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是坚硬的瓷砖地,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方宜试图撑起上身,手肘摸索着,顶到了男人柔软厚实的胸膛。她微微一动,全身的力量都支在他的胸口,身下的呼吸声骤然重了几分,郑淮明伸手扶住她的小臂,轻咳两声才缓过这口气:“别……先别动……”
清浅的月光透过廊窗照进来,方宜抬眼,正对上郑淮明黑暗中的眼睛。他垫在她身下,左手却还本能地护在她脑后。
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热度一再攀升。这样的姿势很难受,方宜胡乱寻找支点起身,小腿却卡在他腿间动弹不得。
她胡乱扭动了几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膝盖在乱蹭。
郑淮明抓着她的手颤了一下,胸口难耐地剧烈起伏着,他撑了一下瓷砖地,猛地用力起身,禁锢住方宜的小动作。
他的声音低哑磁性,吐息道:“不是说……别动吗?”
方宜注视着他,黑暗中,她的眼睛因浅醉而亮晶晶的,一片迷蒙。她感觉郑淮明漆黑的瞳孔像一则危险的漩涡,要将她吸进去。
手拎包躺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卡包、手帕纸、唇膏、眉笔……角落里,有什么小小的物件闪着金属的光泽。
钥匙掉出来了。
方宜心口漏跳了一拍,眼见郑淮明就要起身捡东西,动作比大脑更快一步。她轻哼一声,俯身捂住了上腹。
“疼……”她呜咽,装得有模有样,“好疼……”
果然,郑淮明的注意力被她的痛呼转移。他再顾不得捡拾物品,急切问:“哪里疼?”
“肚子疼。”方宜可怜兮兮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指给我看,具体是哪里疼?”郑淮明担忧至极,酒后的腹痛可大可小。他作为医生的本能瞬间超越了男女之别,伸手朝方宜胃腹间按去,“这里疼吗?”
可方宜到底不是专业演员,男人的手触上柔软的腰腹,在昏暗中摸索着按压。虽隔着一层毛衣,还是让她不自在地躲了一下。热流再一次从体内涌起,方宜咽了咽口水,慌乱地拉住郑淮明的手。
“疼……这里疼,还有这里……”她胡乱说道。
郑淮明紧紧皱眉,女孩说的这几个部位毫无关联,他触诊初步看来也没有问题……可他毕竟是心外科医生,对内科方面的诊断难免生疏。
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去医院。”
方宜大惊失色,她是无意间指到什么要害部位了吗?她看过网上有人说,小时候装病去医院被确诊阑尾炎,将阑尾割掉了。她不过是说了一个小谎,不会被拉到急诊开刀吧!
她赶忙在郑淮明怀中挣扎,用力太大,两个人都晃了一下。方宜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偏过头去不敢看他,低声求饶:“肚子不疼了……我头疼、眼睛也疼……我、我想睡觉……”
郑淮明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余光里,楼道散落的物品满地,角落躺着一把小小的钥匙还挂着她最喜爱的小猫挂件。
他刚要定睛看去,方宜却突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温热的掌心将他头往另一个方向扳去,迷蒙的眼中水光荡漾,藏着隐隐的无措:“我……我头好疼……”
郑淮明目光如炬,眼底晦暗不明,探寻地望向方宜,试图理解她这样做的意图。可她睫毛轻颤,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浅红,粉嫩的嘴唇不安地轻抿……
他轻叹,这一声发自内心,好似不愿再追究什么,输得无奈而彻底。
“我知道了。”郑淮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消散在暗下的灯光中,他抱起方宜,利落地转身。
十五分钟后,黑色轿车驶入金悦华庭。电梯缓缓从地库上升,在二十一楼停下。黑色的入户门庄严肃穆,男人毫不回避地输入密码,滴滴滴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方宜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后知后觉这是郑淮明的家。
明亮的灯光骤亮,客厅宽敞到有些空旷,整间屋子只有黑白灰的色调,家具极少,如同惨白的光线一样冰冷。然而,向右侧看去,一大扇落地窗映入眼帘,足以俯看整个北川西城区的夜景。
方宜完全被吸引了,怔怔地走过去。站在窗前,繁华多彩的夜色,车水马龙,连同远近的人间烟火,都尽收眼底。好美。她心底动容,这是少年时梦里会出现的一扇窗,足够高,望得足够远,远到能装进她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梦境。
在她身后,郑淮明走到茶几前,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几个药瓶收进了抽屉。
一件外套轻轻搭在肩头,方宜回头,是他端了一杯热蜂蜜水递来。
方宜轻抿,温热的甜丝丝的水在唇齿间流动,手心也被温暖。漂亮的夜景映在她的眼睛里,如同装满星星的银河。
“这是你喜欢的……对吗?”郑淮明轻声问。
方宜不忍移开视线,点点头:“很漂亮。”
她喝醉了就像一个固执的小孩,怎么也不肯去餐桌坐,就要守着这片落地窗。郑淮明忍不住笑了,今夜的方宜难得如此柔和,可爱得如同某种喜欢依赖人类的小动物。或许她本来就是如此,只是这些年的风雨让她不得不穿上一层盔甲……
郑淮明去厨房煮了一碗解酒汤,出来时,方宜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这里……本来会是我们的家。”他喃喃自语。
当年西城区有不少新房在建,其中不乏更高档的别墅区。尽管金悦华庭不是郑淮明能力范围里最优的选择,可当他偶然看到这一层的夜景,得知这是西城区民用住宅最高的顶点,就立即订了这套房子。
只是,后来郑淮明并不喜欢这扇窗。
因为每每站在这片夜色前,心里只剩萧瑟和落寞。
方宜在半梦半醒间,被稳稳地放在柔软的床铺上。她舒服地陷进被子里,鼻尖被熟悉的气味所环绕,是让人感到安心的、可靠的某个人的气息。
紧接着,沉睡前,方宜感到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只是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带着怜惜与珍爱……这个吻填满了她的内心,沉沉地坠入梦乡。
方宜再一次醒来时,太阳穴因宿醉轻微地胀痛着。意识逐渐清醒,一夜深睡十分解乏,身体轻盈舒坦不少。她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黑,不知昼夜,直觉先一步感受到环境的陌生。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昨夜郑淮明轻吻她额头的触感似乎还在……是幻觉吗?
记忆不甚清晰,只有个别碎片挤牙膏般地浮现。她为了不让郑淮明进门装病,然后他只好带她回家……
——郑淮明家。
方宜猛然意识到,这是郑淮明的卧室,那自己应该正躺在他的床上。抬手摸到身上依旧是昨日接金晓秋穿的白色毛衣,她稍微放下心来。
面料柔和的被子和床单,笼罩着她的气息是那样熟悉。尽管不想承认,可身体竟并不排斥。
挂钟上显示,已经九点半了。可屋子里黑得就像深夜。
方宜起身,床边放着一双一次性拖鞋,她踩上鞋,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刺眼明亮的阳光瞬间涌入昏暗的房间,双目刺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光线。
半晌,眼睛才恢复视觉,这个房间也重新映入光明,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中上涌。
除了床、书桌和衣柜,没有再多一样家具,台面上也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干净得好像样板间。
打开卧室门,客厅里竟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郑淮明身穿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侧对着她站在晨光里,他背后的落地窗映着天空和北川忙碌的早晨。
“醒了?我正想叫你。”他闻声抬头,笑意自然,“牙刷和洗面奶我放在卫生间了。”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饭,有粥,豆浆,油条,蒸饺,茶叶蛋,摆得满满当当。
方宜站在原地,脸颊微微发烫,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微妙,就好像……他们本就是恩爱的夫妻,就好像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可随着见到郑淮明的脸,又有零星记忆涌入。昏暗的轿车里,她抓着他的手贴上脸颊,冰冷与灼热交织……她用力地搂着他的脖颈,一再锁紧他的胸膛,两个人紧紧相贴……
方宜唰地脸红了,钻进了卫生间,用凉水拍打着两颊。她的酒品就这么不好?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她在卫生间待了太久,敲门声响起,传来郑淮明关切的询问:“怎么了?是不是缺什么东西?”
“我马上出来。”
方宜扭开门把手,一下子差点撞在他身上,慌忙后退一步。
郑淮明私下很少穿白色,今日的白毛衣显得他愈发温文尔雅,显露出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形。目光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昨日的画面不禁让她懊悔。
方宜的耳朵很烧,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那个……昨天晚上我……”
“昨天你喝醉了,是都忘了吧?”郑淮明了然她的顾虑和别扭,敛去眼底的失落,“没事,你醉了也很乖,直接睡着了,什么都没做。”
郑淮明不想方宜因此有负担,不如全当忘了。他心里清楚,尽管再留恋不舍,昨夜的所有暧昧、温暖、炽热,都不过是醉后的镜花水月。
“是忘了……”方宜顺势说道,稍许安下心来,“麻烦你了。”
“昨天你钥匙没带,家里又没人,只能先带你回来。”郑淮明绅士地温声解释,“你放心,我一夜都在客厅睡的,没有进房间。”
明明他发了疯地想和方宜发生些什么,却不得不设身处地地考虑她的清白和自尊,一字一句都在残忍地摘开关系,将一夜温情描述成不得已的客观结果。
方宜点点头,不敢看他,坐下闷头喝着豆浆。
郑淮明只是看着她吃,一口未动。方宜疑惑地抬眼,竟在他眼底感受到一丝沉重。
他轻声问:“你早上醒来,有没有看到沈望的未接电话?”
听到这个名字,方宜脑海中“嗡”地一声,她的手机在哪里?顾不上吃饭,她跑回卧室,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自己耗尽了电的手机。
她插上电,重新开机,沈望的二十七个未接来电映入眼底。从昨夜十一点,一直打到了凌晨三点!
见到方宜的表情霎时难看,郑淮明脸色也渐渐白下去。(CfII)
“你怎么知道他给我打电话了?”她一时急切,声音也扬高了些。
郑淮明指尖紧攥,深深嵌入掌心,他勉强笑了笑,安抚道:“他找不到你,给我打电话了。你……你放心,我告诉他你和金晓秋吃饭喝醉了,去她家里住了。”
听到他的话,方宜松了一口气,心口却依旧闷闷的。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撒谎意味着,在两个人内心里都认为他们不该如此……
方宜避开郑淮明,走到客厅另一端,回拨了电话。
沈望一秒钟就接了,着急道:“方宜,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我去你家找你,发现口红和钥匙都散在地上……”
“你怎么突然晚上来找我?”方宜心虚地问。
从二十一楼往下望去,是被晨雾笼罩的北川市,繁华而热闹。所有建筑都笼罩在薄薄的白色中,如同一团迷茫的云。
沈望听她这样问,愣了一下,解释说:“昨晚和陈总吃饭,他家也是南方海岛的,非送我一箱大闸蟹……我想着,拿给你尝尝。”
“哦,谢谢……”方宜放轻声音,回头看到郑淮明仍坐在桌前,背对着她,“昨天我闺蜜回北川,她也是二院的医生,我们一起吃饭不小心喝醉了。她老公开车送我回去,结果找不到钥匙,就跟她一起去她家睡了。”
撒谎让她忍不住编造很多无用的细节。
“钥匙不就在地上吗?”沈望疑惑,“你真的没事吧?”
“那……我们不是喝醉了吗?包掉地上了,楼道又暗,就没看到……”方宜咬了咬嘴唇,说谎让她心里很不好受,断然道,“我真没事,你别担心。”
半晌沉默,沈望忽然问:“郑淮明也在吗?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你和朋友喝醉了。”
这个名字激得方宜心头一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嗯,我们都是大学同学。”方宜垂下眼帘,总觉得还应该解释些什么才更合理,心里堵得难受。
为什么她会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
明明自己只是答应沈望,给彼此一个重新看待他身份的机会。或许是沈望的追求太过真诚热烈,如今和郑淮明共处一室,方宜心头竟涌起了背叛他的强烈负罪感……
方宜回到餐桌上,所有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她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这一通电话让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郑淮明默然地将凉透的粥送进口中,一勺接着一勺,麻木地咽下去。他知道,只要自己也搁下勺子,对面的女孩就会立即起身,这个清晨、这温存的一夜也将彻底结束。
方宜心里乱糟糟的,刚醒那会儿两人之间温暖、羞涩的氛围荡然无存。昨夜的暧昧与酒精摧使下的动情历历在目,心脏胀得快要裂开,这让她更加羞愧难当。她怎么可以有这些反应?
“是我自作主张说你去晓秋家,如果,沈望发现了……”郑淮明艰涩地开口,将方宜拉回现实,“我可以去解释的。”
“你别说了!”方宜触电般地打断他,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缓声道,“其实没什么的,昨天谢谢你。”
后半句话,像是说给郑淮明,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今早方宜要回碧海,郑淮明早就说好了要送她,顺便也去碧海医院聊一下苗月的后续治疗情况。
“你先去车库等我吧,我拿些东西就下来。”郑淮明收拾好餐具,体贴地留给她独处透气的时间。
果然,方宜没有推辞,很快地出了门。
听到“砰”的关门声,郑淮明脸上的笑意淡下去。他撑着厨房台面的身子弯了弯,左手骨节几分难耐地抵进上腹。那几口凉了的粥就像穿肠毒药,研磨着剧烈收缩的胃壁。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将早饭都吐了出来。他总共也就喝了几口粥,除此之外再吐不出什么食物,艰难地呕着胃液。
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好不容易止住呕逆,郑淮明捧了一把冷水洗脸,缓缓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深邃的眉眼,鼻梁高挺,五官棱角分明,许多人都夸赞过他有一张英俊帅气的脸,让无数女孩为之倾心。
郑淮明也曾庆幸过这一点,他幸好还有一张值得她多看一眼的面孔。
他不知道方宜纠结的真正原因,他只知道,昨夜自己越了界。她是醉了,可他却是在清醒中放任自己沉沦……
去碧海的一路上,只剩无言。北海高速还算畅通,中午前就已经驶入市区,可却在接近海滨区的路上毫无征兆地陷入拥堵。
远远能望到碧海市第四中学的大门,但这个时间并不是上学的高峰。看到不少路人朝前方跑去,方宜有些奇怪地降下车窗,就听到一个阿公在大声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喊:“不要过去!前面车祸死人了,不要让小孩看到!”
路人议论着:“混泥土车倒了,死了好几个,太吓人了!”“堵死了这里,救护车都进不来……”
方宜一惊,看了一眼郑淮明,后者已经快速地将轿车靠边停下。
四周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音,越来越近,郑淮明毫不犹豫地解开安全带,下车朝前跑去:“你在车上等我。”
方宜哪里肯干等,打开车门跟了上去。
前方的十字路口一片混乱焦灼,六七辆汽车和电瓶车被撞得面目全非,零件四散,混泥土车翻倒,将两辆小车压在底下。柏油马路上遍地血迹,有轻伤者瘫软在马路边,更有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血肉模糊,哭喊和哀嚎不绝于耳。
如此惨烈的场景,方宜只看了一眼,一股反胃涌上喉头,忍不住捂嘴干呕。
现场只到了一辆救护车,伤员太多,医护人员明显不够,郑淮明神情镇定地出示工作证,飞快地加入了救援。
他抬眼看到方宜,惊讶一闪而过,喊道:“走!回车上!”
