金晓秋不忍心告诉她,更怕她刚醒来受到这样的打击会再次晕倒——郑淮明才推进重症监护室,就再次心律失常急救了一次。
就像周主任说的,生死就在一瞬间。她怕方宜留下遗憾。
十分钟后,金晓秋刷工作证带方宜从十层绕进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往偶有医生和护士投来怪异的目光。
走到通道尽头,一扇自动门像两边展开,金晓秋带她换上无菌服,走了进去。
惨白压抑的空间里,一眼望去有十几张病床。巨大的监护设备轰隆隆作响,无数小红点像是一双双冷酷的眼睛,漠然俯瞰着病床上一个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生命。
方宜茫然四顾,心脏像被一双手捏住般刺痛。
忽然,她瞳孔一缩,霎时竟没有了上前的勇气。
只见最右侧的病床间,郑淮明无知无觉地平躺,高大的身形压在密密麻麻的设备之中,显得那样虚无缥缈。他脸色霜白到几乎透明,胃管从口中延伸出来,源源不断地往外抽出液体。
他喉咙处的气管被纱布和仪器固定,随着氧气的输入,胸腔被动地微微起伏。还有数条管子在床边缠绕,用药液和仪器,强行吊住这条自我放弃的生命。
一切都是寂静无声,唯有监护仪上的数字还在不断波动。
郑淮明平日明明是那么自尊要强的一个人,就连胃痛到发抖都不肯弯一下腰,就走不稳路都不愿她上手搀扶……
身后医护来往,方宜站在一步之遥,盯着病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地淌下来。她紧紧捂住嘴,强压着自己不能哭声出来,肩膀克制地颤栗着。
金晓秋看得心碎,目光不敢多停留,转身叫住了一个经过的男医生,询问情况。
李栩的视线在方宜侧影上一顿,低沉道:“刚刚醒过。”
声音很小,几乎淹没在仪器的轰鸣中,可方宜还是听见了,激动地追问:“他醒了?”
李栩表情却不像喜悦,轻点了下头。
“那是不是说明他脱离危险了?是不是没事了?”方宜本就体力不支,因这句从天而降的喜讯而腿脚发软,扶住玻璃墙才稳住,“什么时候才能从监护室出来?”
在她的印象里,人能醒来就说明已经挺过了难关。
然而,当探寻的目光扫过李栩和金晓秋的脸,他们面色皆不轻松,没有说话。
方宜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天浇透,嘴角凝住,呆呆问:“什么意思?”
李栩不忍再让她心存幻想,犹豫了一下,捡了最委婉的词句:
“他对镇痛药物的耐药性太强了,包括麻醉和止痛泵……”
以前那种药是万万不能再输的,可医院现有的镇痛药物对郑淮明来说都没有大用了,哪怕是注射了最大的剂量,也远远达不到止疼的效果。
就连麻醉都只能达到极短的效果,还没推下手术台,就开始因剧痛辗转,冷汗直流。
后续的一些列插管、清创、二次抢救,几乎是在人具有知觉的状态下完成的——
郑淮明短暂清醒不是因为身体机能的好转,而是生生被痛醒,又痛昏过去,反反复复。
李栩还没说完,金晓秋已经呵止了他。
可这短短一番话,方宜已经心痛到快要承受不住了,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划过一道道血印,哽咽得无法自抑。
突然,身侧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刺耳声响。
心率仪上的红色数字骤降,不断闪烁。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郑淮明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微蜷了两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方宜的脚步比李栩还要快一步,扑到了床边:“郑淮明……郑淮明!”
郑淮明脸色青白,双目紧闭,脖颈陷在枕头间,整个人不受控地微微挣扎。他非常痛苦,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角滚下,喉管里发出梗塞的杂音。
“郑淮明……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方宜……我在这里……”
方宜的手指死死扒住栏杆,想离近一些,又怕伤到他,用颤抖声音一遍遍重复。
短短十几秒时间,郑淮明竟艰难地微微掀开了眼帘。
他半阖的双眸涣散迷离,盛满痛意,虚焦在女孩满是泪痕的脸上,意识似乎时有时无。
方宜竭尽全力地叫他的名字,声泪俱下:“郑淮明,你坚持一下好不好……我一直陪着你,我爱你……”
她多么希望他能听见。
只见郑淮明毫无血色的薄唇无力张开,更无法闭合,却在万分艰涩地微动。
意识到他是想说什么,方宜俯身努力凑过去,屏息强忍住颤抖,努力分辨微那不可闻的声音。
郑淮明插着胃管,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极轻极促的气流声,勉强构成几个若有似无的音节,混杂在医生急救检查的嘈杂中。
终于,方宜听清了他的话,脸上霎时褪尽血色。
下一秒,她还来不及抬起头,就闻到了扑面浓烈的血腥气。
她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向后扯去,白大褂的背影掠过眼前。
“快!再上一支镇定!”
“不行——来不及了,叫周主任,就在这里开!”
监护仪器的警报声越来越响,又有两名医生冲了过来,护士连忙将蓝色的遮帘拉上。
在帘子未完全闭合的一瞬间隙里,方宜看见了让她呼吸都骤然停止的一幕。
郑淮明胸膛剧烈上挺,随着颤栗不断呕逆,胃管溢满了血,大股鲜血开始从他口中呕出来,浸湿了枕套和床单……
他双眼再次合上,半搭在床边的手指彻底软下去。
方宜重重摔倒在冰凉的瓷砖上,失神地望着那帘子后的千钧一发。
浑身血液都是冷的,从手指到头顶都在直直发麻。
哪怕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哪怕朦胧中听见了她无助的哭喊——
他反复念的三个字是,不值得。
————————
会不会太虐了。
但这个过程,是方方越来越坚定再也不放开郑医生。
郑医生很爱方方,但方式不对,非常需要方方拉他一把。但因为方方也没有得到过爱,她似乎又一次次本能地对抗、放狠话……
他们童年都是没被家人爱过的小孩,而这种伤痕,可能也注定他们会相爱-
下一章两个人会见面的。
后面大概不会立即甜的……不太可能吐一次血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不过这也是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小单元了,名叫理解、释怀和重新拥抱。
镇定
方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出重症监护室的。
窗外大雪纷飞,她呆呆地蜷缩在走廊边角的地面上。
时间陷入了虚无,面前病人家属和医护来来往往,在这个充满悲欢离合的地方,最多只有陌生人瞥她一眼,漠然走过。
郑淮明那虚弱飘忽的三个字,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
不值得。不值得。
他早已被绝望和痛苦吞噬,失去生的意志,放任自己坠入无底的深渊。
方宜想哭,可悲伤到了极点,神经突突地跳着,连痛哭都没有力气了。
她双臂紧紧地环住自己的膝盖,用力到指尖发红,仿佛昨夜的大雪中,她环住了郑淮明俯身浸满寒意的肩膀。
想起他那句颤抖的“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灼热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一遍一遍焦灼的呢喃“不要回答”……
上楼后他强撑着惨白的脸色,两次低微地恳求:“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
这一刻,方宜终于懂得,她所爱的人一直以来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绝望。
太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了金晓秋忧虑疲惫的眼睛。
“暂时稳定了。”
金晓秋眉头微拧,浅蓝医用口罩的上沿,有被泪水濡湿的痕迹。她嘴唇无力地张了两次,还是艰难地说道:
“这两天……我把值班室腾出来给你住,别……别离开医院……”
值班室在住院部十楼,距离重症监护室从连廊过来不到五分钟。
方宜呆呆地看着金晓秋,一时连呼吸都被扼住,似乎不敢相信她在说什么,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含义。
然而,金晓秋沉默着,极缓地摇了一下头。
郑淮明情况很不好,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从理智上说,她怕方宜错过最后一面,留下一生的遗憾。
但从情感上来说,她太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残忍。
“晓秋……你是不是在骗我……”方宜不敢置信地直发抖,连站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地拽住好友白大褂的一角,哽咽道,“不要……晓秋……我不住,我不住……”
金晓秋的心同样在滴血,她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方宜拉进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方宜,你要相信他……”
狭长的走廊上,两个身影紧紧依偎,淹没在众生喧嚣中。
雪越下越大,沉沉地压向整座无辜的城市,也同样重重落满了每个人心头-
郑淮明刚经过一次抢救,当天没有再允许方宜进去探视。
她哪也不愿去,在门口走廊上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方宜终于再次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郑淮明仍深陷昏迷,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陷在枕头间,整个人无知无觉,唯有胸膛随着氧气的流入微微起伏。
郑淮明左侧的病服被挽到上臂,导管针头深深扎进他手肘内侧的血管,药水正缓缓流入。针头四周泛着大片淤紫,在苍白的皮肤间尤为惨烈。
方宜的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他被束缚在病床栏杆的手腕上。
削瘦的腕骨突起,上下两寸尽是数不清的血瘀和伤痕,青紫交叠,触目惊心。不知道郑淮明痛到什么程度、多用力地挣扎,才会被本就宽软的医用约束带勒成这样。
没有人告诉方宜他经历了什么,可她只一眼,就眉头一酸,忍不住落了泪。
那只曾无数次稳稳牵住她、骨节分明的手,如今下垂着搭在床边,方宜小心翼翼地触上去,是比金属栏杆还要渗人的冰冷。她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用自己温热的手指覆上去,一点、一点地暖着。
可源源不断冰凉的药和血输进来,男人二十四小时内多次失血到危险值,从掌心到指尖都僵硬寒凉到了极点,方宜无论如何都暖不热。
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相见的每一秒都那么宝贵。
方宜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不许哭:“郑淮明,十五年前你第一次见我,就从江里把我拉上来,救了我一命……你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我才十五岁,在读初中,那时候我很瘦很小,扎一个马尾辫……”
“你应该不记得了,当时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吧……不记得也好,当时我从水里爬出来的样子肯定一点不好看……”
四周全是监护设备规律的“滴滴”声,一片死寂。
她声音不停发颤:“你怎么那么好啊,你又不认识我,就敢跳进那么深的水里……”
“后来我追着你到大学,才发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方宜还是忍不住咬着嘴唇哭了,“可你怎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你怎么能唯独对自己这么残忍……以后我对你好,千倍万倍地还给你,好不好……”
