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


    大雨瓢泼、夜如浓墨,马路上汽车寥寥,街边的商店也都早早关门。


    往日繁华热闹的北川市被按下暂停键,黑色轿车在孤雨中飞驰,溅起深深浅浅的水花,时间仿佛成了虚无。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清冽的车载香水气息,有些过于浓郁,似乎在掩盖若有似无的烟味。


    方宜佯装小憩,靠在椅背上,用闭合的双眼将谈话的可能隔绝。


    然而,近在咫尺的喘息仍钻进耳畔,时轻时重、隐忍压抑,让她恨不得将耳朵彻底堵上。


    突然,轿车猛地急刹——


    车靠路边停住,轮胎与地面大力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方宜来不及反应,惯性前冲,被安全带勒得肩膀生疼。


    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只顾得上打开双闪灯,整个人就骤然折下去,另一只手瞬间捣入上腹。


    驾驶座的空间有限,他侧背过身,额头抵在窗框上,脊背止不住地颤栗。


    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可激烈的情绪已经快将他吞噬,如一把尖利的刀将五脏六腑捅得烂碎。


    近在咫尺,方宜不是感觉不到郑淮明的痛苦,却还是偏过头不再看。


    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该站在电视台外边吹风等她,再不济,以他的人脉、口才,想混进大厅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是不是赌她一定会心软?


    “这套不是每次都好用。”方宜闭了闭眼,狠心道,“你能不能别老拿自己的身体要挟我?”


    男人的呼吸声瞬间停滞,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叹出半口气:


    “没有……”


    黑暗中,郑淮明悲哀地勾起唇角,发狠地拿骨节碾压那块冷硬的痉挛,疼得目光失神。所有痛感搅在一起,分不清是心脏还是那切去一角残破的胃。


    他努力挽回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再赌她心疼?


    “爱人先爱己,你才出院多久,就敢这么折腾?又想进医院?”方宜责怪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切,“你的药呢?”


    郑淮明似乎疼得厉害,许久没有回应。


    她自顾自地去翻副驾的储物格。一打开,里面十分凌乱,除了证件都是烟盒,还有三四个撕了包装的小药瓶。


    方宜认得其中两个,一瓶是他常吃的解痉药,一瓶是止痛片。她将后者放回去,扭开解痉药倒出两片,目光触到车里冰凉的矿泉水,还是收回了手。


    看到对面似乎还有一家便利店亮着灯,她叹了口气,去拉车门:“我去买瓶热水,等下换我来开吧。”


    “咔哒”一声。


    把手上的红色显示灯亮起,方宜如何用力也打不开。


    郑淮明竟将车门全都上了锁。


    “别去,我没事。”缓过这一阵急痛,他抬起一张冷汗涔涔、惨白的脸,眼中难掩对她离开身边的恐惧。


    方宜见他如此反应,嘲讽地笑了一下:“我不像你,会一声不吭地消失。”


    郑淮明当然知道她在指什么,生涩地吞咽了两下,接过药片,直接仰头干咽下去。又倾身将四个药瓶全拿出来,各吃了几片。


    方宜不知道其余两瓶是干什么的,视线顿了顿,没有阻拦。


    窗外暴雨如注,水流哗哗地顺着玻璃淌下,远近灯光交织,模糊了整座城市。


    郑淮明仰陷在椅背间,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他时急时缓的呼吸声。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止疼药起效,他紧绷的肩颈才松下来。


    “方宜……我们好好聊聊行吗?”郑淮明迫不及待想去拉方宜的手,嗓音暗哑,带着几分温柔,“我准备好了饭,你饿不饿?先回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皮肤相触的刹那,方宜抽回了手。


    之前还要分房睡,现在倒是明里暗里邀请她去家里。


    “我要回云锦嘉园。”方宜不作任何解释,干脆地拒绝,“你想说什么,就现在说吧。”


    没想到她如此决绝,郑淮明黯淡地点了点头——至少她还愿意听他说。


    上午电视台走廊里的那一番话、女孩的两个问题,在他心头如烙铁般滚了一整天。


    “之前我失声的那段时间……被院方停薪留职了,可能你听金晓秋说了吧。”郑淮明正过身子,直视着方宜,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其实,这还是李院帮我争取的……最多半个月,就会面临停职、转岗……”


    转到后勤、形状、医技这样无关紧要、边角料的部门。


    方宜拧眉注视他,听着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话,直接打断:“我知道。”


    “之前的事……对不起。”郑淮明艰难地开口道歉,为从贵山回来后的回避、犹豫,为之前那夜没追出去的吻,“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方宜,如果我再也恢复不了了……”


    他不忍说下去,顿了顿:


    “你值得更好的人。”


    大风吹得窗玻璃颤动,不远处,有灌木被连根拔起,在风的漩涡中纷飞。


    其实,方宜早就猜到了郑淮明态度转变的原因。


    但当她切实听到他这些话时,心脏还是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轻笑了一下,可笑意不达眼底:


    “郑淮明,所以……如果失声的是我,或者说,如果哪天我缺胳膊少腿、生了病,你就会立刻扔下我,是吗?”


    “不可能!”郑淮明瞳仁轻颤,急切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离开你?”方宜的尾音因愤怒微微发抖,“你这是在羞辱我吗?你从心底就看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他手足无措,胸腔大幅度地起伏。


    胃里的疼痛一瞬炸开,一声短促的闷哼卡在喉咙口。郑淮明生生忍下这剧痛,狠狠抓住变速杆,用力到指尖痉挛。


    “我……我不是不相信。”他恨不得伸手将那器官掏出身体,唯独惧怕失去这唯一解释的机会,“你不会走的,我知道……是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两个字尖锐地涌入耳鼓,事到如今,他才终于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方宜看着眼前男人诚恳、焦灼的面孔,冷汗从他英挺的眉骨落下,划过那张英俊、斯文的脸。


    从青涩意气,到成熟稳重,无数泛黄的回忆翻涌。


    方宜哽咽了,眼睛干涩得刺痛:“毕业那年,你和我分手……也是因为你失声了对吗?你怕拖累我,把我送去法国,又让姚春华以学校的名义资助我一大笔生活费。”


    她将拖累两个字念得极重。


    郑淮明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见到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方宜就明白自己说的丝毫不差:“你每次困难的时候就把我推开,等好了又来找我,你把我当什么?”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上郑淮明湿冷的皮肤,描摹着他的五官。屈辱、怨恨、愤然,几乎是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郑淮明,在你心里,我就是爱你这份光鲜的、该死的工作,爱你健康的身体,爱你照顾我……”


    方宜注视着他,神色是那样平静,一眨眼,泪水却滚滚而落。她轻笑,一字一句说下去,“爱你的身份地位,爱你这张脸……是吗?”


    轰鸣的暴雨将世界隔绝,灯光昏黄,女孩晶莹的泪珠闪动,灼烧着他的心。


    可郑淮明深不见底的眼波中,是一片比虚无更深的迷茫,徒然地垂下,连一个反驳的词语都寻不到。


    方宜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把剪刀,她一定将这个男人的胸膛直接破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在跳动!


    她一把扯下领口,用力到布料变形。


    那白皙的锁骨下,是一道足足十几厘米长、狰狞的疤痕,暗红陈旧,宛如一条丑陋的蜈蚣。


    在郑淮明震惊的目光中,方宜拽着他冰凉的手,触上这块皮肤。


    “毕业前,有一次我在学校看见,去追你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就看着你头也没回地走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去回想那段往事,“你知道我在法国的时候有多绝望吗?你知道我是这么认识沈望的吗?”


    “那年冬天,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会想起你。我只能喝醉了,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为什么你要和我分手,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做得不好?”


    “有一天夜里我喝得太难受了,找不到回宿舍的路。图卢兹晚上有零下十多度,如果不是沈望路过时好心,我早就冻死了!”


    “你自以为是地把我扔下,以为我在乎你的前途的时候……”方宜满脸泪痕,声声如泣,“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痛苦……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有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郑淮明颤抖着手,轻轻触上这道疤痕,连移动半分的力气都没有了。凸起的痕迹、暗沉的血色,整整四年都无法消去……


    女孩的话字字泣血,他脸色越来越青白,心脏像是被撕裂开来,痛到抽搐麻木。


    “对不起……”郑淮明再说不出其他的话,只是反复低微地道着歉。


    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去牵她,一只手攀上胸口,无意识地撕扯着锁骨下的衣料,指骨作响,几近拽碎。


    明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可他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抓住、又或者是坠下去,只在一念之间。


    理智、尊严都已经被踩得稀烂,郑淮明喃喃道:


    “是我错了,方宜……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你,好不好?”


    方宜注视着他的溃不成军,泪流满面。


    然而,终于将那些多年堵在心间的话说出来,她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仿佛一弯再掀不起波浪的海湾。


    “如果我不同意呢?”她轻轻问。


    震耳欲聋的雨声中,郑淮明垂着头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脸笼在一片暗影中,宽阔的肩膀微微颤动。


    等待了太久,就当方宜以为不再会得到回应时,却见昏暗中有一滴泪落下。


    那泪滴在她心口蓦地灼了一下。


    这么多年,哪怕再痛苦、再悲伤,她第一次到这个坚毅自尊的男人落泪。


    郑淮明没有抬头,似乎方才只是幻觉。可他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艰涩道:


    “那我……放你走。”


    方宜呆呆地看着他发抖的手。


    然而,下一秒,郑淮明又慌乱地抓住她的右腕,双眼通红:


    “我后悔了,方宜……我做不到。”


    狭小的空间里,他前倾身子,双肘撑在隔板上,拽着她的手送到唇边,虔诚地亲吻。温热的鼻息喷在她指尖,一片潮湿。


    方宜想抽回手,郑淮明却抓得很紧,让她动弹不得。


    “我再追你吧,好不好?别这么快拒绝……^”


    她何时见过郑淮明这样,平日深邃镇定的眼眸中满是焦灼、恐慌……


    说不动容是假的,方宜恨自己不争气,直到如今竟还是会感到心疼。可同时,又有一股如浪潮般的悲怆和怨恨将她吞噬。


    她还是爱他的。


    十年爱恨坎坷,从年少的一眼动情,到漂泊岁月中的耳鬓厮磨。她也尝试过了,这一辈子,爱过郑淮明,她再也没法爱上别人。


    他给过她极致的幸福和甜蜜,让她走出了那个窒息的家,将她从小的缺憾缝缝补补。


    却也拖拽着她跌进不见底的漩涡,注定余生无法逃脱。


    “郑淮明。”方宜轻唤道,“你爱我吗?”


    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郑重地点头。


    “一辈子都爱?”


    “一辈子。”他气息急促。


    方宜轻轻回握住郑淮明的手,缓缓说:


    “好。”


    “那我们不分手。”


    巨大的喜悦迸发,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她,似乎还未从恐惧的情绪中缓过来,生怕这只是一场梦境。


    方宜轻易地挣开他的手,转而前倾着勾住了他的脖颈,径直吻了上去。


    郑淮明的唇清凉而柔软,任她汲取。感到他依旧僵硬的身体,方宜轻巧地咬了一下,怀中的人才猛然一颤,如梦初醒般,回应起这个吻。


    窗外暴雨浇下,雨声隆隆——


    车内昏暗的光线中,两个人吻得愈发浓烈。郑淮明逐渐从被动转为进攻,温柔地撬开她唇齿,双臂紧紧抱住方宜的后背,拥向自己的怀中,修长的手指与她发丝交缠。


    血液滚烫,方宜享受着男人的亲吻、贴近,鼻尖充斥暧昧的气息。


    可她目光是清明的,垂眸注视着郑淮明动情的模样。


    他闭着眼、长睫微颤,吻得那样小心翼翼,充满眷恋、珍惜。


    从前总是先一步沦陷在他的温柔和攻势中,这是方宜第一次去看郑淮明亲吻她时的表情,内心却没法激起太多涟漪……


    如果他的爱已经毁了她的一生——


    方宜不无悲哀地闪过一个念头,与其放过彼此,不如全数奉还——在郑淮明最爱她的时候分手消失,就像他曾做的那样。


    她也想让他尝尝以爱为名,被抛弃、被隐瞒的滋味-


    一场台风席卷过北川市,带走了夏末最后一丝闷热。


    九月末,天气转凉,又是一年秋。


    时隔近五年,再一次正式恋爱,比想象得热烈。医院工作三班倒,但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和方宜见面。


    有时是去工作室,有时是去电视台,甚至会花一个小时驱车到云锦嘉园,只为一起吃一顿十五分钟的晚饭。


    说不甜蜜是假的,方宜很享受这种亲密,每次挽着郑淮明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都感觉仿佛回到了十九岁的校园里。


    郑淮明似乎变得尤为眷恋亲吻,每次离开时,都要将她亲得喘不过气,软在他怀里才罢休。最后,方宜站不稳了,他总会捞着她的腰,俯身在她额头上再吻一下。


    “你是不是欺负我没你高?”女孩嗔怪。


    她再怎么踮脚,也亲不到他额头。


    可平日好说话的男人每到这时只笑,就是不弯下腰-


    上一次《健康医学说》的合作很顺利,节目组看中了方宜团队之前二院宣传片的经验,和他们顺理成章签下了新的工作。


    主要是配合每期主题,拍摄一些医院里的日常短片,在每期开头播放。


    虽然内容不多,但能和大型商业节目长期合作,实属顶好的机会,全组人都很重视。


    第七期节目录制完已是晚上八点,方宜找三位嘉宾简单地沟通了拍摄方案。


    唯一头痛的问题是,商务组传来一个消息,下期会新加入一个大牌服装冠名商,指明要求品牌要在短片中出现。


    后天就要开拍,时间不等人,沈望只好找了一家最近的线下店,大晚上带嘉宾驱车赶往。


    高档商场一楼,整整近两百平,琳琅满目。


    其他两位嘉宾很快就选好衣服离开了,只有许循远试了一件又一件,都是偏时尚鲜艳的。


    方宜无奈劝道:“这次要符合老年人晨练的主题,最好是浅色系,带一点中国元素的。”


    “你知道吗,这个节目有百分之五十的收视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女性。”许循远挑眉,言外之意,也有不少是来看帅哥的。


    录制相处这么些天,方宜早习惯了。<(EWKg)br />


    她直接叫店员收走了他选的成堆外套,上手挑了几套淡雅的,故意假笑道:


    “许医生,时间不等人。”


    许循远正欣赏自己未卸掉的妆造,正搭身上这件浅粉带金属链条的衬衫。他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方宜,玩笑道:“哎呦,方老师这么急着下班,回家和男朋友腻歪啊?”


    自从那晚过后,女孩指间就多了一枚戒指,想来是复合了。


    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许循远看好戏地瞧着。


    谁知,方宜反应过于平淡了,只耸耸肩:“没啊,他在医院值班呢。”


    “就这?这就是热恋期的女人?”许循远失望。


    方宜没好气地笑了,将衣服直接塞到他手里:“快试你的衣服吧!”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郑淮明:【提前下班了,我来接你?】


    眼前都快十点了,明天他早上还有手术。


    方宜本想拒绝了,可余光中看了一眼许循远的背影,她飞快输入:


    【好,我在云尧百货,快结束了。】


    最终,许循远被迫挑了一件方宜选的录短片,又自己结账买了两件。


    他换上新衬衣,就连谢佩佩都看直了眼:“许医生,你和平时在医院完全不像一个人啊?”


    不怪她夸张,方宜也难以否认,许循远简直是个衣服架子。


    浅粉色对于男人来说很难驾驭,但他穿得刚刚好,胸口银灰的细链条连着衣领,斯文与时尚碰撞,硬朗中流淌着优雅矜贵。


    这让方宜不禁想起另一抹清冷的身影,明明是那么像的两个人,气质却完全不同。


    明天还要去拍摄地踩点,大家出店门就散了。


    余姐老公已经到了,沈望送谢佩佩回去,只余方宜和许循远走向商场门口。


    初秋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夜风却已有一点凉了。


    方宜只穿了一件短袖,一到室外,不禁打了个寒蝉。


    许循远从购物袋掏出一件外套,递给她。


    方宜没接,笑了笑:“还行,不冷。”


    “有了男朋友这么避嫌?新的,又不是我穿过的。”许循远一眼看穿。


    再拒绝就显得见外了,方宜道谢接过来披上。


    虽然偶尔把人噎得答不上来,许循远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这点让她觉得相处起来很轻松。


    许循远低头在手机上打车,冷不丁问:


    “那姓郑的来接你?”


    方宜应了声,稍有不满道:“他有名字,你别这么叫。”


    “这就护短了。”许循远似笑非笑,“当时不还在南大一个人蹲着哭?”


    当时他本走远了,又想到这么晚不该把人扔在那,至少该帮找个正经住所。没想到,来回不到五分钟,就见那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缩在草丛里抽噎。


    方宜愣了一下,不想再提,干咳两声:“你快忘了吧。”


    她强行转换话题道:“你打车去哪儿?怎么不让沈望顺你一路。”


    许循远举起亮屏,目的地赫然写着某个知名酒吧:“我可还有夜生活呢。”


    “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许循远语气理所当然:“六点的班,现在回去也就能睡几个小时,越睡越困,还不如通宵来得舒服。”


    两个人并肩朝马路边走去。


    十点半的市中心车流不息,高楼大厦灯光璀璨,街边人潮不减。方宜一边走,一边和许循远闲聊,漫无目的地感受着久违的热闹氛围,丝毫没有注意到街口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直到那车缓缓驶来,停在她面前,鸣了一声笛。


    方宜回过头,只见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郑淮明手握方向盘,朝这边望过来。


    没想到他已经到了,方宜脸上盈盈的笑意顿了一下,将身上的外套取了下来,还给许循远:


    “他到了,我先走了。”


    许循远接过外套,玩味地远远和车里的男人摆摆手。


    驾驶室里,郑淮明礼貌地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伴随着方宜身上清新淡雅的香水气息,车门“砰”一声关上,她系上安全带,随口问道:“你今天下班这么早?”


    窗外繁华的夜色倒退,郑淮明许久没有说话。


    她疑惑地偏过头,见他只是面色平静地直视前方,摇曳的灯光映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郑淮明察觉到方宜的视线,温声道:“李栩之前和我换过一次班,今天没值班,刚下手术。”


    等红灯的间隙,他抬手将空调升高,看似不经意问:


    “今天是刚录完节目?”


    方宜敏锐地捕捉到男人隐隐的在意,故意淡淡说:“有新的冠名商,后天就要拍摄,许医生还缺几件衣服,带他来线下店看看。”


    每句都是实话,却绕过了其实还有好多人一同前往。


    “之前不是四点就结束了?”


    公事出行,可刚刚远望那并肩的两个人一路笑语嫣然,男人手拎两个购物袋,像极了逛街回家的一对恋人。


    郑淮明眼中波澜不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却骨节泛白,暴露着他内心的不宁静。


    “今天开始得晚,七八点才录完。”


    路口绿灯进入倒计时,三、二、一,黄灯亮起——


    轿车稳稳停下,他追问道:


    “许医生每期都来?那个节目我看了,收视一直很高。”


    “是啊,他长得帅嘛,好多阿姨妈妈都爱看。”


    方宜说着,余光观察郑淮明的脸色,却见他反应平平,再开口时,已经换了其他的话题。


    有些失望,一天的工作也很让人疲惫,她靠在椅背上,一合眼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车已经停进了小区,四周都是高耸的居民楼。


    方宜困倦地朝外看了一眼,发现景色不太一样。


    是金悦华庭。


    “怎么开回你家了?”她揉了揉眼睛,想要坐起来。


    谁知,下一秒郑淮明已经俯身压了过来,气息全然将她笼罩。


    方宜刚睡醒,仍有些朦胧,就被这个猝不及防的亲吻重新推回,陷入座椅。


    郑淮明少有地强势,大手扳住她的脖颈,毫无不留任何余地地掠夺走所有呼吸。后脑勺顶在椅背间,她无处可退,只能被动地迎合。


    温热鼻息交缠,方宜被亲得骨头都酥了,直喘不上气来,抬手去推他胸口,怎么也推不开。


    “郑淮明……”


    生理性泪水盈满眼角,她呜咽着求饶。


    半晌,郑淮明才陡然退开几寸,空气重新涌入肺腑,方宜的手还搭在他胸前,被他一把牢牢握住。


    微弱的小灯在身后亮着,郑淮明投下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他眼底晦暗不明,却又泛着濛濛的情意,哑声说:


    “方宜,你搬过来吧,我们多一点时间在一起,好不好?”


    ————————


    复合了,亲了三次,甜了,假的。要同居了-


    方方是很享受和郑医生相爱的,属于又爱又恨,也舍不得放手。


    绝不会是冷脸洗内裤!!绝对!!


    虐郑医生才刚刚开始呢(。)


    倒刺


    不再是年少青涩的大学生,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从那天起,郑淮明再来接方宜下班,总是心照不宣地开回金悦华庭。几天后,恰逢月底,她退租彻底搬了家。


    将衣服一件件整理挂入衣柜,色彩温和明亮的长裙、牛仔裤,与男人黑白灰的衬衣紧贴。柜子里散发一阵淡淡的清香,那和郑淮明身上的气息很像……


    仅一个小小的举动,方宜微红了脸。


    大学时,也曾听说室友和男朋友出去过夜。那是窥探成人世界的隐秘缝隙,大家总凑在宿舍一起小声地讨论着、笑着,薄薄飘起的窗纱下,震惊、兴奋、好奇掺杂在一起。


    方宜也被不止一次问过,面对朋友神秘的笑意,她总是先红透了脸,生怕摆手慢了一秒:


    “我们还是学生呢。”


    可着急的否认和回避中,又隐隐有一丝少女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待。


    然而,那些羞于说出口的心思似乎是多余的。


    搬到金悦华庭大半个月,最多只是相拥着入睡,止于一次次眷恋到极致的亲吻。好几次已经吻得朦胧不清、难舍难分,触到郑淮明剧烈起伏的胸膛,方宜揪着他的衣角埋下头,紧张地等待着下一个动作。


    可男人只是留恋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抬手温柔地掩上被子,转身走入浴室。


    明明好几个瞬间,从郑淮明滚烫的鼻息、颤抖的指尖中,她都能感觉到他快要溃堤的爱意……


    哗哗的水声中,方宜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茫然-


    十月秋,依旧阴雨茫茫。许多人都说,这是近十年最多雨的一个秋天。


    方宜午后照例去导演室开会,结束后她和沈望被李副导单独留了下来。


    短期拍摄合作顺利,节目组想要和他们的团队签订长期合约,不仅限于片头短片的拍摄,还深入到整个节目的现场录制当中。


    “合约期一年,是和电视台签。如果《健康医学说》的节目出现问题,也会保证你们转到台下其他节目。”李副导拿出合同,笑盈盈地递给他们,“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最好下周末之前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不是项目制合同,而是直接和电视台签合约,这是多少团队做梦都拿不到的认可。


    可揣着这张份厚厚的“黄金保障”,方宜心头像被一团棉花堵着。明明该开心的,听着同事们欢呼庆祝,她始终没有想象得喜悦。


    余姐已经在招呼大家晚上去聚餐,沈望悄悄将方宜拉到门外。


    “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方宜笑了笑:“挺好的,相当于端上电视台的饭碗了。”


    这是他们回国前想都没敢想的。


    沈望冷不丁问:“你知道今年电影节的金奖作品是谁吗?”


