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夜晚的住院部稍显冷清,郑淮明忙完工作,在各处转了一圈,都没有看到方宜的身影。


    这不符合她的风格,郑淮明本有些担心。倒是李栩说,她一整个下午都在住院部工作,还去苗月那待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前才刚走。


    他昏睡了一天,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电梯不断下行,郑淮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站在角落,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刚刚好友的那通电话。


    这时,走进来两个护士,正说什么,笑着和郑淮明打了招呼。他也微微颔首,回以礼貌。


    轿厢里十分安静,护士闲谈的话语就清晰地传进他耳畔。


    “碧海那边好像有一个疗养院还可以,我朋友的爷爷就在那儿住过。”


    “疗养院的资质能达到吗?”另一个护士说,“不过你先把这个发给方老师看看吧,那个小姑娘也真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人要了……”


    郑淮明敏锐地捕捉到她们话中的信息,冷不丁问道:“你们说什么疗养院?”


    闲聊被领导问起,两个小护士吓了一跳。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方宜在熟悉的医护中都打听了,不是什么保密的事。


    “就是拍纪录片的那个方老师,她说年后想带苗月去沿海那块儿疗养,让我们帮忙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医院。”


    郑淮明眉头微蹙,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这件事?


    “她还没有找到?”他温声问。


    护士点点头:“对,好像挺难找的,年后正是人多的时候,苗月的情况也不是哪家医院多能收。”


    一个人走出电梯,郑淮明站在漆黑的连廊上,目光没有聚焦地望向茫茫夜色。


    手机里依旧没有来自她的任何信息,聊天还停在那句:饭放在门口。


    郑淮明不禁有些后悔,想必是之前谈项目的时候,他的强硬让方宜有了负担,这次才不敢轻易请他帮忙……可当时他被她结婚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只剩下攻击的本能。


    他默默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寒气已经将薄薄的衣衫浸透,才缓缓抬步回到办公室。


    郑淮明坐在办公桌前,翻了翻通讯录,毫不犹豫地打出一个电话。明明眉眼间满是疲倦和冷清,他的语气却带着强撑的笑意:


    “老周,好久没见,你去碧海以后怎么样?……”-


    大年初四清晨,方宜起了大早来医院补拍素材。准备好所有设备还不到七点,天色灰蒙蒙的,泛着深青色。


    医院里各处都贴了春联和窗花,增添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这个时间距离开门诊还早,医院里除了早起的保安和物资运输车驶过,几乎没有什么人。方宜下楼朝食堂的方向走去,难得没有下雪的日子,早上的气温很低,空气有些湿凉。


    远远地,在门诊大楼侧门,她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黑色,独自坐在清晨的薄雾与鸟鸣中,他微微前倾,在地上摆弄吃食,有两三只小猫聚集在他脚边。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他不似平日的惯有的温和亲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小猫,有几分孤寂。


    这一刻,方宜有些恍惚,或许郑淮明本身就是这样的,而他平时所展现的温柔和笑容都像是一层薄薄的、浮于表面的壳。


    她缓步走近,只见他有些惊讶地抬眼,似是没有想到会遇见自己。


    “方宜。”郑淮明见她没有躲避的意思,轻轻叫了她的名字,“你怎么这么早?”


    “我要拍一些门诊开诊的素材。”方宜走过去,“你呢?”


    地上放了一小堆猫粮和两个打开的猫罐头,又有一只玳瑁色的猫从树丛里钻出来,凑到郑淮明脚边吃东西。医院附近的猫都不怕人,有很多好心人喂养,一只只都体型圆润。


    “我刚下夜班。”郑淮明解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在小猫旁边,笑了笑,“你看,它们更喜欢吃鱼罐头。”


    深冬清晨无人的空地上,这样静谧的氛围也感染了方宜。


    她也在他身边蹲下,笑了:“但是我听说,猫其实更喜欢吃肉,就像兔子根本不爱吃胡萝卜。”


    “嗯,兔子爱吃萝卜只是受到动画片的影响。”郑淮明说。


    方宜伸手,轻轻摸了摸一只橘猫的后背,短短的绒毛十分顺滑。小猫感觉到她的抚摸,从罐头中抬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


    她的嘴角泛起笑意,拿手指帮它挠了挠后脖颈。小猫舒服地仰起头,“喵”地轻叫了一声。


    郑淮明笑看着女孩的动作,她穿了一件浅咖色的短外套,质感毛茸茸的,显得十分温暖,长卷发散在肩头,随着动作落下来,遮住了半张侧脸。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小猫,她的指甲总是圆圆的,没有过多装饰,透着浅粉色。


    方宜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就撞进他温柔的注视,不禁一怔,急忙垂下眼帘。


    男人轻咳一声,也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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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陷入无声的沉默,方宜想起前几日的事,有些不自在地找话题道:


    “你……你身体好点了吗?”


    郑淮明没料到她会关心自己,微怔道:“已经好了,没事了。”


    “嗯……”方宜眼睫微颤,点了点头。那天他在车里的样子真的吓到了她,让她有几分忽视过后的愧疚,“早上冷,你就不要在外面坐着了。”


    说完,她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


    可郑淮明立刻接过她的话,提议道:


    “那去吃早餐吧,食堂已经开门了。”


    和郑淮明两个人一起坐进食堂,方宜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和他单独吃饭。看着他在柜台前点餐的背影,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本来她就是要来吃早饭的。


    很快,郑淮明端了餐盘回来,两碗鸡汤小馄饨、两笼小笼包、粢饭团、茶叶蛋、油条和两杯热豆浆,都是她爱吃的。


    小馄饨还冒着热气,撒了碧绿的葱花,看着很有食欲。方宜随手将长发挽起来,拿勺子喝汤,暖融融的鸡汤立刻让全身都暖和起来。


    郑淮明拿过茶叶蛋,十分轻巧地用指尖剥开,放进她碗里:“你吃吧。”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时间已经过了七点,晨光熹微,照在他的肩头。


    此时食堂里热闹了几分,不少值早班的医生三三两两走进来。方宜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李栩端着餐盘走过来。


    “郑主任,方宜姐!”李栩笑眯眯地打招呼。


    “早上好,李医生。”她也回应。


    “主任我正想和你说呢,昨天17床的病人……”李栩刚想坐下,只见郑淮明投来冷冷的目光,意味再明显不过。他手一抖,连忙尴尬地笑道,“哎呀,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呢,我先回科室了!”


    方宜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禁哑然失笑。


    郑淮明倒是十分自然:“那你去忙吧。”


    虽是拿了一桌,郑淮明始终只吃了碗里的几个小馄饨,看起来几乎是没少。一顿早饭下来,他给她递纸、添豆浆、倒醋,手上没停过,却没怎么吃东西。


    “你就吃这么一点?”方宜感觉他脸色依旧不太好,“你没事吧?”


    郑淮明笑了笑:“没事,就是不饿,你多吃点。”


    方宜点点头,默然地咬着小笼包。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两日的事来,今早苗月已经醒了,转入了普通病房,可沿海的疗养院依旧没有进展。以她的人脉,恐怕没法很快解决这个难题。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请郑淮明帮忙?


    面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今日他外套里罕见地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卫衣,多了几分轻盈和清爽,不似往日沉重。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也少有地和谐平静。


    郑淮明不是没察觉到女孩落在他脸上来回打量的目光,一连她有些为难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她小口地吃着小笼包,心思却明显没在吃东西上,差点掉进馄饨汤里。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他太熟悉她的每一个微小表情。


    郑淮明轻叹,他内心始终有着一条浅浅的线,她的婚姻和丈夫,他们的过往,他的清高与自尊……可上一次,他就做错了,让她不敢再依赖自己。


    “你……”


    “郑……”


    像是有某种默契,他刚一开口,却同时撞上对面女孩的话头。


    郑淮明没有再等,直接盖过了方宜的声音,认真道:“我听说你在给苗月找疗养院,对吗?”


    方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世上竟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碧海六院有合适的心外医生,也有床位和医疗设备,你直接联系他吧。”郑淮明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便签纸,递到她面前。


    方宜接过来,顿了几秒,才怔怔地接过来。


    对折的一张便签纸上,他的字刚劲有力、端正大气,写了短短三行:碧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和一串电话号码。


    她抬眼,只见郑淮明注视着她,柔和的晨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深邃的眼里。


    “谢谢……”


    可一顿早饭还没吃完,郑淮明就被一通紧急手术电话叫走。方宜看着他匆匆大步离开的背影,说不感激是假的,与此同时,内心仿佛有一个微小的角落变得柔软。


    之后接连许多天,心外科接收了不少因聚餐、饮酒、冷热交替产生的心脑血管疾病患者,整个科室十分忙碌。方宜几次见到郑淮明,都是在走廊擦肩而过。


    她也忙于第一支专题片的剪辑和补拍,没有太多空闲。


    那日清晨的见面宛如一场朦胧的白色梦境,不太真实,只有时常出现在办公桌上的热饮,和与郑淮明擦肩时他含笑的视线,昭示着两个人之间细微的变化-


    二月底,碧海的气温逐渐回暖,苗月的身体也容许离院了。


    出发的那天清晨,天气很好,久久笼罩在雪中的北川难得放晴,阳光和煦。


    碧海六院派来接病人的救护车早早停在楼门口。或许是期待出游,苗月气色好得多,脸颊也红润了。只是由于心肺功能受损,她还不能下地走路,方宜用轮椅推着她下楼。


    走出住院部大楼时,轮椅后侧的轮子卡在了凹凸的门槛里。方宜尝试左右转动了几下,也丝毫未动。


    正当她准备用力抬起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方握住了轮椅的把手,稳稳地一抬——


    沉重的轮椅轻松地越了过去,方宜还未反应过来,苗月便几分欣喜地望向她身后的男人:“郑医生!我两天都没见到你啦。”


    比心跳快一步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方宜回过头,只见郑淮明的脸近在咫尺,他站在她身后,手臂从她左侧伸过来,这个姿势几乎是将她拢在怀里,距离太过亲密。


    方宜脚步本能地退了一步:“你……你怎么来了?”