她潸然落泪:“我没想过要真的和你分开……要是知道你那么难过,我不会说那些话的……我只有你了,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平时郑淮明看见她掉一滴眼泪都会心疼地手足无措,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昏迷着的男人没有、也无法对她的哭泣做出任何回应。
然而,一旁心率检测仪上,闪烁的数字却忽然上升。
方宜心头一颤,紧攥住郑淮明的指尖:“你能听见是不是?你真的能听见……”
“在贵山的时候,你答应我要重新买一对戒指,等你醒来,我们一起去挑好不好?……”她又自顾自说了好多话,将回忆的点点滴滴串联,只求他能多听见哪怕一丝自己的声音。
眼看时间已经要到了,方宜实在是不舍离开,眼眶通红着,目光眷恋地描摹过郑淮明深邃的眉眼。她那么希望,此时他能睁开眼看看自己……
忽然,她俯下身,一个小心翼翼的吻,隔着薄薄的口罩,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
相触的瞬间,她心间像有电流穿过——
方宜轻轻眨眼,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下来,染湿了郑淮明苍白的侧脸:
“不要放弃……就算是为了我,不要放弃……”
郑淮明静静地躺着,往日强大可靠、挺拔如松的男人从未显得那样单薄、脆弱。
这一次,监护设备上的数字再没有了回应。
探视的时间结束,一名陌生的男医生走过来,将方宜请出去。她留恋地一步一回头,他的面容终究彻底隐在了沉重的仪器之间。
从此以后,方宜每天都会陪在病床边和郑淮明说话,即使探视结束,也固执地在病房外守了一夜又一夜。
郑淮明再没有在她面前醒过,作为回应的,只有他深陷昏迷的寂静。
但也是从这天起,郑淮明的各项指标奇迹般地没有再恶化下去。
李栩说,他醒得少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再一次次反复受困于剧烈的刺激和疼痛。对于这具千(uOdb)疮百孔的身体来说,是机能自我恢复的基础。
七天后,郑淮明情况稳定,得以转出重症监护室,住进了住院部顶楼的单人病房。
为了尽快促进自主调节,周主任酌情撤去了部分体外输液和循环仪器,但这也意味着在恢复初期,他的身体会承受更大负担。
不到一天,郑淮明疼醒了三次,却又没有真正清醒过。他在昏迷中剧烈挣扎,生生将手上的约束带扯断,整个人侧蜷起来,意识不清地簌簌发抖。
方宜来不及拉住他瞬间抵进上腹的手,刀口撕裂渗血,心率和血压发出刺耳的警报。
她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强行将郑淮明按住肩膀展平,一次次徒然地增加止疼药和镇定剂。冷汗湿透了他里外的衣服,可没长好的刀口不能泡着,只能再重新清创、包扎,满病床的斑驳血迹,触目惊心。
这么多年从没有说过一句疼的男人,胸腔中传出一声声支离破碎的闷哼。
哪怕说是心脏一次次撕碎再黏合也不为过,后来方宜心疼得不敢多看一眼,背过身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指甲在皮肤划出了一条一条血口子。
她在病房里支了一张小床,依旧寸步不离地陪着。但当沈望提出转交工作时,方宜没有犹豫地拒绝了,她揽去了团队中所有线上剪辑和资料整理的工作,一边守着,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办公。
很多个深夜,黑暗沉寂的病房里,只有监护设备闪烁的红点,和她不断点击鼠标的声音。
不想因为个人原因,拖累了其他同事,另一方面,方宜也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无法自抑地胡思乱想、担忧害怕。
郑淮明再一次意识清明,是在转出监护室三天后的傍晚。
飞雪的笼罩中,不到五点,天色已然暗沉下去。病房里没有开灯,灰蒙蒙的一片。
黑暗混沌中,剧烈的疼痛涌入四肢百骸,拉扯着郑淮明的神志。没有哪里是不疼的,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一把尖刃在每一寸神经上反复切割,将他在地狱中磋磨,无法解脱。
就在痛苦中来回挣扎,陷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泥潭中时,他隐隐听见了一个女孩急切的呼喊。
“郑淮明……你忍一忍,我叫医生了,医生马上就到……”
“你别吓我……怎么疼得这么厉害,早上已经加过一次止痛泵了,不能再加了……”
意识翻搅,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能辨别出她在哭,哭得如此焦灼、如此担忧。
眼帘像有千斤重,任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掀开。
可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伤心,郑淮明攒尽全身的力气,喉咙深处梗塞着发出一声低吟,极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涌入,模糊的视线里,是他永生眷恋的一张脸。
方宜漂亮的杏眼哭得通红,盈满朦胧水光,睫毛湿淋淋的,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流。长发散落在肩头,因激动而微微晃动。
她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他,朱红的唇一张一合。
郑淮明满心悲哀,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为什么连回光返照,都不能再看见一次她笑起来明媚的样子?
也好,还能再见她一次。
郑淮明挣扎着,想要看得真切一些,但随着视野清明,胸腔的闷滞和堵塞也随之加重。喉咙一阵阵地刺痛,他几乎无法喘息,痛苦地无力后仰着,想要多汲取一丝氧气。
一道透骨的剧痛冲破耳畔,无数噪音突然涌入他的耳畔。
“郑淮明……你是不是醒了?你能看见我吗?”
这一刻,他听清了她的声音。
郑淮明猛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天堂的入口——他竟然还活着。
视线艰难地聚焦,只见方宜哭得双眼红肿,消瘦苍白的脸颊上满是泪痕,长发散乱枯燥。她明显瘦了,那双笑着最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害怕和担忧,整个人憔悴不堪。
为了他,她一定是受苦了……
明明全身已经痛得无法呼吸,可郑淮明还是感到胸口被紧紧攥住,心疼得无以复加。
不要哭……
更不要为他哭……
郑淮明想说话,可一阵阵短促的气息划过喉咙,像斧头生割般疼痛,随着用力泛起丝丝血腥。
逐渐的,他感觉到了压在脸上氧气罩的重量,高浓度的氧气挤入鼻腔,却无法涌入肺腑,缺氧得浑身痉挛。
“医生,他好像呼吸不上来,怎么回事?会不会有危险?”
“前两天刚刚气切封管,他心肺功能弱,这是正常的。小陈,把氧气再调大一点。”
气切。
郑淮明怔怔地捕捉到这个词。作为一名医生,他知道抢救气切意味着什么,更不用看就知道如今的自己会是如何惨烈的模样。
她这几天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不值得……
方宜紧紧盯着郑淮明冷汗涔涔的脸,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次他痛醒的反应不太一样。终于,她看见他涣散失神的瞳孔缓缓聚焦,似乎在自己脸上游移了一瞬。
“郑淮明!你是不是醒了?你是不是能看见我?”方宜喜极而泣,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快吓死了……”
生怕他再一次陷入昏迷,她攥住他冰冷的手,倾诉着自己的爱意。
曾经矛盾与别扭中难以说出口的话,这些天,方宜已经哭着说了无数次:
“郑淮明,我爱你……我爱你……你能听到吗?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我爱你。
这三个字像冰锥刺入心脏,郑淮明疼得浑身一颤。
明明早已心如死灰,甚至接受了死亡的结局,可从心爱之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蓦地将他烫了一下。
不要这样……
他从不怀疑,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一定不会丢下病成这样的自己。哪怕是个陌生人,她都会停下脚步,更何况相恋过这么多年的爱人?
郑淮明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疼痛将他吞没。
已经到那种程度了,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不想她因为愧疚和怜惜留下,守着这样的自己。
她会心疼,会担心,但明明已经没有爱了……
他知道,那个雪夜里,她想说的是彻底分手。
方宜眼见郑淮明呼吸罩下的脸色陡然灰败,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下来。
更心碎的,是在她“我爱你”话音还未落下时,他漆黑的眼眸无力下垂,极为艰涩地摇了一下头。
方宜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下一秒,郑淮明眉头微蹙,再一次肩头辗转。即使氧气罩重压,几乎不能大幅度地晃动,可他的意图十分明显。
她喃喃道:“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跟你赌气的,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突然,方宜感到自己攥住的大手在微微施力。
郑淮明的指尖在她掌心中艰难扫过,每一下,都用了很大的力气,缓缓抬起,又脱力地垂下,周而复始。
方宜极为认真地盯着,感受着他试图传递的文字,但笔画太过杂乱,她一时根本看不懂。
终于,郑淮明放弃了表达更多,指尖徒然地来回划着横平竖直的一个字。
这一次,方宜看懂了。
是“回”。
他让她回去。
方宜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郑淮明,难受得不能自已。她无数次害怕到痛哭,在这里守了几天几夜,却得到一句,让她回去。
情绪已经重压到了崩溃的边缘,如今再经不得一根稻草。
她早就已经下定了再也不放手的决心,却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激动道:“我不回去……郑淮明,我就要一直陪着你……我不回去!”
金晓秋接到电话赶来,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见了这让人揪心的一幕。
方宜哭得梨花带雨,紧攥着郑淮明的手不放,可病床上好不容易醒来的男人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监护设备上的数字浮动越来越大。
“我不回去……以后你再赶我走,我都不走了。”
方宜肩膀耸动着,眼泪簌簌而下。
然而,郑淮明强硬地偏过了头,失焦的目光垂下,就是不肯看她。他胸膛突然起伏得愈发剧烈,氧气罩上的白雾浓重,不到几秒钟,薄唇已经开始发紫。
“呃……”
男人绑在栏杆上的小臂青筋暴起,血氧仪“啪嗒”一声坠落在地,滞留针瞬间移位,输液管里的血严重回流。
像是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急促地颤抖,霎时咬破了嘴唇,却仍不肯发出一声痛吟,死死地紧绷着。
警报声响彻,心率值飙升到了接近两百。
“方宜!方宜!”金晓秋扑上去,将方宜抱住拽开,“你先出去,你先出去!他现在情绪不能激动!”
两名医生冲进来,飞快地给郑淮明推药。此时他多清醒一分钟,心肺承受的压力就越危险。
一针强效镇定剂下去,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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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会有甜!
