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气氛变得微妙,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探寻,有打量在方宜脸上的好奇,还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郑主任。”
稍年长的医生率先打招呼,侧身伸手挡住了电梯门。
两个规培学生没见过郑淮明,慌张对视一眼,连忙鞠躬问好。
这下方宜不进去都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将轮椅推进轿厢。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她心生慌张,手下失了力气,后轮好巧不巧卡在连接缝里。
一位男医生见状,帮忙抬了一下把手,轮椅这才稳稳推进去。
轿厢狭小,其他医生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中间的空位。同事和下属围站一旁,只有郑淮明坐在轮椅上,大家视线或多或少俯视着看向他。
方宜心揪了一下,顿时后悔今天的提议。
谁知,郑淮明脸上倒是淡淡的,微微颔首算打了个招呼。
他简单问了两句病人的情况,视线扫过那两名年轻学生:
“夏医生,这是科里新来的学生?”
“北医大的,这个月刚轮到咱们科。”夏医生突然被点名,“老周出差了,先让我带两天。”
郑淮明这些天病着,自然没精力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点点头,温和问:“刚从内科转过来吧,观摩过手术了没有?”
学生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我们刚来,夏医生说,后天有一场手术带我们上!”
郑淮明又关心了几句实习情况,始终眉眼微微带笑。可他身上又有股难以接近的淡淡距离感,让这份亲切就像和煦的微风拂过,不远不近、捉摸不透。
两个学生一问一答,紧张得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叮咚。”
数字终于降到一,电梯门打开,男医生先迈步,不卑不亢地替轮椅扶住门。
郑淮明默许了他的动作,客气道谢。
走出住院部大楼,冬日午后的暖阳穿透薄薄云层,仿佛温暖的金粉,均匀地洒满大地。枝叶熠熠生辉,不少病人和家属在花园中闲聊谈笑,一片美好景象。
由于刚刚的小插曲,方宜稍有忐忑,悄悄观察郑淮明的表情。
他倒是先笑了:“怎么了?”
阳光久违地将郑淮明笼罩,让苍白的面色也增添几分暖意,他眼中如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平静中带着一丝笑意。
方宜放下心来,笑问:
“是不是和在病房里不太一样?外面空气清新,也更暖和。”
郑淮明点头,轻笑说:“以前我经常叮嘱病人要多出来走走,原来是这个感觉。”
方宜调皮地蹭了蹭他的脸:
“是吧,你可比病人不听话多了。”
沿着花园散了一会儿步,期间遇到了一个郑淮明以前做过手术的病人家属,阿婆热情地拉着他闲聊,还把孩子吃的曲奇饼干分给他吃。
郑淮明笑应着,曲奇饼这样油腻的食物他还不适合吃,道谢、解释后递给了方宜。
阿婆走后,方宜找到一片有长椅的树荫。两个人坐在树下,她像平时一样,轻轻把头靠在了郑淮明肩上。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暖融融的阳光和树影落在脸上,弯了嘴角:
“郑淮明,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特别美好?有你在我身边……”
两人自然地牵住手,十指相扣。
郑淮明视线微垂,只见方宜小巧的指甲光滑圆润,透着嫩嫩的粉色,边缘露出小小的月牙,是那样健康漂亮。
而他的手惨白、毫无血色,手背的滞留针旁是一片片交叠的淤紫,青筋和血管脉络清晰可见。腕骨间,还残余着之前化脓发炎留下的疤,狰狞惨烈。
这两只手紧紧相扣,显得十分违和、刺眼……
“是……很美好。”
郑淮明喉咙干涩,努力让声音稳一些。
心爱的女孩依赖地倚靠在他肩上,但他能感觉到,她顾及他身体,还在悄悄用手撑住扶手借力。方宜细腻的发丝在他耳侧轻蹭,有点痒痒的,萦绕着洗发水的清香……
他手指微动,被她更坚定用力地握住。
肩头的重量忽而一轻,“刺啦”一声,方宜撕开了阿婆给的曲奇饼。
她咬了一口,绵软的香甜盈满唇齿:“好吃。”
郑淮明微笑接过包装袋,低头翻看:“什么牌子,下次给你买。”
这时,一小块曲奇递到了他嘴边。抬眼,只见一片绿意中,方宜甜甜地笑了:“奖励你今天出来晒太阳,可以允许你咬一小口,只能一点点哦。”
郑淮明怔怔地,就着她的指尖,咬下一个边角。
他并不喜欢甜食,甚至是一种负担。可注视着方宜笑意盈盈的眼睛,那一点点饼干在口中化开,郑淮明第一次感受到了“甜”是什么味道。
暖阳透过绿叶,绰绰地落下来。
很美好……美好到他想时间永远地留在这一刻。
可这对她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她还有明媚的未来和自由的人生,可以选择一个能真正让她幸福的男人……
如果他用那一封遗书和自己的生命为要挟捆住她,就太自私了。
郑淮明释然,不是一起留下来,而是美好到他甘愿死在这一刻。
可上天没法如他所愿。
十几分钟后,花园里起风了。虽有阳光,深冬的风还是寒凉,怕郑淮明吹了风不舒服,方宜提出早些回病房。
他看了眼她羽绒服领口露出的半截脖颈,点点头:“好。”
回到病房,方宜望着外边的晴朗,有些惋惜:“听说最近天气都不错,可惜我后天就要去出差了,不然每天都能一起出来散散步。”
郑淮明笑了一下,宽慰说:“没关系,我会让老周帮忙,每天出去转转,恢复得快一些。”
“好啊,那我可让周思衡监督你。”方宜笑眯眯地将轮椅停在病床边。
这些天,郑淮明的变化很大,那层别扭矛盾的外壳好像完全融化了。他越来越依赖她,开始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情绪也总是平静温和,会笑、会打趣,越来越像以前的模样。
看来她的努力是有用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了。
方宜十分好心情地摸了摸郑淮明的侧脸,还嫌不够似的,俯身浅浅亲了一下。
郑淮明轻轻牵住她的手,温声说:“我想吃苹果,你再去买一点,好不好?”
难得他主动提出想吃水果,方宜自然是高兴的:
“那我现在就去。”
然而,她在雀跃中忽视了,郑淮明身上的刺永远是向内的,不会扎伤别人,只会将消极的情绪吞进身体里,不断折磨自己。
病房门轻轻关上,郑淮明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下去。
听到方宜的脚步声走远,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深深地折下了腰。两只手都不要命似的抵进肋间,一碾再碾,无声颤栗。
坐在轮椅上被心爱之人推着走,轮子每转一圈,都像一把刀在胸口搅。那种滋味,比被架在火上烤好不了多少。
可他爱的偏偏是一个纯善至极的女孩。
她怕他再去寻死,担心他受风感冒,为他在医院和工作之间奔波……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强忍到等她每晚走后才将一天咽下去的东西搜肠刮肚地吐出来。
太可惜了,那都是她精心煲的粥、煮的菜,他连这世上最寻常的东西都没法留住,又何谈其他?
痛苦、悲哀、自厌,几乎将郑淮明完全吞噬。上腹的器官本就残败不堪,哪里经得起这般激烈的情绪,疯狂地抽搐、收缩……
他垂头生生忍着,指尖发麻越掐越紧,冷汗如雨般滚下来,滴落在地板上。
但男人脸上丝毫不见疼痛的表情,郑淮明眉头仅仅微蹙,眼神涣散无光地虚焦在半空,薄唇半张着轻轻喘息,仿佛被他残暴对待的,是一具别人的身体。
灵魂在头顶飘摇,回想起刚刚方宜明媚的笑容,他周身一颤。
之前是他太自私了,至少……至少等她结婚,等她找到幸福,等他安然地退出她的生活……
可这一天还要等多久?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结束?郑淮明无望地颤抖,深深闭上了眼睛-
枫城影视节现场后台。
下午三点,颁奖礼已经在进行最后一遍彩排,伴随着耳麦里导演的提示音,音响播得震耳欲聋。
搭建的简易走廊上,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两侧是艺人和嘉宾的休息室,有的半敞着门,隐约看到几抹靓丽的色彩。
好不容易等来十五分钟间隙,方宜按掉对讲机,小跑进拐角第二间休息室。
由于是在室外搭建的露天舞台,后台不算宽敞,八九个平米的小房间里,只有两套化妆桌、一个小沙发,和一些生活常用品。
外面声音嘈杂,人员混乱,她回身关上门,噪声终于被阻隔大半。
许循远已经换好了一身西装礼服,坐在化妆镜前整理头发。
方宜笑笑:“许医生,借你的房间用一下,就五分钟!”
透过亮光的镜子,许循远一眼就看出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他哑然失笑,点了点头,这姑娘开心成这样,大概只会因为某个人……
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弹出一个视频对话框,方宜忙不迭按下接听。
屏幕里摄像头是对外的,映出阳光灿烂的小花园,随着手持微微摇晃。
郑淮明带一点笑意,叫了声她的名字:“方宜。”
醇厚磁性的声音传入耳畔,方宜忍不住弯了嘴角:“你又下楼了?今天谁陪你下楼的?别拍外面,我想看看你。”
画面一转,放大对焦在郑淮明的眉眼上,他拿远些,终于露出整个上半身。这个倾斜的角度有些陌生,他背后空荡荡的,方宜愣了愣。
未及她反应,郑淮明先笑了:“今天没人陪我,我已经可以自己下楼走走了。”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镜头转了转,另一只手空着,没有扶任何东西。
“真的?”方宜惊喜,随即又有点担心,“你别太着急,慢慢来……”
“没事的,这两天恢复得很好,氧气也拿掉了。”郑淮明又切换了视角,重新对准花园景色,不等她问,就主动说道,“中午老周拿了鱼汤上来。”
他顿了顿,温声说:“我都吃完了,味道还……还不错。”
听见这句话,坐在化妆镜前的许循远回头瞥了一眼,喷发胶的动作稍顿。
然而方宜未觉不妥,满足地点点头,镜头始终对着自己的脸,笑得眉眼弯弯。她恨不得立刻回到郑淮明身边吻吻他,但距离几千公里,只能隔空亲了一下镜头:
“你乖乖休息,等我回来再补给你。”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有点肉麻,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
又闲聊了几句,背后的门突然被轻敲,推开一条缝。
工作人员喊道:“许医生,下一个到咱们节目了,麻烦您先过来候场。”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清晰地传进手机听筒。
方宜意识到休息快结束了:“我得走了,等下导演该找我了。”
画面边角里,许循远的背影推门离开。
她担心郑淮明会介意,大大方方主动解释:“这次是《健康医学说》领奖,许医生也在,不过我们好多人一起来的,你别多想。”
“不会的。”郑淮明为了让她放心似的,镜头重新对准了自己的脸,面上是清浅的笑容,“快去吧,你先挂。”
对讲机果然很快传来了传呼,方宜急忙又亲了一下镜头,挂断电话,匆匆跑出了化妆间。
画面“滴”一声定住,她的笑脸停在屏幕上。
郑淮明眼中笑意消散,眸光稍暗。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微微弯下腰,手机从修长的指尖滑落,“啪嗒”掉落在地面上。
踉跄两步,他脱力地扶住沿路长椅,跌坐下去。
掌心全是冷汗,潮乎乎的。郑淮明闭眼埋下头,手肘撑着膝盖,喘息了好一阵才从眩晕中缓过神来。
零下的天气,羽绒服里的衣领已经完全湿透了。
上周还连坐轮椅都费劲,哪可能几天就能下楼走路?不过是仗着她对康复训练一知半解……而这样刀刃的上日子太过煎熬,他也快受不住了。
郑淮明摸索出一板止疼片,掰开两片干咽下去。
许久,他缓缓起身,将手机捡起来,一步三晃地朝住院部大楼走去。
电梯里人不算多,但空气不流通,仍有些闷。郑淮明没力气松一松领口,站在角落里合眼忍耐着轿厢上行的失重感。
终于到达楼层,他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门框,往外走去。
电梯门口一片嘈杂,围了不少人。郑淮明刚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婆一把拦住,急切道:“郑主任,您终于出差回来了!您看看,怎么有这样的人——这怎么办啊?”
他后知后觉地抬眼,看清了那人群中拉拉扯扯的两个人。
“爸,求你了,赔偿款很快就到了,先把房子抵押给姐治病吧!”少年褚博哀求地拉住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满脸胡子拉碴,大白天一股酒气,脚下穿袜子踩着一双拖鞋:
“哪里烧的哪里赔!我们是受害者,还要我们押房子,有没有天理啊?”
他想甩开儿子,褚博虽断了一只手,却紧紧地拉住:“保险公司拖得起,姐拖不起了……爸,爸,你不能走,账户里真的没钱了……”
周围的病人家属窃窃私语,目光犀利地投向这个中年男人。
他被打量得如芒刺背,恶狠狠地一把将褚博推开,连电梯也来不及再等了,冲进消防通道,摔上了门。
褚博还要再追,被江阿婆拽住,气愤道:“小博,你爸就是不想治了,你还追他做什么!你姐姐住院,他就来过两回,还都是来问赔偿款的!”
少年被这句话砸得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消防门。
另两个同病房的家属也围上来劝,七嘴八舌。江阿婆连忙将褚博拉过来:“这位是我跟你说过,心外科的郑主任。他刚刚出差回来,人特别好,上次我搭桥就是他做的,还帮我们家申请过……那个什么残疾人补助!”
褚博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怔了怔,没有拆穿郑淮明出差的传闻。即使眼眶猩红,依旧礼貌地鞠躬:“郑主任……我、我姐姐她……”
郑淮明注视着这个青涩无助的少年,推搡中,他打石膏的绷带被蹭掉,手狼狈地悬在空中。
见褚博支支吾吾,热心的江阿婆絮叨道:
“郑主任,这个孩子苦啊,他是打羽毛球考大学的,四月就要考试,现在手断了没学上,她姐姐又躺在床上!您一定帮帮他——他们那个爹,就惦记着赔偿款,根本就是不想管了,这么长时间一分钱都没拿出来!”
阿婆一把年纪,话糙理不糙。
褚博脸色一下子变了,微微发抖道:“不是的!姐突然病成这样,爸只是打击太大了,他还没法接受……他对我们很好的,只是现在身上没钱,他肯定回去想办法押房子了……”
江阿婆恨铁不成钢地抹泪:“好什么好!真的好就不会把你送出去受苦……”
少年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体育天赋,褚父却以培养为借口,将他送到不正规的训练营当陪练挣钱。封闭式的营地,三个月才有一次假。
这回假期,念着他开胶的鞋底,褚雅攒了好久钱,想给弟弟新买一双运动鞋,周六晚上,姐弟二人喜悦地走进华达商厦……
褚博本能否认着:“不是的……不是的,是因为家里穷,爸也没办法……”
他眼眶猩红,蓄满了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
见过了太多人情冷暖,可少年的几番反驳,让郑淮明心头微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褚父冷漠无情,根本不关心女儿性命……
郑淮明轻轻叹气,缓声说:“你跟我过来吧。”
他不欲多说,更是没有力气多说,朝骨科门诊走去。
主角离场,身后围观者渐渐散了。褚博追了上去,将保险公司用材料为难他们的事一一阐明,跟在他半步之后:“郑主任……谢谢您,陈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再高烧,或许可以给姐姐安排手术了。”
郑淮明勉强微笑了一下,找医生帮他将打石膏的手重新固定。
换绷带的几分钟,挺拔如松的男人借力撑住门框,背过身掐了掐刺痛不已的上腹,克制地轻轻呼气。
等褚博出来,他提了一口气,留下一个私人号码,言简意赅道:“材料不要急,你回去等我电话。”
褚博感激地再三鞠躬,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郑淮明眼前忽明忽暗,强撑的身体已是没法独自走回住院部。他随手推了一间骨科休息室,无法再顾及其他,抬手扣上锁,任由自己陷进沙发。
即使已经冷汗淋漓,他还是打开手机,先给负责报销材料的乔医生发去一则邮件。
按下发送键,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已经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了。郑淮明将手机哆哆嗦嗦地抵进肋间,高大的身子微微辗转,就这样阖眼昏沉过去-
颁奖礼顺利结束,庆功宴上大家都喝了一点酒,方宜微醺,又拨通了郑淮明的视频电话。她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了,脸颊微红,捧着手机絮絮叨叨。
谢佩佩没吃几口就跑去追星了,许循远隔两个座位,遥遥见她支着脑袋,好像手机小小的屏幕就是全世界一样。
方宜醉意朦胧,说话不免有些颠三倒四,可视频对面的男人始终宠溺地笑着,句句回应。
晚宴结束,场馆距离酒店不远,一众人乘着夜色走回去。
枫城位于南方,远没有北川寒冷,微凉的风吹拂脸颊,方宜酒醒了大半。可一想到明天就能回去,脚步还是轻盈雀跃的,俨然一副热恋中小姑娘的情态。
许循远瞧着她的背影,心有怅然。
明年他与电视台的合同就到期了,台里节目模式更迭后,他就不再是常驻嘉宾。方宜不过是临时搭把手,年后又会回到纪录片的创作中,两个人恐怕再不会有太多交集。
许循远加快两步,走到她身边,闲聊几句。
不一会儿,方宜手机又响了,眼带笑意地回了两条语音:“你早点睡,明天见,一定要等我回来吃晚饭。”
医院之间没(ONVp)有不透风的墙,更别提有意关注,郑淮明病重抢救的事,许循远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昨天听到你打视频,他已经能自己下楼了?”
方宜轻松答:“是啊,上周还只能坐轮椅,我一直让他慢慢来,不过听周思衡说确实恢复得不错。”
许循远诧异:“他愿意坐轮椅?”
“嗯,我推他在花园里走了走。”方宜点点头,话题一说到郑淮明,脸上笑容根本藏不住,“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不过他最近情绪都挺好的,恢复得也越来越快了,说不定年前就能出院。”
听到她这句话,许循远神色却有些凝重。
同样作为男人,无论是尊严还是脸面,生了病他都绝不会愿意每天将吃下几碗饭、去哪里散步这样的事摊开来谈论,尤其还是对真正心爱的女人,简直像被人剥了皮一样难堪。
即使这世上有不在乎的人,也绝不可能是郑淮明。
他不可置信,郑淮明如此自尊要强的一个人,居然甘愿坐上轮椅“游街示众”……
许循远直觉不对劲,委婉道:“真的么,其实大部分病人在手术恢复期,面对身体的变化和周围人的看法,都会有很多消极情绪,他一点都没有吗?”
“一开始的时候是有点,但是最近……”
方宜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一切都好转得迅速——好像太过顺利了。
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当局者迷。
许循远轻声劝道:“和他好好聊聊吧。”
回去的飞机上,方宜回想起这些天相隔千里,郑淮明一次次微笑着说“好多了”“不碍事”“不疼”,虽然寻不到任何破绽,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夜里落地后,她迫不及待地发去信息,想直接去医院与他见面。
然而,在滑行的颠簸中,对话框里很快跳出的一行字,让方宜脑袋“嗡”地一声失去了反应能力。
郑淮明说,他已经出院了,在家等她回来。
一个小时后,方宜拎着行李箱,站在金悦华庭家门口,按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密码。
推门而入,客厅明亮整洁,空气中飘来一股饭菜的香气。
瓷白的餐桌上,已经摆了两道菜,厨房里传出沙沙的翻炒声。
郑淮明闻声走出来,目光略有惊讶,随即温和地笑了:“怎么不敲门?累了吧,马上吃饭了。”
他穿了件高领的深灰毛衣,遮住喉结上气切留下的狰狞伤口,袖口挽到小臂,勾勒出他修长结实的身形。
温润、斯文,方宜有一瞬恍惚,像是回到了他们刚搬到一起的时候。
她呆呆地看着郑淮明回到厨房,半晌才回过神,浑身的血液全都涌向心脏,指尖冰凉得发麻。
不到半个月前,他还靠吸氧和营养液煎熬着,连自己坐起来都困难,如今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对她微笑,炒菜做饭等她回家。
纵使方宜再不懂医学,再被爱情蒙住了双眼,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她换上拖鞋,连行李箱都来不及放,冲进了厨房。
郑淮明正垂眸抬起锅,将糖醋排骨倒进圆盘,一旁的燃气灶上的砂锅里还煲着汤,一缕蒸汽从小孔里氤氲。
“你什么时候出院的?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今天早上,搬回来不麻烦,很多东西放到值班室就可以了。”郑淮明温声说,“我真的没事了,这样比住在医院方便。”
男人脸上神情平静自若,反而让方宜心间突突直跳。
她伸手关掉燃气灶,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努力压抑住翻涌的情绪:
“郑淮明,你先出来一下……”
女孩语气坚定,丝毫没有辩驳的余地。郑淮明搁下锅铲,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客厅。
对坐在餐桌两边,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一旁的花瓶里久违地插满了浅粉的郁金香。
方宜皱眉问:“谁说你可以出院的?周主任签字了吗?”
郑淮明手肘撑在桌面上,指尖微蜷,勉强笑了一下:
“我就是医生,能把握情况……真的没事了,所有指标都符合出院的标准。”
“是吗?那我现在打电话问问李栩。”
方宜已经翻到了联系人,可要拨出去的刹那,还是将手机“砰”地反盖在桌上。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担心你?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负一点责任?”她失望地吸了吸鼻子,只感到不争气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你才能下床几天?家里什么设备和药都没有,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不会的,只是偶尔有一点胸闷,家里有便携的制氧机。”郑淮明低顺地示弱,抬眼间,眸中泛起一丝安抚的清浅笑意,“真的没事了,我已经和医院打了申请,年后就回去上班。”
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上班?距离过年不过半周,这个月余前还躺在重症监护室的人,居然提出要回去上班?
一句“你是不是疯了”卡在喉咙口,她张了张嘴,只见郑淮明仍是那样温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就像一座表面柔软,实则坚硬到任何武器都无法刺入半分的雕塑。
“饿了吧,先吃饭……”
不等她回答,郑淮明回避似的撑着桌子起身,指骨微微泛白,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往厨房走去。
方宜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她堵住他的去路,眼眶微红:“先把话说清楚。”
郑淮明弯了弯嘴角,抚了抚她的肩膀,轻声讨好道:
“你累了,吃完饭再说吧……”
方宜侧身甩开,脸彻底冷了下来:“郑淮明。”
三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僵持的空气中。
面对她受伤的表情,郑淮明笑意彻底僵在了嘴角,肉眼可见地淡下来。
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声愈发沉重,似乎有些难以站住,踉跄了一下,掩饰地扶着沙发坐下:“好……”
眼前的男人身子前倾,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投射出淡淡的阴影,掩去所有情绪。仿佛和那平日里温润笑着的不是同一个人,那么遥远又陌生。
许循远的话在耳边回荡,方宜噙着眼泪,茫然问:
“你其实没有表面上恢复得这么快,是不是?郑淮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郑淮明再挤不出一丝笑意,脸色那么苍白,轻声说,“……早点回到正常的生活而已。”
这个解释太过单薄和敷衍。
方宜并不气愤,只是伤心,悲哀于这个同床共枕、最亲近的人对自己还有所保留。
“郑淮明,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轻笑,抿唇抹掉滴落的眼泪。明明是无比欢喜回来见他的,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今天如果不说清楚,你不给我一个答案,谁也不许走……”
柔和的灯光下,方宜落下几滴清泪,可水光泛滥的眼眸是那样坚定、决绝,一分不挪地直视着他。
郑淮明指尖抖了抖,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本不想今天说的,哪怕是幻境,能再像以前那样过几天正常的生活,再留下一点可供回忆的温暖和美好……
激烈的情绪横冲直撞,药效已经完全压不住了,上腹深处的器官又开始痉挛,如冰锥在磨,却不比他心口的疼痛更甚。
“我现在……已经能正常生活了,马上就能继续工作……”郑淮明艰难地开口,喉结滚了滚,沙哑到已经不像是他的声音,“如果你想搬出去……想去工作,想……”
男人漆黑的瞳孔中,宛如一条湍急无底的暗河涌动。
他尝试了两次,短促的气息流过唇齿,依旧无法念出那残酷的“分手”两个字。
“想……重新开始生活,我尊重你的选择……”
郑淮明连嘴唇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胃里猛烈地一绞,他实在无法压抑,右手指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从侧面掐进去,一瞬抵到眼前发黑。
他狠心地将话说透,不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我不会再寻死的……方宜,你放心……我现在很好……”
什么叫重新开始生活?很好,哪里好?
仿佛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方宜浑身寒冷彻骨,连牙齿都在打颤。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做梦都没有想到,两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关头,他居然还在想推开她。
郑淮明显然也并不好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脸色已经青白到了极点,明明痛苦万分,眼中写满了眷恋,还要强装出一副平静淡然的神情。
为什么非要彼此折磨?
方宜大脑一片空白,纷乱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撕裂,眼泪簌簌而下。
滚烫的血液不断上涌,冲断了她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
她突然俯下身,将郑淮明整个扑倒在沙发上。动作几乎是失控的,两个人重重地陷进沙发背里,失去了重心。
方宜用力地吻了上去,毫无理智地啃咬。
撬开郑淮明的牙齿,这个吻横冲直撞、野蛮生涩,截取彼此的气息,直到弥漫上一股血腥味,也不肯松开。
她一边吻,一边哭得不能自已,泪珠如断了线往下掉,染湿了男人的脸颊。
喷涌而出的爱意,无法言说的气愤,心神俱碎的无力和悲哀……
方宜扳住他的肩膀,用尽力气紧紧搂住脖颈,阻断郑淮明所有反抗的可能,一再加深这个吻,像在诉说着她深深的爱和恨,又像是惩罚他那番伤人伤己的话。
郑淮明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毫无推拒,任由她掠夺、泄愤。
不知过去了多久,方宜吻得气喘吁吁,神志缓缓回笼,才发觉郑淮明反应不太对劲。
她稍稍退开,离开了桎梏,只见他脱力地后仰,软靠在了沙发上。
郑淮明意识迷离,带血的薄唇缺氧发紫,难耐地微微颤栗着。嘴唇半张,他急促清浅地喘息,却不见胸口起伏,竟是连倒抽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即使是难受到了这样,他也丝毫没有要推开她。
“郑淮明?郑淮明!”
方宜吓得无措,去拍他的脸,又帮按在胸口帮他顺气。
可触上是一阵湿冷,郑淮明神志时有时无,只剩冷汗如雨。
她手忙脚乱地插上制氧机,调到最大,送进他口鼻。
随着氧气源源不断地送输入,郑淮明肩头辗转,缓缓掀开眼帘,沉重地喘息。
他挡开她的手,自己压住输氧管,艰难地侧背过身,将头半埋进沙发背,不愿她看见自己狼狈脆弱的模样。
方宜后知后觉嘴唇的红肿刺痛,哭着抱住他:“我爱你……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信?你要我怎么证明给你看?”
郑淮明脸色灰败,唯有唇上咬破的鲜血明艳,显得那样刺眼。
他身体还在不断发抖:“我会好好的,忘了遗书……不会再去寻死了……不会死……”
一口一个“死”,方宜听得心惊,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
“因为我爱你才怕你出事,不是因为看到了你的遗书……我哪有这么无私?我是真的爱你,你懂不懂?”
“我害死了他们,我过去隐瞒……你走是理所应当的……”郑淮明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甚至弯了弯几近透明的唇,“别有负担……别有……”
话音未落,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整个人抖得方宜都压不住。
她这才发现,郑淮明隐在阴影里的右手不知何时掐进了上腹,小半截手臂都死死埋进去,几乎要将肋间戳穿。
方宜倒吸一口冷气,拼命去掰:“你胃穿孔刚好,不能这么按!”