但她怎么肯袖手旁观,抚了抚胸口忍住慌乱,立即跑到一旁安抚轻伤患者和家属,根据现场警察的指挥,协助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方宜看到了一辆被小车挤压的电瓶车旁,躺着一个艰难辗转的女人。她的脸已经被鲜血模糊,可腹部高高地隆起,两只手虚弱地试图护住肚子,却无力地垂下去,身上是一件方宜熟悉的被血染湿的杏色毛衣。
一名年轻医生在做急救,无助地朝同事喊着:“快点!她快不行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心脏这一刻急剧收缩,方宜想喊,却喊不出声音。
几秒后,恐惧和焦急将她的侵蚀,她腿已经软了,踉跄了两步朝那边跑。
郑淮明听到呼喊,扑过去接替,跪在女人身边做心肺复苏。他脸上、身上都沾着血,瞳孔触及女人的脸时骤然收缩。他掌根用力地按压着伤者的胸口,力气之大,女人全身都随着动作重重地起伏,却始终没有意识地瘫软。
方宜看清时,整个人差点跌倒在地——真的是余濯的母亲。
怎么会?!她已经快生产了,不是应该在家里休养吗?
一个警察一把拦住方宜,以为她是情绪失控的家属,阻止她靠近:“不要过去,到外面等!”
方宜被死死地拽住,动弹不得。她早已泪流满面,只能嘶哑地喊道:“郑淮明,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郑淮明没有抬头。很快,余濯母亲被抬上担架床,送进救护车,另一名医生接过担架时,轻微地摇了摇头。
“救救她……郑淮明……”被拉得越来越远,方宜无力地喃喃道。此刻她没有祈求上天,而是将希望本能地寄托在他身上。
又一次坐在手术室门口,方宜的心已如古井般干涸。
“手术中”三个字亮起,足足五个小时都没有熄灭。车祸撞击导致心脏破裂,由郑淮明主刀,病危通知书已经传出来好几张。
余濯缩在角落里,已经流干了眼泪,呆滞地沉默。
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神情木然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座位,这是方宜第一次见到余濯的父亲余伟。他皮肤黑红,高而壮实,还未来得及脱去塑料衣,就像是她在码头上看到的每一位劳动者。
方宜从少年的刚到医院时的哭嚎中拼凑出缘由。
余濯前几天夜里帮父亲修船,海边风大,发了烧,向学校请假在家休息半天。母亲心疼他病还未好全,便决定骑电动车送他去学校。余濯前脚刚进班级,母亲在路口掉头时,就遭遇了这飞来的横祸……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妈送我……”余濯还在发烧,却怎么都不肯吃药,挣扎中抬手不小心将水打翻,洒了方宜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他惊慌失措,话音未落,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方宜满腔悲戚,所有安慰此时都是苍白的,她紧紧抱住颤抖的少年,任凭他的眼泪染湿肩头。
两个小时后,盖着白布的担架床推了出来。
余濯的母亲李兰心包填塞,抢救无效。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剖出,是个女孩,生命体征不稳,转入了重症监护室观察。
听到这个消息,沉默的余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余濯扑到床前,哭了几声忽然昏倒,重重地砸在地上。可看着悲伤过度的儿子,余伟没有上前,只红着眼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白布。
方宜只感到心脏被死死揪住,痛得不敢再看。
起身离开,她出了医院却不知道去哪里,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吹风。
一个小时后,方宜稍稍缓过神,拿出手机,新闻赫然弹出:碧海市海滨区一中学门口发生特大交通事故,八车连环相撞,混泥土车侧翻,已致八人死亡,十五人受伤。
第一次直面这么大的事故,人的生命那么脆弱。她眼眶微湿,没有点进去的勇气,退出了页面。滑到微信,竟没有一条信息。
按理说,郑淮明的手术已经结束了。
方宜起身,去饭馆打包了两份饭回医院,问了好几个医生,都说郑淮明手术结束早已经离开。
电话也打不通,他向来是不会联系不上的,方宜有些茫然地穿梭在老旧的走廊间。
这里不是二院,郑淮明既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值班室,她问了在院子里陪苗月的护工,他也没有回去。郑淮明这个时候能去哪里?
方宜对碧海医院不熟悉,绕着绕着,迷失了方向。
走廊上恰好遇上一个护士,方宜问了路,忽然不抱希望地询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医生?他不是这里的医生,今天车祸……”
陈护士没等她说完,神色有些奇怪:
“你找的是不是那个从北川二院来的心外医生?”
“对,他应该早就手术完了。”方宜眼睛亮了亮,“差不多五点以后,你有看见他吗?”
陈护士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方宜连忙拿出工作证:“我是他在北川的……同事,我们今天一起来的,但他电话也打不通。”
“我一个多小时前看到他往四楼休息室去了,那里外院的医生也可以用。”陈护士回忆道,“他好像不太舒服,你还是快去看看吧。”
当时她正和其他护士站在四楼走廊上说话,有个护士说起,今天的车祸有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去世了,孩子剖出来还在抢救。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医生与她们擦肩,陈护士抬头看了一眼,目光立即被吸引住了。男人的面孔陌生,却着实英俊,戴一副细边眼镜,气质斯文温润,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太可怜了……而且我听说,她是因为儿子发烧了,送儿子上学才被撞的。”另一个人唏嘘,“平时他儿子都是自己骑车上学,今天请了假……”
“不会一尸两命吧……那她老公和儿子怎么活啊。”
突然,那男医生停下脚步,冰冷幽深至极眼神让人心惊,他声音嘶哑:“你们说的……是李兰?”
几个护士都被这压迫的气息震得不敢开口。
陈护士战战兢兢道:“是……就是码头余家的那个媳妇……”
话音刚落,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脸上的血色如此快地褪去,惨白得宛如死人一般。男人看着她,目光却又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深邃的眼睛失焦涣散,薄唇微张,像是吸不上气似的轻喘了两下。
丝毫没有夸张,就像灵魂忽然从身体里被抽空。
那男医生身形晃了晃,没有再说话,径直朝走廊那一头走去。
等他完全消失,其他护士才长舒一口气,有消息灵通的议论道:“那个是北川二院来的心外主任,今天车祸就在现场……好像李兰就是他抢救的。”
“难怪,他没事吧?”“是不是因为人没救过来啊?”“不至于吧……医院每天死多少人呢。”
陈护士猜测着眼前女孩和那位男医生的关系,她眼里的担忧不像只是同事,犹豫是否要说更多。
可方宜得到答案,匆匆道谢,便朝四楼跑去。
碧海医院规模不大,外来的医院更少,只在走廊尽头有几间共用的小休息室。方宜一一打开,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后一间房门紧闭着,上了锁。
她用力地扭动了几下,只有锁芯撞击的声音。
也有可能是其他医生在,方宜没有贸然抬手敲门,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嘟嘟嘟——
门里赫然传出手机铃声,隔着薄薄的木门,传进她的耳畔。
“郑淮明?”方宜心头一空,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她用力地敲着门,大声呼喊,“你在里面吗?郑淮明!”
寂静空荡的走廊上,只余她焦急的喊声。
可里面没有人应门,方宜趴在门上听,除了循环的手机铃声,连脚步声都没有。
“郑淮明!开门!”
即使是睡着了,也该被吵醒了吧?
从前一些不好的回忆袭来,方宜急得满头是汗,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口。
正当她准备下楼寻保安开锁时,却忽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哒”声,门锁从里面打开了。几秒后,门才被拉开——
郑淮明手扶着门框,好端端地站在屋里。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大衣,在现场被染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你怎么不联系我,也不接电话!”后怕涌上心头,方宜急得快哭了。
郑淮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略微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有点累,睡着了。”
他侧身迎方宜进门,顺手打开了灯,屋里骤然明亮。
这是一个约莫十多平方的小房间,左侧有一张单人床,右侧是一个小桌和沙发。可床单十分平整,丝毫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光线一亮,照得郑淮明脸色尤为灰败,嘴唇白到发紫,神色虽是如常,眼神空洞得莫名让人发怵。他的一双眼睛里总是饱含情绪,如潭水般深沉,从未如此毫无生气过。
方宜担忧问道:“你真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郑淮明坐下,打开饭盒,温声道,“可能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好了。”
此时已经入夜,联想到他确实吃过早饭就滴水未进,方宜稍放下心,打开盒饭递给他。
路边随意进的小饭店,盒饭算不上好吃,菜很油腻,一半都浸在油汤里,只能勉强果腹。方宜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但一旁向来习惯清淡的郑淮明却沉默地吃着。
“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他们一家人都那么好……”方宜搁下筷子,她心里难受,本能地倾吐出心中的沉闷。
在她心里,郑淮明从医多年,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不会为这种事哀伤。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谈起这件事。
“余濯的妹妹那么小,就没了妈妈……”方宜深深地叹气。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郑淮明暗哑的声音猝然响起,仿佛只是一句普通的闲谈,却字字如剜肉剔骨般残忍:
“跟老天有什么关系?是他害死了他妈妈和妹妹。”
有一瞬间,方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回过头,撞上他幽暗压抑的眼眸,神情认真。
她“腾”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郑淮明,你说什么?”
郑淮明微微抬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漠道:“先天肾功能衰竭,脑积水,他妹妹能活的概率,很小。做好心理准备。”
方宜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是那么陌生。
————————
今天加更两章(三合一)~-
甜完了,该虐了。
大家暂时别怪郑医生,余濯的事触发了他严重的心理创伤,差不多开始揭真正的原因了。
抽离
阴暗的冷光灯照亮房间,也将郑淮明的脸色照得无比惨白,甚至有些诡异。他的喉结缓缓滚动,漆黑的瞳孔直视着方宜,宛如黑暗中某种蛰伏的困兽。
方宜深呼吸,试图压下自己的情绪:“余濯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那么小……”
谁料,郑淮明直接打断了她,轻声道:
“但事实是,如果不是为了送他,李兰不会出现在碧海中学门口。”
他平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余濯的过错。
方宜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内心没有愤怒,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和震惊,明明平时郑淮明是那么的慈悲、包容,就连面对难缠病人毫无根据的谩骂、投诉,他都能淡淡地宽慰说一句:没关系,因为他们病了。
可此时,面对一个无辜的失去至亲的少年,郑淮明却显露出如此强烈的苛责。
“你何必要这样说……”方宜闭了闭眼睛,不再看他,深感无力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一定要责难活着的人吗?还是说,你更希望当时余濯也在车上?”
“我怎样说?”郑淮明拿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桌上的油污,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边缘,甚至体贴地将她的饭盒也收好。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态度漠然,抬眼柔声问,“你们心里不这样想吗?方宜,你没有吗?”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掠过,温柔得好似一句情话。
方宜的呼吸有些颤抖,她几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也早疲惫于与郑淮明的对峙。她宁愿他有什么就说、就骂,而不是藏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让别人一起陪他窒息。
在方宜的记忆里,以前郑淮明不是这样的,过去他总是温和、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咄咄逼人。但自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尖锐和沉重。
“你累了。”方宜没有正面回答,神色忽然软下来,她轻声说,“你休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她拎起打包好的饭盒,转身朝门口走去。
“方宜。”背后传来男人略显急促的喊声。
脚步丝毫未停,休息室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走廊上新鲜微凉的空气涌入胸口,方宜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
她走出几步,打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三个沈望的未接来电。
还未等方宜回拨,手机就又一次响起。她回头,尽头的窗外是如墨的夜色,走廊上空荡荡的,老旧的灯轻微地闪烁着。
郑淮明没有追出来。
方宜按下接听键,略加快了脚步。
“余濯的事我听说了……”沈望担忧道,“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她故作轻松道:“我没事,明天中午你不是要参加电视台的提案会吗?你安心工作吧。”
“那等结束以后我就立刻过来,晚上你想吃什么?”
“其实……”方宜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此刻推辞或许会让对方误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不过我还没想呢,你就做点苗月爱吃的吧。”
简洁地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她走出了医院。
初春清凉的夜风拂面,碧海医院离社区很近,海边此时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几位阿婆带着孩子玩耍,荧光的小球在夜幕里闪烁滚动。
远处码头上静静泊着几艘船,灯塔的光晕下,能隐约看到最里头的几艘挂着蓝色的旗子。方宜知道,上面写着的是“大鱼船舶”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出海,少年骄傲幸福的神色:“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停下脚步,干涸了一天的双眼忽然湿润,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狭小的休息室没有开窗,浓重的烟味弥漫,空了的烟盒和塑料包装掉在地板上,茶几上只余两根烟散落。郑淮明神情空洞,前倾着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颤抖的(HPUb)指间明明灭灭。
大量的尼古丁涌入血液,却丝毫无法让他镇定。左手紧揪住心口染血的毛衣,胸膛下心脏疯狂杂乱地跳动。
方宜平静的离开,比争吵、谩骂都要让他恐慌。
灯大开着,郑淮明却没有力气起身去关,浓烈的烟灰忽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像有野兽撕咬着心肺,每一次换气都有如刀割。
想要呕吐的欲望再次上涌,他却死死捂住嘴,不允许自己将满腔油腻的食物吐出来。
恼人的剧痛在上腹搅动,郑淮明咬牙猛地攥拳,发狠地将食指骨节抵进柔软的最深处——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痛极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只剩脊背的颤栗,冷汗唰地浸湿衣领。
持续自虐般地加深,痉挛的器官更猛烈地反抗。意识有一瞬间的抽离,郑淮明急促地喘息,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
十六岁那年,他中考以全海城第一名的成绩,收到了省城实验中学破格录取。可海城一中为了争取状元,豪气地承诺了一大笔奖学金,以及他弟弟的优待录取通道。
老校长惋惜地拍拍少时郑淮明的肩膀,劝道:“孩子,能去省城实验,相当于一只脚跨进最好的大学,你前途无量,再回去好好和父母商量一下吧。如果家里困难,钱不是问题,我可以资助你!”
可他回到冰冷的家中,还未热一口饭吃,就接到了母亲叶婉仪的电话:“淮明,你怎么还没到啊?妈妈去值夜班要来不及了,小泽这边离不开人。”
记忆里,母亲叶婉仪曾是一名建筑师,优雅时尚。父母恩爱,家里总是摆满了鲜花,母亲有一头漂亮的波浪长发,踩着高跟鞋坐飞机去各个城市出差。那时飞机只出现在电视里,小小的他每次抬头看见蓝天上的那抹白色,心中都无比地自豪、向往。
只是后来,在郑泽一次次的开胸手术中,阳台上的鲜花无人照料,逐渐枯萎。父亲在外挣钱,叶婉仪为了照顾弟弟辞掉工作,换成家附近的三班倒。她剪掉了长发,鲜艳的裙装变成起球的毛衫……
拿到奖学金的那天,郑淮明路过百货大楼的橱窗,看见了一件雪白的羊绒毛衣。明亮的灯光下,那件毛衣做工精细、款式新颖,袖口处绣了几支淡雅的竹叶,很配母亲抽屉里那副她过去常带的珍珠耳钉。
晚饭时,郑淮明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叶婉仪却迟迟未动筷子,犹豫了很久对他说:
“妈妈知道,你考上省城实验很不容易,但妈妈相信,以你的成绩,留在海城也能考上好大学的,对吗?离家近些,你也能……”
“妈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接受了海城一中的录取。”郑淮明温声打断叶婉仪的话,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有一丝期待道,“我留在海城多些时间照顾小泽,以后他中考也能优待录取,我在哪里学都一样。”
叶婉仪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她一边笑,眼泪一边落下来,伸手紧紧抱住儿子:“太好了……你是妈妈最懂事、最乖的孩子!”
郑淮明已经记不得,叶婉仪有多久没有夸奖、拥抱过他。他有些无措地享受着这份亲昵,手抬了抬想要回应,温暖的怀抱却忽然落空。
叶婉仪接起医院的电话,担忧地起身就要走。
“妈妈。”郑淮明连忙叫住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装袋,欢喜道,“我用奖学金买了一件毛衣给你……”
叶婉仪的目光落在包装袋上品牌的字母上,脸色明显暗了下来。
郑淮明心头一空,连忙解释:“不是的,奖学金还剩很多,我都放在你电脑桌上了……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买,这件衣服不贵的,只花了一点点——”
叶婉仪夺过包装袋,皱眉翻开吊牌,最后一点笑容都没了:“我不要,你赶紧去退了!”