郑医生是抱着方方不爱他的绝望往下坠落的,他还不相信方方真的爱他,以为善良的方方看他病成这样不敢提分手了-
每周五都会加班……还是和之前一样,周五尽量,如果来不及更就周六更~(虽然这样说,但之前都还是周五更啦)
忍痛(二合一)
“快,再上一支利多卡因。”
医生匆忙拉上围帘,制氧机闪烁着加速运转,发出沉重的“嘶嘶”声,就像是人在窒息地抽气。
伴随着注射器落进药盘的细微碰撞,声音不大,却方宜听得人心惊肉跳。她站在几步之遥,满头激动的汗水冷却下来,后知后觉地浑身发冷。
过了几分钟,医生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来,低声嘱咐护士先不要拉开围帘。
“他不能再承受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家属一定要注意,太危险了。”
方宜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掌心里一片湿热。
目送医生离开,金晓秋轻声安抚道:“我知道你最近太害怕了,没事了,郑淮明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来日方长,他刚醒,肯定不好受。”
方宜垂着头不说话,目光失落地望着被浅蓝围帘遮住的病床。
她怎么也想不到,郑淮明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会是拒绝她终于诉诸于口的爱意,是哪怕无法说话也要强硬地赶她回去……
明明在无数个后知后觉的回忆瞬间里,她这么确定,他应该还是爱自己的-
随着身体机能的恢复,郑淮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可他身体已经对止痛产生强烈的耐药,即使一再加量,依旧被疼痛折磨得心力交瘁,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每到这时,郑淮明都明显抗拒方宜的靠近。从前就连病倒,都不肯在她面前躺下休息的男人,此时更是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如此脆弱、痛苦的模样。
可他浑身还插着导管,连抬手将病床摇起来都做不到。气切封管的伤口也尚未长好,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艰难地一次次回避她的目光。
方宜守在床边,眼睁睁看着郑淮明将侧脸埋进枕头无声辗转,冷汗大片洇湿,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声闷哼,几次生生疼昏过去。
她什么都帮不了,更不敢再刺激他,只能拿毛巾湿了热水,心疼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
但即使是这样微小的照顾,郑淮明也本能抵触,颤抖着偏过头,一再躲开方宜的手。后来她只敢在他睡着时上前,指尖心酸地轻轻触上那湿冷苍白的眉骨,从鼻梁,一点点划到唇角……
刚拔去胃管后的几天是最为难捱的,周主任嘱咐必须逐渐吃一些流食。
可郑淮明就连一勺清粥都喝不进去,只是闻到都脸色泛白。半口粥艰难地咽下去,不用五分钟,他就吐得脊背颤抖、浑身痉挛。
只剩一半的胃脆弱不堪,可胃酸和胆汁空磨更加煎熬。
随着剧痛翻涌,郑淮明攥紧拳头,指骨发出断裂般的响声,甚至将食指关节拽到整个脱臼。
“放松——别这样伤害自己,你抓着我。”
每次痛得厉害,方宜都会将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硬塞进他掌心,死死地反攥住。
只有这样,郑淮明才会不忍心自暴自弃地施力。哪怕偶尔失控时,他昏沉间仍将她手指攥得通红,白皙的皮肤上泛出一块块淤紫,她也没有放开过一次他的手。
一日傍晚,大雪罕见地停了,深冬温暖的夕阳落满病房。方宜守在一旁办公,有些别扭地侧着身,把置物台当书桌,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
第三版视频发过去。
沈望:【他们很满意,说还要追加一个人物特辑。】
跟着一个小狗击掌的可爱表情包。
方宜心中一喜,不自觉弯了嘴角,轻盈地舒了一口气。
余光中,似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径直撞进一汪深沉、柔软的目光。
几步之遥的病床上,郑淮明没有料到她会回头。那一双深邃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睛注视着她,苍白倦意的眉眼间,带着深深的心疼和怜惜。
只是一瞬,他已垂下视线。
夕阳洒在男人微颤的睫毛上,又恢复了冰冷。那稍纵即逝的几分眷恋,方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渐渐地,郑淮明似乎不再激烈抵抗。
当温热的湿毛巾触上额头,他无力地闭上双眼,任女孩的气息拂面。
他也不再偏头避开方宜纤细手指间的勺子,只要是她喂来的粥,都会白着脸吞咽。
方宜以为,郑淮明慢慢接受了她的照顾,是两个人心意逐渐相通的征兆。
然而,一切的发展与她理解的截然相反。
气切封管后不到一周,郑淮明出现了局部感染的症状,低烧伴随着咳嗽,几乎夜不能寐。可他身体亏空得太厉害,全靠营养液吊着,承受不住再开创口,只能一边输液消炎,一边慢慢捱着。
咳嗽对于长期平躺的病人最为难熬,偶尔倚着床坐起来能好受些。但郑淮明总是独自忍下,从未主动向方宜求助,好几次等她发现,他已经闷咳得脸色惨白、意识模糊,连嘴唇都咬破了。
深夜,方宜交完稿子实在疲惫,不小心趴在桌边睡着了。不知多了多久,睡意朦胧间,又听到细碎的咳嗽声。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床边。
只见郑淮明宽阔的肩膀陷在被褥间,整个人艰难辗转,断断续续地呛咳。他一手脱力地揪住衣领拉扯,挣扎间蹭脱了氧气面罩,依旧上不来气,薄唇泛紫,胸膛微弱地颤动着。
一下、一下几近在倒着抽气,可即使已经难受成这样,他依旧克制着声音,间或紧紧抿住嘴唇忍耐。
“怎么不叫我?”方宜连忙将病床摇起来。
明明呼叫铃就在手边,郑淮明就是不愿按下。
病床缓缓上抬,角度猛然改变,引起他更加剧烈的咳嗽,连着肺腑剧烈震颤。到最后郑淮明几乎没力气呼吸了,双目失神,还在止不住地咳,虚弱的一声声砸在方宜心间,她也跟着一起疼。
侧坐在床边,方宜小心翼翼地扶住,将他颤抖的肩膀揽进自己怀里。
郑淮明没有丝毫力气反抗,一声声咳嗽哽在胸腔。
“咳……呃……咳咳……”
他咳得倒不过气,胸闷憋闷,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
方宜心疼地用肩膀撑住郑淮明胸口,用手轻拍他的后背,顺着脊背往下抚,动作利落而轻柔。
窗外飞雪,夜色浓稠。男人的下颌抵在她脖颈,气息温热错乱,在耳畔喷吐,像极了一个爱人间亲密的拥抱。
这样前倾的姿势能缓解呼吸压力,她动作温柔、熟练,是专门去和医生请教过的。
郑淮明身材高大,即使病后再消瘦也重量不轻。维持着这样的动作,方宜很快就肩颈酸痛,可还是坚持稳稳让他靠住,手握拳一下、一下温和地用力。
不一会儿,郑淮明气息真的平稳不少。缓过这一阵痛苦,他冷汗淋漓,浑身病号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虚弱地靠在方宜身上喘息。
两个人紧紧倚靠,这样的踏实让方宜心头一酸,又像(phDF)被什么填满了。
“以后不舒服就叫我……”感受到指尖下的潮冷,她眼眶有些湿润,“你别总是一个人捱着。”
室外是近零下十度的严寒,病房里虽然开着空调,依旧渗有凉意。
“我帮你换一件衣服吧,你这样一身湿着睡会再发热的。”
方宜说着,自然地伸手去解郑淮明的衣领。两个人早就肌肤相亲过,她没有多少顾虑。
可郑淮明艰难地摇了一下头,气息有些紊乱。
方宜以为他是碍于自尊不愿意自己上手。可这个点护工已经走了,她温声哄道:
“只换上衣……那我打电话给周思衡,他今晚值班,我让他来帮你……”
然而,一丝冰冷触上方宜的手腕,轻缓而无力地握住,像是某种坚定地拒绝。
力量在怀中僵持,郑淮明极为艰难地推开她,往后稍稍拉出了一点距离,和她对视。
脸庞近在咫尺,他注视着女孩因心疼而微红的眼眶,清秀的眉间微拧,往日红润可爱的脸颊也愈发憔悴……
郑淮明眸中仍有一丝朦胧痛意,幽深晦暗,不愿看她似的轻垂下去。
他胸膛忽而起伏,创口未愈的喉结滚动几下,艰涩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了。”
这是郑淮明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到难以辨认。
他又重复了一遍:
“足够了……”
这一次,方宜听清了,眼中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泛起,就完全褪尽,错愕地看向他。
只见郑淮明脸色苍白到了极点,薄唇微张,移了针的右手再一次攀上胸口,死死叩住。矛盾与留恋在心间拉扯,织成一张窒息的网,将他全然裹紧:
“你……走吧……”
足够了。这么多天病中的照顾、陪伴,无论是出于往日情分还是善良心软,她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都已经足够了。
郑淮明感激上天恩赐他这一段时间,能再次看到她、再次相拥依靠……可她给予的已经太多,他不能再装傻贪恋。
时至今日,她也应该能够过了愧疚这一关,走向新的人生了吧。
在方宜无措不解的目光中,郑淮明强撑住身体,艰难地往后靠去。可他到底体力不支,后背悬空,还没触到摇起的床头,便手一抖,脱力地跌了下去。
“呃……”
脊梁撞上僵硬的床板,像是一根冰锥直直穿透胸口,他霎时眼前一黑,紧咬住嘴唇也没忍住一声闷哼。
方宜来不及反应,呆呆看着他摔在床板上,痛苦地仰起下颌辗转,隐忍地无声颤栗。
——你走吧。
她知道,郑淮明指的绝不只是让她回去休息……
心尖狠狠一揪,失落袭满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刹那冷了下去。
这么多天以来,郑淮明从一开始的抗拒回避,到后来默许她的照顾……方宜以为他已经接受了她,一切都在向积极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让我走?”她强忍低落,故意曲解郑淮明的意思,安抚道,“我不累……我想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我也能安心一点……”
方宜试图用主动示弱融化他,轻轻向前勾住他的手指,撒娇似的蹭了蹭。
从前,这个方法是最好用的。
谁知,郑淮明即使忍痛到发抖,依旧抽出一丝神志,疏离地从她指间将手抽出来。
“我知道……你想分手……”他急促喘息,目光虚焦在方宜一时悬滞的指尖。声音轻而沙哑,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必……愧疚,和你没关系的……”
分手。愧疚。
方宜随即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不是的,我没有想和你分手!搬出去,只是想让我们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她急切说着,可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有些无力,“真的没有,我……我……”
毕竟,当初在车站提分手的也是自己。
方宜急得眼泪直打转:“我……我是爱你的,不是因为愧疚,更不是因为看见你生病才留在这里……”
听见这句话,郑淮明深深地望了方宜一眼。他面色如纸,漆黑的瞳孔中没有她想象的感动或喜悦,反而是那样沉寂,如同一片废墟。
半晌,他垂下湿淋淋的眼睫,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某种平静的决绝:
“别再……对我心软了……真的,足够了……”
雪夜黑压压地沉下来,风呼啸着撞击玻璃窗,发出隆隆的声响。
过去,哪怕她一次次冷脸抵触,甚至不惜用结婚的谎言来对抗。郑淮明都没有放弃过抓住一丝她爱意的痕迹,坚持到甚至有些偏执。
方宜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如此真诚地亲口承认爱他——
他却不相信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宜无措地绞紧了手指,喃喃道:“郑淮明,我对你不是心软……”
然而,病床上的男人闭上了双眼,用沉默地拒绝这个话题,又或者,是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薄唇紧抿,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
方宜见状况不对劲,连忙将脱落的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透明的塑料罩上泛起一阵阵薄雾,郑淮明眉头轻蹙,强硬地不再睁眼。
徒劳地张了张嘴,方宜怕他情绪再次激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落寞地起身出去,将病房门轻轻掩上。
走廊里,空气寒冷清新,也多少镇定了情绪,她在护士站找到周思衡,心情复杂道:“我今晚回去……给他拿几件换洗的衣服,你多去看看他吧。”
之前方宜不肯离开医院半步,这些杂事都是周思衡代劳,这一听就是借口。
“还有,他刚刚不太舒服,衣服全湿了,但不愿意换……”
他看出她满脸低落,没有多问:“好,你今晚别来了,好好休息一下。”