    他没和自己说过会来送苗月。


    郑淮明脸上笑意浅了些,不动声色地接过轮椅,朝前推去:“我当然要来,我苗月的主治医生。”


    他一身笔挺的灰色大衣,露出里边纯黑的高领毛衣,显得身材修长,气场清冷、沉稳,站在人群中好不引人侧目。


    “我来看过你了,只是你睡着了,不知道。”郑淮明亲切地笑道,摸摸小女孩的头,“今天郑医生陪你去碧海,好不好?”


    “好!”苗月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我带了故事书,等会儿讲给你听。”


    郑淮明的到来是出乎意料的,上次之后,两人之间似乎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方宜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但见苗月高兴,只好跟着朝外走去。


    救护车就停在门口不远处,沈望也到了。他站在车门旁,穿件卡其色羽绒服,一手搭在车窗上和司机闲聊着。


    沈望一转头,看见与女孩并肩而行的男人,不觉眉头微皱。但很快舒展开,他迎上前去,想要接过轮椅,故作轻松道:“郑主任,你怎么来了?今天舟车劳顿的,我跟着就行了。”


    这句“你怎么来了”就带了些不满。


    郑淮明丝毫没松手,弯了弯嘴角:“没关系,我在安全些。”


    救护车的门缓缓打开,一位年轻的男医生走下来,先几分客气地和郑淮明打了招呼,才和其他人简要地说明了情况,动作利落地将苗月的轮椅抬上救护车,一一安顿好。


    沈望前去搬设备,方宜正和随车医生说话,一个不留神,郑淮明已经回到住院部大厅,将她们的行李箱拿了过来,正弯腰一个、一个搬到车上。


    男医生连忙下车:“郑主任,我来吧。”


    怎么能让领导搬行李?


    “没事。”郑淮明已经将最后一个箱子稳稳当当的装上车,几步走到车旁,提来一个纸袋,“这是给大家的早饭,你分一下吧。”


    男医生接过来,是一份一份装好的咖啡和面包,大约有七八份,从司机到随车护士,每个人都有。


    只见郑淮明手里还有单独的一个小袋子,他上车,将这份早饭递给正在检查行李的女孩,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温柔:“都是你爱吃的。”


    男医生茫然,不是都说北附二院的郑主任不近女色、单身不婚吗?那这位是……


    还没等他细想,思绪就被另一个男声打断。


    沈望上前率先接过早饭,脸上是笑着的:“她晕车,还是等到了碧海再吃吧。”


    “到碧海要四个多小时,难道让她一直饿着?”郑淮明温声问。


    “但是吃了她会不舒服的。”


    方宜不是没感觉到两个男人的剑拔弩张,她叹了口气,制止了两个人无意义的对话:“我一大早已经吃过了,你们自己吃吧,好吗?”


    说完,便起身下了车,朝司机的方向走去。


    终于一切检查就位,准备发车,男医生却看向方宜和沈望,问道:“车上还能坐一个人,你们谁跟车走?”


    怎么只能坐一个人?


    方宜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在这位医生看来,郑淮明是领导,自然已经被包含在内。


    郑淮明拉着车门,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定定地看向沈望:“路上来回得一整天,沈先生过年一直在加班,今天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说的话尽管温和,却透着隐隐的强硬。


    方宜微微皱眉,似乎一见到沈望,郑淮明就带了刺。


    可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自己要陪苗月,郑淮明是随行医生。这样看来,今天并不拍摄素材,确实就只有沈望是“闲杂人等”。


    然而,在方宜以为沈望会回医院时,他一把牵住了她。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热,带着轻微的粗糙,有力地包裹住她的手。方宜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想抽开,却被用力握住,动弹不得。


    迎上郑淮明猛然一沉的目光,沈望笑说:


    “没关系,我开车跟着,方宜路上容易晕车,她坐我的车好了。”


    ————————


    【12.24晚大修】


    小沈:我要又争又抢了。


    灼烧


    【本章于25.1.2修过,增加1500字】


    高速公路上,救护车在前,沈望的越野车在后,飞速地行驶着。


    在法国时,沈望就租了一辆车用作工作,方宜第一次坐他车时,被车速吓得连连尖叫,拉着门框上的把手都不敢松,生怕自己被甩出去。


    沈望开车的方式起初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羁又张扬,恨不得在路上开飞机。后来,是为了方宜坐得舒服些,他才越开越稳。


    “什么时候再来我家吃饭?下周日我妈生日,说想邀请你来。”沈望手握方向盘,平缓地跟在救护车后面。


    方宜笑笑,没有说话,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安全带。她能感觉到沈父沈母的热情,当时也感到很温暖、感动,可就是没来由的,在下一次邀约递到眼前时,没法立刻答应下来。


    察觉到她的沉默,沈望脸上的笑容淡下去,认真问道:“怎么了?上次是不是我爸妈有什么……”


    “没有。”方宜打断他,连忙说,“当然没有,阿姨叔叔都很好。我也很高兴,我好久没过过那么热闹的除夕夜了。”


    她的语气很真诚,沈望见状安下心:“那就来吧,你千万不要见外,他们可不是客气,是真的很欢迎你。”


    再拒绝就显得刻意了,方宜点点头。


    “到时候我来接你。”沈望见她答应,心中十分喜悦。他开车目视前方,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女孩纠结的眼神。


    北川距离碧海虽是相邻,但走高速也要四个半小时,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过年期间,沈望也没怎么休息,一直在为年后的专题片做准备。


    方宜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关心道:“你最近这么累,今天其实可以不用来的,那边都有医生和护士会接我们。”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沈望说。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宜笑了。在法国拍摄的时候,他们很多任务都是分别去完成的。她一个女孩扛着摄像机,跑的地方能比法国壮汉还多,“你还不知道我?以前我都能一个人跑到安纳西的山里去,我记得……”


    她还在回忆着当时拍摄的种种趣事,沈望的脸色却有些暗沉下来:“郑淮明今天不也来了吗?”


    方宜一怔,轻声说:“他是苗月的主治医生,不放心吧。”


    沈望的眼神暗了暗,郑淮明的不放心是理所应当,他的不放心却是多余的。


    同样作为男人,或许方宜没有发现,可他不可能看不出来,郑淮明看她的视线分明是带有侵略性的,绝不是前男友那么简单。


    “他是不放心苗月吗?”沈望被刺激了一下,车速猛然加快,超越了前方的救护车。他心直口快道,“他明明是为了你来的……”


    这话一说出口,车里瞬间陷入了沉默。


    后视镜中,救护车突然被落在后方。方宜怔怔地看向沈望,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屏幕上亮起“郑淮明”三个字。


    方宜指尖抖了抖,没有接听。


    从除夕夜到年后的清晨,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内心某种矛盾的情绪在激烈冲撞。对郑淮明本能的靠近,与过往的伤痛、怨恨纠缠在一起,像一张繁乱的网包裹住她的心脏。


    当沈望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方宜甚至没法坚定地反驳,心口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刺痛。


    然而,此时好友的情绪却让她同样不解。不同于金晓秋闺蜜间的话长话短,沈望骤然加快的车速中,似乎带着些别的东西。


    “对不起。”气愤转瞬即逝,沈望泄了气般轻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有点不一般……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方宜勉强笑了笑,后半句话像也在告诉自己,“我都明白,你是为了我好。”


    道路两旁的树木席卷着倒退,前几日大雪,到处是白茫茫的,偶见几枝绿。


    虽然此时晴朗的阳光似要将积雪融化,是一件好事,实则只会是一地泥泞,还不如冻着干净。


    常在北方的人都知道,化雪的日子,远比大雪时更难熬。


    十几分钟后,两辆车驶入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虽然法定春节假期已经过去,年后返城或旅行的人依旧不少。服务区已经停满了车,沈望将越野车刚一停下,方宜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车门。


    冰凉的风拂面,总算缓解了车内的闷热郁滞,方宜拢了拢长发,挽起一个马尾。风便也同样钻入她开敞的脖颈,蓦地激起一片寒凉的颤栗。


    她独自朝服务区的商业街走去,抬眼便看到几步之遥的屋檐下,郑淮明一身挺拔修长的深灰大衣,站在来往的人流中,指尖明明灭灭。有薄薄的烟雾在脸侧萦绕,他微垂着眼帘,似是在深思什么,人潮拥挤间,没有注意到她经过。


    大学的时候,方宜就见过他抽烟,她很难将一个平日里清爽温柔的、如阳光下雪色般明朗的少年,和烟草联系在一起。她曾经感觉非常别扭,相恋后为(Ijmi)他身体考虑,也不许郑淮明再碰了。


    可每次见郑淮明站在黑暗的阴影里抽烟,神情沉寂、内敛,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与那些闲聊着站在路边踱步的男人不同,他往往抽得很快,没几口就一根见底,碾碎后来去匆匆。


    这让方宜几次恍惚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享受尼古丁的滋味。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与她无关。


    方宜收回视线,刚刚和沈望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她不欲与他交谈,径直朝室内走去。


    北川市周边服务区都建得十分现代气派,足足三层高的商业区,温暖明亮。方宜了转一圈,没什么胃口,只买了一瓶茶饮料。


    不料刚下电梯,就迎面撞上了郑淮明。他手里提了两杯咖啡,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那样引人注目。


    视线相对,方宜想装没有看见他也不行。


    “早上喝些热的。”郑淮明递了一杯咖啡给她。


    方宜看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杯,杯侧标签上印着加浓拿铁,不自觉微微皱了眉。从北川出发前,他分明已经喝过,大清早接连两杯咖啡空腹喝下去,是非常伤胃的。


    “你……”她话到嘴边,又想到那人本来就是医生,自己没必要多嘴,敛下目光,“谢谢。”


    接过咖啡纸杯时,纸杯灼热,却蹭过郑淮明冰凉的指尖,没有沾染上一点温度。


    郑淮明不是没有感觉到方宜的回避,那日清晨的片刻靠近好像成了温暖的幻觉,如今空落落的。他敏锐地感觉到,每次沈望在场,她对他都本能地竖起一身刺。


    “以前不知道你会晕车。”郑淮明轻声问。语气中略带着一丝示弱,“还好吗?救护车开得稳,要不要……我和你换座位?”