生怕刀口裂开,她急忙摸索着掀开他的毛衣,只见手术刀口附近,是掐出来层层叠叠的青紫,新旧叠加,在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这么多天她陪伴左右,他从没说过一句疼,不敢按压、不敢吃药,却生生把自己掐成这样。
“应该的……别有负担,方宜……”郑淮明眼睫湿淋淋的,不断喃喃着,“别恨我……”
方宜猛地回想起那不敢再看第二遍的遗书——
【我和母亲和弟弟都是因为我而死的。】
【他们都恨我,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
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方宜突然意识到——在郑淮明心中,那恐怕不是想坦白告诉她的一件事,而是……他觉得只有死后她才能知晓的事。
可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眼看在情绪和疼痛的裹挟下,郑淮明已经难受到快要昏厥,像是逃避看到心中既定的答案,目光低垂着不敢看她。
方宜看着他脆弱至极的神情,心像被完全揉碎了。
她双手捧住郑淮明冷汗淋漓的脸,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吻上去,哽咽道:“我不在意那件事,错不在你……我真的爱你……”
可男人依旧失神地重复:“别有负担……真的没事……”
方宜终于哭得不能自已,摩挲着他的脸颊,泪流满面:
“郑淮明,你是不是病了……你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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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终于意识到郑医生的心病在哪里了,找到伤口才能去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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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纱(二合一)
餐桌上的菜凉了,飘起一层薄薄的油腻,蒸汽凝结成水珠,顺着盘沿滑落。
惨白灯光下,郑淮明高大的身子微蜷,整个人仿佛坠进了情绪的漩涡无法自救,眼神失焦,不断地发抖,任方宜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
她惊慌失措地将电话打给周思衡。可他从二院赶过来也要时间,嘱咐她郑淮明的钱包夹层里有应急的药,先给他服下观察情况。
方宜光着脚扑到鞋柜上找到钱包,掰下两粒,又接了半杯温水,递到他嘴里。
但郑淮明陷在沙发里,胸口起伏愈发剧烈,根本咽不下任何东西,十分痛苦地蹙眉辗转。好不容易喂进去的温水从他唇边溢出来,全洒在衣服上。
方宜学着医生的动作,掌心压在他胸口来回按揉,试图让他好受一点却无济于事。
她害怕得直掉眼泪,心都快绞碎了:“郑淮明,你别吓我……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我……”
明明吸着氧,不到两分钟,他脸色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不知哪里疼得厉害,浑身肌肉紧绷到开始痉挛抽搐。
药怎么都喂不进去,方宜焦灼至极,将药和温水含进自己嘴里,俯身吻了上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抬高郑淮明的下巴,艰难撬开他因疼痛紧咬的牙关,将混着水的药片渡进去。
气管收缩,郑淮明难受得本能抗拒,无力呛水。
来回之间,药片半融的水几次被方宜咽下,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一心只想他能哪怕吞进去一点,一边轻拍湿冷的脸颊让他放松,一边封住唇齿往里送。
终于,她的努力有了效果,郑淮明眼睫微颤,喉头无力地动了动。
两人胸前的衣料都被水洇湿,但方宜没心思去擦,俯身抱住他痉挛的肩膀,带着哭腔的声音竭力安抚道:
“没事了……那些事都去过了,郑淮明,都过去了!你听我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可郑淮明连彻底昏厥都做不到,意识全然陷在黑暗泥泞的沼泽中,心慌和恐惧将他吞噬,只能隐隐听见女孩遥远的哭声,越挣扎越是窒息……
几公里车程如此漫长,大门被“哐哐”敲响,方宜腿一软差点站不起来。幸好周思衡知道密码,直接冲进客厅。
眼前如此骇人的状况,他也吓了一跳,快速判断后,上前将郑淮明的身体放平,用抱枕垫高脖颈。
方宜急切:“他一直在发抖,好像不只是胃疼……还是去医院吧!”
周思衡没有时间解释,利落地连上便携监护设备,从药箱取出两支相同的药,快速推进血管。
意料之外的,药起效非常快。短短几分钟,郑淮明就从磨人的颤栗中缓过来,肩膀卸下力气,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方宜心有余悸:“他怎么会这么疼?这是什么药?”
“镇定剂。”周思衡皱眉,担忧道,“已经用到最大剂量了,他现在不适合移动,先观察一下,再严重只能去急诊了。”
气氛一时凝固,唯有制氧机发出“嘶嘶”的运作声,心率仪上的数字不断跳动,波动着从一百五十多逐渐下降。
郑淮明胸膛起伏平稳下来,额角还残留着细细密密的冷汗,右手脱力滑下来,垂在沙发边缘。方宜后怕地蹲下,将他修长的手指握住。
镇定剂……
只是说起那件事,竟痛苦成这样,方宜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他是如何被折磨透支的。
相恋三年,重逢一年,两个人如此亲密无间,她却丝毫没有发现,那个自己以为向来强大可靠、无所不能的男人,心里早已经被腐蚀蛀空,只余一副光鲜坚硬的外壳。
“现在情绪波动对他身体负担太大了,你……”
周思衡欲言又止,一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停在嘴边。
俯看女孩满脸的泪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心疼和难过。他不忍问了,沉默着回车上取了一支折叠输液架,挂上两袋药。
凌晨一点半,等输完解痉和止疼药,见郑淮明各项数字稳定下来,周思衡才疲惫地松了一口气,将人小心翼翼地架到主卧床上休息:
“现在其他指标还可以,后半夜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如果醒来胃疼,先不能再吃止疼片了……实在疼得厉害就给我打电话。”
周思衡走后,屋里再次陷入沉寂。
方宜去卫生间洗去脸上干掉的泪迹,沾湿热毛巾,帮他轻轻擦去冷汗。
换上干净的睡衣,方宜侧躺在郑淮明身旁,用目光描摹他因镇定药物而沉睡的眉眼,苍白而宁静,毫无血色的嘴唇连睡着都不安地轻抿着。
她将自己温暖的手掌探进衣服,贴上他冰凉的腹间。
指尖划过那道疤痕,方宜仍能感受到凹陷皮肤下的偶尔抽动,于是一边暖着,一边轻轻地打圈按揉。
既担心,又心疼,就这样一夜无眠,直到黎明灰蒙蒙的微光照进房间。
方宜脑海中浮现了许多过往的画面——
大二那年,何志华和池秀梅来北川找她,反常地堆着笑,甚至在平时舍不得吃的食堂四楼点了一桌小炒。即使里面没有一道她真正爱吃的菜,何志华不断地给她夹着,米饭上堆成了油腻的小山。
他表面关心她的学习,明里暗里却是在讨要她刚拿到的国家级奖学金,足足几千块,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钱。
那是她要攒来交学费和住宿费的。青涩胆怯的女孩憋红了脸,支支吾吾解释,上大学欠家里的钱会慢慢还,这些钱不能一次拿出来……
何志华脸色一下子变了,但没等他开口,池秀梅先搁下筷子,微笑说,小宜,家里这么困难,妹妹马上高考了要补课,妈妈知道你孝顺,不会不管妹妹吧。
食堂里人来人往,她没吃一口,藏在桌底的手紧绞着在抖,不敢看母亲和继父。余光中,却看见了隔一条走廊那个熟悉的身影。
郑淮明正在和辅导员、几位学生会干事吃饭,侧对着她,爽朗地笑着举杯说了什么,引得一众笑声。
她更难堪了,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将脸遮去,不愿暗恋的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何志华还在拐弯抹角地游说着,池秀梅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剑将她穿透,如坐针毡。在逐渐凉透的食物气味中,脸皮薄的少女红了眼,拼命忍住眼泪。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方宜,马上要开会了,怎么还不去学生处?”
她错愕抬眼,只见郑淮明一身干净的白卫衣,自然地冲她微笑。
“叔叔、阿姨,老师都在等她呢,我们先走了。”
说完,他无视对面两人难看的脸色,径直俯身拉起她。
哪有什么开会和老师?
那只大手礼貌克制地握住她的小臂,轻柔而坚定地,将她带离那个狼狈的餐桌。
她跌跌撞撞地跟上,呆呆地注视着郑淮明的侧脸,此刻一切嘈杂都成了背景音,唯有他牵着年少的她走向遥远的光亮……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时的一瞬悸动还犹在心间。
相恋后,方宜曾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那时郑淮明温柔搂住她说,从放下餐盘开始,他就注意到她面对家人的窘迫和不安,又隐隐听到了何志华所说的事,分明是在施压为难。
眼看她噙着的泪水要滑落,向来做事思虑周全的少年第一次如此冲动,在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目光中,搁下吃了一半的饭,猛然起身。
“那天感冒了,本来不想去吃饭的。”他疼惜地抚抚她的长发,“还好我去了。”
思绪逐渐回笼,天际线的晨光彻底升起,朦胧地照亮万物,也落在郑淮明无知无觉沉睡的侧脸,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爽朗意气,取而代之的,是饱经岁月磨砺的成熟与沉稳……
方宜眼眶有些潮湿,轻轻与他十指相扣。
从年少到成长,郑淮明给过她太多爱和温柔,让她一步、一步走出家庭的泥泞,出落成如今自信大方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给自己留一点爱-
早上郑淮明又起了低烧,胸闷难受得喘不上气。周思衡出门诊前过来看过一次,说是由于身体亏空和情绪波动,怕刺激胃不敢开退烧和消炎药,只能多加了安神的成分。
为难许久,他临走还是留了一袋止疼药,说如果实在不行再输。
方宜早已经对换药、拔针驾轻就熟。她一天哪都没去,守在床边,一次次换湿毛巾给他降温,看着郑淮明昏迷中仍疼痛辗转,却始终清醒不过来。
她不知道这些日子他背地里受了多少疼,才将自己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身体折腾成这样……
等待的时间,方宜做了很久心理准备,才躲在次卧,又一次打开了那封遗书。
信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凹凸不平。她掐住掌心,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再读一遍……
那夜郑淮明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她情绪崩溃,恐怕忽略了太多的细节。
这封遗书里,关于母亲和郑泽去世的事,虽写在开头,但着墨并不多。方宜只能勉强勾勒出事件一个简单的轮廓,却也足够残忍。
郑泽天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经历许多次手术才保住性命。
郑国廷忙于工作挣钱,叶婉仪贴身照顾,一家四口磕磕绊绊,过得却也还算幸福和睦。
但十八岁生日那天,少年因贪恋班中同学为他庆祝的短暂幸福,迟到了与弟弟的约定,导致偷溜出医院为他庆生的弟弟一个人在家中发病,不治身亡。
弟弟死后一年,母亲随之自尽,父亲再娶,隔年诞下一个女儿。
方宜捏着信纸的手直抖,强忍许久,还是额头抵着床沿哽咽了。
郑淮明没有写下太多细节,但光是这寥寥数语,她都能感觉到郑泽对他的依赖和信任,甚至已经远超了对父母的感情。
孩子是最敏感的,同时他的爱也是最不会骗人的——她不敢想,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少年,是怎样呵护体贴,才让久病的弟弟依旧能毫无负担地保持天真。
可方宜反复读了几遍,心中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有什么被蛛丝包裹,隐藏在白雾中,让人看不清楚……
如果往事真如郑淮明所写的这样,时隔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总有愈合的一天。
他为什么还会如此讳莫如深,甚至哪怕只是一提,都痛得无法承受,到了要用镇定剂的程度?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张骨髓移植的检查单成了唯一的线索,方宜立刻给海城的老同学打去电话。夏末她去参加婚礼的初中好友柴惠,她新婚的丈夫就在派出所工作。
名义上的父子却没有血缘关系,原因无外乎有三,再婚、出轨、领养。方宜托柴惠帮忙查一查郑国廷的婚姻和家庭情况,不到两个小时就回了消息。
“你要查的这个人没有再婚或收养过孩子的记录,一切正常,我老公说,他几个月前已经过世了。”
“你怎么要查他?他好像还是我们这块一个律师,后来迁户口去广城了。”柴惠声音高了些,“他大儿子就是我们那当年那个状元呀,你不知道,现在一中门口还挂着你们的照片呢。”
郑国廷出轨过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方宜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随意编了个理由,继续问道:
“他是不是有个小儿子,叫郑泽,大概是十年前因病过世的?”
手机听筒被捂上了,柴惠似乎和他丈夫说着什么。
两分钟后,她回过话来:“对,是叫郑泽。”
方宜连忙抓住这个线索:“你能不能查到他是在哪家医院去世的?”
柴惠为难:“这倒看不出来,不过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她在县医院工作,我帮你问问吧。”
方宜感激地挂了电话。时隔十三年,世事变迁,她不知道当年的人、事还能留下多少,但有关于她爱的人,还是想奋力一试。
郑淮明是临近傍晚才清醒的。为了保护心脏和胃,周思衡药量用得重,他虚弱地掀开眼帘,思维还有些迟缓,半晌才得以渐渐聚焦。
昏暗暖黄的光晕中,是方宜担忧的目光。
气氛无比静谧,她如海藻般的长发散落,是那样坚定、温和地注视着他。
“郑淮明,你先什么都别说……”方宜攥紧他试图抬起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确信我爱你,即使看过那封信……你就是你,我不在乎过去的事,我只相信我眼前看到的、这么多年认识的你。”
她感受到掌心中的手指在微微用力,双手更加紧实地握住:
“你别把错都怪在自己身上……没有人能掌控所有事情,那是个意外。”
言语往往是单薄的,可话音刚落,方宜却见郑淮明漆黑幽深的瞳孔猛然一颤,指尖也顿时失了力气往下沉。
怔怔地望着她盈满水光的杏眼,郑淮明像是漂浮在一片虚空中。
意外。
那么多年,所有人都在指责是他一手导致了那场悲剧。
第一次,他听见有人说——那是场意外。
“我是很担心你,怕你疼,怕你难过,但不是因为任何原因,只是因为我很爱你。”方宜毫不吝啬于表达爱意,微弯的朱唇轻启,“因为我认定你了,过去、现在、以后,都只要你一个人。”
她忍住眼角的潮湿:“你每次疼,我心里都跟着疼……你不是最怕我伤心吗?以后……以后永远不许再这样了。”-
还有不到一周就要过年了,北川市弥漫着浓重的年味。
医院环境冰冷,方宜没有执着于让郑淮明回去住院。亲自去和周主任讨论后,改成李栩每天汇报工作时来检查,顺带将要输的药带过来。
方宜将家里贴上春联、福字,故意踮着脚撒娇,说自己够不到。
郑淮明温和地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贴纸,耐心细致地抚平边角。她便趁此钻进他怀里,小猫似的亲亲他的脸。
一天天过得温馨,但都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夜的话题。
“想吃皮蛋瘦肉粥……我去买,你来做好不好?”方宜趴在沙发背上,眼巴巴地看着郑淮明,“我做过两次,都没有你做的好吃。”
她刻意挑最简单的饭菜让他来“照顾”自己。
“再炒两个菜吧,买一点牛肉和青椒……”
方宜阻止:“不用了,我最近减肥,就喝粥。”
郑淮明了然她的小心思,心尖柔软,无奈地笑了:“好。”
但晚饭就喝了一点粥,深夜半梦半醒间,方宜还是感觉到身边的床榻克制地动了动,随即是卧室门轻轻开合的声音。
她警觉地追出去,只见郑淮明弯腰伏在洗手池上,用哗哗的水声掩着,吐得极其艰难。
方宜连忙架住男人无力下滑的身体,掰开他抵在胃里的手腕,用自己的手覆上去轻揉:“慢点,别太用力……”
粥都吐干净了,胃里只剩胆汁和酸水,郑淮明还在止不住地呕逆。宽厚的肩膀在她怀里颤栗,方宜轻轻替他顺着后背,心疼地安抚:“不能(XfYn)再吐了……这样太伤胃了,郑淮明,深呼吸……”
不过是一点瘦肉粥而已。
住院那几天,她喜悦于他能吃下东西,还煮过鸡汤、馄饨、炖牛肉。郑淮明为了让他安心,甚至吃下不只一碗,不知道夜里一个人该是何等的辛苦……
好不容易停下来,方宜接了温水给他漱口,又小跑着去找药。
视线里女孩急得拖鞋都只穿了一只,入口的水是那样温暖,郑淮明咽下一口,只觉身体里的疼痛也没有多难熬了……
回到床上,他侧身将她搂进怀里,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仿佛永远都不愿松开。
方宜能感觉到那股力量,被熟悉的气息所包裹,轻轻牵住郑淮明的手,安心地睡着。
第二天中午,她就接到了柴惠大学同学的消息。
当年郑泽在海城人民医院有过断断续续的住院记录,医院和海城一中距离不到十公里,这也和郑淮明遗书中所写的“午休骑车去送饭”相符。
郑国廷和叶婉仪都已经离世了,也没有什么相熟的亲戚,医生和护士阅人无数,不可能还记得十三年前的病人。
方宜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当时同病房住院的人身上,但当时小地方医疗系统不正规,更没有联网,她等了两天,收到两张残破泛黄的住院记录卡。
海城人民医院410病房,六张床位。
那一年,人人家中还有固定电话,如今多数拆除了。方宜一个、一个打过去,六个里有四个是空号,只有一个名为李桂兰的阿婆,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待接听声。
柴惠同学说:“我这边看到,这位李阿婆上个月还在县医院有过挂号记录,人应该还在海城。她现在的信息按规定我不能透露给你,但是……”
住院记录卡上模糊写着一个老小区的地址。
方宜盯着那串歪歪扭扭的字,心脏突突直跳,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距离除夕只有两天了,可她想起那晚郑淮明脆弱痛苦的神情,还是片刻都无法安下心。他惯是表面云淡风轻,可她知道他心里一定从未好受……
连续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方宜实在按捺不住,以工作为由拜托沈望帮忙扯谎,当即订了一张去海城的高铁票。
傍晚时分,她拎着一袋水果、一箱牛奶,站在了那扇破旧的绿色防盗门前。
楼道散发着潮湿闭塞的味道,门边生锈的牛奶箱半敞着。
方宜深呼吸,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
等了几分钟,她不死心地又敲了两下。
死寂般的时间里,方宜知道自己此举太冒失了,简直是荒唐。
可就在她心灰意冷时,“吧嗒”一声,里层的木门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双苍老的眼睛。
隔着防盗门,李桂兰打量:“小姑娘……你找谁?”
方宜赶紧简要说明了来意,并掏出身份证、工作证,以及和郑淮明的合照给她看。
那张手机里的合照递到眼前,意料之外的,李桂兰满是皱纹的脸上褪去警惕,浮现出一丝惊讶。她抬头瞧了瞧方宜,又看看照片里的女孩。
李桂兰眯起眼睛,努力回忆:“这个小伙子有个弟弟,当时和我住一个屋,他还经常帮我忙,特别勤快,叫……叫……”
“叫郑淮明。”方宜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他弟弟叫郑泽,是不是?”
李桂兰打开防盗门,将她迎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独居老人的房子,灯光昏暗中,鞋柜上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用细绳捆了几叠纸壳。沙发旁摆着一尊遗像,下面供着些苹果和香蕉。
或许是很久没人和她讲话了,一提到过去,李桂兰不着边际地回忆起来。
从当年跟丈夫迁来海城生活,到儿子失业,她五十多岁去当清洁工,却被老板压榨,劳累到犯了心脏病住院……
方宜耐心听着她的诉说,恰到好处地问道:“当时,隔壁床那个男孩子,他哥哥是不是每天中午都会来医院送饭?那他母亲呢?”
“哎呀——他妈妈本来有个工作,后来好像去超市还是什么地方做零工了,三班倒,又要工作,又要来医院……累啊,累了脾气就不好。”
时隔这么多年,可有些画面李桂兰还历历在目:“有一次他儿子送饭过来的时候把汤颠洒了,她过去就朝脸上扇了一巴掌……”
“她经常骂呀,一点小事没做好,还上手打,那小伙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我说这孩子已经够孝顺的了,一边上学一边上医院,有几个能这样的?我们这些当奶奶的都看不下去……”李桂兰皱眉,“他爹……我没见过两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每次回来都为钱吵架,摔摔打打的。”
窗外零下飘着雪,屋里昏黑潮湿。
李桂兰沙哑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方宜呆呆地听着,从血液到骨髓,冷得整个人直发抖。
按照郑淮明遗书里描述的,郑国廷是个深沉慈爱的父亲,顶着压力忙碌奔波,却不失对妻儿的关照。叶婉仪慈爱贤惠,一心扑在照顾儿子身上,为家庭操劳。
他笔下是一个遭遇不幸却温情的小家。
然而,现实却与之大相径庭。
“哎,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可他妈对小儿子就特别上心。”李桂兰絮絮叨叨道,“所以当时我们好几个老太婆都猜,这大儿子说不定是抱来借运的……”
方宜猛地一个激灵:“什么意思?借运?”
“哎,也是瞎猜……”
她追问:“阿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人一生的亲缘都是命定的?以前迷信,好些人怀不上孩子,或者总是生不出来,就会去算生辰八字,去抱一个命里有手足的孩子。”
“这样就能借他的运,成功生下孩子……但这种孩子容易命薄,像他弟弟这样的,天生带毛病的,缺胳膊少腿的也不少……”
离开李桂兰家时,夜色中大雪纷飞。
方宜没有打伞,怔怔地走在雪里,头发上、羽绒服上,都落满了雪粒。
正是除夕夜前一天,大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是红彤彤的春联、福字。海城历年冬天极少下雪,不少孩子欢喜地打着雪仗,一片欢声笑语。
她仿佛失去了知觉,脑海里全是那沧桑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放。
不知走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着,微信消息不断地跳动。
方宜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冻得通红的手指划开屏幕,是柴惠同学回来的消息——
十五年前,叶婉仪在中心医院真的有过三次流产记录,全都是不到三个月的自然流产。
看清图片后,方宜差点拿不住手机,眼前一片模糊。
真相就在那一片薄纱之后,触手可及。海城有不少老同学,她可以立即打电话,请在当地工作的旧友帮忙查找。
三十年前信息闭塞,或许凭郑国廷的人脉,抱养一个孩子可以逃避记录。可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无论是亲戚转送,还是孤儿院、收容机构,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指尖已经划着通讯录,但方宜迟迟无法点下去。
她虽然爱郑淮明,却真的有资格和权利,替他揭开这一层纱吗?
无论往事到底是什么,纵使是再亲密的人,她不能。
方宜点开郑淮明的对话框,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又删除,回环往复。她一边打字,眼泪一边断了线地掉下来。
【对不起,之前一直瞒着你,我其实看过你的骨髓移植检查报告。】
删去。
【我有话想跟你说,我回了一趟海城。】
删去。
深夜气温不到零度,方宜心里是那样酸涩又无助,止不住地埋头抽噎。寒风灌进嗓子里,刺得生疼,大团大团的白雾缭绕,扰乱了她的视线。
突然,一把大伞遮住了落雪。
一双白色的板鞋映入眼帘,停在一步之遥。
“方宜……”
那略微沙哑、克制的男声,无比熟悉。
方宜无法置信地抬起通红的双眼,来不及抹去泪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只见郑淮明一身黑色羽绒服,就这样执伞站在自己面前。伞沿完全倾斜过来,飘浮的雪粒渐渐落在男人肩头。
他脸色苍白,眉头心疼而无奈地微蹙: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了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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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看到的客观画面,和郑医生自己认知、回忆的不一样-
往事和心结浮出水面,其实正文部分也走向完结啦。
剧情线会比较紧凑地走完,正文完结后有一些番外~番外会根据宝宝们想看的内容增加,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哦[害羞]
柔软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
冷风吹疼了泪痕,方宜怔怔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踉跄着扑进郑淮明怀里。
那寒凉的怀抱如此真实,短短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再次见到他,她心间仿佛融化作了一汪水,那么眷恋、又那么后怕……
方宜努力克制,但一开口就哭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身体刚好,怎么能跑这么远啊?又严重了怎么办?”
伞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郑淮明双手将人紧紧拥住,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安抚道:
“我没事,出院那么多天,早好了……”
可话音未落,他就忍不住轻咳,胸腔深处发出闷闷的共振,即使努力压抑,方宜紧贴着也听得一清二楚。
“谁说好了的?”
她急忙摘下自己的围巾,替郑淮明戴上,又拿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发觉是凉的才放下心来。
郑淮明俯身,任方宜的手在自己额上试温,目光却直直注视着她难掩憔悴难过的眼睛。
“为什么回海城?”他轻声顿了顿,“是不是……和我有关?”
方宜的手瞬间滞住,惊讶于这个男人如此准确的直觉,转而坚定地牵住他的手:“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温暖明亮。
窗外雪色纷纷,浓稠的黑夜笼罩。热闹的鞭炮声时远时近,伴随着温馨的笑闹。
明明是他们都生在海城,长在海城,如今回来,却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在这座最熟悉的城市,只能像匆匆旅客一般住在酒店。
方宜烧好热水,看着郑淮明将该吃的药一一服下,从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张折叠的报告。
郑淮明没有主动问,只是搁下水杯,静静坐等她做好准备、愿意开口。
四目相对,触及那沉稳温和的眼眸,方宜的心忽然彻底平静下来,所有先前的那一点不安、踌躇都消散在玻璃般清澈无边的湖面上。
“对不起,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她打开那张半年前的骨髓移植配型报告单,递给郑淮明,“那天我去你办公室,正好遇上护士来送报告……”
方宜缓缓地叙述着,事无巨细,从那张报告单开始,到对遗书的内容产生怀疑,再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郑淮明久久不语,薄唇轻抿着,直视着她的目光渐渐垂下去。
“李桂兰的猜测……这么多年过去,有可能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了。”她哽咽了,紧握住郑淮明的手,试图给他一丝力量和支持,“虽然我知道,要再次面对这件事,你一定会很痛苦……可我觉得不能不告诉你……”
寂静的雪夜,唯有风呼啸冲撞着玻璃。
郑淮明始终没有追问,也没有回答,仿佛只是将这些话听下去,就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他眉眼平静,如同一片深沉无底的海洋,身体却紧绷着,微不可见地轻轻颤抖。
“要不要再查下去,我尊重你的选择。”方宜盈满水光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他,无比郑重地说,“但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陪着你……”
或许将往事查清是正确的选择,可她切身体会过郑淮明的痛彻心扉,不愿再用话语给他哪怕一点点压力。
方宜前倾上身,极其温柔地将男人颤栗的肩膀拢进怀里,就像他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她将脸颊轻轻靠上去,像是在安抚一个脆弱的孩子,从上至下抚摸着他的脊背:
“郑淮明,你不会再孤单了,这辈子、下辈子……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如果他不愿再触碰那片溃烂的伤疤,她也下定决心,慢慢将他心中那片荒芜用篱笆围起来,悉心浇水、翻土……不期望能长出什么样漂亮的花朵,唯独愿他不再轻视、伤害自己。
雪落无声,寂静中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颤抖逐渐平静下来,方宜听见郑淮明沙哑的声音说:“好……我们一起去。”
他的小臂缓缓抬起,环在她的腰上,开始回应这个温暖的拥抱,一点、一点收紧。
方宜眼眶再一次潮湿,她轻轻重复着他的话:“好,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依偎着,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
海城市儿童福利院坐落于城北郊区,几年前刚刚翻新过,两座四五层高的小楼,中间是一片操场。
郑淮明出生年份前后,郑国廷有过一个为弃婴案打官司的记录,如果想要通过人情关系抱养,这家福利院的可能性最大。
两个人收到消息赶来时,恰逢日落。昨夜薄薄的雪已经化了,几个孩子在门口踢球玩耍,欢笑声不断。
值班的陈老师约莫六十来岁,满是皱纹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温和慈祥。联系的老同学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她耐心地询问了一些问题,带他们走进办公楼。
路上沉默,方宜有些不安,牵着郑淮明的手不自觉攥得越来越紧。
她悄悄注意着他的神情,哪怕只是咳嗽一声,都明显紧张。
郑淮明笑了一下,轻柔松开她用力到发红的指尖,转而十指相扣:“放心,我没事……”
档案室在二楼,朝南,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满是纸张油墨的气息。
陈老师让他们在会客区稍作等待,背影消失在档案架后。过了十多分钟,她取出一册老旧破损的塑料夹搁在桌上。
三十多年前的登记簿,泛黄缺角的纸张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前后五年的记录都在这里了,有些孩子如果是被遗弃的,年龄可能会不太准确。”
有些纸张连接处已经断页,陈老师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动。
那时还没有条件拍照,一页页手写的字迹早已模糊褪色,穿越漫长的时间,呈现在他们眼前。
郑淮明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对于福利院没有任何回忆,至少在五岁之前,甚至更早就离开了这里。加之这里不少孩子都是由于疾病或先天残疾被弃养,范围一再缩小。
突然,一页右下角的信息引起了注意。
这是一个送来时年仅六个月的男孩,一岁时就被登记领养。
方宜屏息,盯着陈老师的手指将档案翻到背面——
领养人的名字后,写的是完全陌生的两个字,包括电话、住址、身份证……
她失落地垂下眼,却感到身旁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郑淮明脸上全然褪去了血色,纵使夕阳的暖光将他笼罩,也无法增添半分温度。
“电话……”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嘶哑到了极点。
横线上,与手机号并排的,还有一串短些的号码。
当年或许是为了联系,所有虚假的信息中,这串真实号码被阴差阳错地记录下来——那是郑泽出生前,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老房子里时家中的固定电话。
短短八个数字……
也是郑淮明童年时,叶婉仪教他背下的第一个电话号码,数十年过去,依旧烂熟于心。
迟来多年的真相就在眼前,方宜顾不上内心涌满的酸楚,担忧地望向他。
然而,郑淮明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几行字,他名义上父亲年轻时留下的笔迹,像是要把它们深深地记住。
男人鸦羽般的睫毛轻垂,除了那略有紊乱的呼吸,他依旧神色温和,仿佛是一个旁观的局外人。
礼貌地道过谢,他们离开办公楼时,正遇上几个孩子在走廊上嬉闹。
“陈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包饺子啊!”