方宜径直打车回金悦华庭,久违地慢慢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
或是怕她触景伤情,次卧周思衡已经提前找人打扫过次卧,一片干净整洁,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方宜不敢多看,径直走向衣柜,拉开才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也。她是太失望才会忘了,郑淮明大部分衣物早都被他拿到了值班室去。
没有多作休息,她驱车重回医院。
半个小时后,方宜站在冷清安静的走廊上,眼前的值班室门边,挂着“心外科:郑淮明”的名牌。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插钥匙扭开了门把。
入眼和记忆中很像,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书桌和衣柜。清浅的月光落进窗子,到处干净、整洁,却几乎没有个人物品,散发着空荡荡的、让人不安的寂静。
桌上摞着一沓病例、几本医学书,关于小猫的一切物品都已经不见了,唯有一件搭在椅背的黑色夹克上,还沾有一两根浅白的猫毛。
努力忘却郑淮明醒后的一次次回避,方宜怔怔地将外套抱进怀里,闻到那股最熟悉的气息,眼眶蓦地湿了。
她环顾四周,缓缓地坐在了郑淮明的床上,又一点、一点地躺了下去。床板很硬、很窄,本来只是供医生偶尔小憩的,方宜一个清瘦的女孩尚感觉不宽裕。
枕套、床单,一切都是冰凉的。
这是郑淮明睡过的地方,方宜躺在上面,望着他看过的、漆黑的天花板。隔壁急诊楼夜里灯火长明,有微弱的光影照进来,在黑暗中摇晃。
她吸了吸鼻子,侧过身,轻轻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忽然,昏黑中,似乎白色的边角一闪而过。
只见床边书桌的侧边贴着什么东西,方宜怔怔地望去,看清的一刹那,心脏像被一双手生生朝两边扯碎——
那是一张照片。
晨光明媚的教室里,方宜齐肩短发,穿着一件浅粉卫衣,正笑着和郑淮明说什么。她眼里是灿烂的笑意,又饱含一丝独属于少女羞涩的爱恋。
郑淮明坐在她身侧,没有意识到在拍照,不经意地抬起头。
这是方宜刚回国时,曾在郑淮明钱包里看到的那一张合照。短短一年过去,照片已不再光洁,表面的平整上,细看有无数条细小的褶皱延伸开,像被揉捏后努力展开、铺平……
仿佛是无数摩挲时留下的痕迹,又仿佛是某一次忍痛时不甚被他一齐抵进了上腹,再懊悔地用尽一切方法复原……
再后来,他可能已经没有力气拿住它,便贴在了桌边——
这个夜夜侧躺时,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方宜红着眼,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上了照片,想要将它撕下来。可用力的刹那,照片歪了一下,从指缝中溜走,飘到了地上。
她慌忙爬起来,点亮了桌上的台灯,半跪在地上寻找。
昏暗的光线下,地面影影绰绰,方宜目光在地上搜寻着,蓦地发现床板下胡乱塞着什么东西。
她弯下腰,轻而易举地拽了出来——
布料柔软,像是床单或被套似的东西。
随着方宜的动作,竟连带着扯出了好几条。封闭的空气中,霎时飘出一股很淡的、怪异的气息,但布料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踉跄着爬起来,打开了大灯。
视线对焦,方宜瞳孔猛地一缩,忽然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地上揉乱的布料,是一条条沾满血迹的床单。
上面一团团的血都已经干涸、暗沉,深深浅浅,一大片一大片地洇着。其中有两条床单很新,甚至连拆开的折痕都没有散去,就已经被换了下来。
郑淮明不知道一个人在值班室曾呕了多少次血。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方宜只觉得腿软,跌坐在粗糙的地面上,手指发抖,一时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到最后,他大概没法清洗,甚至没有精力掩人耳目地扔去,只能换上新的,将那一条条染了鲜血的,塞进床底。
方宜蓦地想起,家中两个人冷战时莫名换上的米白色沙发坐垫。
当时,她还以为那是郑淮明为了气氛温馨的多此一举……
呆呆地望着满地狼藉,方宜感到心口被猛然重捶般疼痛,酸涩与懊悔将她全然淹没,整个人伏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哭,想尖叫,想将胸口直接撕开……
可方宜做不到,情绪的浪潮全然将神经掀翻,极致的悲哀中,连多呼吸一口氧气都是奢望。
郑淮明到底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隐瞒不断呕血、日日衰败的身体,在她面前强撑出一副温润强大的模样?
无非是因为日日夜夜自我折磨,因为坚信她不再爱他、不会为他心疼,甚至可能怕她心生厌烦……
直到这一刻,方宜心神俱碎,她一直低估了郑淮明的爱——
她习惯了他的温柔、照顾,反感他的回避和强硬,却忽视了那已经是他荒芜花园中用心头血浇灌出来,能捧出的最后一朵玫瑰。
顾不上取衣服,方宜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往住院部跑去。
冲出楼门,凌冽的寒风入怀,她瞬间打了个寒颤。没走出几步,只见两个人影在不远处路灯下焦灼徘徊。
两个年近耋耄的老人,老太太坐着轮椅,老头颤颤巍巍地推着,拦下急匆匆的方宜。
“小姑娘……小姑娘,急诊往哪里去!”
“华达受伤的,是不是都送到这里来了?!”
老人焦急地询问,语无伦次。
此时,方宜才后知后觉,医院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过于繁乱,一辆接着一辆,飞驰着划破寂静黑夜。
“朝那边——”她心有不好的预感,给老人指了方向。
可夜路昏黑,穿过门诊的路不好找,方宜毫不犹豫,接过老太太的轮椅,亲自带他们前往急诊大楼。
还未走近急诊大厅,方宜已被吓了一跳。
她没有见过这么多救护车、警车同时挤在门口,红蓝闪烁的光亮纷乱刺眼。一张张担架床往楼里推去,无数医护身影往来穿梭。
困难地挤进大厅,在这拍摄工作过几个月的熟悉场所,方宜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明亮惨白的灯光中,扑面而来刺鼻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满目皆是烧伤患者,足有上百,站着的、坐着的、躺在地上的,一个个伤处血肉模糊,衣料和伤口黏连在一起,没法撕开。
能痛吟、哭喊的尚只是轻伤,担架床上更是惨不忍睹,手术室超负荷运转,已经开始在走廊上进行急救。
医生和护士在伤患中飞快分辨,已经没有余力救治轻伤,只能迅速对重伤者急救。人堆中时不时传来躁动和尖叫,哀嚎声、痛哭声不断,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角落的电视屏上,新闻女声正无情播报着——
“今夜九点二十分,北川市西城区华达商厦突发特大火灾,累及人数上千,目前造成至少十五人死亡,百余人受伤,伤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部分伤者已送至最近的北川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救治,并及时朝周边医院转运……”
方宜强装镇定,推着老人在人群中寻找,目光触及一张张痛苦挣扎的脸,心也随之颤抖。
终于,他们在拐角处找到了抱着小孙女的女儿和女婿。
还好三人都只是轻伤,小孙女哇哇大哭,老人后怕地哽咽流泪,一家五口劫后余生的喜悦早已没过了皮肉之苦。
此情此景,方宜即使再想见到郑淮明,也无法置身事外、转身离开。她询问了熟悉的医护人员,主动留在急诊协助急救。她不够专业,但为轻伤者发药、帮忙简单处理还是绰绰有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涌进急诊大厅的家属越来越多,民警努力维持着现场秩序。
有人找到亲人抱头痛哭,有人得知噩耗悲痛欲绝,更多的人焦急等待、默默祈祷……
人世悲苦,生死无常。
方宜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一次次加快手上的动作,努力帮助更多人。
突然,走廊攒动的人头中挤入一个人影——
一个满是学生气、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脏灰,克制的疾步略有踉跄,举起手机屏幕向每个陌生人询问着什么。
少年沿路一个、一个地问,有人漠然,有人怒骂,有人出手推搡,他毫不在意,只要得到否认就迈向下一个。
明明已经急得两眼猩红,举着手机的手剧烈颤抖,可他还是一遍遍礼貌地说着“不好意思”“请问”……
细看之下,他另一只手臂以一种怪异的形状扭曲下垂着,关节似乎已经完全断裂。
方宜连忙上前拉住他:“你的手要先去固定一下!”
少年回过头,眼眶盈满了泪水,声音发抖问道:
“你有没有见过我姐姐?三楼超市门口,穿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
碎裂的手机屏幕举到方宜面前,照片上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长发披肩,笑容朴素恬静。
她并非华达商场的伤者,自然完全没有见过。
————————
郑医生承受着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他不是真的愿意被照顾,而是想以此换方方过了心里愧疚那关……
而方方终于看到了值班室里那个真实的郑医生,两个人都还需要再走近一步才能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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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辅助主线的配角上场。
恐慌(二合一)
“这里负荷太大,已经有伤员往九院送了。”方宜安抚道,只见少年的右手毫无血色,白得发青,恐怕已经严重缺血,“先跟我过来,你的手再不处理会二次受伤!”
她将少年强行送到清创室,夏医生判断已经粉碎性位移,需要尽快手术。可此时急诊有更多性命垂危的伤患,只能先进行了紧急外部固定,等待手术排队。
“医生,我不做手术,我要先找到我姐姐……”青涩的少年焦灼地恳求,额头上因疼痛而渗满冷汗,“她心脏做过手术,经不起再折腾了,医生,求求你!”
可如今整个北川市西城区所有医院都混乱至极,抢救都来不及,何谈找一个人呢?
报警电话已经被打到占线,急诊门口拥满了寻找亲人的家属,一张张登记表此时毫无用处……
在灾难面前,人是那样渺小。
方宜心生悲哀不忍再看,转身重新投入救援。她忙了整整一个通宵,直到天明,急诊压力得以舒缓,才疲惫万分地走回住院部。
黎明的微光照亮长长走廊,她恍如隔世,脚步停在病房门口。
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只见病床上的男人仍在浅眠。窗帘一夜未合,深冬晨光轻薄,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样苍白、削瘦。
脑海中浮现出那值班室里一团团带血的床单,方宜心尖一揪,泛出细细密密的疼。
一夜见证多少生死离别,她此时无比庆幸,上天还给了他们一次重新靠近的机会……-
自从那日明确提出让方宜离开,郑淮明似乎真的要和她划清界限,再也不肯接受她的照顾。
一开始是一次次哑声拒绝,即使连自己坐起来都费力,仍在固执地抗拒她陪伴。
清粥喂到嘴边,他薄唇紧闭,垂下眼帘就是不看她,等她走了,才将温凉的粥一勺勺送进口中,一个人伏在床边,将上腹压进栏杆吐得艰难。
消炎药刺激大,常常才输没半袋,郑淮明就疼得受不住。明明方宜就坐在旁边,他偏偏艰难地抬手去按呼叫铃,让护士帮他把流速调低,再沉默着埋头忍痛。
等她意识到被褥下单薄的身体在无意识发抖,他已经白着脸意识混沌,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不需要你在这里……你走吧。”
这是漫长对峙中,他唯一说的话。
郑淮明试图用行动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面对他如此冷硬回避的态度,若是以前,方宜早就气闷得想发火。但这一次,触摸到过这个男人千疮百孔的内心,她前所未有地平静。
勺子里的粥凉了,方宜就搅一搅换一勺,坚持到他愿意张口为止。
郑淮明不说话,那她就说——傍晚时,她倚在床边,自顾自地和他聊天。
话题无关爱情,多是一些琐事:门口花店的阿姨认识她了,把最漂亮的郁金香专门留给她;周思衡和金晓秋又吵架了,为了一支写病历顺走的签字笔;聋哑学校的李校长来电,说审批已经通过,年后就可以开始筹备……
男人总是眉头微皱,闭着眼,可方宜知道他都听见了。
回避的动作,方宜全然无视,赶她走的话,也装聋作哑,但从不离开半步。
不过三天,郑淮明已经无计可施。他靠在床头,一袋袋冰凉的药水输进血管,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幽深晦暗的目光,跟随着那抹在病房里来回忙活的身影。
方宜身穿一件浅蓝色V领针织衫,勾勒出纤长的手臂,长卷发柔顺光泽,披散在肩头,显得那样温柔。
小音响里播放着一首悠长的音乐,如泉水般慢慢流淌,与冬日晨光交织。
她手持剪刀,熟练剥开一束浅黄渐变的郁金香,利落地剪枝、倒水,将那鲜艳的花朵插进花瓶。
突然,方宜转过头来,对他笑道:“这是我拜托阿姨新进的颜色,漂亮吗?”