可她身上的这一件已经很旧了,白色洗得多了开始泛黄,袖口起了很多毛球。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你快去问问能不能退!”
那漂亮毛衣袖口处的竹叶未曾被展开,就被丢在了沙发的靠背上。大门紧紧地关上,少年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僵在眉间。
摇晃的画面一转,是深冬的北川校园。那天是冬至,全年夜最长的日子,他们才恋爱不久。
夜色浓如墨,郑淮明站在教学楼门口,随着晚课下课的人流,远远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色身影。方宜尤为兴奋地跑过来,“砰”地一下子撞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
郑淮明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笑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女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只要看到你我就开心啦!”
郑淮明留恋从这个温暖的怀抱,却还是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杯奶茶:“还热着,你最喜欢的。”
方宜欢喜地接过来,是校门口那家很火的黑糖珍珠奶茶,要排很久的队。她喝了一口,因为一直暖在书包里没有吹冷风,甜甜的奶茶还是微烫的,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她回忆起这两个月的恋爱,郑淮明每一次来接她下课,都会提着东西。奶茶、小蛋糕、糖炒栗子、烤红薯、小礼物……没有一次是空着手的,她一出现,他总能变出些好吃的。
“为什么每次你都带东西来接我啊?”方宜脸颊红红的,“晚上我吃太多会胖的!”
郑淮明自然地笑说:“因为想让你看见我更高兴一点。”
谁知,方宜却挽住他的手臂,抬起头认真道:“我看见你高兴,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我高兴,只是因为见到你!”
他微怔:“见到我?”
“对啊,因为我喜欢你嘛,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奶茶和小蛋糕!”方宜笑嘻嘻道,眼里亮晶晶的,是那么天真又纯粹。
郑淮明望着她的笑容,心头融化成了一汪水。他再也忍不住,俯身拥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感受到女孩在他脖颈间温热的呼吸,他第一次感到胸腔里有一个空洞被渐渐填满。
“干什么啦,路上好多人!”方宜小声嗔怪道。
可郑淮明丝毫没有松手,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拥抱……
寂静的休息室里,呼吸声愈发粗重。郑淮明蜷缩起身子,抵在上腹的手臂青筋暴起,浑身剧烈地颤栗着。可他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眉间微皱,双眼半阖着,涣散的瞳孔早已没有焦点。
他强迫自己感知这种剧痛,一下、一下,随着心脏跳动,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郑泽去世、叶婉仪离开家的那一年,郑淮明十八岁,距离他得知母亲的死讯的那一天,还有五年……
他知道叶婉仪深深怨恨着自己,所以至死都没有留给他哪怕一句话。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对于铃声的敏感,几乎刻在郑淮明的血液里。他几乎是瞬间就从朦胧的意识中挣脱出来,去够桌上的手机。
模糊的视线中,来电人显示李栩,他立即按下了接听。
“主任,后天有一例心脏搭桥,是从七院转来的危重症,刘主任问您……”
“能做。”郑淮明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回答,“让小陈……排吧。”
“主任你声音怎么这么轻?”李栩疑惑,“你在哪里啊?”
又一阵剧痛袭来,郑淮明几乎再说不出话来,按下了挂断键。左手紧攥住手机,一起用力地没入上腹的衣料。那坚硬的棱角抵得太深,他顷刻呕逆了一下,后背肌肉猛地痉挛,汗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郑淮明意识微微回笼,伸手进口袋摸索出一板药。视线中,自己的手指并拢紧攥,塑料板折叠发出尖锐的响声——
他还不能死……他只配煎熬地活着,赎完过去欠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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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章开始,郑医生的往事片段正式开始出现~
郑医生要先学会爱自己,才能真正学会怎么去爱方方,他现在显然还不会。
逃走
入眼是灰白的天花板,窗帘未合严,缝隙间透出一丝暗沉的光,医疗仪器上的红点兀自闪烁。时钟堪堪走过六点,方宜抬手按了按酸痛的太阳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旁的小床上,苗月抱着小熊玩偶睡得安稳,氧气罩上清浅的白雾反复。
或许是白天受了刺激,方宜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到初见余濯时,他雪地里飞快骑车的模样;他在渔船上挽起袖子抓鱼,露出豪爽的笑容;还有少年坐在摄像机前,略显局促羞涩的眼神……
身体虽还疲惫,方宜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起床洗漱,清凉的水拍在脸上,总算舒爽了些。
外面天色还灰蒙蒙的,整座碧海市尚未苏醒。寂静的清晨,只有从东边传来早起船夫粗犷的喊声,和渔船锁链相碰撞的声响。
方宜想去空旷的地方走走,不料刚一推开院门,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男人。
黑色的轿车静停街旁,郑淮明站在路沿,寂寥的背影笼罩在薄雾中。他穿一件黑色夹克,背对着方宜,面朝大海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不知在看什么。
远处海平面上,曙光破晓,泛起橙黄与淡粉交融的光,也照亮整条雾中的街道。
昨天的不愉快后,方宜以为他早已经回北川了。
厚重的院门闭合,郑淮明闻声回头,或许没有想到是她,他眼里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茫然和空洞。目光聚焦的一瞬间,随即温和地笑了,朝她走过来。
方宜以为郑淮明在抽烟,但他转过来是两手空空。她有些惊讶,他大清早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对于他之前冷漠的态度,她心里还有些别扭:“你怎么在这儿?”
郑淮明未语先笑,眼神十分柔和,和昨天比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刚到,给你带了早餐。”
方宜知道自己表情恐怕不大好看,但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面对任何情形微笑,哪怕是无理取闹、大吵大喊的家属,或是倔强顽固、油盐不进的病患,都能不卑不亢、温柔体贴地讲话……
不同的是,郑淮明此时态度顺从,笑容甚至有一点讨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应了声:“你不是有钥匙?可以自己进来。”
“一大早家里突然有人,怕吓着你。”他解释。
方宜脸色稍有缓和,目光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早餐的影子。
“昨天是我说话太重了,方宜。”郑淮明忽然几分急切地开口,试图留住这个谈话的契机,见她脚步未动,语气才舒缓下来,“我不应该那样说……你说得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苛责谁。”
他的眼神诚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方宜抬眼:“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郑淮明避开她直视的目光,温声道,“昨天事出突然,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方宜只以为他是因道歉的局促才转移视线,此刻男人诚挚的歉意,稍稍抚平了她一夜的不安。
昨天那个陌生的人消散了,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郑医生,善良、包容、有同情心。
“没关系,都过去了。”方宜心情豁然不少,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辗转的夜晚也有郑淮明的原因,“我理解,余濯的事太突然了。”
直到看见女孩眼里温暖的笑意,郑淮明紧攥的手才微微放松。他舒出一口气,骤然卸下沉重的负担,脚下不觉踉跄了一下。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回身去车上拿来早餐:“先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余濯。”
满满的两个塑料袋,郑淮明拎着不方便开门,方宜顺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凉得透骨,明明已经开春,即使是早上也不该这样冷。
方宜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他除了面色略有苍白,唇角还带着笑,没有任何的异样。
将早餐提进屋里,一一搁到桌上。豆浆,粢饭团,小笼,包子,还有碧海特色的鱼肉煎饺、蟹黄生煎。
方宜昨晚随便应付了几口,此时才感到饿,拿起豆浆喝了一口。
毫无防备下,冰冷的液体入喉,她被凉得激了一下。伸手试了试温度,方宜才发现不只是豆浆,所有食物都是冰凉的——
她微微皱眉,他说他刚到,买的早饭却都已经冷透了。细看,煎饺和包子上的水蒸气反流下来,已经将面皮泡得发软了。
郑淮明微怔,显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起身:“天冷就是凉得快,我重新去买。”
“不用了。”方宜拦住他,“我去热一下就好了。”
他向来是个很细心的人,连同今早发生的一切,让她莫名地心里有些没底。
两人去碧海医院的路上,天色已经大亮,但始终雾气弥漫。
清晨探望的人很少,住院部走廊上空荡荡的,电梯门刚一打开,方宜却听到走廊另一(PueF)端隐隐传来一阵喊叫声。这一层少说有二十几间病房,但她心下一紧,朝病房跑去。
男人的怒骂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摔砸物品的声音。
方宜冲进病房,只见床尾狭窄的空隙间,余伟青筋暴起,抡起左臂朝余濯脸上打去,被逼到窗台边角的少年丝毫不挡,脸上尽是绝望,生生挨下这重重一击,脸颊瞬间叠上一层青紫。
“你发烧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学校!要不是你,你妈现在会躺在太平间吗!”余伟泪水纵横,嘶吼道。
余濯满身是伤,跪在角落弓起身子拼命地摇头,眼里难掩恐惧和内疚。
“你拿什么还你妈!”余伟拉了半辈子渔船,只单手就一把揪住他虚弱的身子,另一手抡起板凳,砸向余濯,“我们家被你毁了!”
远远透过廊窗看见这一幕,方宜心里“咯噔”一声,撞开门冲进去。这一下如果砸到余濯头上,那好好的人也要进手术室了!
“他会被你打死的!”方宜顾不上自己力量微小,奋不顾身地抬手阻拦。但余伟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只抓到凳子一角,随着余伟的动作,方宜也失去平衡被带倒——
板凳落下的一瞬,身后一只手臂用力地将其挡开。余伟目眦欲裂,被拽得一踉跄,板凳脱了手,“哐当”几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郑淮明一把稳稳地扶住方宜,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然而,余伟抓住余濯领子的手也错了力道,猛地往前一推。少年因惯性后退几步,整个人撞在了窗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
余伟瞥了一眼背身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喘着粗气,满脸涨红。只一夜,这位父亲的头发全都花白了,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
他双目通红,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深深地看了一眼进屋的两个人,转身摔门而去。
“余濯!”方宜扑过去想将余濯扶起,却发现他捂着额角的手一片殷红,指缝中有鲜血流下。
她惊魂未定,本能地回头求助:“郑淮明,他——”
“我来。”郑淮明上前一步蹲下,动作稳重却轻柔地移开余濯的手,检查伤口,“没有大碍,把他先扶到床上。”
雪白的床单被血染得斑驳,余濯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他还发着烧,满脸是被打得淤紫,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刚刚被揍时一滴泪未流的少年,此时却泪流满面。他哭得嚎啕,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抬手抓住了郑淮明的衣角:“郑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求求你!我拿我的命换她,只要能就她!”
他不懂得心外科的医生治不了妹妹的病,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他脑海中最强大的医生。
郑淮明眼神微暗,正在处理伤口的手一抖,做了千百次熟悉的动作竟一下子失了轻重。余濯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却依旧紧攥着那一角,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方宜心痛,才短短一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被悔恨折磨得不成人样……
余濯透亮的眼里饱含泪水,嘶哑地乞求道:“郑医生,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是北川来的医生,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
然而,郑淮明什么都没有说。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先不要动,我去急诊拿药。”
衣角从少年手中抽离、滑落。
余濯的手指在空中微蜷,什么都没有抓到。
方宜连忙上前,一把握住他落空的手,用自己的温暖填满。她抬眼,却只看到郑淮明大步走出病房的背影。
“没事的,会没事的……”她顾不得其他,尽力安抚着失魂落魄的少年,喃喃道,“郑医生会救你妹妹的,他一定会的……”
可方宜自己内心却是一片空落落的,那种不安和悲凉又一次在胸腔中蔓延。
她认识郑淮明那么多年,决不相信他温柔的外表下只有一副冷漠的空壳。可近日的他,愈发让方宜感到若即若离,仿佛这个男人只是虚空的影子,让她恨不得紧紧地抓住他,用真实的触感来确认他真的存在,好像一松手下一秒就会消失。
一分一秒过去,碧海医院那么小,郑淮明始终没有回来。
十分钟后,一名年轻的男医生端着药盘走进来。
“郑淮明呢?”方宜心头一空,急切问道。
“郑主任说临时有事出去了,让我过来,他没和你说吗?”医生放下药盘,利落地为余濯处理伤口,并为他输上液,“郑主任说多加一针镇定,没问题吧?”
方宜垂下眼帘,望着满地未清理的血迹,房里的空气好似都随着这句话溜走,变得闷滞、污浊。她心中竟没有惊讶,好似已经料到了他不会回来,只余下淡淡的、如晨雾一般的迷茫。
病房实在狭窄,方宜退到走廊的角落,拨出了一通电话。
嘟嘟——
意料之外的,郑淮明立刻就接了。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对不起,我刚刚接到电话,有事要抓紧回一趟北川。”
可她太了解他,一听就是借口,连装都不装得像一点。
方宜眉头微拧,将手机举到耳边的手有些颤抖。
听不到回音,郑淮明轻轻又问了一声:
“方宜?”
入目只有空荡荡的走廊,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近些日子满腔的不安、害怕和委屈顷刻而出,听到他叫自己名字,方宜忽然眼眶一酸,眼泪唰地一下子夺眶而出。
她哽咽道:“郑淮明……你今天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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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章大概会越来越高能。
拥抱
方宜一眨眼,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努力想压抑哭声,颤抖的尾音却暴露了她的无助和难过。
电话那头,郑淮明骤然慌乱,连声问:“方宜?你怎么了?方宜?”
方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胸腔中的情绪翻涌,竟一时止不住。从对面男人越来越急切的询问声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掐断了电话。
怔怔地望向窗外,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雾的朦胧是清冷的白色,笼罩着绵延的海岸线。方宜抹去脸上的眼泪,想平静一下心情再回病房。
方宜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没事,你回北川吧。
但手机握在手里,屏幕亮了又暗,迟迟没有发出。或许是心底里还有一丝期待,又或是惧怕再一次失望……
正在她纠结是否要按下发送时,身后楼梯间音乐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方宜!”
她闻声回头,只见郑淮明大步跑上来,满头是汗,脸色苍白,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方宜刚想说话,却被猛地拥进一个紧密的怀抱——
郑淮明俯身用力地抱住了她,他的气息瞬间将方宜包裹,她听得到他胸膛中因跑动而加速杂乱的心跳,感受到他在她耳畔急促不匀的呼吸声。
“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方宜顾不得什么前尘往事,更顾不上任何其他人。她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攥住了他的衣角,仿佛这个世界上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听到郑淮明的声音,触到他的体温,她才顷刻安下心。满腔的委屈彻底溃坝,眼泪再一次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面对女孩的哭泣,郑淮明慌了神,微微离开这个拥抱,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方宜眼眶通红,闷声质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我……我听你哭了,怕出什么……”郑淮明声音嘶哑,无措地解释。
“北川到底有什么急事?你开车出去这么快就能回来?”方宜仰头注视着他,一边说,眼泪一边掉,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发泄过情绪了,尾音带着哭腔,“你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郑淮明看方宜哭得难过,心疼得快要承受不住。他想说什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余濯的事应激般地落荒而逃。
郑淮明从未如此怨恨过自己,不住地低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走……”
方宜望向他眼底,那双平日深邃沉稳的眼眸里,是满溢的无措、懊悔和小心翼翼,还有更深处难以言说的爱意,对视的瞬间几乎要将她卷走吞下。
可她竟没有想要逃走的欲望……
方宜能感觉到郑淮明抓着她肩膀的手在颤抖,明明只是跑了几步楼梯,初春寒凉的温度,他额角的汗却哗哗地往下滚。
联想到今日他的不告而别和最近发生的事,她有些担忧地蹙眉:“你没事吧?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事……”郑淮明笑了一下,但饶是他擅长伪装,此时的笑容也太过勉强,“最近医院比较忙,可能太累了……”
方宜逐渐在杂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什么:“那你为什么每次一遇到余濯的事,就这么反常?你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这样。”
走廊上无比寂静,清晨微凉潮湿的风钻进来,远处似乎有医护或是家属走动的声音。
听到她的话,郑淮明霎时如坠冰窟。
他以为自己已经掩饰过去,没想到,有些本能的、无法压抑的细枝末节还是被敏感的女孩觉察到。
可自己那些沉痛的、不可挽回的往事,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
郑淮明眸光沉下去,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低微地反复道歉:“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了……”
方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与气愤,推开了他的手:“郑淮明,你凭什么什么都不说,平白让周围的人被你牵连?”