小女孩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期待。
“什么时候能放烟花?”
“去年是你点的火,今年该我啦!陈老师,今年轮到我了!”
孩子们的笑声在回荡,其中一个胆大活泼的男孩好奇地瞧着两个陌生面孔:
“你们是来陪我们过年的吗?”
“姐姐,你会包饺子吗?”
陈老师笑着解释:“平时偶尔会有义工过来,他们特别喜欢。”
这时天色已经稍暗下来,泛着淡淡的蓝色。郑淮明挺拔的身影侧立,神色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你们是专门从北川来的吧,这个点回去要赶不上年夜饭了。”陈老师慈爱道,“要是方便的话,可以留在这儿和孩子们一起吃。”
时间已经临近六点,就算现在立即赶到高铁站,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到北川也要半夜了。
方宜此时才意识,今晚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她本以为郑淮明会想静一静,却听他温声问:“你愿意吗?”
她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对面一楼大厅里明亮热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唯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的前序准备节目,几张小圆桌上正在准备包饺子,四周围满了孩子,小到五六岁,大到十多岁都有。细看他们当中有缺少半截小腿的,有面容异常的,甚至有眼球混沌、无法视物的……
可这样的不幸对于他们来说,是每一天都要经历的。
没有父母和家人心疼,左裤腿空荡荡的小女孩看着不过七八岁,瘦瘦小小,却熟练地自己拄拐,手里还端着蘸饺子皮的水盆;双目失明的小男孩大些,他摸索着桌上的馅料,一边包饺子,一边听着节目声响,脸上还挂着笑容。
他们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孩子团团围住。
“哥哥,我来教你包饺子,我会包小兔子……”
“我的这个圆,你看,馅都要塞不下啦!”
方宜被拉着坐下,稚嫩的小手教她怎么搅馅、添水。
回过头,她远远地看见郑淮明被孩子们簇拥着,眉眼间是清浅的笑意。
或许是曾经在医院节庆做过类似的游戏,普通的饺子皮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一转,就能变出各种花样,引得孩子一阵阵惊呼赞叹,抢着要他教。
在叽叽喳喳的哄闹声中,郑淮明慢条斯理地将饺子皮蘸水、翻转,再用木筷刮上漂亮的纹路,显得那样温柔、沉静。
像是感知到方宜的视线,他越过人群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入夜,福利院其他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加入进来,厨房不止做了饺子,还煮了汤圆。
一锅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接连端上桌,孩子们吃得大快朵颐,郑淮明没有给自己盛,只端着一碗热汤轻轻抿着,目光在那些小小的身影上流连。
一整个晚上,郑淮明一如既往,和平时在医院一样,十分耐心地陪伴着孩子,甚至还答应零点陪他们放烟花。他似乎是融入了这样的氛围,会在春晚演小品时适时地笑起来,还会为孩子灵机一动的表演鼓掌。
可他越是神色平常,方宜心里就越是担心——面对这样的事,就算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偏偏还是那个把痛苦混了血也要往下咽的人。
十一点多时,门卫师傅提前去车里整理烟花,郑淮明也站起来一同帮忙。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回来,方宜以为他们搬得慢,没有多想。直到余光中,看到门卫师傅不知何时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她心里咯噔一声,起身朝门外跑去。
夜里漆黑寒冷,无数居民楼窗口亮着光,家家户户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中,然而,方宜跑遍了福利院的操场、后院,都没有找到郑淮明的身影。
黑夜像一只吃人的猛兽,让她愈发慌乱。
突然,透过后院铁门的栏杆,远处一个隐约的光点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惴惴不安地走近,终于看清了那火光映照的侧脸——
后院面朝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黑暗无光,只有水浪时涌动,仿佛危险的无底深渊。
郑淮明一个人坐在夜色中,指尖忽明忽暗,烟雾缭绕,映照出他平静寂寥的眉眼。
方宜心跳仍有些快,缓缓走过去。
月光黯淡,长椅上散着一包刚拆封的烟,透明塑料纸还挂在烟盒上,这么短短一会儿,却已经抽得只剩两根。
“郑淮明……”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被一双手攥住般酸疼。
他连她靠近都没有注意到,怔怔地闻声抬头,本能掐掉了手里的烟。
郑淮明苍白的唇角微弯,似乎想勉强对她笑一下,但没能做到。
方宜向来是不喜欢他抽烟的,此时却轻轻在他身边坐下,拿出烟盒里最后两根。指尖生疏地按动打火机,想要替他点燃。
如果这样他能好受一点……
“啪嗒、啪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夜中响起,寒风太过凌冽,火苗刚一闪烁,就被吹灭。
方宜有些害怕烧到手,却一次又一次尝试。
郑淮明反常地没有动作,静静注视着她。
透过那摇晃的火光中,他那只没有拿烟的左手隐在身侧,紧攥着似乎在微微颤抖。
方宜不知是不是光晃动得太厉害,搁下打火机,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覆上去,竟摸到了一丝黏腻的潮湿。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借着月光定睛看去,只见他手背青筋暴起,用力到几乎要将掌心攥透。青白的指缝间,沿着掌纹渗出一层鲜血。
“郑淮明,你松手——”
方宜连忙去扳,试图将自己指尖挤进去。但郑淮明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如何都掰不开。
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难受跟我说好不好,你别这样伤害自己……”
在女孩带有哭腔的声音中,郑淮明的视线慢慢聚焦、清明。
可从头到脚,每一根神经都被剧烈的痛苦汲取紧缩,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痉挛的肌肉连着整条手臂不住颤抖。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歉意,眉头微皱:“对不起……”
本是再坚持不住才躲出来,没成想还是吓到了她。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方宜眼眶红了,回想起李桂兰说的那些话,她不敢想郑淮明少年时强撑过多大的委屈,才会(OekJ)连伤了自己还要对别人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一直以来你都太辛苦了,以后心里难过你都直接告诉我……”
“不是的……”
郑淮明忽然打断她,目光有些恍惚,涔涔冷汗顺着额角染湿了碎发,喃喃道:
“他们只是太累了……郑泽病了,他们太辛苦,没法顾及那么多……”
“他们对我挺好的……”说到这里,他有些喘不上气似的,艰难地顿了顿,“因为小泽比较乖,我、我……”
听到这句话,方宜心都快碎了——
为什么郑淮明口中的家人,和她所感受到的、听到的完全不同呢?
她抖着手摸出手机,找到那天与李桂兰的对话记录。那本是她害怕自己再漏掉什么细节,进门前就打开了录音:
“郑淮明,你自己听……他们除了给你一口饭吃,哪里对你好了?你醒醒……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根本不爱你……”
手机里,老人沧桑而略有愤慨的声音响起,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他妈可脾气可吓了,对外人倒是讲理,对自己儿子一点不如意上手就是一巴掌……”
“那孩子经常中午连自己都吃不上饭,就来给他弟弟送饭。冬天的时候,手上骑车冻得全是血口子,他爹妈连双手套都不给买……”
一字一句,在寂静中尤为刺耳。
郑淮明愣住了,他呆呆地听着,眸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一股剧痛却从胸口涌起,霎时疼得他无法呼吸,整个人想要蜷缩起来,四肢百骸却像是被冰冻住,无法动弹半分。
那些他自己都没法面对的、封藏在记忆深处的扭曲画面,走马灯般地逐渐浮现。
要钱交书本费时,郑国廷随手掏出几张零钱扔在桌上,满脸不耐烦“够了吗,买什么书要这么多钱啊,是骗钱出去玩吧。”
纸币花花绿绿,硬币滚落在地上,他趴在床底一枚一枚去捡……
叶婉仪劝他留在本地读高中时脸上堆砌起笑容:“你是妈妈最乖、最孝顺的儿子……”
午休送饭时连人带车被摩托车撞倒,可等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医院,叶婉仪只是夺过那洒了的饭盒,不满骂道:“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你弟弟吃饭!”
那个青涩天真的少年只能一遍遍催眠自己,父母还是爱他的。只是他性格不够讨喜,只是总做错事,只是弟弟生病所以更容易受到关注,只是……
不然如何熬过那漫漫黑夜,再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疼——
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死死攥紧自己的小臂。上面仿佛是少年时被掐下一块青、一块紫的淤痕,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止住那骨子里连着皮肉的剧痛……
方宜眼见他整个人突然向前蜷缩起来,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止不住地簌簌发抖。
答案显而易见,李秀兰说的都是事实。
刺激到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痕,方宜心疼地无以复加,更不敢细想,在旁人窥知一二的幕帘后,他受过多少伤,才会痛到连记忆都扭曲变形。
月光昏暗,勾勒出男人紧绷颤动的肩膀,薄唇已经无知无觉中咬得血肉模糊。方宜情不自禁想要抱住他、安抚他,让他不要再难受……
可理智又告诉她,郑淮明真正需要的绝不是一时慰藉。
他已经无力自救,她必须狠下心,在他那坚硬外壳重新闭合前,帮他将伤口处溃烂多年的腐肉剜去……
“郑淮明,他们根本不爱你……”
方宜半跪在他面前,膝盖触着冰凉的石子地,以一个虔诚的姿势,仰视着他失神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那么残忍,她哽咽着,强迫自己说下去:
“但不是因为你不够好,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只是因为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
“只有这一个原因,郑淮明,你听见了吗?他们对你不好,不是你的错。”
父母的爱总被世人歌颂,是无私的、奉献的。
但有时即使有着血缘关系,父母也不一定真正爱着自己的孩子,控制、迁怒、支配、强势、专横、映射,甚至是嫉妒、厌恶……
孩子却从小就被灌输:父母深爱着你。所以他们只能懵懵懂懂地强迫自己读懂——这些痛苦的感受就是爱。
黑夜无边,寒风呼啸。
浅蓝的牛仔裤被地上灰尘弄脏了,可方宜毫不在乎,不断地安抚着男人颤栗的脊背,尝试将他拥进怀里。
她一遍、一遍坚定地重复着:“让人痛苦的就不是爱,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够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郑淮明浑身僵硬,带血的掌心在衣料上反复紧攥,洇出杂乱的血痕,触目惊心。
艰难地掀开眼帘,他混沌的视线中,是方宜哭得红彤彤的眼睛。噙着泪珠,目光灼灼,盈满爱意和怜惜。
——爱是带来柔软的东西。
郑淮明脸色青白,漆黑涣散的瞳孔微颤,像被烫到似的,周身一抖。毫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随着感知回笼,他失控紧攥自己、几近将骨头掐断的手指终于稍稍松开。
方宜心疼至极,连忙轻声哄道:“放松……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那温柔的声音,宛如一汪温热的泉水,流入他每一丝颤栗冰冷的骨缝。
因应激而处于极度痛苦的神经骤然断裂,溃不成军……
热流从她指尖触及的地方蔓延开来,郑淮明紧绷的身体像抽断了筋骨一般,猝然软下去,迎面跌进她的怀抱。
胸口和肋间的刺痛翻搅,连哪里疼都无法分清,他下巴脱力抵在方宜的颈窝,还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但爱人的气息如此让人眷恋,他想要将她抱紧,却因锥心刺骨的疼痛无法做到,只有手指徒然地动了动。
可方宜已经先一步,更用力地紧紧将他拥住,不留一点缝隙。
卸去了抵抗的力气,郑淮明下巴脱力地抵进她颈窝,任由疼痛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
感受到怀中男人急促无力的气息在耳侧喷洒,方宜心如刀割,只能竭力拥住他难受辗转的肩膀,柔声安抚。
郑淮明发抖的薄唇相碰,低唤了声她的名字,甚至只有一点隐忍的气声,微不可闻:
“疼……”
方宜怔住了,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这么多年过去,连痛到昏迷都能强忍住痛吟的男人,第一次对她说,他很疼。
————————
郑医生彻底融化了……
委屈ing:老婆,好疼。
求婚(二合一)
荒芜的河流旁,唯有水声潺潺而过。
方宜抬眼,望进那寂寥无星的黑夜,纤细的手指一再环紧郑淮明的脖颈,一存、一寸往上抚摸。
脸颊紧贴他潮冷的颈侧,耳鬓厮磨。
他这一句克制到极点的“疼……”,将她心脏都尽数搅碎了。
方宜泪流满面,用唇角温热触上去,小心翼翼地吻着:“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忍着了……”
郑淮明的小臂缓缓抬起,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攀上她的腰际,艰难地回应着。
两个人紧紧相依,纵使只是一个拥抱,方宜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动容。从青葱年少,历经风霜岁月,她怀中是她此生唯一挚爱的男人。
而此刻,两个人的心终于真正交融。
忽然,颈侧的皮肤染上了一丝湿凉。
郑淮明的气息颤了颤,脸颊深深地埋下去,臂弯收得更紧。
方宜指尖微滞,随即意识到,他竟是无声地哭了。
男人肩头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并非只是一两滴清泪,顺着她脖颈细腻敏感的肌肤坠下,那么冰凉,又那么灼人。
郑淮明向来自尊、克制,方宜从未见他如此落过泪,心尖也跟着一颤,浸得湿淋淋的。
她轻轻去扳他低埋的肩膀,却感到他小臂微微拢紧,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要看。
郑淮明哑得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将她禁锢。
可方宜领会了他的意思,便不再施力,顺势重新抱住他的脊背,轻轻地抚着。
他将内心最深处、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她怀中,她愿意用这交错的拥抱,尊重他最后一丝脆弱。
除夕夜零点的钟声敲响,霎那间,鞭炮声四起。
无数烟花从四面八方高高绽放,绚烂璀璨,照亮了黑夜。孩子们的惊呼和笑闹声遥遥从大门外传来。
无数扇明亮的窗户后,是团圆与温馨。这一刻,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祝福和希望。
“郑淮明……”
烟花在空中交织,火光绚丽闪动,映在方宜潮湿的瞳孔中:
“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宜摸索着攀上了郑淮明的脸颊,。她的动作很轻、很慢,随时准备在他抗拒时停下。
但这一次,郑淮明没有。他肩膀的力气微松,任由她抚摸。
指尖掠过那湿润的眼睫,掌心一寸、一寸覆上他深邃的眉骨。
从青葱少时的怦然心动,走过黑夜、历经风雨,这是她今生永远不再放手的爱人。
方宜心间全然融化成了一汪水,情不自禁道:
“郑淮明……我们结婚吧,以后我来做你的家人……”
下一秒,她仰头,虔诚地吻上了男人微凉的唇。
这个吻不带一丝欲望,温情而绵长,宛如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
方宜用最柔软的唇瓣,小心翼翼拭过他痛时将自己咬破的伤口,将淡淡的血腥味卷入唇齿。
掌心微痒,郑淮明缓缓闭上了双眼。
鼻息交融,他抬手轻轻托住了方宜的脖颈,逐渐回应、加深着这个吻……
夜空如昼,晃动的光影中,一分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凝固。
这个世界此刻所有繁华、喧嚣,都与他们无关了。
两个人都不愿先停下,吻到呼吸不畅才不得不停歇。
湿润的唇角不舍地分开,转而额头相抵。郑淮明的气息有些紊乱,轻喘着,胸膛上下起伏。
近在咫尺,气息交缠。
他哑声轻唤着她的名字:
“方宜……方宜……”
郑淮明什么都没有再说,但这两个字,又胜过千言万语。
方宜注视着他,再一次吻了上去-
大年初一回到北川后,看着家里的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方宜仍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短短几天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郑淮明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或许是在海城受了寒,低烧两日有余。他说不碍事,可方宜不放心,还是打电话给在值班的李栩,麻烦他来家里检查。
李栩一番忙前忙后,又是抽血,又是上设备,最后开了两袋输液药。
郑淮明看了一眼:“没必要挂。”
他的胃没法轻易用退烧药,这两样都是治标不治本,最多能起些补充营养、调节机能的作用。
李栩劝道:“领导,还是输一点液吧……”
“挂上。”
方宜一语定夺,语气温和,但没留商量的余地。
郑淮明怏怏地靠在沙发上,无奈问:
“什么时候更相信他了?”
方宜轻哼:“因为李医生不会替你逞强,还不会瞒着我给你开止疼药。”
又对李栩说:“大过年麻烦你跑一趟,休息一会儿吧,坐下吃点水果。”
随手将长发挽起,方宜端了茶几上的水果盘走进厨房,俨然是习惯了女主人的位置。
郑淮明微笑看她那半缕未扎上的碎发,落在纤长白皙的脖颈间,十分可爱。
李栩拆了输液针,趁这个空档,凑上前轻声说:“就算是补点营养,这样方老师才能安心呀……”
透过厨房磨砂的拉门,隐隐能看见方宜窈窕的身影。郑淮明了然地笑了笑,顺从地卷起袖口,露出青白的血管。
方宜端着水果出来时,只见他已在安安静静地输液。郑淮明穿了件杏白的毛衣,显得整个人斯文柔和,或许是因为还烧着,眉间浮现一丝倦意,扎了针的小臂轻搭在沙发扶手上。
静脉炎容易复发,他输液多是在手臂内侧入针。
方宜招待李栩吃水果,自己走到沙发旁,抬手自然地拿手背靠了靠郑淮明的额头。
还是有一点热。
“没有那么快,我已经好多了。”郑淮明温声说。
输的本来也不是退烧药,更何况他了解自己的身体。之前亏空太多,年前又奔波一番,情绪波动太大,回来后才会低烧连绵,养一养就好。
方宜轻轻拧眉,心疼道:“你就骗我吧……温度一点都没降,哪能好受?”
李栩走后,她就窝在沙发上,打开些无聊的电视剧或娱乐综艺,一边看,一边陪郑淮明输液。
过年间这些天大多是这样过去的,中途和周思衡夫妻吃了一顿饭,其他日子都没有出远门。对比电视上热闹的阖家团圆,两个人的年稍显冷清,却也温馨、平静。
方宜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身上多了条毛茸茸的毯子,外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灰蒙蒙的一片,电视也关掉了声音,只剩色彩鲜艳的画面还在闪动。
她本能地撑起身子,去寻郑淮明的身影。环顾四周,只见他还坐在刚刚沙发的角落,整个人笼罩在傍晚灰暗的光晕中,那样落寞、孤单。
药水已经输完拔了针,郑淮明却没有什么都没有做,眼眸如一汪平静无底的湖泊,静静盯着某处虚无,一动不动。
见她醒了,他弯了弯唇角:“醒了?饿不饿?”<(kOsy)br>
视线相触,男人眸中是流动着的淡淡悲伤与惘然,没有急于掩饰,也没有刻意避开目光。
从海城回来后,郑淮明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悲伤。看病历时、煮粥时、逛超市时、散步时……触景伤情,他目光间或黯淡下去。
他终于不再像一个坚硬光滑的木偶,时刻强撑着一副完美的外壳。
方宜心里反而安心了一些。
有一天深夜她口渴醒来,身旁的床铺上空着。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进客厅,一片漆黑中,次卧的门缝透出一丝光亮。
轻轻推开,郑淮明背对着独自坐在床边。家人留下的遗物,早在郑国廷再婚、卖掉海城房子时一件不剩了,他手里只有那张一直藏在钱包里的破旧合照。
岁月早让它褪色模糊,布满深深浅浅的划痕。
郑国廷和叶婉仪站在两侧,中间是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郑淮明沉默地看着这张照片,台灯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病后清减的轮廓。方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坐下,握住他的手暖在掌心……
就像此时,面对他的问题,方宜也没有回答。
她掀开毯子,小猫似的挪到郑淮明身边,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薄薄的夜色中,两个人安静地依偎。
过了很久,郑淮明浅浅地叹息,牵过了方宜的手。他掌心是凉的,除夕夜流血的刮痕已经结痂,贴着她的指尖,有些微硌的凹凸。
方宜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却被他攥住不让动:
“好了……真的好多了。”
“那刚刚是假的了?”
他轻轻笑了:“有你在……越来越好。”
夜色愈深,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大厦林立、车水马龙。而屋里昏暗,唯有空调嗡嗡地响着,好像另一个静谧的世界。
方宜蹭了蹭男人的肩,回身搂住他,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突然,郑淮明低语道:“明天,我们去看戒指吧。”
方宜怔了怔,回想起除夕夜那天,自己情难自禁时、捧着他脸说的那句“我们结婚吧”。
她脸颊微红,指尖羞涩地收了收,却被他更坚定地握住。
“我想和你求婚。”
郑淮明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念得极为清晰、郑重,“这么重要的事,应该由你选一枚你喜欢的戒指。”
方宜被他拥进怀里,眼眶不自觉有些潮湿。
分明她已经说过结婚,可他又用“想和你求婚”这样微妙的表达,将主动权重新交回到了她手上。
心疼于这个男人的过分温柔,方宜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头埋进他怀里。
其实她不在乎有没有求婚,更不在乎是谁提出来的。她只知道,他们的生命早在更久之前,就完全缔结在了一起。
那是比一纸婚书、一句承诺更深的东西,注定此生无法分割……-
年后医院事忙,科里大大小小的事放心不下。
大年初七没过完,郑淮明稍能体力自支,已经往办公室去了几趟。
方宜了解他的个性,虽是叹气,不忙的时候还会陪着去。又到中医馆找盛文荣开了几副中药,一顿、一顿盯着他喝。
“周主任说了,想将养好胃,得是个长期的过程……用中药调理是有好处的。”
郑淮明太了解他:“周主任说的?”
方宜被戳穿,抿唇笑了:“前半句是他说的……”
笑归笑,她眼里的担心掩不住。
他的胃病伤在长年累月,自然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养好的。如今能开始吃些清淡的饭菜,但那残破不争气的器官还是难免翻搅、疼痛。
一见他蹙眉,方宜就心疼得不得了,又是倒热水,又是帮他轻揉。一片止疼药掰了再掰,怕他疼,更怕他吃药伤身……
郑淮明从未如此后悔,曾自毁般将身体糟蹋成这样,如今叫她难过担心。
中药一顿不落地喝下;即使方宜不在身边,工作也完全按时结束;晚上一到点就搂着她入睡……
可尽管如此,好几次他还是难受得喘不上气,挂了水陷在沙发里昏昏沉沉。
方宜红了眼,倔强地守在身边不肯睡。
剧痛过后,郑淮明冷汗涔涔,虚弱得掀不开眼。他知道她是心有余悸,温声安抚:“我心里有数,真的没事……别怕,我怎么舍得扔下……”
方宜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郑淮明眉眼微弯,笑她的孩子气,却也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在木质的床头柜上轻敲三下。
自从有人心疼,好似连忍痛的耐力都浅了。
解痉药的副作用起效,他实在撑不住倦意,便哄着让方宜上床躺进他怀里。
“睡吧,别怕……你摸着这里,我一直都在。”
郑淮明的大手覆住她的,抵在自己的左胸膛。那里是心脏跳动的声音,“砰、砰、砰”有力地传导向方宜的指尖。
病中的男人就这样握着她的手睡着了,呼吸声愈发平稳。
方宜触着他心脏跳动的轻微震颤,久久不舍闭眼-
年后,北川再次落雪,二院银装素裹。
会议室里一片严肃,断断续续传来讨论声。郑淮明一身白大褂,坐在圆桌的左侧第一排,神色凝重地翻阅着检查报告。
这个熟悉的名字再次映入眼帘,不是一件好事。
褚雅,二十九岁。风湿性心脏病史,做手术置换过人工瓣膜,严重心衰,肺部纤化。
做过一次手术,但预后效果不佳。昨夜再次爆发急性感染,高烧不退,在重症监护室观察。
签字笔在指尖滞住,郑淮明望向那个角落里的少年。
短短半月余,褚博瘦成了一根枯枝,憔悴的双颊凹陷下去,原本属于运动员挺拔矫健的身形十分颓然。
上一次手术已经是铤而走险,如今说是在重症监护室吊着性命等待奇迹也不为过。随时一个小小的并发症,都能直接断送褚雅的生命。
华大商厦的患者大多已经离开了医院,轻者出院疗养,重者早已离开人世、结束痛苦。只剩那些仍在生死线挣扎的,连同亲属一起受尽折磨。
多科室会诊的病人不少,简单讨论后,就换到了下一位。
会诊结束后,医生们鱼贯而出。褚博静静地坐着,受伤的手挂在肩上,垂头始终没有站起来,有医生经过时无奈地摇摇头,但也只是叹了一声。
见郑淮明远望这个少年,陈医生偏过头,小声无奈道:“劝过好几次了,他弟弟还不愿意放弃……听说赔偿款已经用完了,他爸一分不出,这孩子已经借遍了亲戚……”
言外之意,倒不如早些放弃。
见惯了生死无常、人情冷暖,也剩一声叹息。
郑淮明沉默半晌,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将文件夹和水笔收好,起身离开。
等电梯时,褚博却追了上来。
“郑主任,之前我来找了您好几次,您都不在……”他气喘吁吁地停下,突然弯腰鞠了一躬,“真的谢谢您,还好赔偿款及时拿到了……”
郑淮明微微颔首,客气地笑了一下:“没关系。”
感谢的短信他已经收到过了,少年却还是执着地当面致谢。
他往心外科办公室走去,褚博也跟了上来,难掩急切地说着姐姐的病情。
郑淮明不是褚雅的主管医生,更是病假未销。治疗方案也已没什么可讨论的,但他没有打断褚博的话,静静听着。
言语之间,褚博明显还抱有一丝希望,甚至询问是否能二次手术。
“手术以后……我姐姐醒过一次。”说到这里,他悲伤的表情略有松动,眸光转了转,“她……她看见我了……还好当时就在身边,没有错过……”
以郑淮明的经验来看,像褚雅这样的危重病人,所谓的醒来,恐怕并没有清醒意识。
他垂眸,薄唇轻抿,选择不去打破少年美好的念想。
“目前还没有二次手术的必要。”
郑淮明说得比较委婉。不难看出褚博对他怀有期待,更直接的话留给陈医生说,或许是比较好的方式。
走到办公室门前,他的手已经触上了门把。打开门,就意味着对话该结束了。
褚博显然明白这一点,听到这个结果眼神暗了暗,礼貌地致谢,转身离开。
郑淮明目光不经意垂下,落在那双还穿着单薄拖鞋的脚上。
零下的温度,少年踩着一双尺码不符、鞋底开裂的拖鞋。联想到他经济困难的境遇,不难想象如今的生活。
握住门把的手微顿,郑淮明轻声问道:“你每天睡在哪里?”