    “不用。”方宜摇头,“在法国山路多,坐得久了有一点晕,开高速没事。”


    她抿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发现,温热浓厚的液体中没有一丝苦涩。这是一杯热牛奶。


    察觉到方宜的惊讶,郑淮明解释说:“你还没吃早饭,直接喝咖啡会伤胃。”


    他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没照顾自己的意识。


    方宜心绪有点乱,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是一家卖早饭的小店。年轻的男服务员端着一大锅刚煮好的茶叶蛋往外走过来,另一边两个小男孩打闹着在人群中穿梭。


    人流拥挤,服务员已经走得小心,但小孩的个子矮,完全处在他的视线盲区,眼看就要相撞。一旦撞上,那锅汤就很可能倒在方宜身上——


    来不及说话,郑淮明回过身,一把拉住跑动的男孩,用肩膀挡住了那一大锅滚烫的茶叶蛋。


    “啊——”服务员惊叫了一声,连忙后退。


    一瞬间,酱油汤在摇晃中满溢出来,洒了郑淮明一手。


    人群骤然四散,孩子母亲惊慌地跑上来,将孩子拉走,怒骂道:“你跑什么跑!把你烫了怎么办啊!”


    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里,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服务员连声道歉,方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地上前:“你没事吧?”


    “没事。”郑淮明说着,将手往后藏了藏,被她眼疾手快地拽住——


    他右手虎口上被烫得一片泛红,青筋暴起,肉眼可见地轻轻颤抖。


    “这还叫没事!”方宜忍不住心疼道,这是要做手术救人的手,怎么能如此马虎?


    情急之下,她拉着郑淮明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冰凉清澈的水很快冲在他被烫的皮肤上。


    有些刺痛,郑淮明本能地缩了一下,方宜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牢牢抓着他的手,指尖相触碰的地方立即感受到一阵酥麻,她赶紧收回,湿淋淋的手指攥住塞进口袋。


    没想到他眼带笑意地看着她:“谢谢。”


    “应该……是我跟你说谢谢。”方宜垂下头。


    看着郑淮明手上烫得不太严重,泛红随着冲洗逐渐褪去,才总算放下心来。


    “还好你没事,不然……”她喃喃道,声音越来越轻。


    ——不然都不知道拿什么才能还你了。


    昏暗惨白的灯光下,两个人的目光蓦地相触……他们都知道,彼此想到了同一件事。


    大三末尾的夏天,校园论坛曾流传过一张照片,点赞上万,不到一夜就火遍北川高校圈。


    标题是:爱到这样就结婚吧。


    那是在北川大学期末周的三食堂,郑淮明接方宜下课,去吃川菜窗口新出的毛血旺。排队的人很多,四五条弯弯扭扭的队伍挤在一个窗口前。


    夏末的天气,食堂里冷风不太足,方宜兴致勃勃地讲着法语课演讲的事,郑淮明站在她身旁,抬手将挤来的人挡在外面。


    “让一让,让一让……”


    隔壁砂锅窗口,一个女生端了一碗滚烫的砂锅粉,从里面挤出来。那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汤还咕嘟着泡,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排在方宜前面的两个男生说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女生的靠近,为了让右侧的人流,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抬手就撞到了女生的手臂。


    厚底的砂锅很重,本就不稳,这一撞,整个砂锅朝方宜的手臂翻倒下来——


    距离近在咫尺,九月的气温,她穿了一条无袖的连衣裙,这一锅若是倒在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一切好像成了慢动作,方宜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她却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郑淮明侧过身,用身体重重地挡住了那滚烫的砂锅。顷刻,那滚着的汤水全倒在了他的后背上,连带着烧红的黑色砂锅,实实在在地撞在他后背上,“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食堂里尖叫声一片,人群立刻散开。


    想象中的灼热没有到来,方宜愣了一下,睁开眼,却见郑淮明脸色霎时白了。他的手撑住她肩膀,用力得发抖,整个身体紧绷到了极点,脊背也微微弓起。


    身边的同学立马打了120,将他送到了校医院。尽管已经采取了紧急措施,可砂锅的温度太高,郑淮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好几处后背皮肤都和衣料黏连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


    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郑淮明要方宜出去等,她却执意要在急救室里陪着。将衣服剥落的过程太残忍,尽管处理已经极为小心,大片的皮肤依旧随着衣料被生生撕下来,血肉模糊。郑淮明硬生生忍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攥着椅背的手骨节青白,不停地颤抖。


    方宜边看边哭,又不敢出声影响一声,几乎咬着牙哭得喘不过气来:“都是因为我……”


    最后还是郑淮明艰难地抬手,将她眼睛捂住,说出话几乎是气声,还在安慰她:“没事,不疼……我后背又看不到,如果洒到你身上,留疤穿裙子就不好看了……”


    郑淮明疼得脸色煞白,看到女孩满眼自责,嘴角竟还能勉强勾起一丝笑:“怎么,你要嫌弃我了?”


    方宜哭得更大声了,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据说那天,校医院排队的同学都以为里面的人受了重伤,不然怎么处理伤口能疼得哭成这样?后来大家才知道,哭的根本不是受伤的人。


    当夜,一张被旁观者无意中拍下的照片传到了校园论坛。


    拥挤混乱的食堂里,一盆滚烫的砂锅朝女生倾倒过去,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竟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下,将女友揽进怀里,他神情中带着慌张和意外,动作却那样坚定。那一瞬间,高温的汤水泼下,食堂的破旧,人潮的拥挤,周围人脸上的震惊、慌乱,无一不促成这张照片的极致氛围……


    仅一夜,这张照片就在整个高校圈传疯了。


    汤翻倒只在刹那,这样的动作只有发自本能的爱和保护。


    同学们纷纷感叹爱情的美好和奋不顾身,带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原贴的标题:“爱成这样就结婚吧”。


    那烫伤很重,留下了深深的疤痕。郑淮明即使明天去校医院挂消炎和止痛药,夜里依旧会痛得睡不着觉,整整几周才能正常躺下。


    方宜也问过郑淮明:“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他说:“没想什么,就想它绝对不能倒在你身上……”


    那时即将大四,两个人都快毕业,未来是大好的前程,明媚得如同四月春光。就像论坛里说的那样,方宜也不止一次幻想过,他们一毕业就结婚……


    郑淮明去医院上班,肯定会很忙,那她去选一家清闲的小企业,一起贷款在北川买一个小小的房子。虽然自己还不会做饭,但没关系,她会认真学,每天下厨做很多好吃的菜等他回家……


    然而,一切美好只是方宜一厢情愿的幻境。


    过了还不到三个月,初雪落下的时候,郑淮明就突然提出了分手——


    他后背代表爱意的伤疤还未愈合脱落,这段感情就已经迎来的残酷的结尾。


    昏暗的洗手间里,气氛骤然冷却,方宜咬了咬嘴唇,没有将话说完。


    此情此景多么相似,可她的心已经荒芜,就像曾茂盛的草原被大火烧尽后,只剩灰烬,再也长不出绿色。


    水龙头的水依旧哗哗地兀自流着,郑淮明的手指在冰凉中冻得渐渐麻木,他抬手关掉水龙头,水声戛然而止。他偏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她微红的眼眶,心头一颤,薄唇微启:“方宜,我……”


    “我们赶紧走吧,他们该等急了。”方宜打断他的话,喉咙有些干涩,“你……你以后要多保护自己,别总是只对别人那么好……”


    郑淮明眼神晦暗,最终只点点头。


    走出服务区大楼时,外边又开始有小雪飘落。


    方宜听司机说,最好能趁雪下大之前到碧海,要赶紧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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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25.1.2修文,增加了1500字~


    误会


    雪果然越下越大,救护车紧赶慢赶,才在茫茫雪色中驶入碧海市城区。车载广播里,刚刚他们经过的北海高速多次出现,已经发生几起因道路结冰湿滑造成的交通事故。回程的导航上也显示出一片红色。


    北海高速是必经之路,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看眼下的路况,回去至少要七八个小时,郑淮明和沈望商量后,只好暂时在碧海住一晚。


    碧海市是北川周边多个沿海旅游小城之一,这几年经济发展得很快,在兴建高楼的同时,也保留了生态化的旅游特色。


    事先的安排都是郑淮明一手布置的,方宜没有多过问,到了目的地,她才大吃一惊:郑淮明竟在一个临海的百姓社区租了一套小院子。


    四处都是民用房,配套设施完整,生活气息浓厚,有当地人住,也有一些同样在此疗养的病人。走路不到十分钟,就是碧海市第二人民医院。


    沈望的车晚一步停下,郑淮明和医生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待,他遥遥看向这边。只见方宜手拎了三个包,有些困难地想要抬手合上后备箱。


    郑淮明刚要迈步,沈望已经上前一步,将后备箱合上,又接过她手里的包。


    “谢谢。”方宜空下一只手,习惯性地道谢。


    沈望挑挑眉,看向一旁两手插兜的郑淮明,挑眉问:“你不搬行李吗?”