    方宜愣了一下:“已经出来了?”


    “上周的颁奖礼。”他说,“那天晚上我们在加班录节目。”


    不想扫大家的兴,方宜回到屋里,还是高兴地与大家庆祝,接过热腾腾的咖啡,一起讨论聚餐的地点。


    往年每年她都会准时观看电影节颁奖礼,然后将获奖的影片如饥似渴地看完,与沈望、谢佩佩喝着啤酒彻夜长谈……


    她走到角落,远离热闹和喧嚣,拿出手机想查一查获奖名单。


    一打开屏幕,却见三个周思衡的未接电话。


    开会的时候手机静音了。


    周思衡是很少直接联系方宜的,要是有什么事也是通过金晓秋传达的多。


    方宜猜是有要紧事,连忙回了过去。


    回拨却许久没人接,等待声持续在耳边回响。


    正在方宜想挂掉回个微信时,电话突然接通了。


    “我刚刚在开会,什么……”


    周思衡打断了她,声音焦急而犹豫:


    “你下午能请假吗?刚刚老郑胃疼得厉害,我现在把他送回家,但我等会还有门诊。”


    方宜心里“咯噔”一下:“家里有药吗?你们现在到哪儿了?”


    “刚进小区,在医院开过……”


    周思衡话音未落,听筒压过几声嘈杂,被人抢了过去。


    接着,熟悉的、略有沙哑男声传来:


    “你忙吧……我没……”


    后半句话彻底没了声音,“哐当”一下,手机砸在地上。


    听着周思衡隐约的喊声,方宜的心跳霎时乱了节奏。她不知道以郑淮明的性格,得有多难受才会愿意放下工作休息。


    又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方宜索性挂断电话。她回屋拿了包,和同事简单说明情况,就往金悦华庭赶。


    下车冲进楼栋,电梯上的数字缓缓上升,她从没觉得二十一层如此漫长。


    等方宜输入密码推门而入,已经急得满身汗。


    周思衡应声从卧室走出来,匆忙将桌上的工作证揣进外套:“还好你能请假,我真得回医院了。”


    “他怎么样了?”方宜毫不掩饰担心,脱了鞋光脚就往里走。


    周思衡愣了一下,拦住她小声问:“你们真和好了?”


    刚刚他进屋,见家里明显添了不少女性日常用品,还不太敢相信。


    方宜点点头:“吃过药了?”


    “在医院挂了水,药也吃过了。”周思衡叮嘱,“今天别让他回医院上班了。”


    方宜走进卧室,只见郑淮明背对着侧躺在床上,被子下的身影仍微微蜷缩。窗外雨还未停,绵绵的雨丝打在玻璃上,屋里没开灯,一切都是黯淡。


    就连被子也是简约的灰色菱格,显得他愈发孤独、沉寂。


    怕惊扰他浅眠,方宜没有出声,走近了才发现郑淮明没有睡着。他侧脸陷在枕头间,半阖着眼,冷汗涔涔,像是在忍痛。


    看见方宜,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与眷恋,刚想说话,脸色却白了几分,整个人肌肉猝然紧绷。


    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郑淮明在发抖,方宜心疼得要命,半跪下来,将手伸进去。果然,摸到他双手都抵在上腹,又湿又冷。


    “不是挂过水了吗?怎么还疼?”


    她心中酸涩,这些天好几次半夜迷迷糊糊中,都听见他压低声音接电话。简短几句后,身旁的重量便空了,卧室的门打开又合上,很快又是大门关上。


    一觉睡到清早,方宜醒来,另一侧也总是冰凉的,不知已经离开多久。


    “是不是前几天就不舒服了,怎么没听你说?”


    “还好……没多疼了。”


    郑淮明摸索着攥住她的手,竟是挣扎着要坐起来。方宜好言劝了几句,还是拗不过,只能扶他靠在床头。


    本来心里就乱,见他如此逞强,她话里难免带了气:


    “我看我还是不回来的好,你还能多躺一会儿。”


    郑淮明微怔,垂下目光:“是没必要回来的,耽误你工作了吧……”


    方宜蹙眉,她丢下工作、这么着急忙慌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他?


    倒像她多此一举了。


    方宜直接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郑淮明掌心中的温暖一空,下意识指尖往前,却没能再抓住。


    她没再说话,起身时,看见他右手背上仍贴着输液的透明胶布。


    女孩转身出去了,卧室的门轻轻关闭,也挡住了郑淮明懊悔、不舍的眼神。


    可心疼还是真的,方宜并没有走,坐在沙发里劝自己不要和病人怄气——


    先是在购物软件上下单了两套暖色的双人床品。一套淡粉色、一套浅蓝色。又扎起长发,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股小米粥的清香蔓延整个客厅。


    分出一小碗粥,方宜试了试温度,端进卧室里。郑淮明似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惊讶地望着女孩走近。


    方宜坐在床边,神色温和:“吃点粥吧,空着胃药水刺激更大。”


    她舀了一勺,绕过他抬起的手,径直送到他嘴边。


    郑淮明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眉眼:


    “我……自己来吧。”


    方宜不答,坚持由她来喂,大有不吃就不放的意思。


    虽有些不习惯,郑淮明还是就着她的手,咽下了这口热粥。


    温热从喉咙一直流进胃里,将冰凉的肺腑都融化了几分。他从未被这样悉心照顾过,心口安帖而踏实地一下、又一下跳动着……


    小米粥再清淡不过,可郑淮明也只吃得下几口。


    方宜喂过去,他还是会张嘴,但肉眼可见他吞咽得越来越艰难,额头上也又染一层薄汗。


    心里因刚刚的事别扭,见郑淮明吃得辛苦仍不说话,她更是赌气地一勺、一勺递过去,想看看他吃到几时能喊停。


    一碗小米粥眼看要见底,郑淮明难受得厉害,咽下一口,连呼吸都沉重几分。


    方宜还是高估了自己狠心,不舍得再喂,重重地将小碗搁到床头柜上。


    白瓷底与木头相撞,清脆的一声——


    “吃不下了会不会用嘴说?”


    她声音不大,语气甚至是柔和的,却让郑淮明没由来地心慌。


    看不见地方,他只能用手抵御不断下坠的疼痛,努力维持表面太平:


    “你煮的,我不想……浪费。”


    此言不假,郑淮明是真舍不得剩下,这女孩第一次亲手给他煮的粥。


    更深处,病中难免脆弱,他也有些和自己对抗的消极意味,不想承认这身体连几口粥都喝不下。


    方宜将勺子扔进碗里,淡淡道:“我请假回家,是因为我真的很担心你,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一口一(TwGx)个“你”、“我”,将两个人分得再清楚不过。


    郑淮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急切地想要弥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回来看我,我真的特别高兴。”


    可女孩一直垂着眼不说话,他心里愈发没底,就像一只断了翅的小鸟急于找到熟悉的枝头。


    一时被冲昏了理智,急不择路,郑淮明前倾身子搂住方宜的肩膀,凑上去吻她。


    细密温柔的吻落在唇角,是那样小心翼翼又热切,


    想起之前种种,男人的吻瞬间点燃了方宜心头的羞恼,她生生别过头去,往后缩了半步。


    怀中落空,郑淮明愣了一下,心间空荡荡的,仿佛脚踩在万丈深崖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想要撑起身子,努力离方宜更近一点,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可猛地动作,上腹尖锐的疼痛像一把刀刺入,郑淮明半分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抖。


    方宜躲过他的吻,触及他受伤的眼神,内心也有些不安。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两个人都沉默着。


    突然,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方宜得救般地掏出手机,屏幕上写着:许循远。


    近在咫尺,郑淮明也将那三个字看得清晰。


    方宜没有多虑,只想借着打电话先离开这里,毫不犹豫地起身按下接听:


    “喂,不忙,你说——”


    卧室门合上,隐隐的谈话声越来越远。


    郑淮明僵在原地,攥拳的手背青筋分明,还未缓过神,更灼热的疼痛就将他吞噬。他再也忍不住,一手肆无忌惮地捣进肋间,一手俯身拉过垃圾桶,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


    方才吃下的一点粥,还未等消化半分,就吐得一干二净。


    脊背颤抖着,手越陷越深,他久久直不起身来-


    傍晚,短片开头二审出了几条修改建议,方宜又去了一趟电视台。


    回来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本想发条短信给郑淮明询问,碍于中午的不愉快,还是没有发。


    其实没什么大事,方宜想着说开也就罢了,于是坐在沙发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可直到她困得睡了一觉醒来,时针走向凌晨三点,也没见郑淮明回来。


    第二天如是,两个人时间正好岔开,没见上面。


    第三天是周六,方宜回家时,厨房里传来炒菜声。郑淮明闻声走出来,笑着对她说:“饿了吧,饭马上好了。”


    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无懈可击,完好得找不到一丝裂痕。


    看着满桌菜,如果再将几天前的小事拿出来讲,似乎太小题大做了。方宜终是没说什么,走进厨房,从背后轻轻搂住了郑淮明的腰。


    耳朵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方宜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夜里,郑淮明依旧抱着她入睡。换上了那套新买的浅粉被套,触感绒绒的,很是舒服。


    或许是白天两台手术太累了,郑淮明少见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方宜将头埋在他臂弯,昏暗的光线下,瞧着那薄薄皮肤下的血管。


    青筋与细长的深红交织,她忽然很想再咬一次。


    第二天清晨,意料之中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方宜到电视台开会,突然被李副导一个电话叫了去。


    “合同的事,我们还没有……”她为难道。


    “不是这个事,你们周末之前答复我就可以了。”李副导摆摆手,神色焦急道,“你们人齐吗,能不能去渝市救个场?”


    后天本有一档节目在渝市的影视节有宣传活动,谁知因明星被爆料,临时撤了档。这下台里决定让最保险、又常年热播的《健康医学说》去补位。


    “那主持人和嘉宾怎么办?”


    李副导:“主持人和许医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设备那边有,你们出人就行。”


    “没问题。”方宜立刻答应下来。


    时间迫在眉睫,过去还要彩排、布置,台里订了两个小时后的机票。


    团队直接在机场集合,方宜只来得及打车回家拿了几件随身衣物。这次现场规模不大,她和沈望商量了一下,挑了最核心的五六个同事出差。


    直到准时坐在候机口,方宜才松了一口气。


    她打开手机,看到郑淮明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晚饭回家吃吗?我做糖醋小排好不好?


    许循远拒绝了一个女生加微信,戴上一顶鸭舌帽,在方宜身旁坐下:


    “今天姓郑的怎么没来送你?”


    “我说了别这样叫。”方宜五味杂陈,“你干嘛老提他?”


    许循远乐了:“怎么,他身上写你名字了,提一句还得收版权费?”


    每次用这个逗她,反应都不一样,蛮好玩的。


    方宜没心思和他斗嘴,不说话了。


    “你们俩又咋了?”许循远洞若观火。


    这次轮到方宜反问:“你是妇联主席吗?怎么不给你发工资?”


    许循远耸耸肩:“跟个炮仗一样。”


    广播里传来提示声,可以准备登机。四周的旅客开始向登机口聚拢,一时嘈杂。


    方宜盯着郑淮明的这句话,久久没有输入答复。


    “准备走了。”沈望远远地朝这边喊。


    方宜抬手应了一声,拎包站起来,随着纷乱的人流往那边走去。


    心口好像有一根倒刺,不深也不尖——


    如果生生拔掉,哪怕流一点血,也终有一天会长好,但郑淮明偏偏永远在用他的方式抚平,一次又一次掩盖、遮挡。


    于是下一次,血液流过的时候、心脏跳动的时候,还是会疼一下、又一下。


    方宜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关了机。


    ————————


    郑医生晚饭做好,发现老婆不见了-


    每天的快乐就是看到大家评论(星星眼)


    患失


    三个小时后落地渝市,方宜开机,微信里并没有想象中接连的消息。


    只有几个工作群上亮着红点,将郑淮明的头像挤到了后列。


    方宜还点开看了一眼,文字确实止于那一句:晚饭回家吃吗?


    有点说不清的失落,沈望叫了好几声她才回神。


    “先去现场看一眼,布置的道具提前跟老张说好,他去找人弄。”


    手机塞进包,方宜将心思专注于工作:“行。”


    在舞台现场忙碌,一下午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边染上暮色,又逐渐彻底漆黑。


    这次影视节规模很大,投资方更是一线知名品牌,出手阔绰。不仅是出席嘉宾,就连随行工作人员都一起安排在五星级凯月酒店。


    和主办方顺完流程,酒店专门派车来接,这豪华的待遇让谢佩佩瞠目结舌,急忙让方宜掐她一把:


    “我们居然也有车接送?那我们以前背着设备骑共享单车是怎么回事?”


    “今晚的酒店是不是有泳池?我好像没带泳衣!”


    “听说这次影视节要来好多明星,李影后也会来!”


    一上车,谢佩佩就和余姐叽叽喳喳起来。


    沈望哑然失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玩的,还想游泳?晚上去一楼开会——佩佩,你可不准要签名,别给我丢人!”


    方宜坐在谢佩佩旁边,此时被她当成了救命稻草。


    “你看我哥又凶我,我就装作影迷要个签名都不行。”


    方宜打开微信,已经早过了晚饭点,可郑淮明再没了声音。


    她心不在焉道:“嗯……要签名有损我们的专业性。”


    窗外,陌生的城市灯火向后席卷。谢佩佩见得不到支持,瘪着嘴去找陈哥撒娇了。


    方宜回了几个微信,将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兜兜转转,又翻回了郑淮明的那一条。


    不回也不知道再发?还是又上手术去了?


    突然,消息在眼前跳了出来。


    郑淮明:【是不是还在忙?我有个手术,排骨放在冰箱里了,你回来热一热再吃。】


    郑淮明:【图片】【图片】


    方宜立即点开,只见是一大盘糖醋排骨,包了保鲜膜,搁在冰箱冷藏室第二层。


    还有两个菜,依稀是她爱吃的地三鲜,和清炒生菜。


    黑漆漆的车厢里,屏幕光线照在方宜脸上,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弯了嘴角。一整天的疲惫好似也消散了,倒是增添几分无奈——


    怎么这么迟钝,连她是在赌气都看不出。


    谢佩佩凑过来:“方方姐,你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方宜连忙把屏幕扣上了,清清嗓子:“你刚刚说想要谁的签名?”


    “李影后啊,我喜欢她很多年了!”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在艺人经纪那边,我帮你问问。”


    谢佩佩喜上眉梢,熊抱住她:“我真的太爱你了!”


    后排许循远幽幽道:“不是说有损专业形象?”


    “又不是冲上去要,托人签一个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看了谁的微信。”许循远也不是故意的,刚好座椅中间有条缝。屏幕那么亮,他一抬眼就看见了。


    方宜挣脱谢佩佩的熊抱,咬牙切齿地回过身:“要你管——再说了,你怎么乱看别人手机?”


    女孩半跪在座位上,双手搭着椅背。虽是表情略有不满,眉眼间还是笑的,可见心情非常之好。


    大巴行驶间,窗外斑驳的光影闪烁,她眼睛亮晶晶的,好不生动可爱。


    许循远愣了一下,忽然,大巴向右转弯。


    方宜没扶稳,差点一个踉跄。


    “哎,你小心点。”许循远本能站起来,一把拉住她胳膊。


    方宜短袖外搭了件薄薄的防晒衣,可他指尖还是感觉到了衣料下的纤细的手腕——


    许循远松开手,掩饰脸上的不自然道:


    “我视力好不行?而且不就是那个姓郑的消息吗,遮遮掩掩的,还以为是你是什么大明星在搞地下恋情!”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大半个车厢的人听清。


    方宜张了张嘴,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谢佩佩藏不住事,下意识飞快地瞥了沈望一眼。


    许循远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没继续说话。


    倒是沈望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过去:“快到酒店了,这会儿二楼还有晚餐,大家去吃点,八点半会议室集合。”


    凯月酒店恢弘大气、金碧辉煌,足有三十多层,矗立在夜色中。由于住了不少品牌方邀请的明星,活动期间安保非常严格,每个人都得凭工作牌和身份证进入。


    与谢佩佩的兴奋劲儿不同,方宜内心没什么波澜。毕竟这些年在外风风雨雨,国外皇家的庄园住过,货车的茅草堆也睡过。


    方宜和谢佩佩住一间房,她回房洗了澡,下楼到餐吧吃碗了宵夜,便拿着笔记本电脑往会议室去。


    郑淮明发完那一条,就又没了下文。


    方宜意料他在医院没时间看手机,可直到深夜开完会,过去四五个小时,依旧没进新消息。


    他真不关心她为什么不回消息?


    还是太放心她肯定是在工作?


    第二天开工前,方宜才迟迟收到了郑淮明的第三条消息。


    【听晓秋说你去渝市了,注意休息,工作别太累。】


    【哪天回来,我去机场接你?】


    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回复。


    方宜心中对上次的事还有不满,看到这两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甚至能想象到,如果郑淮明站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些话。肯定又是笑意温和地、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地注视着她……


    就像大学时他们闹矛盾,郑淮明面上就没生过一次气。


    方宜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决定再也不回他。


    影视节第一天是开幕式,傍晚现场热闹非凡、明星云集。拍摄任务不重,方宜和沈望沟通好流程后,就坐在角落里候场。


    不一会儿,正式拉开帷幕。硕大的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掌声和尖叫声震耳欲聋。


    各个电视台的获奖节目轮番登台,不乏许多业内知名的导演、制片人,看得方宜也不禁热血沸腾。


    “接下来,有请纪录片频道年度最佳节目——《穿越千年》!”


    方宜惊喜,和沈望对视一眼,一同用力鼓起掌。


    《穿越千年》是一部以历史人物为主线的考古纪录片,由于题材严肃、小众,算不上热门。可它叙事流畅、巧妙,考古挖掘部分严谨,将历史科普与历史人文结合得极好,方宜看过不止一遍。


    没想到,《穿越千年》竟打败了几部脍炙人口的纪录片,一举拿下最佳。


    看着主创一一登台,纪录片的画面在万众瞩目中播放,方宜竟有些热泪盈眶。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坐在这台下守着摄像机,而是带着引以为傲的作品站在台上……


    直到开幕式结束,方宜依旧沉浸在刚刚的感动中,久久余音绕梁。


    回酒店的路上,大家似乎也都受到感染,沈望讲起当年在安纳西拍摄的回忆,引得阵阵欢笑。方宜也跟着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明天的拍摄是重中之重,在大堂简单地开了一个小会,沈望带陈哥去找制片,其他几人一起乘电梯上楼。


    谢佩佩摇着方宜的胳膊,撒娇说:“我们睡前再去吃餐吧的提拉米苏吧,我都饿了。”


    方宜点头:“那先回房把包放下吧。”


    许循远幽幽道:“这么晚吃甜品,对身体负担很大,还容易长胖。”


    方宜笑着捂住谢佩佩的耳朵:


    “别听他的,他是治心脏的,管不了这么多。”


    “对牙也不好,老了牙都掉光。”


    十三层“叮”的一声到了,团队房间都安排在同一层,大家笑闹着从电梯走出来。


    走廊宽敞华丽,铺着厚厚的毛绒地毯,幽静怡人。一连轴转了一整天,回到这温暖舒适的室内,方宜也不禁想要赶紧洗个澡、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儿。


    拐过转角,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昏暗柔和的灯光下,几步之遥,只见郑淮明长身玉立,伫立在房门边。他深灰的衬衣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袖口挽至手肘,带着风尘仆仆。


    方宜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听见谢佩佩的惊呼,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在做梦。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其他人面面相觑。


    “郑淮明……”她怔怔唤道,“你……你怎么……”


    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酒气。


    郑淮明没有回答,只轻轻颔首,算是和其他同事打了个招呼。他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却有几分勉强。


    北川距离渝市几千公里,坐飞机也要三个半小时。


    他的突然到来,实在让方宜措手不及。


    半晌,她回过神来,抱歉地和同事们解释了几句,走上前去。


    身后,许循远的视线定在郑淮明身上,略有深意地笑了笑,转身刷卡开门。其他人也各自回了房间,谢佩佩跟着方宜就要走,被余姐一把拉回。


    “我和……”


    余姐将傻傻的小姑娘拽住,意味深长:“听话,今晚跟姐睡一间。”


    最后一扇门关上,走廊里再次陷入寂静,方宜越走近,萦绕鼻尖的酒气就越重。


    郑淮明始终沉默,注视着她的情绪幽深晦暗,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全然吞没。


    方宜已经隐隐猜到了郑淮明出现的原因,却不敢相信,他会因为自己不回消息就有这么大反应。


    动容之余,还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涌起——(mnNu)


    “你喝酒了?”她轻声问。


    高大的身影笼在阴影里,见他还是不做声,方宜从包里掏出房卡。


    还未触上门把,手却被他牢牢牵住,动作轻柔而坚定。宽大的掌心冰冷,激得方宜本能瑟缩,片刻被更用力地握紧。


    郑淮明接过她手中的房卡,“滴”的一声,他撑住门,强势地将她带入黑暗。


    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掩去走廊最后一丝光线。


    眼睛尚不适应漆黑,方宜本能地想要打开灯——


    突然,她被重重地拽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郑淮明俯身将方宜紧紧拥住,大手垫在她发间,后背抵在了坚硬的墙面上。


    来不及反应,也无法动弹半分。下一秒,男人小心翼翼地贴上她唇角,几近虔诚地亲吻着,连呼吸都放到极轻。


    郑淮明的唇柔软而微凉,气息急促火热,让方宜瞬间就失去了力气。


    可她脑海还尚有一丝理智,喘气的间隙,挣扎着去推他:“别这样……”


    然而,未等方宜从杂乱的心跳中组织语言,怀抱骤然一松。男人触动般地后撤了半寸,以至于她心尖也空了一霎。


    只听郑淮明声音沙哑,喃喃道:


    “不喜欢了吗?”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十三层高楼外,清浅月光透过薄纱落入他深邃的瞳孔中,方宜竟差点被这汪深潭所灼伤。


    那双眼睛饱含着她看不懂的痛苦和惶恐,深不见底、摇摇欲坠,如湍急的溪流涌动着。


    “郑淮明?”