褚博脸上浮现出一丝错愕,随即难堪地避开了视线。
每一分能借到的钱,都用在了褚雅的治疗上,他没地方落脚,只能缩成一团睡在监护室门口的走廊上。保安可怜他,睁一只闭一只眼,他就这样捱过一个个夜晚。
半个小时后,一把生锈的钥匙插入锁孔。随着卡壳的转动声,落下簌簌的灰尘。
这是行政楼三楼末端的一间杂物室,不到几平米,曾用于心外科储存临用文件。后来医院改建了副楼,便空置下来。
郑淮明将这把钥匙递给褚博:“二楼有热水和淋浴间,我会去和保安打声招呼。我办公室有一个折叠床,你拿去用,先将就几天。”
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
他温和简洁地交待完就径直离开。没有多问,也装作没有看见褚博偏头抹泪的动作,留给少年最后一点尊严和空间。
往后几天,郑淮明偶尔经过重症监护室,都能看到那个角落里失魂落魄的身影。
有时是在长椅上,有时是在地上,有时靠在走廊踱步。病情每况愈下,褚博已经哭得没有了眼泪,双眼红肿着,将自己缩得越来越小。
每次看到少年等待的模样,如此悲伤、如此难熬,见惯了生死离别的郑淮明仍是心头一酸。
他不禁联想到了另一抹纤瘦的身影。
还记得第一次醒来时,模糊视线中,方宜脸上的憔悴和泪水。那个原本明媚坚强,后来却连抚摸一下他喉咙上疤痕都要红了眼眶的女孩……
郑淮明指尖微微发抖,酸涩和心疼盈满了胸膛。他不敢想,自己躺在里面生死未卜时,她是怎么熬过来……-
落了一夜小雪,树木上盖着零零星星的白色。
清晨雾蒙蒙的,微光照亮偌大的办公室。
“我应该把家里的花瓶拿过来,你这儿都是一个颜色……”方宜笑着将相框摆在窗台边,调整着位置,“这样就好看多啦。”
浅木色相框里,是两个人某天散步时随手拍下的合照。阳光穿透树叶洒下来,方宜穿着浅黄色的圆领针织衫,靠在郑淮明肩上笑得眉眼弯弯。
这一抹鲜亮的色彩,在尽是冷色的办公室里,那样灿烂。
郑淮明合上文件夹,笑望了一眼,径直将相框搁在了办公桌的中央:“放在这里,我抬头就能看见。”
这照片成了办公桌上唯一的私人物品。
方宜撒娇地软靠在他身上,明知故问:“放这么显眼,就不怕被你领导和同事笑话?”
郑淮明将她拢进怀中,低头吻了一下:“挂到办公室门口去。”
这人怎么总能面不改色地说这种话?
方宜脸红,抬手轻推他胸口,却被更紧地禁锢住,又吻了一次。
她发现,这男人三十出头了,反而比大学时恋爱还要腻歪肉麻……
不过,她很喜欢。
闹了好一会儿,郑淮明才松开方宜,让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等。
“我把这些文件看完,待会儿带你去吃饭。”郑淮明说着,将李栩早上送来不久的文件夹一一展开。
这时,手机震动了两声。
他划开屏幕,只见陈医生发来一条消息。
【昨天夜里褚博的姐姐走了,急性心衰。】
郑淮明眸中的笑意瞬间淡下去,指尖滞在空中。
医院每天都有人离去,生离死别本是常态,可脑海中浮现那少年青涩热切的目光,他还是难免动容。
他整个人气场瞬间冷下来,连方宜都察觉出不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郑淮明不想她增添无谓的伤心事,勉强微笑了一下:“没什么,病人的事。”
手中白纸黑字,他看了许久,却都没法入心。
正当他想要起身前去找陈医生时,办公室的门被礼貌地轻叩了三声。
“请进。”
开门进来的身影让郑淮明一愣。
褚博身上依旧是那件廉价却干净整洁的浅蓝外套,脸色霜白,嘴唇上尽是干裂的血口子,微微朝他笑了一下:“郑主任……”
他是来还折叠床和棉被的。
“节哀。”郑淮明轻声说。
褚博弯腰将东西拖进来,听见这两个字,动作微顿,没有抬头。他右手还挂着石膏,颇不方便。方宜想去接,但他没有松手,执着地要自己搬进来。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思索半晌,那夜急诊楼里焦急寻找姐姐的面孔映入脑海。
看着这折叠床拖进来,意思不言而喻。方宜心生悲怆,默默垂下目光。
郑淮明温声关心了两句,褚博回答得很简单,只说父亲要他辍学去打工,今天就要离开北川了。
少年失魂落魄、神色麻木,甚至有些怔怔的。郑淮明说的话,他沉默好几秒才七零八落地回答几个字。
末了,褚博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巴掌大的东西,在衣服上蹭了蹭,双手递给郑淮明:
“郑主任……谢谢您帮我,我没有什么能谢您的……这、这是其他床家属给我的。”
他眼神空洞而绝望,硬生生地挤出了一点惨然的笑意。
郑淮明接过来,是一条巧克力,包装图案十分精美,通体印着陌生的德文。
“谢谢。”他真诚地颔首。
这大概已是褚博能拿出来,他认为最好的东西了。
褚博出门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厚重的门“啪嗒”一声合上,尘埃落定,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
郑淮明伫立原地,望着那关上的门,内心始终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目光落在那归还的折叠床上。那本几年前他刚进二院时的旧床,有了固定的值班室后就不再使用,落了不少灰。
可褚博还回来时,将它擦得很干净,甚至是一尘不染。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被套甚至闻着有一股没洗净的肥皂味,摸着有些潮。
少年临走前那眼神,始终让他惴惴不安。
那幽黑的瞳孔褪去了往日的急切和担忧,连悲伤都没有,只剩一片虚无的空洞,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留恋。
这种感觉……很熟悉。
郑淮明心头猛地一颤,来不及对方宜留下半句话,就冲出了办公室。
开门的力气太大,木门“砰”地一声回弹,方宜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这个时间行政楼没有什么人,最近的电梯缓缓上升,停在十楼。那里有一条连廊,直通对面的重症监护室。
郑淮明用卡刷了工作电梯追上去。
数字缓缓上升,方宜看着他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心中也浮现出相同的不好预感。
“你先报警!”
电梯门打开,郑淮明几乎是瞬间就冲了出去,两步并做一步,朝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跑去。分明是才大病初愈的人,方宜却无法追上他,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喊住最近的医生,请他联系医院的保卫处。
雪白的走廊和拐角在眼前晃动,郑淮明顾不上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用尽力气跑向那个冥冥之中的方向。
如果有一个地方——
他日日夜夜等待着监护室中的姐姐,睡过的那一条走廊。
冲过拐角,只见几步之遥,那浅蓝色的背影已经跨坐在一米高的窗台上。褚博扶着玻璃窗,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似乎在低头观察着楼下的行人。
终于,那带着小孩的老人走过……
“褚博!”
郑淮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可少年没有回头,他倾斜上身,跨出了另一只脚,整个人如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往下坠去。
就在这一瞬间,郑淮明扑过去,右手拼了命地往前一抓,死死勾住了褚博一处衣角。
手抓住的重量顺着惯性下坠,腹部猛地撞在了坚硬的窗台棱角上。郑淮明疼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一颤,指尖却没有哪怕松开分毫——
在最惊心动魄的一瞬,他从后背抓住了褚博外套的衣角。
光秃秃的外墙上,少年空悬在十楼高的位置,被勾住的外套向上翻卷,卡在他的胸口上。
可那光滑的衣料哪里承受得住重量,褚博摇摇欲坠。这一刻,仿佛四周空气的漩涡都在加速坠落,楼下的人尖叫声连连。
郑淮明小臂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痉挛,却没法将他拽回半分。他侧倾着身体,手肘卡在窗台上,没法用另一只手帮忙,更不敢松动半分。
短短几秒钟被撕裂、拉长,郑淮明能感觉到布料在指尖寸寸坠下的位移……
背后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尖叫声,方宜呼喊着他的名字,一切都成了寂静的背景音,嗡嗡作响。
想象中坠落灭顶的剧痛没有传来,褚博从绝望的深渊中回过神来,抬眼看清了那个拉住自己的男人,瞳孔一颤。
四目相对,郑淮明强忍住浑身的剧痛,嗓音仿佛是石头在玻璃上磋磨,嘶哑刺耳:
“褚博……拉住我。”
这一刻,悬在几十米高空,衣角即将滑坠。
郑淮明僵持着这样一个危险的姿势,无法动弹半分。
九死一生中,唯一的希望,是褚博主动抓住他的手。
“拉住我!”
“褚博!不要死,除了你姐姐和爸爸,这世上你还会遇到很多人!”
有朋友,有爱人,有真正关心你、在乎你的人……
郑淮明急促的喘息着,疼到视线发白,竭力呼喊着,试图唤起少年求生的欲望。
冷汗流进了眼眶,干涩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命悬一线的少年,画面颤动着,褚博的面孔渐渐模糊——
郑淮明看见了年少时自己的脸。
那再熟悉不过的青涩眉间,一双绝望空洞的眼睛,隔着十三年岁月,遥遥与他相视……
时间在这一刻扭曲变形,他拉住了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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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正文完结啦,有点舍不得呀~-
想保持剧情主线的完整,所以更多的甜甜内容都会放在后续掉落的番外中。
婚后生活,养病日常,郑医生视角分手的那些年……大家想看的梗我都记下了,还会有一些小惊喜哦[粉心]
一生【正文完】
十楼的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
失重让少年本能挣扎,望着奋力那拉住自己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慌乱。
“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郑淮明用尽全力喊着,他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小臂肌肉不断痉挛着,手已经没有了知觉,却仍不肯松开……
突然,一只纤细的手从背后探出来,一把拉住郑淮明的胳膊。
方宜也急红了眼,挤进狭窄的窗口。可她没有他高,再努力也根本够不到褚博,只能拼尽微薄的力量帮忙往上拽。
郑淮明哑声道: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想过结束才是最好的……可你看我现在……每天都能救更多的人。”
“活着才会有希望,褚博——不要放弃……至少不要现在放弃!”
褚博仰起头,瞳孔深深地颤了颤,紧咬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但那单薄的衣角根本承不住重量,越是紧攥,越是一点、一点下坠,眼看就要从郑淮明指尖滑走——
“褚博!”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少年伸臂抓住了他的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相攥,郑淮明手腕一转,用力地卡住了他的虎口。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向窗口,几个医生和保安将一旁的玻璃窗卸下。空间陡然变大,好几只手伸下去,合力将褚博拉了上来。
所有人都惊魂稳定。
褚博因过度惊吓而浑身发抖,两名医生连忙将他架进房间休息。
郑淮明看着他安全落地,紧绷的神经的骤然松懈,一阵眩晕直涌上头顶,霎时天旋地转。
他扶住墙壁,难耐地闭了闭眼。
方宜见他额上冷汗不止,急切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郑淮明勉强弯下唇角,想让她放心:
“没事了……没事……”
可下一秒,高大的身子猛然一晃,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心外办公室。
郑淮明无力地倚靠在沙发上,微微后仰,突出的喉结有些艰难地滚了滚。
氧气从导管涌入鼻腔,他尚没能完全从刚刚的情形缓过来,双目半阖着,忍耐着轻飘飘的眩晕感。
接近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落在男人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淡淡阴影。
方宜怕他晒得不舒服,体贴地将窗帘拉上一半,屋里瞬间昏暗模糊了些。
李栩抬手将点滴的流速调慢:“别担心,输完这袋让郑主任回家再休息一下,晚上尽量吃点不刺激的流食。”
周主任刚刚也来看过,说没有大碍。主要是因为心肺功能没有完全恢复,剧烈运动造成缺氧,才会突然晕厥。
他走时轻轻关上了门,寂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方宜哪里能真的放心,刚刚郑淮明脸色煞白朝自己倒下来时,她心脏都快停跳了……
此时他额间又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毫无血色的唇有些干裂。
她问:“喝点温水,好不好?”
郑淮明正难受得紧,闭上眼便是一片晕眩,什么都喝不下。可见方宜担心得坐立难安,还是轻轻点点头。
方宜起身,先去取了玻璃茶杯,又去清洗、接热水。
窗帘只拉了一半,郑淮明坐在昏暗一侧,只见方宜忙碌的身影笼在明媚灿黄的光影中,来来回回。
尘埃浮动,柔软的发尾在金色的阳光中飘舞,逆光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腰身……
方宜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如水般流淌的目光,只顾着水的温度是否合适,自己先抿了一口,又弯腰添了一点凉水。
玻璃茶杯氤氲雾气,她走到郑淮明面前,他却没接。深邃的眉眼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喝一点,温度刚好——”
话音未落,男人缓缓前倾,搂住了她的腰。
方宜微怔,却也没有躲,静静任他环住,唤了声他的名字。
郑淮明没有回答,小臂渐渐收紧。额头轻抵在她平坦的上腹,随着呼吸声微微颤动,倾诉着饱含爱意的眷恋和依赖。
她身上馨香的气息,仿佛能渐渐抚平一切……
窗帘被风吹起一角,晃动的光影中,她站,他坐,一高一矮。
方宜恰能看见男人低头时露出一截脆弱的后颈,病中瘦了不少,苍白而修长,透出青筋的轮廓。
严肃的办公室里,这个拥抱的姿势实在暧昧。她心跳加快,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呼吸不自觉跟着错了节奏。
腰身随着吐息微微起伏,和男人的呼吸声形成某种共振……
方宜脸上发热,心中不禁有些潮乎乎的。她小心翼翼地接纳,搂住了郑淮明的肩膀,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静谧中,他低哑地喃喃道:
“方宜……还好我拉住他了……”
方宜心尖一颤,回想起刚刚郑淮明那样焦灼、竭尽全力的样子,尤其是千钧一发时,那一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想过结束才是最好的”,简直要将她心尖都揉碎了。
此时千言万语都是单薄的。
她温热细腻的指尖抬起,轻轻抚上他潮冷的后颈,心酸地摩挲。
半晌,郑淮明轻声道:“他父亲……只想让他辍学挣钱,可他年纪还这么小……”
方宜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婉声主动提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一年我们资助他重新参加高考……好不好?”
嗓音那样轻柔,宛如微风拂过,却又那样坚定、有力。
郑淮明深深地在方宜怀中埋下头,肩头止不住地颤动,双臂环得更紧、更紧,甚至让她有一丝喘不过气来。
“方宜……谢谢你。”
以他的薪资,要资助一个孩子上学绰绰有余,可她偏偏说了“我们”。
这一句谢谢,并非疏离和客气,饱含了更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方宜读懂了。
过了很久,郑淮明才渐渐松下来,但还不舍地不愿放开她。哪怕是体力不支,抱到手指有些发麻。
方宜眼中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仿佛是在怜惜他极其难得的一丝孩子气。
她轻轻弯腰,以一个更踏实紧密的方式回抱住他,吻了吻:
“坐好,把这袋药输完……”
“我们回家。”-
很快,郑淮明托人找到一个正规体校,给褚博办了一年高考借读。对方查看成绩后,爽快地接受了这名特殊的学生。
褚博临行前,他们一路将他送到车站。
“郑主任……我不能再拿生活费了。”他红着眼,深深鞠躬,“我可以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您救了我,又给我找学校、交学费,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
褚博坚持不接那张装了生活费的银行卡,可方宜还是趁等车时,悄悄塞进了他书包的侧袋。
年少时经济窘迫、处处难堪的滋味,她和郑淮明都尝过,那是一生无法根除的烙印。
阳光下,大巴车驶远在道路尽头,逐渐看不清晰了。
元宵节过后,气温略有回转,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多。
假期结束,方宜一边筹备聋哑学校的拍摄,一边接洽商业项目,忙得脚不沾地。
郑淮明休养了一阵,在她监督下按时吃药、复查。虽还不能完全恢复工作,脸色也好了不少,不再是渗人的白。
每天晚饭后,方宜都不准他再工作,两个人依偎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消磨时间。一到点,她就催他早些睡觉。
郑淮明无奈地笑:“你把我当学校里的孩子哄了……”
方宜捏捏他的脸颊,轻哼道:“你现在身体还不如那些活蹦乱跳的小朋友!”
他但凡上床还看工作消息,她就故意往他怀里钻。
“不许看了……”
方宜撒娇,靠近吻了上去。
先是浅尝辄止的,她轻轻用齿尖刮着他冰凉的唇瓣,鼻息像羽毛一样掠过,痒痒的。
手机落在了柔软的被子上。
下一秒,未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郑淮明大力揽进怀里,更深地掠夺。
唇齿交缠,男人清冽的气息萦绕,方宜被吻得微微后仰,本能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这种滋味是叫人上瘾的……
纤细的指尖一路向上,柔情间反复蹭过郑淮明的耳垂,他被撩得轻颤,落在方宜腰间的手难耐地滑进了睡衣下摆……
粗糙的指尖摩挲过细腻的皮肤,方宜不禁轻哼了一声,却轻轻抓住了他的小臂,阻止下一步的动作。
郑淮明软靠在床头,动情的眼眸中一片水光,呼吸已凌乱不堪。苍白的脸颊染有一丝血色,明显气息不匀……
不过是亲了一会儿,他已有些喘不上气来。
方宜笑了,指尖贴上他错乱起伏的胸口:
“你要遵医嘱,好好休息……”
她媚眼如丝,柔软的红唇湿润,是那样勾人。
可纤纤玉指偏偏搭在郑淮明胸前,用了些力,不许他再靠近。
已经是第三次了,把人撩拨到经不住了才收手,可他偏偏无法自持、次次上当。
“方宜……”郑淮明低哑地唤了一声,有些许无奈和宠溺,“你是不是……故意的?”
方宜得逞地笑了,软软靠过去,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滚动的喉结:
“乖,不许再加班了,早点好……”
说完,她就将自己彻底缩进被子里,不作声了。
郑淮明自知早上还吸过氧,无可奈何地作罢,将床头柜上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这时,方宜又转过身,只露出一个脑袋,眨巴眨巴眼睛,打了个哈欠:
“好困……没有人抱睡不着……”
有恃无恐,认准了他听话。
郑淮明弯了弯唇角,轻叹一声,钻进被子将人搂进了怀里:
“睡吧。”-
月末时,方宜又要去枫城出差,整整一周。
以前倒不是没有过,可自从郑淮明生了病,两个人是愈发黏在一起。她才去了三天,每晚一个人躺在冰凉的酒店大床上,就想念得翻来覆去。
不过方宜也下了命令,如果他敢不顾惜身体坐飞机找过来,她就一个月都不搭理他。
方宜每天空闲时间不定,所以每到吃饭他都会打视频过来,隔着屏幕陪她闲聊一会儿。
郑淮明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吃饭,听她讲工作上的事。
这天方宜打过去,他正好也在食堂吃饭。
桌子上搁了一碗鸡汤小馄饨,郑淮明手执瓷勺,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
方宜捧着盒饭蹲在后台角落,眉飞色舞地念着晚上的直播典礼,要来哪些明星,会有什么节目,几点才能结束……
她发现,自己一说话,郑淮明手就停住了,目不转睛地听。
“你快吃呀,等会儿都凉了。”
他微笑:“先听你说。”
“你吃,不然我不说了。”
郑淮明这才将舀了一勺汤喝:“刚刚你说,晚上那个来唱歌的演员怎么了?”
方宜知道他对这些娱乐新闻一概不感兴趣的,却还是很认真地听每一个细节。
她眨眨眼,凑近镜头说:“我说,我好想你。”
郑淮明轻抿着唇笑了,抬了抬眼,轻声道:
“我也想你,后天几点的飞机,我来接你。”
这时,背景音却爆发出一阵笑闹。
“李栩,你再偷我鸡腿试试,咱们今晚决一死战!”
“昨天夜班是你先喝我的柠檬茶……”
方宜一愣,脸一下子红了:“我……我(vAGj)还以为你在一个人吃饭。”
郑淮明轻笑,调转了摄像头,只见这桌坐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首当其冲是李栩和陈医生在互夹对方餐盘里的菜,笑得不可开交。
李栩似乎注意到了郑淮明抬起的手机镜头,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嗨,方老师!”
就这一瞬间,陈医生成功抢走了他的鸡腿。
听筒里传来一阵哀嚎。
镜头调转回来,郑淮明眼里泛着笑意:“没关系,我戴了耳机。”
“那……那也……”
方宜两颊发烫,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话题,幸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郑淮明看出她的害羞,笑了笑:“那你快吃吧,到时候我来接你。”-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回来那天,北川却突然下了大雪。
早晨的飞机延误到了傍晚,方宜落地时,已经夜里八点了。
郑淮明恰好因为急事被科里叫走,她本想直接去医院。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太打扰他工作,便打车回了金悦华庭。
郑淮明发来短信,说全院会议迟迟不结束。
方宜窝在沙发上等,目光触及搭在一旁的男士休闲外套,深灰色,那是他常穿的一件。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过,她将脸颊轻轻贴上去。
鼻尖被熟悉的气息所萦绕,方宜却是有些脸红——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只几秒,她连忙搓了搓双颊站起来,不敢再看那件衣服,回卧室取上换洗的衣服,钻进浴室里。
浴缸里热气氤氲,方宜将肩膀埋进水里。水温恰到好处,驱散了刚刚乱七八糟的想法,也卸去一周的疲劳……
就在这时,外面隐隐传来开门的声响。
接着,脚步声渐近:“方宜?你在洗澡吗?”
浴室门被轻叩,随即拉开了一条缝。
多日未见,想念已经快冲破最后一层纸,方宜心跳加速,抬眼望着站在门口的男人。
没有听见水声,郑淮明原是担心,只礼貌地将门推开了两寸。
可隔着半扇朦胧的玻璃,目光落下去的一瞬,他指尖一滞——
水中的女孩脸颊白里透红,长发湿漉漉地落下,一双眼眸泛着水光,白皙的肩膀半露在水面之上,还挂着晶莹水珠……
郑淮明喉结滚了滚,一股热流瞬间从心脏迸发,触电般流过全身。
“你……”他嗓音如被砂石磨过,生涩得说不出话来。
都说小别胜新婚,更别提……
方宜也有些紧张,脸颊愈发红润。她咽了咽口水,只见郑淮明推门径直走进来,脱去了外衣。
皮带的金属搭扣撞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她的影子,眼神那样灼热,甚至是滚烫的……
那方宜心脏砰砰直跳,羞涩地垂下了目光。
她没想到郑淮明会有如此冲动、直接的一面,可内心深处……竟有一丝期待。
男人停在了浴缸边,似乎在等待她的应允。
方宜耳垂红得欲滴,笼在濛濛的雾气中。她不敢看他,指尖缓缓伸向了调节温度的按钮,向下降了几度。
他心肺功能还没完全恢复,她怕他受不住这样热的水温……
这暧昧的寂静中,这“滴滴”两声,像是撞破了郑淮明脑海中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他大步跨进浴缸,一把托住方宜的脖颈,直接吻了上来。
水波荡漾、溢出,透明的热水在地面上晕开。
唇瓣相触的刹那,世界都安静下来。
郑淮明吻得极其小心、轻柔,像是在抚摸某件珍贵的宝物。可急促的呼吸声又暴露出他动情后的急不可耐……
热气弥漫蒸腾,这个绵长的吻让方宜几乎无法呼吸。可她不舍得推开,指尖不自觉攀上他的脖颈,逐渐收紧。
这股力量灼得郑淮明一颤,更加猛烈地攻势。
所有的思念、爱意全在这一瞬间被点燃。
气息交融,肌肤温度节节攀升。不知吻了多久,最后一丝氧气也被汲取殆尽,方宜眼前一片朦胧,喘息着软倒在郑淮明怀里。
柔顺的发丝缠绕上他的小臂,水珠滴落,漾起微小的涟漪。方宜没有一点力气坐住,身子软得像水一样,被稳稳他捞住,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
被吻到这种程度,她有些害羞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郑淮明身上只余一件白衬衫,早被水浸透了,湿淋淋地贴在线条流畅的肌肉上。那平日颇有禁欲意味的衬衣,此时更让人浮想联翩。
他牵过她的手指,带她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纽扣,往胸口深处探去……
卧室昏暗,连门都来不及带上——
方宜的头被护住,缓缓倒进松软的被子,湿漉漉的长发立即洇湿出一块水迹。
一个个爱意至极的吻落下,郑淮明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从唇瓣,到耳垂,再到锁骨向下……温热的鼻息喷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带起一阵阵颤栗。
方宜的意念早已完全沦陷,整个人像漂浮在虚无中,任由他一次次索吻。
眼看一发不可收拾……
她尚有最后一丝清明念着郑淮明的身体,推了推他的肩膀。
指尖没有一丝力量,只像是小猫在挠。
方宜呢喃道:“还没好……不行……”
郑淮明笑了,含住她的耳垂轻咬下去:
“不行……谁说的?”