明眸皓齿,笑得柔和、妩媚,烫得郑淮明不敢多看,微垂下视线。
可她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抱着花瓶走到床边,追问:“你闻闻,香不香?”
女孩靠了过来,馥郁的芬芳扑面,伴随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鲜亮的色彩,与他苍白惨淡的面色对比,光影绰绰,瞬间照亮了整个画面。
透过花瓣的间隙,郑淮明深深望向方宜的如水清澈的眼眸,那么美好、恬静。
然而,他闭目忍痛时,没有忽略她一上午掩门出去了三次。工作电话的声音隐隐从门缝传进来,似乎是团队拍摄时遇到了什么问题。
看见她进门时换上的轻松笑意,他心如刀绞,不愿、更不忍心让她把时间浪费自己身上。
源源不断的高浓度氧气涌入肺腑,郑淮明却感到愈发闷滞,张了张嘴,没法说出话来。他吃力地抬手,取下了氧气罩,重重地吐息了几下。
短短几秒,他嘴唇已失去了血色。
方宜连忙将花瓶搁向床头柜,抓住他的手:“医生说不能取下来!”
郑淮明眉头微蹙,抵抗着她的力气,嘶哑道:“回去……这里不需要你。”
他讲话一向委婉,这话已经直接到了极点。
未等方宜回答,她的手机再一次震动,寂静中“嗡嗡”的响声尤其明显。
她看都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挂断了。
郑淮明目光稍滞,强提了一口气,生硬地重复道:“回去……”
说完,他实在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情绪,重重地闭上眼,却始终不愿暴露脆弱,紧紧抿唇,强忍缺氧的眩晕,胸膛错乱地起伏。
方宜用力掰开他的手,将氧气罩重新戴好,伸手想帮他顺一顺胸口,直接停在半空,还是收了回去。
半晌,只听女孩的声音温和至极,带了一点无奈的叹息:
“郑淮明,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方宜没有一丝想要与之对抗的意思,甚至感到过去处处和他较真的自己有点傻。
迎着郑淮明饱含痛楚和愕然的目光,她耸肩笑了一下,眨眨眼:
“以前我叫你离我远一点,你有听过我的话吗?”
故意将他此时的脆弱直言出来,用一种似乎玩笑的口吻:
“现在我也不听你的,我就要在这里……反正你也下不了床,还能管得住我?”
氧气罩上泛起层层白雾,有些急促——
郑淮明怔怔盯着方宜眼中的清浅笑意,心头轻颤。所有冷硬像撞进了一汪温柔的水,被顺势包裹住,让他没有了能够反驳的余地。
“工作重要,但你也很重要。”方宜笑了一下,拿起手机,“放心,我不会为了陪你影响工作的……我现在真要去回个电话了。”
话音刚落,她起身离开,不忘掩上了门。
病房门轻轻合上,清(QnTF)晨空荡荡的走廊里,方宜走出几步,拢了拢长发,后背缓缓触上冰冷的墙壁。
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她盛满晨光的睫毛微颤,轻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想要紧紧拥抱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没有那么容易。
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方宜都不想放开他了-
炎症缓解后,郑淮明总算不再持续低烧。不知是他习惯了强忍,还是疼痛真的有所减缓,至少表面上他疼到昏沉的次数明显少了。
但令方宜没想到的是,他刚能坐起来,工作就递进了病房里。
华达商厦特大火灾后,北川市各个医院都进入了超负荷运转。
火灾发生的时间是周六晚上,九点,西城区最大、最热闹的商场,上下足有六层,餐厅、儿童乐园、超市、电影院……多少无辜家庭欢度周末、难得齐聚,却因一场熊熊大火家破人亡。
烧伤患者病情尤其容易反复、恶化,各路并发症十分危险,严重感染引起的心功能不全屡发。一个伤者就牵动着一家几口、乃至几个家庭,心外科正是极度繁忙的时候。
一连两天,方宜都见有熟悉的医生等在门口。
郑淮明大概是不愿太多同事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只同意李栩进来,敲定一些疑难患者的治疗方案。纵使这样,他也在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正式的深灰夹克,病床摇得很直。
这几天尽管吸氧少了,改成了用不影响说话和进食的鼻导管。但只要有外人在,哪怕闷得唇色发紫,他也从不愿戴。有时挺到房门关上,手抖得连导管线都拿不住。
方宜劝过几次,对此,郑淮明几乎软硬不吃。她太了解他的脾气,责任心强,又清高自尊,只好私下找了李栩好几趟。
不过她也心知肚明,整个二院还没有谁能自作主张敲开这扇病房门,无非是郑淮明自己授意的。
临近年关,大雪纷飞,这场灾难让整个北川市仍笼在一片悲凉中。
傍晚时分,天色灰暗,病房里只有两个人。窗帘半合着,灯光明亮。郑淮明靠在床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边眼镜,正在翻阅一份检查报告。
男人虽还在病中,可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缓缓翻过纸张,目光沉稳、专注,散发着一股凌冽的气场。一旁的李栩不禁咽了咽口水,生怕突然被提问。
输液架上还挂着一袋药水,但连接滞留针的导管被封了口,空悬在手边。
末了,郑淮明简单嘱咐几句,忽然问:“十八床如期手术了?为什么没有看到报告?”
李栩如实答:“前一天晚上,家属反悔了,说还是要保守治疗。”
年近七十的老人,去年心梗过一次,如今大面积烧伤多发感染。手术是唯一的希望,但即使有保险和赔偿,依旧意味着一大笔无法覆盖的后续费用。
见惯了人性,郑淮明心中并无波澜,点了下头表示知晓。
这时,一阵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口,寂静中,对话声十分清晰。
男声劝道:“你回去吧,你姐姐的情况只能先观察。”
“但是她现在肺也感染了,一直高烧不退,情况越来越差……陈医生,真的不能手术吗?”细听,是一个少年急切的声音,“我听说心外的郑主任能做这个手术,他出差什么时候能回来?求求你,陈医生,能不能帮我联系到他?”
陈医生没有正面回答:“真的没办法,你先回去吧。”
话音未落,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安静的单人病房里,一个气质清冷斯文的男人靠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却难掩冷峻强大的气场。他目光扫过来,让少年褚博下意识噤了声,不敢再开口。
陈医生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连忙歉意道:
“……主任,有几张审批表需要您签一下字。”
郑淮明看向那个少年——寸头,身材高瘦,隐隐的肌肉线条十分结实,像是常年从事某种运动的身形,右手臂挂着厚重的石膏。
他温声说:“先让他进来吧。”
将审批表一一签好字,陈医生带上门离开,余下角落坐立不安的少年。
从刚刚两位医生的谈话和态度中,褚博已经猜到了病床上这个男人的身份。
环视这间病房,气氛冷清,物品干净整洁,唯一格格不入的,是窗台上一束橙黄渐变的郁金香,和床头柜上,搁着一只浅杏色的绸缎发圈。
郑淮明处理好工作,让李栩拿来笔记本电脑,调出了病例:
“过来吧。”
褚博连忙上前,将姐姐褚雅的病情详细说明。
这位医生明显还在病中,薄唇毫无血色,凝重地轻抿。
“对不起……”褚博心生愧疚,眼中一片诚挚,“谢谢您帮我。”
郑淮明指尖下滑,快速翻看了病人褚雅的所有记录。
她年仅二十九岁,三年前曾因风湿性心脏病在九院治疗,一年前做手术置换过人工瓣膜。火灾中,她全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五十以上,后续感染引发严重心衰,并累及肺部。
这个病例确实没有送到他这里的必要,任何医生的判断都一样:手术本身操作难度不大,但如今褚雅的身体情况根本经受不起。
“先控制住感染。”郑淮明委婉,“如果后续达到手术条件,陈医生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
他身体不适合多言,李栩主动接过话头,详细地解释了病情。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为姐姐治病心切,才会因隔壁床阿婆几句称赞,就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
褚博听完后万分失落,却还是礼貌感激地鞠了一躬,关门离开。
少年的衣角刚消失在楼梯间,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出一抹浅粉的身影。
方宜推开病房门,只见郑淮明竟还在工作。他半靠在床头,手中的纸质病历换成了电脑,李栩在一旁站着,手里抱着一沓文件。
她驱车回金悦华庭取素材盘,还煮了一锅护士推荐适合胃病的南瓜粥。
足足一个多小时过去,李栩还没有离开。
这工作的时间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现在身体能承受的范畴。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郑淮明略有倦意的脸上,手指在控制板间划动得缓慢,他呼吸声轻而急促,嘴唇泛紫,明显已经有些不适。
保温桶“砰”地搁在床头柜上,方宜语气温和却难掩不悦:“二院离开你就不能运转了吗?”
她熟练地将制氧机打开,拿起导管要给他戴上。
郑淮明垂下眼帘、眉头微蹙,明明一瞬间已经闷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固执地抬手压住方宜的动作,不愿在外人面前吸氧。
方宜既心疼,又气愤,脸色不禁阴了下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
李栩紧张解释道:“不是的,方老师,本来十分钟前就结束了,刚刚……”
不等说完,郑淮明轻声示意:“先……出去吧。”
李栩松了一口气,连忙飞快地收拾好东西,逃出了病房。
门“咔哒”一声掩上,郑淮明这才抖着手扣上去,氧气霎时涌入肺腑,他喉结难耐地滚了滚,紧绷的下颌后仰,漆黑的瞳孔一时无法聚焦。
冷汗打湿碎发,过了十几分钟,他才渐渐缓过来,肩膀疲惫地松了些。
一反常态的,女孩的身影未在床边。方宜坐在几步之遥的椅子上,垂眸敲打着电脑键盘,未递来半个眼神,明显是生气了。
郑淮明深知自己理亏,更明白,无论是出于什么,方宜对他的担忧、关心都是无比真实、深切的。
他今天不该这样。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被褥间紧攥,压在翻搅的上腹间,郑淮明望着她随动作轻轻晃动的长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说。
怕她伤心,怕她难过。
可本就是要赶她走的,如果她真的因此生气一走了之,不正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吗?