    方宜思绪杂乱,周身仿佛陷在一团棉花里,却隐隐感到——如果此时她不喊他的名字,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郑淮明像是不敢再直视她,移开了目光。半晌,他极其缓慢地将额头靠进她颈窝,脱力地垂下头,尾音是那样沉重:


    “你是不是……后悔和我复合了?”


    这没头没尾的句话如同一击重锤,砸得方宜不知所措。


    她茫然地试图抓住郑淮明的手臂,摸上去才发现他竟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时候说……”


    可郑淮明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思维沉浸在不断下坠的灾难遐想中:


    “没关系,我不是来纠缠你的……我……”


    他说不下去了,气息越来越弱,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方宜眼眶唰地红了:


    “我没有后悔!”


    所有细节串成一条线,密密匝匝的心疼让她快窒息了,酸涩涌满胸腔。


    方宜从未想到,平日那么温和平稳、连上手术台都大气不喘的男人,竟然没有安全感到了这种程度。会因为她消失两天不回消息,就独自一个人如此自我折磨。


    她用力地回抱住郑淮明,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脊背,反复安抚着。


    “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也不觉得你在纠缠我。”


    郑淮明紧绷的身体微颤,浓重的黑暗中,他的嗓音宛如被砂纸打磨,一片干涩:“那为什么……”


    “我是故意不回你信息的……因为我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方宜有些哽咽,坦诚而坚定地说道,“但我没有不爱你……”


    “以后再吵架,我们把话说开好不好?”她闷闷地一股脑说道,“你明明心里也很在意吧,别老是粉饰太平……我不喜欢这样!”


    女孩的话里虽有责怪,却满是柔软,温热的气息将郑淮明心间所有纠结的怀疑、彷徨都瞬间融化……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郑淮明难以言表,唯有将她用力拉入怀抱。


    激动、眷恋、想念……火热的血液快要崩裂,铺天盖地的亲吻堵住方宜的呼吸,再一刻不愿松开。


    方宜微微仰头,迎合着他急切的掠夺。唇齿交缠,直到氧气殆尽才不舍地片刻喘息,下一秒又难以自控地吻上去。


    意识变得朦胧,她只觉身子骨都酥软下去,被郑淮明用力的手臂稳稳架住,才不至于滑到地上。


    待两个人稍稍清醒,方宜的指尖已不自觉攀上男人开敞的衣领。郑淮明的手贴在她腰间,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瞳孔中,火热的温度已快要将她全然吞噬。


    即使未尝过情事,方宜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脸颊红透,目光扫过郑淮明难耐吞咽的喉结,抬手轻轻勾住他的衬衣纽扣。


    下一秒,整个人就猛然抱起,大步迈进浴室。


    昏黄暧昧的灯光中,水声哗哗,热气不断蒸腾着。郑淮明却是连水热都等不及了,扯过一条浴巾垫在大理石水池上,微微弯腰吻了过去。


    方宜被抱坐在高台水池边缘,不用再费力仰头。在男人自下而上虔诚而强势的亲吻中,她不由得节节后退,却又被大力禁锢住……


    热雾弥漫,浴室玻璃上一片朦胧,水珠交织着下滑……


    发丝滴水,洇湿了白净的床被。方宜陷入柔软,仿佛一叶孤舟,漂浮在平静虚无的汪洋中,唯有指尖扣紧郑淮明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


    “我爱你……”


    耳鬓厮磨,郑淮明一次次低唤着她的名字,粗砺的尾音诉尽爱意。


    方宜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彻底沦陷在这深不见底的海洋中-


    落地窗外月朗星稀,昏暗的房中亮起一盏小灯。


    伴随着“嗡嗡”的响声,热风拂过女孩顺滑的长发。


    郑淮明手执吹风机,骨节分明的手指耐心地将每一根发丝理顺,低声哄着:“把头发吹干再睡,不然明天会头疼的。”


    方宜软靠在他怀里,闷闷道:“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今天结束工作回酒店本算是早的,如今已凌晨两点多。她是真没想到郑淮明这么能折腾,几次三番她都快哭着求饶,可男人逼近的气息还是那么灼热……


    “以后……不弄得这么晚了。”他轻声道歉。


    郑淮明歉意足够诚恳,却让方宜彻底又红了脸。


    这人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来?


    “过来,刘海还有点湿。”郑淮明轻轻扳过她的肩膀。


    方宜毫无防备地转过头,模糊的光影中,看见他线条分明的肩颈上,几道淡粉的抓痕……


    她羞涩地垂下眼,此时倒是不敢再看他了,乖顺地任他给自己吹头发。


    空气寂静,只剩吹风机运作的嘈杂。


    连日的赌气、纠结一扫而空,方宜虽疲惫,思绪却无比轻盈。她不由自主地将心事对他倾吐而出。


    “你知道吗?电视台要和我们签长期的合约,放在以前这想都不敢想,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缓声道,“我竟然有点犹豫……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郑淮明暂停了吹风机,认真地听她说。


    “可今天我看到开幕式上,那些纪录片的主创上台,又好羡慕他们……”方宜垂下眼帘。一边是整个团队千载难逢的工作机会,一边是舍不下的艺术梦想。


    刚洗过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郑淮明将她顺势带进怀里:“当年去法国,你为什么放弃了法语专业,转读纪录片?”


    那时候能去法国留学的人不多,回国后外企当一名法语翻译,也是极好的选择。


    “因为那时选了一节选修课……”她覆上他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像小猫在挠,“我发现镜头能表达很多东西,记录的时候,比人用肉眼看到的都要多。”


    郑淮明注视着她的侧脸,问道:“如果当时告诉你,读纪录片,以后是为了当一名电视节目的摄像,你还愿意读吗?”


    “那我肯定不会……”方宜脱口而出,随即愣住了。


    图卢兹电影学院也有摄像专业,她没有放进过候选。


    “选你真正想要的。其他的,有我在。”


    郑淮明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方宜一时脑海有点乱。


    长久以来的思虑本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如今突然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透进些光亮来。


    “进二院第三年的时候,有医药公司高薪找我去做药物研发。”见她不再开口,他回忆道,“能拿到同期医生几倍的薪水,但我没有去。因为我读医的初衷,就是在临床治病救人、拿手术刀……”


    说着,郑淮明抚摸着她的发丝,轻笑道:


    “如果是你刚去法国缺钱的时候,我可能就同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平静地说起分开那几年的事……


    其实每一句风轻云淡背后,都是无数的不容易。就像其实考进电影学院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历尽了艰难,方宜更不敢去想,那时郑淮明刚毕业是如何攒出那么多钱给她。


    方宜怔怔地望向他,几分心疼地攥住他的手指:“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哪来那些钱寄给我……”


    “很久以前就开始存了,那是……”郑淮明顿了顿,敛去眼中的伤感,弯了唇角,“那本来就是要给你花的钱。”


    方宜懵懂:“什么意思?”


    郑淮明却似乎不愿再说了,他关掉小灯,将她轻柔地搂进被子里。


    “睡吧,明天还要工作。”


    同枕而眠,明明之前已有许多个夜晚。


    可今夜,两个人的肌肤相贴,亲密的温度渗入骨血,似乎是全然不一样。


    男人已经闭上眼睛,英挺的眉眼下,那颗柔情的泪痣半隐。


    “那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方宜追问,“郑淮明,你没干什么……”


    “结婚。”黑暗中,郑淮明打断她的猜想,抬手将她紧紧抱住。下巴抵在方宜发顶,轻轻叹气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起,为我们毕业后结婚攒的……”


    一切归于安静。


    方宜不禁眼角潮湿,往他怀里钻了钻,耳朵贴上郑淮明的胸口。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了眼睛-


    纵使万般不舍,医院还有不少工作,郑淮明只来得及待一天,就因一台手术匆匆赶回北川。


    清晨,心外办公室窗帘半敞,薄薄的秋日阳光照在瓷砖上,光影中飘动着尘埃。


    郑淮明端坐在办公桌后,翻阅着住院病房刚递过来的检查报告。手边,一杯热茶氤氲着水汽。


    忽然,一通电话打进他的私人手机。


    传来李栩焦急的声音:“郑主任,您快来看看吧!门诊二楼这边有一个人,自称是方老师的母亲,吵着要找她。”


    郑淮明按下电话,二话不说朝门诊大步走去。


    正是门诊最忙碌的时候,大厅里人流拥挤、嘈杂不堪。但他还是远远听见了一名中年女人的叫喊声。


    “怎么证明?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找我女儿还需要亲子鉴定吗?”池秀梅张牙舞爪,年过五十,一件鲜艳的玫红短袄,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她那个什么电影,不是在你们这里拍的吗?你把她号码给我就行了!”


    可哪有母女之间连电话号码都没有?


    李栩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贸然:“是在我们这拍的,但方老师的手机号码是个人隐私……”


    这礼貌的年轻小伙哪是池秀梅的对手,她看准了李栩好欺负,伸手就要抢他的手机。


    李栩不敢动作,只能一连往后退。一旁两个护士见状忙去拉池秀梅,刚一碰到她的手臂,就乱喊道:“有没有天理,医生打人了——”


    路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一片骚动。


    “这里是医院,再大声说话就出去。”


    一道沉稳清朗的男声响起,音量不大,却极其具有震慑力。


    “小陈,叫保安。”


    池秀梅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几步之遥,身材高大,气场凌冽,看上去是个说话顶事的。她愣了一下,不自觉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再出。


    李栩连忙好言劝道:“方老师真不在医院,有什么事您先和我说,或者留个电话,我一定代为转达。”


    池秀梅瞥了郑淮明一眼,声音明显小了些,不满道:“我和我女儿之间的事,你是她什么人啊?我犯得着和你说?”


    李栩尴尬地站在原地,小陈护士已经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赶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啊?拿保安吓唬人是不是!”池秀梅明显慌乱。


    郑淮明注视着这个用愤怒掩饰底气不足的中年女人,他眉间紧皱,不免回想到一些纷乱的回忆——寒冬的火车站,摔碎的玉镯,和女孩绝望的哭喊……


    他全然无视池秀梅,转向李栩。极其客气的话语中,是压抑的不耐烦,一字一句道:


    “请她来会客室,有什么事,跟我说。”


    ————————


    郑医生非常没安全感,他很怕她会后悔,所以之前都不敢(咳咳)-


    加更加更~


    清晰


    会客室的木门被李栩轻轻带上,偌大的房间瞬间陷入寂静。


    冷白的墙,一张长方的红木桌摆在中央,四角摆放深绿的植被。


    郑淮明径直在桌对面坐下,挺拔的肩膀后靠,镇定从容,锐利的目光透过薄薄镜片,落在池秀梅身上。


    池秀梅不自觉被震慑住,局促地站在门口,扯了扯短一截的袖子。


    取下白大褂别着的签字笔,在修长的指尖转动两下,郑淮明淡淡道:“请坐。”


    这一声像下了特赦,池秀梅连忙拖动椅子,椅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面前这个男人胸前没有戴工作牌,看不出深浅。池秀梅掩饰不安,虚张声势问道:“你是这里的领导?你能把我女儿的电话给我?”


    “我姓郑,是这次纪录片项目的负责人。”郑淮明不置可否,“方宜去出差了,您有什么需求可以告诉我。”


    池秀梅胡搅蛮缠了几句,见他态度平和却丝毫不松口,只好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


    按她所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从七零八落的叙述中,郑淮明听懂了几分:家中原在海城乡下有一处老房子,如今卖了,政府还补贴了一笔钱。池秀梅是特意赶来北川给大女儿送钱来的。


    “感谢平时领导的照顾啊。”池秀梅蜡黄的脸上堆着笑,“这孩子上大学以后,就一个人过了,我这都没怎么管……家里条件也不好,我好不容易把她妹妹给拉扯大,这下终于有机会能弥补一下了。”


    得知池秀梅是一个人来北川,尚无住所。郑淮明叫来下属,替她安排了医院附近的酒店。


    将人送走后,他坐在会客室里,眉头紧皱,指尖轻轻叩击着台面。


    在医院工作这些年,郑淮明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池秀梅的动机绝不止“送钱”这么简单。


    拿出手机,在方宜的对话框上停留了半晌,那小猫抱着摄像机的可爱头像,让他神色柔和了片刻。


    指尖轻滑退出,郑淮明打通了另一则电话:


    “老陈,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查一查她近十年都在哪里定居……”


    “还有她在全国范围内的所有就医记录。”-


    方宜听说池秀梅到北川找她,几乎是一结束工作就坐飞机赶了回来。


    坐进黑色轿车,连日的疲惫总算缓解片刻,她接过郑淮明递来的热拿铁,垂头轻抿了一口。


    “累了吧,先回家休息一下?”郑淮明体贴道,“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晚上再去也不迟。”


    方宜轻摇头,坚定道:“现在就去吧。”


    回来的飞机上,伴随着千里高空的微微眩晕和嘈杂,池秀梅的面容早在她脑海中已不太清晰,唯有那辆驶向遥远山峦的火车还历历在目……


    二十分钟后,方宜站在酒店走廊上,面对着眼前这道薄薄的房门,竟有些近乡情怯。


    无论往事如何,池秀梅毕竟是她这世上唯一的近亲。


    海城一别,已有近十年——说不喜悦、期待是假的,却有更多难以言喻的晦暗情绪占据心头。


    郑淮明静静地陪在方宜身后半步,适时地抚了抚她的肩膀。


    抬手轻叩,片刻房门从里面打开。


    池秀梅苍老的面孔映入眼帘,年过半百,岁月在她松垮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宛如一道道干涸的河流。一双浑浊的眸子在看到方宜的那一刻,才蓦地亮了一下。


    “小宜!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池秀梅一把拉住方宜的手,粗糙的指纹摩挲着,“听说你去出差了?累不累?”


    母亲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方宜有些无措,只笑了笑。


    一句“妈”堵在喉咙口,竟是喊不出来。


    池秀梅拉她进屋,正要关门,往后一瞥,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高大男人。她视线在方宜和郑淮明之间打了个来回,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声:“你们领导怎么也……”


    郑淮明没有说话,却稳稳抬手挡住了即将合上的门,侧身迈进屋里。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


    池秀梅也不傻,没有哪个领导会帮着又订酒店、又接送的。这人看着气度不凡、位高权重,她心里乐开了花,却生出有几分忌惮。


    “小宜,前些年妈带着初月去珠城,没想到那亲戚不肯帮我们,害得我们只能一边打工,一边住在工地里……”池秀梅说起以前的不容易,眼里满是泪花,“当时我自顾不暇,一直想联系你来着,今年才刚刚把(OYae)债还清……”


    方宜摸着她满是厚茧子的手指,多年各处打零工、风吹日晒,让她确实比同龄女人看着还要衰老几分,心中不免酸涩。


    “你别怪妈,当年你能考上北川,妈知道你肯定有能力……不像你妹妹,她才那么小,要不是跟我走,就只能生生饿死了。”池秀梅哽咽,一边抹泪,一边用余光瞧着站在后边的男人,声音放轻了些。


    郑淮明却像看不懂她的暗示,将拎来的果篮搁在地上,丝毫没有要退远的意思。


    池秀梅悻悻地垂头拉方宜在沙发上坐下。


    “去年初月也毕业了,在一家琴行工作,日子总算好一点了。”她絮絮叨叨着些家长里短,说了好一会儿,才切入正题,“前年你太姥姥去世,家里海城乡下那套房子卖了一笔钱,之前是妈忽略了你……这钱本该有你的一份。”


    来的路上,方宜已经大致听了这事,并不惊讶。


    这位远房的太姥姥她并未见过,内心也难起波澜。


    挡住池秀梅塞给她的银行卡,方宜略有生疏地说:“现在我赚的钱够自己花,这些钱您和初月留着吧。”


    “妈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这四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你一定要拿着!”


    “初月刚工作,现在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你就听妈的话,好好拿着。”


    两个人来回推了半天,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方宜只能先收进包里。


    到了晚饭时间,郑淮明在附近一家广式酒楼提前订了包间。一桌菜点得丰盛、周到,池秀梅笑得合不拢嘴,一直拉着方宜讲话,从过去家里老房子的花园,念到她读初中时的趣事。


    方宜心中五味杂陈,笑着一一应了,入口的佳肴却是如同嚼蜡。


    郑淮明始终很少开口,不动声色地添茶、布菜。


    快结束时,他出去接了两通电话,再进包房时,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是不是医院有事?”借着添茶,方宜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没事。”郑淮明淡淡道。


    将池秀梅送回酒店,回家后,方宜先去洗了个澡。


    等郑淮明从浴室里出来时,就见她抱膝坐在沙发角落,长发散着扑在手臂间,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连头发也顾不上擦,上前将人搂在怀里。


    刚刚洗过热水澡,郑淮明身上尚有温热的水汽,带着沐浴露清冽的香气,将方宜包裹,她不自觉将头往他肩颈靠了靠。


    郑淮明的掌心掠过她的脸颊:“其他的你别担心,我有一个做旅游的学妹,周末让她陪你们在北川好好逛逛。”


    “嗯。”方宜闷闷地点点头。


    池秀梅是说想在北川留几天逛逛,这要求不过分,却让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时隔十年再次见到母亲,方宜惊讶于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也因此隐隐愧疚。


    “你说……”方宜有些迷茫,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丝惆怅,“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


    郑淮明不自然地垂下目光,犹豫了半晌,还是偏过头轻轻吻她,安抚道:


    “别多想,可能就是年纪大了,想借着房子的事再见见你。”


    唇齿相依,方宜不愿否认,她很喜欢郑淮明的亲吻。这样的安慰极其受用,须臾就已经忘却了当下的烦恼,沉溺在这个温柔的吻里。


    两个人潮湿的气息相融,方宜闭眼仰头迎合,指尖渐渐抓紧郑淮明的衣角。


    已经决定了要在他最爱的时候分手,可她还是愿意去享受此刻的温存-


    第二天清晨,郑淮明开车送方宜到电视台门口。


    “那晚上我直接去海悦餐厅等你。”她倾身,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看着扎马尾辫的身影下车彻底消失在翼闸后,瞳孔中最后一抹柔软褪去,郑淮明抬手关掉车载音乐,昏暗的驾驶座骤然安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二院门诊三楼。狭长的走廊尽头,挂着“超声室”的门牌外,郑淮明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并不言语。


    护士小陈礼貌指引:“池阿姨,您里边请。”


    池秀梅看清那三个字后,土黄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进去,外边还有几个排队的病人,纷纷不满地抱怨。


    “方宜工作忙,昨天见面看您脸色不好,我就自作主张了……现在中老年人每年体检是很必要的,可以排查一些基础疾病。”郑淮明温声说,“脸色蜡黄,带有褐色沉淀,掌根呈粉色斑块,很有可能是肝代谢的问题,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个检查比较好。”


    池秀梅握紧拳头,气愤得满脸通红:“我做什么检查!我又没病,大清早的故意晦气我是不是!”


    见委婉的劝告无用,郑淮明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沓打印病例,翻阅道:


    “六年前,您在珠城得过一次病毒性肝炎,入院五周,逐渐发展成肝硬化;一个月前,刚在珠城八院做过一次腹腔穿刺引流……二院的肝病科还是不错的,借这个机会复查一下,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这话无疑是拿针扎在池秀梅身上,戳破了她所有拙劣心思。中年女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跟小陈进了超声室。


    半小时后出了结果,报告送到手中,郑淮明只瞥了一眼便了然,将她客气地请到办公室。


    他沏两杯热茶,搁在桌上,浅蓝色口罩上的一双眼睛深邃淡然:


    “珠城十院的肝病专科位列全国,我恰好有一位朋友在那边……如果现在转院过去,或许还赶得上他出国交流前帮忙看一看。”


    池秀梅不接茶水,怒目圆睁道:“你这是赶我走?小宜知道这事吗!”


    郑淮明不答,兀自翻开桌上的检查单——


    重度肝硬化,刚做过的穿刺效果不佳,情况不容乐观。此时来寻亲,恐怕是想利用这一笔卖房钱认回女儿,再以亲情要挟,让女儿为她治病送终……


    治病花费是小,他知道方宜童年过得不幸福,唯独不愿她再伤心。


    郑淮明眸光微暗,抬腕将薄薄一沓检查单“啪”地搁在桌上,动作不大,却极具压迫感:“如果她知道了,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哪里的医院能比北川的还要好?!”池秀梅挣扎。


    温和的话语中,隐隐透着不容回旋的狠厉,将选择放在天秤的摇摆两端:


    “二院的名气虽大,但比不上专家经验丰富。现在直接做手术是最好的,周主任两周后就要出国,再耽搁下去,五年存活率会大大降低。”


    这场谈判持续得非常短暂,池秀梅从一开始的嚣张气盛,愈发低默无言。


    走廊上行人络绎,郑淮明亲自将她送到电梯口,不卑不亢地重复道: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等您的答复。”


    池秀梅对他又厌又怕,无神的眼珠转了转,点点头,朝外边走去。


    突然,不远处迎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黑色身影。


    来往的行人中,这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在人群中激不起一丝涟漪,却在瞬间抓住了郑淮明的视线。


    “妈,我说了你别来找她!这么多年没联系,你以为她真的会管你?”何初月气得快要发疯,一把拉住池秀梅,压低声音不满道,“能不能别去丢人!”