湿热的气息在耳垂蔓延,方宜被吻得一抖,感觉到了这危险的气息步步逼近。
男人俯身将她牢牢禁锢,她陷在柔软中,指尖不禁攀上郑淮明结实的后背。
从尚能回应他不间断的亲吻,到最后倦得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方宜眼角通红,尾音带了一点哭腔:
“之前你……你骗我……”
明明一周前还被她撩拨得无力反抗,怎么就……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一双幽暗的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浓浓炽热爱意,几乎将她完全吞噬。
“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他再一次与她十指相扣,欺身而上,用一个吻堵住她所有音节-
三月初,海城一中百年校庆。
方宜在二院所拍摄纪录片《人间》突破重围,一举拿下年度纪实类大奖,备受媒体关注,她作为知名校友被邀请上台发言。
郑淮明特意从医院请假,和方宜一起回了海城。
毕业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回到高中,这个曾经他们有过千丝万缕联系,却不曾相识的地方。
绿荫小路,外墙掉漆的教学楼,十多年过去,一如当年。
陈旧的校门上,挂着校庆的横幅标语。学生和校友们来来往往,人流如梭。
方宜牵着郑淮明的手,坚定地带他走向那个无比熟悉的位置。
只是,高高的红色光荣榜上,第一排写着——
郑淮明,04年理科状元,北川大学医学院。
照片已经有些褪色,少年戴着一副眼镜,斯文而清爽,书生气十足。
然而,那不再是单独一个名字。
右侧挂着另一张照片,少女扎着青涩的马尾辫,脸庞白皙稚嫩,略有羞涩地垂下视线。
方宜,08年文科状元,北川大学外语学院。
这个小县城里,自此再没有人打破奇迹。光荣榜换了又换,他们的名字并排位列榜首,从未改变。
“你知道吗,以前我经常站在这里,仰望着你的照片……”
方宜笑了,对曾经考学的艰辛只字不提,轻描淡写道:“这里是风口,一到冬天真的特别冷。”
郑淮明握紧她的手,一想到他曾错过她那么多辛苦的岁月,心中无比遗憾:
“要是当时……”
方宜眸中泛起柔软的光:“如果当时不是想再次遇见你,说不定我也考不上北川大学,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最无助、痛苦的日子里,是他的名字,给了她黑暗中唯一一束光,让她寻着光的方向拼了命摸索前行。
那时“郑淮明”三个字,只是一个符号,可如今,他是站在她身边、近在咫尺的人。
强大、温柔,却也有脆弱角落的、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人来人往间,方宜眼含笑意,克制地将头轻轻靠在郑淮明的肩头。
下午的校庆仪式隆重而盛大,操场中央扩建出十几米宽的主席台。四周的树梢缠满了鲜艳绸带,校徽图案在枝桠间摇晃,折射着冬日暖阳细碎的光斑。
“接下来,我们有请08级优秀校友——方宜,她不仅是北川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也是荣获大奖的纪录片《人间》的导演。”
浅杏色长裙外,搭着一件正式而不失优雅的法式小西装。柔顺光泽的长卷发披肩,方宜踩着高跟鞋,落落大方地走上主席台。
掌声热烈响起,直到站在中央,望着底下密密麻麻数千名学生、家长、领导和校友,方宜仍有些恍惚。
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触眼可及的操场、教学楼、绿树,都还是曾经的模样。
调整了一下呼吸,方宜手握话筒,坚定而自信地开口:“大家好,我是方宜,很荣幸今天能作为校友的代表,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她有过太多次站在台上的经历,却没有一次像这样,内心盈满了温热的力量。
咬字清晰、不急不缓,方宜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求学经历,谈及《人间》的创作感悟,再到对母校、老师的感激、对学弟学妹的鼓励,一气呵成。
台下无数双眼睛望向她,可她偏偏感受到了那一缕最炽热的视线。
郑淮明就站在台下侧边,身穿一件深灰色大衣,清冷挺拔,长身玉立,是那样显眼。可他目光是温柔的,隔着人群和距离,遥遥对她四目相对。
年少时,方宜躲在校门口,也曾这样隐在人流中,远远望着他万众瞩目的背影。
如今,时过境迁,换做他站在台下,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方宜眼眶微微潮湿,搁下话筒时,深深鞠躬。
在掌声雷动中,她一眨眼,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落下……-
庆典结束后,两人一起去拜访了当年的老师。
不少老师都还记得这两位当年传奇般的状元,感叹着这从指缝中溜走的十年。而他们紧紧相牵的手,更昭示着那不用言说的一切。
从校门走出来时,已是日落。
暖黄的夕阳洒满整座城市,为万物描绘上一层金灿灿的轮廓。
两个人牵着手,沿着曾经放学必经的路一直走,直到看见那条熟悉的河流。
它横向穿过整座海城,也是当年方宜遇上交通事故、意外溺水的地方。
“在这里……我们第一次遇见。”
这么多年过去,这座桥仍是许多百姓下班、放学的必经之路。一到傍晚,车流不息,四处是归家的上班族、接送孩子的老人,还有一群群穿着校服、欢笑打闹的学生。
方宜目光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轻声道:“当时掉进河里,水那么急,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那一刻,她永生无法忘记——水影摇晃模糊,不断下沉的窒息感将她包裹,意识似有似无,在那最无助、绝望的瞬间,是一只少年的手将她紧紧拉住。
命运的齿轮,早在十三年前就缓缓转动。
“如果不是你救了我,现在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即使曾许多次感叹,再次和他谈及,方宜心中仍湿漉漉的。
郑淮明轻轻握紧她的手,沉默了许久,开口时声音已有些艰涩和沙哑:
“是你……救了我……”
听到这句话,方宜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只见他清俊深邃的眉眼间,藏着一丝她看不真切的复杂情绪。
郑淮明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那天,我跳下去救你……其实……”
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河面,再一次勾起了他的回忆。
那是郑泽离世后不久,郑国廷逃避般地酗酒、消失,叶婉仪崩溃入院……年少的他白天上学,放学了再去医院照顾母亲,接受她的责问、怒骂。
每一夜都是辗转难眠,他在愧疚和痛苦中自我折磨,即使累到极致陷入浅睡,也会一次次被噩梦惊醒……
那一天傍晚,他放学路上经过这座大桥,眼看公车撞断围栏,车门玻璃碎裂。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被摔出车外,坠进深河……
他冲向桥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冰冷的暗流,拼尽全力将她救起。
就在托着她游到岸边,有好心人已经拽住那小姑娘的手臂时……
整个人沉浸在刺骨的江水中,水流不断地涌向耳膜和口鼻,那样刺痛,却一时盖过了他内心的痛苦。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在此刻沉下去,一切就终于……终于可以结束了……
于是,他松开了她的手,想要放任自己意外溺死在这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然而,下一秒,那小姑娘竟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说是力气大到快将骨头捏碎也不为过——她五指深深攥住他的腕骨,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几秒钟后,他被连带着拉上了水面,岸上的陌生人齐心将他拽到了岸上。
直到半跪在踏实的岸边喘息,那小姑娘受了惊,浑身湿透了,却依旧握着他不放、瑟瑟发抖……
“后来我回过神,才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自私了。”郑淮明唇角惨然地弯了弯,“要是我死了,那个被我救上来的女孩该有多内疚……”
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那被她视为救赎的美好回忆中,是他想过要结束自己生命的瞬间……
她眼睛红了,喃喃道:“我……我当时可能只是很害怕……”
那只是一个刚刚经历溺水的人,被救起后本能地想要死死抓住拿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知道,但你确实……拉住我了。”
郑淮明将方宜搂进怀里,轻轻安抚她因后怕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别怕,那是很近以前了,我不会再有……再有这样的想法。”
在那一刻,不只是他将她从河水中救起,阴差阳错地,她也拯救了他的生命。
暖融融的日落照亮两个人依偎的侧影,淹没在这一片人间烟火中。
“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方宜有些后悔,当年相恋时,她好多次满脸幸福地提起这件事。
郑淮明清澈的眼眸中,那一丝释然的笑意那样真切。
他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
“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难受……”
方宜忍住眼泪,拼命眨眼:
“那我不难受……我不哭……”
她蹙着眉、强忍眼泪不往下掉,那神情实在是太过可爱,郑淮明不禁笑了。
方宜吸了吸鼻子,嗔怪着拍他:“你笑……你还笑……”
忽然,郑淮明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个深红色精致的小盒。
方宜来不及反应,那盒盖已经打开,那黑色的绒布中,静静躺着一枚钻戒。
在这金黄的日落中,郑淮明缓缓单膝下跪,郑重地说道: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所以,……我也想在这里和你求婚……”
他眼中饱含温柔的爱意,仰视着那个此生唯一深爱的人
“方宜……嫁给我,好不好?”
四周有路人投来祝福的目光,有放学路过学生们新奇的惊呼,还有车辆驶过的噪音、小鸟鸣叫的声音……
但这一刻,一切都是安静的。
方宜眼中只有那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夕阳在他眉眼间染上一丝暖意,郑淮明的眼眸中也泛起些许水光,深深地注视着她,满是柔情。
四目相对,其实这一句回答是多余的,他们早就了然彼此的心意。
可方宜还是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眼角潮湿,嘴角弯起:
“我愿意。”
郑淮明闻言也笑了,他没有立即起身,修长的手指捏过那一枚戒指,维持着这个虔诚的姿势,将它戴进了她的无名指。
微凉的金属戒圈划过皮肤,方宜心尖也跟着微颤。
郑淮明缓缓站起来,将她再一次抱进怀里。
他眉眼带笑,俯身低下头……
方宜以为他要吻自己,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吻没有落在她唇上——
郑淮明拨开她额间的碎发,轻轻地、怜惜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清朗的嗓音响起:
“还你一次……”
方宜眨眨眼:“还什么?”
“在医院……我欠你两次。”
一个吻,在重症监护室里。
一个吻,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
方宜想不到他还念着这个,笑着问:“那第二次什么时候还?”
郑淮明弯腰将她紧紧搂住,下巴抵进她颈窝,温声说:
“等五十年以后再还……”
“五十年?那要付很多利息了。”
“多少利息都付。”
【正文完】
————————
正文完。
接下来的番外随榜更,不是纯小甜饼,都是有剧情的,还会补充一些主线中的细节。
两个人分开的那四年、婚后的生活……等等等等~-
接下来是可能稍微有点长的完结感言,来自多愁善感的我,大家可以选择性忽视。
《再逢秋》连载了整整五个月,首发第一章是24年11月10日,很巧的是,正好五个月。
作为一篇连载文,它真的很长、很长,所以我在此特别、特别感谢,那些一直追更,给我评论和支持的宝宝们。谢谢你们给了我很多力量和反馈,让我将这篇文写下去。
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本书。
一开始我预计是二十万字……结果写到最后,是四十六万字,比我想象得长太多。
我深知,在各个方面都还有进步的空间,也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和建议(鞠躬)
作为一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很多个夜晚疲惫地工作回来,或者在出差的时候,都在不停地敲键盘。所以也经常会更得比较晚,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理解!
下一本《昨日春》会在天气暖和以后开,这次我一定会先存一点稿再开哈哈,不然有时真的有点狼狈~
多愁善感的我,在一个冬末的晚上写下这段话,窗外已经由淡淡的蓝色,转为彻底一片漆黑。
陪伴我的,是一杯很提神的奶茶,点的是热的,现在已经冰凉了。
关于郑淮明和方宜的故事,主线就结束在这里了。其实不用多言,这是一个救赎的故事,两个在原生家庭受到过伤害的孩子相互拥抱取暖……
或许他们在大学的相爱,也是一种命中注定。他们都是内心破碎的人,所以才会察觉到彼此的温柔,会想要去爱、去温暖彼此。
好在,最后他们没有错过对方,或许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关于番外,会有养病日常、郑医生视角分手的那几年、两个人有宝宝的温馨日常,等等……
关于宝宝,其实我犹豫过,因为现在的社会议题下,生宝宝似乎……
但我最终还是决定一定会写这一篇、或者说这一个系列。
因为他们都是在家庭受过伤的人,所以我非常希望,他们能够有一个温暖的小家,郑医生和方方会爱他们的孩子,真正的爱。
他们能够在爱孩子的路上,不断治愈曾经作为孩子时受过的伤。
然后番外还有一些小惊喜,其中一个我先透露一下——
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本文是有副cp的,曾经在大概十几章的作话里提过,可能一些后来追读的宝宝不知道。
李栩和谢佩佩,他们是一对。
但后来因为郑医生和方方的主线已经太复杂,再加副cp可能六十万字也写不完,所以就没有写了。
他们都是本文很可爱的配角,所以我想在番外里把他们的故事单独写完,可能不会长,但会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甜甜的故事。
差不多就写到这里了,感觉已经有点啰嗦啦。
总之,谢谢你们看到这里,谢谢你们喜欢郑医生和方方的故事。
他们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相爱,继续生活……
他们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
过敏
【番外1-蜜月篇】
蜜月旅行选在了初夏,聋哑学校的纪录片告一段落,方宜刚好有半个月的空闲。
周六傍晚时分,两个人静静地依偎在沙发上。
方宜一身浅蓝色真丝睡衣,头枕着郑淮明结实的肩膀,在网上找蜜月旅行攻略。花花绿绿的图片和文字下滑,她看得津津有味。
郑淮明刚洗过澡,发丝仍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洗发水草木的清香。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文件,略有一丝潮意的手指却自然地抚上方宜的脖颈。
指尖一路往上,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最后停在她耳朵上,微凉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打着圈。
方宜的思绪被这痒痒的触感打断了,像有羽毛在心间反复掠过,一阵阵酥麻。
可他像不知道这有多撩人,甚至不自觉地轻挠着。
她脸红,结婚两个月还在对合法丈夫心动,这是正常的吗?
两个人虽是早领了证,可从深冬彻底和好,距今不过两三个月,倒像是恋人的热恋期……
远处夕阳都还没落下,春末温暖的阳光照亮客厅。
大、大白天的……她等会儿还有个线上会要开。
方宜实在难耐,手指缓缓上移扣住他的,阻止这个动作继续下去。
郑淮明见她神情颇不自在,恍然意识到原因,轻轻笑了,将人搂得更紧些。
方宜羞涩地轻咳一声,岔开话题:
“我看了好多攻略……我觉得还是落地巴黎的行程最好。”
蜜月旅行,她打算带郑淮明从巴黎开始,一路游玩南下。
从埃菲尔铁塔、凡尔赛宫,一路经过圣米尔歇山、卢瓦尔河谷,最后从她生活了四年的图卢兹,靠近阿尔卑斯山脉……
那是她二十三岁初到法国时,见过最美丽的风景,每一个地方,她都想带他再看一遍。
方宜越说越兴奋,不禁谈起当年的回忆:
“最后一站去安纳西好不好?当年我们拍纪录片时在那边一处民宿借住,那里正面对着翡翠湖,特别漂亮……我还答应了老板娘,以后有机会一定再去看她。”
郑淮明搁下手机,眉眼带笑,认真地听她讲述。
一口气将行程规划了一遍,方宜从他怀里支起身子,兴致勃勃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和你一起去你生活过、有很多回忆的地方看看……”郑淮明目光柔和,轻声说,“但像巴黎、圣米尔歇山这些景点,你没必要专门陪我再去一次……”
“这次旅行,我们一起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吧。”
最后,他们商量了许久,将目的地定在了瑞士。
方宜在法读书时,就曾很向往去瑞士,可那边物价和交通费高昂,当时只是学生的她尚无法负担。
这条线路很巧妙,飞机直接落地图卢兹,朝东一路到安纳西,再从瑞法边境直接进入日内瓦。
方宜的留法签证还没有过期,郑淮明单独约时间去办了签证。回来后,他特意将护照搁压进了书桌抽屉所有文件下面。
事实上,他不是第一次去法国——
三年前,方宜交流期结束、决定留法读研的那一年冬天,他曾一个人去图卢兹找过她。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她不知道,他如今也不再愿她知道……
七月初,北川艳阳高照、酷暑难耐。
两个人落地图卢兹机场时,一下飞机,就迎来一阵清凉舒爽的风。这里是温带气候,夏季气温普遍不高,温暖干燥,十分宜人。
飞机上空调冷,方宜在短袖外套了件藕粉色的防晒服,长发挽成一个丸子头,碎发被蹭得掉下来。她脖子上还套着睡枕,机场自动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方宜一点都不疲累似的,笑着回头道:
“快点,快点——我闻到这里熟悉的空气了!”
郑淮明眉间略有倦意,可瞧着她可爱的模样还是不禁笑了,拖着两个行李箱跟上去。
图卢兹也被誉为“玫瑰之城”,富有年代感的街道两侧,是一眼不见底的欧式红砖建筑。
明朗的阳光洒下,十六世纪的方砖院墙上,紫色的九重葛从铁艺阳台倾泻而下,在石板路投出锯齿状的花影。
这座城市充满了回忆,方宜仅仅离开了一年半,可这段时间过分跌宕,又像是分别了很久。
漫步在校园小路,恢弘古老的图书馆,绿荫小路开满野花,年轻朝气的学生们来来往往……两个人走过许多角落,方宜一一兴致勃勃地介绍。
郑淮明拎包,笑盈盈地看着她的眉眼弯弯的样子,洁白的裙摆绽放着花瓣的形状。
晚上,他们在加龙河畔看了日落。
鸽群低掠过巴洛克式的拱桥,粉紫色的日暮中,两岸灯光璀璨夺目,摩天轮隐在火烧云间,闪烁着光彩。岸边人流熙攘,三三两两地谈笑、驻足,摇滚乐声从远处传来。
四周多是五官立体深邃的欧洲人,只有他们两个亚洲面孔。
方宜倚靠在围栏边,手中的啤酒罐轻晃,微醺地笑了:
“周末晚上我们常在聚这儿喝啤酒,就像现在这样。”
暮色笼在郑淮明身上,一身笔挺的深蓝衬衣,温文尔雅,开敞的领口随风飘动。他视垂下,望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河面。
“和朋友?”
这样迷人的地方,她和别人已经有过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或许,那个人也在……
方宜没有意识到他的不自然,笑答道:
“对啊,班里的同学。当时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一开始我谁也不认识,口语也不好,只会读写,还是一个韩国的女生带我一起玩,才认识了好多朋友……”
“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印法混血的男生,公共课就坐在我前面。他性格很外向,法语口音特别好玩,还每天都踊跃地跟老师互动。”
“他一说话大家就都笑,但他一都不在乎……我内心其实特别感激他,正是因为有他鼓励,我才敢开口回答老师的问题……”
郑淮明听着,心中不自觉有些酸涩,那原本的一点点醋意被完全淹没了。
这些如今听来风轻云淡的趣事,当年初来异国他乡的女孩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而他……却没在她身边。
方宜还沉浸在讲述中,突然被一股力量拢进怀中。
郑淮明从背后抱住她,缓缓俯身,将下巴抵进了她的颈窝。
此时正是岸边最热闹的时候,左右都有不少人,一对外国夫妻也在小酌,笑着偏头看了他们一眼。
郑淮明表达感情一直是内敛的,很少会在大庭广众下面前亲昵。
方宜微怔:“怎么了?”
“没什么……你说吧。”他温热的气息在耳垂喷洒,嗓音低沉,“我……就想抱抱你。”
碎发蹭过来,有点痒痒的。
其实……她不讨厌这样。
方宜笑:“这么多人呢。”
郑淮明丝毫未动,环在她胸前的小臂微微收紧,也带了一点笑意: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
加龙河畔的日落中,夜风吹拂。
在异国的街头,两个人肆意地拥抱了很久、很久-
第三天,抵达安纳西时,刚过晌午。
夏日的阳光将安纳西湖淬成一块流动的翡翠,清透得能看见深水跃动的鱼群。
“据说这是欧洲最清澈的一片湖。”方宜眼眸中是比湖泊更晶莹的笑意,“这里有很多极限运动,我们来拜访一位七十岁还在玩滑翔伞的老爷爷,我当时还体验了一下,从那边的山上跳下来……”
“结果回去的时候没赶上大部队,我和……”她顿了一下,把沈望两个字吞下去,改口道,“我们在路上搭了一辆大卡车,跟满车的西瓜坐了一路。”
郑淮明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一瞬的不自然,依旧微笑着。
那双真挚清澈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时不时询问细节,让人根本没法不沉浸其中。
方宜讲得眉飞色舞,不一会儿口渴了,未等说,冰镇的果汁已经扭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太凉了,慢点喝。”他温柔道。
清凉的苹果汁沁人心脾,方宜抿了一口,笑着贴上去吻他一下。
唇齿间都是甜甜的味道……
两个人沿湖走了一会儿,码头近在对岸,便先将行李寄存,去坐了早就预约好的游艇。
游艇行驶在翠绿的湖泊间,翻涌出大片的白色浪花,好不惬意。
船上人不多,还算宽敞,大家都围在栏杆旁赏景。
方宜兴致勃勃地拍了几张照片,回头却见郑淮明靠在甲板旁沉默着,眉头微蹙,神色有些怏怏的。
“你是不是不舒服?”
正午烈日,照得他薄唇愈发苍白。
郑淮明摆摆手,勉强对她笑了一下:
“没事……可能有点晕船,你去玩吧,我坐一会儿就好。”
游艇体验感沉浸,在水中也比大船也更颠簸。
虽是这样说,可下一秒,船头遇到浪花,重重地颠簸了一下。郑淮明脸色也蓦地一变,抬手掩唇,微微弯下腰去。
方宜急了,连忙将摇摇晃晃地他扶到屋檐下坐着。
阴影遮去了直射的阳光,稍微好受一些,但郑淮明靠了一会儿,还是难受得厉害。船身每遇一次浪,他眉头就克制地拧紧一次,看得方宜也跟着心疼。
其实他平日晕船没这么严重。
也许是因为时差还没倒好,又或许是为了攒这次旅行的假期,他连加了一周班,直到出行前夜还在医院忙了一个通宵……
“真的没事……”郑淮明不想扫了她的兴,转换话题道,“我坐在这里给你拍几张照吧,别浪费了……这么好看的裙子。”
方宜有点生气:“不拍!你都难受成这样了,能不能先惦记一点自己?”
郑淮明弯了弯唇,冰凉的手牵过她的,轻轻握了握。
这时,一个船上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们的异常,金发大叔径直走过来,关心问:“你先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里大部分人都会英法,甚至英法意三种语言,但说本地人还是说法语更多。
方宜也用法语流畅地答道:“他有些晕船,请问我们还有多久能回去?”
“大概还要半个小时。”金发大叔为难,毕竟这船上不止他们一组游客,“你们往后坐,会好一点……稍等。”
回来时,他手里拿了一板药:“这是晕船药,让你先生先吃一颗吧,会缓解的。”
“谢谢。”
方宜接过来,掰了一片,喂郑淮明就着水吃下。
金发大叔帮忙扶他到船舱后面坐着,又将空调打得冷一些。
郑淮明合眼靠了一会儿,大概是药起效,脸色很快好了不少。
回程时,他还坚持地站起来,到甲板上给方宜拍了几张照片。
“嗨,好多了吧?”金发大叔热情地走过来,“你们是不是刚结婚,来度蜜月?都去哪里玩了?”
“我们刚从图卢兹过来,我在那里上过几年大学。”
“看得出你先生很爱你,他眼里只有你哦。”金发大叔笑着冲她眨眨眼,比了一个相机的动作,“来,我给你们拍一张合照吧!你们太般配了,留着照片挂在我的船上!”
虽说方宜早就知道南法的人自来熟又嘴甜,大多都是夸张,可听到有关郑淮明的话,还是忍不住笑了。
郑淮明见她终于又有了笑脸:“他说了什么?”
方宜有些害羞,轻声解释了后半句。
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金发大叔喊道:“很美,就是现在!”
咔嚓——
远处阿尔卑斯山的雪顶投下粼粼倒影,一阵风吹来,整片湖面被揉皱,波纹里漾起千万片跳动的光斑。
如画的美景中,郑淮明爽朗地笑了,眉眼舒展,衣襟随风飘动。
方宜眼中尚有一丝被夸奖的羞涩,眸光亮晶晶的。有几缕碎发恰到好处地飘在耳侧,显得那样妩媚、灵动。
他挺拔地背靠在围栏上,将她搂入怀中,两个人自然而然亲密地依靠……
这如此美好的一刻,被定格下来-
坐完游船,两个人一路驱车到山脚下提前订好的民宿。
郑淮明下船就缓过来了,状态明显好转,但方宜还是坚持将逛小镇的行程推到明天,提前回去休息。
越野车翻过小山坡,方宜一眼就望见了那栋四层的联排小别墅。蓝天白云之下,偌大的院子里种满了鲜艳的花,可爱的伯恩山犬(oXPw)提早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朝院门跑过来。
当年在这里拍摄时,他们临时被酒店放了鸽子,又是旅游旺季,找不到住处。就是这位善良淳朴的意法混血老板娘提供了帮助,还在暴雨天亲自下厨、照顾颇多。
短短一周时间,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还约定了以后一定要再见面。
才刚刚摇下车窗,伯恩山犬已经欢乐地狂吠,两只爪子搭在栏杆上直想跳出来。
“Ruby,你还记得我吗?”方宜朝它招招手。
看出她孩子气的兴奋,郑淮明心里也暖融融的,将车直接在院门停下:“我去停车,你先进去打招呼吧。”
方宜下了车,一打开栅栏,Ruby就扑进她怀里。
Ruby湿漉漉的鼻尖蹭在她脸上,明显还对她的气味有印象。
一人一狗追逐玩耍着走进开放式的大厅,老板娘弗兰妮就坐在吧台后,正在调试一把吉他。
她约莫四十来岁,一张标准的欧洲面孔,红棕色的长卷发间扎着一条翠绿的发带,整个人洋溢着热烈的色彩。
见方宜走近,弗兰妮惊喜地抬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终于来了!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Ruby也高兴地在她们脚边蹭来蹭去。
方宜笑得灿烂,从包里找出从中国带的礼物,一套漂亮的青花瓷餐具。
弗兰妮一眼就看见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噢,你结婚了?和上次那个特别幽默的小伙吗?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会在一起!”
方宜一怔,下意识往外面看去,只见几步之遥,郑淮明正拖着两个箱子走过来。
Ruby也跑过去,自来熟地扑往他腿上扑,他笑了笑,弯腰摸摸它的头。
回过神来,方宜松口气——幸好他听不懂法语。
“不是的。”她连忙笑了笑,用法语回道,“那是我的朋友,同事……”
这时,弗兰妮顺着Ruby的方向,也看见了门口的男人。
方宜上前接过行李箱,切换成三个人都能听懂的英文:“这是我先生,我们刚结婚,来法国度蜜月,我前两天带他去图卢兹逛了逛。”
郑淮明温和地微笑,打了个招呼:“我之前一直听她念着要回来看看,今天来了才发现,这里确实太漂亮了。”
弗兰妮惊讶,眼前这个男人绝对是她见过亚洲面孔中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身材高挺而修长,眉眼清俊,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整个人散发着舒展而斯文的气场。
尤其是那双眼睛,与欧洲人立体的大眼睛不同,瞳孔乌黑深邃,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你先生长得真是太帅了,难怪呢……”弗兰妮笑,“怎么说,感觉像是从你们国家那个书里面走出来的……”
方宜忍俊不禁:“很有……书卷气?是这个意思吧?”
这几句话,弗兰妮是用法语说的。
谁知,郑淮明忽然笑着将方宜揽进怀里:“谢谢,在我心里她更漂亮。”
方宜一下子愣住了,他听得懂法语?
可郑淮明已经低下头在包里找护照,让人看不清神色。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弗兰妮找出顶楼阳光最好的一间的钥匙:“我记得你喜欢薰衣草,后院种了好多,晚上我给你摘一束!”
回房的路上,穿过欧式狭窄的走道。郑淮明始终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上楼梯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回身将方宜手中的箱子一起提了上去。
房间在走廊的最尽头,朝南。推开门,只见宽敞的阳台正对着不远处的安纳西湖,碧绿的湖水泛着金光,阿尔卑斯山若隐若现。
房间里,是简约的欧式田园风,一张盖着拼色亚麻床尾毯的宽大双人床,阳光尽情地洒在上面。壁炉台上摆着粗陶罐,所有的柜子都是木质的,散发着微微的薰衣草清香……
“这也太美了!”方宜惊叹。
然而未等她雀跃地跑向阳台,只听身后门“啪嗒”一声落上锁。
她猛然被郑淮明拉进怀中里——
男人一把托住她的后颈,迫不及待地吻上来。修长的手指拢进她发间,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一个带有侵略性的吻,一反常态地直接撬开她的唇齿,猛烈进攻。
方宜微微仰头,被动地任他掠夺。
氧气逐渐消耗殆尽,郑淮明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施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方宜朦胧间明白他这样反常的原因,被吻到实在喘不过气,推不动他的胸膛,只好一口咬下去。
清新的空气终于涌入,可郑淮明没有松手,反而俯身将她拥住。
两个人一齐倒在了柔软的被子上,四目相对,他幽黑的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只留给她几分钟的喘息,他就再一次吻上来。
“你和他……还去过什么地方?”郑淮明沙哑问道,“安纳西……巴黎……普罗旺斯?”
方宜第一次知道他吃醋是这样可爱:
“你什么时候能听得懂法语?”
“大三……我陪你上的课,你忘了?”
他更加用力地吻下去,像是要将她所有气息都吞进自己身体。
可在方宜看不见的地方,郑淮明眸光暗了几分。当然不止……在她去法国后,他为了来找她……
他执着地问:“还去过哪里?”
方宜故意逗他:“还有好多地方,波尔多,戛纳,马赛……”
不等她说下去,郑淮明就用一个更深的吻堵住她所有话。
气息交融,方宜渐渐沦陷,软软地被他完全压制。
忽然,郑淮明微凉的唇瓣离开她的唇角,往后探去,抚过她的脸颊,蹭过耳垂……
“没……没拉窗帘。”
方宜满脸通红,最后一丝力气去拽郑淮明的衣袖。
没成想,他低哑笑道:“窗帘……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方宜耳垂红得欲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下一秒,就对上了郑淮明眼里浅浅的笑意,她羞赧地去推他的肩膀,想要翻身起来。
但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薄纱窗帘“刷”地拉上,朦胧的光线影影绰绰。
郑淮明的指尖稳稳牵住她的,十指相扣,紧紧交缠。
方宜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轻轻喘息着,却被他用吻再一次包裹……
“忘掉……”郑淮明如砾石滚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许再想其他人……”
方宜几乎没法抗拒,只能用指甲轻挠他的掌心求饶。
“没有……”
她想再重申一遍,从从始至终,自己心里都只有过他一个人-
傍晚时分,安纳西湖的日落漂亮至极,远近山峦笼在暮色中,白鸽掠过天际。
方宜换了一条浅蓝的长裙,外搭一件薄薄的长袖针织衫。
她带郑淮明去吃那家街角最正宗的白汁烩牛肉,两个人坐在露天的餐吧里,红白格的餐布上摆满了精致的菜品。
酥皮洋葱汤、法式焗蜗牛、荞麦可丽饼……
她计划了好久,怎么才能在短短几天里,将自己四年吃过的美食都分享给他。
可自从吃完饭,直到晚上回房间,郑淮明神色始终淡淡的,话也不多。
他会微笑着夸她选的菜好吃,会体贴地替她剥虾,会放慢脚步陪她在安纳西湖畔散步,也会耐心地听她讲话……
但方宜最了解他,郑淮明情绪不对,笑容明显是在敷衍。
她猜测,难道他还在为弗兰妮的话不高兴吗?
方宜没想到他这么小气,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
要不是他,自己今晚本要穿那条露背的花边小吊带裙,也不至于这么热还要捂一件小外套。
入夜,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方宜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发消息跟金晓秋控诉郑淮明的今天的行径。
可惜这里和国内有时差,也不是金晓秋值班的日子,发出去半天也没有人回复,她只好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郑淮明洗完澡出来,便静静地在手机上查看、回复工作消息。
方宜余光瞥了他半晌,手机屏幕的光照在男人平静的侧脸上,她一天的委屈终于戳破了那层纸。
“郑淮明。”她委屈不满道,“你这醋也吃得太没道理了!”