    “沈先生先进吧,我还要等设备过来。”他淡淡道。


    方宜没有察觉到郑淮明若有所思的目光,注意力都在这小院子里。


    走进院门,便是一个大约七八十平的空地,有几处简单的花圃和景观,东侧放置一张古朴的石头桌,还搭了一个秋千,很像是南方水乡的小院子。


    苗月一见就兴奋极了,要郑淮明推着她到处转,不知不觉走到她身边。


    方宜有些惊讶:“你从哪里找的这样的房子?”


    “以前有同事调来碧海的,让他推荐了一下。”郑淮明解释,似是有些不满意,“租的太晚,能选的房子里这间最好,但只有两个房间。”


    他这人办事终归是靠谱的,方宜礼貌地笑了笑:“不小,我和苗月两个人,之后即使请护工,也够住了。”


    碧海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将租用的医疗设备搬进房间,一位护士从门口探出头来:“郑主任,麻烦您来看一下。”


    郑淮明却没有理会,而是目光略有深意道:“可我过来就不方便住了。”


    他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但方才车上和沈望的对话让方宜心有余悸,她一时不敢直面他。


    “你工作那么忙,不用过来,你就这么不信任碧海的医生?”方宜笑着含糊道,转而回身去招呼其他人,“雪下大了,外面冷,大家先进房间里吧。”


    女孩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小跑着去接沈望手里的东西。


    郑淮明驻足几秒,还是应了护士的呼喊,大步走过去。直到他完全背过身去,方宜才敢回头看他。


    雪花纷纷落下,郑淮明站定在门边,微微低头,拿着一沓资料和医生护士讲着什么,神情温和。有细碎的雪花飘到他的镜片上,他轻轻摘下,修长的手指捏住镜架,拿出眼镜布擦拭,动作慢条斯理,依旧耐心地说着话。


    这样的场景,方宜似乎见过很多次,他对待别人永远是温和的、善意的、礼貌的……


    可这副皮囊下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方宜。”沈望的叫声让她回过神来,“洗手间的水龙头好像坏了,我车上工具箱里有扳手,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这个小院有月余没有人住过,又是寒冬,到处落了灰尘,需要简单打扫。


    方宜去车里寻来工具箱,沈望将袖子挽起,拿着扳手,利落地将水龙头拆下来。龙头上有不少铁锈,蹭在他的手指上,他丝毫不在意地继续动作。


    “你怎么什么都会修?”她一边看,一边惊叹。在法国的时候,不少东西都是沈望修好的,大到拍摄设备,小到宿舍里的灯泡,没有什么是他一双手弄不好的。


    方宜眼睛里是真的惊讶与赞叹,亮晶晶的。苗月也凑上来看,两个小脑袋都凑在他旁边。


    沈望听了直笑,乐呵道:“小意思。”


    他摆弄了几下,扭开水龙头,果然淌下了细细的水流。但水还是断断续续的,沈望用力往左一掰,水“滋啦”一声溅了出来——


    “呀——”方宜小声惊叫道,抬手住脸。


    那突如其来的水花飞到了脸上,凉冰冰的。


    沈望连忙把水龙头关上,三个人都被淋了一脸的水,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失误,失误……”沈望不好意思地笑。


    苗月觉得好玩,笑嘻嘻道:“你拿东西敲它,水龙头生气了。”


    方宜也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苗月把水擦干净。她挡了一下,除了头发上的水珠,基本没有湿,倒是沈望,脸上湿淋淋的,全是水。但他手上都是灰和铁锈,只能拿袖子艰难地蹭了几下:“你帮我擦擦。”


    “让你小心点。”方宜眉眼弯弯,轻松的氛围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去帮沈望擦脸。


    指尖捏着纸巾触到沈望的脸上,薄薄的纸吸去了脸颊的水珠,随着动作左移,是他的鼻梁和嘴唇……方宜后知后觉有些别扭和生涩。


    她能感觉到沈望眼帘微垂,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面对面站着,这样的距离好近,他们相熟这么多年,都是朋友间的互动,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沈望的长相是硬朗大气的,眉骨很深,略显痞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嘴唇干燥而略显粗糙,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成熟。


    越来越靠近嘴唇,方宜的手怔怔地停滞,不敢再往前……


    沈望似乎也意识到她的为难,他笑了一下,替她解围:“哪里有脏东西吗?”


    他一边问,一边飞快地用满是脏灰的手直接去抹下巴上的水,直接留下了深深的两道灰迹,看起来十分滑稽。


    “啊呀,手脏!”方宜反应过来,去阻止已是来不及。


    苗月哈哈大笑:“哥哥成大花猫了!”


    沈望往镜子里一照,也笑出了声:“哟,还真是。”


    三个人笑成一团,方宜肩膀耸动着,随手拿皮筋挽起的头发散开来。她弯腰去捡皮筋,却忽然察觉到一束目光。


    抬眼只见郑淮明站在院子另一头的屋檐下,远远地注视着她。无数雪花从中间飘落,纷纷扬扬,身后是忙碌着调试设备的医生,而他独独看向这里,眼神如此清冷、冰凉。


    方宜一怔,装作没有看见他,回过头去。


    沈望和苗月依旧玩闹着,他伸出沾着脏灰的手,去逗苗月,要往她脸上涂,小女孩笑(ZNYC)叫着不要,去推他的手。这一刻,方宜心头忽而一暖,再次弯了嘴角。


    水龙头排查一番,是阀门的接口断裂了。


    用不成水,就没法打扫屋子,沈望当即要出去买来换上。可如今下着雪,这里人不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商店有多远。


    方宜朝门外望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少年包裹得严严实实,在雪中用力地瞪着自行车,朝这边驶来。


    “你好!请问你知道这附近五金店在哪里吗?”她喊道。


    那少年本都骑了过去,回头盯着她看看,又盯着门牌号瞧瞧,迈下车退了回来。他拉下将鼻子都遮住的厚厚围巾,露出一张约莫十四五岁黝黑的脸:“是你们租了李阿婆这里的院子?”


    方宜也不知道这屋主是谁:“我们是租了这里。”


    谁知,少年竟一下子乐了,目光炯炯有神:“你们就是北川来的大导演?阿婆说了,你们都是帮病人治病的好大人!”


    方宜连忙解释几句,他们只是拍摄纪录片云云,但少年丝毫没有听进去,倒是豪爽问:“你们要去五金店做什么?”


    “房里的水龙头坏了,我们要买一个新的阀门……好像是接口。”


    少年倒不认生,将自行车往雪地里一扔,就跑进来查看一番,又骑车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他就拿了一个全新的接口回来,和沈望捣鼓没几下,就装好了。


    “我叫余濯,海边那个大鱼船舶就是我家的,阿婆去南边女儿家了,有什么事你们就找我好了。”少年露出爽朗豪气的笑,“等天气好一点,可以来租我家的船,我带你们出海玩!”


    方宜感兴趣问:“这里的人一般出海做什么?”


    “那可多了,可以看风景、捕鱼、捕虾、到小岛上去,要是胆子大,还能潜水玩。”余濯热情地介绍,“你们别看我小,我五岁就跟着爸爸出海了。”


    少年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几个人聊了一阵,他看了眼表才大喊一声“我妈还在等我吃饭呢”,就风风火火地又骑车跑了。


    这是方宜在碧海遇到的第一个当地人,不禁对这个地方有了好感。


    索性院子不大,装好简单的医疗保障设备后,几个人不到一小时就将房间都简单打扫出来。


    快扫完时,沈望接了个工作电话,进屋开会去了。


    等东西归置得差不多了,郑淮明冷不丁问:“趁天还没黑,带苗月,去超市添一点生活用品吧,再买些她爱吃的零食。”


    他这话说得没错,许多日用品都没从北川带来,需要去买。


    “走吧。”他已经迈下台阶,站在雪中,回身静静地等她。


    苗月也十分期待道:“姐姐,我们一起去吧。”


    确实也不知道沈望要开会到几点,方宜只好点点头,跟了上去。


    超市就在两个街口外,是社区里一个大型的临街商铺,远远就能看到在白色中亮着暖黄的光。苗月想坐超市里的推车,郑淮明就将轮椅停好,将她抱进推车的儿童座椅里。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缓行。


    这个时间,正有许多中年人在采购晚饭食材,三三两两的阿婆闲聊着哪个菜新鲜,偶尔也有夫妻带着孩子选玩具。琳琅满目的货架中,尽是一片温馨和谐。


    这样有烟火气的地方,方宜也不禁放松下来,一一挑选着计划的日用品。


    “郑医生,我想吃这个!”苗月指着巧克力,撒娇道,“我知道这个对身体不好,但我会每天少吃一点的。”


    郑淮明将巧克力拿下来,查看配料表后,微微弯下腰,与推车里的小女孩平视。


    “你看这一行,糖排在很前面,你吃多了会牙疼……”他拿来另一盒,即使是面对一个孩子,也十分认真、耐心地询问,“这是不含蔗糖的,我们买这个吃,好不好?”