    齐刘海,及肩直发,瘦长的脸颊。睫毛长而稀薄,一双黝黑的瞳孔中,透着淡淡的哀伤和愤懑。


    即使时隔十多年,尖锐的回忆还是如潮涌,霎时崩断了郑淮明脑海中最后一根弦。


    上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郑泽的葬礼上。面前这双浓重哀愁的眼睛,与那个一身黑裙的短发女孩逐渐重叠……


    郑淮明瞳孔一颤,呼吸骤然急促。


    眼前无数纷乱的画面如雪花般扑面,整个人被强行拖拽回那条暗无天日的泥泞小道。


    一片混乱痛哭声中,有人用力地夺走了他捧在手中的遗像,将他推搡摔倒在地:


    “你这个杀人犯,你不配拿他的照片!”


    那张一晃而过的模糊面孔,在记忆深处突然变得尤为清晰——


    是年少时她绝望猩红的双眼,众人拦都拦不住地朝他扑过来。


    郑淮明如被雷电击中般颤栗不止,四肢百骸都被冰冷浇筑,一时动弹不得。


    明明看见何初月抬眼看过来,却连背过身都无法做到。


    ————————


    方方和郑医生复合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报复他分手的。


    只是时候还没有到-


    何初月这个角色其实蛮早就出来了,也有一些小细节暗示,不知道有没有宝宝猜中呢。


    这应该是完结前的最后一个单元事件了~


    止痛(2k营养液加更)


    幸好,走廊上医生、病人来往不绝,穿白大褂的人影隐在人群中再正常不过。何初月的目光抬起浅浅扫过,并未多停留。


    她转而继续训斥池秀梅:“你要多少钱治病,我们大不了去借,别让她看笑话行不行!”


    “你要是有出息,我用得着跑到这里现眼……”


    直到两个人的拉拉扯扯的背影完全消失,从郑淮明极端的恐慌中缓过神来,身体真实的感官逐渐回笼——


    似乎有千万把小刀扎进胸腔,搅得鲜血淋漓。剧烈的刺痛从上腹一直蔓延到心口,郑淮明猛然踉跄,扶住窗台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清楚这是应激性的疼痛,抬手狠狠地朝肋间按下去,试图强行压制住痉挛。


    可是以暴制暴的动作没有效果,反而掀起更尖锐的抽动,霎时眼前一黑。


    身边不时有人经过,郑淮明手撑着窗台边缘,艰难地吞咽了两下,连腰都不敢弯下,强忍着蜷缩的欲望,艰难地朝办公室迈步。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短短百米的距离,冷汗已经全然浸湿了薄薄的衣领,他掏出手机,给李栩播去一通电话。


    “去宣传科打个招呼……”声音低沉暗哑,他强提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把全院我的简介和照片都撤下来……现在立刻。”


    李栩茫然:“主任,为什么要撤啊?那么多宣传栏都要拿下来……”


    郑淮明打断他,简洁明了道:


    “现在去办!”


    未等李栩回应,他已直接挂断了通话。


    心外办公室的大门近在咫尺,旋开门把,再重重关上。


    “咔哒”一声落了锁,与外界隔绝。


    郑淮明靠在门边,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昏暗中,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他惨白的脸色,颤抖着手将报告单转发给珠海八院的肝病科主任,询问是否能帮忙立刻将病人转入……


    等不及了——


    他绝对不能让何初月认出她,更承受不起方宜得知这一切的后果……


    心脏像被撕裂般抽搐,按下发送键,郑淮明再也坚持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滑落在地上。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双手都已经用力抵进了肋间最深处,依旧无法强压半分。


    为什么上天不肯放过他?


    明明快要触摸到幸福了,指尖已经感受到温暖的光源在不断靠近。很多个瞬间,他曾天真地以为,自己也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爱、去生活……


    意识模糊中,郑淮明自嘲地弯了嘴角。


    上天凭什么放过他?


    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最灿烂的年纪入土,原本美好的一家四口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叶婉仪、郑国廷、邓霁云……他们哪一个不是受尽了岁月的折磨。


    上天凭什么唯独放过他。


    无数个熟悉的面孔,生动的、绝望的、哀伤的、刻在冷冷墓碑上的,飞快盘旋浮现着……仿佛一击重锤将那脆弱残破的器官碾碎,连脊骨都寸寸敲断。


    “呃……”


    痛到气管痉挛不止,急促吸入的半口气哽在胸口、郑淮明目光涣散地揪住衣领,白大褂皱得不成样子,高大的身影狼狈弯折。


    太疼了——


    男人微张的薄唇渐渐泛紫,肩膀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辗转挣扎。有一刻,他甚至存了放弃的念头,就这样窒息在这片黑暗当中,以死为这场漫长无望的痛苦谢罪……


    可脑海中,还是有一个女孩笑着的脸若隐若现。


    她清晨落在他脸侧的吻,还尚有一丝温度,将他从混沌中拖拽出来。


    郑淮明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抬手砸向胸口。这是最粗暴,却也最有效的办法。


    一下、两下,他用了狠劲,终是周身一颤,氧气疯狂地涌入肺部。


    缺氧的眩晕中,剧痛和痉挛交叠着流入神经末梢。郑淮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狼狈而艰难地朝文件柜踉跄着爬过去。


    连撑起身子都没法做到,他拉开抽屉,胡乱地翻动着。


    里面的药瓶和杂物哗哗作响,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半晌,终于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管注射剂。


    口服的止疼药对郑淮明来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效用。


    这是一种给急救病人使用的强效止痛注射液,起效迅速,效果极好。


    第一次用,是月余前,他从高烧昏迷中醒来,从北川南郊急于去碧海找方宜,从小诊所开到一支。这是这一针让郑淮明发现,自己的身体对这种注射液耐药性低,镇痛效果好得出奇。


    第二次用,是几天前。他落地渝市后,在极端恐慌和急切的等待中,他冲动下喝了酒,才鼓起勇气去见她。


    但酒精的刺激也让他胃里痉挛不止,情绪郁结,两次生生痛昏在急诊,各类止痛药都不管用。眼看人已经快要休克,医生让他签下免责告知书才推下这一针。


    这种注射液药效太猛,尤其对呼吸的抑制作用非常强烈,大城市的正规医院几乎都不使用,只有一些小城市或不正规的小诊所还有。


    回到北川后,他找渠道买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才几天就派上了用场。


    指尖捏住冰凉的瓶身,郑淮明毫不犹豫地抽了药,手却抖得厉害,好几次没法扎准血管。几滴透明的药液漏在皮肤上,渗着缕缕凉意。


    他闭了一口气,缓缓将止痛药推了进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动,几乎是瞬间,加快的心跳就在耳畔炸开。药管掉在地上,郑淮明双手一并掐进上腹,冷硬的器官仍在不断变形抽动,剧痛向上顶着心脏,带来一阵阵心悸和闷滞。


    隐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与方才一刹的窒息不同,一次次喘息宛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连掀开眼皮都丧失了力气。


    郑淮明知道这是最常见的副作用,索性将额头抵在文件柜上,合眼强忍着,等待镇痛起效。然而,强烈的失重感如巨浪将他席卷吞噬,整个人骤然就失去了意识-


    晚上六点半,海悦餐厅顶楼。


    这家西餐厅近两年备受年轻人追捧,胜在菜色新颖、样式繁多。此时正是用餐高峰,四周座无虚席。


    之前方宜刷手机时,无意提了一句,郑淮明就悄悄提前半个月预定了位置。


    池秀梅的突然到来,打乱了所有心思,方宜本说不来吃了。大概是看出她心情不佳,郑淮明还是执意以位置不能取消为借口,说好了今晚见面。


    不想拒绝他的好意,方宜特意推了加班的拍摄,赶着晚高峰准时到了海悦。


    可提出吃饭的人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


    靠窗的景观玻璃上映着方宜的侧脸,她静静望向北川繁华的夜景。桌上的餐前点心只动了两口,已经凉透了。


    “小姐,我帮您更换一份吧。”服务生热情地撤走。


    “谢谢,不用了。”她笑笑。


    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没有人回,心里空荡荡的。


    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了李栩。


    “没听说主任上手术了……”对面似乎在走路,背景有些嘈杂,“中午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呢,可能是被其他科会诊叫走了吧。”


    不想多打扰,方宜道谢后挂掉了电话。


    优美的钢琴曲流淌,灯光昏暗别致,在这浪漫的氛围中,方宜有些疲惫地垂下头,揉了揉酸痛的额角。


    又找不到郑淮明了。


    相似的情景、痛苦的回忆,都让惴惴不安的感觉在方宜心中疯狂蔓延。


    通讯录飞快下滑,却在冲动地点进周思衡的名字前顿住——


    不至于,可能只是被工作临时叫走了。


    但真的紧急到连一条语音都来不及发吗?


    会不会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事?


    方宜清楚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竟连一次迟到的晚餐都会引发无数猜想,但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一切不过都是源自过去的累累伤痕。


    正当她准备起身离开时,桌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郑淮明”三个字,让方宜一时不想去接。


    手机兀自响着,安静下来,又一次响起。


    直到第三个电话,她才按下接听。


    听筒里的男声有些暗哑,带着浓浓的歉意:“对不起,我刚刚临时上了个手术……以为会很快结束的。”


    “嗯……”方宜闷闷地应了。


    “你还在德悦吗?我现在过来二十分钟,别饿着,你点菜先吃吧。”


    郑淮明的理由依旧让人挑不出毛病,也足够体贴。


    方宜盯着空荡荡的餐桌,忽然很不想见到他:“我已经走了,电视台有点事,联系不上你,就随便吃了点。”


    “今天是我不好,对不起……”他没有坚持,“那你快下班了告诉我,晚上我来接你。”


    “没事,你工作一天也累了。”方宜顿了顿,故意说道,“许医生也是这个方向,他顺我一程就行了。”


    没等郑淮明回复,她直接以“导演找我,先挂了”按下了挂断键。


    将手机倒扣在桌上,方宜一口饮尽柠檬水,酸甜清爽的液体流过喉咙,总算将胸口闷着的气冲淡。


    这家西餐厅很难预约,尤其是如此漂亮的景观位。


    她不想浪费这一个难得悠闲的夜晚,直接约来在附近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好友。两个人点了一大桌菜品,一边闲聊,一边吃得一干二净。


    德悦餐厅位于市中心,吃完了饭,两人又一起去商场逛街,买到了一件非常称心的浅棕色羊毛大衣。


    直到深夜,方宜才手拎购物袋,哼着歌回到家。


    门把“叮铃”一声解锁,她推门而入,只见客厅里一片昏暗。


    郑淮明静坐在沙发靠门的一侧,手肘撑着下巴,竟是已经等得睡着了。大灯没有开,电视机里正播放一档新闻节目,兀自嘈杂,变幻的光亮照在男人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下垂,映出淡淡的阴影。


    方宜愣了一下,郑淮明向来睡眠很浅,她很少见他会在这样的环境里入睡。


    她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小心地把塑料购物袋搁在地上。


    然而,这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将郑淮明吵醒了。他眉间有几秒的朦胧,抬头的瞬间,眼中是难掩的困顿和疲惫。


    他脸色有些苍白,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怎么不进去睡?”


    郑淮明的目光微顿在她手中的购物袋上:“我去电视台接你,保安说楼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坐在车里,看着大楼里的光一盏、一盏熄灭,出来的却都不是相见的人。


    一想到他可能等了自己很久,方宜回屋的脚步停住,有些莫名道:


    “我不是说不用接我吗?”


    郑淮明单手摘下眼镜,神色依旧温和:“总是麻烦许医生不好,八院应该也挺忙的。”


    方宜听了这话,顿时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是介意,还非得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麻烦,特别顺路。”她刻意放平语速,像是轻快地讲起一件普通的小事,“今天是去拍外景,正好他也需要我参谋一下拍摄用的衣服,看到合适的,我也买了一件。”


    说着,方宜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头也没回地转身走进卧室。


    她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长发穿过客厅,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只见郑淮明还像刚刚一样坐在沙发里,丝毫未动。


    电视里的节目已经转成了娱乐综艺重播,吵吵嚷嚷的。


    细边眼镜捏在修长的手指间,他目光是转向电视屏幕的,却有些失焦,不知道是否真的看进去了。


    方宜故作平静,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听到身后郑淮明唤她的名字,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诚恳和无奈。方宜关上卧室门,将那半句道歉一并关在外面,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感觉很累。


    她倒是宁愿他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以后不许坐其他男人的车。


    轰隆隆的热风带走水珠,好似也将烦闷吹走些许。


    突然,微凉的气息靠近,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方宜从背后抱住。郑淮明俯身,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吹风机的噪声传入她耳畔:


    “别生我气了……”


    方宜举着吹风机的动作微僵,热风源源不断地聚集在同一处,烫得她抖了一下。


    她语气柔和,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别动,我在吹头发。”


    郑淮明见状,低顺而有几分讨好地去吻她,干燥的唇落在耳侧。方宜偏过头,不动声色地躲开,却被男人几分着急地更紧禁锢:“下次我一定会准时的,今天对不起……”


    方宜愣了一下,那股压抑了一晚上,连吃饭逛街都没能消解的火气瞬间从心中涌起。


    他以为她在气一顿晚饭的迟到,自己是那么斤斤计较、无理取闹的人?


    “我说了,现在别动我!”


    方宜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试图挣脱开。


    郑淮明丝毫没有松手,甚至利用身高的优势将她紧紧笼住。


    彻底恼了火,方宜用力挣扎,挥动着手臂往前转身。不料她使劲过了头,郑淮明似乎没有想象得力道那么大,她失去重心被梳妆椅绊了一下,踉跄着跌进了他怀里。


    手肘撞在郑淮明胸口的一瞬间,方宜感觉到了,随之是他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闷哼。


    她连忙扶桌边稳住身体,但已经晚了,她眼睁睁看着郑淮明脸色煞白地折下腰,原本挺拔如松的身影轰然跪在地板上,肩膀不住地向前栽去。


    方宜脑海里一片空白,动作比思维先一步反应,一把扶住他颤抖的肩,懊恼道:“你怎么了?我打到你了是不是……”


    剧痛几乎将郑淮明拦腰折断,冷汗争先恐后地渗出毛孔,他咬牙忍住呼之欲出的痛吟,努力了两次,都没法说出话来。


    胃里的疼痛本就是靠镇痛注射液强行压制的,晚上本就有了躁动的趋势,女孩手肘顶上去的瞬间,灭顶的刺痛让他差点失去意识……


    不想让她担心,郑淮明尝试着撑住身子站起来,可稍稍一动,受刺激的器官就愈发痉挛。他一手攥拳顶住地板,青筋暴起,另一只手已经深深抵进胃里,不断施力,几乎要将脊背穿透。


    眼见他连跪都跪不住了,方宜急得眼泪直打转,她哪见过郑淮明疼成这样,就连上一次胃出血,他都尚还有力气和她说话……


    “叫救护车吧,二院近,直接去二院吧,行不行?”


    郑淮明能感觉到,上腹的疯狂痉挛不同寻常,甚至有隐隐的灼热在翻搅。本就在创伤期,加上剧烈外击,很有可能是急性出血的前兆。


    如果是他一个人在家,定会选择服用止血药生熬。可如今方宜在身边,他生怕再一次呕血吓坏她,更怕她为此自责……


    汗珠从额角滴落在地板上,郑淮明艰难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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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院距离金悦华庭仅几分钟车程,救护车呼啸而来。


    出急诊的夏医生看见这张心外科熟悉的面孔,震惊得脚步慌乱。


    抬上担架时,郑淮明几乎躺不住,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别……别声张……输液……”


    夏医生为难:“主任,还是先去急诊——”


    四肢如被冷水浸泡,唯有胸腹间被灼铁烙过。郑淮明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念出几个药:“我有数,直接打……”


    他的声音微弱,夏医生唯有弯下腰贴近才能听得一二,家属不被允许靠近担架床,方宜听不清对话,只见护士利落地拆开注射器,扎进郑淮明的血管,输液袋里的药源源不断送进去。


    方宜即使心里恐慌得一团乱,依旧觉得这程序不对劲:“医生,不应该先去检查吗?怎么直接挂药了?”


    可夏医生只抬头看她一眼,碍于身份,什么都不敢说。


    但那些药输进身体,短短开过几个路口,郑淮明的脸色确实明显缓过来几分,也不似一开始那样紧紧蜷缩。


    推进急诊时,他冷汗淋漓,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去我办公室打就行了。”


    夏医生刚想拒绝,只听陪着一起来的小姑娘坚定道:“不可能,要是出什么问题怎么办?必须去急诊!”


    “对,主任,还是去急诊比较稳妥……”夏医生连忙劝说。


    郑淮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目光触及方宜红彤彤的眼眶,还是默认了她话。


    但或许是在工作场合自尊作祟,他怎么都不肯躺在担架床上,由夏医生搀扶着走进了大厅,在一个远离诊室的边角位置坐下。


    那一块位置也空些,靠近急救通道,深夜时不时有血肉模糊的人推进来,地上成线的血珠堆叠,大多数病人都不愿坐在这个方向。


    夏医生挂上几袋输液药,郑淮明深陷在铁椅中,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紧绷地垂着头。他脸色依旧白得吓人,目光低垂着,即使身边嘈杂声中血腥气不断,依旧波澜不惊。


    “为什么他们不给你做检查?那你来医院做什么!”方宜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还是难以压抑内心快要满溢的不满和担忧,低声道,“你又不是内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是不是?”


    “方宜……”郑淮明实在有些撑不住,轻叹出一口气,从上至下抓住了她的手,“我想睡一下……”


    他的掌心满是冷汗,冰凉潮湿,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只虚虚地搭住。


    方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见郑淮明已经合上眼,只好闷闷地垂下头。她心里难受得要命,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无法说出来。


    心疼是真的,看到他难受,她真恨不得替他受着。可每每两个人发生不愉快,几乎都是以更极端的情况掩盖,没有哪一次他们真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上一次郑淮明追到渝市,以一场情动粉饰,这一次如是。


    她承认自己爱他,会心软,更会心疼,可那些郁结的东西从未消散,只能以更深、更沉重的方式压在心底。


    唯有念着终有一日的离开,方宜才能暂时喘出一口气,好像那才是尘雾濛濛中唯一的出口,不然她感觉自己简直快要被活活憋死……


    过了一会儿,一名更年长的男医生赶来,胸口的名牌上挂着副主任的字样。他简单地询问了病史,查看正在挂的输液袋。


    郑淮明轻声对她说:“我有点冷,帮我去护士站借一条毯子,好不好?”


    方宜回来时副主任已经走了,却见他挂的药和之前不同。好几个药名字很长,她看不懂,数量明显少了几袋,不知是不是好的征兆。


    猜到郑淮明是故意支开她,坐下却突然没有了再询问的欲望。


    反正无论问什么,得到的回答都不知真假,他有的是借口。


    郑淮明闭眼仰靠在椅背上,但方宜知道他没有睡着,满额的冷汗,喉结时不时艰涩地吞咽着。她也心如刀割,拿纸巾一点点沾去汗水,默默握着他的手指,用自己的温度暖着。


    挂完第一袋药,郑淮明已能勉强站起来。在急诊坐了一会儿,已有两三个医护认出他,他逞强地说什么都不愿再待,要回心外的办公室去。


    方宜拗不过他,见他颤颤巍巍地要自己走,只好上前扶住。


    就在这时,抢救通道的自动门“滴”一声打开。两名护士推着担架床往抢救室跑去,混乱中,依稀听得“急性腹水感染”“立刻穿刺手术”的片段。


    一个年轻女孩跟在末尾,踉跄间,她蓬乱的长发中露出半张哭花的脸。


    那眉眼如此熟悉,即使十多年未见,依旧有少时的影子,更有某种血缘中冥冥的感应。


    轰雷在脑中炸开,方宜不敢置信地冲了上去:


    “何初月?你怎么在这里!”


    何初月闻声在震惊中抬头,定睛一看,用力地甩开了她的手:“不是要把妈扔回珠城吗?她要是死了,你该高兴了吧?”


    “妈出什么事了!”


    方宜毫无防备,被何初月推得退了两步,混乱中差点撞上匆匆来往的病患。


    郑淮明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右手的枕头瞬间移了位,带出一连串血珠。


    “你现在装什么啊?不想管可以直说——”何初月恶狠狠地喊着,视线顺着上移,猛地停在了她身后郑淮明的脸上。


    男人的手还紧紧拉住方宜的小臂,血珠斑驳,蹭脏了浅粉的衣料。


    目光相对的刹那,郑淮明本能想要转过头去——可也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没有戴口罩。


    何初月神色骤然滞在脸上,瞳孔中随即泛起一层深深的厌恶。


    她盯了眼前的两个人几秒,冷笑一声,转身朝急救室跑去。


    那意味只有郑淮明看懂了——何初月认出自己了。


    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灭顶的玩笑。


    郑淮明急促地喘息,整个人像一副空壳,被飓风吹透。


    彻骨的寒意从他四肢上涌,逐渐向肺腑聚拢,冰碴生生包裹住心脏,一下、一下,快要无法呼吸。


    幸好,方宜此时无暇顾及他的神色,焦急茫然地扑向急救室。


    门已经关上,“手术中”的字样亮起,护士拿来手术知情书,何初月颤抖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何初月情绪激动地喊叫着,逻辑七零八落,有关于“肝硬化”“早上检查”的词语落入方宜耳中。


    她眉头紧锁,迷茫地试图将这些串联起来,却无济于事。


    忽然,何初月表情冷了下来,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方宜没想到问题转变得如此之快,愣了一下。


    几步之遥,郑淮明踉跄着大步而来,输液架连着哗哗作响。他直接将针头强行扯去,刚刚还站不起来的人一把将方宜护在身后,截断了何初月的话:


    “检查是我擅自让池秀梅做的,她不知情。”


    何初月双手抱臂,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


    话到一半,面前男人尖锐的眼神却像一把利刀,直直地盯着她,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到底只是个二十三岁刚毕业的小姑娘,母亲长期的重病已经快要将她压垮。


    何初月被看得发怵,本能地停住了话头。


    气氛瞬间冷凝,郑淮明片刻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温和。他揽过方宜的肩,轻轻安抚地顺了顺:“你先去坐一会儿。”


    又示意急诊护士把单子拿过来,不容置疑道:“给我吧,我带家属去办住院。”


    明明是一番漏洞百出的话,可方宜还未能从一夜之间的巨大变故中缓过神来,失魂落魄地看着郑淮明消失在走廊拐角,只余那未输完的药袋,针头悬在半空,药水欲滴。


    与急诊的灯火通明截然不同,通往行政楼的走道昏黑寂静。


    郑淮明走在前面,硬底皮鞋踩在瓷砖地上,发出略不规律的响声。


    忽然,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行了,别装了。”何初月嗤笑道。


    刚刚她一时被镇住,旋即就明白过来,自然知道他不是带自己办住院这么简单。


    郑淮明转过身,清朗的月光照进走道,被玻璃窗框分割成数块光斑。明明是刚刚还在输液的人,唇色苍白,此时伫立在昏暗中,依旧气场凌冽。


    他不说话,神色阴沉地注视着她。


    “你现在过得还不错,还是个医生?”何初月弯了弯嘴角,嘲讽道,“没想到一个杀人犯还能活得这么光鲜……怎么,怕我告诉她?看来她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儿……”


    “穿刺恢复以后转回珠城,立即手术,最大程度地提高五年术后生活质量。”郑淮明不欲多说,冷静简洁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封我口的条件?”何初月轻轻笑了,抬眼打量着,“这么紧张,你和她感情还挺好的?”