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她永远猜不透郑淮明在想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如今他在站在方宜面前,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融,他能轻易看透她,可她却看不到他在恐惧什么、躲避什么,仿佛所有空气都挤压过来,勒得人喘不上气……
方宜吸了吸鼻子,泛滥的情绪过后,大脑逐渐冷静下来。她用力地摇摇头:
“如果你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你什么都不说,回来有什么意义?”
“不是……不是的。”郑淮明艰难地提起一口气,拉住方宜的手,却被她缓慢坚决地挣脱开。
见他事到如今依旧没有想说清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只是含糊不清的敷衍,方宜彻底失望,抬步转身要走。
郑淮明心里空得厉害,伸手死死地拉住她。他太了解她,如果今天就这样离开,她可能真的不会再给他见面的机会。
他的掌心潮湿、冰冷,指尖不住地发抖,手背青筋暴起,却只抓住了方宜的衣袖,不敢触碰到她:“我真的没事……”
方宜注视郑淮明晦暗低沉的眼睛,听着他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着“什么都没有”,一阵阵寒凉从脊背升起,她终于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改变他。
郑淮明之于她,靠近是本能,悸动是瞬间,但痛苦和迷茫却永无止境。这个男人就像拥有最好伪装的毒药,她尝到的每一丝极致的甜蜜,都要用更多的疼痛来偿还……
走廊上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碧海医院不少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他们,方宜不想让别人看见,有些恼怒地想挣脱开。
但郑淮明的力气大得出奇,她竟怎么都扯不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略带惊讶的呼唤:“方宜?”
这声音太过熟悉。
方宜震惊地回头,只见沈望站在几步之遥的转角,直直地看过来。
目光聚焦的瞬间,他笑意僵在了脸上。楼梯的阴影中,方宜眼眶发红,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而她身边的男人几乎将她笼在怀里,一手抓住她的袖口,沉沉的目光极具占有欲……
看上去仿佛恋人间的争吵,实在是暧昧至极。
“沈望……”方(TTNk)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手稍一用力,就脱开郑淮明的禁锢,朝沈望跑去。
这轻巧急切的几步,像一根钉子扎在郑淮明的心脏上。他收回手,缓缓直起身。
沈望内心同样翻江倒海,面上却是平静。他故意无视郑淮明的存在,只对方宜笑了笑:“我有点担心你,提案会让副导和佩佩去了。”
方宜挽住沈望的胳膊,点了点头,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
她站到了沈望身边,只余郑淮明伫立于阴沉之中。他的视线定定落在方宜身上,刚刚还在他怀中哭泣委屈的女孩,现在是连一个目光也吝于再给他了。
明明有几个瞬间,她的颤抖,她的哽咽,她的担忧……郑淮明能感觉到方宜还爱他,这种矛盾感让他窒息,咬紧牙关才忍下想要将她拉回到自己身旁的冲动。
方宜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对沈望说:“你一路上累了吧,我先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苗月今天怎么样?”
突然,郑淮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上前半步,不知何时挺直了腰身,眼里泛着礼貌的笑意,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他微笑道:
“你们请便,我有急事,要先回北川了。”
说完,郑淮明未等回应,大步流星与方宜擦肩而过。
走廊再次恢复宁静,窗外晨雾散去,阳光拨开阴霾,照在坑坑洼洼的花纹瓷砖上。整个空间亮堂起来,光晕斑驳,可方宜却不觉得暖和,也忘记了回答沈望的问题。
“谢谢……”她松下了挽着他的手。
臂弯空下来,沈望略有失落:“怎么一大早吵成这样?因为余濯的事吗?”
方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因为余濯吗?好像是由余濯而起的,却不仅仅关于他。她不想在沈望面前提太多郑淮明的事,只点了点头。
“去陪你吃点东西吧?”方宜强颜欢笑道。
“行。”沈望听出她不想再说,岔开了话题。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医院往海边走去。
一路上聊得很轻快,方宜也多次露出笑容,可沈望心中始终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淡淡的忧愁和哀伤在心头萦绕。
刚刚方宜在楼梯边回头时的眼神,一双微红的杏眼中,有怨恨、有不满、有失望,那么生动鲜活,直直地撞到了沈望的心里。
她会对另一个男人气愤,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激烈的情绪。她只会对他笑,说没关系,说你很好,说谢谢你……
这一刻,沈望隐约感觉到,那或许不是因为方宜的偏爱,而是因为她对他不曾有过期待、计较和在乎。
不到中午,北川传来消息,电视台提案会顺利通过。这意味着不仅纪录片会获得更好的宣传机会,后期也会增加一笔客观的经费。
伴随着谢佩佩的欢呼和尖叫,方宜持续低落的心情终于略所好转,与沈望相视一笑。
大部分拍摄素材已经妥当,需要等待第一轮专题片初稿的审片结果。沈望有了空闲时间,在碧海一待就是三天。
他一如既往地对方宜体贴入微,除了工作时间,便是陪苗月玩耍,还主动包揽了一日三餐。
方宜也提起精神,积极地回应他。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望话里话外地总是提起郑淮明。
但自从那日清晨碧海医院一别,整整三天,郑淮明都再没发来消息。
终于,晚餐时沈望口中又一次提起这个名字时,方宜沉不住气,率先放下了筷子:“苗月和社区里的小朋友玩,这件事和郑淮明有什么关系?”
看她面色凝重,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沈望也是一怔:“我就是觉得,郑医生很受小朋友喜欢,苗月就很喜欢他。”
“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总是提起他?你和他很熟吗?”方宜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
沈望解释:“我没别的意思。”
苗月被两个人之间紧张的氛围影响,拿着勺子的手一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小女孩也不敢捡,眨巴眼睛看着方宜。
方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吓着孩子了,赶忙给她换了个勺子,安抚她吃饭,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却也不再和沈望讲话了。
吃完饭,沈望刚把苗月安顿好,就见方宜在往厨房端碗筷。他迎上去,要接她手里的碗:“我来洗吧,你去陪苗月玩一会儿。”
方宜躲过他的手,语气温和:“你做饭累了,我来洗就好。”
说完,她不欲争论,大步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灯光明亮得刺眼,方宜打开水龙头,热水器轰隆隆地响着,温热的水流淌出来。她将碗筷都放进洗碗槽,盯着水流翻涌,和洗洁精飘起大片的泡沫,再卷进漩涡。
方宜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和沈望置哪门子的气,明明他那么好,好到她连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可或许就是因此,她更加难受……
“方宜。”
身后,传来沈望轻柔的声音。
水声哗哗地响着,方宜低头洗碗。她觉得自己刚刚说得太过,又不知如何道歉,一时间不敢回头。
半晌,沈望从背后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很克制,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方宜的肩头,半笼住她的后背,双手向前交叠,扶在洗碗台上。
可沈望骤然的靠近依旧让方宜周身一僵,她试探道:“沈望?”
“抱歉……”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些小心翼翼和无措,“我不应该总是在你面前提他。”
方宜没有拿起下一只碗,任由热水从指尖流过:“没事的……是我反应太大了。这几天你好不容易休息,还一直在这里陪我和苗月,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要是为你,我都很乐意。”沈望轻轻摇头,手上的力气微微加大。
沈望比方宜高,从背后整个人几乎将她笼罩。不同于牵手或倚靠,这样的姿势过分亲昵,方宜有些别扭,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减少肌肤相触的面积。
沈望察觉到她细微的抗拒,悻悻地后退了一步,没有强求。
他走到左侧,替她关掉了水龙头,热水器轰隆一声停歇,狭小的空间忽然寂静下来。
“那天晚上,你其实和郑淮明在一起,对吗?”沈望轻声问。
方宜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没有指明是哪一天,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看来沈望早就猜到了……
谎言就这样被戳穿,柔软的擦手巾在指尖越攥越紧,方宜不敢看他,脸颊发烫:“你听我解释……那天我和晓秋……”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望轻笑,摇了摇头,拦住她的话,语气诚恳道:“你不必向我解释的,我们是假结婚,你也只是给了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你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方宜,你不用觉得愧疚。”
最后两个字触动了方宜的心,她没想到沈望连她内心的感受也如此明了。
看到女孩眼里的惊讶,沈望嘴唇轻抿,眼神略有一些不自信,强装轻松:“其实我还有一点高兴,至少说明你是在意我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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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小沈要名分,方方会给吗~
血迹
方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说不在乎他是假的。两个人共担风雨多年,她信任他的能力,赞赏他的才华,但这种在乎又该归于何处呢?
她垂下头,双颊微红。
沈望目睹了方宜表情的变化,心中波澜四起。他想拉住她的手,指尖紧了紧,却只扶住她手边洗碗台的边缘,骨节微微发白。
“我承认……面对郑淮明,我不够自信。”他的声音沉下去,近乎直白地剖析道,“我不认为我没有他好,相反,我觉得我比他更好、更适合你,方宜。但我能感觉到,他对于你来说不一样……”
“我知道郑淮明是你的初恋,他救过你,大学最美好的时光也都是他陪你度过……”说到这里,沈望苦笑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却还是坚定地抬眼直视方宜的眼睛,“但他伤害过你,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
“你最近很久没有大笑过了,方宜,你太受他的影响了。”他轻声说,“我明白你没法忘记他,但你可以选择将他放在过去……未来是什么样的,还是由你选择的,不是吗?”
这句话触动了方宜,就像之前的那枚戒指,给了她重新走回到阳光中的希望。她知道沈望说的是对的,自从回国,自己的情绪一直被郑淮明所牵动……
沈望眉目硬朗,长期的工作与奔波让他眼底有一种特殊的韧劲,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此时,这双眼睛注视着方宜,饱含着更深的情意,和些许罕见的紧张、犹豫,甚至是示弱。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喜欢上我。但有时候……我也会害怕,会吃醋,会难过。方宜,能不能多给我一点安全感?”
她没见过他这样的目光,是那样青涩、柔软。心弦忽而轻轻颤动,即使沈望没有明说,可方宜也明白他的意思。
距离刚来碧海,清晨他在海边的告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方宜有些后悔,她忙于陪伴苗月,将心思放在一个飘忽不定的男人身上,却疏忽了真正爱自己、真诚对待自己的人。
“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她眼里有泪光闪烁。
方宜的话给了沈望勇气,他上前一步,抬手覆上她的手。
他的体温更高,加之激动和紧张,掌心的炽热传递过来,仿佛能将所有冰冷融化。
方宜的指尖有些颤抖,但没有将手移开,接受着他的温度。她的目光清澈、诚恳:
“最近的事太多、太乱了,我不想在仓促之中决定我们的关系。”
“但我保证,我真的从来没有觉得郑淮明比你好,你比他更真诚、更踏实……我想和你再好好地相处,想多了解你一点。”
“真的吗?”沈望欣喜若狂。
“真的。”方宜很认真地点头,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真挚的脸庞,心中暗暗决定要好好珍惜他,“等余濯的事……不,就到月底,我一定会给你答案,可以吗?”
两个人的目光相触,温热的气息氤氲。
“当然可以,我会一直等你。”
沈望心思热切,连忙抢过方宜手里的碗:“你快去休息一会儿吧,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累。”
方宜笑了,他的模样就像得到了心上人应允的高中生一样。她擦干净手没有走,靠在墙边,和他闲聊着。
如此一番直接的对话过后,方宜是有些难为情的,但看着沈望挽起袖子,忙前忙后的背影,心里也是暖暖的。
然而,就在他们收拾好厨房,准备回屋陪苗月看电视时,医院却传来消息:余濯不见了。
护士在电话里火急火燎:“他也没来找你们吗?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还在病房。”
“哪些地方找过了?”方宜二话不说穿上外套,往门口跑去。
突然,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像是被人接了过去。
“方宜,是我。”熟悉的男声,语气不容置疑,“医院和家里都找过了,你先去海边看看,我马上到。”
郑淮明似乎在跑动,微微喘着气。
方宜愣住了,他居然在碧海?
她还未答话,沈望从屋里追出来:“晚上冷,你把围巾戴上。”
方宜接过围巾,再将手机放到耳旁,对面只剩下了“嘟嘟嘟”的断线声。
来不及迟疑,沈望开着车带方宜沿着海边寻找,但夜色漆黑,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想找到一个少年何其容易?
一个多小时后,两个人一无所获,驶向碧海医院。
沈望让方宜先行上楼,自己去地库停车。可她刚一下车,就见接连两辆救护车发出尖锐的警报,飞速驶近急诊大楼。
她的脚步被定住了,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救护车后门打开,医护人员鱼贯而出,一边将担架床推进急诊,一边和医生简短地汇报。
嘈杂中,“意外坠楼、青少年、颅骨受伤、找不到家属”的词汇夹杂着涌入方宜的耳朵,春夜的寒风唰地吹透了她的脊背,浑身冰冷。眼看担架已经推到手术电梯前,她顾不上其他,抬脚追了上去。
相隔十几米,遥遥看到那担架床一路滴下来的鲜血,方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些畏惧去看床上血肉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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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用力地将她拉住,紧紧地带到了怀里。
方宜下意识地挣扎,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别看。”
郑淮明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禁锢住她的动作。这一句话,方宜却真的本能听话,再没有用力。
担架床上的少年满脸的血已经染湿了床单,几乎看不清面容。郑淮明说明情况,得到急救医生的允许后,走近一步辨认。
眼前一片漆黑,男人的掌心覆住她的双眼,咚咚咚的心跳声更为明显。
方宜哑声问:“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几个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只听郑淮明说:“不是。”
方宜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郑淮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坐到急诊走廊的长椅上。她惊魂未定,抚着胸口缓出一口气,才来得及抬眼看这个不应该出现在碧海的男人。
只几日没见,郑淮明却像是瘦了,下颌棱角分明,连一点柔软都消失不见。他瞳孔依旧漆黑,藏在一副薄薄的细边眼镜后,深不见底。
“别担心。”郑淮明伫立一旁,淡淡道,“他妹妹还没死,他不会轻易寻短见的。”
方宜本就焦急,听他左一句“死”,右一句“短见”,更是心烦:
“我知道你不待见余濯,但也没必要在这里添乱!”
郑淮明轻声道:“你就这样想我。”
方宜不欲与他口舌之争,冷冷看他一眼,低头继续给护士打电话。
这时,余伟也接到有青少年意外坠楼的消息,从急诊室大门冲进来,他满脸大汗喊道:“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
方宜连忙上前:“不是!不是余濯!余濯还没有找到。”
余伟听到这句话,竟是双膝一弯,就跪在了满是脏污的瓷砖地上。一旁的护士将他扶起,他才回过神来,气愤道:“这个小兔崽子!这个节骨眼还给我闹脾气!等我找到他,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深夜的急诊人来人往,幼童的哭闹,手术室前家属们争执、推搡着……在余伟的咒骂声中,沈望匆匆赶到,余濯的下落依旧毫无头绪。
“你再想想,余濯还有可能会去哪里?”方宜问余伟。
可余伟平日多是在码头工作,对儿子知之甚少,除了家、医院、码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望启发道:“对,或者有没有和他妈妈相关的地方?”
话音刚落,方宜脑海猛地闪过一个地方:“碧海中学,车祸就是在碧海中学门口发生的!”