说完,方宜赌气地不看他,掀开被子就跑进了浴室。
谁想等她洗完澡出来,郑淮明已经睡下了。
他背对着自己的方向,被子盖到肩头,手机搁在床头柜上,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方宜有些失落地撇撇嘴,故意将吹风机开到最大声,轰隆隆地将长发完全吹干。
回过头,郑淮明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动。
方宜发誓明天再也不搭理他,轻哼一声,关掉灯,也钻进了被子——离他最远的那一侧。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郑淮明垂下的眼睫一直在轻颤,呼吸也有些不稳。
藏在被子下,他修长的手指已经深深按进了上腹。
郑淮明默默地忍着疼痛,怕她担心,更不愿这难得美好的蜜月之旅被自己身体拖累。
只是看来无论他多努力伪装,方宜还是能轻易看出他的情绪,虽然明显被误解了……但他此时也实在抽不出一丝力气解释。
明天再好好哄哄她吧。
大概是来法国后吃得不太合适……
已经吃过两次胃药和止疼,郑淮明暗自祈祷今晚能缓解一些,至少不要影响明天的行程。
可这种痛又和平时胃疼不太一样。不是习以为常的刺痛,而是不间断坠坠的闷痛,从上腹一直延续到胸口,像是什么东西不断胀大,堵得上不来气……
他就这样强忍着闭上眼,渐渐坠进一片昏沉中-
深夜,方宜睡得朦朦胧胧。
床有些太软了,她睡得总不踏实,翻了个身,手臂不小心打在了郑淮明身上。
只是轻碰了一下,却感到他后背猛地一颤。
方宜半睡半醒,下意识觉得不对劲,轻声唤道:
“郑淮明……你醒着?”
身旁的男人久久没有回应。等待间,她渐渐清醒,想起夜晚不愉快,以为他还在僵持,便迟迟没再说话,准备翻身继续睡。
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隐约感到他那一侧传来一丝颤抖。
“郑淮明?”
方宜又喊了一声,手摸索着探过去。
触及他后背的睡衣,竟是一片湿透的潮冷。
她瞬间清醒过来,本能比思维更快地支起身子,去扳郑淮明的肩膀:
“你怎么了?”
掌心下,他肩头肌肉紧绷着,止不住地在发抖,人却没有一点回声。
方宜鞋也顾不上穿,跑到他那侧床头,拍亮了台灯。
昏黄的灯光亮起,视线瞬间清晰,她心脏跟着漏跳了一拍。
郑淮明脸色依旧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甚至泛着一丝青白。不知是哪里疼得厉害,他将自己侧蜷起来,头埋进枕头里,艰难地辗转着忍痛,满额的冷汗已经洇湿了大片枕套。
他双眼半阖低垂,眼睫湿淋淋的,许久都无法聚焦在她脸上。
方宜急忙将手探进被子里:
“你哪里难受?是不是胃疼?”
果然,郑淮明双手都抵在上腹,用力得她拉都拉不开。
“轻一点按,我去拿药。”
方宜自知比不过他的力气,小跑着去将随身带的解痉和止疼药翻出来。
她接了杯温水,倒出两粒送到他嘴边:
“不能硬挺着,把药吃了。”
郑淮明眉头紧紧皱着,薄唇微微张开,短促虚弱的气息流过唇齿,像是疼得呼吸不上来。
他意识昏聩中,感觉到了方宜在给自己喂药,虚弱地摇摇头。
已经吃过第三次了,没有一点用处……
可郑淮明浑身乏力,幅度微不可见,方宜根本看不出他在拒绝。
躺着容易呛水,她焦急地想将他扶起来吃药,手抬住他的手臂。
可刚一用力,就见他面色陡然一变,右手重重地揪住衣领,胸膛不断地起伏,像是想吐。
方宜拿来垃圾桶,轻声哄道:“胃疼出来就好了,你别忍着。”
有什么东西疯狂上涌,顶着胸口快要窒息。
郑淮明紧紧地咬住嘴唇,喉结难受地滚动了几下。他尚寸一丝神志,不愿意在她面前狼狈,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想要翻身下床去卫生间。
但手肘支住床边,肩头不过离开床面不到一寸,就脱力地跌了回去。脊背撞在柔软的床垫上,却像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眼前顿时一片模糊,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郑淮明竟连坐起来都没法做到,靠在床头,俯身吐得昏天黑地。
方宜竭力架住他不断往下栽的肩膀,心慌得手都在抖。
垃圾桶里吐出来没有任何食物,只剩胃液和胆汁,可他脊背还在一直抽动。
最后不是止住了,而是郑淮明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已经像抽断了筋骨软在她怀里,意识昏聩。
方宜呼吸一滞,掌心颤抖着轻拍他的脸,皮肤竟是滚烫的。
他垂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尾音带颤:“郑淮明,你别吓我……”
这里不是国内,人不生地不熟的,又只是个旅游小镇,她连医院在哪里都不知道!
郑淮明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能听到她无助的哭喊,忽远忽近。
身体像是被浸在烈火中烧灼,骨头里却是冷透的,疼痛从上腹一直涌到喉头,连手指都是麻木的。
这一刻,他混沌中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犯了胃病,可能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可他根本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像被堵住,在痉挛的气管中艰难挤过。
方宜用尽力气将郑淮明架回到床上,刚一松手,他身子骨就倒下去。
这一刻,灯光下,她才看清了他攥着衣领的手。
原本白皙的手背上,不知何时起了一片暗色的红疹子。
方宜焦灼地卷起他的手臂,只见大大小小、一片又一片的红疹从手背顺着小臂,一直往上蔓延。
她霎时反应过来,呕吐、呼吸困难、红疹、发热。
这不是胃病,而是典型的药物过敏!
郑淮明陷在枕头里,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冷汗淋漓,几乎不省人事。
突然,他浑身一颤,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疼痛至极的闷哼,指尖无力地垂了下去。
方宜害怕得魂飞魄散——她知道,急性的药物过敏可能真的会要命……
她光着脚跑出门,慌乱的脚步回荡在走廊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
三楼最后一间是弗兰妮和她丈夫的卧室。
方宜扑过去,拼了命地砸门,声嘶力竭道:
“弗兰妮,弗兰妮!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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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虐交织的【蜜月篇】,后面还会有【养病系列】【日常系列】等等(暂不剧透~)
番外随榜单字数更新,周几不定,但每周总字数绝对在线[害羞]-
宝宝们还想看什么随时评论区见~
心疼
午夜寂静,“哐哐哐”的砸门声十分刺耳。
弗兰妮睡眼惺忪地打开门,霎时被方宜的模样吓了一跳。
只见她双眼噙着泪水,满是惊慌,声音都在抖:
“附近哪里有医院?!快点,快点……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弗兰妮连忙将自己丈夫叫醒,跑上楼查看情况。
不到几分钟时间,郑淮明情况急转直下。被褥皱乱,高大的身子蜷缩着虚卧在床沿,他似乎是难受得想要翻下床,却连挪一下身体都做不到。
男人纸白的侧脸冷汗如雨,眼看连呼吸都要没有一点气力。
“去医院!”弗兰妮毫不犹豫地去找车钥匙,“来不及了,先开车去镇上的诊所!”
方宜急得眼眶通红,一声又一声喊着他,试图用自己纤瘦的身体将郑淮明架起来。
可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哪里是她扶得住的。
幸好弗兰妮的丈夫在,一个健硕的南法本地人。他二话不多将郑淮明背起来,下楼时尚有一丝费力,若是只有方宜和弗兰妮在,根本弄不动这样一个无知无觉的男人。
别墅在湖区深处,中午他们开车来的时候,沿山路开了很近。
即使是镇上最近的小诊所,也要少说十几分钟。
弗兰妮的丈夫将油门踩到最大,吉普车在凌晨的湖边公路上飞驰着。
偌大的车内寂静而焦灼,唯有发动机轰隆隆的声响回荡。
后排座位间,郑淮明神志时有时无,整个人已经软在方宜怀里,坐都坐不住。可他一躺下压迫气管,呼吸就窘迫得更厉害,混沌中坐卧难安。
方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掌心托住他的头,撑起后颈的位置靠在自己大腿上,让他的呼吸道畅通一些。
“郑淮明,不能睡……别睡,你看看我……”
方宜忍着满腔的心慌和恐惧,轻拍着他灼热的侧脸。
唯一的念头,就是怕他彻底昏迷过去。
郑淮明的意识浮浮沉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不断胀大,将心脏和肺叶都挤得无法收缩……
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每一下颠簸都是极大的折磨,氧气断断续续地哽在喉咙口,像被一张不透气的保鲜膜牢牢封住,窒息和濒死感快要将他完全吞没。
可他能感觉到方宜那熟悉的气息,她就在他身边。
微凉的指尖在他脸上摩挲,似乎有隐约的喊声,叫他不要睡、再坚持一下……
她是不是害怕得流眼泪了?
自己又让她担心了……
郑淮明竭力想动一动手指回应她,告诉她自己没事、不要害怕……
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做到,再也支撑不住,陷进无底的黑暗中-
浓稠的夜色中,诊所寂寥的灯光远远亮着。
吉普车一脚油门,挤进狭窄的小巷停在门口。
已经提前打过电话,里面两位医生冲出来,将昏迷中的郑淮明转移到担架床上,径直推进急救室。
诊所不大,远比不上正规医院。夜里空荡荡的,墙面斑驳掉漆,几间简陋的诊室映入眼帘。但急性药物过敏连一分钟都耽搁不得,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急救室里灯光惨白,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
一名白人医生和一名护士前后忙碌着,初步诊断郑淮明是严重的急性过敏反应,已经出现了全身性荨麻疹、呼吸困难,甚至是喉头水肿的症状。
还有许多生涩的法语医学类单词,方宜听不懂,只能从简单的词句中分辨出意思。
眼看他嘴唇已经开始发绀,整个人彻底虚软下去。医生不敢耽误片刻,立即给他注射了肾上腺素,连上呼吸机辅助吸氧。
“病人今天吃过什么药或者食物?有没有药物过敏史?”
“晕船药!”方宜急切道,“我先生半年前做过胃穿孔手术,用药一直很注意,今天在湖上晕船,工作人员给了他一颗晕船药。”
“你还记得具体是哪种吗?”
“拿来的时候没有盒子,很小一个白色圆片,大概这么大——”方宜懊悔自己没有多看一眼名字,“中间印着一个c,一板大概有十几颗!”
医生皱眉,和身边的护士低语了几句,后者匆匆出去拿了注射液。
两针推下去,郑淮明渐渐转醒有了意识。但这比完全昏死过去难受得多,他根本无法平躺下去,挣扎着伏在床边呕吐呛咳,呼吸面罩屡次脱落。
医生不得不强行按住他,挂上生理盐水补液,防止出现脱水和低钾症。
画面一度惨烈狼狈,方宜不禁回想起半年前他吐血抢救时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长发乱糟糟地贴着她满是泪迹的脸颊,哭得瑟瑟发抖,出来时急得连鞋都没穿,光脚踩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弗兰妮看着都心疼,想将她拽出急救室。
可方宜不愿走,像是怕一回身病床上的男人会消失不见似的,执拗地站在原地。
弗兰妮只好去为她找了双拖鞋,安抚地抱了抱她的肩。
幸好,急性过敏治疗对症。
十几分钟过去,郑淮明的症状逐渐稳定下来,被推进了输液观察室。
方宜紧跟过去,医生一走,就连忙紧握住他扎针的右手。
郑淮明陷在病床间,脸色霜白发青,已经被折磨得毫无力气。双目紧闭着,鸦羽般的眼睫不断颤动,十分艰难地掀开了眼帘。
他目光有些涣散,湿淋淋的,虚弱到连想看看她都十分吃力。
方宜鼻尖一酸,差点就又要不争气地哭了,强忍住眼泪,将自己的脸凑过去:
“我在这儿。”
郑淮明缓缓闭了下眼,白到近乎透明的唇掀了掀,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努力了半晌,没能咬出半个字,冷汗先又渗了出来。
“别说话……”
方宜红着眼,手指怜惜地抚上他退烧后湿冷的脸颊。
她一时不舍得移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
“医生说没事了,就是要再观察一下……”
“我就在这里,你安心睡一会儿,好不好?”
氧气面罩上泛起薄薄的一层白雾,听见方宜温柔的声音,郑淮明呼吸平缓下去,竟真的不再执着于开口讲话。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迷离的眸光渐渐暗下去,终于陷入昏睡。
弗兰妮和丈夫走后,方宜就这样独自在床边守了一整夜。
药水一滴、一滴地掉进输液管,再缓缓流进郑淮明冰凉的血管。
他浅浅地呼吸着,胸膛起伏那样微不可见,她后怕地时不时去摸他的脉搏,感受到那规律的跳动,才稍稍放心一些……
后来她索性与他十指相扣,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尽管郑淮明毫无知觉地睡着,方宜依旧不肯松开半分。
她总觉得……他一定能感受到自己。
不到六点钟,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金色的阳光划破雾霭沉沉,落在翠绿的安纳西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街头依旧沉静,唯有云雀在枝头清脆地鸣叫着。
郑淮明终究睡不安稳,不到四个小时就朦胧醒来。
思绪尚有些混沌,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他最眷恋想念的那张脸。
心蓦地安稳下去。
她在……
“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还疼?”
方宜小鹿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心疼和担忧像柔软的湖水一般流淌。
好在短暂的睡眠也能补充些体力,郑淮明已有了说话的力气,可喉咙一整夜被反上来的胃酸刺激,气流掠过,带起一阵刺痛和咳嗽。
他闷闷地咳了咳,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
方宜去接了杯温水,将床头缓缓摇起来。
过敏反应引起血压降低,上身突然抬升,郑淮明眼前一阵晕眩,呼吸有些急促,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方宜也发现他难受,急忙不敢再动床头的角度。
郑淮明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就着她的手,抿下一点温水。
这时,医生也发现他醒了,拿着病例过来准备检查。
他目光下移,轻轻落在方宜身上——她长发散乱在肩头,只穿着一件极其单薄的睡衣。
安纳西处于湖区,早晚温差大,深夜里不过十几度。室内没风,可单穿一件衣服哪里够?
医生翻了翻记录:“后半夜还吐吗?现在有哪里不舒服?”
方宜接过话:“没有吐了,他一直睡着……您会英语吗?他法语不太好。”
医生点点头,换了英语问。
郑淮明极缓地摇了摇头,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方宜以为他哪里不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担心地等他开口。
谁知,郑淮明望着医生的方向,低哑无力道:
“麻烦你给她……拿件衣服……或者,毯子……”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如砂石磨过般暗哑。
方宜心头一颤,昏迷了一夜的人,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让她穿件衣服。
“我不冷……”
她下意识反驳。
但怎么会不冷呢,医生护士都穿着两件,郑淮明躺在病床上,盖着一层薄被都觉得有些寒凉。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他,连指尖冻得冰冷都没察觉。
医生写病历的笔尖顿了下,抬头喊护士拿一条毯子。
诊所一直备着给病人用的毯子,消过毒、绒面的,方宜道谢接过来。
她急于询问病情,但感到郑淮明仍注视着自己,只好先把毯子披上。
暖和的绒毯消去寒气,她后知后觉,之前是真的有些冷。
“医生,他刚刚好像有些头晕……”方宜伸手搭了搭郑淮明的额头,“两个小时前还有点低烧,现在好了。”
医生执笔记录下来,简单做了检查。
从用药到不良反应,方宜问得极其细致,像是恨不得连夜从零将医书自学一遍,俨然一副妻子的情态。
郑淮明便不再插话,目光愈发柔软。
医生一一耐心答了,转头嘱咐护士再添两袋输液药:
“头晕可能是低血压,这些反应是正常的,把这两袋挂完可以回去休息,再观察一下。”
医生走后,输液室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方宜特意去倒了一点蜂蜜水,喂郑淮明喝下去。
“想不想吃点东西?”
一点蜂蜜的甜味已经是极限。
他乌黑的碎发陷在枕头间,摇了摇头:“你饿不饿?”
方宜不答,失落问道:“你是不是晚上早就难受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以为是胃疼……”
“胃疼就可以不告诉我了?”
方宜有些气闷,眼眶一酸。
郑淮明想抬手抚抚她的头发,可输液的手没法抬起来:
“现在没事了……别怕,我这不是……好好的?”
“哪里好了?”
方宜瘪着嘴,眼睛红彤彤的,长而卷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潮湿,委屈得像只小兔子。
郑淮明勉强弯了弯唇角,温声说:
“没事……也算(IUsg)是,因祸得福……”
她气闷:“哪有福?”
“以后……你再想起这里。”郑淮明漆黑的眼眸中浮现一丝安抚的笑意,有些费力道,“是不是……只能想起我了?”
方宜微怔,立马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安慰的句话不说不要紧,那温柔虚弱的声音反而像是一双手,又将她伤痕累累的心脏攥了攥。
“你……你都这时候了还开玩笑……”
方宜声音一下子颤抖了。
他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时她忍着没哭,一整夜守着他忧心忡忡时也忍住了,此时见郑淮明缓过来,还在安慰自己,反而怎么都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又不愿他看见,径直将头埋进被子。
方宜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你知不知道……你……你真吓死我了……”
“你还说这种话……”
郑淮明见她哭成这样,霎时心疼得不知所措,心间被温热的潮水全然吞没,恨自己说错了话。
他想抱抱她,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靠在床头起不来身。
屏息挣扎了两下,郑淮明试图撑着栏杆起来,还没动一下,胸口霎时疼得上不来气,只能干着急。
“对不起……方宜……”
“我……我不该这么说……”
听他责怪自己,方宜胡乱抹掉眼泪,连忙按住他施力的肩膀:
“谁要你道歉了!不许道歉……不许乱动!”
这下他真是说什么错什么。
郑淮明靠在床头,蜷了蜷指尖,轻轻勾住她的手指。
那双深邃乌黑的眼睛里,雾气蒙蒙、映着水光,满是无辜和失措,蓦地让方宜想起了弗兰妮的庄园里某只毛茸茸的大狗……
感受到他微凉的指腹轻轻刮过,这般可怜的示弱,她心里的气立即消了大半:
“叫你不要动……还疼不疼?”
郑淮明顺势点了点头,唇角微弯:
“得亲一下……才能好……”
方宜笑了,俯身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一抬眼,却见那位白人男医生正走进来,端着药和水。
她耳朵发烫,连忙拉开距离。
“这两个各吃一片。”医生把药盘搁在桌上,顿了顿,善意笑道,“噢,保持好心情有利于恢复……”
离开时,他还回身特意将门带上了。
方宜的脸红透了……
都躺在病床上了还要亲他,她的形象怎么丢人丢到国外来了?
“两片……”
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打断她快要融化的思绪。
男人靠在床头,没有要伸手的意思,像是笃定她会喂自己。
方宜羞恼地不看他,掰开药喂到他唇边。
郑淮明轻笑,唇边卷下药片,舌尖不经意蹭过她的指尖:
“太苦了……方宜。”
“再亲一下……”
那潮意像在心尖扫过。
方宜气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样会耍赖的一面?
可她竟然……很喜欢。
清晨的微光照进窗子,洒在洁白的被子上。
方宜笑看着郑淮明,他没戴眼镜,眉眼间少了一分斯文。
右眼角下的泪痣平添一丝性感,高挺的鼻梁往下,是刚刚喝过水温润的唇……
她侧过身,扳着他的肩膀吻下去-
郑淮明的身体尚需恢复,两个人在安纳西又多留了一天。
“要不我们直接回国,好不好?”方宜担心道,“这里镇上的医疗条件不比二院,也没那么合适你的情况。”
虽然过敏反应已经消退,又一直吃着药,可他还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怏怏地躺了一整天才刚刚能勉强下床。
郑淮明却不愿返程,这美好的旅程来之不易,更是被赋予着他们新婚的特殊含义。
方宜也不舍得,可怜巴巴地将头枕在他腿上:
“可你这样要我怎么放得下心?”
“早些出发去日内瓦吧。”郑淮明温声提议,“那边有大医院,再去开些药备着。”
这话不无道理,去日内瓦休养,或许比再生熬十几个小时长途飞机合适。
于是第三天清晨,他们便与弗兰妮告别,提早一天踏上了去日内瓦的行程。
安纳西是南法的边陲小城,紧邻瑞士的日内瓦,开车不到一个小时。
方宜不敢让郑淮明开车劳累,而他也难得没有逞强,乖乖地坐在副驾驶上。
蜜月之旅开始前,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入境向往已久的瑞士,第一站是去日内瓦的医院。
日内瓦是瑞士第二大城市,医院规模和医疗条件更是不用多说。
医院内部干净整洁,极其现代化,各处角落布置着清新的绿植。医护在走廊上轻声交谈着,残障设施一应俱全,不少坐着电动轮椅独自来往的老人。
为了让方宜完全安心,郑淮明又从抽血开始,重新检查了一遍。
终于坐进诊室,方宜用法语和医生简单地交流着之前的病情。
瑞士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说德语,但在临法地区,说法语的人是多数。
可方宜只对艺术方面的专业词汇深入学习过,对医学领域一知半解,许多症状和药名不懂怎么说,得拿手机软件出来翻译。
好在对面的女医生非常耐心,时不时做着记录。
郑淮明将话语权全交给她,始终没有插话,微笑地看着她可爱的样子。
随着方宜低头查药名,她耳后的碎发掉下来,遮住了脸颊,却专注地没有察觉。
他抬手轻轻替他整理头发。
还没沟通完,门外已有护士喊道,血液报告出来了。
“你坐着,我去拿。”
方宜不许他走太多路,抢先跑了出去。
她背影匆匆离去,郑淮明无奈地笑,她真把自己当易碎品一样护着了。
取报告在楼下,方宜询问护士后找到报告机。打印出来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数据,好几个指标旁依旧有箭头上下。
她心急,一边查着词典,一边往诊室走。
越走越近时,方宜脚步却突然停住了。
诊室里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女医生解释着某一种抗过敏药的用法,与她声音交织的,是郑淮明略有低沉沙哑的声音。
他在流畅地说着法语。
方宜微怔,透过半敞的门,望向郑淮明正沉稳交谈的侧影。
几句话听下来,她完全愣住了。
他竟会说许多复杂的表达,甚至有些医学专业名词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绝不是大三时旁听过半学期课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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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两篇根本写不完~
郑医生为什么会连医学词汇都懂呢?下篇揭晓-
宝宝们不要错过番外~
正文部分是剧情线,这本番外不全是梗的片段,还会有很多补充,比如他们那错过的四年发生过什么[害羞]
依偎
七月初的日内瓦湖仿佛一块被阳光熔化的蓝宝石。
远处标志性的喷泉绽放着,水柱足足有上百米,在湛蓝的天空中,水汽氤氲出一道短短的彩虹。
从医院出来,两个人漫步湖边,与花钟合影,又买了冰淇淋吃。
出发去萨莱夫山看日落时,已接近傍晚五点。
日内瓦天黑得晚,这个时间正好够抵达提前约好的山顶景观餐厅。今天天气晴朗,夕阳一定很美,从那里刚好能俯瞰整个老城区,浪漫而梦幻,是方宜这次旅途十分期待的地方。
红灯。
她脚踩刹车,越野车缓缓在街口停下。
一只浑身漆黑、尾翼有两条白纹的小鸟停在邮筒上,翅膀扑了扑,憨态可掬。
“你看,那只小鸟好可爱,它……”
方宜笑着转过头,声音却忽然停住。
副驾驶上,郑淮明斜靠着椅背,竟是已经睡着了。
他抵在玻璃上,双臂抱在胸口,宽阔的肩膀向内蜷缩,以一个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昏睡过去。
夏日刺眼的阳光照在男人略显苍白疲倦的脸上,眼睫垂着,薄唇轻抿。
方宜微怔,连信号灯已经变绿都没有意识到。
后车按了一下喇叭,她才连忙踩下油门,车也随之重重一晃。
可即使是这样,郑淮明依旧没醒,眉间微微蹙了一下,呼吸再一次缓下去。
他睡眠有多浅,方宜是知道的。
别说是坐车,就连平时自己半夜再轻手轻脚地下床,黑暗中,他都会轻轻叫一声她的名字,等她应了才会继续睡去。
方宜心尖一酸,他是有多累多难受才会在这么颠簸的车上睡着?
上车前,她居然信了郑淮明口中的“我没事,就是有点饿,早点出发去餐厅吧。”
她拉下遮阳板,为他挡住傍晚斜照的阳光。
阴影笼住他的侧脸,慢慢的,那拧紧的眉心稍稍松了些。
方宜丝毫没有犹豫,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车头,朝酒店的方向驶去。
酒店位于日内瓦的市中心,紧邻湖滨大道,背靠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之一。典型的欧洲建筑风格,庄重而典雅,外墙装点着精致的浮雕和花纹,两扇气派的铜制旋转门缓缓转动。
车刚一停进门廊,就有侍应生上前招待。
方宜降下车窗,示意他先不要出声。
偏过头,只见郑淮明仍陷在沉睡中,脸上是化不开的倦意。
她忽有些后悔,他难得休息,不应该这么快去酒店,在路边停一会儿也是好的……
可如今后面随时来车,方宜只好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心疼道:
“醒醒……上楼回房间再睡吧。”
郑淮明肩头动了动,半晌,才缓缓掀开眼帘。高大的身子宛如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有些艰难地从座椅里直起来。
“到了吗……”他嗓音沙哑,朦胧的目光渐渐聚焦,顿了顿,“这是哪里?”
方宜柔声说:“我们到酒店了,不急,你缓一缓……回房间再睡。”
郑淮明环顾四周,困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他内疚叹道:“萨莱夫山……你不是一直想去……”
“我累了。”方宜打断,轻声撒娇,“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郑淮明哪里不懂她的小心思,还是惦念着那她从旅途开始就挂在嘴边的日落餐厅。
他望了下天色,浅蓝的地平线那头,已有一丝橙红色升起:
“现在开过去……半个小时,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方宜按住他的手,眨眨眼道,“但是我听说,这家酒店顶楼也有一个很漂亮的餐厅,现在去时间正好。”
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是清澈的水光,漾着淡淡的笑意。
郑淮明垂眸笑了,那份柔软和温暖,快要从心间流淌出来。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点了点头-
日内瓦老城区几乎没有高楼,又地势较高,酒店顶层十一楼的景观餐厅,已经足以眺望远近城市风光。
精致的方桌上插着两枝娇艳的玫瑰。
方宜拒绝了侍应生推荐的招牌菜,接过菜单,先给郑淮明点了一份清淡的海鲜粥。
“我就要一份炙烤鳟鱼和酥皮汤。”
侍应生记下,刚要走,郑淮明将他拦住,重新拿过餐单。
他十分认真地翻看:“再加一份黄油焗牛排,奶酪板烧,特色土豆饼……”
“我哪吃得完这么多?”
“再要一份招牌通心粉。”郑淮明合上餐单,微笑说,“这家菜量不大,既然来了,就每样尝一尝。”
落地窗外,暮色从阿尔卑斯山脉中漫出来,淡粉晚霞给琉璃般的湖面染上一丝粼粼波光。
佳肴一道一道呈上。
黄油焗牛排是最好吃的,外壳酥脆、肉质鲜美,一口咬下去是浓郁的香气。
郑淮明手执勺子,轻轻搅动着海鲜粥,笑看方宜吃得津津有味,两颊塞得鼓鼓的。
“你尝一点,真的很好吃。”
她切下很小一角,递到他面前。
牛肉柔嫩,纹理中浸满充盈的黄油汁。可这油腻的肉对于他来说,哪怕小小一块,都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郑淮明笑了笑,委婉地摇摇头:“你多吃点……”
方宜了然,不再给他夹菜。
这一幕不禁让她想起,去年冬天,他们在布兰卡餐厅的那顿晚餐。
后来方宜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很多次想起那他病倒前的最后一顿饭……那时他恐怕已经病得很重,饭桌上却依旧为了不扫兴,将她推荐的冷食全数咽下。
眼前郑淮明笑着的模样,和曾经他那张苍白的脸逐渐重合,方宜不禁有些难过。
当时她是有多迟钝?