    郑淮明深呼吸了一口气,掩在身后的右手死死攥住栏杆,用力到骨节青白凸起,才堪堪压抑住上腹剧烈的疼痛和眩晕。


    谈判最重要的,是不被对方的逻辑绕进去。


    心脏杂乱无章地跳动,敲击着耳鼓,他面上却依旧镇定平静:“这件事和她没关系。”


    “没关系?”


    何初月像听见了一件很好玩的事,那双微浅的眼眸聚拢一丝波动:


    “我对她可没什么姐妹情深,如果让她看清自己爱的是一个人渣,恐怕会更高兴……”


    眼前这个男人勾起了她无数回忆——那年夏天,由于她钢琴弹得好,暑期的义工活动,学校特意安排她去医院临终关怀区,为那些身患绝症的病人演奏。


    也是在那里,她结实了一个患有先心病的少年。与那些缠绵病榻、绝望灰败的病人不同,他即使病痛缠身,依旧流露出对生活的向往,好几次从窗外探头进来,甚至偷偷恳求她教他弹琴。


    每次练琴,他都会从口袋中掏出攒来的零食全塞给她。他也经常骄傲地提到一个人,说他有一个很爱他的哥哥,学习成绩特别好,以后会成为一名医生,一定能治好他的病。


    盛夏蝉鸣中的寥寥几次见面,朦胧的悸动悄然生长。


    然而,不到一年,未等她再一次盼来暑假,就传来少年意外病故的消息……


    指尖在琴键上的跃动,少年虚弱却爽朗的笑容,医院废弃的小楼天台,躺在手心里快要融化的糖果——


    何初月从未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再一次让这一份遗憾和痛苦浮出水面。


    “你也配穿这身衣服救人?”她情绪有些激动,不禁质问道,“凭什么他死了,你却活得这么轻松自在?我倒要看看她知道了还愿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无疑狠狠刺中了郑淮明心头最致命的地方,他肩膀紧绷,声音如淬了毒般冰冷:


    “如果你告诉她,你看看整个北川有没有人敢给你母亲做手术。”


    赤裸裸的威胁,可偏偏戳到了她的软肋。


    何初月拳头紧攥,咬牙切齿:“你怕她知道你是个杀人犯!你也知道你不配!”


    五脏六腑都像有一把尖刀在搅,全凭意志力强撑,才没有倒下。郑淮明站在原地,竟生出一种自虐般的麻木,冷冷的月色照在他挺拔的肩膀上,阴影斜斜地拉长。


    “对。”郑淮明轻巧地承认,“但你试试看。”


    何初月气愤得发疯,眼底通红,一字一句道:


    “那你最好保证我妈活得好好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愤慨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郑淮明垂头在原地缓了半晌,可疼痛不减反增,他捂着嘴干呕了几下,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情况不对,如果此时摔下去恐怕就起不来了,可这模样万万不可再回到急诊……


    给方宜发了一条短信,借口去找肝病科的医生聊病情。


    无法顾及这样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郑淮明全靠最后一丝意念,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心外办公室。


    开了锁,钥匙“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郑淮明几乎是扑倒在办公桌前,翻出两板药,来不及放进嘴里,整个人就无法抑制地蜷缩起来,漱漱发抖。


    这一夜,他心力交瘁,身体和心理都已经到了濒临溃败的边缘。


    拆了几颗药干咽下去,双手深深抵进上腹,那单薄下陷、最柔软的肋间,残败的器官仍在疯狂抽搐。郑淮明心生厌弃,生生用指骨扣住,反复按压、揉捏,尝试将痉挛强行解开。


    但带来的只有更剧烈反噬而来的剧痛……


    他猝然一颤,止不住地呕逆辗转,意识昏聩。


    文件柜里还躺着几支强效止痛的注射液,郑淮明目光涣散,狼狈地侧蜷在地板上,盯着那方向……


    作为医生,最后的理智告诉他,如果还想留着这条命,相隔不到十二小时,万万不能再打第二针。


    可最多半个小时,再不回去,方宜一定会起疑心。他不是不清楚,自己在她心里的信任已经快要崩塌……


    那近在咫尺的药瓶,宛如从地狱中伸来的一只手,不断诱惑着他。


    ————————


    其实从一开始以为方方结婚,到卑微求和、心灰意冷,郑国廷去世,再到失声、复合、患得患失,郑医生的心理防线已经快崩溃了。


    但方方显然还没意识到了。


    不过这次何初月的事,郑医生是真的会有进步,具体请听下回分解~


    落锁


    这一夜太过漫长,方宜坐在急救室门外,等到手脚冰凉、呆滞麻木。


    池秀梅急性腹水感染,长期患病身体虚弱,术后引发高烧,转进病房观察。郑淮明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男医生,年纪不大,但严谨认真,将注意事项叮嘱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还要有拍摄日程,方宜只在住院部陪了一会儿。


    回程的车上,城市天际的另一边隐隐泛白,灰暗的街道间,晨起的小贩已经亮起灯。出租车里一片寂静,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响着,提示今明两天北川市将迎来一次大降温,受冷空气和寒潮影响,今年整个北方预计将迎来近二十年最早的初雪。


    ——也同样会是最漫长的冬季。


    路边席卷的树木不知何时已经掉光了枝叶,或许是更早,在上一次台风时就已经卷落了大半。方宜后知后觉,秋天已经要结束了。


    身旁的男人半靠在阴影中,黎明的光亮若隐若现,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郑淮明久久不说话,也并不作辩解,像是在等待她的裁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那几张检查单方宜看了,也从何初月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郑淮明打算瞒着她将池秀梅转回珠城的医院,掩去利用与算计,营造出一副慈母千里寻亲、弥补少时遗憾的戏码。


    方宜突然觉得很无力,铺天盖地的失望将她掩埋,一次次的重蹈覆辙,让她连与他争吵的欲望都全然丧失。


    他们享受着亲吻和陪伴,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郑淮明都会迁就她、照顾她,营造出一副爱情亲密的假象。


    可一旦遇到大事,郑淮明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其中不包括和她共同商量,甚至没有知情权。


    两个人沉默着上了楼,直到方宜卸下拎包转身进屋,郑淮明像是有些焦急,拉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只是怕你难过,你妈妈好不容易来北川找你……这件事我没有准备不告诉你……”


    方宜停下脚步,轻声问:“什么时候?”


    等池秀梅哪天死了以后,还是更晚。


    郑淮明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实话说道:“等转院回珠城以后。”


    方宜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屋子。原本黑白灰的色调中,沙发间放着两个浅黄的柔软抱枕,茶几上浅粉的水杯里还余半杯橙汁,遥控器框里是几包没吃完夹起的零食……这里已经慢慢地染上了她的色彩,一点、一点的侵入。


    可他的心呢,她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方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走进去过。


    “够了。”她无力地叹息,触及那苍白的脸色,念及他还病着,不欲争吵,“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有自己的选择权。”


    方宜冷静道:“从小生活了十几年,我比你更了解我妈……你这样做,我不会感激,反而觉得在你心里我很愚蠢、很软弱。”


    一步之遥,郑淮明注视着她失望、哀伤的表情,心头微微震颤。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错了……他盲目想要保护的这个女孩,远远比他想象得坚强、镇定。


    “对不起……”


    郑淮明喃喃道,巨大的心慌将他吞噬,可这一句道歉已经说过无数次,此时显得那样单薄。


    方宜点点头,没有再多作回应,神色寞然地看了一眼表。


    已经早上六点了。


    夜里又是输液,又是等手术,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更别提郑淮明还犯着胃病,此时已是面如金纸,叫人看着都心揪。


    “你今天上午没班,再去睡一会儿吧。”她温声劝道。


    郑淮明见方宜神情稍缓,心中那根弦却始终无法松弛,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往卧室走去。


    背影渐远,却不是主卧的方向——


    “我就在次卧睡一下。”方宜回避了他的视线,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十点还有拍摄,免得起床吵醒你。”


    郑淮明微怔,一句“没关系,我……”还未讲完,已被关门声挡在外面。


    他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跳忽然乱了节奏,整个人像忽然从高空坠下,失去了所有感知。


    踉跄着上前想要挽回,郑淮明拉下门把,慌乱扳动了几下,却无法推开。


    从里面上了锁。


    就像她伤透了的、斑驳的心-


    寒潮降临,一夜席卷这座北方的城市。前个周末温暖的阳光像是一场幻觉,满地落叶被暗沉干燥的风彻底清扫。


    清晨五点过半,医院还笼罩在清冷的薄雾中,空气中泛着潮湿,人迹寥寥。


    郑淮明刚下手术,换去白大褂,一身黑色夹克,从侧门独自走出急诊楼。


    这个点食堂已经开始供应早餐,他脚步微停,犹豫了一下。但只是想到那些汤汤水水,就已经开始反胃,实在吃不下一口,还是匆匆路过。


    靠近门诊楼,远远地,树下一团杂乱的色彩映入眼帘。细看是一窝刚出生(SAvw)的小猫,大多是玳瑁、橘色、白色相间的,胎毛尚未褪去,足有五六只,嗷嗷待哺地躺在杂草当中。


    四周没有母猫的身影,郑淮明想起办公室还有些喂猫的吃食,刚起身,就碰上楼里保洁的阿婆。


    “郑医生,最近挺忙吧,好久没见您了——这窝小的生得真不是时候,前两天那母猫在门口马路上被撞死了。”李阿婆眉头紧皱,叹息道,“马上降温了,冬天一来,估计挺不过去。”


    郑淮明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谁都笑眯眯的,从运器械的大爷,到保安室的门卫、浇花的阿姨,都愿意和他打招呼。李阿婆也不例外,之前他有时在这喂猫,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看着最多两个月。”


    “是啊,您看那一只,眼看就要断气了。”李阿婆指过去,那缩在最里面的一只最为虚弱,比其他几只都要小一圈,哆哆嗦嗦的,看着连叫唤都快没力气了,“郑医生,您不如抱一只回去养着玩吧,这小野猫不比那些个有品种的难伺候,给口饭都能养活,还亲人得很。”


    郑淮明笑了笑,没说话。


    他回办公室取了些猫粮和奶粉,掺热水泡软。有强壮的几只扑腾着爬起来,凑过来吃,余那两只体弱的,挣扎着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半蹲在路边,浅蓝的医用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深邃淡然的眼睛。平日拿手术刀的一双手轻柔地抓起小猫脖颈,一一用针管喂进去。


    “您弄得可真细致。”李阿婆笑,“反正我看您经常来,应该还是喜欢的吧?带回去养着多好。”


    郑淮明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平时太忙了,没时间养。”


    李阿婆乐了:“哎呀,你们文化人讲究多!养这个要什么时间啊,我在老家养过好几窝呢,给点粮就自己到处窜,还能逮老鼠嘞!”


    甚至没有考虑片刻,郑淮明摇了摇头。


    医院附近流浪猫多,他平时只是顺路添些粮水,不忍它们受苦而已。


    但眼下没两天气温就快跌破个位数,若是扔在这儿,定是没有活路。


    郑淮明找来纸箱,垫了两层毯子,给侧门熟识的保安塞了两包烟,将它们搁在门卫室暖气旁边。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李栩,叫他散到各个科室的群里。


    做完这些,他点了根烟,和保安寒暄了几句,身影径直消失在路口-


    周末傍晚飘起了零星细雨,初冬的风阴冷,不少路人已经戴起围巾。


    巷子的二层小楼里,工作室所有人罕见地到齐了,但氛围不同以往的欢乐随性,显得有些压抑。


    “所以……”方宜站在台前,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诚恳而坚定地将话说完,“请大家回去考虑一下,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团队要分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以后两个组分线运行。”


    作为负责人之一,沈望接过话筒,也简单地总结了两句。


    会议结束,大家第一次并非笑闹着散场。看着屋里渐渐空荡,方宜内心五味杂陈,沈望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早点做决断是好的,你知道的,我会跟你边走。”


    其实,在正式宣布前,方宜已经单独和不少同事聊过后续的发展。她不愿以个人想法一刀切、阻断其他同事的前程,所以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分成两组的办法。


    像摄像的陈哥、李哥,他们年长、经验丰富,肯定能挑起电视台这边的大梁,而像余姐、谢佩佩,都是纪录片专业出身,更愿意走创作道路。


    但这次团队内分组,注定纪录片这边会有摄像的流失,需要加入新鲜血液,也代表着需要未来长期的磨合……


    沈望走后,夜幕降临,方宜一个人呆呆地趴在工作室台面上,侧头望着窗外华灯初上。


    她不想回家。


    自从上次和郑淮明闹了别扭,她每天回家得越来越晚,不是在工作室加班,就是去医院看池秀梅,夜里回到家洗完澡就上床睡觉。


    郑淮明似乎也很忙,好几次见他神色疲惫,即使是十一二点进门,有时客厅的灯也是黑的。


    有一天夜里,方宜半夜口渴,摸黑去厨房倒水,正巧撞上郑淮明开门。她闻声探头,却见他进屋后扶着鞋柜,身形久久不动。


    那沉寂漫长,足足一两分钟,郑淮明背对着她,在黑暗中微微弯下脊背。


    方宜本睡得迷迷糊糊,但这么长时间,也意识到不太对劲,踩着拖鞋上前询问。摸到他的手背,是不正常的发烫。


    “你发烧了?”她惊呼,下意识去探他额头。


    郑淮明直起身子,轻轻挡开方宜的手,嗓音嘶哑低沉:“换季有点感冒,吃过药了,不碍事……”


    这疏离的语气和动作让方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郑淮明脱下皮鞋,倾身放进鞋柜,却一时有些直不起腰,闷闷地不断低咳。方宜连忙扶了他一把,他站直了,便顺势脱开了她的手。


    “怎么还没睡?”


    她实话说:“睡了,有点渴。”


    郑淮明点了点头,西装外套搭在手肘间,径直走向了次卧。脚步缓慢地迈出两步,才回头和她解释说:“这两天流感多,别传染给你了……”


    方宜后知后觉,这两天醒来床边没有人,不只是因为他出门得早。


    思绪回笼,方宜深深出了一口气,将额头埋进手臂。她不否认,自己是在逃避,既狠不下心和郑淮明一刀两断,却也做不到平心静气地和他相处。


    二十八岁的她终究不像少时,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被热烈的爱情蒙蔽所有感知。


    池秀梅那边也不安生。何初月要回珠城的琴行上班,请了护工后,只冲方宜丢下一句“之前她没管你,以后她也不需要你管”就走了。


    与其继而相反的,是池秀梅近乎谄媚的热情,每次方宜只能待一小会儿,就觉得直喘不上气。


    没有一件顺心事,方宜闷闷地刷着手机,想找个地方吃晚饭。


    忽然,推荐列表里一个熟悉的店名映入眼帘——


    上次许循远去的那家酒吧,莱特小调。


    夜幕降临,酒吧里人头攒动,与方宜想象得不同,这里并不过分震耳欲聋,尽头舞台的聚光灯下,一支乐队在尽情地表演着。富有节奏感的欢快音乐,灯光也跟着摇曳生姿,烟草和美酒气味交缠,不少男男女女跟着音乐舞动……


    方宜对那些都没有兴趣,坐在吧台上,小口地抿着鸡尾酒。浅蓝的酒液澄澈,非常漂亮,她一连喝了两杯,终于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有些轻飘飘的。


    她沉浸在这氛围中,第一次觉得微醺如此美好,所有的烦恼全都抛之脑后。


    “喂,方宜?”身后响起一道惊讶的男声。


    回过头去,只见许循远手执一只高脚杯,活见鬼似的表情瞧着她:“真是你,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喝醉了有些迟钝,方宜定睛两秒,才轻哼道:“你这里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许循远环顾四周,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和那姓郑的吵架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管我?”方宜听到这名字就心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手招呼,“麻烦你,这个再来一杯。”


    许循远夺过杯子闻了一下,连忙阻止调酒师的动作:“不要了,来杯橙汁吧。”


    这鸡尾酒看起来五颜六色,像闹着玩,实则度数一点不低。


    “你把这当果汁喝呢?一个人来酒吧还敢这么喝?”许循远扶额,接过橙汁递到她嘴边,“解解酒吧,再喝明天你保准头疼。”


    “我怎么不敢?”方宜赌气,把杯子往吧台上用力一搁,“我二十八岁了——成年人,我同学孩子都两个了!我连选择权都没有?我不能决定自己的事吗?”


    一听就是借题发挥。


    许循远哪知道她平时看着温柔娇小,喝了酒这么大脾气,连忙去劝:“好,好,你有决定权……”


    一旁的朋友来叫,许循远放心不下,摆摆手让他们先去玩,拉了个高脚凳在方宜旁边坐下守着。


    酒劲上头,方宜有点反胃,迷迷糊糊地趴在吧台上。


    许循远看出她不舒服,倒了杯热水:“你平时又不喝,干嘛喝这么猛?”


    方宜不说话,眼眸晶莹,怔怔地垂着,喃喃道:“许医生,你有没有后悔爱谁?”


    每次对话都是插科打诨,如此郑重的问题,让许循远一时有些不适应,却也在心头轻触。


    “爱过?还是正在爱?”


    “有区别么……”


    “当然有,后悔爱过一个人,说明他是个人渣。”许循远缓声说,“要是后悔爱上一个人……说明你还是爱他,放不下他。”


    方宜一眨眼,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顺着脸颊染湿了衣料。她也不擦,呆呆地问:“你就说,有没有……”


    许循远看着她难受,心里也跟着搅。


    只是好感、喜欢和爱,他分得很清。漫漫人生,许循远被热烈地追求过,注视过盈满爱意的眼眸,也曾倾心于某位佳人,有过短暂的约会——


    一段段恋爱乏味可陈,他觉得都够不上爱这个沉重的字。就像眼前这个女孩,他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但出于种种,也止步于此。


    沉默了半晌,许循远轻巧说道:“我没有,你没听说过吗?智者不入爱河。”


    昏暗的灯光下,方宜弯了嘴角,彻底将头埋进双臂间。任眼泪落下,肩膀微微颤抖:


    “我真羡慕你……”


    或许是背景换上的女歌手声音太大,她没有听见许循远那声略有苦涩的轻叹。


    轻盈只是短暂的,醉意愈发浓烈,方宜久违地呜咽着,像要把满腔委屈、难过都发泄出来。可酒精带来的晕眩和闷滞也一并上涌,在胸口翻个不停。


    谁说喝酒能让人忘记忧愁?明明是愁上加愁……


    可不知道是不是喝醉的幻觉,朦胧与嘈杂间,方宜竟看到那个想见又不愿见、日思夜想的身影拨开人群,朝她冲过来。


    猛地被拥进一个踏实的怀抱,带着寒凉的夜风,爱人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方宜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抬眼便撞上那双盛满急切和担忧的眼睛,喃喃道:“郑淮明……”


    哪怕是一场美梦也好……她环住他的腰,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女孩眼角的泪花,即使睡着了,方宜依旧眉头不展,指尖揪住他的衣服无意识地用力。


    “让你女朋友一个人来这儿太危险了。”许循远背靠吧台,抛去了平日的玩味调侃,神色微沉道,“对她好点。”


    心口传来难以言说的钝痛,就像被重物猝然击打,连着胸腔一同震颤。


    郑淮明脸色白了白,强忍着内心的撕扯,依旧客气地道谢、结账。他毫不犹豫地将方宜拦腰抱起,大步朝酒吧门口的方向走去。


    ————————


    郑医生知道错了。


    他想对方方好,但束手无策,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了-


    次卧:主卧的床不够大吗。


    灰败


    穿过缭乱的灯光和纷乱的人群,初冬的夜风迎面吹来,冷得彻骨。


    回去的出租车上,夜晚市中心拥堵,两个路口走走停停。


    车里又开着暖气,有些闷热。没过几分钟,方宜就皱起眉头,有些难捱地在郑淮明怀中辗转。昏昏沉沉间,额角冒出碎汗。


    郑淮明连忙打开了一点窗,让空气流通,一边抬手替她顺着后背,一边心疼地低声哄着:


    “喝点水缓一缓,快到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被方宜关在了心门之外。可又是那么无力,好像所有努力都南辕北辙。


    她在门里独自痛苦,他在门外束手无策。


    出租车好不容易在金悦华庭停下,郑淮明尽量平稳地将女孩抱起来,走进电梯。可随着轿厢上行,方宜忽然呜咽起来,不停地推着他的肩膀。


    郑淮明心焦,眼见她呼吸有些沉重,急得连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可她不回应,半晌才低低地念着:


    “郑淮明……”


    以为方宜难受想吐,郑淮明大步朝家门走去。心中慌乱,他六位密码输错了两次,“滴滴滴”的警示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回荡。


    他懊恼道:“马上,马上到家了……”


    感受到怀中人安静下来,郑淮明焦急地偏过头去,却见方宜伏在他肩头,竟在无声地哭泣。一颗颗泪珠滴落,随着眼睫颤动,簌簌而下……


    她眉间拧紧,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难过的事。手指揪住他的衣服,肩头克制地颤动着,委屈到了极点,喃喃道: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是不是只有分开才会好过一点?”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冷透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动作的力气。


    方宜竟已经想过了“分开”这个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抖着手去开门:“你喝醉了……”


    大门在身后闭合,客厅里一片漆黑。方宜用力摇头,埋在他肩头哭得愈发伤心。郑淮明没法走出哪怕一步,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她抱紧,鼻尖在发间摩挲:


    “这次是我错了,我会改的……答应我,除了分手,什么都行……”


    谁知,听到“分手”两个字,方宜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


    “不分手!”她执意远离郑淮明的怀抱,一双潮湿通红的眼睛迷蒙,泛着一层水雾,挣扎道,“不分手……你都不知道我……我多难过,凭什么分手……”


    方宜哭得满脸泪痕,所有挤压的委屈顺着醉意倾吐而出:


    “你知道你爱的人突然提分手是什么感觉吗?”