十分钟后,一行人赶到碧海第四中学,保卫处在校园里打着手电筒寻找,调出监控一分一秒地查看。果然,天色将黑时,看到余濯从紧闭的西门垫着砖块翻墙而入。
可他的身影很快没入操场旁的树丛,不见轨迹。
“天台。”黑暗的监控室里,郑淮明冷不丁道,“这里有没有天台?”
方宜心中一紧:“你不是说他不会寻短见吗?”
“如果天台足够高……”郑淮明目光微凌,“可以直接看到发生车祸的那个路口。”
碧海第四中学教学楼,七楼,天台上。夜色浓稠如墨,凌晨的温度骤降,高处寒风刺骨。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西面的边缘,安静地注视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路口。
听到身后的铁门被“砰”地推开,余濯震惊地回头,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无比焦灼。
“郑医生……方老师……爸?!”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胆怯地紧紧抓着栏杆,“对不起,你……你们别过来!”
只见少年的脚边就是几十米高的悬空,方宜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望率先安抚道:“余濯!别干傻事,你妹妹还有救活的可能!”
“你先过来再说。”一名护士也招呼道。
方宜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激起余濯的情绪,不然可能会酿成大错。
然而,一个不留神,余伟直接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不可以!”郑淮明伸手去阻拦,可他站得太远,抓了个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激动的余伟要发怒时,这个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的中年男人竟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
“爸!”余濯一惊,朝父亲扑过去。他走得太急,脚下被天台的钢管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又连滚带爬地拦住余伟的动作,“不要……”
余伟头发花白、满脸泪痕,一把抱住余濯:“爸对不起你!”
余濯本是红着眼睛,这一刻才在父亲怀中嚎啕大哭:“我没想死,我只是想看看妈去世的地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爸这几天是在到处筹钱,怎么会不要你!爸没有真的怪过你,这世上就只剩下咱们爷俩相依为命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依偎,跪在天台上抱头痛哭。
看到这一幕,方宜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
她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郑淮明站在身后,脸色是异常的灰败。他失神的目光定格在那对彼此拥抱的父子身上,瞳孔微微地颤抖着,眼底是方宜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
郑淮明一手用力地撑在身旁的石台上,高大的身体脱力般摇摇欲坠,猛然虚晃了一下,仿佛一座空心高楼即将倒塌。
方宜心头一空,下意识地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郑淮明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主动脱开她的手:
“有点低血糖,没事。我去喝口水。”
说完,他竟转身直接大步朝楼下走去,略有不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间。其他人的注意力还在余濯身上,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离场。
方宜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与沈望的承诺,硬是忍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回过头,她的视线落在郑淮明刚刚扶着的石台上。昏暗的光线下,那粗糙的转角处,竟有被抓出的斑驳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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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轻微高能预警
毒药
郑淮明下楼后,就再没有上来。
石台上那一抹血色让方宜心有余悸,明明是父子诉说衷肠的欣慰场面,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不敢想,一个人得有多用力,才会生生将手指抓破……
可直到将余伟父子安全送上救护车,郑淮明才姗姗来迟。春寒料峭,他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黑色夹克,双手插在衣服两侧的口袋中。
“你不是去喝水了?”方宜没忍住问道。
郑淮明和医护叮嘱了几句,救护车发动驶离,他才淡淡回道:“车上没水,我去买了一瓶。”
他两手空空,一手扶在车框上,稍稍用力,夜色中看不太出是否有伤口。
方宜皱眉:“水呢?”
“喝完扔了。”郑淮明眼帘微垂,身姿也不似平时挺拔,肩膀微微弯着,神情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听他的回答如此敷衍,方宜也懒得再追问,拉开越野车的车门兀自坐进了副驾驶。
这时,沈望走过来说:“郑医生,今天这么晚了,就和我们回院子住吧。”
“我回医院就好。”郑淮明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就站在副驾驶车门口,手垂下的瞬间,方宜清晰地看到,他左手微微蜷曲,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渍。
数条细小的、被粗粝石子磨破的伤口,连简单的处理都没有,脏污和灰尘嵌在伤口里,看得人触目惊心。
沈望固执地邀请:“没事的,这里去医院还不如回去来得近。”
方宜抬眼,通过半开的车窗,只见郑淮明面上平静,下颌微微紧绷,没有说话。
她降下车窗:“走吧,再晚回去该把苗月吵醒了。”
郑淮明偏头看着方宜,后者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半晌,却听他沉沉应了一声,拉开后排车门坐了上来。
一路上都是沈望在说话,当着郑淮明的面,他刻意和方宜聊起在法国时的同学。
“那个城堡真的很不错,他们发了录像给我,等周末的时候再看吧。真是好久没联系了。”
有两个玩得不错的朋友在图卢兹办了婚礼,不过也已经是一周前的事。
方宜不想拂了沈望的面子,故作轻松地聊了几句,目光却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隐入黑暗中的男人。
上车后,无论沈望说什么,郑淮明都再未开口,只是目光失神地望向窗外的黑夜,肩膀倾斜,有些无力地倚靠着车门。此时刚过十点,这条碧海市的主干道上车辆来往不息,无数车灯飞速闪过,照得他脸色愈发寒白。
方宜很少见郑淮明如此直白地显露倦怠,他向来看重体面,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失态,尤其还是在沈望面前……
回到院子,郑淮明只礼貌客气了两句,便无视沈望的更多暗示,回身走进次卧。
那木门轻轻地合上,也将一切都关在了门外。
沈望稍稍有些泄气:“我……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了?”
方宜安抚道:“没关系,我们俩的事和他无关,你心里不用有负担的。”
这一夜,方宜再一次和沈望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心境却和之前大有不同。已经答应了要给他一个答案,便再无法当做只是普通同事间的共枕。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和多少次工作中他们共睡一张床榻、患难时靠在一起都不一样……
不知为何,也许是拿来凑数的羽绒被太厚,盖得有些闷热。方宜辗转了几回,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窗帘未拉严,春夜的月光清浅,柔和地落在窗框上。夜里万籁俱寂,她望着窗外零星的绿芽发呆,忽而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那“咚”的一声格外突兀,转瞬即逝。
可能是院子里的野猫撞了什么,之前也有过相似的事,但方宜又觉得这声音像是从次卧传来的……
身旁是沈望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思索半晌,联想到今夜郑淮明异常的神情,一时涌起的担忧超过了其他,方宜还是轻轻起身,披了件外套出门。
视线越过被夜色笼罩的庭院,只见次卧的门半掩着,留出一条两指宽漆黑的缝。方宜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去,伸手拉开了门。
屋内一片昏黑,方宜的眼睛不适应如此黑暗的环境,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近几步,只听得寂静中男人一阵深深浅浅的喘息,时而急促,时而压抑,像砾石砸在她心口,激起无边的害怕。
这绝不是正常的呼吸声,更像是痛到了极点的忍耐。
“郑淮明……郑淮明?”方宜的心跳也不禁加快,慌得找不到灯的开关,伸手在墙上摸索。
可偌大的房间里,迟迟等不来郑淮明一句回应。
室外清浅的月光照进来,屋里的家具隐约透出影子。方宜视线终于聚焦的一瞬,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血液唰地倒流。
床上空无一人,凌乱的床单上,薄被未曾展开,堆在床脚。床边破旧的地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紧紧蜷缩,双手隐入衣料,脊背弓起,狼狈至极。一旁散落几板药片,床头柜抽屉半开。
方宜吓得说不出话来,扑向前去,想将郑淮明扶起来。
指尖一触碰到他的手臂,才发现他肌肉紧绷,整个人竟在漱漱地发颤。
方宜直觉他是胃病犯了,慌乱间只想先把人扶上床,拽他的手上稍一用力,却只听郑淮明一声闷哼,身体更用力地蜷缩起来,刹那连呼吸都停滞了。
昏暗中,他左手上移死死抓在大臂上,青筋暴起,那力道几乎要将骨头给捏碎。
“别……”郑淮明抖得说不出话,声音微不可闻,“别……动我……”
“好,好,我不动你。”方宜连声应着,不敢再动半分,却是快要哭出来了。
郑淮明断断续续忍痛的呼吸声像一把利刀割在心脏上,听得令人崩溃。她跟着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眼前的人承受巨大的痛苦,却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半晌,郑淮明终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扶、扶我一把……”
方宜得到指令,连忙伸手给他借力。湿冷的手掌抓住她的手,郑淮明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指紧缩了几次,才堪堪撑起上身。方宜生怕再次加剧他的痛苦,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手上却稳稳地架住他的左臂,给予一丝支撑。
郑淮明几乎是倒在床铺的瞬间,就再一次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的衣领已经完全湿透,几近虚脱地微微喘息,却是自虐般地不去按压上腹,任由痉挛的器官肆虐。
黑暗中,他望着方宜的瞳孔漆黑、幽深,久久没有说话。
方宜被郑淮明这样的目光盯得发毛,起身想去开灯。他像猜到她要做什么,低哑道:“别开灯……你出去吧。”
方宜站起来把门关了,却没有走。房间没有拉窗帘,有微弱冷清的光透过窗子,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漆黑,能看到郑淮明湿淋淋的面孔和被咬破的嘴唇。
他的上衣褶皱不堪,发丝凌乱,深陷在床铺间,明明痛得浑身发抖,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和什么做着抵抗。
方宜俯视着郑淮明,心头也跟着潮湿,有细细密密的担忧和心疼,但更多的是,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柔软情绪。在想好许多事情以后,她似乎有了一股直视他、面对他的力量,而不是被他牵着,屡屡陷入黑色的漩涡。
迎着他的视线,方宜忽然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覆在了他的上腹。
郑淮明周身一颤,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夹克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透过衣料,方宜能感受到他肋骨间深凹的柔软中,有某个拳头大小的器官死死纠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
她轻声问:“疼成这样,为什么不叫人?如果不是我正好没睡呢?”
郑淮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没有说话,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轻微施压的重量引得他不住地颤栗,可郑淮明只是轻握着方宜的手腕,任由她的动作。
一整夜他躺在床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出现的,是天台上那对父子相拥而泣的画面。两条血淋淋的人命,明明前几日余伟暴怒中抡起椅子砸向余濯的动作还历历在目,今日却是一句声泪俱下的“相依为命”。
几次痛得意识昏昏沉沉,许多早已褪色的回忆却不肯放过他,父亲通红的、布满皱纹的眼睛,和他颓然离开的背影……
最后关于父亲的记忆,是他在产房外怀抱着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婴,随着响亮的哭声,那双早已枯萎年老的眼睛里,又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郑淮明没有回答方宜,夜里呕吐过两次,漫长的凌迟已经抽干了他所有力气。他失神地望着她黑暗中的模样,她睡衣外披了一件宽大的外套,及腰的长发搭在肩头,显得那样温柔。发丝随着身体的前倾,有几缕滑落,触上他的手臂……
一整夜饱受疼痛的折磨,郑淮明的意识已有几分涣散,目光却固执地望向她,低哑道:“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原谅他?”
黑暗中,听起来那样迷茫和痛苦。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方宜听懂了。
她此刻终于隐约看到他所纠结的源头,心脏像被湿淋淋的大手紧攥,原来他也有如此无助的一面……
方宜思索半晌,语气柔和:“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事情已经发生了,恨又有什么用呢?”
郑淮明喃喃道:“但以后还会无数次想起……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恨他,不是吗?一次又一次想起……”
“那也要好好活下去再说。一次又一次想起来,就一次、一次地再重新爱他。”方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消极的猜想,语气温柔且坚定,“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事……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但你别用这些折磨自己,好吗?”
话音未落,她却感觉到手下的器官猛地纠结,郑淮明也随之浑身颤抖。他一个施力挣开了她的手,背过身紧紧折下身,双手什么都不顾地死死顶进腹部,试图压制猛烈的剧痛。
指尖深压进去的一瞬,他痛得眼前一黑,隐忍到极致的一声痛吟哽在喉咙口,硬生生吞了下去。
平日多么高高在上、清高自尊的男人,此时却痛不自抑,狼狈地蜷缩。方宜看着他隐忍的模样,胸口有一丝刺痛,混杂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难过。
方宜轻轻叹息,呼吸缓了几分,竟是用力将郑淮明的身体扳过来。她伸手,几分强硬地拽住他下压的大手:“松开,你这样只会越来越疼。”
可痛到意识模糊的男人哪里松得开手,连呼吸都断成了几截。
“郑淮明,松开。”方宜的声音尚有一丝哭过的潮湿,一次又一次缓声喊他的名字,“郑淮明,你听见了吗?松手。”
没想到,几声过后,郑淮明真的慢慢松下了力道,强忍着剧痛听进了她的话,手掌艰难地离开上腹。
方宜趁机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手下冷硬的器官痉挛得厉害,她纵使有心理准备也吓了一跳。
她回忆着自己在书上看过的步骤,指尖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压下去,轻轻地顺时针按揉,试图将痉挛揉开。
“你是医生还不懂吗?这样对自己是没用的。”方宜轻声劝道,“胃痉挛要慢慢揉开才会好,像你那(eqLy)样只会越来越糟糕。”
郑淮明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可只有拥有很多爱的人才能将爱施舍给别人,他从小心上便是荒芜贫瘠,却还不断地将爱掏空捧给了周围的人,留给自己只剩下苛责和强求……
揉开痉挛前又是一场折磨,郑淮明耗尽了所有理智,才忍住连同她手一起压下去的冲动。随着她轻轻按揉的动作,他不住地颤抖着,一只手骤然捂住口鼻,强压着上涌的痛吟,连呼吸都止住,几乎憋得快昏死过去。
方宜放轻了动作,心疼地抓住他的手:“深呼吸,呼吸——”
郑淮明终究不肯痛呼,在她的安抚下艰难地吐息,许久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
许久,不知是止疼片起了作用,还是方宜按揉的动作真的有了效果,上腹的痉挛变得缓慢,她也终于明显感觉到郑淮明的身体不再死死紧绷。
“感觉疼就应该说出来,你不说,是没有人能知道的。”方宜眼眶有些湿润,昏暗的光线中,她极认真地看着郑淮明,“你好好对待自己,即使……即使我们之前发生过很多事,但我……依然希望你好好的。”
此刻方宜的心如一汪温暖的水,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看待郑淮明,没有往事的怨恨或不甘,没有失望与纠葛。只是单纯地面对这样的一个男人,她真诚地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
她往后会坚定地走向阳光,她也愿他不再活在冰冷中。
但这一切温柔对于郑淮明来说,又有如汪洋中那最后一根能抓住的稻草,快要溺水的人怎能不想抓住?
这是第一次他感受到疼痛渐渐消散,不是痛昏过去不省人事,也不是靠药物强行压制,而是在温暖和善待中,那一团冷硬逐渐被融化……
可郑淮明不知道,正是因为面前的女孩已经决定了要努力拥抱另一份感情,才有勇气给予他这一份温暖。
他不禁握住了方宜的手,哑声道:“别走……”
面对郑淮明低微的恳求,方宜心中不禁一酸。她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好,我陪你一会儿,你睡吧。”
郑淮明贪恋地望着她的眉眼,这一份模糊的温存,哪怕是毒药,他也没有一丝力气再推拒了……
在方宜的催促下,他不舍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声片刻后变得绵长、平稳。
窗外柔和的月光落在男人的脸上,即使睡着,无知无觉中,眉头依旧微微蹙着,额角的冷汗尚未干透。方宜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郑淮明了,他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仿佛触碰也什么都抓不住,只有此时的触感是那样真实。
有种感情叫关心则乱,一次又一次的猜测、争吵、拉锯,她早就已经身心俱疲,不想再消耗于这样不健康的关系。
方宜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长久地注视着,心中有什么轻轻地落了地,仿佛是某种悄无声息的告别。
第二天清晨,方宜醒来时,郑淮明已经驱车离开了。但并非不告而别,他留下一条足足三行的短信,告诉她自己真的有临时会议要返回北川。
方宜回了一句好好休息。
午后,郑淮明打来一通电话:“北川有一家儿童医院愿意接收余濯的妹妹。”
方宜欣喜,她没想到他竟会主动帮助余濯家:“那我现在去医院告诉他们?”