郑淮明敛去眸中痛楚,缓缓抬手将床摇平,躺下去,矛盾地不再看她。
情绪的郁结和痛苦没有一日消解,那余下一半残破的器官愈发痉挛,熟悉的疼痛袭来。
郑淮明闭上眼,坚硬的指骨再次深深抵进去掐住,一波又一波的剧痛冲刷着神志。但他怕她察觉,连微微蜷缩都不敢,就这样硬生生地挺着,逐渐陷入昏沉混沌……
病房的沉寂中,键盘飞快敲打的声音持续良久,突然停下。
方宜看了一眼文档里的策划案,长长的一大段,根本没有一句是通顺的。病床上的男人已经平躺下去,背对着她,大概是太过疲惫,像是已经睡着了。
保温桶静静搁在床头柜上,里面是她特意熬得清薄、软烂的南瓜粥。选口味浅、有营养的小南瓜,适合养胃。
但每次他难受完,晚饭都一定是吃不下去的。
比起心头那一点点不悦,她心疼更多。
生病是没有人能替他受苦的。
其实,无论是之前在医院拍纪录片,还是这些天以家属的身份待在住院部。方宜再清楚不过,病人的心态是很脆弱的。
无论男女老少,许多人躺在病床上,因为尊严、恐惧、病痛、担忧,为一点小事怒骂、刁难医护,怕疼怕受罪不愿检查、手术,一次次用哭闹折磨家人……人性的所有缺口都暴露在这一方天地。
方宜早就做好了包容郑淮明所有脾气的准备,可作为病人,他偏偏是最体贴的。
除了对她的拒绝,面对病痛,郑淮明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唯一让方宜有些莫名难受的,是他常常用“不需要你”来推拒她的靠近。
这算不得什么重话,可她偏偏无法控制地反复思量,像在一场被雾气弥漫的迷宫走失,始终找不到出路。
一整夜,两个人再无言语,各自沉默。
八点多时,方宜接到聋哑学校助理的电话,说李校长下周临时出差,询问是否可以把对接会议改到明天早上。
这次合作机会来之不易,她欣然同意。挂了电话,见郑淮明还在昏睡,便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回金悦华庭拿一些要用的资料。
第二天清晨,会议约定的时间很早,方宜来不及去医院,直接从家出发,赶往位于郊区的聋哑学校。
对于这次拍摄方案,她和沈望做了充足的准备,一个上午三个小时下来,李校长和其他校领导都很满意,连连称赞。
中午一起用餐后,双方又就年后开拍的事项做了协调和敲定,并签定了合作意向书。
方宜全身心投入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结束工作时,天色已晚。驱车回医院的路上,虽是极度疲惫,可那种沉甸甸的满足感填满心房,她轻踩下油门,久违地跟着音响哼起歌。
怕食物的味道会飘在病房里,她特意在医院楼下的街上吃过饭,才踏着夜色乘电梯上楼。
在工作群编辑了几条信息,一路走到在病房门口。
方宜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推开门,一抬眼,却见郑淮明靠在床头用氧气面罩吸氧。病情好转后,他已经很久没用面罩了。
此时他却无力地垂着头,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进门,一手叩在塑料罩上,另一只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不适。
方宜心尖一颤,随手将拎包搁在桌上上前:“你怎么了?”
走近看,郑淮明脸色也差得厉害,近乎灰败。眉眼间冷汗涔涔,眼睫如鸦羽微垂,没有一点光亮,他薄唇半张着喘息,却依旧闷得胸腔发麻。
高跟鞋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响声,他朦胧间艰难掀开眼帘,竟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一张脸,圆润清亮的杏眼中溢出焦急和担忧,发丝在光影中晃动,有温暖的触感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她……
男人漆黑的眼眸如无底暗河,晦暗不明,蓦地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又被深深的痛楚所掩盖。
————————
郑医生是想赶人的,但以为方方真的离开,又承受不住了。
方方:不是嘴硬说要我走吗?真走了是谁在吸氧?-
明天浅亲一下。
在乎
女孩清秀的面容近在咫尺,轻盈柔和的香水气息,裹挟着冬夜的寒气,是那样让人眷恋。
视线忽明忽暗,郑淮明失神注视着,不愿移开。一整天心口漫无边际的恐慌猛然崩断,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指尖一软,整个人脱力地朝前跌去。
“郑淮明!”
方宜吓得惊呼,一把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按响了传呼铃。
郑淮明尚有意识,却一时连坐都坐不住了,身体直往下滑。她连忙帮他扶稳氧气面罩,调大的流速,手触上男人的衣料,贴在脊背上是一片完全浸透了的湿冷。
她心焦极了——昨晚人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天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几十秒时间,李栩就带护士冲了进来,几乎没做什么检查,就直接推下去两针。
不知打的是什么药,但郑淮明明显不再发抖了。湿淋淋的碎发陷在枕头里,他嘴唇微不可见地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
方宜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你”字,见他说得实在费力,下意识安抚道:
“我一直在这里,你别说了,先睡一会儿。”
谁知听见这句话,郑淮明竟真的不再坚持,顺从着药物作用,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完全安稳下来,方宜急忙将李栩拉到病房外:“李医生,之前情况不是好些了吗?今天他怎么又拿面罩吸氧了?”
李栩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谈及私事,为难道:“方老师,郑主任身体经不住这样下去……就算是有什么矛盾,你也别不来医院……”
方宜不明所以:“什么矛盾?”
“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来,郑主任他……”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这才忽然意识到,这是郑淮明真正清醒后,她第一次白天没有待在医院陪他。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外出过,但那时他还在昏迷中,时醒时睡的。
“主任今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突然心律失常,只能再用面罩吸氧……”李栩心有余悸,见方宜一脸担忧,倾吐而出,“镇定剂超量打了好几次,但药效过去,他一清醒就喘不上气,吸氧都没用,晚上越来越严重了。”
方宜听得心揪,难怪刚刚看到郑淮明哪怕紧扣着氧气面罩,仍是难受至极的样子。
“今天……我不是故意不来。”她怅然若失,“是确实有工作外出,刚刚才回来。”
回到病房,方宜搬了椅子,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昏睡过去的男人。
这些天好好养着,郑淮明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血色,如今又全然惨白下去。即使睡着,他眉头依旧微蹙,面罩上薄雾起伏,手紧攥着,像是仍旧不安。
方宜心酸地红了眼,将被子替他拢好。
镇定剂的药效平时至少能维持一个小时,可郑淮明才安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渐渐清醒。
他幽黑的瞳孔尚未聚焦,就挣扎着四处环视,生怕刚刚是一场幻觉似的,闪过一丝慌乱。视线触及方宜的面庞,眸光才骤然一颤。
“别乱动。”
她声音那样轻柔、温婉,让郑淮明霎时怔住。
与此同时,温暖纤细的指尖触上来,牢牢握住他不住发抖的手背。
郑淮明浑身僵硬,盯着方宜温柔的眼神,仿佛不敢相信此情此景。所有知觉都冲向心口,他薄唇张了张,呼吸急促起来。
“还难受吗?”
她前倾上身,用另一只手调整了制氧机的流速。氧气缓缓加大涌入肺腑,郑淮明肩头微微难忍地辗转,满额冷汗涔涔,目光却一刻不舍移开。
方宜不说话了,什么都不做,安静地坐在床边,扣住他冰凉的手指,安抚地缓缓摩挲。
就这样缓了一会儿,郑淮明呼吸才逐渐平稳,脱力地半阖下眼帘。
“今天我去聋哑学校开会了,有些资料落在家,所以早上直接从家里去的。”方宜温声解释,“没有生你的气,五点多才散会,我立刻就过来了。”
郑淮明不言,目光沉沉地落在虚无的某一处。
她轻轻叹气,知道和这个男人委婉是没用的:
“明明这么在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问我?”
一片静谧中,郑淮明不再看她,方才那片刻流露出惊慌和爱意的裂缝合上了,又缩回那个冷硬冰凉的外壳里。
手指施力,似乎想要从她掌心中抽出来,却被紧攥住没办法动弹半分。
“回去工作吧……”他吐字仍有些困难,无力道,“不需要你……留在这里。”
郑淮明兀自合上眼,惨淡的唇紧抿,明显摆出不欲多言的疏远气场。
可来来回回只有这几句话,连赶人都不舍得说出伤人的词句。
方宜第一次如此心疼这个男人的口是心非。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刚刚无法呼吸、情难自抑时,盯着她的目光有多么灼热眷恋,哪怕难受得失焦迷离,都不愿多眨一下眼。
她吸了吸鼻子,心间一片湿漉漉的,像浸满了冰凉的露水。
“别一个人胡思乱想,就像以前我推开你那么多次,你都没有放弃……”方宜嘴角微弯,柔和道,“我也不会走的,无论你说多少次。”
说完,她声音轻下去,楚楚可怜:
“不过你也别总是这样对我……我会伤心的。”
“你舍得我伤心吗?”
那撒娇似的尾音轻扬,像一根轻盈的羽毛扫在心头。
郑淮明垂下的睫毛颤了颤,指尖不自禁微蜷,如雕塑般冷硬的盔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可理智还是强压过了情感的浪潮,他双眼紧闭,装作没有听见,唯有愈发沉重的呼吸暴露出内心的不宁静。
方宜见状,倒真有点委屈了。
她轻哼一声,松开他的手,起身坐进沙发,将笔记本电脑打开,开始自顾自地办公。
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作响,好一阵过去,病床上的男人依旧沉默。
文件柜上隔着前天金晓秋拿来的水果,满满一袋,蓝莓、橘子、草莓、苹果……方宜翻了翻,目光落在那圆润的红苹果上(RfQz)。
她掏出一只,去洗手间冲了冲,故意走到床边,背对着郑淮明坐下。
“听李栩说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方宜从抽屉里取出白瓷的水果刀,温声说,“我给你削点苹果吃吧。”
周主任也建议,可以渐渐开始吃一些好消化的水果,补充维生素。
回应的依旧是寂静,可方宜也没有要等郑淮明答应的意思,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削皮。她从小也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刀锋触上果皮,旋转着灵巧地削出薄薄一层,掉进垃圾筐里。
突然,刀尖因惯性错开,她肩膀一抖,忍痛地发出“嘶——”的抽气声。
陶瓷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下一秒,未等方宜反应,小臂已经被一股力量拉住——
刚刚还连呼吸都费劲的男人,竟然猛地用手肘撑住床板,摘掉氧气罩,侧身挣扎着从平躺的姿势坐了起来。
郑淮明关心则乱,一把牵住她的手腕,拽到自己跟前查看。
可他起身动作太猛,一时眩晕无法聚焦,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额角冷汗瞬间渗出来:
“割到……哪里了?”