    苗月仰起脸,郑重地点点头。郑淮明笑了,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苗月真乖。”


    超市里温暖、明亮,阻隔了外边所有寒冷风雪。不远处传来零星家人间的笑谈,空气中有着烹饪食物的淡淡香气,货架满满当当,承载着多少家庭的柴米油盐。郑淮明俯身与苗月讲话,货架间柔和的光照在他笑着的侧脸上,显得他眉眼间如此温柔。


    方宜没有见过她的生父,自小对父亲这个词的理解,只有语文书上生硬的词汇、电视剧里老套的桥段,或是笑呵呵的满脸皱纹,或是为家庭奔波的沉重背影,以及继父手中那条抽在胳膊上会出淤紫的破皮带。


    但这一刻,她心头微微一动,没由来地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郑淮明应该会是一个好爸爸吧……


    下一秒,方宜就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指甲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不过是一个温馨的场面而已,她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方宜不再敢看他,低头选取日用品,一件、一件地放进推车里。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手中的东西,阻止住她的动作,两个人的指尖轻轻碰在一起。


    郑淮明不知何时走在了方宜身边,他看着推车里如小山似堆起的小瓶子,无奈种带着一丝笑意:“方宜,我们需要这么多调料吗?”


    方宜回过神,才发现她已经拿了十几种调料,其中不乏重复的,光胡椒粉就有三瓶。


    “哦。”她脸微红,连忙将胡椒粉物归原位。


    他比她高足足两头,此时的位置微微遮住了灯光,在她身上投下错落的阴影。郑淮明站在原地,左手搭在高处的货架上,身子前倾,注视着她,轻声问:“你在想什么呢?”


    距离突然拉近,方宜怔了怔,后退一步,有一种被面前男人看透的窘迫感。


    即使她知道他不可能真的什么都知道。


    方宜不想掉进郑淮明的圈套里,垂下目光,径直绕过他:“没想什么,就想还有什么没买。”


    郑淮明看着她加快的脚步,轻轻地笑了,回身推上购物车,跟了上去。


    结账排了很长的队伍,两个人静静地等着,谁也没有说话,只偶尔响起苗月稚嫩的童声。


    收银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她见这一男一女气质出众却又十分眼生,自来熟地问道:“你们是新搬来的吧?”


    郑淮明将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一递上,笑答:“对,今天搬来的。”


    阿婆一边扫码,一边看向他们。男人高大英俊、斯文温和,一旁与孩子讲话的女人长卷发披肩,一双眼睛灵动妩媚,五官算不上惊艳,却是是难以描述的漂亮动人。两个人却不像那些年轻小夫妻似的咋咋呼呼,甚至没有言语,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暧昧与涌动。


    男人虽在往塑料袋里装东西,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女人,她只伸手拿了一件东西,他就立刻递上开敞的塑料袋,另一只手帮她稳稳扶住推车。


    推车里的小女孩十分可爱,有些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只是孩子的年龄有些大,看着这对夫妻也就三十岁左右,妻子还更小些。


    阿婆看着,不禁笑道:“小姑娘保养得真好,看不出来孩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长得像妈妈,真漂亮啊。”


    方宜一愣,拿着塑料袋的手攥紧了些,反应过来阿婆是将他们误会成了一家三口。她刚想解释,就听郑淮明一边扫码付款,一边笑着说:“谢谢。”


    阿婆慈祥地笑了笑,递过收银单,后面的顾客也已经上前结账。


    方宜错过机会,也不好再说什么。本只是一句闲谈,没有人会记得,走到超市门口,她心里却仍有些说不清的情绪:“你怎么不和阿婆解释?”


    “解释起来很麻烦,阿婆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也忘了。”郑淮明眼里有笑意,明显心情很好。他将苗月抱进轮椅,又收拾好购物袋。


    一连串动作下来,他见方宜依旧站在原地不说话,笑容才淡下来:“排队的人很多……你很介意吗?”


    抚摸


    顾客不断地出入,有冷风从门帘外漏进来,带来丝丝寒意。


    超市里很热,方宜只穿了单薄的毛衣,郑淮明将外套拿起来,要给她披上:“先把外套穿上吧……”


    她挡了一下他给自己披衣服的手,接过来自己穿上。


    “方宜。”郑淮明又一次叫她的名字,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们站在出入口附近,人来人往,到处是热闹嘈杂,只有这方寸之间陷入压抑的寂静。


    苗月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大眼睛流露出不解,抿着嘴不敢说话。


    方宜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却迟迟不肯回应郑淮明。


    “我知道了……”郑淮明叹了口气,这句话仿佛用光了他所有力气,挺拔的肩膀松了几分。他利落地转身,竟直接朝收银台走去,“我去解释清楚。”


    收银台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阿婆正忙碌地扫码、结账。郑淮明的动作刺激了方宜,她一愣,赶忙伸手拉住他。


    这怎么再去解释?会把他们当成神经病吧。


    郑淮明感觉到手臂上轻微的阻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


    “算了,走吧。”方宜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了,泄气道,“也没什么。”


    最后这话微不可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时沉默。郑淮明推着苗月的轮椅,车把上挂了一个购物袋,方宜走在他身侧,落后一步,也拎了一个袋子。


    寂静的街道上,只偶尔有郑淮明和苗月说话的声音,或许是不想让情绪影响到孩子,他刻意找话题逗苗月开心,但方宜能感觉到他笑得十分勉强。


    傍晚的天色有些灰蒙蒙的,细雪飘扬。前几日融化的雪水结成冰,新雪又落上去,地上到处是泥泞。


    方宜出来得急,忘记戴手套,拎着袋子的手冻得通红。走一会儿,她就将袋子换一个手提,将冰凉的手放进口袋里。


    郑淮明察觉到她的动作,伸手将袋子接过来,都挂在了轮椅的车把上。两个满满当当的袋子相撞,明显有些碍手,但方宜望了望他的侧脸,没有说话,将脸颊深埋进围巾里。


    回到院子里,沈望却不在,电话也打不通。


    郑淮明就站在一旁,看着她打电话,方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打了两通,就收起手机进屋。她给苗月播了动画片,自己去收拾主卧的柜子。


    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平的房间,位于院子的南面,窗口种了几棵白蜡树,过了一个寒冬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显得几分萧瑟。屋里是常见的老式家具,上面嵌了一圈顶柜,方宜收拾完衣柜,搬了个凳子,摸索着去翻顶柜,想将行李箱放上去。


    屋里的椅子不够高,但经历了刚刚的事,方宜不想找郑淮明,独自踮起脚尖,有些颤颤巍巍地扒着柜框往里看。柜子里倒没什么东西,只有大约上个租客剩下的几袋锅碗瓢盆,她将这些东西一一搬下来。


    再里面还有几个塑料袋,方宜抻着手去够。没想到踩的椅子不稳,她用力一踮脚,手指刚触到塑料袋的结,脚下就失去重心。


    她想要抓住柜门平衡住,却用力不当,朝后仰去——


    脑海中是一瞬间的失重感,“砰”地一声摔了下去。


    右肩膀磕在床架上,一阵刺痛袭来,方宜闷哼一声,捂着肩膀跪坐在冰凉渗人的地板上。


    下一秒,房门就被用力地推开,郑淮明看到开敞的顶柜门和倒地的椅子,立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床前蹲下,满脸焦灼,没有急着扶方宜起来,而是问道:“你怎么样?哪里疼?”


    “我没事。”方宜庆幸自己先摔到了床上,身上除了片刻的闷痛并无大碍。她撑着地板,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可右肩膀一稍使力气,就传来深入骨髓的疼痛。


    方宜忍不住痛吟一声,指尖用力地抓住右臂,微微蜷起身子。


    郑淮明一把扶住方宜的肩膀,稳稳控制住她探向伤处的手:“别动,我看看。”


    他一手固定住她的肩,一手帮她将外套脱下来。方宜此时被疼痛扰得也顾不得其他,只能顺着郑淮明的动作去做。


    方宜里面穿的是一件藕粉色的宽领针织衫,郑淮明在她身后,情急之下伸手扯开领口,肩膀的皮肤瞬间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原本白皙的后肩处一片惨不忍睹,泛起深深浅浅的淤血,有一处最深,明显是撞到了尖锐的硬处,已经微微肿起。


    郑淮明心疼地皱眉,手指触上去之前,轻声提醒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方宜点点头,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他指尖触碰的疼痛激得一抖:


    “嘶——”


    郑淮明像是早有预料,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左肩。这样被控制住的感觉并不好受,方宜动了动身子,试图变换一个姿势,却被他牢牢桎梏住。


    他简单地做了检查,才将方宜扶起来坐到床上:“我带的药箱里有药,你等我一下。”


    郑淮明起身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提着一个药箱里(APfc),他拿出碘伏和药膏,让方宜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她背后的窗上。


    一想到他又要扯开自己的领口,方宜有些抗拒:“我自己涂吧。”


    “你看得到吗?”郑淮明手上的动作没停,用棉棒蘸取碘伏,说着伸手去拉她的衣领。


    刚刚检查伤口方宜没有准备,此时疼痛已经微微消下去些,她想到肩膀还挂着内衣的肩带,回手一把捂住了领子,慌乱中口不择言:“我……我等会让沈望给我擦就行了,他马上就回来了。”


    看不见的角度,背后男人的脸色猛地沉下去。


    “他可以帮你擦,我就不行?”郑淮明低声问,紧握住椅背的手骨节青白,盯着她护住衣领的手指,“药得现在擦,我是医生,没什么不行的。”


    一番挣扎后,方宜小声说:“那你……先转过去。”


    郑淮明不解,还是照做了。


    方宜自己将领口拉到肩头,将肩带一并取下,小心地塞进衣服里,露出伤口的位置,犹豫道:“好了。”


    郑淮明这才意识到她在意的是什么,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中多了一丝幽暗。


    窗外依旧飘雪,接近日落的时间,没有阳光,屋里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四下寂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咔哒、咔哒”的走针声。


    郑淮明简单消毒后,用手指取了药膏,一手稳稳扶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触上她后背的皮肤。


    伤处肿起的地方微微发烫,冰凉湿润的药膏随着他的指尖涂抹。冷与热的交织下,方宜能感觉他指尖游走的轻柔力度,在敏感细腻的皮肤上来回抚摸,忍不住轻轻地颤栗。


    随着这样暧昧的触摸,她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郑淮明的脸,他看着自己时专注、深邃的目光,想起他曾经无数次吻过她嘴唇时热切的吐息。


    越是想要压抑住,就越是深深地感知,郑淮明的指尖有些粗糙,涂到边缘时,几乎是他的指腹刮过裸露的皮肤……


    她看不到自己的耳垂红欲滴血,却感觉身后男人的呼吸声骤然加重,力度也略失了分寸。


    方宜蓦地一抖,回手抓住郑淮明的手腕:“好了!随便涂一下就好了……”


    她并没有太用力,他的手却也轻易地停了下来,方宜松了一口气,想要立即逃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殊不知,方宜的反应却深深地刺激了郑淮明,他触摸时她的抑制不住的颤栗,她并不抵触甚至微微后仰的身体,她红透了的脖颈和耳垂,以及她慌乱间想要逃避的动作,无一不昭示着,她对他还有感情……这些,她与沈望相处时都没有。


    方宜无从察觉男人心中的欣喜与不甘,她刚要起身,手却突然被身后的力量重重拉住。


    “方宜……”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声音中却有着隐隐的渴求,“你为什么和他结婚?你爱他吗?”