思绪飘远,她切牛排的动作慢下来,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低沉。
对面郑淮明看在眼里,误会了女孩的失落(AAmd),愧疚道:
“不知道我们走之前……还能不能再订上那家餐厅,山顶还有一家咖啡店,明晚我们去吃点甜品,好不好?”
说着,他换了叉子去扎那块牛排:“这么好吃吗,我尝尝……”
方宜回过神,连忙阻止:“我没有不高兴,你不许吃!”
见郑淮明对自己如此观察入微,她心里有点酸涩:
“我只是想到了之前的事,上一次在布兰卡……”
郑淮明的动作一滞,轻轻将叉子搁在盘边,唇角弯了弯:
“那些早都过去了。”
方宜眼角有点红:
“我确实想去萨莱夫山,想和你分享好吃的……但前提是你也由衷地开心。”
“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很开心——”
“那不一样。”她眼角有点红,“你明明就是在勉强自己身体。”
“你以后不许逞强,吃不下、累了都直接跟我说……你难受,我会更心疼的……”
郑淮明注视着她认真的眼神,眸光微微潮湿。
他郑重地,轻声答道:“好。”
日落斜斜地照进来,吊灯尚未点亮,霞光落在郑淮明身上,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目光也如这晚霞一般温柔流淌,静静望着她。
此时,两个人面对面而坐,一切都是这样踏实、温暖。
“我觉得这里比萨莱夫山好,要好一万倍。”方宜不禁笑了,“你就乖乖喝粥吧,这些好吃的全是我的!”
郑淮明弯了唇角,牵过她的手,指尖轻轻在掌心挠了挠。
意味深长道:“我也是。”
你的-
夜里,方宜拒绝了他再出去逛逛的提议,强行将人扣在酒店房间休息。
等她洗完澡出来,只见郑淮明斜靠在床头,已经疲倦得睡着了。
虽说过敏反应已经消退了,可当时又疼又吐、呼吸不畅,折腾了一整夜,对身体的损伤不可能很快修复。更别提还在异国他乡,每天跑着景点,哪能真正休息得好?
方宜无比庆幸自己下午回酒店的决定,轻轻上前,将郑淮明扶进被子里,替他掩好被角,关掉了大灯。
手机屏幕亮着,停在和李栩的对话框里。
她粗略看了一眼,是科里审批的事,并不紧急,便留言道:【我是方宜,他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李栩回得很快:【好的方老师!】
还加了一个小松鼠的敬礼可爱表情包。
方宜也想回复个表情包,打开输入栏,才发现连一个都没有添加。
她哑然失笑,确实记不起他有发过什么表情,每次都是有事说事,基本不闲聊。
郑淮明的对话记录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干净有条理,会将事情讲得很清楚。
温和细致,但没有语气词,难免让人感到很难靠近。
方宜退出对话框,微信主页的搜索框映入眼帘。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趁这个机会,可以看看他的聊天记录。
中午在日内瓦医院,郑淮明一番流畅的法语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什么时候将法语学到这种程度,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只要搜一搜,应该会有痕迹吧……
方宜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空中,不自觉地望向郑淮明熟睡的面孔。
酒店七层,房间里是黑漆漆的,映着外边日内瓦老城区的人间烟火。
没有高楼大厦,街边蔓延的欧式古老建筑亮着暖色调的光,深深浅浅,典雅与现代的气息在这座城市完美融合。
月光落在郑淮明静谧的侧脸上。
他平时总是气场很强的,即使不说话也令人无法忽视。此时陷入沉静,长长的睫毛垂着,呼吸平稳悠长,这丝毫不设防的姿态平添了几分柔软。
方宜从不怀疑他深爱着自己,即使两个人曾经因误会、自尊、疏于表达而走过一段曲折的路……
郑淮明在外是那样强大、无坚不摧,实则他内心就像一个碎了无数次又拼起来的玻璃瓶。
别人只看到他的通透坚硬,而一路走来,她亲手触摸到了上面一条条脆弱的裂缝……
方宜视线不自觉轻柔下来,坚定地退出微信,按灭了手机屏幕。
如果他出于某些原因,暂时不想告诉自己。
她愿意信任、尊重他的选择,等待他有一天主动开口……
方宜将手机搁在床头柜上,细心地充上电,又抬手替郑淮明掩了掩被角。
做完这些,她眼里浮现一弯笑意,俯身轻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凌晨三点多,方宜醒了。或许是水土不服,起来喝了两口水,就再也睡不着。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下床,去行李箱里找褪黑素。
来之前为了倒时差,她特意带了一小瓶。
怕吵醒郑淮明,她打了最低档的手电,找来找去,想起那小瓶好像上次吃完就塞在了随身的小包里。
手拎包放在郑淮明那一侧的床头柜上,方宜索性关掉手电,极轻地走过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拉开拉链,在包里摸索着。
突然,冰凉的手指一把抓住方宜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却被牢牢攥住。
“方宜……”
郑淮明不知何时醒的,一双幽深的眼眸,在漆黑中注视着她。
窗外一线清浅的光照在他脸上,似有层薄薄的虚汗覆在额角。
方宜微怔:“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可气氛好像不太对——
郑淮明有些艰难地支起上身,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用力,晃了晃才勉强坐直。
她皱眉,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刚想开口询问,只听郑淮明先开了口——
他声音暗哑,掺杂着一丝紧张:
“在医院……你听见我讲法语了,是不是?”
方宜有些意外他突然这样问,却也垂眸没有否认。
黑暗中,一切声响都变得尤为敏感。郑淮明的呼吸声急促了些,他按住她的手,伸进包里,取出了自己的护照。
她恍然,他以为自己是在找他的护照。
“我只是睡不着……想找褪黑素吃。”
闻言,郑淮明指尖松开,苦涩地笑了笑:
“对不起,吓着你了吧。”
方宜摇摇头,轻缓地在床边坐下,打开了台灯。
暖光一瞬亮起,透过欧式的丝绸灯罩,朦胧地照亮方寸。
只见郑淮明的脸色很不好,冷汗布满脸颊,湿了鬓边碎发。睡衣领口半敞着两粒纽扣,松松垮垮地坠在胸前,是罕见的不修边幅。
“是不是胃疼?”
她将他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上。
郑淮明轻抿着唇,没有说话,但起伏剧烈的胸膛暴露着他的不适。
方宜将手探进被子,果然摸到他的左手用力按在上腹,掌心又湿又冷,大概是已经疼了很久。
她轻叹:“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把药吃了,好不好?”
刚一起身,却被他拽住了袖口。
郑淮明抬眼,漆黑的瞳孔中有一丝无措和难过:“别走。”
方宜不知他为何情绪如此低落,只好柔声顺着答应:
“好,我不走。”
坐回床边,他始终拉着她的手不放。
半晌,郑淮明压进上腹的指尖深了些:
“你不问我吗?法语的事……”
方宜看出他藏着此事心里也不好受,轻声答: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不想让你有负担。”
她柔和,他紧绷的神情也略有松动,哑声道,“……不想这件事太沉重。”
听到这些话,方宜心中大概有了轮廓,又或者,她早就隐约猜到。
“你是为了我学的法语,对吗?”
郑淮明轻点了一下头,任由她从自己手中抽走那本护照。
这一刻,她隐约猜到,他一定来法国找过自己。
借着暗黄的灯光,方宜一页页翻开。
然而,印有海关记录的页数,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第一条入境时间,是在她出国后第一年春末。
往后近三年,竟有五条巴黎的出入境记录,最长的一次是两周,最短的只有四天。
方宜错愕地抬头:“你……来法国这么多次,都是来找我吗?为什么……”
又为什么没有来见她?
郑淮明目光低垂,如同一条湍急的暗河在黑夜中流淌。
“恢复听觉以后,我来图卢兹……看过你。”
他用的词是“看”——藏身于陌生的街道,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身影。
方宜内心有些不安,又问了一遍:
“那为什么不来联系我?”
郑淮明沉默许久,晦涩道:“能不能把……灯关了?”
这样的明亮让所有痛苦无处遁藏,黑暗对于他来说,或许会好受一些。
方宜毫不犹豫地将台灯灭掉,房间重回漆黑后,又摸索着牵住他的手。
浅浅的月光落在男人眉间。
“我听说你被研究生录取了,如果这时候来见你……只会让你徒增烦恼。”
“后来能留下工作,我真心为你高兴……你终于从海城,一步一步走到了你想去的地方。”
说到这里,郑淮明的手指紧了紧。
后仰靠在床头有些不适,他呼吸加重,身子微微前倾。
方宜一动未动地凝视着他,清澈的眸光晃动,如同黑暗里唯一指引迷津的萤火,给了他说下去的勇气。
“所以……我当时已经先联系了医院,准备过来实习一年,再考法国医生执业资格证……”
话音刚落,方宜眼中已被不可置信所填满。
大多数国人想留法从医,都是先在这里读几年书,拿文凭后和当地人一起就业。即使如此,在法国大多数地区,外籍华人想找到一家医院工作都不容易,更别提郑淮明口中的半途实习考证、找工作,简直难于登天。
毕业几年,凭着他顶尖的学历和履历,在国内已经有了很多积累,未来一片光明坦途。
来法意味着抛弃一切,重新开始——甚至要付出百倍努力,才能过上当地普通人的生活。
方宜干涩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难?”
可她明白,郑淮明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一定做好了所有准备,才会迈出这一步。
“没关系,我……只想能再找到你。”
当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她心头瞬间漾起圈圈涟漪。
原来在她以为重获新生、自由快乐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在背后竭力朝自己走来。
方宜眼眶一下子红了,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忍住眼泪。
这微小的声音被郑淮明所捕捉,他心也跟着颤:“别哭……我就是怕你伤心,都……都已经过去了。”
郑淮明话中是轻柔的宽慰,强行压制的情绪却在胃里翻搅、纠结,疼得脊背颤抖,一时连坐都坐不住,身子止不住地往前倾斜。
都过去了。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句话,可如果真的过去了,又怎会如此难以启齿?
断成几截的喘息声暴露着他内心被勾起的痛苦回忆。
方宜连忙扶住他,不忍再刺激他未痊愈的身体,轻柔道:
“好,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好好地在一起,这就已经够了。”
郑淮明额头抵在她肩头,闭上双眼,气息变得极轻、极缓……
凌晨时分,日内瓦的街头空荡,唯有寥寥清冷的灯光。整个世界已然寂静,月光交织着照进落地玻璃,勾勒出两个人紧紧依偎的身影-
接下来的两天,方宜执意减少了行程,两个人搭乘黄金快线,一路从日内瓦途径蒙特勒等小镇,直接前往因特拉肯。
阳光晴朗明媚,列车在山间穿梭,远处伯尔尼高地的雪顶隐在云层中,大大小小碧蓝的湖泊向后席卷。
中途停靠蒙特勒,郑淮明温声问:“不下去走一走,会不会太可惜了?”
“不会啊,坐着火车上看也是一样的。”方宜怕他太累,“我要留着体力明天去登少女峰。”
这借口心照不宣,郑淮明却故意逗她:“你真要爬上去?”
少女峰是阿尔卑斯山最高峰,足有五千多米海拔。
方宜轻哼:“我当然能爬,你这身板能不能行?”
谁知他凑到她耳边,笑道:
“今天晚上试试。”
幸好四周没人,方宜羞恼地戳了戳他的胸口:“能不能正经点……”
郑淮明抓住她的手,将人拽进怀里,亲了亲:
“这儿哪有人听得懂中文?”
方宜努努嘴,却也顺势靠在他身上,抬手摸小狗似的抚了抚他的脸颊:
“明天我想穿那条白裙子拍照,但是攻略上都说,山顶的露天雪地里会很冷。”
郑淮明宠溺地笑,任她的手胡作非为:
“那你先穿着裙子,我带一套裤子和外套在包里,到了山顶再换。”
少女峰虽称为“欧洲之巅”,可现代化设施极为便捷,就连坐轮椅的老人都能轻松登顶。缆车索道一路从山脚修起,到了半山腰,再转乘“冰川快车”,一路直达高峰。
山顶的观景台更是丰富多彩,室内空调冬暖夏凉,游客熙攘,餐厅、饮料店、纪念品商店应有尽有。
如果不是透过玻璃远眺,四处尽是白雪皑皑的雪山,方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处在欧洲的最高峰上。
郑淮明去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喝一点,可以缓解高原反应……慢慢走,不要跑跳。”
室内氧气充足,方宜几乎没什么感觉,倒是有点担心他:
“你如果不舒服,就立刻告诉我。”
他点点头,在各国的旅客人流中,牢牢牵住她的手。
这座山峰之被当地人称为少女峰,是由于山顶常年云层缭绕,尤如一位不愿见人的羞涩少女。
但今天是罕见的大晴天,万里无云。
山顶的两个观景台都开放着,一个悬空于峭壁搭建,另一个露天的位于顶峰,可以真实地置身于雪山之间。
“你们运气太好了,这个观景台一年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日子开放。”工作人员笑着说。
通过长长的扶梯走廊,又乘坐雪山电梯一路向上,终于,气温越来越冷。
靠近门口,方宜已经远远闻到了雪山的气息,清冽而冰凉。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还没迈出步子,就被郑淮明一把拉进怀里。
一回身,鼻尖差点撞到他结实的胸口,她堪堪停住脚步。
小鹿般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期待,眨巴眨巴看着他。
“外面很冷。”郑淮明笑她太急,伸手拨开长发,替她将冲锋衣拉链拉到顶。
方宜小猫似的蹭了蹭他的手背,容不得他再磨叽,拽着他就往外跑去。
一出走出通道,外边豁然开朗。
碧蓝的天空下,可以轻易眺望无数银装素裹的雪顶,狭长的山谷蔓延向远方,一望无际。
面前有一条几十米长的上坡,径直通往最高处插着瑞士国旗的顶峰。
坡度不小,两侧有可供牵引的绳索,不少游客都三三两两地相互搀扶,慢慢往上走去。
地上的雪大多被反复踩实了,经阳光照射融化又结冰,有些滑,一不留神就容易摔倒。
郑淮明一手拉住绳索,一手紧紧牵住方宜的手,两个人一脚深一角浅地往上走。
右侧就是万丈高的陡坡,仿佛脚一滑就会滚下去尸骨无存。
方宜有些害怕,心脏砰砰直跳:“你说这里有人摔下去过吗?国外的景区怎么连护栏都没有……”
“肯定有的,只是装在我们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地方。”他攥紧她的手,让她安心,“别怕,有我拉着你。”
只见几个欧洲面孔的小朋友嬉笑打闹着,手脚并用往上爬,父母也不管,在后面笑看着。
走出十几米,方宜放下心来,感到两个人颤颤巍巍地彼此扶着有些好玩:
“我们这样像不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一起拄着拐杖出门散步?”
郑淮明温柔地笑了:“像……我们就这样一起走到老吧。”
本是一句玩笑话,被他一说,方宜心里竟有些湿漉漉的。
生活会磕磕绊绊,会有艰难阻碍,但这样一路相互搀扶着,和他成为彼此最安心的依靠……
她好像也没那么怕岁月流逝了。
————————
番外4预告:
方方:十万火急,刚结婚老公已经开始考虑学区房了!?-
明天连更!
下个系列接《郑医生视角分手的那四年》
温暖
晴朗的阳光直射在雪地上,白得刺眼。
方宜抬手遮挡眼帘,指缝中仍有光线溢出,她眯了眯眼睛,望向那更远处蜿蜒的雪原。
“把这个戴上会好一点。”郑淮明递来墨镜。
“你怎么什么都有?”她笑却不接,孩子气道,“不戴,我想亲眼看。”
顶峰的瑞士国旗是最热门的打卡点,红白相间的旗帜高高飘扬在风中,前面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他们在四周拍了几张照片,也站到了队尾,随着人流一点一点往前。
等着也是无聊,郑淮明随口讲起瑞士的历史,从联邦诞生,到国际公认的永久中立国……
方宜听得津津有味:“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来之前看了一点,就记下了。”
这次在瑞士旅行的攻略,大到飞机酒店,小到每一个交通工具,都是郑淮明忙里抽闲安排好的。
“这里自从建立联邦起,就没有发生过战争,所以我们看到的所有景色,和几百年前都是一样的……”
突然,前面一个小男孩加入了对话:“瑞士的首都是苏黎世!”
竟也是中国人。
郑淮明笑说:“首都在伯尔尼,就在这附近。”
小男孩约莫六七岁,机灵的大眼睛转了转:“什么?我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是有日内瓦、苏黎世、琉森吗?”
“苏黎世确实是瑞士最大的城市。”郑淮明耐心地解释,用最通俗的话讲,“但一方面,伯尔尼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古城,另一方面,这个国家很讲究各个城市功能性的平衡,比如苏黎世和日内瓦都以经济贸易著称,还有一些旅游业发达,所以都没有选作首都。”
小男孩活泼可爱,是暑假由外公外婆带着来旅游。他十分自来熟,又对历史很感兴趣。
方宜站在一旁,笑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
郑淮明弯下腰,十分细致地和他讨论着,丝毫没有因为对方只是个小孩就敷衍搪塞。
他神情专注,面露温柔之色。一句、一句,有问有答。
背后是湛蓝晴空,映着白茫茫的雪色。
方宜注视着男人的侧影,不自觉弯了眉眼,心中动容。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郑淮明回过头,正探寻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方宜脱口而出:“我觉得……你应该会是个好爸爸。”
他瞬间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直勾勾看着她:“是吗?”
被这么一瞧,方宜脸一下子红透。
自己一定是高原反应缺氧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谁说要和他生孩子了!
“哎呀,不是……”她羞得不敢直视他,“我是说……你对小孩还挺好的。”
郑淮明揽过她的肩,笑意不减:
“医院里的小孩都挺喜欢我的,当爸爸……应该还不错。”
方宜见他还提,嗔怪道:“你快排好队……”
这时,小男孩遥遥喊道:“叔叔,叔叔,你能不能给我和外公外婆拍一张!”
“好。”
郑淮明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应声前去帮忙拍照。
十分钟后,他们也在“欧洲之巅”的旗帜前留下一张漂亮的合影。
回到室内观光厅,方宜兴致勃勃地选了好几枚冰箱贴,对比着:“哪个好看?”
一个是少女峰的缆车,一个是有黄金列车的雪顶。
身边有个小姑娘也在看冰箱贴,她母亲走过来,嫌弃道:“这东西哪里值这么多钱?回去网上买一个不是一样吗?”
小姑娘看了看沉默的父亲,悻悻地放了回去。
“都好看,都买。”郑淮明视而不见,温声道,“再挑一个吧,送给周思衡他家。”
方宜面露纠结:“他们说得好像也没错……”
“纪念品的价值本来就不是冰箱贴本身,是你以后每次看到它,都能想起来在这里美好的回忆。”他将两个都接过,笑说,“我们一路将它带回去,它就是一枚坐过飞机的冰箱贴。”
几个纪念品而已,高兴是买不来的。
“你说得有道理!”方宜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彻底没了顾虑,“那再买一对钥匙扣,我们一人一个。”
坐缆车下山时,恰好排在后面的是一个旅行团。
空位富裕,工作人员便让两个人单独坐了一节。
偌大的轿厢里十分宽敞,四面都是剔透的玻璃,缆车缓缓下行,经过雪线,便完全置身于阿尔卑斯山的一片绿意中。
方宜被眼前美景吸引,趴在玻璃上:“这是不是网上说的梦幻山坡?简直像一幅油画一样……”
万丈高空下,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和森林,绿得不真实,好似铺满一整块碧绿的丝绒布。其间大大小小的木屋散落,牛羊成群,宛如童话世界一般美丽。
四周静谧,是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
郑淮明忽然唤了声她的名字:“方宜……”
“嗯?”
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撞进他极其柔和的目光里。
“刚刚在山上人太多……”
他笑了笑:“我真的想过,以后我们会不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没想到他又提起这件事,方宜轻轻地应了声,内心像被一根羽毛掠过,酥酥痒痒的。
郑淮明看出她的害羞,将人紧紧搂进怀里。
“但你才开始回国发展,即使请人照顾,要孩子……也至少有一年会很影响你的工作。”
“我知道你有追求,所以不想任何事影响你的选择。”
“以后你什么时候愿意,我都尊重你的想法。”
郑淮明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明显早就认真考虑过这件事。
方宜听得微怔,与其说刚结婚,两个人彻底和好也不过几个月,她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完全没想过这些。
“我……我其实还没考虑过那么多呢。”
但一想到和他拥有一个温暖完整的家,她心里也暖暖的。
“多吗?”郑淮明轻笑,“我还想过更多。”
“还有什么?”
她眨眨眼,想抬头看看他的表情,却被牢牢禁锢在怀里。
“还有……”他磁性的声音中染上一丝笑意,“现在家里那辆车不合适,应该换一辆后排宽敞、适合装宝宝座椅的……后备箱也要大一些,放得下更多东西。”
“如果是一个孩子,家里的次卧可以改成儿童房,两个孩子……书房就太小了,得在他们长大前换一个房子。如果你喜欢这个小区,后面那栋就有更大的户型,但视野会稍微差一点。”
方宜靠在郑淮明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口,好像能听见心脏重重跳动着的声音……
“最好不是新房,装修有气味不健康,楼上楼下装修也会很吵。”
“金悦华庭的学区还可以,但初中就不是特别好了……我还去看过东城区,离你工作室近些,有一个近几年的别墅区。如果你喜欢有院子的房子,可以请人种一些花草……”
“还能养一条小狗。”她笑起来,从他怀里钻出来,戳戳他的脸颊,嗔怪道,“你想得好美啊!谁说同意和你生两个孩子了?”
语气里尽是撒娇。
反正轿厢里没有别人,方宜肆意地移了移,整个坐在他腿上。
她抬手勾住郑淮明的脖子,盯着他开玩笑道:
“那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三个、四个呢?”
“我养得起。”他勾起唇角,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但是不行……对你身体不好。”
这个人怎么好意思答得一本正经!?
方宜轻哼,玩闹地径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以表惩罚:“你还真敢想啊?”
郑淮明笑了,低头吻吻她的脸:
“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正午金黄的阳光落在成片的松树林上,溪流在山涧中流淌。两个人笑着、闹着,仿佛世界都静止在这幸福的一刻。
远望见一大片积木似的红顶小房子,方宜惊喜地拿出手机拍照。
然而,在她背后,郑淮明垂下了目光,敛去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最后那些是玩笑话了,可除此之外,他是真的认真考虑过……
——他真的想太多了吗?
可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这些虚无美好的未来,在那些与她相隔万里、毫无希望的日子里,支撑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甚至勾勒过画面的每一个细节——
他坐在儿童房的小板凳上,执笔教孩子写算术题,抬眼就能看到客厅里,她穿着藕粉色的睡衣,抱着玩偶盘腿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洗过的长发散在肩上,她看得专注,用叉子咬着自己切好的水果……
那是他绝望时想过最虚幻的一幕。
直到后来真的和方宜结婚……
她毛茸茸的脑袋枕在自己臂弯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笑出声。郑淮明才意识到,还好当年在天台上没有迈出那一步。
真正的幸福……远超他能想象到的一切-
从因特拉肯到伯尔尼,最后一站,他们从如诗如画的苏黎世起飞。
这一次旅程足足两周,郑淮明用完了所有年假和婚假,回国后连时差都没有倒,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回医院上班。
长途航班哪能不累?
方宜困得睁不开眼,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本能拉住了身旁男人的手。
她呢喃道:“别去上班了……”
卧室里冷空调开得很足,郑淮明声音将她手塞回被窝,又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温和:
“你再睡一会儿。”
方宜揉了揉眼睛,只见他正利落地套上衬衫,低头从下至上系着纽扣。
逆着熹微晨光,宽阔的肩膀下,薄薄的白衬衣隐约透出他精瘦而流畅的腰部线条。
她不禁想起昨天晚上,郑淮明是怎么欺身用一只大手,将自己手腕压过头顶……
被不小心拽坏肩带的内衣可怜地掉在地上。
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件。
“你怎么赔我……”方宜小猫似的哼道。
郑淮明思索片刻,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周末带你去再买十件。”他笑,凑到她耳边,“不然不够用……”
方宜用被子盖住头,隔开他的视线:
“大清早你是不是耍流氓……”
“是你先叫我赔的,而且……我们不是合法吗?”郑淮明将手探入被子,轻巧地拉开,又不舍地亲了一下她红润的嘴唇,“我真去上班了,晚上见。”
方宜习惯了他早上腻歪的举动,任他亲了又亲。
随着卧室门轻轻关上,屋里又静下来。
熟悉的温度消失,她撇撇嘴,少了“抱枕”被窝都没那么舒服了……
最后,方宜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移到郑淮明的枕头上踏实地睡着了-
周末,方宜找了金晓秋一起去逛街。
内衣自然是没叫郑淮明赔,不过刷他的卡,她心情很好地多买了几件。
金晓秋看着简洁的款式,玩味道:“原来老郑喜欢这种啊?”
方宜脸皮薄,一下子红了:“什么呀,我买来平时穿!”
“平时?那晚上穿什么?”
真闺蜜,就是能轻松说出无法公放的话。
金晓秋笑眯眯地取下一件性感的黑色蕾丝款:“你应该试试这个,换换风格。”
“我才不适合呢……”
方宜没敢多看一眼,赶紧刷了卡走人。
出了店门,那件蕾丝却还反复在脑海中浮现,她耳朵直发烫——这也太羞耻了吧……
不过……他会是什么反应?
在服装店等金晓秋试衣服的间隙,方宜心痒痒的,没忍住在网上又打开了官方网站链接。
飞快地付款。下单。
网购为什么这么简单?
她发誓,这都是手机的错!
“你看这件是不是很显瘦?”
金晓秋拉开围帘,只见好友捧着手机,目光有些莫名的躲闪。
她太了解方宜了:“哎呦,怎么啦?是不是后悔没买那件……”
“才没有!”方宜心虚。
“看来被我说中了?”
两个人笑闹着,一下午轻松的时间飞逝。
晚饭前,周思衡开车来接她们去一家新开的粤菜馆。
方宜从瑞士度蜜月回来,带了不少巧克力和纪念品。
四个人好不容易凑出空闲时间,约好了一起吃个饭,但都开始点菜了,郑淮明才发来消息,说临时有台手术要上,叫他们先吃。
这样的情况多有发生,现场三个医生加一位家属,都见怪不怪了。
“还跟以前一样,谁迟到,谁请客!”周思衡乐呵呵地拿过菜单,“方宜你别心疼,今天必须把他给吃穷。”
方宜笑:“那必须的。”
在欧洲吃了两周白人饭,一开始还新鲜,到后面她真是吃腻了。
肠粉、虾饺、烤乳鸽、核桃包……佳肴摆了满桌,方宜咬一口晶莹剔透的虾饺,瞬间感叹自己果然是中国胃。
饭桌上不免聊起刚刚结束的旅途,她讲起郑淮明在安纳西吃晕船药过敏的事,一切惊险还历历在目,差点又红了眼眶。
金晓秋连忙安慰:“你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处理也是对的,急性过敏发作只要及时用对药就没事了……”
倒是周思衡表情有点不自然,追问道:“你们不是去瑞士度假吗?怎么又去法国了?”
“我说带他去看看我读大学的地方。”方宜失落,“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之前瞒着我早就来过法国。”
周思衡惊得筷子差点掉了:“老郑前几年去法国不是来找你吗?”
她愣住:“你知道?”
“我一直以为……他追过去挽回,你拒绝他了……”周思衡不可思议道,“他居然根本没去见你?那为什么……他……”
方宜茫然:“他怎么了?”
在日内瓦那晚,郑淮明对这件事反应很大,明显像是刺到了伤口……她没想到,原来身边不是没人知道,只是自己被蒙在鼓里。
金晓秋惊愕:“郑淮明追到过法国去?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叹气:“当时他们刚分手一年,你一提到老郑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你让我怎么敢跟你说?”