    “你感受过被人欺骗、隐瞒是什么滋味吗?他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你好……你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郑淮明对上她痛苦的目光,心脏霎时像被一只大手揉捏挤压,每一寸呼吸都像小刀划过般尖锐,割得鲜血淋漓。


    月余前,她不过是消失了两天不回消息,他就已经急得快要崩溃,追去渝市。


    郑淮明不敢细思,曾经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会有多伤心才会远走法国、四年不回,更不敢想,苗月去世时,她是怎么一个人撑着办完葬礼,怀着怎样的心情发出那句“这辈子再也不见”。


    一直以来,是他的自以为是、固执自傲,毁掉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爱。


    郑淮明弯腰将方宜深深拥进怀里,痛到无法承受,他面上冷汗涔涔,幽黑的瞳孔一片虚无:


    “我知道……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知道。”方宜哽咽,挣脱不开男人的怀抱,她拼了命地用拳头捶下去,“你要是知道……这次就不会又背着我去找我妈……”


    女孩喝醉了,失控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用力砸在郑淮明背上。


    这一拳、一拳,是她痛过的……


    他毫不阻拦,生生地捱着,脊背连着胸腔阵阵钝痛,浑身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方宜力竭地趴在郑淮明怀里抽泣。


    他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爱你……”


    然而,方宜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冰凉发颤的嘴唇,带着哭腔控诉道:“郑淮明,你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郑淮明张了张嘴,半晌竟连一句辩驳自证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地靠过去吻了一下。她自嘲地弯了嘴角,晶莹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悲哀和不甘:“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没爱过我。但我觉得,爱不会让人这么痛苦……”


    近在咫尺,气息交融。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方宜的脸。


    ——爱是什么?


    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交叠,郑国廷苍老绝望的眼睛,叶婉仪一袭红裙消失的背影,郑泽天真灿烂的笑容,邓霁云蒙蒙雨幕中告别的颔首……


    苗月一声声稚嫩的“郑医生”,还有天台上,余濯和余伟相拥而泣的身影……


    爱是那件奖学金换来却被扔下的白毛衣,是那块夏日里腐烂的水果生日蛋糕,是力透纸背的一句:爸没脸再见你。


    是悔恨,是内疚,是自责。


    在方宜哭泣的质问声中,除了与她相恋的那日子,郑淮明一时竟无法找到一丝关于爱的美好回忆。


    他也把这些痛苦,顺着“爱”这个原本幸福的字,一并带给了他爱的人……


    浓稠的夜色像是千斤重,快要压断他的脊梁。空气忽而变得稀薄,郑淮明眼前一片模糊,无论胸膛如何用力起伏,都无法吸入一丝氧气,整个人蓦地苍白下去。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喃喃地反复念着:“别放弃我……”


    像是对方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上一次,你问我是不是后悔和你复合……”


    方宜靠在郑淮明颈侧,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昏昏沉沉间,灼热的泪水又一次掉下来,“我以为在一起会没那么难过……我以为我能强大到高高兴兴地爱你,再毫不犹豫地走掉,让你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高估自己了……我后悔了……”


    明明想好了要报复他,却一次次心软、一次次难过,比彻底分开还要煎熬。


    方宜哭得精疲力尽,然而直到彻底昏睡过去,双手都紧紧地环着郑淮明的脖颈,没有松开。


    压抑的黑暗中,郑淮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半跪下去。膝盖重重落地,他本能护住怀中的女孩,肩膀撞在冰凉坚硬的墙面上。


    原来……他在她心中早已判了死刑。


    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停滞,郑淮明艰难地喘息了几下,脸色骤然灰败。


    他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身后仿佛是无底的深渊,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踩在碎石滚落的边缘,只需一步坠空-


    黎明天色灰暗,窗帘一夜未合,阴天黯淡的晨光照进客厅,隐隐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响起。


    侧蜷在沙发上的男人眉头微皱,半晌缓缓地掀开眼帘,又不适地合上。反复几次,瞳孔中才勉强聚起一丝神志,徒然地动了动手指。


    昨夜郑淮明照顾方宜吃药睡下后,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几回。这两天本就没正经咽下去什么食物,空荡荡的胃腹应激抽搐不止,吐到最后连胆汁和胃液都呕不出来,整个人伏在洗手台上倒不过气,脱力地往瓷砖地上滑。


    一片黑暗中,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短暂地失去过意识,最后头重脚轻地回到客厅,连次卧都没力气走近,就合衣倒在了沙发上。


    头痛欲裂——


    郑淮明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像有针扎在太阳穴里搅动。好在一夜过去,解痉药起了效果,胃里的痉挛平息下去,只余骨子里散不开的钝痛,像将骨头都打碎了重新拼接。


    手机屏幕上,六点半的闹钟不停地响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


    他就着茶几上的冷水,摸出两片药吃下去,迷茫失焦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一圈,忽而闪过一丝慌乱。他踉跄地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女孩睡着的眼睛,如蝶翼般长长的睫毛低垂,呼吸平稳而悠长。方宜睡得很沉,长发如海藻般散乱,几缕扑在了被枕头挤压的侧脸上。


    上大学时,她趴在桌上睡着也像这样,柔软的脸颊被手臂挤得圆圆的,很可爱,像某种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郑淮明眷恋注视着,心中的荒芜因这片刻回忆而有了一丝温度。直到体力不支地眩晕,他才深深地合了合眼——


    不想放手……哪怕只是幻觉,他竟也奢望再温存一会儿。


    想抬手帮她理一下头发,他苍白的指尖犹豫了片刻,还是怕打扰,起身带上门离开。


    门诊八点半开始,郑淮明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翻阅完住院部送来的报告单,距离开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若是平时,他最多撕开文件柜里冷硬的切片面包,或是什么也不吃。但昨夜种种在脑海中浮现,郑淮明起身去了食堂,久违地喝下半碗小米粥。


    温热浓稠的粥划过食管,坠进残破的胃里,几乎是瞬间就引起了阵阵不适。


    不想这副身体再成为累赘,他手执瓷白的勺子,捏得骨节泛青,强迫自己不能立即吐出来。


    可即使掌心按进去反复按揉着,不到十分钟,还是尽数吐在洗手池里……


    走出食堂后,郑淮明站在路边,一连抽尽两根烟,才暂时压下胸口的翻涌。


    一转头,远远看见门卫室旁李阿婆的身影,她脚边放着一个熟悉的纸箱。


    “郑医生,早啊。”李阿婆招呼着,“之前你发的还挺管用,每天都有人来看。”


    郑淮明勉强笑了笑,走上前去。


    李阿婆朝地上努了努嘴,遗憾道:“就剩这一只了,今晚寒潮要来,要降七八度呢,估计是没活头了。”


    前两天李栩将照片转到各科室群里后,好几个医生也帮忙发在朋友圈,其余四只都被领走了。


    如今,只余下那只最羸弱的,大家都怕养不活,没有人敢要。


    “哎,真可怜。”李阿婆恻隐,或许是想到一些院里的绝症病人,眼泛泪花,“病成这样,只能慢慢熬死了……”


    郑淮明低头看去,那脏兮兮的破布里,小猫瘦骨嶙峋,褐毛打结成一团团的,半翻着肚子,连呼吸都快看不出来了。唯有带着脓水的、浅蓝的瞳仁里,还有一丝湿润的求生光亮。


    “要么扔河里算了,一闭眼的事,比病死强。”保安抽了口烟,轻飘飘一句定了生死,换话题道,“不是说明年门口要改建一个停车场么,这些铺子是不是要拆了?”


    李阿婆道:“哪能拆啊,这么多——”


    “给我吧。”


    郑淮明轻声说。


    至少先度过最冷的几天,再给它找一个领养的人家。


    他面上平静温和,却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有一股暖流触电般地窜过心尖。插在口袋中的手指微蜷,郑淮明轻吸一口气,迎着李阿婆和保安惊异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这只猫,放我这儿养两天吧。”


    先将纸箱抱回了办公室,郑淮明看了一眼表,距离开诊还有半个小时,又立即下楼开车,将它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方宜朦朦胧胧醒来,宿醉的头痛先一步侵袭。这些天她身心俱疲,闭眼强忍着四肢的酸疼,陷在被窝里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残留的闷滞仍在胸口,依旧难受得想吐。


    没有人告诉过她,买醉是件这么难受的事。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提起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墙上的挂钟竟然已经走到了下午一点。


    (RmvM)


    昨夜的记忆有些连不起来了,只有断断续续几个画面还算清晰,但方宜清晰地记得,最后是郑淮明来接的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憔悴,红彤彤的眼角尤为干涩。


    她好像还哭了。


    在郑淮明怀里。


    可为什么哭,说了什么,全然想不起来了……


    唯有红肿的眼睛提示着她,昨晚情绪的崩溃有多狼狈。


    方宜捧了一把冷水,用力地揉搓着,恨不得将那些丢人的片段全部忘掉。


    这个念头闪过,她有些可悲地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和郑淮明之间竟有了一道透明的高墙。


    以前她是从未想过在他面前伪装修饰的……


    回到客厅,方宜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解酒药,保温壶亮着,里面还温着绿豆汤。心里有些别扭,她一并无视了,踩着拖鞋去厨房给自己随便煮了碗泡面。


    一整天,方宜哪里也没有去,没去工作室,也没去医院,抱着腿坐在木地板上,看着落地窗外雾蒙蒙的城市发呆。


    她觉得很累,不只是身体上的,心里压着太多事,仿佛连骨子里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宜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如果郑淮明不值夜班,早的时候他八点多就回家了。方宜不想和他打照面,准备洗完澡就窝进卧室,关上门,放任自己当一回鸵鸟。


    然而,正当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方宜愣了一下,抬头看表,现在才不到七点钟。


    郑淮明手抱一个小纸箱,左臂还挂了一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动作不便地回身关上门,一转头就迎面撞上她有些诧异的视线。


    浴室门半敞着,水汽弥漫,整个客厅都飘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目光相触,方宜先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稍稍裹紧了身上的浴巾。


    只听郑淮明温声说:“今晚降温了,别着凉。”


    他指尖触上墙上的液晶面板,中央空调“滴”地一声,徐徐吹出暖风。


    方宜想问昨天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可见郑淮明神色平静如常地走进屋,似乎没有要提昨夜发生什么的意思。回想起自己痛哭的窘态,她也没了发问的勇气,转身回卧室换了身睡衣。


    回到客厅,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地上的纸箱,走近看,才发现里面竟躺着一只半大的小猫。


    郑淮明半蹲下来,拿出一卷干净的垫子,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挪出来。他眉眼间略有歉意:“本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的,但怕吵醒你。今晚有寒潮,我就先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了。”


    方宜惊讶,那是一只黑、白、橘色相间的小猫,眼睛是灰蒙蒙的蓝色。这时已虚弱得叫唤不出声,对陌生的环境很紧张,只一个劲发抖。


    “它害怕,你先别拿出来,箱子里还有它原来的气味。”她微怔道,“你想养猫?”


    之前方宜见过他在医院喂流浪猫,想来是喜欢的。


    “没有。”


    意料之外的,郑淮明很利落地否认了。


    他从印有宠物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里翻出药瓶和注射器,轻车熟路地给小猫打针、喂水,目光温柔耐心,语气却淡淡的:


    “只是寄养两天,等它好一点了,就能找到领养的人家。这几天降温,如果还扔在外面,可能会冻死。”


    方宜蹲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郑淮明。暖白的灯光,和窗外大厦斑斓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将药片掰碎、碾成粉,慢条斯理地掺进稀薄的羊奶里,轻轻搅拌,好像一切都静了下来。


    但那小猫气息微弱,几乎喂不进多少,在他宽大的掌心中挣扎。


    她担心问:“怎么不放在宠物医院呢?”


    郑淮明解释:“它没有打疫苗,现在身体也打不了……医院里病菌很多,抵抗力低,很容易感染猫瘟。”


    方宜不太懂这些,不知说什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郑淮明顿了顿,像是怕她不同意,轻声补充:“不会多添麻烦……我来照看它。”


    他眼眸轻垂,手中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在郑淮明开口前,方宜从没觉得这有什么麻烦。她微怔道:“没关系……”


    小猫带来的对话戛然而止,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郑淮明给它喂了药和水,将纸箱移到温暖背风的沙发后边。


    起身时,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方宜湿漉漉的长发上,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来,渗湿了睡衣胸前大片的衣料。


    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女孩纤瘦,热水氤氲过的面色白皙透红。以往都是他帮她吹头发,郑淮明主动开口道:“你坐这,我帮你把头发吹一吹吧,晚上冷……”


    他伸手去拿吹风机,意识到自己刚刚摸过猫,指尖在空中微滞。


    就这一两秒的停顿,方宜抢先握住了吹风机:


    “不用了。”


    这些天,两个人各有心事,好久没有亲近过,她心里多少还有点别扭。


    “我手脏。”郑淮明哑然失笑,“我去洗一下。”


    方宜慌不择言,又拒绝道:


    “我自己吹,你……你去忙吧。”


    大晚上有什么可忙的?


    男人的脚步顿住,眸光微暗,看着她飞快地转身进屋。不一会儿,里面隐隐传来吹风机嗡嗡的响声。


    ————————


    这只小猫也是郑医生的自救。


    后面大概会越来越虐……宝宝们做个心理准备(。)-


    明后临时出差,周五的更新可能不得不推到周六了……如果来得及我还是尽量周五更!(双手合十)~


    煎熬(二合一)


    一整夜同床异梦,方宜辗转反侧,将自己缩在双人床的一边。


    寂静的黑暗中,身旁男人的呼吸声时轻时重,显然也没能安眠。直到凌晨两点,她实在忍不住,爬起来去客厅翻出两粒褪黑素,推开了次卧的门。


    床单和被子都冷冰冰的,但这一次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方宜打着哈欠走进客厅,意外地看到落地窗前郑淮明的身影,脚步一顿。


    平时这个点,他早就去医院了。


    白茫茫的天色间,郑淮明一身笔挺的黑色夹克,背光而立,映出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无端冷峻、清冽。闻声转过头,温声说:“醒了?早饭在桌上。”


    他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真实而诚恳,也丝毫未提她半夜去次卧睡的事。


    方宜不知如何回应,默然点了点头。


    她洗漱完回到客厅,没什么胃口,只热了一碗粥喝。


    郑淮明蹲在纸箱前,弯腰给小猫喂药、换地垫。他动作慢条斯理,间或停顿,余光不时地看过来,似乎在等她吃完早饭。


    一碗粥见底,方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开口问:


    “你今天不上班?”


    “轮休,等会儿有个手术。”郑淮明站起来,自然道,“吃完我送你去电视台吧。”


    一路上要半个多小时,想到两个人要在狭小的轿车里相处,从前亲昵的空间此时变得有些让她想逃。


    池秀梅的事就像那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断了方宜内心那根弦。对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失望到了极点,连争吵、质问都失去勇气,越看越觉得陌生。


    方宜撒了个小谎:“我今天不去电视台。”


    “去工作室?”郑淮明的温和中带着坚持,“时间还早,来得及……”


    “下午才去。”她飞快地说完,低下头不再看他,“你先去上班吧。”


    对话没有了回旋的余地,郑淮明轻应了一声,没过两分钟就推门离开了。方宜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的车驶离小区,才回到卧室收拾去电视台工作的包。


    走之前,她蹲在纸箱前,注视着那只缩在布垫里的小猫。


    还是那么弱小、可怜。好在暖了一夜,又吃下药,它此时已经不发抖了,脸上的污渍和脓水被清理干净,蓝盈盈的瞳仁里多了一丝光亮。


    方宜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小猫的脖颈,短而薄的一层毛,扫在指尖上。


    感受到温柔的触摸,小猫努力地仰起头,蹭了蹭她的指尖,努力发出一声微弱的“喵”。像是求救,又像是渴望爱。


    一连好几天,方宜下班回家时,郑淮明都在。


    无论夜里几点,桌上常有饭菜,而她也总留下一句“在工作室吃过了”就转身走进卧室。


    “今天也吃过了?”郑淮明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不是刚从北郊回来吗?”


    谎言被拆穿,方宜挂包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自己拍摄行程的。


    郑淮明起身去热菜,背过身去看不清神色:


    “吃一点吧,有你爱吃的菜。”


    好几个借口划过脑海,就要脱口而出。方宜突然觉得这样有点没意思,又正好是饭点,于是脱了外套坐下。


    蒜香排骨,清蒸鲈鱼,清炒生菜,蛤蜊豆腐汤。


    方宜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才喝了半碗,整个人已经暖和起来,一整天奔波的寒气四散。


    两个人相对而坐,久违地陷入沉默。


    郑淮明脸色有些苍白,手中的勺子在汤碗里搅了半晌,却未曾抬起一次。袖口挽起的小臂支在桌面上,肌肉线条微微用力。


    “多喝一点。”他抬手,给她添了一碗汤。搁下的瞬间,修长的手指晃了晃,奶白的鱼汤洒出几滴,沾湿了虎口。


    方宜直觉他可能不太舒服,可郑淮明只是避开目光,歉意地笑了一下,抽出纸巾来擦手。


    见他一副平静隐忍的面色,料到答案定会是一句“没事”,她也顿时失去了开口询问的欲望。


    一顿饭味同嚼蜡,方宜埋头吃着,终于扒尽最后一口。


    忽然听对面传来一句:“明天晚上,有人想来看一下小猫。”


    方宜愣了一下,听他接着说:“是内科一个同事的侄女,一家五口。家里以前有一只猫,养到十多岁自然走了,一家人一直想再养一只。”


    经过郑淮明这些天耐心地照顾,小猫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小脸圆润了,一双眼睛也变得有神,甚至会在摸它时撒娇地露出肚皮翻滚。


    方宜见过他照料小猫时的目光,是难掩的柔软、喜爱。


    原以为早就算正经养下来了,全然没想到郑淮明会突然说把它领养出去。


    她诧异道:“怎么突然送走?”


    “原本也只是暂时养几天。”郑淮明淡淡说。


    方宜皱眉:“你不是很喜欢它吗?为什么把它送走?”


    女孩的问题太过直接,被一句话戳中了要害,郑淮明眸间闪过一抹暗沉。他执筷子的指骨轻微泛白,浅笑说:


    “他们家有老人、小孩,有更多时间陪伴、照顾,比我们更适合养它。”


    “我看了以前那只猫的照片,养得很好。”


    字字句句都是“适合”,偏偏绝口不提他自己是否想留下。


    方宜搁下手中的勺子,勺柄和白瓷碗边缘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的某种无私已经到了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地步——


    她语气中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气愤,冷冷道:“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我是问你想不想养它,不是谁更适合养它。”


    郑淮明微怔,抬眼是刹那的茫然。


    “你难道没有对它很好吗?”方宜稍觉将话说得太重,不自然地缓声道,“况且是你救了它的命,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你?”


    ——你想不想养它,不是谁更适合养它。


    这句话落在心间,如一叶绿枝轻点湖水,霎时泛起一圈涟漪。


    郑淮明神色无意识地舒展,清远的眉间染上半分柔和,指尖攥了攥,轻声问道:


    “那你……喜欢它吗?”


    平日在手术台上理智果决的人,在这件事上出人意料的犹豫温吞,就像一个小心翼翼恳求应允的孩子。


    “跟我没关系。”方宜利落否认。


    养在家这么多天,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可她不想纵容他找借口,狠了狠心道:


    “考虑清楚你自己想不想要它……把你的感受放在靠前一点的位置。”


    说完,方宜将碗一推,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


    所以她没有看见,在自己转身的瞬间,桌对面的男人微微红了眼眶。


    卧室的门轻轻闭合,空荡荡的客厅里,郑淮明如雕塑般久久未动。直到沙发后心有灵犀般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声,他紧绷的脊梁忽而松下来,扶着桌边踉跄起身。


    白净柔软的布垫里,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曾泥泞打结的褐白毛发清清爽爽,受过伤的皮肤也已长出一层薄薄的绒毛。


    郑淮明单膝跪地,长时间紧攥的指尖微微颤抖,触上它的额头。


    小猫依赖地仰头迎上来,用潮湿的鼻尖轻蹭,张嘴露出两颗可爱的尖牙:“喵。”


    一条鲜活的生命,是无法预知的未来,是更是数十年的照顾与责任。可如果能抛去那些理智的条条框框、放任一回,他想将它留在身边……非常想。


    无数个难熬的夜晚,他也曾自私地想过,当年要是没有推开她就好了……


    郑淮明将毛茸茸的小猫抱起来,轻轻拢在了胸前。心间某处尘封的冰冻悄然开裂,从最深的地方渐渐融化-


    十一月末,北川陷入连绵的阴雨。阵阵潮冷带走最后零星暖意,彻底入了冬。


    池秀梅病情短暂稳定了几天,又因感染性高烧进了一回手术室。方宜从工作室赶来时,她刚刚推回病房,还在麻醉中没有苏醒。


    何初月的包搁在椅子上,但没见到人影,只有护工陪在床边。


    方宜待到十点多,等护士来换好药才起身离开。她穿过长长的住院部走廊,期间给投资方回了一个工作电话,刚挂断电话,脚步就顿时停在了原地。


    透过细雨朦胧的黑夜,对面行政楼三楼明亮的走廊间,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在说着什么。


    玻璃窗上不时有水珠划落,模糊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侧脸。何初月双手抱臂,站在两步之遥。


    仿佛有什么轰然在脑海中炸开,无数灰暗的回忆涌上心头。方宜不可置信,如此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会站在一起——郑淮明又在瞒着她做什么?