那陶瓷刀最是锋利,轻则一道深进肉里的口子,重则要清创缝针。
郑淮明眉头紧皱,眸中难掩焦急,但不知是不是他视线慌得厉害,女孩白皙纤细的手指上,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大手又潮又冷,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发抖。
方宜也愣住了,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连忙开口:“没有,没有伤到我……”
视线相触,郑淮明眸中划过一瞬错愕,直直坠进女孩清澈瞳孔中逐渐融化的笑意里。
“骗你的。”
方宜笑了,露出小猫似的狡黠,那样可爱。
她将手抽出来,正反翻了两下给他看,确实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郑淮明怔怔地看呆了,翻涌的紧张一时没法停息。半晌,他才肩膀卸力,疲倦地重重呼出一口气,无奈唤了声:
“方宜……”
眼见他身体不住地前倾,像是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连忙扶他躺下。
方宜其实本来只是灵光一闪,想诈一句关心而已。
如今看着郑淮明清俊苍白的眉眼,她心间却涌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整颗心都随之柔软下去,快要化作一滩水了。
“你不是说不在乎我吗?”她凑上前,笃定道,“郑淮明……你就只有嘴硬。”
刚刚过于猛烈地起身,就连正常人也难免心跳加速,更别提一个大病未愈、一整天都在吸氧的人。
郑淮明止不住喘息,虚弱地陷在枕头里,青筋直跳,一时有些缓不过来。刚刚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已经再没有余地可以辩驳,却又不愿、也不能承认。
他只有艰难地偏过头,躲开女孩炙热的视线,用沉默掩饰自己的心虚。
只见星星点点的冷汗渗出来,顺着他碎发和脖颈流下来,片刻就浸湿了枕套。
方宜回身走进洗手间,回到病床边时拿了温热过的湿巾,氤氲着丝缕热气。
室外是零下的鹅毛大雪,病房里开着热空调,窗玻璃上凝结出薄薄一层水珠。
进门时就脱去的大衣里,方宜穿着一件杏色的修身针织衫,雪白柔美的锁骨下,勾勒出纤细修长的腰线。
她慢慢俯身,目光似水柔情,掠过郑淮明深邃的眉间。
将热湿巾攥进掌心,轻柔地触上他冰凉的皮肤,刻意缓慢地一寸、一寸移动,拭去细密的冷汗。从高挺的鼻梁,到没有血色的薄唇,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向下……
女孩细腻的指腹也随之轻轻刮过,带来一阵无法抵抗的酥麻。
郑淮明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呼吸略有急促,更深地转过头去。
方宜满意地轻笑,温热潮湿的修长手指抬起,覆上那湿冷的脸颊,几分强势地迫使他正视自己。
“郑淮明,承认你很爱我,就这么难吗?”
四目相对,郑淮明再避无可避,只能压抑着内心的微颤,强硬地垂下眼睫。
还是不承认。
方宜弯了嘴角,忽然轻抬左膝,抵在他腰侧支住,缓缓靠近。清香愈发萦绕,她肩头长发散下来,有几缕微微晃动,缠绕着落在他胸口。
湿巾一点、一点划过男人的喉结,动作微停,她忽然用指甲轻轻刮过他柔软敏感的颈窝。
郑淮明猛地一抖,呼吸彻底乱了。
他再受不住,抬手无力地握住方宜的手腕,试图阻止她越来越往下的方向。
快要削完的苹果搁在床头柜上,露出一半淡黄色湿润的果肉。
蓝白条的病服第一颗扣子本就敞着,方宜上手解开第二颗,指尖蹭着滑进去,一点、一点地往下擦拭。
刚刚擦过的地方,又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是不是热……”方宜明知故问,柔声说,“怎么又出了这么多汗?”
郑淮明手抖得厉害,虚搭在她腕间,没法推开,却有最后一丝理智让他阻挡她继续向下。
那双幽黑压抑的瞳孔中有什么在剧烈颤动着,浑身紧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可方宜像认准了他无法真正抗拒,指腹任性地往领口里面滑。湿巾已经渐渐凉下去,只有她的皮肤温热,触及结实的胸膛,再缓缓游移,引起阵阵颤栗……
视线交缠,女孩漂亮妩媚的眼眸轻眨,朱红柔软的唇近在咫尺,独属于她的温热在肌肤间轻掠,顽劣般地忽轻忽重。
心脏急促而沉重地跳动,快要顶出胸口,全身的血液也跟着加速流淌,终于冲溃了最后的清明。
郑淮明再也无法承受,紧攥住她的手腕,眸光涣散,轻轻抽气:
“方宜……”
嗓音沙哑,像是行将断裂的弦线。
这一声缠绵隐忍的名字,盔甲碎裂,所有溃堤的情绪昭然若揭。
方宜停下动作,指尖搭在男人的左胸口,能感受到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原来这个方法这么好用?
她有些意犹未尽,灵巧的眸子转了转,有一瞬冲动想要彻底击溃郑淮明的心理防线,让他再也无法否认对她的爱意——
但顾及他才刚吸过氧,此时唇色已经因呼吸急促而有些发白,身心都显然已经处在脆弱的边缘。
算了,嘴上不承认就先不承认吧。
来日方长……
方宜眸中泛起盈盈笑意,直视着郑淮明同样笼着薄薄水光的漆黑瞳孔。
她拢了一下长发,故意挡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替他扣上衣领。
起身时,目光扫过那深邃温润的眉目,方宜忽然再次弯下腰,在他唇间落下轻轻的一吻。
柔软微凉的相触。
她对上他微颤的眼眸,气息交缠:
“你欠我两次了。”
上一个吻,是在重症监护室里,他生命垂危,她祈求上天再给他们一次相爱的机会。
这一个吻,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在心底无声承诺,会坚定地永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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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方法好。
方方惋惜:为什么不能……
害怕
一月中旬,北川市气温一度跌破零下十度,大雪掩盖了整座城市。
年关将至,随着各色节庆晚会上线,电视台工作越来越忙碌。人手紧缺,方宜也不得不参与应急协调。
但自从那天以后,只要出门超过二十分钟,她都会跟郑淮明说清自己的去处。
“我去电视台开个会,两个小时就回来……哦,也有可能要两个半小时,不过我会回来陪你吃晚饭的。”方宜拉上羽绒服拉链,将长发拢出来,瞥了一眼还在看病历的男人,“你今天只能再工作二十分钟,我会叫李栩给我发微信。”
俨然一副认准他会听话的语气。
郑淮明轻搁下手中的病历,眉间似有些无奈:
“不用……”
雪天路滑,注意安全,不用为了晚饭特意赶回来。
谁知,两个字还没落完,方宜就打断了他,轻哼一声:“郑淮明,以后把‘不’这个字,从你字典里删掉,我对这个字过敏!”
嘴上不饶人,一双漂亮的杏眼却漾着一汪柔软的水,睫毛忽闪着,极其亲昵地轻抚了一下他的侧脸。
指尖从耳侧下滑,蹭到下颌,轻轻扫过。
郑淮明蹙眉,却也没躲,抿唇默许了她像在抚摸某种小动物的动作。
方宜眸中有笑意泛起,自从发现这个看起来冷峻沉稳的男人其实很吃这一套,她就喜欢上了这种方式——
只不过昨天好像太过娴熟了,病房里还站着李栩和陈医生,她说完话几乎是本能地摸了一把郑淮明的脸。
后者已经意识到了外人在场,可仍没有动,垂下眼帘,任她随意摩挲了两下。
直到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方宜才反应过来。一回头,只见他们脸上是来不及收回的震惊和石化……
出了病房,李栩悄悄冲她眨眼:“方老师,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能治住郑主任……我代表二院整个心外科感谢你。”
只是,方宜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仗着他的爱,所以显得很容易……
养了几天,郑淮明这几天面色稍好些,吸氧的时间短了。可他下颌还是削瘦的,没见长一点肉。
即使是有她在旁边陪着,他也只能吃得下一点清淡饭菜,有时刚搁下勺子就吐空了胃,靠挂营养液维持体力……这样哪里养得好身体?
方宜心疼,用指甲在他冰凉的皮肤上刮了一下,故意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
“等我回来吃饭,不然你又要偷工减料……”
这一次,郑淮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眼中是沉沉的、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捏着病历的手松了些,低声说:“慢点开车。”
方宜笑了——她明白,要完全让郑淮明重新完全依赖自己,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这个速度她已经很满意了。
周末时雪停了,可寒风依旧凛冽。
方宜在电视台和医院间来回跑了两天,疲惫让寒冷钻了空子,周日一大早就咳嗽不停,骨子里也透着酸软无力。
吃过午饭,沈望拍外景回来,一眼就发现方宜精神不济,窝在监视器后面昏昏欲睡:
“是不是感冒了?你回去休息吧,下午的工作我来看着。”
方宜确实觉得头有些晕,去茶水间冲了一杯感冒药喝下,走之前不忘嘱咐剩余的工作。
“行了,我在你还不放心?”沈望担心,“要不要我送你?”
“没事,我打个车就行了。”
下午时间很紧,方宜执意没让他送,拦了辆出租车径直驶向了二院的方向。
尽管郑淮明这几天恢复得好些,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记挂着,哪怕身体不舒服,也总想待在他身边才安心。
裹紧围巾走进医院,远远只见住院部侧门围了好多人,午后刺眼的阳光下,警车红蓝顶灯闪烁,一片嘈杂。
人群的间隙中,有几个民警拉起了白线。
“唉,这个月第二个了吧……太可惜了。”
“年纪轻轻的……”
来往者议论纷纷,方宜隐隐捕捉到几个词,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种比思维更快的本能,源自骨髓里的心慌,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她脚步乱了拍,拨开围观者往里走。
“肺癌也不是不能治啊,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我听说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次烧伤才检查出来,不想拖累家里人。”
花坛的土地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蓝色塑料布。
民警驱赶着:“散开、散开!不要看了,不要拍照!”
寒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方宜怔怔地呆了几秒,后知后觉手指有点发抖。
或许是因为感冒,呼吸有些闷滞。她转过身,一边走远,一边松开了围巾,直到脖颈间的包裹感完全消失,风涌入领口。
直到走近病房,室内外温差大,方宜感到嗓子痒痒的,又开始咳嗽。
咳了几声,反而将心神拉扯回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医用口罩戴上,推门而入。
冬日晌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洋洋洒洒地落进来。近日来少有的晴朗,薄薄一层,泛着橙黄温暖的色调。
只一眼,看见了靠在病床上看笔记本电脑的男人,方宜眼眶还是一下子潮湿了。
郑淮明闻声抬头,划着操控板的指尖顿住:“怎么中午回来了?”
方宜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脱掉羽绒服挂在架子上,闷闷地答非所问:“嗯……回来一趟,你吃饭了吗?”
女孩的声音有些嘶哑,长发随意地挽起来,碎发间一闪而过微垂的双眼竟有些红。
郑淮明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合上了电脑屏幕,遥遥唤道:
“方宜?”