“不用,都已经谈好了,下午救护车就会转运。”郑淮明的声音如以往柔和,“我只是……告诉你一声。”
说了几句医院的事,电话里一时陷入安静。
就在方宜以为郑淮明已经挂断时,那头轻轻传来一声她的名字:
“方宜……”
她不禁“嗯”了一声。
“昨天……你说得对。”郑淮明似乎有了一点笑意,带着微微的叹息,“谢谢你。”
这话说得直白,宛如一根羽毛轻轻落在方宜心上。
“好,注意身体。”她真诚地说。
挂断电话,庭院里春日晴朗的阳光。
再度打开次卧的房门,清晨的阳光散在整洁的床铺上,地板也被收拾干净,昨夜的狼狈一扫而净。
厨房里遥遥传来沈望和苗月的谈笑声,方宜的心许久未曾如此轻盈,她走快几步,来到沈望面前。
“等会你陪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好吗?”她笑语嫣然。
沈望有些受宠若惊,看到一张笑脸,不自觉也笑了:“当然,我空闲的时间都是你的。”
方宜点点头,认真规划道:“我想买一点虾仁,再买一点肉和荠菜,晚上我们自己包饺子吧。”
她难得提出想吃什么,沈望立即附和:“那我来擀面皮,看看超市有没有小包装的面粉卖。”
“这你也会?”方宜惊讶。
她的脸颊因兴奋而红扑扑的,眼睛也很亮,沈望觉得可爱,伸手轻刮了一下:“我会的多着呢,不就是做个饺子?”
这一次,方宜没有躲,而是笑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碧海彻底入了春,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好像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周末,郑淮明驱车来碧海,黑色轿车刚在院门停下,就见远处走来两个并肩的身影。沈望一手拎着一兜菜,身穿一件米色外套;方宜抱了一个装零食的购物袋,也穿着暖色的连帽外套,走在他身旁,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沈望侧过头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女孩笑得十分开心。
温暖的阳光打在两个人身上,某种奇妙的氛围蔓延,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小夫妻。
郑淮明坐在驾驶座上,抓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不知为何,明明以前也看过他们同行的画面,此刻他内心却尤为地不安。
他打开车门,走上前去。只见方宜看到他,很自然地笑一下,打了个招呼。
连着几天值班,郑淮明下了夜班就从北川开车直奔碧海而来。那一夜后,他是那样渴望再次见到方宜,一路上光是想到她的脸,心跳就不自觉地加快。
可真当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时,郑淮明的心又有轻微的凝滞。女孩的笑容太过真挚,仿佛只是看到一个老朋友,完好得没有一丝其他的情绪……
吃完饭,沈望抢着去洗碗,郑淮明坐在庭院里陪苗月读新买的故事书。方宜将碗筷送到厨房,便直接留在了洗碗池旁。
沈望俯身洗碗,外套的袖口微微松下去,被热水染湿。
方宜主动上前,伸手替他将袖子卷起来。指尖轻快熟络地一折、一卷,两个人头挨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看到沈望的耳朵红了,呆呆地看着她。
她笑了:“看我干嘛?”
沈望不说话,眼底笑意更浓。
方宜注视着他洗碗的侧影,心里升起一股温暖。这段时间,她很认真地与沈望相处,去感受这个男人独特的魅力,两个人长久的默契早已深入心底,新的相处模式展开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很顺利。
与此同时,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庭院里有一对深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方宜刻意没有抬头,不想与之对视。她已经下定决心,既然无法避开郑淮明,也要学着用新的方式去和他相处。
“郑医生?郑医生。”苗月稚嫩的声音将郑淮明的注意力呼回,“这个字怎么读?”
他依旧有些失神,眨了眨眼睛,看向手中的动物故事。
“这个字读‘繁’,动物城很繁华……”
郑淮明耐心地解答着,思绪却不禁一次又一次飘远。
心口像有一根冰锥在磨,刺得生疼。他知道方宜的变化不是他的错觉,可为什么?
他的手抚上胃腹,明明那日女孩的温柔尚留有余温。
为什么……-
二院繁忙的工作让郑淮明没能在碧海停留太久,无数次手术的间隙,他还是会想起方宜的面容,想起她嫣然的笑容,和那日黑夜中难得的温存,心脏也随之跃动几分。
可好不容易挨到调休的日子,郑淮明却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他竟不知道自己也会怕,怕再见到她并无在意的表情和自然的相处……更怕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愈发亲昵的距离。
千头万绪,被勾起的、对温暖的渴求让他更加矛盾。
就连周思衡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今天下午调休,你怎么没去碧海?”
郑淮明白着一张脸,拿着茶杯的手无力地搁在桌上,轻声道:“有点不舒服,周末再去吧。”
周思衡吓得不轻,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郑淮明主动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连忙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是一片冰凉。
“我真没事。”郑淮明无奈地挡下好友的手,声音微不可闻,更像是对自己说,“我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自己……”
周思衡直觉在碧海发生了什么,刚想再问,只听郑淮明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抬手示意周思衡稍等,立即接起了电话。
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郑主任,门诊楼有一个小姑娘一直在找你。”
“哪一床的?”郑淮明下意识以为是住院部跑出来的患者。
“她现在在门诊楼花园,要不您下来看看吧。”
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郑淮明没有犹豫,拿起工作牌往门诊楼走去。
二院门诊楼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花花草草间有几条蜿蜒的小路,时常有医生和护士午休时在此稍作休息。
郑淮明快步走过去,远远就看到紫藤花架下,护士身旁坐着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及肩的黑发,脸蛋粉嫩、气色很好,头戴一个紫粉相间的头箍,穿着得体的粉色公主裙、黑棕小皮鞋,看上去不像病患。
郑淮明稍有疑惑,他记忆里不错,但实在记不起有接触这样一个小姑娘。
但目光触及她的一双大眼睛,又觉得又几分熟悉。
“你好,小朋友,你是在找我吗?”他微微俯身,十分亲切地问。
只见那小姑娘十分乖巧地抬眼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白大褂胸前的名字牌,似乎在认真辨认。
郑淮明没有催促,温和地看着她。
然而,小姑娘犹豫半晌,脆生生地喊出一句: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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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生病说好的,今日加更一章~
大家可以猜下这个小姑娘是谁。
氧气
身后是门诊的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中,世界好似突然静音。
一声“哥哥”让郑淮明愣住了,眼前小姑娘的面孔逐渐与另一张苍老的脸重合,一双清澈的圆眼,眼角轻微上扬,鼻尖小巧高挺,尤其是略紧张时轻抿嘴唇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个怀抱里的婴孩。
仿佛全身的血液倒流,他指尖冷得没有知觉。
或许是郑淮明的面色太凝重,小姑娘打量着,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郑希小声问:“你……你是不是……”
气氛有些怪异,护士疑惑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郑主任,您看要不要送到保卫处?”
郑淮明淡淡道:“我认识她,你先去忙吧。”
护士松了一口气,赶忙离开。
郑淮明俯视着紫藤花架下的小姑娘,她生得白嫩,脸蛋圆圆的,初春的季节也穿着一身公主裙、连裤袜,细细的手腕上叠戴了两圈寺庙里求来的珠串。
孩子他见得多了,这一看就是被家里宝贝、甚至是娇生惯养的。
“你家里大人呢?”
他不相信,一个半大的小孩能一个人来医院。
郑希不回答,鼓起勇气问道:“哥哥,你能不能去看看爸爸?他、他很想你……”
她小手里捏了一张淡黄的便签,直往郑淮明手里塞。
郑淮明没有接,皱眉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郑希明显紧张了,小手不安地搓着,目光开始向四周环视。
心下了然,郑淮明拿起手机,假装拨号,放到耳边:“小陈,这边有个孩子麻烦你送到保卫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门诊大厅走去。
果然,才走出三四步,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急切的女声:“淮明!”
郑淮明停下脚步,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不动声色地将胸口的工作牌折下,镇定自若地转过身。
只见几步之遥,人群中走出一位优雅的中年女人。她长发挽成发髻,化着淡妆,耳垂上戴了两颗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两鬓略有白发,但气质十分精致。
“淮明,你先别走。”邓霁云牵住郑希的小手,快步上前,“我是真的有事想找你谈谈,怕你不愿意见我,才让希希……”
门诊大厅附近人流如潮,也有不少熟悉的医护经过,郑淮明在院里人尽皆知,已有认识的同事探寻地朝这边看来。
郑淮明面若冰霜,他不屑于这种用小孩做诱饵的方式,但眼看邓霁云神色恳求,转身带路:“到我办公室说吧。”
上一次见面,是十多年前在广城。那时年轻的邓霁云喜诞幼女,郑淮明受邀参加了郑希的满月宴。那一年,他二十岁,距离弟弟去世、母亲离家不到两年,不惑之年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幸福的妻儿。
宴会上,父亲郑国廷笑得合不拢嘴,到处敬酒、发烟。亲朋好友的祝贺声是那么刺耳,郑淮明看着他满面春风的笑容,中途离席,此后十余年父子俩连一句新年客套的祝福都不曾有过,再无联系。
说不曾埋怨是假的,可年少的郑淮明就已经明白,逃离般扑向新生活的父亲,又怎会愿意再看到让他想起悲伤过往的儿子呢?
一路无言,进了办公室,郑淮明抬手打开热空调,又拿纸杯倒了两杯茶,靠在木质沙发上,静静等着她开口。行为虽是礼貌客气,浅蓝的医用口罩却未曾摘下,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邓霁云倒是略显得拘谨,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一别十年,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你爸现在在十院住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吧。”邓霁云轻声道,“败血症,情况不太好。”
郑淮明面上平静,可骤然紧握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震惊:
“多久了?”
“快半年了。”邓霁云从包里拿出一沓病例,递过去。
郑淮明接过,大致地翻看了一下,眉头愈发锁紧。
从广城医院,到北川十院。二院的血液病专科全国闻名,可病例显示,去年九月他们来到北川求医,就直接选择了整体医疗资源更弱的十院。
半晌,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直截了当问:“是需要我帮他转到二院来吗?”
邓霁云没料到他的直白,微怔片刻,局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听说二院的条件更好,但床位很难排到……”
郑淮明点头,起身到办公桌抽屉里拿了一张名片,搁在茶几上推过去:“等办好床位,我会联系你。”
薄薄的一张纸片,在承诺下有了不小的分量。
“谢谢。”邓霁云收好。
两个人的关系尴尬,名义上是继母,但一日也未曾同檐相处过。谈完正事,似乎就没有了再留的必要,邓霁云带着郑希起身告辞。
郑淮明客气地将人送到门口,只听邓霁云犹豫再三道:“淮明,接下来的话,是我自作主张的……我知道这些年来,国廷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你与他生疏也是情理之中。”
办公室的门半敞着,郑淮明的手拉着门把手,没有拉开,也没有关上,微微蹙眉等她的接下来话。但事实上,邓霁云开口时,他内心已经有了一丝预感。
邓霁云眼眶微红,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医生说,你爸已经到了要骨髓移植的地步,所有亲戚都试过了,没有匹配上的……国廷说没脸找你,但希希还小,我想……希望你考虑一下……”
郑淮明看到病历上败血症三个字时,就知道邓霁云能找到他,绝非只是转院这么单纯。
邓霁云身旁,小小的郑希紧拽着母亲的手,她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往事纠葛,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哥哥”。
“我知道了。”郑淮明温声说,没有太多表情,“我会考虑的。”
邓霁云感激地点点头,又低头对女儿道:“希希,跟……”
说到这儿,她语句微顿,称呼在嘴边掂量了一圈,今日种种让她有些不敢贸然跟眼前的男人套近乎:“跟郑医生说再见。”
郑希嗲声嗲气道:“再见。”
微微颔首,目送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郑淮明回身关上门,身形晃了晃,抬手落锁。
过于沉重的思绪在心口闷滞,他抬步想回到办公桌前,却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连几米的距离都难以支撑,扶着沙发坐下。
办公室里的空调这会儿才热起来,郑淮明单手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仰靠在沙发上,身体微微下陷。
这几日情绪郁结,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上腹脆弱的器官从未消停过,此时更甚,他伸手直接按了下去,肩膀辗转着长吐出一口气。
父亲——
郑淮明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想起他的面孔,他喜气洋洋,和邓霁云在满月宴上推杯换盏的笑脸还历历在目。十年了……他是否也苍老了?
在血液科见过不少败血症的患者,个个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生命已经几乎无法挽回地走向衰败……
可记忆里的郑国廷是健康、高大的,在律所的工作体面光鲜、收入丰厚,能用肩膀撑起一家四口的一片天,从小别人都称赞他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哪怕是父子最后的回忆里,郑国廷也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只有那双猩红疲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他老了、病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郑淮明直直地望向天花板,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还(OrDg)以为,郑国廷瘟神似的躲避他,是后半辈子过上了怎样儿孙承欢的好日子……
可眼眶却湿润了,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郑淮明颤抖着折下腰,想要更用力地将指骨抵进去前,脑海中蓦地响起某个女孩温柔的声音。
黑暗的温存中,她轻声说:
“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
“胃痉挛要慢慢揉开才会好,像你那样只会越来越糟糕。”你好好对待自己,我希望你好好的。”
郑淮明心头微动,艰难地回想方宜的动作,自己用指尖触上那团冷硬的器官,尝试轻柔地按揉。一下、又一下。
可他的手本就冰凉,力道随着疼痛不自觉地失控,竟是越揉越疼,好似肺腑都被揉碎搅在一起……寂静的办公室里,残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昏沉中,郑淮明冷汗涔涔,唇齿间低低地留恋着她的名字:“方宜……你说的,我为什么做不到……”
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她在身边,哪怕只是握住他的手,传来一丝温暖。
可回应他的,终究只有一片寂静-
深夜,望江楼顶层包间里,一片热闹隆重。
先前郑淮明因苗月一事欠了老同事周海的人情,此番周海有事相求,一位退休老领导家中有病人想托人转到二院心外科开刀,设宴招待,还请了几位院里有交情的中层领导。于公于私,郑淮明都无法推脱。
席间,几杯白酒下肚,其他人皆是醉得脸颊微红,只有郑淮明一身板正的深灰西装,搁在桌上的手指微微紧攥,脸色是愈发苍白。
不知是谁提起心外科正在制作的宣传片,老领导乐呵道:“我早就听说这个项目了,不是还被市里电视台看中了嘛!好事,好事,这项目好像是小郑一手提拔的吧,现在年轻人真是大有可为!”