    这样无礼的问题让方宜有些羞恼:“松手!”


    “你回答我。”郑淮明掰过她的椅子,迫使她直视自己,椅脚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噪声,药膏也被打翻在地。


    他左膝半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将药膏捡起,好似一名绅士。握住方宜手腕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中有几分偏执,“你真的爱他吗?”


    方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紧,尝试着摆脱他,可郑淮明的力气太大,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郑淮明,你发什么疯?”她在无力感中慢慢红了眼眶,“我当然爱他,他对我好……他永远都不会像你现在这样对我。”


    “像我这样?”


    方宜坐在椅子上,高大的男人半跪在她面前喃喃自语道。方宜几乎没有以这样的姿势俯看过郑淮明,他向来是高高在上的、清高体面的,此时几分狼狈的他是如此陌生。


    “你也能对他这样吗?”郑淮明眼底泛起清浅的笑意,此刻看起来是那样让人恐惧。他抓着方宜的手腕的手慢慢向上,还留有湿凉药膏的手指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身子前倾,就这样拉着她的手,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在巨大的无措和震撼中,方宜已经忘记了挣扎,手上甚至连一丝力气也不剩,任由他的动作。


    “你爱他,为什么连他的脸都不敢碰?”


    郑淮明几近虔诚地抬眼,两个人潮湿的手指交缠着,在他脸上缓缓触摸。从棱角分明的下颌,到高挺的鼻梁,最后是柔软的嘴唇……他的脸比手还要凉几分,细腻真实的触感让方宜的指尖忍不住如触电般微微发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吗?”郑淮明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有些涣散,微微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很享受她的触摸。


    以前她最喜欢抚摸他的脸,用手、用嘴唇、用亲吻,像小猫似的粘在他的腿上,甚至用牙齿去轻轻咬着他的鼻尖,细细地描摹他每一寸皮肤,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完整地拥有。两个人的温热的鼻息交缠,郑淮明最后总是会忍不住吻她……那是他们交往三年间做过最亲密的事。


    方宜心跳杂乱,在胸膛快要跳出来,也不自觉加快了呼吸,快要喘不上气来。


    屋外是一片白茫茫的,有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门还开敞着,一切都是灰白的,好似失了色彩,只剩触碰着郑淮明嘴唇的手指……


    忽然,他薄唇轻启,吻上她的指尖,细痒难耐的触感经由血管,霎时传向四肢百骸——


    方宜回过神来,猛地抽回手,巨大的难堪与羞耻感涌上心头。动作比思考更快一步,她站起来抬手扇了郑淮明一巴掌。


    随即,她眼泪也漱漱地掉下来,哽咽道:“你疯了吧……”


    这一巴掌猝不及防,郑淮明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眼里却丝毫没有意外,似乎已经预判到了结果。他的喉结滚了滚,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注视着眼前流泪的女孩。


    “方宜……”他低声怔怔地唤道。


    方宜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椅子歪斜,塑料袋堆在床边,翻倒的药膏流在地上,藕粉色针织衫的领口依旧是扯开的形状,一切都狼狈得不像样。


    可更让方宜不敢相信的,是刚刚郑淮明拉着她的手,慢慢描摹他脸颊的时候,她内心竟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悸动,细细密密地流向全身。


    她怎么会,又怎么能这样?


    “你别再叫我的名字!”方宜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有气愤、恼怒,更有哀求与恨意,双手无力地下垂,“你就不能离我远一点吗……”


    郑淮明掩唇深咳,左手攀上胸口紧攥住衣领,用力地喘息着,却一直抬眼仰视着她,宛如臣服于神明的信徒。


    一阵震动声突然划破寂静,是方宜搁在床上的手机。


    与此同时,院子里遥遥响起沈望的声音:“苗月,姐姐和郑医生呢?”


    方宜周身一颤,她再顾不得与郑淮明纠缠,整理好衣服和头发,逃似的离开了房间,连外套都忘记穿上。


    沈望帮苗月调好新的动画片,手机里依旧没有接通,刚想再拨,就见方宜从主卧里跑出来。还在下雪的季节,她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针织衫,走在寒冷的室外。


    “方宜?”沈望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焦急问,“发生什么了?”


    方宜看着他,眉头微拧,似有些委屈,却最终只摇摇头,与他擦肩而过钻进了苗月的房间。


    随后,主卧门口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郑淮明走了出来,神态也不太对劲。与平日的清冷温和不同,他的眼神中有一丝迷离和痛意,身形摇晃。


    两个人男人隔着院中的大雪遥遥相望。视线只触碰了一瞬,郑淮明转身朝院子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


    一整个晚上,方宜都对傍晚的事闭口不谈,虽然依旧与沈望讨论拍摄素材,工作也十分认真,可她似乎一直若有似无地在回避着郑淮明。


    吃饭时,郑淮明坐在圆桌一侧,她就坐在了对角线,飞快地吃完;晚上郑淮明陪苗月看动画片,刚一进屋,她就借口倒水走了出去。


    沈望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却无力做些什么。从下午看到方宜红着眼眶跑出来,他心中就升起了一股隐隐的担忧,他能感觉到方宜对郑淮明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转变,即使似乎是更加的抗拒和回避……


    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到了讨论住宿的时候。院子里总共两间卧室,除了苗月的病床,各有一张单人床。


    郑淮明平日最爱横插一脚,此时倒是少见地主动开口:“单人床不够睡,你们各一间,我去住酒店吧。”


    “不用。”方宜打断他的话,客气道,“郑主任这么远过来,怎么能让你住酒店呢?我和沈望挤一挤就好了,你就住这儿吧。”


    沈望有些惊讶,心跳忽然失了节奏。


    ————————


    郑医生:求你爱我。


    小方:疯子。


    涟漪


    “我先去收拾一下床。”


    方宜故意忽视郑淮明错愕的眼神,起身径直走开了。


    夜里,奔波了一天,她早早回到房间,先将苗月哄睡。沈望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前剪素材,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但只要走近,就会发现他播放器里反复滚动的都是同一段视频。


    主卧稍大些,左侧摆了苗月的病床和一些基础医疗设备,右侧则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和一张老旧的实木沙发。


    方宜洗过澡,没有换睡衣,而是穿了一套休闲服。她坐在床边,右肩依旧闷痛着,药膏已经被洗掉了,伤处微微发热红肿。


    倒是沈望先站起来,主动轻声说:“今晚我就睡沙发吧,你早点休息。”


    “能行吗?”方宜担心道,“还是我睡沙发吧。”


    “我本来就爱睡硬床,正好。”


    沈望说什么也不让换,说完就取了一床褥子垫在沙发上,关上灯,合衣躺下。


    可那沙发是硬木头的,想来薄薄的褥子也没法睡得舒服,就更别提沈望一米八的个子,连腿都伸不直,身子只能蜷缩着。


    一片漆黑中,只有设备的几个小红点闪烁着。透过微弱的月光,方宜能感觉到沈望不时地调整着别扭的姿势。


    她心里不好受,明明是沈望帮自己的忙,假装扮演夫妻,却还要辛苦他睡一夜沙发。


    方宜犹豫了片刻,往床的边缘挪了挪:“你……你上来睡吧。”


    沙发上男人的动作明显一僵。


    “没什么的。”她宽慰道,“之前拍片的时候不也凑合过很多次吗?没关系的。你这样睡一晚肯定睡不好,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在法国的时候,拍摄条件艰苦,他们一行人在草屋里挤过大通铺,借宿时五六个人缩在一个小房间里过夜;还有一年夏天去安纳西,在山里找不到路,搭了一辆顺路货车回城,两个人跟一大车西瓜挤在后车厢里颠簸了一宿……


    可似乎也都与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那……也行。”


    沈望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硬木头硌在骨头上的疼痛也忽然明显起来。他撑了一把椅背站起来,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昏暗中,他看到方宜侧躺的轮廓,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似乎他伸手就能触碰到。


    沈望明白方宜只是善良、贴心,不舍得他睡在沙发上,但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轻轻躺下,单人床本就不宽,但两个人之间隔得很远,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


    方宜背对着他,喃喃道:“对不起,今天又麻烦你了……”


    沈望洞若观火,傍晚时就察觉她和郑淮明之间发生了什么,结合她今夜刻意展现出他们夫妻关系的举动,答案不言而喻:


    “郑淮明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半晌,方宜点点头:“以后咱们还是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平日里,她和沈望在医院各有工作,多是单独出现。这次一起来碧海是意料之外的,她努力想演好这一场戏,可郑淮明是多心思细腻的人,只从细微之处就看出了破绽。


    “好。”沈望闷闷道。


    “早点睡吧。”


    她只留给沈望一个背影,所以没有看见深夜中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


    夜色中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吹枯枝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沈望依旧盯着漆黑的墙壁,那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将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


    身旁的女孩肩头时不时别扭地移动,他知道她也没有睡着。


    面对方宜,沈望时而感到无措和迷茫,她在工作上坚韧勇敢、自信真诚,要的不是照顾和帮助,而是一个并肩的伙伴。但在生活上,她似乎更不需要他,少年时她早已爱过、痛过,所有热烈美好的情绪都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对她才好,一腔爱意无处安放。


    有一个瞬间,沈望想要冲动地从背后抱住她,诉说自己的想法,掌心攥了攥,却还是压抑在深沉的黑暗中。


    方宜也清醒着,侧躺的腰身有些僵硬,她以为沈望已经睡着,试图换一个姿势。


    没料刚翻过身,就猝然在黑暗中对上沈望的眼睛。他竟然一直都在看着她,两个人视线相触的瞬间,都愣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沈望的呼吸有些重,某些感情呼之欲出:“如果今天是别人,你也会让他……睡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轻轻地越过了某条界线,在浓重的夜色中,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没有想过……”方宜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目光真诚,“但因为是你,我不介意。”


    他们是工作中最信任彼此的搭档,是生活上心有灵犀的挚友。


    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沈望心里却蓦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郑淮明,她也会如此自然、毫不紧张吗?


    “方宜……”沈望哑声道,“不要对男人这么没有戒心,任何人都是。”


    女孩听到他的话微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他背过了身子,久久不再说话,似乎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朦胧,方宜再也没有了睡意,静静地蜷缩着。一旁的小床上,苗月已经睡得很熟,能看得出她今天很高兴,玩累了很快就进入梦乡,这是方宜唯一欣慰的。


    失眠让她辗转难安,想起褪黑素放在外面的箱子里,方宜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外套,推开了房门。


    深夜里,雪一直没有停,纷纷扬扬的细雪洒满庭院。冷风迎面,似乎也吹散了方宜所有的睡意,她裹紧外套,在走廊里找到行李箱,将褪黑素翻出来。


    方宜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室内,却在拉门时,远远望见院子雪中似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这半夜三更的,还有谁会在这里?莫不是这院子墙低,有人翻了进来……


    方宜思索着要不要喊醒沈望,壮着胆子打开手电筒,放轻脚步走过去。


    手电筒微弱的光穿不透细雪,只能照亮方寸,她走出几步,却听那人沉沉地喊了一声:“方宜。”


    这低沉的男声再熟悉不过。


    方宜这才看清,竟是郑淮明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他大衣上落满了雪,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恐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戏弄的不满,她没好气道:“你大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郑淮明温声回答,唇色是掩不住的苍白:“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夜里气温只有个位数,还下着雪,方宜不知他是透哪门子气。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郑淮明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冷得透骨,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


    (Nigp)方宜被凉得一抖,这相似的动作让她心有余悸,她下意识地一把甩开:“你干什么?”


    她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郑淮明,面对她的不耐烦和抵触,他眉眼间只有平静,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所有光亮都坠入了悬崖。


    “你没必要做给我看……”他仰头注视着她,眼角的痣如一滴干涸的泪珠,“我去宾馆睡就好了。”


    方宜有种被看透的无力和气恼:“我没给你看,我和我丈夫睡一起,还需要证明给你看?”


    郑淮明眉头微皱,眼神却有些失焦:“单人床我怕你会睡不好。”


    “那就不用郑医生管了。”方宜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屋。


    厚重的木门挡住了室外的风雪,也彻底阻隔了身后男人的视线。


    半晌,郑淮明用力地咳嗽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像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他手肘撑住石桌,深深地埋下头,脊背重重地起伏着。


    他宁愿去宾馆过夜,也不愿躺在同一个院子里,却能感觉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她和丈夫同床共枕。


    明明早就知道,她结婚了,她与沈望会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有更亲密的行为,可睡前亲眼看到卧室门紧闭着,郑淮明还是不住地焦躁,无数画面和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苗月还在房里,他们要做什么,也不会是今晚,可他躺在床上如千万只灼热的蚂蚁在身上啃食,最终还是爬起来,坐在庭院里。只有一直看着那扇门,他才感觉好受一点……


    郑淮明咳得头晕目眩,掩着唇喘息。


    混沌中,或许是现实太过残忍,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只有那些曾经的美好能让他汲取一丝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对方宜心动,在大二那年秋,比她以为的要早太多……


    国庆假日,学生会例行组织新生去远郊爬山、露营,郑淮明作为主席是领队,一路上前后操心忙碌着,将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意外却在傍晚发生了,山区气候多变,下起了大雨,下撤途中一个学弟与队伍走散。郑淮明什么都没说,掉头逆行,往山上跑去。


    雨越来越大,伞已经没有了用处,他找遍了岔路,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将腿摔伤的学弟。彼时两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郑淮明尽全力架着他,转移到附近一个漏雨的亭子里。


    他用背包里的绷带简单给学弟消毒包扎,预防感染,但已经无法继续下撤。秋雨寒凉,郑淮明身上薄薄的外套已然湿透,冷得发抖。


    就是这个时候,小路尽头远远出现一件浅粉色的雨衣。那抹亮色在渐黑的山雾中那样显眼,越跑越近,郑淮明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那宽大的帽檐上移,露出一双急切、欣喜的眼睛。刘海全被打湿贴在脸上,女孩好不狼狈,身上脸上都是泥水,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露出一个笑容:“学长,我终于找到你了!”


    郑淮明愣住了,随即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他皱眉,语气也不觉压低:“这么危险,你上来做什么?”


    方宜被吓着了,她印象里郑淮明一直是温柔、亲切的,哪怕学弟学妹搞砸了活动,也从没见过他生气。她眼眶唰地一下红了,踟躇着不敢再往前:“我听他们说……你回山上找人了,我怕、怕你有危险……”


    见她骤然沮丧的表情,郑淮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声音软下来:“谢谢你,你一个女孩子,我怕你出事。以后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做了,好吗?”


    方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一样样东西,有面包零食、伤药、充电宝……


    “学长,我带了好多东西呢,这些可以补充体力,这个可以治伤,这是手电筒……”她眉眼弯弯,如数家珍,像是一个等待表扬的小孩。


    郑淮明心头忽然被什么轻轻拨动,如平静的湖面忽然丢入一枚石子,激起圈圈温和的涟漪。


    从小,弟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更受父母的疼爱和关心。他习惯了做哥哥,从有记忆开始,在手术室外,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哭,会忍着泪水安抚哭泣焦虑的父母,默默去打水、买饭,帮母亲披上外套。


    这样的无私和亲力亲为已经刻入了他的骨子里。所有人都依赖他、信任他,觉得他一定能兜底、能解决所有难题。


    然而,却有一个如此清瘦娇小的女孩,冒着危险跑上山,弄得满身泥泞,只是因为一句:“我怕你有危险。”


    居然会有人怕他危险,她担心的不是受伤的学弟,而是他。


    郑淮明的指尖蜷了蜷,胸腔里微微湿润,这时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像是有某种异物哽在喉头,倒不出,也咽不下。


    湿淋淋的外衣带走身上的体温,随着寒风刮起,冷得透骨。


    学弟穿了一件不吸水的冲锋衣,方宜将自己的雨衣摘下来,让郑淮明披在身上。后者断然没有接受,温声劝道:“我不冷,你穿着吧,别着凉了。”


    方宜执着:“怎么会不冷呢,你都湿透了。”


    “我真的不冷。”


    “我更不冷!”方宜的脸颊微红,不敢看他,“我里面的衣服没有湿太多,吹风也不冷。学长你就穿吧,你吹风会感冒发烧的……实在不行,我们一人披一半。”


    她没有一句话是客气,捏着雨衣的手上沾了雨珠,固执地停在空中。


    就这样,郑淮明第一次披上了女孩的衣服。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塑料,却阻挡了寒风,潮湿的衣料也不再冷得让人发颤。


    等雨小些,郑淮明和方宜一起将蹒跚的学弟架下了山,她小小的个子,却也很努力地撑起一片重量。


    “学长,你的脚还没有好全呢,这次活动为什么还让你带队呢?”下山时,她忍不住打抱不平,“明明学生会还有好多人呢!”


    郑淮明笑了笑,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是一面明镜,每年新生的户外活动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人多、行程杂,经费不充裕,而且其中大多数人不会留在学生会。


    所以一到国庆,所有干事都有了各种理由和借口。但面对新生们期待的眼神,郑淮明不愿告诉他们活动取消,最终,每年的活动都落在他头上。


    他不想打破女孩对学生组织的美好向往,不置可否道:“你不是来了吗?好像你们部门只有你一个人报名。”


    “对啊。”方宜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是我把你的脚砸坏了,我想,能来帮你一点就是一点!”