    大步穿过连廊,待她转进三楼,何初月已经走远。走廊的尽头,只余郑淮明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仍在原地伫立。


    迎着他眼中的惊讶,方宜听见自己冷声质问:


    “你们又背着我说什么?我妈的事,有什么是不能和我商量的吗?”


    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肩膀因气愤而轻轻颤抖。


    郑淮明一愣,错愕道:“没什么事,周主任帮忙看报告,我来了解一下后续的方案。”


    他上前半步,似乎想要拉住她。


    “是吗?”方宜下意识躲开,情绪越来越激动,思绪也如滚石般下落,“不会哪天我来医院,发现我妈病床空着,你才告诉我把她转回珠城了吧?或者突然告诉我,她转成肝癌了、她死了?”


    “不会的……你听我说。”郑淮明苍白而急切地解释,“刚刚从主任那出来,我让她把之前的检查单也发给我看一下。”


    他没有说一句谎话,但眼前的女孩显然并不相信,通红着眼睛默然不说话。


    话音未落,几米外办公室的大门“咔哒”一声拉开,一位年近六十的中年男人回身锁门,看见站在楼道里僵持的两个人,略有不解地打量了一眼。


    “小郑,还没走啊?”周主任打招呼道,“池秀梅的情况比较复杂,等明天会诊完再跟你说。”


    郑淮明礼貌地颔首,寒暄了两句。


    待周主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深深吸了口气,俯身用小心翼翼地牵过方宜的手,尾音轻颤:“这次是真的……以后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先和你商量……”


    语气是那样恳求、低微,让方宜心头蓦地一酸。她没再挣扎,无力地任他牵住,却避开了视线,不愿看他。


    楼道的尽头是一片昏黑,眼前一排排办公室紧闭的木门压抑无比,好像一道道毫无生气的墓碑。


    或许郑淮明这次句句真切,可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就崩塌殆尽。


    (hKlg)方宜垂眸,悲哀的泪水顺着眼睫陡然滴落。


    “我先回去了。”她紧咬着下唇别开头,不想让他看见。


    眼见方宜转身要走,郑淮明急切地攥紧她的手。虽然此时他一万个不愿提起此事,但明天一早就要走,不得不说。


    “我刚刚接到电话,明早要和李院长去一趟莲城……五天就回来。”


    方宜没有抬头:“知道了……”


    得到了应允,可她默然的态度让郑淮明心里空落落的,心跳一时失去了节奏。他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她安心,慌得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直接剥开来证明:


    “真的,是一场很重要的手术……李栩也会去,金晓秋他们都知道——”


    “够了。”方宜打断他,一双杏眼通红,却倔强地忍住眼泪,“你到底去哪里,去多久,都跟我没关系!”


    这一刻,惨白的灯光下,郑淮明终于看清了她满脸清亮的泪迹,心脏像被灼烧般,霎时疼得紧缩痉挛,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方宜轻易抽开了手,飞快地胡乱抹去泪痕:“别说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了。”


    她往日明媚灵动的眼眸中没有悲伤,而是失望透顶的灰暗。


    郑淮明怔怔地失去了所有力气。


    如此美好的女孩,是他让她痛苦不堪。


    不能再错下去了,他不能再靠隐瞒和逃避粉饰太平,更不能让她从别人口中得知郑泽的事……


    哪怕是被厌恶、被放弃,他得亲口告诉她。


    “我回来那天,是我们在一起三个月。”郑淮明脸色煞白,脱口而出,“晚上、那天晚上回家吃饭,我……有话想跟你说。”


    方宜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直到属于她的最后一丝气息被冷风冲散,郑淮明伫立的身形晃了晃,抬手扶住窗台。胸口已经疼得快要麻木,死寂的目光望向没有尽头的黑色雨幕-


    郑淮明出差的日子里,方宜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她为那晚自己的眼泪而感到难堪,明明不至于的……可积压太久的情绪早就岌岌可危,而郑淮明的一举一动,又是那样轻易牵动她内心的伤痛。


    原以为能相安无事几天,接到李栩电话时,方宜正在会议室等万弘传媒的负责人开会。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手机忽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二院宣传片交片后,李栩鲜少给她打电话,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方老师,你知道郑主任平时吃什么胃药吗?”急切的声音传来。


    方宜皱眉:“他怎么了?”


    “胃疼得厉害,吃了止疼药没用……”李栩眼见蜷缩在沙发上的男人已经连躺都躺不住,急得直冒汗,“我们在休息室里,他不让我声张。”


    想到刚才的一幕,李栩至今还心有余悸。开完会把众领导送进电梯,一回头,就见半分钟前还谈笑风生的郑淮明,陡然折着腰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进医院几年,郑淮明最是雷厉风行、沉稳可靠,李栩哪见过他失态成这样,吓得魂都丢了。


    半扶半架把人弄进休息室的隔间,郑淮明陷在沙发里汗如雨下,吃了随身的止疼药也不见好转。十几分钟过去,情况急转直下,他脸色灰白,几乎昏迷过去。人就在医院,却坚持不许叫医生、更不许声张。


    李栩不敢忤逆,只能无助得团团转。


    隔着电话,方宜心仍忍不住揪了一下,低声道:“他不让,你就听他的?”


    李栩支支吾吾:“今天确实有好多领导在……”


    会议室门外的谈话声越来越近,万弘传媒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方宜来不及多说,更深知郑淮明的脾气,掩住听筒冷冷道:“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让他自己选。”


    说完,未等对面再回应,她直接按掉了电话。


    门轻叩三声,方宜深呼吸了两下,迅速调整好表情和心情,和沈望起身热情迎接。


    另一边,莲城市医院,行政楼休息室里。


    郑淮明听着那通被短暂挂断电话,昏昏沉沉间,第一次后悔没有直接疼昏过去。本可以阻止的,可或许是痛到了极点,心底竟还有一丝奢望。在李栩匆忙寻找手机时,默许了他的动作。


    ——都是他咎由自取的。


    此刻心口的苦涩更甚,郑淮明自嘲地弯了嘴角,声音微不可闻:“没事,缓……缓缓就好。”


    强烈的疼痛像要将身体撕成数片,他眼前明明灭灭,终还是强撑不住,放任自己沦于一片黑暗之中。


    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之后,方宜狠下心没有再回电询问。


    当天晚上,郑淮明和往常一样发来照片和微信,有报备行程的意思,只末尾提了一句:下午有点胃疼,李栩大惊小怪,已经没事了。


    方宜同样没有回复。从前就是一次次心软,让她掉入万劫不复的牢笼,这一次,她决定彻底走出来。


    五天很快过去,郑淮明回来的那天,方宜一早就收拾包出门了。


    她猜想,所谓的“有话要说”,不过又是示弱的道歉、恳求,反反复复,这些话她早就听够了,也有些逃避地不想再面对他那张苍白的脸。


    中午从电视台出来,方宜远远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等在街边。


    她手拿咖啡,和谢佩佩聊着天,故意绕开了。


    可轿车还是追了上来,车窗缓缓降下。隔着昏暗的副驾驶,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几点结束?我来接你。”


    方宜没看他:“不知道。”


    郑淮明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回家吃饭吧,我来接你。”


    方宜避而不答,默默地往前走。


    轿车靠街边行得很慢,挡住了后边想临时停车的人,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喇叭。


    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焦灼,谢佩佩看了眼方宜的表情,勉强冲郑淮明笑了笑,客气道:“郑主任,我们下午出外景,还不知道从哪儿回来呢。”


    光线昏暗,她遥遥一眼,只觉得车里男人的脸上毫无血色,清俊的眉目间难掩颓然。


    顾及后面的车,没法再多停留,郑淮明望着方宜的侧脸,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青白:“无论多晚,我在家等你。”


    红色的尾灯消失在街口,谢佩佩晃了晃方宜的胳膊,关心道:“方方姐,你们吵架了?我看郑主任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联想到之前的电话,方宜心里不觉有些烦躁,为什么那人总拿身体当做换她同情的筹码?


    正午阳光明媚,街上车来车往。


    她喝尽手中的咖啡,扔进垃圾桶里,换了个话题道:“佩佩,上次你不是说有一家西餐很想吃吗?今晚叫上你哥、许医生和余姐,一起去尝尝吧。”


    谢佩佩犹豫道:“想是想,但刚刚郑主任不是说……”


    方宜神色平静:“就今天晚上。”-


    华灯初上,金悦华庭二十一层。


    客厅里灯火通明,宽敞白净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碗碟,一束红色的郁金香插在花瓶里,鲜艳明亮、摇曳生姿。


    糯米蒸肉,红烧羊肉,虾仁滑蛋,清蒸黄鱼,玉米排骨汤……八九样菜,色泽诱人,看着足够好几个人吃,却只放了两套餐具。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冒着热气腾腾的盘子逐渐凉了,郑淮明起身一盘、一盘地复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可大门始终没有响起。


    饭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可对于坐在桌边、一整天滴水未进的男人来说,却如同穿肠毒药一般。


    这些天情绪郁结,剧烈的胃疼始终无法缓解。油腻的气味涌进胸腔,泛起一阵阵磨人的反胃,郑淮明没忍住去洗手间抵着胸口吐了两回。


    不想影响晚上的见面,他提前吃了止疼片和解痉药,甚至推了一支强效镇痛药。


    药物副作用来得明显,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蔓延。郑淮明端坐在餐桌旁,手机倒扣着,静静注视着瓶中的郁金香,瑰丽、热烈,与他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红色的郁金香,代表真挚的爱情。是她曾经送过他的。


    表盘上的分针一格、一格地转动,仿佛一轮锯齿,生生在心口反复磋磨。


    那番日思夜想、不断煎熬的坦白始终萦绕耳边,每思考一遍,鲜血淋漓的往事就在心中翻滚一次。郑淮明疼得冷汗涔涔,却无法自控地设想着方宜的反应,指甲将掌心生生划出好几道血口。


    四点到九点,整整五个小时,从一开始的紧张、恐惧,到后来的麻木、迷茫。


    余光中的那抹红成了支撑他的唯一念想。


    ————————


    决定说出弟弟的事,对郑医生而言其实非常艰难,因为在他的思维里,这样的他是会被放弃、憎恶的,就像父母因此离开他一样。


    但郑医生不想再因为隐瞒让方方再伤心了,而且方方在小猫这件事上的温柔也推了他一把-


    他们俩此时的虐,有一种小刀在肉里磨的感觉(。)-


    没错我还是按时更啦,而且是两章~


    灼热(加更)


    时间的流逝仿佛陷入虚无,桌上的排骨汤渐凉,凝固一层薄薄的油星。


    郑淮明始终端坐,浑身的血液也像被冻住。空调已经升高了好几度,依旧冷得彻骨。


    漫长的等待中,唯有上腹冷硬的器官还在抽痛,时刻拉扯着他的神经。


    就连注射液也没有刚开始用时那么见效了。他深深垂下头,强压着按进去的冲动,撑住桌沿的手肘暗暗用力,轻微地发抖。


    接近十点,再晚的外景拍摄也该收工了。


    和方宜的对话框里,只有满屏长短不一的绿色,从两天前就再没有回复过他。


    两个小时前:【拍摄结束了吗?】


    同样没有回应。


    郑淮明担心是否路上出了意外,恐慌和焦急不自觉上涌。他打开手机,指尖在微信通讯录上下滑。


    沈望、谢佩佩……还有几位认识的同事。


    他犹豫了几次,简短的语句写了又删。如果她真是还在工作,这样的催促难免让人感到厌烦。


    页面又转回方宜的头像:阳光的树荫下,一只可爱的狸花猫抱着摄像机,眼睛水灵灵的。郑淮明一直觉得头像里的小猫很像她,明媚灵动、坚韧又不失柔软,对事业有着自己的追求和坚持……


    他略有眷恋地点开看过无数次的主页,方宜平时很少发动态,朋友圈是三天可见。


    可如今,屏幕正中那一栏静静地躺着两张缩略图。


    郑淮明微怔,一股强烈的不安冲进脑海,动作比思考先一步,点进了照片。


    简单的四宫格,定位在一家市中心的高档西餐厅。前三张是一桌丰盛精致的菜肴,切条牛排、海鲜意面、火腿卷边披萨、奶油酥皮汤……


    灯光昏黄、氛围浪漫,刀叉上镶嵌着蓝绿相间的彩石,纹路精美。


    主题虽是菜品,可郑淮明还是一眼看见了照片角落里,桌对面那只戴着金属腕表的手。


    骨骼分明、指甲平短,明显是一只男人的手——


    那块银灰色金属外沿、深蓝表盘的机械腕表,郑淮明恰好只见过一次,在许循远的手腕上。


    呼吸猛然急促,郑淮明指尖抖了抖,还是自虐般地翻到了最后。


    是一张方宜手持玻璃杯,低头微笑的照片。视角从对面微微俯视拍下,光线昏暗,及腰的长卷发慵懒散落,藕粉的修身针织衫,露出纤瘦锁骨,无一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柔美的气质……


    而她没有看镜头,长卷的睫毛下,是难掩的盈盈笑意。


    拍得很漂亮的一张照片,郑淮明恍惚,他不知有多久没见过方宜如此轻松的笑容了。


    自从复合以后,两个人之间总是充满僵持和别扭。她不止一次地落泪,那双曾经如小鹿般活泼的眼睛里,悲伤比喜悦更多。


    他说要带给她幸福,却没有做到。


    活该她选择坐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手机“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剧烈的疼痛从深处爆发。郑淮明猝然折下腰,青筋暴起的拳再也忍不住,理智溃败地重重砸进胃里。


    坚硬的拳头猛地冲入肋间,甚至自虐般地一再往里碾压。血液倒流,身体也顷刻失去了知觉——


    下一秒,更汹涌的刺痛如海浪般席卷,郑淮明瞳孔颤了颤,半声闷哼哽在喉头,整个人不住地簌簌发抖。


    他太了解方宜的个性,她从没有将如此直白的正脸照发在过朋友圈。


    这张照片大概是发给他一个人看的。


    额头抵在餐桌边缘,郑淮明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不愿倒在地上。


    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流进酸涩刺痛的眼眶,可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被镇痛注射液强压了几个小时的疼痛愈演愈烈,自从决定要和方宜坦白的那天起,或者是更早开始,他脑中岌岌可危的最后一根弦,已经快要被磨断了……


    这一刻,郑淮明如此嫌恶自己这副残破的身体。


    莲城休息室里,他不是没有隐隐听到听筒里低沉果决的语气。


    她也已经厌烦了吧……


    冷硬的器官还在疯狂抽搐着,分明早已经割去一块,难道要全部摘掉才能解脱……郑淮明心生厌弃,抬手从餐桌上抄起筷子,发狠地抵进去。


    那尖锐的物件生生陷进去,正中最柔软的一块,挤压着几乎将脊梁戳穿。


    霎时连痛都感觉不到了,一股灼热从指尖冲上头顶,整个人过电般颤栗。


    浑身肌肉紧绷到不住痉挛,连呼吸都卡住,郑淮明嘴唇微微泛紫,脱力而艰难地倒吸了半口气。


    随即猛然一颤,有什么东西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捂,意识也随之一刹抽离。


    昏迷只能短暂的逃避,疼痛并不这么轻易放过他的自暴自弃。


    不过几秒钟,甚至更短,郑淮明感受到指间的黏湿,缓缓掀开眼帘——


    只见掌心中是一口浓稠的鲜血,斑驳了苍白的手指,星星点点溅在餐桌上。


    他并不意外,在莲城时就早已经几次呕出过血丝,但这口触目惊心的血终究是郑淮明神志回了笼,理智从混沌中挣扎着爬出来。


    钟表上的时针已经走向了十一,按照西餐厅的营业时间,方宜应该至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如果她今晚还打算回到这里……


    无论她是否还会心疼,他都不想再用身体博取同情。


    郑淮明艰难地掏出了第二管注射液,他是如此庆幸下午顺手将盒子揣进夹克的口袋。只是简单地拆去塑料包装,他指尖抖得几次差点掉落在地,屏息对准青紫的血管推了进去。


    冰凉的液体缓缓流入,郑淮明应激地打了个寒颤,窒息感几乎刹那扑面。他只觉快要拿不住了,加大力气按下去。


    推尽最后一滴,药管连着血珠凌乱地掉在地板上。


    心脏过分杂乱地泵血,冲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他整个人闭眼伏在桌边,久久动弹不得,缓了足足十几分钟,才勉强倒过一口气。


    期间好几次,意识如沼泽般深陷,郑淮明以为自己没法短时间再醒过来。他怕方宜进门时被吓坏,却又有一丝奢望,想知道她还会不会有一丝在意……


    可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镇痛药起效迅速,郑淮明稍缓过来一些。他扶着桌面起身,将一片狼藉收拾干净,洗去手上的血,换下被溅脏的一身衣服,又进卧室推了一针止血的药。


    回到桌边,郑淮明拿起手机,目光在方宜笑容的照片上停顿了几秒,左滑退出了页面。他端起桌上一盘盘菜,放进微波炉重新加热了一遍。


    明明,方宜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可偏偏……他不想放手,只要她还没有明确地说出“分手”两个字,他还想当做从未看到过这张照片、自欺欺人。


    终于,大门口在午夜时有了动静。


    随着锁扣“咔哒”一声推开,方宜被深夜里客厅的明亮照得一愣。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纹丝未动,毫不夸张地说,有几样还冒着热气。


    郑淮明坐在沙发上,闻声起身,远远对她笑了一下:“回来了?”


    晚餐时小酌了两杯红酒,方宜有些微醺,但远还没到喝醉的地步。眼前的一切让她一瞬怀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钟:不是晚上六点,确实是将近凌晨一点。


    “嗯。”她闷闷应了一声,换上拖鞋往里走。


    “今天结束这么晚?饿了吧。”郑淮明走上前,伸手去接她的包,“有些凉了,我再去热一下。”


    方宜绕开他的手,将包挂在了衣架上。


    难道他没看见那条朋友圈吗?


    “我吃过了,许医生推荐了一家餐厅。”她故意将许医生三个字咬得清晰,随意地揉了揉脖子,“还挺不错的,比德悦好吃。”


    余光中,郑淮明面色却是不改,没有想象中的震惊或不满。


    “不是说回家吃吗?”他只温声问。


    男人的反应太过平淡,方宜觉得有点自讨没趣,顿时失去了对话的兴趣。


    “你说的,我又没答应。”她脱去大衣,露出那件漂亮的藕粉色针织衫,抬步朝卧室走去,“我先睡了。”


    “方宜。”身后传来他略带急切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抓上方宜的小臂,将她轻轻拉住,语气中难掩恳求,“我有话想和你说……”


    郑淮明手上用了一点力气,她一时没能挣脱,被迫转过身直视他。


    今夜,不同于平日板正沉稳的正装,郑淮明少见地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衬得气质愈发清朗、轻盈,如果忽视那过分惨白的脸色,倒有些像他大学时的模样。


    记忆里少年的意气风发、温柔爽朗,将她从深渊中拉出来,给予无数甜蜜和幸福。


    淡淡的酒意还没完全消散,方宜抬眼看着,顿时有些恍惚。


    郑淮明感到手中扭动的力量变轻,以为她愿意停留,如释重负道:“喝了酒直接睡觉,明早会不舒服的,排骨汤还热着,你先……”


    话音未落,女孩纤细的指尖忽然抬起,触上他的唇角。


    另一只手按在他胸口轻轻往后推去,郑淮明本就是勉强站立,后退半步,失重地跌进了沙发里。


    方宜膝盖落在郑淮明腰旁,顺着跪坐下来,前倾身子,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眉眼。


    明明想要借晚餐躲开他,偏偏饭桌上许循远那相似的轮廓,让她一次又一次出神。


    近在咫尺,酒气随着鼻息喷洒,方宜的动作刻意放慢,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男人的皮肤,从深邃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再到脸侧……


    她指腹是温暖干燥的,轻易感觉到他脸上异常的一层潮冷。


    “方宜……”


    郑淮明不知她要做什么,难耐地吐息了几下,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阻止。


    方宜眸中盈满冷冷的水光,似乎带着一丝留恋:“大学的时候,很多女生都喜欢你这张脸。”


    他薄唇微张,艰难道:


    “方宜,我真的有话想……想和你说……”


    “你知道吗?许循远和你长得很像。”方宜不搭理他,自顾自说下去,“不过和他说话,比你轻松多了。”


    郑淮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骤然褪尽,眼中划过一抹压抑的痛楚。


    微醺的醉意萦绕,方宜满意地垂眸,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卫衣上腹处的褶皱上。


    进门时,男人摇晃的身形就让人难以忽略,可他非要装作一副好端端的样子。她伸手摸上去,隔着一层衣料,依旧能感觉到那凹进去的地方,果然有一团冷硬在剧烈地痉挛。


    “疼吗?”


    “不碍事……”郑淮明的大手覆上她的,本能地粉饰,略微挺直了腰身。


    方宜沉默,摸索到那最猛烈的一处,猛地用指骨按了下去。


    郑淮明本是后仰着,腰腹完全没有受力,更没有防备,被药物强压(Virz)的脆弱器官哪里经得住这外力深深一压。


    剧痛瞬间撕裂般反噬,他猛地折下腰,双手死死地顶进去,一时连痛吟都发不出来。


    “跟你相处,是真的很累……”方宜轻轻问,“你不是说没事吗?”


    男人深埋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她只感觉他肩颈在抖,和平时犯胃病没什么两样。


    半晌,郑淮明抵着胃久久直不起身,方宜后知后觉,自己下手可能重了些。她皱眉从茶几下面翻出胃药,又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搁在桌上。


    回来时,只见他已经微微抬起肩,肩膀侧倚在沙发背上。


    “你说吧,到底要说什么?”方宜站在两步之遥,俯视着他。


    郑淮明低着头,大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始终一言不发,像是某种无声的僵持。


    只是喝了两杯红酒,却有些醉得头痛。方宜揉了揉太阳穴,有些自嘲地弯了嘴角,他大概是生气了。


    复合后,郑淮明在她面前总是温和顺从,甚至是低微的。


    以至于她差点忘了,他在工作中是那样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脾气,尤其是被拿来和另一个男人比较。


    可这就受不了了?那她等过他的那么多个日夜呢?