眼见周思衡表情沉下(nbBQ)去,方宜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去了好几次法国,根本没来找过我……”
度蜜月两个人一起精心挑选的礼物还搁在一旁,她却恍然意识到,自己对那段分开的空白岁月其实一无所知。
“他第一次法国,应该是在你原计划快回国那年……六月多吧。”周思衡回忆道,“他总共就去了四五天,还是我跟他调的班,”
“别的我也不好多说……但我一直以为,你在法国拒绝他了。”
“他回来以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完全垮了,当时我们刚进医院,本来就特别忙,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浑浑噩噩的,跟丢了魂一样,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发呆……”
回想起那时候郑淮明的样子,周思衡心有余悸。这些年,他一直认为她知道,作为朋友便没有再重提伤疤。
“他的胃也是那段时间熬坏的……他根本不去吃饭,下了夜班我强行把他拉到食堂,才咽下去几口就吐得不行。”
金晓秋想起什么,诧异道:“他下了手术晕倒那次,也是这个时候?”
“对……我没在现场,只听说他倒下的时候,嗑在柜子角上,满头都是血……被抬到抢救室去了。”
周思衡忘不了,自己一路着急忙慌地跑到临时病房,远远看到郑淮明躺在病床上。他额头上缠着纱布,还在输液,已经醒了却只呆呆望向天花板。
毫不夸张,那双眼睛如同一汪死水,没有任何波澜,宛如一个毫无求生欲的重症病人,在默然等待结束的那一刻。
“如果……他没去见你。”周思衡干涩道,“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找时间和他聊聊吧,真的……”
听完好友的话,方宜心脏犹如被一双手紧紧攥住,全身血液都凉透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郑淮明去法国回来的消沉都一定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她一走了之、毫无牵挂的那四年,他竟经历了这么多事,而自己却在见到他的第一面,赌气说出“我已经结婚了”这样的话……
一桌佳肴顿时索然无味,方宜再没有了心思吃饭,草草结束了聚餐,在好友担忧的目光中匆匆离开。
金晓秋想追上去:“我去送送她。”
“没事的,她只能打车回去。”周思衡轻声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深夜十一点半,大门把手“咔哒”一声扭动。
郑淮明推门而入,瞬间愣了一下——客厅还是亮堂堂的。
窗帘也没有拉,落地窗外是北川繁华的城市夜景,大厦林立、万家灯火,映衬出方宜坐在地上孤独纤瘦的背影。
她闻声回头,一身浅蓝的真丝睡衣,光着脚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
“怎么了?”郑淮明微怔,本能地回应这个拥抱,拢住她的腰,“方宜?”
方宜紧紧地搂着他,听到他轻柔低沉的声音,感受到那股淡淡的消毒水气息,裹挟着夏夜的风尘仆仆,心才在这一刻终于踏实落了地。
“地上凉。”他将她整个抱起来,坐进沙发,内疚道,“今天急诊临时加了手术,没能来和你们吃饭……”
她将头埋进他颈窝,很用力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在意这件事。
散乱的长发蹭在他皮肤上,像是在撒娇。
“我衣服脏……”郑淮明无奈中带了一丝笑意,轻声哄道,“我先去洗个澡,好不好?”
“不要……”
方宜又摇头,嗓音闷闷的。
她面对面坐在他腿上,牢牢环住男人的脖颈,像只树袋熊一样,每一寸都紧贴,完全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郑淮明终于听出她的不对劲,担心问:“怎么了?晚饭吃得不开心吗?”
方宜吸了吸鼻子,这才委屈地抬起头来。
一双漂亮的杏眼通红,噙着眼泪,一眨眼就要掉下来了。
“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在法国那几年,到底发生什么了?”
郑淮明心尖一颤,眸光暗了几分。
但他还是抬起手,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不擦还好,他冰凉粗糙的指腹掠过脸颊,方宜一下子更难过了,晶莹的泪珠滚下来,染湿了他的虎口。
“我想知道……你一个人过得很不好,是不是?”
她揪住他胸前的衬衣,指尖越来越紧。
郑淮明轻叹,将她重新搂进怀里:
“都过去了……现在我们能重新在一起,这就够了。”
话音未落,方宜蹙眉却挣开,掰过他的脸颊,手指探进他额角的碎发。
果然摸到他右侧太阳穴后方,有条一寸多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近三年过去,伤处已被发丝所掩盖,却终究无法痊愈如初。
——周思衡说的都是真的!
“你今天必须全都说得明明白白,不然我永远都不放你走!”方宜心疼得无以复加,哭着耍赖道,“你领证的时候说的话是骗我的,说好的坦诚相待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郑淮明抚着她抽泣的脊背,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沙哑地开口:
“好……我都告诉你。”
【番外《蜜月篇》完,下一篇接回忆——《分手的那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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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是【往事篇】郑医生视角的那四年-
预告:往事篇以后,再接《养病日常》+温馨《宝宝》系列~
贪恋
【往事篇】
一四年六月。
阳光明媚,春末的图卢兹洋溢着热情的金色,为欧式红砖墙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图书馆掩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半敞的铁窗上爬满了风情的紫藤花。正是午后时光,在这国际化的校园里,一切都美好闲适。
各色学生三三两两经过,远处几个穿着篮球衣的男孩肩搭背,来往单车不断穿梭,时不时响起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从机场坐公共交通三番转站,郑淮明凭着生疏的法语问路,一上午过去,连艺术学院的大楼都没有找到。
而此时,上午课程结束,恰逢午休时间,道路上学生越来越多。
自然随性的法国女孩穿着连衣裙,双眼碧蓝有神;北欧男生高大白皙,鼻梁尤为高挺立体,气质内敛;印度留学生一身艳丽的民族服饰,棕黑色的脸上充满热情与活力;年长的教授笑容亲切,在学生堆中谈笑风生……
只有他是格格不入的。
来之前,一想到能再次见到她,喜悦冲淡了郑淮明心中的不安和情怯。
他终于摆脱了失声的困扰,并且突出重围、顺利考进了北川市顶尖的二院。
这里工资不菲,福利待遇好,加上各种伙食、交通、夜班、项目的补助津贴,又是跟着知名教授学习,不出意外他未来的收入更会十分可观。
他终于……有能力给她一个有保障的、踏实的未来。
任何方法,只要求得她的原谅,尊严、脸面都可以不要,哪怕是从心口生剜一块肉下来,他都愿意做。
可飞跃万里,从巴黎转机,一路见识到这个广阔世界的真正样貌。
那些周围人津津乐道的所谓稳定待遇、福利津贴,简直是渺小到无法言喻。
真正站在图卢兹校园里的这一刻,郑淮明彻底失了神。
对于一个靠勤工俭学挣学费,过去二十多年从未出过国门的穷学生来说,眼前的一切无非是巨大的冲击。
不断有人和郑淮明擦肩而过,这张英俊而苍白的亚洲面孔上,流露着几分茫然。
长途飞机近二十个小时,他始终激动得吃不下、睡不着,直到轮子落地的那一瞬间,指尖都在轻轻发着抖。
出了机场他也没有休息片刻,换了身衣服就直奔这里。
情绪翻涌,加之奔波太过劳累,刺眼的阳光照射下,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起,霎时穿透了他脆弱的耳膜。
郑淮明脚下都是虚的,踉跄了一下,扶住路边的邮筒。
低头忍耐了许久,耳畔才渐渐恢复正常。
在盛文荣那针灸和药物治疗了几个月,失声的状况已经基本消失,可阵发性的疼痛仍屡次发生。
“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见他脸色太差,一位路过的男学生上前关心。
“谢谢……”郑淮明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等人走后,他找到一处长椅坐下,拿出手机。
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无疑大海捞针——法国大学不配备学生宿舍,都是学生自己在外租房住,他连能去哪里等都不知道。
之前郑淮明主动为学校国际交流部沈老师帮忙,在搭建在法留学生信息库时,认识的一个加拿大华裔里奥。
里奥恰好与她在同一个班级。
电话即将拨出去,手指却又轻颤着悬在了空中……
郑淮明这次来法国,从办签证、调休假开始,足足花费了几个月,绝不是冲动。
可直到出行前一天,他都没有列一条计划,订一家酒店,甚至没有提前联系里奥……
又或者说,是不敢。
这种剧烈的情怯就像一张巨大的蛛丝网,将他牢牢包裹,窒息到无法动弹,哪怕一点点波澜都能将他完全击碎。
郑淮明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按下了通话。
对面很快接了起来:
“嗨,郑,电话怎么显示的是法国?你来法国了?”
里奥是一个十分活泼外向的小伙子,从小在加拿大上学,中文不太好,却很乐于尝试。
郑淮明含糊其辞:“对,我在图卢兹。”
里奥热情似火:“你待几天?是来出差,还是来玩?一个人吗,我带你去旅旅游?”
“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只路过待一天,就不麻烦你了。”他无心闲聊,托词道,“最近要写一个报道,沈老师叫我……找一个学生……”
“方宜……你认识吗?是不是在你们班?”
自从分手,她的名字成了所有人的禁忌。
唇齿相碰,久违地再次念出这两个字,郑淮明心尖不由一抖。
“噢,认识啊!一个很可爱的中国女孩!”里奥说,“你找她?你没有她的电话吗,我给你?”
“谢谢,她……她怎么样?”郑淮明改口,“我的意思是,她适合做交流生的报道人物吗?”
这番话实则漏洞百出,好在里奥中文不佳,听得一知半解。
“当然适合!她是交流生里唯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这可太厉害了!她还拿了一个学校的奖,我们古板的老头都愿意把她留到工作室里!”
里奥哈哈大笑,开玩笑道:
“而且她很漂亮,充满东方气质的……怎么说——美人?好多男生追她!拍照片完全可以当做报道的封面!”
郑淮明怔怔地听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光斑不断闪烁。
电话那头背景有些嘈杂:
“对了,我们刚刚下课不久!你去艺术楼那个方向,说不定还能碰到她。”
挂掉电话,四周的所有风声、鸟鸣、谈笑都成了虚无。
明明是六月春末,正午的阳光直射,郑淮明却无端感到寒意,从心脏跳动的地方辐射开来,流进每一根血管。
她考取了研究生?准备留在导师的工作室?
时间的流逝失去知觉,他呆呆望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面前似乎是通向食堂或校门的主干道,络绎不绝的人流经过。
突然,人群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刹那抓住了郑淮明的视线。
明明只是一闪而过,冥冥之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又或者,是上天想要惩罚他过去的错误。
斑驳的绿荫下,栗色的长卷发随风飘动,海藻般蓬松地落在肩头。
上身是亮粉的修身短袖,两侧细了蝴蝶结,勾勒出纤瘦流畅的腰线;一条卡其色高腰短裙,露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简直不像从前那个羞涩的小城女孩了,在南法风情的渲染下,气质蜕变得时尚自信、落落大方,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
而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个高大健硕、金发碧眼的法国男生。
两个人说着什么,她笑得十分开心。
方宜没有背包,手里只拿了手机和饮料,而法国男生背着一个牛仔布书包,手中还提一只沉甸甸的手拎袋。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万分登对。
眼看他们快要消失在视线里,郑淮明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他完全没有思考地站了起来,如幽灵一般的,隐在人流中远远跟在身后……
他这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
她扭开汽水喝,偏过头对着那个男生笑,走路时漫天金色的阳光落下来,美好得宛如一副不真实的画卷。
整整一年,郑淮明没有见过她鲜活的样子,即使心口疼得几近痉挛,依旧不舍得移开片刻目光……
走了一会儿,他们走向一家校内的汉堡店。
正是午饭时间,店内已经坐满了,很多学生坐在店门口搭的凉棚和长椅上,或者三三两两地站着一边吃、一边聊天。
方宜接下法国男生手中的背包,坐在一处长椅上占位。
几分钟后,男生端着两套汉堡和冰可乐出来,杯壁上挂满了冷凝水,他还细心地帮她垫上一张纸巾。
郑淮明隐在对面一楼的窗户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说笑。
这个角度,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清她的正脸……
那汉堡很大,方宜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两颊鼓鼓的,吃得很香。来法将近一年,她好像瘦了一点,袖口露出的小臂盈盈一握,叠戴着几条色彩鲜艳的玻璃手串,衬得手腕更加白皙、纤细。
她剪了很可爱的齐刘海,睫毛长长,眼睛还像以前那样灵动、清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用明眸皓齿来形容最是恰当……
只可惜,不是对他。
以后……或许也不会是他了。
方宜整个人都沉浸在美好的阳光中,而他藏在屋檐的阴影里,自虐般地看着,直到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
他已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却连痛都感觉不到。
那个善良坚韧的女孩曾受尽了辛苦,终于从一个南方的小县城,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这里,见到了更绚丽的世界,拥有了更大的舞台。
考取研究生,留在南法工作,和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组成幸福的家庭,就此完全改变人生的命运……
他已经用分手将她深深伤了一次,又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纠缠?
十分钟后,方宜吃完午餐,和法国男生一起朝更远的方向走去,倩丽的背影渐渐消失,可郑淮明已经没有了再追上去的力气。
不知站了多久,或许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汉堡店人越来越少。
他走上前,买了一份与她相同的汉堡套餐,缓缓在她刚刚坐过的长椅上坐下。
烤得滋滋冒油的牛肉饼,夹在柔软的燕麦面包里,西红柿、洋葱、芝士,散发着浓郁的黄油香气。
可乐里漂浮着剔透的冰块,在烈日下是最清凉舒爽的饮品。
郑淮明机械地咬着,所有食物都尝不出一点味道,囫囵地吞下去。充满气泡的冰可乐从喉头涌入,和油腻的肉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坠进胃里。
只吃了不到一半,已经难以再下咽。
可他还是麻木地咀嚼,将所有东西吃干净。
她吃得那么开心,应该很好吃吧……
阳光、草地、白鸽、美食,这么温暖的画面,他为什么感觉不到分毫?
郑淮明闭上眼睛,想尝试着体会刚刚她笑起来的感受。
然而下一秒,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就从食管冲上来,他瞬间脸色煞白,死死捂住嘴,弓下了脊背。
他想忍耐,可锥心的疼痛蔓延开来,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全部涌向喉咙。
跌跌撞撞地找到洗手间,郑淮明扑在水池上,吐得撕心裂肺。
他从来没有这般剧烈的呕吐过,即使胃里已经空空荡荡,仍在惯性地干呕,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站都站不住……<(TbIB)br>
过了足足十几分钟,郑淮明喘着粗气,捧了一把冷水将脸洗净。
他撑着水池抬起头,只见镜子里的那张脸挂着水珠,惨白如厉鬼……-
接下来的三天,郑淮明整日呆呆坐在校园里,从白天到深夜。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离她远一点,结束一切徒增纠缠的可能……但情感上,他又无比渴望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念。
不吃不喝不睡。
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侥幸,若是这样直接昏倒在街上,学校会不会去询问中国留学生他的身份?又会不会恰好让她知晓?
……
只可惜,或许上天都不愿再给他这个机会。
郑淮明再也没能遇到过她。
无数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是她。
第五天,假期结束,郑淮明一个人回国。
一上飞机,他靠进椅背闭上眼,就回想起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她笑着的脸,她穿着卡其色短裙靓丽的背影……
还记得大二那年秋天,漫天是金黄的落叶,随风飘落,铺满整条小径。
每周的例会后,那个青涩的小姑娘将他叫到行政楼外,还没说话,先红了眼。
她乌黑长发乖顺地搭在胸前,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颤抖:
“学长,对不起……最近那些谣言给你添麻烦了……”
很多人都在传,大众男神谈恋爱了,还是和一个默默无闻的本科小学妹。
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内疚和歉意中,隐隐有一丝委屈:
“但真不是我传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之前不是没发生过,有女孩利用大众舆论和谣言,试图拉近他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却被他用三言两语就扼住了风头。
一阵秋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学长,我一定会去澄清的!”
明明满眼都是爱慕,却低着头,倔强又认真地承诺着。
郑淮明伫立着,见她如此可怜的模样,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他,竟第一次有些无措和心疼。
“没关系的,不用澄清。”
他注视着她惊讶的、水光闪动的双眸,轻声说:
“我……我确实喜欢你。”
“本来想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比如后天的音乐晚会结束……”他笑了,心早已融化成一片温润的海洋,“现在……我可以提前说吗?”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
空气稀薄的万里高空之上,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机舱的含氧量仍略低于地面,郑淮明陷在座椅中昏昏沉沉,拒绝了所有餐食。
空姐询问他是否需要常用药或帮助。
他竭力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五分钟后,空姐拿来一条毯子。这一次,他接受了。
浑身确实冷得厉害,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颤栗……他半阖着双眼,放任自己被卷入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漩涡,却始终逃不开一轮轮回忆的折磨。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
再次醒来时,是空姐提醒他飞机即将降落,请调整座椅高度。
郑淮明歉意地起身,去拉动手柄。
眼前一阵阵眩晕,手心是滚烫的,像抽了骨头一样发麻。他扳了两次,竟都没有拉动,第三次椅背才“嘎吱”一声回弹。
椅背撞在背上,力度不大,却如同整个胸腔都被震碎,让他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郑淮明知道自己在发高烧,下飞机后,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医院宿舍,掰出两粒退烧药吃下,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几天不进滴水的胃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他一夜吐了三回,最后连弯曲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伏在床边干呕。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他却挺拔整洁地站在了诊室门口。
——好像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郑淮明重新回到岗位,再正常不过地值班、写病历、观摩手术、熬夜练习,一周后的小考仍是同期中的第一名。
无论是哭喊打滚的小孩,还是一夜按十几次呼叫铃的病人、扬言要投诉到上级的家属,他都耐心、细致,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
哪怕被无理取闹的家属扯着白大褂推搡踉跄,连同事都看不下去要上去理论,郑淮明依旧能慢条斯理地整理歪斜的衣领,挂上温和的笑容继续劝导。
可没有人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已经从心脏烂到了肺腑,朝四肢蔓延开来。
那只汉堡,明明她吃得那样津津有味。
可自从那天起,他就难以再吃下什么东西……
胃是情绪器官,他能竭力维持住表面的完美外壳,却没法阻止痛苦与无力将身体一点、一点腐蚀殆尽。
但凡是带一点油星的食物都吐得一干二净,哪怕闻到就会反胃,唯独能咽下一点干面包和饼干。
不到三周,郑淮明就削瘦得明显,连宽大的白大褂都遮掩不住。
中午下了门诊,见他顶着一张比纸都白的脸色,将撕开的切片面包放进嘴里,周思衡彻底坐不住了,上前抢了下来。
“今天午休不是长吗,去食堂吃吧!”
郑淮明从法国回来以后,情绪明显不对劲,周思衡知道他心思深,连一个字都不敢问。
“早上吃得晚,我不饿,你们去吧。”
“你骗谁呢,我听老李说了,你们早上不到七点就去观摩心脏搭桥了!”周思衡强拉着他,“走吧,金晓秋刚准了我二百块钱,今天我请客,你随便吃,别跟我客气!”
这时,其他同事也推开门来喊他们吃饭。
郑淮明知道他担心自己,不想拂了兄弟的好意,勉强笑了笑起身。
此时正是饭点,但医院里每天能按时吃饭的医护少之又少,偌大的食堂里人还不算太多。
几个人围坐一张长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郑淮明面前的餐盘里,装了三小份清淡的家常菜:白切鸡,青椒土豆丝,和一份炒青菜。
他不愿被同事们发现异常,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一口、一口艰难地强迫自己咽下去。
突然,话题不知怎么的,扯到了他身上。
“昨天夏主任女儿送来的那个红丝绒蛋糕,也太好吃了,我回去在网上一搜,可老贵了!”同事远远越过桌子朝这边道,“哎,老郑,你真不考虑一下吗?我们谁看不出来,人家天天往咱这里跑,就是冲着你来的啊……”
周思衡心一紧,连忙抢声道:
“哎哎哎,人家说不定是暗恋我呢?红丝绒给我分了两块!”
“得了吧你,趁晓秋不在就嘴贫,看她等会来收拾你。”大家笑,“那蛋糕是切坏了才给你的!”
突然,一旁三号窗口的师傅吆喝道:“上新菜了,糖醋小排、清蒸鲈鱼、地三鲜、桂花糖藕!”
有两个同事端盘去加了热气腾腾的糖醋小排。
周思衡也去了,回来时,除了份排骨,餐盘里还有一份单独小盒装的桂花糖藕。
“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你多吃点,吃不完拿回去吃!”
郑淮明愣住了,目光落在那裹了蜂蜜的糖藕上。
他生涩道:“谢谢……”
身旁同事打趣:“老周,你是不是偏心,我怎么没有啊?”
“就是,人家也要!”
周思衡笑着回击:“你还好意思吃吗?昨天不是说这个月刚胖了三两半?!”
郑淮明脸上挂着一丝空洞的微笑,执着的筷子指尖用力到发白,久久没有动。
聊天、笑闹的声音就在耳边,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爱吃桂花糖藕的人,不是他。
她喜好甜食,每逢夏季,大学食堂推出时令菜,最爱的就是这道桂花糖藕。
可那一份有七八片,她吃多了又嫌腻,便时常纠结要不要买。
于是,他骗她自己爱吃,每次都会拿上一份,待她吃够,再将剩下的解决。
久而久之,在所有人眼中,喜欢桂花糖藕的人成了他……-
深夜,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已是凌晨两点,那盒打包的桂花糖藕仍搁在桌上。
他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伸手将透明的塑料盒打开。
蜂蜜的甜味扑面而来,那小小的盒子里,盛着一小段塞着糯米的饱满藕节,被均匀地切成薄薄六片。桂花碎如星子点缀,蜂蜜酱晶莹透亮,沁润每一粒米。
和记忆里是一个模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和同事们一起吃的午饭早就吐干净,十几个小时未进食的胃空荡荡的,被胃酸腐蚀得有些不适。
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窗帘没有拉,映着对面急诊大楼彻夜明亮的灯光。
郑淮明找出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藕片浸泡太久,已经绵了,软软的糯米裹满蜂蜜。
是甜的……
这些日子食不知味,这一刻,他竟久违地尝出了甜的滋味。
记忆里,是她撒娇的笑容:
“最后一块你吃!好吧……那你吃一口嘛……”
“甜不甜?我说的吧,就要拿蜂蜜最多的一份!”
郑淮明低垂着头,鸦羽般的眼睫轻颤,几乎拿不住筷子。
一片接着一片,这种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亲密无间,品到了那一丝甜。
冰凉的糯米顺着食管划进胃里,沉甸甸地往下坠。
频繁呕吐、厌食,脆弱的器官已经很难接受这样沉重的食物。可他不愿停下,断断续续地慢慢吞咽着,将所有桂花糖藕都吃了下去。
咽下最后一口,郑淮明几乎难以支撑,整个人伏在办公室上发抖。
胃里又胀又疼,向上顶着心脏,杂乱的跳动声快从嘴里冲出来……
他试图轻揉,可指尖刚一触上那团凸起,就疼得几近窒息。
再也不敢去触碰,只能生生挺着。他将额头埋进臂弯,清晰地感受到那疼痛在肆虐,甚至生出一股无端的留恋。
那是她留下的痕迹……
剧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郑淮明脊背猛地弓下去,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
唯一的念想,他不甘就这样吐掉……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难受到目光涣散,另一只手抵住胸口,无力地按揉着。
但身体却不愿遂他的意,胃在本能地反抗着、抽动着,想将无法消化的食物挤出去。
不要……
不行……
冷汗顺着脸侧流下来,郑淮明抵着桌面太过用力,电脑椅的滑轮往后滚去——整个人瞬间失了支撑,重重地摔向地板。
疼。
砸在冷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仿佛刹那移位,昏天黑地,失去了呼吸的力气。
这一刻,他疼得恨不得死去。
剩着一点蜂蜜的塑料盒也被打翻在地,粘稠的桂花蜜流淌出来。
时间已经成为了虚无,或许是几分钟,又或许是几个小时……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平静,那高大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只余下忽深忽浅的喘息-
发现方宜的照片,是在一个晴朗的初夏午后。
郑淮明照例转发院里的宣传图到朋友圈,下拉更新时,里奥出去旅游的九宫格分享出现在眼前。
粗略扫过,是些大同小异的城市景色。
然而,最末一张多人自拍,莫名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郑淮明点开、放大,视线定格时,呼吸声陡然加重——
里奥拿着手机,从一个高俯视镜头随性地往后拍,将八九个皮肤头发颜色各异的人勉强框进了合照。
有一张很小很小的脸,挤在画面角落。
即使加了滤镜有些模糊,甚至由于在边角无关变形,郑淮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模样。
方宜笑着,对着镜头比着一个剪刀手。
她用一个玫红色的卡通发卡别住了齐刘海,手腕上戴着一条细带手表。
郑淮明伫立在急诊楼嘈杂的人流中,任何喧闹都变成寂静、嗡嗡作响。
那小小一角,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勾勾的目光如同一只饥饿的野兽,贪恋地无数遍描摹她的眉眼……
他立即存下,手抖地保存了三遍,再将另外八张图仔细放大,甚至呆呆地站在原地,将里奥的朋友圈一篇篇翻阅到了半年前。
都再也没有她的哪怕一根发丝了……
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失魂落魄地盯着手机里的照片。
他点了一个赞,怕她看见,又怕她错过,失神很久,才想起她早已将自己拉黑删除……
方宜平时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从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她的近照。
自从那天以后,郑淮明每天都会无数次打开里奥的朋友圈,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让他无比欣喜的是,她似乎和里奥在某个创新课程中被分到了同一个小组。
这个课很丰富,做社会调研、搭纸桥、布置展板……
热爱分享的里奥每隔几天都会发,而这些九宫格的图片里,竟偶尔能捕捉到她的影子。
正脸或合影是很少的,郑淮明也不奢求,只要是她一个模糊的侧面,甚至是贴展板时不小心入镜的一截手腕,都会反反复复地看。
杂乱的桌子上,他发现了她的水杯,上面贴着她曾经最喜欢的卡通人物小黑猫……
她合照里穿过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椅子上的浅蓝书包也是她的了,挂有一个毛团形状的大眼睛娃娃,和一瓶荔枝味的汽水……
他找到这个品牌,从海外网购了一箱,吃不下饭时一瓶、一瓶地打开喝。
郑淮明知道自己是疯了,没日没夜地研究这些照片,仿佛、又或者说的的确确就是屏幕外阴暗的窥探者。
后来,已经发展到无法入睡,一合眼就是那些相片在脑海中盘旋。
在无数个如漩涡般的浅梦中,他仍在寻找着蛛丝马迹,想多看到一角她的现状。
当又一次为分辨出她在画面中掠过的马尾辫而欣喜若狂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是非常卑鄙、无耻的……
他在用自己的私念玷污她阳光里的生活。
郑淮明强迫自己屏蔽掉里奥的朋友圈,妄图高强度的工作将自己麻痹,替同事值班,一遍一遍熬在操作间练习,主动申请去急诊帮忙、出车……
夜里回到宿舍时都已是凌晨,倒在床铺上,往往身心俱疲到无法动弹。
而每到这时,那手机朋友圈的图案,都犹如地狱里的恶魔之手,朝他伸过来,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
看。
不看。
就只看一眼!
绝对不能再看!
……
日子已经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有那屏幕里转动的图标是真实存在的。
有一天傍晚,郑淮明和几位同事照例帮主刀医生做完辅助工作。
从手术室走出来时,正逢夕阳,温暖的橙黄色照亮整个更衣间。
同事们从衣柜里拿出便服,讨论着去哪里吃晚饭。
“晚上还有点事,我就不去了……”
郑淮明惨白着一张脸,勉强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夕阳太过浓烈,绚丽得有些晃眼。
同事敏锐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怎么差?”
明明冷空调很足,他却满脸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说话时目光已经难以聚焦。
郑淮明想说自己没事,薄唇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顿时眼前昏黑,脱力地一头栽倒下去。
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他听到了同事们的惊叫,没有丝毫痛意,只感到额头似乎有湿漉漉的液体流下来……
下一秒,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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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篇总共两章~
老郑疯起来是真疯……-
下一章预告:老郑站上天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