一众领导也是赞不绝口,郑淮明不动声色地扣上外套,挡住皱乱的衬衣,抬手倒了一杯酒。他谦虚一番,将功劳递话给院里的领导,仰头将酒咽下。
话说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老领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身旁一名男同事已是微醺,笑道:“听说这片子的导演,是我们郑医生的小学妹啊,难怪郑医生这么上心。”
说着无心,听者有心,郑淮明顿时感到有几缕目光看向他。
“说来也巧,导演确实是我的校友,不过比我小上几届,倒是不熟。”他面上泰然自若,又斟了一杯酒,“这次的主创虽然年轻,但一回国就拿到了青苗奖,是一支很有实力的团队。月初宣传片就要初步上线了,到时候还请各位领导多多关照。”
冰凉刺激的酒液顺着喉咙吞下,郑淮明唇色发白,依旧保持着微笑。
“哎呀,我们郑医生这么一表人才,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啊?”有人谈笑着,瞬间引起桌上一片笑声。
郑淮明不言语,也随和地笑。似乎很多人都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名利双收,会为了仕途选择一位有背景的岳父,扶摇直上。
人人都羡慕他,可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到了溃败的极限。
拿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微微紧绷,郑淮明望着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只觉累到了极点,恍惚间仿佛灵魂已经从身体脱出,正悬在头顶,俯看着一切。
酒过三巡,将诸位领导安顿好送上车,与同事寒暄道别后,郑淮明才得以脱力地陷进轿车后座。
面对代驾的询问,他低声一句“去金悦华庭”,就再说不出话来。
北川市没有真正的黑夜,宽敞的大路上永远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城市的夜景不断向后席卷着,郑淮明合眼仰靠,头痛欲裂,脑海里无数纷乱的念头交缠。
唯一温暖的,是想到方宜的侧脸。她那双如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总是坚定的、柔和的,好像能瞬间让他平静下来。
她现在会在做什么?可能是在陪苗月讲睡前故事吧……
直到手机响起,郑淮明点进微信,是医院的大群出了新一个月的排版表。他粗略看了一眼,滑出群对话时,朋友圈一栏里,方宜的头像赫然亮着。
郑淮明指尖一顿,立即点了进去。
是一张吃火锅的照片,方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看起来像是某家饭店。对面也摆了一副碗筷,露出一双女孩纤细的手,手腕上戴着一条青绿的镯子。
这支手镯郑淮明认识,是周思衡送给金晓秋的。
他一瞬愣住——方宜现在和金晓秋在一起,而金晓秋白天还在科室上班,说明她人现在就在北川。
这家火锅店,他查到在方宜家附近确实有连锁店。
随着轿车的颠簸,昏暗的光线下,郑淮明盯着手机屏幕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本能的反胃感被他完全忽略,身体的不适在涌起的巨大欣喜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是如此渴望见到方宜,仿佛即将窒息的人想抓住最后一丝氧气。
“麻烦你……改去云锦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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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廷骨髓移植这里,不会有狗血,只是一个正常桥段,和郑医生的过去有关,可放心观看。
这两周因为出差更新频率受影响,保证月底回来会日更+爆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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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断
深夜十一点,夜风清凉,出租车停在云锦嘉园门口,方宜踩着高跟鞋走进小区。
第一次院内审片会即将开始,她两天前就安顿好苗月回到北川,准备这至关重要的放映式。
傍晚从工作室下班,收到闺蜜的临时邀约,两个人去吃了一顿火锅,又喝着啤酒聊天、压马路到半夜。方宜许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浅咖色的长风衣开敞着,微醺的脚步尤其轻盈,准备回家洗个热水澡就睡觉。
风沙沙地吹动树叶,落下绰绰灰影。方宜走到楼栋口,忽见几步之遥的花坛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清浅的月光下,郑淮明一身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衬衣领口解开了两颗,像是刚结束什么重要场合。他起身大步走来,身形少见地有些颓然,步伐不稳。
方宜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大脑一片空白,她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回北川,这么晚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没等她开口,郑淮明竟是一把抱住了她,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让她不自觉拧紧了眉。
男人身上一片寒意,没有丝毫温度,激得方宜不禁瑟缩挣扎。可郑淮明比她高太多,双臂牢牢地禁锢住她,一时间使人动弹不得。
“你喝酒了?”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下巴顶在方宜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喷洒。他在楼下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忍不住吐了两回,痛得几次在冷风中意识模糊,全凭意志强撑下来。
可见到方宜的那一刻,对上她柔软的目光,所有打好的腹稿都灰飞烟灭,疼痛也都顿时消散,化作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他是如此贪恋这个拥抱,感受到女孩在臂弯间真实的温度,氧气才得以涌进胸腔……
所有的爱意伴随着酒精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方宜……”郑淮明低声喃喃道,“我爱你……”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重重射在方宜心口,一瞬间扎得支离破碎,让她喘不上气来。
深更半夜,前男友喝醉了堵在家门口说爱她?这算什么事啊?
“郑淮明,你松开!”方宜用了些力气尝试挣脱。
手肘坚硬的骨头在她胡乱动作间撞在郑淮明的胸口,他本就难受得紧,闷哼了一声,高大的身影晃了晃。
抬手揪住衬衣,轻按住抵抗不适和反胃,他踉跄着后撤一步,眼眶猩红地注视着她。
男人的瞳孔漆黑,眸光中带着低顺、卑微的恳求,深处却藏着某种危险的暗流涌动:
“你听我说,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方宜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本能想逃,却被郑淮明抓住手腕。
他微微弯腰,与她平视,声音低哑道:“以前是我不好,我都弥补你……”
方宜对这几日医院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也未曾了解他日日辗转的思念与纠结,一时被郑淮明强烈的情绪所吓到:“你是不是喝醉了……你醒醒酒吧,我要回家了。”
回家?
那亮起的窗口后,是另一个人男人与她的家……
郑淮明无疑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步伐上前,目光在黑暗中极具压迫感,抓着她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很清醒,方宜……沈望能给你什么?我都加倍给你,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我哪样比不上他?”
一句惊醒梦中人。
方宜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不是酒后胡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大半夜你发什么疯啊?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需要你补偿我什么,你就让我好好地生活不行吗?”
“不能没关系……”郑淮明的腰身一折再折,弓起的脊背颤抖,引着她的手探向自己的胃腹。那里痉挛的器官正在愈演愈烈,疼得眼前模糊,只剩手中抓住的最后一抹希望,郑淮明多么渴望她的温暖能将他拉出痛苦的深渊:
“呃……上次我没学会,你帮帮我……好不好?”
方宜切实感受到他的痛苦,头皮直发麻,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住情绪,温声说:“这样,我陪你去医院,你的车停在哪里?我也喝了酒不能开车,我去找……代驾吧,好吗?”
她不想激怒他,刻意回避了沈望的名字。
“不去医院……我只想你陪我待一会儿。”郑淮明微微抬头,眸光湿润,姿态低到了极点。
方宜直觉他精神状态很差,提了一口气,半搀半架地将他扶到花坛边坐下。刚一挨到石坛,郑淮明就止不住地将身子蜷缩起来,漱漱发抖。
远处昏黄的路灯洒下淡淡的光,眼看无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下,方宜替郑淮明擦去冷汗,不免心急,一手将他下滑的身子搂住,一手抓住他往上腹按下去的手:“你怎么疼成这样啊?你身体这样喝什么酒,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
郑淮明忍痛的呼吸都断成了几截,可久违地靠在方宜的怀里,是那么温暖、柔软,感受到她的紧张和在乎,竟是连痛觉都仿佛游离出了身体。
他闷闷地笑了:“你其实还是爱我的、在乎我的……你和他离婚好不好?你留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霎时气得浑身发抖,为刚刚自己心头涌起的心疼感到不值。
她关心他、理解他,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如此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更有一丝莫名的气愤。郑淮明伤了她那么多次,她好不容易、几番艰难才终于决定走向全新的生活和爱情,获得一份健康的爱,他却想这个时候再一次毁掉她?
方宜的声音冷下来,面上从未如此冷静:“我给你打120送到二院,或者我打电话给周思衡,你自己选吧。”
郑淮明急切地抬头,死死抓住她拿出手机的手,呼吸急促,目光失神:“难道不是吗?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只是在骗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不离婚也行,你爱我吧,爱我好不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方宜简直晴天霹雳,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用力地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唰地站起来。
过去他在她心里至少是一个正直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他这番话,不仅作践自己,更羞辱了她的人格。
方宜咬牙切齿道:“郑淮明,你给我滚!”
郑淮明虚软的身体差点跌倒在地,撑住石坛边缘缓了半晌,才冷汗涔涔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方宜……”
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说错了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春末的夜风寒凉,沙沙地吹动树叶。几罐啤酒的微醺早就被吹散,方宜只觉心里冷得彻骨,直直地看着郑淮明:“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低眉不语,他喉头滚了滚,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辩解。他不敢否认,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有一刹那,他确实动了这样的心思。
哪怕……哪怕她有丈夫,只要能触摸到她的爱,和她在一起,身份、人格、尊严又算什么呢?
半晌,望着狼狈不堪的男人,方宜的嘴角忽然弯了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她的生活,那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郑淮明,你以为我拒绝你,是因为我结婚了吗?”方宜近乎残忍地轻笑。
深夜寒气逼人,女孩双手抱臂架在胸前,亭亭玉立。柔顺的长卷发披肩,暖光为她镀上一层细绒,温柔中带着一份凌冽。
“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根本没和沈望结婚,那是骗你的。”方宜一字一句地说道,心已经冷到了极点,语气是那样平缓、波澜不惊,“其实我刚回国的时候,根本没和他在一起,是这几个月,我才渐渐爱上他了。”
郑淮明缓缓抬起头,睫毛湿淋淋的,眼神失焦,似乎没法理解她话里的含义:“你没结婚?”
“对,所以我拒绝你,只是因为我再也不喜欢你、不爱你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方宜深深地注视着他,为断绝他的幻想撒了一个谎,“但我现在已经和沈望在一起了,上个月我刚刚答应他。他真的很好,为人真诚、善良,能够给别人带来温暖……他和你、我是不一样的人,郑淮明,你懂吗?”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半年前的手术室门口,手机微弱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神态自若说,在法国结的,太远了,就没请你们;深夜里在医院门口,她穿着沈望的外套,和他并肩轻快地笑着;刚到碧海,水龙头滋了满脸的水,她下意识帮沈望擦水,手却犹豫着没有抬起;再后来,厨房里,她亲昵自然地上手帮他卷起淋湿的袖口……
所有模糊不清的情绪终于连点成线,郑淮明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崩断——
原来,那些他发觉她不爱沈望的瞬间并非错觉,他错过的也并非在法国的四年……心爱的女孩,是在自己在场的无数的日子,逐渐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郑淮明面如金纸,心脏犹如被一双大手揉捏紧攥,痛得呼吸不上来。他猛地回下身,不住地干呕着,但早就吐空的胃只是大力痉挛收缩,脊背抖得不像样。
他发黑的视线中,是方宜那双米色的高跟鞋,显得脚踝那么纤细,和记忆里她最常穿的白色板鞋重叠……
大学时,方宜只有一双白鞋,穿得开了胶却永远刷得干干净净。郑淮明发了兼职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双当时十分流行的款式,她收到后却并不开心,非去柜台退掉,换成两双普通的白板鞋。
他犹记得,两个人穿上同款白鞋的时候,方宜的笑容那么纯粹:“那我们就是情侣款啦,走到哪里,大家都能看到!”
曾经,他们明明那么爱着彼此……
郑淮明无力地冒着冷汗,固执地挣扎着:“我不信……你没必要为了拒绝我,编出这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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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周六更。
郑医生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疏远
方宜冷眼看着他失魂落魄,心里忽然是快意的,原来不只她一个人在这段感情里痛苦不安。
“好啊,那你上楼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结婚?”她笑说,“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喝醉了,说没有带钥匙?”
郑淮明不愿相信,硬是撑起一口气,摇摇晃晃地随方宜走进楼道,却第一次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方宜走进电梯,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指尖轻按下开门键,静静地等着他走进轿厢。
电梯门缓缓关上,随着数字上升,郑淮明心底越来越空。此时他已经无力掩饰痛楚,倚靠着电梯一侧,粗重的呼吸声不绝于耳。
门再次打开时,面对熟悉的走廊,郑淮明竟是没有勇气走出去。
上一次……就是在这里,他明明看到了那串黑暗角落里的钥匙,却没有戳破她的谎言。
可他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
钥匙“咔哒”一声扭开,方宜自若地抬手开灯。
房间刹那明亮,入眼是宽敞的客厅,风格简约温馨,玄关处还摆着一支插满郁金香的花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不用脱鞋,请进。”方宜目光并不停留,直接领郑淮明走进卧室。
只见唯一的卧房中,单人床上只放了一个枕头,被褥略有凌乱地简单叠起,枕边放着一个可爱的小熊玩偶。一旁的书桌上摆着剪片子的电脑和耳机,同样只有一把椅子。
郑淮明抓着门框的指节泛白,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样男人的东西,无一不是女性独居的气息。
“不知道你要来,没收拾,还请你见谅。”方宜耸耸肩,微笑道,“你现在信了吗?我从来没和沈望结过婚。”
郑淮明闭了闭眼睛,唇色惨淡,怀着最后一丝执拗:“那你……怎么证明你和他在一起了?”