她不答,转身走进卫生间,传来水龙头哗哗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方宜走出来,掩唇咳嗽了几声,神色怏怏。
“是不是感冒了?”郑淮明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她,担忧道,“你过来。”
方宜站在原地不动,抬手将口罩拉严:“可能着凉了……别传染给你。”
“过来,我看看。”
郑淮明有些着急地重复了一遍,不容置疑。
见她还是停在几步之遥,他眉头紧皱,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又放轻了所以道:“离我近一点……没事的。”
方宜浅蓝色口罩上的眼睛眨了眨,蝶翼般的睫毛沾有一点凉意。
眼见郑淮明要撑着身子下床,她才犹豫着,踱步上前……
不是不想靠近。
只是……离他近一些,她又有点想哭。
方宜缓缓在床边坐下,未坐稳,一只冰冷的大手就覆上了她的额头。
稍微有一点热,但又仿佛是郑淮明的手太冷了。他又试了试自己额间的温度,打开抽屉找温度计。
“没发烧……”说话间,她又忍不住低咳,“喝过药了,就是有点咳嗽。”
似乎很难受,女孩眼眶淡红,抬手无力地掩住口罩,却又就是不肯直视他。
郑淮明皱眉注视着她,深邃的眼中满是探寻和心疼,暗潮涌动:
“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宜软绵绵道:“头晕……”
“你先躺一会儿,我让李栩过来给你化验一下,看看什么原因引起的……”郑淮明急切说着去拿手机。
他的意思是,让她在沙发上躺着休息一下。
方宜低着头不说话,太阳穴有些酸疼,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明明在电视台还能撑着正常工作,也没觉得多难受,可一见到郑淮明,筋骨都像被抽断了一样。
余光里,是他结实宽阔的胸膛,和骨节分明的手……
她忽然一寸都不舍离开他。
方宜撒娇似的,又有点委屈:“头好晕……”
她靠着病床边缘,微微抬腿,侧身就这样缓缓贴着栏杆躺下来。
郑淮明微怔,眼见女孩的肩膀半悬空在床边,下意识地扶住,往里面带了带。
单人病床本就狭窄,躺下两个人是很勉强的,更别提他一米八几的身高……两个人近在咫尺,衣角相触。
方宜发丝被蹭乱了,缠绕在一起。她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细看之下,竟是哭了。
一眨眼,一两颗泪珠落下来,洇湿了口罩的边沿。
眼睛红彤彤的,睫毛无力地下垂,投下淡淡的阴影,是那样脆弱。
郑淮明心疼得无以复加,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无法代她受苦,所有的理智都瞬间被搅成稀碎,忍不住将方宜一把揽进了自己怀里。
掌心拢住那颤动的肩膀,轻轻摩挲,怕她气闷,另一只手想要替她摘下口罩。
方宜轻轻摇头,挡住郑淮明的手,闷声道:“不要……会传染的。”
“我不怕。”
郑淮明用了一点力气,轻柔解开她耳后的细绳。
清新的空气涌入口鼻,病房里温度高,方宜掩着口罩的脸颊上渗出薄薄细汗,和泪水混在一起,被他略有粗糙的指腹轻轻抹去。
两个人紧紧相贴,郑淮明的小臂用力将方宜搂紧。她全然笼罩在男人熟悉的气息中,是那样安心、踏实,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温暖的漩涡。
方宜无比后怕,当时在手术室外面等的几夜,她多少次和上天祈祷,以为再也无法和他相拥……
本就感冒虚弱,头昏脑涨,刚刚在楼下的心慌和害怕一齐涌了上来,忍不住抽泣。
感受到怀中人哭得伤心,郑淮明心急如焚,直觉感冒不至于让她如此难熬,低声哄道:
“到底发生什么了?方宜……你跟我说。”
委屈是最怕人问的,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方宜哭得更厉害了,揪住郑淮明胸口的衣料,眼泪簌簌而下:
“住院部有人跳楼了……我好害怕……”
郑淮明确实听说中午有病人跳楼,这在医院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算时间,她应该也没有目睹过程,便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下一秒,却听方宜哽咽道:
“好害怕……是你……”
郑淮明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猛然顿住。
“我知道不会的……但我还是……”她泣不成声,长时间积压的情绪溃塌,“你知道……我看到你写的那些话有多……多害怕……”
一想到他曾经真的想过要放弃生命,甚至已经走到了那碎石下落的深渊边缘,方宜还是心痛得无法自抑。
然而,她乏力昏沉,蜷缩在郑淮明怀里泪眼朦胧地落泪,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骤然僵硬的神情。
一股冰凉的血液从心脏泵向头顶,郑淮明脸色霎时灰败下去,他薄唇张了张,一时竟抖得说不出话来。
暖光落在女孩柔软的发顶,她的肩膀因哭泣而不断颤栗,指尖拉扯衣料的力量,像是拽着他的心脏在磋磨。
再次提起那些痛苦的回忆,方宜难受得翻江倒海。
尚在病中,又是经历过生死离别,两个人再一次紧紧依靠,她终于将压抑了许久的话倾吐而出:
“你还让我去找别人,你是不是疯了,你个王八蛋——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
“郑淮明……我们好好的,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女孩还在低低地哭诉着,可郑淮明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像有什么在脑海中轰然炸开,一刹那他眼前明明灭灭,心脏在疯狂痉挛,锥心的疼痛涌上来,顶在喉头无法呼吸。
——方宜看过那封遗书了。
还有那件本该是他死后她才应该知晓的事……
可她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qxkV)
被爱的人看见自己阴暗背后的满目疮痍和腐烂,原来这些天亲昵的陪伴中,她一直都知道……
郑淮明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比杀了他更绝望痛苦的事。
他一时连细想都无法做到,整个人仿佛被抛上万里高空,又深深浸入冰窟,全身神经都一寸一寸断开,烈火灼身。
自己那些文字将她伤得多深,她才会哪怕只是听说有人跳楼,都会慌张成这样——
她害怕自己再去寻死……
郑淮明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瞬间已经疼得失去了意识,可当他回过神来,目光虚焦在远处时,手还在机械地轻拍着方宜的后背。
他听见自己不断地说:“会的……会的……”
冰凉的阳光散尽,窗外又开始飘起小雪。
郑淮明将怀里哭累的女孩哄睡,听见她平稳均匀的呼吸声,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截呼吸。麻木的指尖停滞在空中,竟一时间没有勇气重新再触碰她-
一月中旬,一连多日天气回温,深冬阳光染上一丝暖意。
方宜只是风寒感冒,对症吃药后,不到三天就没什么大碍,重新回电视台工作。
还有不到半个月过年,正是台里人手最紧张的时候,摄像陈哥旧疾复发、腰疼不能久站,一个《健康医学说》去枫城影视庆典出差的拍摄落了空。
同事个个有工作在身,方宜主动提出由自己顶上。
自从郑淮明病倒,同事们已经照顾她不少。说不担心他一个人养病是假的,但如果他知道因为自己拖累她工作,说不定又要多想。
方宜决定很坦诚地和郑淮明说起这件事:
“下周我去枫城出差,大概三四天回来。”
她拉开窗帘,明媚的日光落进病房。
回过头,只见郑淮明微笑点头:“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他们照看。”
方宜也没想过以他的性格会挽留,这个回答是意料之中的。
她笑笑,接过他手里的空碗,打开保温桶的盖子:“还要不要再吃一点?”
保温桶里是清淡的青菜鱼片粥,煮得很薄,鱼片雪白软烂。
只见光穿过方宜垂下的长发,金灿灿的,勾勒出她小巧的鼻梁和红唇。逆着光,可郑淮明不用看清,也知道她脸上可爱的笑容。
“好。”
郑淮明接过第二碗,修长的手指执着勺子,慢慢地,一口一口送进嘴里。
“明天想吃什么?我包小馄饨好不好?”
方宜支着头,满眼笑意专注地看着他吃。
这两天郑淮明能吃下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也几乎没有吐。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但能多补充一些终究是个好征兆。
郑淮明点点头,瓷白的勺子拿在他手里,十分斯文,像是一件工艺品。
“楼下小店买就好了,你别太累。”
方宜玩笑说:“那你别管,买的又不知道干不干净,你现在是大熊猫,国家级保护的。”
从前他在家做饭,都是三菜一汤起步,她真不觉得自己包两个馄饨有什么累的。
郑淮明也笑了,阳光柔和了他清冷的眉眼,显得那样温柔。
方宜满足地侧头靠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男人的掌心,小猫撒娇一样。自打上次感冒在他怀里睡着,两个人好像打破了那层看不见的塑料膜,又回到了以往恋爱的时候。
郑淮明不再拒绝她的照顾,甚至会主动提出等她下班一起吃饭。
“但你每天晚上睡在病房太累了,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你回家睡。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方宜见他情绪越来越好,便也欣然答应。
窗外阳光明媚,鸟鸣清脆,楼下传来孩子嬉戏玩耍的声音。
方宜起身,凑到窗边探身看去,正是一整天太阳最好的时候。许多病人在楼下散步、晒太阳,好不温暖惬意。
她脱口而出,有些兴奋地提议:“我陪你下楼晒晒太阳吧,你看,外面阳光这么暖和。”
但说完方宜就后悔了,郑淮明如今还很难下床长时间走动——如果要出门,定是要坐轮椅的。
他这么自尊要强的人,应该不会愿意被她推着下楼。
她刚想岔开话题,却见郑淮明点头答应,脸上丝毫没有为难:
“好。”
方宜欣喜,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下楼出门。或许也是因为一直见不到阳光,脸色才总是苍白。
她询问李栩得到应允后,去护士站接来轮椅,停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郑淮明扶起来,想要架住他。
也不是没下过病床,他拒绝了她的搀扶,一手撑住床面,缓缓支起身子,有些艰难地转移重心。
对于正常人很简单的一个动作,足足用了一两分钟。
方宜顾及他的情绪,不敢贸然帮忙,胆战心惊地守着,好几次想伸手都忍住了。
终于坐进轮椅时,郑淮明额角已经起了一层薄汗,薄唇轻抿成一条线。他抬手擦了一下,不等多缓一口气,就温声对她说:“走吧。”
方宜推过轮椅,但上面坐着的人是郑淮明时,感觉还是有些不习惯。
从前他比她高两头,总要仰视,如今一站一坐,压迫和疏离感少了许多。又和坐在沙发上不一样,方宜站在他背后,把握着前行的方向和速度,能明显体会到这种微妙的差别。
她想,就连自己都能察觉,郑淮明心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平静,甚至偏过头和她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很重?”
方宜见他还会开玩笑,放下心来:“去哪里?你指路,今天我是你的专属司机。”
郑淮明思索片刻:“去住院部后面的花园吧。”
方宜有点诧异,花园里有不少住院的病人和家属,她原以为他会介意去人很多的地方。但转念一想,她意识到,比起病人,郑淮明或许更不想在行政楼和门诊楼附近遇到同事和下属。
她有点打退堂鼓:“要不就在长廊转转吧。”
“没事,走吧。”
郑淮明身上套着毛衣和黑色羽绒服,几乎全部遮住了病服的边角。他虽坐着轮椅,手肘随意地搁在扶手上,依旧散发着凌冽的气场,除却霜白的脸色,让人远看几乎不会认为是个病人。
方宜推着他,特意没有走工作电梯,等在日常电梯前。
“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只见电梯里面对面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方宜愣住了——竟然是三个科里与郑淮明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医生,带着两个年轻的规培学生。
视线相对,里面的医生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郑淮明身上。
————————
甜不过两章。
郑医生内心的创伤并不是亲一下、抱一下就能治愈的,关于这个后续还会有反转(或者说转折?)。
方方是缺爱,可她真实地知道,因为是继父所以不爱她是正常的。但郑医生没有上帝视角,他一直觉得父母是爱自己的,这也是他性格最矛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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