    方宜转身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再一次陷入死寂,满桌菜肴静静搁着,再次渐渐失去温度。


    混沌中,隐约听到房门闭合的声音,郑淮明才猛然卸了强撑的力气,狼狈地扑倒在沙发上,整个人折叠起来。


    “呃……”痛到神志不清,一声隐忍到极致的痛吟溜出唇缝。他脊背弓起,止不住大幅度呕逆,颤栗得快要昏死过去。


    她不知道……所以他不怪她,更不想再用苦肉计让她愧疚。


    可心还是疼得快要被搅碎……


    许循远和他相比,至少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半个小时后,方宜在主卧浴室洗完澡,换了身睡衣,将头发吹干。


    喝了酒后嗓子有些渴,她不想再和郑淮明照面,顺着门缝见外面已经黑灯,才拉开了一个门缝。


    客厅空荡荡的,笼在一片昏黑之中。方宜路过餐厅,发现桌上的菜已经全部收拾干净,只剩水瓶中的郁金香还兀自绽放。


    次卧门紧闭着,十分安静。今夜借着微醺醉意,她故意用许循远三个字,惹恼了一向沉稳自持的男人。可想象中报复的快意并没有那么强烈,反而五味杂陈。


    方宜去厨房倒了一杯冷水,仰头一饮而尽。


    两道门,一堵墙,彻底将两个人隔在千里之遥。


    夜里无论发生了什么,第二天的黎明依旧如期而至。


    阳光透过晨雾照亮宽敞的客厅,落地窗外,北川市的清晨一样生机忙碌。


    方宜一连三天都没有再见过郑淮明,只有冰箱里每日留的饭菜,和偶尔深夜大门的开合声,昭示着他确实回到过这间屋子。


    微信里再没有了询问她是否回家吃饭的消息。


    但周五傍晚下着大雨,方宜和许循远、谢佩佩一起撑伞走出电视台时,朦胧的雨幕中,她似乎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街角一闪而过。


    天色黑压压的,无数红色的尾灯在马路上飞驰,方宜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


    郑医生默默心如死灰中……


    方方不知道他内心的创伤,所以也没意识到郑医生各方面快崩溃了-


    加更会收到更多评论吗(~)


    宝宝们周六快乐!


    血腥(二合一)


    连日大雨,阴冷潮湿。


    《健康医学说》这一季的节目已接近尾声,最后一期台里想改成部分环节半直播的形式,准备工作繁杂。


    晚上五点多刚开完会,方宜就看到手机上的一个陌生未接来电。


    她回拨过去,听筒里是意料之外的冷淡女声。


    “明天妈出院,她吵着要在北川租房子住。”何初月言简意赅,“我不同意,但中介已经拿着合同追到医院了。”


    方宜脑袋“嗡”的一声,池秀梅多次暗示过想留在北川休养,没想到准备先斩后奏。


    沉默的间隙,对面隐隐传来池秀梅情绪高涨的对话声。


    “哎呀,我大女儿孝顺着呢,北川可是大城市,她也愿意我留在身边照顾……”


    何初月毫不留情:“你别自作多情了,如果你要在北川住,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她低声一句“你还是过来一趟吧。”,就挂了电话。


    电视台陈旧的大楼被雨声包裹,方宜深呼吸了两次,回会议室将桌上的资料收进文件夹。其他导演已经走了,许循远见她表情凝重,问道:“怎么了?”


    “我妈在医院有点事,我得去一趟。”


    电视台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晚上还要去和弘文传媒的人谈项目,中间最多能挤出一个小时往返。


    “你今天开车了吗?”许循远从兜里掏出钥匙,晃了晃,“我送你?”


    外面下着大雨,方宜确实需要,也没和他客气:“谢了。”


    一路开到二院住院部,许循远停好车,坐在大厅里等。方宜坐电梯上楼,随着屏幕上的数字越来越大,她心里竟是出奇的冷静。


    正是饭点,病人和家属来往频繁,楼里喧闹不堪,瓷砖地上满是雨水的泥泞。


    方宜挤过人流,往病房走去。


    远远地,她望见光线阴沉的走廊尽头,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郑淮明高大挺拔,喧嚣昏暗中的一抹白,安静清冷,是那样格格不入。


    方宜恍惚,快一周没有打过照面。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却有了陌生感。


    那夜的冲动和难堪,后来她不是没有半分懊悔。但郑淮明似乎刻意回避,她也只好几次三番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越走越近。


    方宜有些别扭地垂眸,不与他对视。


    郑淮明同样没有说话,后退半步,为她让出一条走进病房的路。


    窗外大雨倾盆,不到六点就已完全漆黑。单人病房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何初月沉默着坐在角落里,池秀梅半躺在床上,正和房产中介聊得热火朝天:


    “最好是离这里医院近一点呀,我女儿和女婿就住这边,也方便。”


    那中介约莫四五十岁,谄媚道:“是啊,您女婿看着真是年轻有为,还这么孝顺,您可真是好福气!”


    池秀梅笑得合不拢嘴,蜡黄的脸上满是皱纹。她见方宜走进来,连忙招呼:“小宜,你来了?这就是我大女儿……”


    病床上搁着薄薄一沓合同,方宜没有回应,径直走过去拿起来。


    是一份房屋租赁合同,租期填了三年,地址上的小区位于二院附近,一室一厅。她略过千篇一律的条款,只见最下方已经签下了“池秀梅”的大名。


    池秀梅讪笑道:“小宜啊,这个房子很不错的,离你近。以前隔得太远,以后妈妈还能帮你烧烧饭、照顾照顾你……”


    住院这些日子,方宜工作再忙,几乎每天也都会来医院照看。加之那位医生隔三差五的关照,她赌女儿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不忍拒绝。


    中介热情帮腔道:“是啊,都说母女之间,一碗汤的距离是最好的。”


    偌大的病房外,雷声轰鸣。四周铺天盖地都是惨白,方宜捏着合同的指尖微微泛白,感到身后一只大手安抚地轻轻牵住她的手腕。


    “方宜。”


    郑淮明眉头微皱,他下了手术过来,已经错过了阻止签合同的机会。他上前半步,准备开口充当这个“坏人”。


    谁知,方宜抬手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没有看池秀梅,而是转向那名中介,率先冷声道:“违约金是一个月房租,我直接赔给你。”


    话音一落,池秀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方宜捡起桌上的名片,撇了一眼,放进口袋,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先这样吧,我再和你联系。”


    中介愣了愣,一时竟被这个年轻女孩身上的气势所镇住。


    “池大姐,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他连忙撕下半份合同装好,赔笑离开。


    病房门合上,归于一片寂静。


    池秀梅难堪地白了脸:“小宜,你这是……”


    整个病房的目光都聚集在方宜身上,尤其是身后那道,如此灼热、担忧。


    如果说她之前仍有犹豫,那么池秀梅今日这番举动,终于让她完全下定了决心。


    方宜从手拎包内侧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搁在了床头柜上,轻轻推过去:“珠城气候环境都比北川好,初月的工作时间也比较自由,能时刻照顾到您……”


    “十院的肝病科是全国最好的,和北川不相上下,转回去以后,会联系最好的专家给你手术。”她缓声道,“今后所有的医疗费用、护工费,都由我承担。”


    说得合情合理,委婉却不容置疑。


    方宜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方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和郑淮明越来越像了。


    池秀梅看着那张银行卡,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你这是要赶妈妈走?”


    何初月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黑脸道:“差不多得了!”


    池秀梅没有搭理她,盯住方宜默然的神色,眼中瞬间猩红带泪:


    “我从小把你养这么大,现在你能耐了,要拿钱打发我?你爹死的时候你才两岁,是谁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


    她越说越激动,拳头将铁床杆砸得框框作响:“不是为了救你个没良心的,我这只耳朵会被电线杆砸聋吗?现在连上街扫垃圾,都没有人愿意要一个残疾人!”


    “我可听说了,你在海城到处找人托关系,帮那个姓邓的女儿搞学校,她是你上学的老师是吧——你宁愿豁出去帮她,也不愿意伺候你亲妈!”


    方宜站在病房的中央,紧攥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一字一句撞在斑驳的天花板上,沉沉砸在她每一寸骨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无数遥远的回忆涌进脑海,那个台风天池秀梅将她护在怀里的冰冷,一家四口萦绕着刺鼻白酒气息的餐桌,何志华怒骂着狠抽在她身上的皮带,和厨房里盖过一切求饶哭喊的油烟机……


    刺耳的指责嚎叫中,一声压抑的哽咽轻轻打断。


    “耳朵……是我欠你的。”方宜抬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池秀梅,“你来北川找我,我会尽一个女儿该尽的责任,给你治病、养老……”


    “我为什么帮邓老师?”她嘲讽地轻笑。


    那时,何初月的钢琴课一节动辄上百,何志华却不肯给她一天八块钱吃饭。


    “我坐在食堂喝菜汤的时候,是邓老师带我吃饭。冬天没有毛衣冻得握不住笔,是她把自己的衣服脱给我穿……如果不是她资助我,我能上得了高中吗?”方宜闭了闭眼,不让痛苦的泪水落下来,“为了上大学,为了不被你们卖给别人换彩礼,画押的那五万块钱……”


    她说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脸:


    “你带何初月走的时候,我才十九岁,你知道我在北川是怎么过的吗?”


    “现在再来演母慈子孝,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那份薄薄的租房合同被池秀梅尖叫着撕得粉碎,黄白相间的细小碎片,如雪花般漫天散落。


    在女人无力的咒骂声中,方宜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出病房,“砰”地关上了门。


    走廊上人流拥挤,她不知道撞了多少人,一边道歉,一边胡乱抹去脸上的潮湿。


    方宜颓然,内心是无比后悔——自己早不想再提起那些旧事了。


    来路漫长,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自洽,却还是在这一刻失了态……


    身后的脚步声始终伴随,气息那样熟悉,方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站在电梯口,她突然停下脚步,撞进郑淮明担忧急切的目光,垂眸道:


    “你别跟着我了。”


    “你现在去哪儿?”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外面下雨,我送你回家吧。”


    方宜不再回答,走进电梯,直接按了数字“1”。


    此时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拥挤狭小的轿厢里,郑淮明望着女孩单薄的身影,心疼得手足无措,指尖几次抬起又紧攥,却是没有勇气抚上她的肩膀。


    他想把她搂紧怀里,想吻去她的泪水……


    可方宜始终低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牵连,就像飘摇风中的一捧尘土,吹散得快要抓不住了。


    短短几层,电梯门“叮”一声缓缓打开,路人涌出。


    郑淮明大步上前,想要拉住方宜,却见她径直走向大厅一角。视线顺着望去,那铁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他心口猛地一颤,瞬间疼得快要失去知觉。


    方宜知道郑淮明看见许循远了。两个人毕竟还是名义上的恋人,她简短解释道:“我没开车,来得急,许医生帮忙送我。”


    许循远站了起来,手插口袋,自然随性地朝这边打了个招呼。


    越是走近,他越是感觉到气氛怪异,玩味地笑了笑:


    “雨挺大的,顺路送了一下(ncgQ)你女朋友,不介意吧?”


    郑淮明白着一张脸,勉强不置可否地礼貌颔首,平日里最擅长的客套话全都哽在胸口,磨得窒息。


    他偏过头,哑声对方宜说:“别麻烦许医生了,我送你。”


    “你不是还在上班?”


    郑淮明见她没有直接拒绝,温声说:“已经下班了,只是刚刚加了一台手术。”


    方宜不耐烦道:“真的不用。”


    明明之前因为被拿来和许循远比较,两个人已经闹得那么不愉快,他却还端着这副无事发生的架子,一口一个“麻烦许医生”。


    方宜不想再和郑淮明纠缠,抱歉地对许循远笑了笑:“走吧。”


    忽然,郑淮明一把拉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很大,几乎容不得挣扎。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他工作的场合,方宜诧异地回头。


    只见他眉间拧着痛楚,眼里是无处遁藏的恳求,似乎说话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送你……别坐他的车,我才是你……”


    我才是你男朋友。


    可话未说完,郑淮明已经后悔了。她已经想过分开,他是急疯了才会再用身份施压……


    他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方宜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这句直白的挽留,是她曾经很想从郑淮明口中听到的,如今却没有想得那样释怀。


    手腕上的力道不减,勒得生疼——


    池秀梅的事已经让方宜身心俱疲到了极点,郑淮明的手她不是甩不开,而是她实在不想继续让场面变得更难堪。


    “许医生,对不起……我想起来,我们确实还有点事要一起去办。”


    许循远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事,那我先走了。”


    可真正的理由,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直到许循远的背影彻底消失,方宜甩手挣脱了郑淮明,朝外走去。


    医院工作人员有专门的停车位,在住院部后面的空地上。郑淮明来不及回办公室换衣服,急匆匆地追进了雨幕-


    弘文传媒的大楼在东城区,正值晚高峰,黑色轿车在大雨中缓慢前行。


    雨水冲刷着玻璃,将窗外无数红色尾灯模糊成一片。


    方宜坐在副驾驶上,向右侧身靠在椅背中,无声地和驾驶座的男人拉开距离。出风口的车载香水似乎空了,只余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


    郑淮明手握方向盘,缓声说:“还没吃饭吧,弘文附近有便利店,等会我去买点吃的。”


    回答他的只有哗哗雨声,方宜心里还堵着气,闭眼假装小憩,但下意识偏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


    “我在附近等你,那边晚上不好打车,开完会给我发消息。”


    已经远远能看到黑夜中灯火通明的弘文大楼,但前方路口出了事故,交通愈发堵塞,走走停停,不远处刺耳的警笛声不断靠近着。


    压抑的寂静中,一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时急时缓,让人难以忽略。


    “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郑淮明克制地呼吸,“药在前面筐里……”


    方宜没法再装听不见,她拉开副驾驶前的置物筐,找到好几个塑料药板。


    抬手点亮小灯,凑到眼前看了看,没有包装,锡箔纸上几乎都是一长串她看不懂的药名,有两板已经快空了:


    “你要哪个?”


    只见郑淮明肩膀微颤,有些难耐地松了松安全带,似乎压在上腹的重量让他坐立难安。他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将几板药都接过,分别抠了几粒,没有喝水就咽了下去。


    黯淡的光线中,男人脸色晦暗不明,让方宜很难判断他到底有多不舒服。


    “胃疼就回去休息。”她疲惫地搓了搓额角,终于将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尴尬?许循远在大厅等了我半天。”


    药片的苦涩还在喉咙口没有散去,郑淮明轻垂下眼——


    不是工作上的“许医生”,已经到了直呼其名的关系。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抖:“不碍事……只是晚饭吃得急了。”


    刚刚还说才下手术,哪有时间吃晚饭?


    方宜懒得拆穿他,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车里空调开得有些闷热,脖子上已经渗出一层薄汗,她扯了扯大衣的领口,瞥了眼显示屏,二十九度。


    刚想开点窗透气,视线却落在郑淮明浅蓝的衬衣上,从领口到手臂,全是深深浅浅的水痕。


    医院里有暖气,他白大褂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刚刚追出来的时候没有伞,浑身都淋透了。哪怕在车里坐了快二十分钟,依旧没有干多少。


    方宜皱眉,难怪空调开这么高他都没觉得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握在方向盘上青白的手似乎有些寒颤。


    “你何必非要送我,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想不开。”她说着,抬手将空调升高了两度,仰靠在椅背上微微叹气,“要是真想不开,也不差这一会儿。”


    这话轻飘飘地说出来,郑淮明微怔,有些紧张道:“你别这样说……”


    方宜已经累到了极点,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她轻轻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呆呆地望向雨幕。路边,一辆电动车驶过,明黄色的雨披下,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车流中艰难穿行。


    “他们都不爱我而已。”方宜干涩道,内心如一汪死水平静,“我亲爸早就死了,不过是车祸死在从别的女人家出来的路上,她见到我就会想起他吧……”


    “何志华白养我这么多年,对我不好也是应该的。”


    小时候,她曾一次次地自我怀疑,一次次辗转反侧,试图从继父和母亲身上寻求一丝爱的痕迹,就像语文书上、别人口中说的那样。


    为什么只有她不被爱?


    长大后,方宜想明白了,反而没有那么痛苦。


    “以前何志华也打她、骂她,她自保已经很难了。”


    方宜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吐出来。刚上大学那会儿,她身上连交学费的钱都没有,还倒欠家里五万块钱。


    北方不比海城,一到冬天冷得透骨,她那件二手破棉袄里,只能把春秋的衣服叠起来取暖,进了教室都不好意思脱外套。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件羽绒服,还是你给我买的,特别暖和。我一直都没有扔,背到了法国去,回来时犹豫了很久,那么大一件衣服,又装箱子带回来了。”


    白色的,很轻盈,非常漂亮。


    方宜至今忘不了,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夜,在宿舍楼底。斑驳的树影下,她喜悦地笑,那温暖的感觉,多少件单衣都比不上。


    郑淮明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宠爱。


    回去后,方宜翻遍了衣领,都没有找到价格的标签。还是本地室友告诉她这个牌子,价格远超了她的想象,但当时郑淮明也只是一个靠打工赚生活费的穷学生。


    “都变颜色了,当时雪白雪白的。”


    “那时候日子真的很难过,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撑下来……”


    方宜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两个人以前的事了,郑淮明听着,虽是美好的回忆,胸口却空落落的,甚至有些心慌。


    如果此刻是幸福的,又怎么会想起过去的那一点甜?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前方的车快一点开走。


    “方宜……”


    “那天晚上,我是故意气你的。”方宜打断了郑淮明,兀自说下去。


    平时有太多东西堵在心里,自尊、怨恨、期待……今天她实在是疲惫到了骨子里,什么都不想遮掩了,反而一身轻松,像灵魂飘荡在空中。


    时隔多日,或许,这是一个好好谈谈的机会。


    “我不应该把你和许循远比较。”她坦诚说,“我和他根本没什么,就是同事而已。”


    “今天也是,不过是顺路带我一程。”


    明明车里空调热风源源不断地吹着,郑淮明却感到冷得刺骨,浑身像被冻住,血液僵得无法化开。


    因为爱,才会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小心思,会赌气,会吃醋,会默默计较。


    此起彼伏的喇叭混着雨声,快要将他全然穿透了。一种消极的预感涌上心头,郑淮明攥紧了方向盘,甚至恐惧得有些想呕吐。


    可胃里什么都没有,这几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下了门诊,他低血糖实在撑不住,去输了一袋营养液。此时只有空洞抽动的器官挤着胆汁往上涌。


    “我没有误会……”郑淮明徒然辩解,“我知道你们只是同事。”


    “是么。”方宜淡淡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坐他的车?承认你介意,就这么难吗?”


    “我……”


    他的脑海已经混沌成一团,全靠意志强装着面上的镇定。


    方宜失落地摇摇头,视线落在虚无的远方:“我觉得……我们这样真的很累,你不觉得吗?”


    她没有转头,所以没有发现身旁的男人脸色陡然变了。


    “在别人身上很简单的一件小事,我们却要一直耗着。我们之间——”


    “你快迟到了。”


    郑淮明忽然开口,硬生生地斩断了话头。


    他语速有些快,尾音带着隐隐的颤抖:“这里还要堵很久,只有十五分钟了,你会迟到的。”


    “郑淮明。”方宜有些气愤。


    她连许循远的事都能摊开来说清楚,想和他好好聊聊,他又在逃避什么?


    交错的阴影中,郑淮明下颌紧紧绷着,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抬手按下车门解锁,沙哑道:“只有一个路口了,还是走过去比较快。”


    方宜失望至极,打开副驾驶的门就下了车,高跟鞋一脚踩进马路的水洼中。


    大雨瓢泼,顷刻就淋湿了她的长发。


    用力地甩上车门,方宜才想起忘记拿伞,但她不想再回到车上,径直朝街边的屋檐小跑去。


    没几步,突然,头顶的雨被一把黑色大伞遮住。


    方宜错愕地回过头,是郑淮明苍白的脸。雨滴模糊了镜片,他单手取下眼镜。


    雨水顺着他清俊的眉骨往下淌着,一双深邃幽黑的瞳孔中,是她看不懂的过分悲伤和恐惧,直直地刺中了她的心。


    郑淮明没有说话,将雨伞塞进她手中,转身走入拥堵的车流。


    沉重的大伞举在手中,被风吹得有些摇晃不稳。短短的一段路,方宜脑海中,依旧不断地闪过方才那一幕。


    他在恐惧什么?


    走进弘文大楼,抖落伞上的雨水,明亮刺眼的灯光让每一寸阴影都无处遁藏。


    突然,方宜意识到——郑淮明是不是以为她想提分手?-


    两个小时后,一片掌声中,方宜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和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礼貌握手。


    合同敲定得很成功,弘文传媒将作为主投资方,支持她和沈望的团队创作一部纪录片,参加下一届电影节。


    一开始沟通的提案不少,但最终对方看中了关注残障儿童的那一个。


    负责人十分欣赏:“其实公司本来不打算做这方面题材的,但是方小姐,我们都觉得你提出的几个拍摄角度很特别,值得冒一次险……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有家人或朋友是特殊群体吗?”


    贵山的月光下,那个无声比划着手语、痛苦如泣如诉的男人在眼前浮现……


    方宜郑重地点了点头。


    走出弘文大楼时,外边依旧下着大雨。她站在屋檐下,第一时间打电话跟出差在外的沈望分享了这则好消息。


    之前的交通事故已经疏散,深夜的道路十分畅通,无数辆车划破雨幕,飞驰而过。


    她挂断电话时,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路边。


    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经过了刚刚的事,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郑淮明。


    她要解释吗?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比较好?


    要不要告诉他纪录片的事?


    正在犹豫时,黑色轿车一连鸣了两声喇叭,像是在催促。方宜微怔,撑伞踏水走了过去。


    握住车门把的手顿了顿,正当她准备拉开时,车窗先一步降了下来。


    “方老师。”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是李栩。


    他真诚地笑了一下:“郑主任临时上手术了,叫我过来接你一下。”


    内外温差大,随着车窗打开,车内暖气一瞬扑面而来,方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气。


    ————————


    可能,快到大虐了。


    其实方方内心还是爱郑医生的,就连作品选题,也是想走进他曾经失声的世界-


    又是两章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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