方宜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眼帘微抬:“我犯得着向你证明吗?你还不明白吗?我拒绝你,单纯是因为我爱上了别人,至于我和沈望的感情——就和你没关系了。以后请你离我远一点,别再徒增麻烦。”
郑淮明的眼神近乎绝望,如一汪冷潭,毫无生气。
他没有正面回复,几近客气地轻声问:“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请便。”
方宜点头的瞬间,郑淮明已经踉跄着回身,大步迈进洗手间,抬手落了锁。
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冷汗争先恐后地涌出,径直滴落在水池里,郑淮明撑住洗手台的边缘,一手大力地拉扯、揉捏着胸口的衬衣,氧气却怎么都无法进入胸腔。
上腹的疼痛愈演愈烈,他双手一齐按压进去,痛得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不断地呕逆着,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今日的话打破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原来在他独自期待、自我折磨的时候,她早已经给他判了死刑。
哗哗的流水声中,郑淮明低低地笑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活在这世上,不过是受人厌弃、怨恨。也怪他奢望太多,所求太多,竟幻想过自己能得到幸福。
痛到了极致,那瓷白色洗手台的尖角闯入视线,如恶魔般吸引着他。
郑淮明鬼使神差地弯下身,将上肋间最柔软的地方,发狠地顶了上去——
坚硬的尖角深深地穿透,几乎触到了脊梁,从指尖到脚底,如触电般的电流闪过。一瞬间连痛觉都消失了,他眼前一黑,仿佛灵魂都被猝然抽走……
然而,下一秒,疼痛就如潮水般加倍涌来,将他整个扑灭。郑淮明连一声痛吟都无法发出,哽在喉头,身体猛地瘫软下去。
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灼热,他狼狈地抓住洗手台,抵着胸口吐了出来。<(pNxM)br />
这一口带走了闷滞,疼痛似乎也趋于麻木。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只见白色的水池中,漩涡卷起一抹鲜红……
似乎早有预感,他用力低喘了几下,捧起冷水冲掉脸上的汗,也冲净嘴角的血迹。
自从郑淮明进洗手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里面除了哗哗的水声,再无其他声音。
方宜等在门口,报复的快意略微冷静下来后,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愈发难安。她几次想抬手敲门,却又碍于情面,无法开口。
突然,卫生间的门从里打开,郑淮明抬步走了出来。
只见他脸色如纸一般惨白,发丝湿淋淋的,目光略有涣散,久久才聚焦在方宜脸上,却是笑了一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方宜微微皱眉,打量着郑淮明。一码归一码,她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能行吗?我叫周思衡来接你。”
郑淮明转身朝外走去,步伐比上来时稳得多:
“没事,喝了点酒,吐了就好了。”
方宜眼见他确实有所好转,走出来这一路腰身挺直,也并未再抬手按着胃,半信半疑道:“那叫代驾吧,早点休息。”
“放心,我自己就是医生,会照顾好自己的……”郑淮明白着脸笑了一下。
再多说,倒显得她过分关心了,搞不好又要引起误会。
方宜点点头,在男人出门后,轻轻关上了大门,也将所有纠缠、矛盾挡在门外。
客厅空空如也,归于寂静,只余温暖净白的光,照亮空旷。方宜紧绷的情绪瞬间坍塌,她蜷缩在沙发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明明已经决定好离开他,离开所有痛苦和纠结,明明迎接的将会是明亮温暖的爱,可又为什么会如此难过?-
自那天以后,郑淮明消失得彻底,方宜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半个月后的正式审片会上。
院内审片会有不少领导出席,办得隆重,特意选在行政楼顶楼的大礼堂。
方宜一进会场,就看到第一排靠左侧的桌子上,立着粉红的名牌:郑淮明。
不知为何,久违地看见这个名字,她心跳竟快了一拍。
正式开始前,方宜和沈望忙于与各界领导、媒体打招呼,时间如流水般飞逝。可直到会场暗下来,宣传片正式开播,那个位置依旧空着,准备好的茶水也已经凉透。
或许是有紧急手术,这对医生来说是常有的事……
方宜在黑暗中找到座位,指尖微微交缠,将手中的讲稿都捏皱了,反复地折叠着。
“别紧张,李院长他们都已经给过审批意见了,只是走个形式。”沈望察觉到她的不安,温声安抚。
方宜点点头,努力平复这说不清的情绪:“嗯,一定没问题的。”
沈望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今天如果顺利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在布兰卡订了位置。”
布兰卡是北川一家有名的景观西餐厅,位于市中心大厦的顶楼,非常私密、浪漫。或许知道的人不多,但方宜当年见证了周思衡和金晓秋求婚,就是在这里。
听到这家餐厅,方宜内心不由得“咯噔”一声,预感沈望是想借着这次审片会,对她说些什么。
几乎未经思考,她脱口而出:“下次吧,今天我早就和晓秋约好了,要跟她一起吃饭。”
“好吧,那改天。”沈望略有失落,但也没有强求,试探道,“真可惜,这家餐厅很难订的。”
方宜没有接话,安静地注视着放映的屏幕。沈望余光看着她,垂下眼帘,也没有再开口。
一个小时后,字幕滚动,灯光亮起,会场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主持人简单介绍后,由方宜作为主创代表上台发言。她今日挽起长发,穿了一件杏色的小西装,里面搭浅粉的修身礼服裙,气质卓然,隆重又不失优雅。
在台中央站定,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方宜虽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但电影节的颁奖台下大多是娱乐记者、同行,如今却是各路严肃的专家、教授,她不免有些紧张。
开口前,她照例微笑着环顾四周。
可就这不经意的一瞥,只见方才还空着的座位上,郑淮明已然落座。他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细边眼镜,身材高大挺拔,双手交叠搁在桌上,表情平静,坐在一众年迈的领导之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斯文、泰然自若。
对视的一秒,方宜目光一颤,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手心微微发热,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近五分钟的发言阐释。
台下一片掌声,方宜看到后排的边缘,沈望朝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
主持人上台,到了请各位专家、领导提建议的环节。最先开口的是年近耋耄的李院长,他赞许地点评了影片中的几个病患案例,并就其中小女孩苗月的后续情况请方宜说明。
这是方宜早就准备好的内容,她自信地进行了分享。
接下来是几位科室的专家,李院长已经奠定了评价基础,专家们也都连声称赞,最多对几个细节提出了修改建议。
“那么有请我们心外科的郑主任发言,他作为几位病患的主治医生,这次全程参与了科室的拍摄,想必他对于宣传片有着更深的了解。”
方宜避无可避,强装镇定地看向郑淮明。
全场上百人的大厅,一瞬间好像静了音,只余她遥遥与他相对的这一幕。
郑淮明抬起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声音清朗,慢条斯理地阐释了几位患者与拍摄间的过程。他说得不多,解读专业真诚、井井有条,在这样的场合恰如其分,放下话筒就响起一阵掌声。
他只对方宜抛出了一个非常简单、好回答的问题,话里话外也充满了对宣传片的认可,但偏偏目光从未看她。
审片会非常顺利地结束,方宜送完几位领导,脸都快笑僵了。
环视四周,左前方那个座位上早已空空如也。可她还有一份审批的文件要他签字,刚散场不久,方宜拿起笔往外找去。
刚一出会场大门,凉风就迎面扑来。虽是春末,可单一层真丝礼裙还是太为单薄,方宜不禁打了个寒蝉。
下一秒,一件外套披在她肩头。
她回头,是沈望追了出来,他无奈笑道:“外面冷,你急匆匆干什么去?”
“谢谢,我这儿还有一份文件……”
方宜抬眼,人群忽然对上了郑淮明的视线。他就站在走廊一端,正和一位老教授讲话,表情温和有礼,看向她的目光却是微冷的。
视线相触,郑淮明率先移开,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他温和地笑了,再没有转头看过来一眼。
方宜静静地站在下楼的必经之路上,直到他抬步走来,她迎上去:“郑医生。”
郑淮明闻声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他深邃的眼睛里实在是太过平静、客气,好似他们真的只是医院项目上的上下属关系。他这样的反应让方宜有些不适应,微怔了一下。
“这份文件请你签一下字。”方宜递上纸笔。
郑淮明接过文件,粗略地看了一眼,是一个非常常规的审批表格。他无视了站在一旁的沈望,抽出白大褂口袋里的签字笔,直接在落款处签下大名。
“以后审批文件可以拿给李栩。”郑淮明公事公办说,合上文件递给方宜。
本来院里这样的文件就不用亲自拿给他签,照例是每个月统一找时间处理。
方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完,郑淮明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大步离开。
方宜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这样的郑淮明之于她,好像又回到了她刚来二院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本来的模样,礼貌、温和,却疏离、不近人情。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不再打扰彼此的生活,像普通同事一样。可方宜心中却没由来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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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灰意冷的郑医生在努力装高冷,其实恨不得把方方狠狠抱住~
但或许方方就得失去一下才明白自己的心-
下一章可能要等我回来再更了,过年期间保证加班加点多多地日更!
死灰
当夜,市中心的湘菜馆里,桌上摆满了红彤彤的菜盘,两瓶酒已经空了大半。
灯光橙黄柔和,方宜醉意朦胧。她斑驳的妆容还没来得及卸去,换下审片会上的小礼服,一身杏色卫衣,袖子挽到手肘,纤细的指间捏着一只玻璃酒杯,起身去倒酒。
酒瓶倾倒,眼看满溢,金晓秋忙拉住她的手,一边用眼神示意周思衡把酒拿远些:“好了,好了,少喝点。”
杯中透明的酒液摇晃,方宜没拿稳,洒了一手,却是笑意盈盈:
“庆祝我……我们的审片会顺利结束!”
说完,她不等另两个人提杯,便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刺激的液体划过喉咙,方宜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手撑着下巴,脸颊通红:“再来一杯……庆祝我们……”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轻盈,连带着郁滞在胸口的那团情绪也淡化,她好久没觉得如此轻松,满腹的沉闷都随着酒精蒸发而去。
“你都庆祝一晚上了,不能再喝了!”
金晓秋伸手去抢酒杯,没料到方宜动作更快,孩子气地藏到身后。她精心打理过的长发此时散乱在肩头,更衬得眉眼弯弯:“不给!我还没喝尽兴呢!”
对面周思衡担忧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这么高兴的日子把自己灌成这样?”
金晓秋叹息道:“你才看出来?”
从坐下开始,方宜满桌爱吃的菜没动几口,酒却是一杯一杯地喝,越喝越高兴似的。可金晓秋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闺蜜,哪能感受不到她内心的郁闷。
“晓秋……你说,我为什么……”方宜话说到一半,忽然难受地弯下腰,揪紧了胸口的衣料。
金晓秋连忙拿来垃圾桶,安抚地替她顺后背:“别忍着,吐出来就好了……”
方宜的脊背颤了颤,什么都没吐出来,压下一阵反胃,偏头软靠在金晓秋肩上。
“喝口热茶缓一缓。”金晓秋心疼,倒茶递到她嘴边。
方宜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温热清淡的茶水咽下,总算舒服了一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金晓秋拿手背贴了贴方宜的脸颊,细腻的皮肤被过量酒精烧得火热滚烫,她睡梦中仍不适地皱着眉。除了大学时分手那一回,金晓秋还没见过好友为了什么事如此伤神过。
周思衡结完账回来,金晓秋不满地质问道:
“你实话告诉我,这事是不是和老郑有关系?”
“应该不会吧……”周思衡犹豫,之前他确实有过担心,可近期郑淮明在医院一切正常,他还以为他们的关系有所好转。
但以今日审片会的情形来看,两个人倒像是彻底划清界限了。
他脸上是藏不住事的,金晓秋看一眼就明了,误以为自己丈夫有意替好友隐瞒,气愤道:“你不说是不是?那我自己问他!”
“哎,方宜都结婚了,你有什么事不……”
金晓秋一向是风风火火的,周思衡还没来得及阻拦,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嘟嘟嘟——”
郑淮明接电话一向及时,这次待接听的机械声却持续了很久。
终于,在自动挂断前,屏幕转跳到了通话页面。
“喂?”对面的男声有些沙哑无力。
金晓秋还在气头上,强压怒火问:“老郑,你是不是和方方闹矛盾了?今天审片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个大男人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砰——”
电话那头忽然一阵噪声,像是手机撞在了坚硬的东西上,又掉在地上。金晓秋皱(eREu)眉将手机拿远了些。
“不好意思……”郑淮明的声音由远及近,轻咳了一声,“她……和你们说什么了?”
看个这个反应,金晓秋没好气道:“什么都没说,她今天下了审片会和我们吃饭,一直一个劲地喝酒,现在喝得烂醉。”
“她现在怎么样?”郑淮明有些急切。
金晓秋感觉到他的关心,顺势说道:“我们在市中心那家湘聚阁,你自己过来看吧。”
对面沉默了半晌:
“我就……不过去了。”
金晓秋诧异:“什么?”
从大学开始,只要是方宜的事,他向来从不推辞。
“不是因为我……”郑淮明轻声说,语气近乎平静,“有可能是和沈望吵架了,你们早点送她回去吧。”
此话一出,金晓秋也愣了一下:“但是……”
方宜侧靠在金晓秋肩头,此时手机里男人的话也隐约传入她的耳畔。这个熟悉的声音,即使已经醉得意识朦胧,却还是本能地触动了她的内心。
前尘往事、今日种种,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烧得难受,方宜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要……不行……”
金晓秋连忙扔下电话,伸手将方宜扶稳:“是不是不舒服?”
方宜将头埋在她怀里,紧紧地搂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微红的眼睛一眨,竟是哭了。
金晓秋急了,回抱住她:“你哭什么?哪里难受,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感受到好友的温暖,方宜用力地摇摇头,蹭得满脸都是眼泪,长发也糊在脸上,精致的妆容乱成一团。
所有的情绪都被酒精放大,她只是忍不住地委屈,为什么想要远离他,又无法直面他的冷漠和疏远?凭什么她没法痛痛快快地去爱、去恨呢?
手机屏幕上的通红时间依旧走着,周思衡将电话接过来,只能听到对面清浅的呼吸声。
他头痛无奈道:“老郑,现在……”
话音未落,郑淮明忽然艰难地打断:“你们先照顾好她,我……我现在过来。”
接着电话就被直接挂断。
不到三十分钟,一辆黑色轿车驶向市中心商业A区。夜风微凉,一片灯火通明,街边金晓秋半扶半架着方宜,远远看到熟悉的车牌,朝驾驶座上的人招招手。
方宜抱着她的胳膊,迷糊地撒娇:“好困,我想睡觉……”
“快上车了,到家了就睡。”
可当轿车真的停在面前,方宜又往后拽着金晓秋,死活不肯往前一步。
金晓秋耐心劝道:“上车,我们回家睡觉。”
方宜平时性子随和,喝醉了却尤为固执,摇头就是不肯迈步。
马路上车流不息,郑淮明从后视镜关注着后方的情况,见一通拉拉扯扯,连忙利落地熄火下车。
回手关上车门,只见方宜拉着金晓秋的手,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地上蹲,眼看就要跌倒。郑淮明大步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将人稳稳地带到怀里。
方宜被紧紧禁锢住,下意识地挣扎。路边车来车往,不时有摩托车从狭长的通道轰鸣驶过,郑淮明任凭她动作,收紧手臂低声哄道:“先上车,好不好?”
这个怀抱太过可靠、熟悉,散发着冰凉的寒气,方宜醉得浑身发热,回身一把抱住了郑淮明。
女孩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郑淮明浑身霎时一僵,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方宜脸颊红扑扑的,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迷蒙的水汽。她显然没有认出自己抱住的这个男人,反而撇了撇嘴,几分可怜地求助道:
“不要……这是郑淮明的车,我不上他的车!”
理智与感情截然相反。
身体想要靠近这个怀抱,思维却守着最后一丝防线,叫嚣着远离。
郑淮明眼神暗下去,脸色微白:“为什么不想上他的车?”
方宜的脸贴在他脖颈,散落的发丝掠过耳垂,明明是那样暧昧的距离,朱红的唇齿间溜出一声不满:“因为我……讨厌他……”
听到这两句话,周思衡和金晓秋尴尬地伫立一旁,不敢上前半步,生怕说错话。
可郑淮明面不改色,只是眼帘微垂,一边温声说假话哄着,一边稍微施了些力气,将怀里的女孩稳稳送进后排座位。
车里已经提前开了暖风,一上车,郑淮明从副驾拿出一板药片和一个保温杯,递到后座金晓秋手上:“解酒的,给她吃两片。”
金晓秋接过来,保温杯里已经提前装了温水,她拆下两片解酒药,喂方宜吃下去。
其实,刚刚看到方宜连对郑淮明的车都那么抗拒,金晓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与爱相对的感情是恨、是逃避、是厌恶,唯独不是不在乎,恐怕她对郑淮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洒脱……
一路上车里一片沉默,方宜靠着金晓秋沉睡。轿车停入云锦嘉园,郑淮明丝毫没有犹豫,金晓秋没来得及拦,只见他弯腰抱起方宜,径直上楼。
金晓秋吓了一身冷汗,生怕沈望在家撞个迎面,急忙追上去。
可门一打开,里面却明显是一个独居女性的家。四处干净整洁,没有一件男性的家具用品,金晓秋跟进卧室,郑淮明已经将熟睡的女孩小心地放在床上,床上赫然也只有一床单人被、一个枕头。
郑淮明伸手给方宜盖上被子,目光触及她睡着时微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骨节分明的手指滞在半空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轻用指尖将她站在脸侧的碎发拨开……
做完这些,郑淮明缓缓抬眼,对上金晓秋站在门口视线的一刹那,瞳孔波澜不惊,宛如一泽不见底的深潭。
——方宜根本没有和沈望住在一起。
金晓秋久久不能从震惊中缓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这件事,可能还是由她醒来和你解释比较好……”郑淮明走出卧室,淡淡道,“其他的我不方便做了,你留下今晚照看她吧,我会送老周回去。”
说完,郑淮明回身朝客厅走去。
周思衡拉住他,焦急小声问:“怎么回事?他们根本就没结婚是不是?”
郑淮明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低垂的目光不知聚焦在何处。
“那既然他们没关系,你怎么不留下?”周思衡脑子转得很快,急于给兄弟创造机会,“我和晓秋打车回去就行了。”
客厅里陷入寂静,只能听到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声。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郑淮明看向方宜的眼神里,分明依旧深爱。
可半晌,郑淮明只是后退一步,避开周思衡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似有半分勉强的笑意,吐出微弱的两个字:“走吧。”
他深夜前来,只为确认她的安全。
剩余的,他没有资格再做。
周思衡注视着郑淮明迈步出门的身影,忽有一股寒凉攀上后背,生出细细密密的害怕。
他的平静里没有挣扎、没有矛盾,反而像一片暗淡的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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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爱又很矛盾的两个人。
接下来有一波大虐在路上~-
新年快乐!我回来啦,即日起日更到元宵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