    她的笑容那样天真、清澈,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郑淮明后来无数次梦到的画面……


    庭院中,大雪依旧,郑淮明撑着石桌的手有些发抖。即使是在如此痛苦的时候,想起那一日方宜的笑颜,他的嘴角仍不住地弯了弯,似乎彻骨的寒冷也没那么难熬。


    最终,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朝屋里走去-


    这一夜,方宜吃了一粒褪黑素,睡得很沉,难得一夜无梦。她醒来时,已经早上了,床上空空如也,沈望和苗月都已经起来了。


    雪已经停了。她走出房门,沈望已经买好了早饭,苗月正坐在石凳上,荡着小脚喝豆浆。


    没有见到郑淮明的身影。


    沈望说,他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郑淮明的房门就开敞着,大概已经离开很久了。


    方宜打开手机,没有任何的信息和留言,就像他来碧海的突然出现,走得也毫无声息。


    【20-21章有大修文,增加了2k余字,追更的宝宝们可以去重新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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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周生病了,20-21章的节奏我又重新修了一下,谢谢大家的喜欢!这周我会尽量加更的~


    对戒


    雪停后出了太阳,冬末的阳光稍带一丝暖意。


    吃过早饭,沈望还要赶回北川工作,方宜送他到院门口。


    “昨天晚上……麻烦你了。”她倚在门边,长发慵懒地散在肩头,笑着说,“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沈望看着她近日消瘦的侧脸,欲言又止,内心的翻涌久久不能停歇。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郑淮明远没有面上的那样淡漠。


    寒暄了几句,沈望驱车离开碧海。道路两旁是落雪初晴后的泥泞,大楼和丛丛枯枝向后席卷着,他已经开出了十几公里,却在一个红绿灯突然调转了车头。


    方宜回到屋里,陪苗月玩了一会儿,开始做拍摄素材的初剪。


    这时,门口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她抬头张望,只见那辆棕色的越野车再一次停在院口。


    “忘带什么东西了?”


    方宜疑惑地走过去,却撞进沈望急切、热烈的眼神。


    男人径直朝她大步走来:“方宜,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的心脏微微颤动了一下,冥冥之中,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特殊的情感。


    清晨的海边微凉,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行人寥寥。海面上,飘着零星几艘捕鱼的小船,海鸥低低地掠过,海浪翻滚,涌上白色的浪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法国第一次见吗?”这话说出口,沈望后知后觉有些老套,口袋里的手紧攥着,微微出汗。


    方宜耸肩笑笑:“在图卢兹下雪的那个晚上?”


    “不是。”他否认道,像是谜底没被猜中的孩子般笑了,“是在图书馆里,我看见你和朋友在找一本法书,当时你问我,我手上的新浪潮电影史能不能借你看一下。”


    那天女孩扎了一个高马尾,穿一件浅蓝的短棉服,清新而自然。阳光下,一双含笑的眼睛像会说话。她问,同学,这本书能借我看一下吗?


    沈望如触电般地将书递了过去。


    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那个大雪的深夜,图书馆门前喝醉的女孩抱住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沈望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是吗?”方宜有些惊讶,有些内疚道,“我有点没印象了……”


    不过她确实选修过一门电影课,期末论文的选题就是法国新浪潮,那段时间,她在图书馆找过不少相关的书籍。


    “我猜到了。”沈望用笑容掩过淡淡的失落。


    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方宜微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缓步的脚尖。偶尔有早起的渔民拽着网兜与他们擦肩,带来海水的咸腥味。


    沈望深呼吸了一下,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只有巴掌大,深金色,样式十分精致。


    “方宜,这个……我们……”一向大大咧咧的男人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耳后红了一片。


    他郑重地打开,黑色的绒布里嵌着两枚白金色的对戒,色泽温润,交错的环链设计,简洁优雅。


    方宜愣了一下,这戒指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不像是随手能买到的。


    沈望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有些无措,脑海中闪过不少片段,下意识地联想到昨夜像郑淮明证明他们关系的事。


    方宜显然误会了,失笑道:“没关系的,用不着为了他做这些……”


    “不是的!”沈望打断了她的话,干涩地开口,“原本……我是想找借口给你,用我们假扮夫妻的理由,让你愿意收下它。”


    但如今她连对戒都本能地以为是对抗另一个男人的工具,这无疑给沈望敲响了警钟:他再不迈出这一步,可能就真的迟了。


    他不能再躲藏,不能再将感情压抑成友谊、工作、搭档这些有路可退的关系。


    迎上方宜慌乱的目光,沈望的眼神如熔岩般灼热:“我不知道是否合适,但这枚戒指,我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送给你,不再去找什么理由和借口。”


    方宜呼吸一滞,她面前的,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那个校园里背着双肩包吊儿郎当的少年。沈望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她不可能不懂。


    “可是,我……”


    彼此在朋友的位置上待了太久,这对她来说是不小的冲击。


    “你先别直接拒绝我,好不好?”沈望少有地焦急,额头上竟微微出汗,说话的声音有些抖,努力让自己慢下来,“我知道你过去受过伤,也明白你没有完全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


    “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喜欢你,我本来想,我可以慢慢等,等你有一天回到看到我……但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很担心你,我也怕……怕你再一次受到伤害。”他慢慢厘清了思路,将内心埋藏了多年的话倾吐而出,“我觉得我不能等了,方宜。你不用给我答案,我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答案。”


    “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以后也把我真正地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沈望眼里有着灼灼的光,如天空般澄澈,“考虑考虑我……”


    方宜伫立原地,震惊过后,无数记忆涌来。


    工作中不用言说的心有灵犀和默契,无数次共担风雨、彼此帮助的瞬间,万众瞩目下领奖台前的相视一笑,他一次次站在她身旁递来的手,以及那晚手术室外他轻轻揽过她肩膀时的温情……


    其实也有太多蛛丝马迹,可当时的她总是忽视。


    温暖的潮水席卷过全身,流过四肢百骸。


    或许是近日来和郑淮明的种种让她实在心绪沉重、痛苦难安。这一刻,面对沈望的真诚告白,方宜心中竟升起一股轻盈的希望:她是不是真的也有机会往前走,走到阳光里,接受一段正常的感情,离开那黑暗痛苦的深渊?


    “沈望……谢谢你。”方宜含泪,眼眶有些淡红,犹豫道,“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做到忘掉那些……”


    她眼里盈盈的光亮给了沈望一丝信心,他坚定道:“没关系,你不必忘记,你也说过,那些回忆也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不是吗?我们只想未来就好,我希望我是那个能带给你幸福的人。”


    方宜微笑着点点头,沈望激动地从戒指盒里取出戒指,为她戴上。


    金属微凉的触感攀上手指,方宜对着阳光的方向轻轻举起手,晨光穿越指缝,那环链缠绕交错,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熠熠生辉。


    她心底盈满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喃喃道:“这不是为了气他,而是你送我的戒指。”


    “对,这是我们的戒指。”沈望肯定地笑了。


    或许是刚刚起床的原因,方宜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浅色连帽外套,海藻般的长发随性散落,她的侧脸笼罩在熹微的晨光下,睫毛长而卷,显得那样清纯动人。她近些日子真的瘦了,沈望心头一动,有一份冲动,想要抱一抱她。


    可他刚刚往前一步,方宜就本能地后退,她眼里倒是没有紧张,只是疑惑:“怎么了?”


    在她的潜意识中,他还不是那个在无防备中能进入安全距离的人。


    “没什么,我得回北川了。”


    沈望收回手臂笑了笑,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操之过急。


    “那……往回走吧?”方宜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径直转身。


    “周三。”沈望忽然说。


    方宜回过头,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周三中午我再过来,带去你们出海玩,好不好?”


    “一大早开车过来,会不会太累了?”


    沈望笑了,认真道:“来见你和苗月我不累。”


    方宜看着他也笑了,点点头,两个人身影在晨曦中靠近,并肩而行。海浪依旧在冲刷着堤岸,天空湛蓝,碧海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在碧海的日子很简单,不是陪苗月去海边和当地小朋友玩耍,就是在屋里剪辑第一条专题片。这里气候湿润,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和,在大城市生活久了,这样的日子让方宜感到放松,每天心情都很好。


    无名指上的戒指方宜一直戴着,白金色交错的三叠环链,代表着爱情、友谊与忠诚,似乎也提示着她,新的光芒终会到来。


    周三上午,方宜早早地做完了工作,在镜子前梳妆。这算是她与沈望第一次单独相处,对方如此认真,她也想正式些,特意化了淡妆,戴了简单的首饰。


    就在她侧着身戴耳钉时,院子里传来开门(yNpv)声。


    屋门敞着,方宜自然地喊道:“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但久久没有听到沈望的回应,她将耳钉戴好,起身出门去寻,却在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男人时瞳孔猛地一震。


    郑淮明一身黑色大衣,站在清晨的薄雾中,抬眼冷冷地看着她:


    “你在等谁?”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方宜的心情陡然阴下去,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一沉。


    今天的方宜不太一样,她平日向来素面朝天,此时明显化了妆,睫毛纤长,大地色的眼影显得眼睛更灵动有神,嘴唇红润透亮,脸颊上也泛着浅浅的红。精心打理过的长卷发十分光泽,松而不乱地搭在肩头,银色的蝴蝶结耳钉时尚靓丽,一件法式开领短外套,配上修身淡蓝牛仔裤和长靴,露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的小腿,清纯中带着妩媚,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显而易见的,这番精心的打扮是为了某个提前约好的到访者。


    郑淮明提着公文包的手逐渐攥紧,眼里也多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你要去做什么?”


    “今天沈望要带我们出海,他马上就要到了。”方宜礼貌地微笑,毫不搭理他的隐隐阴沉,转身就走,“苗月在卧室里搭积木,你可以陪她玩一会儿,不过我们就要出发了。”


    郑淮明却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径直坐在了庭院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她:“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


    方宜厌恶他表面平静的阴阳怪气:“对,你知道就好。”


    上一次郑淮明的所作所为还历历在目,让她从心底里抵触。眼前的男人阴晴不定,随时可能搅乱她的生活,他带来的并非只有负面情绪,但这种心情被别人牵着走的感觉很不好。这些天没有他的介入,方宜过得尤为平静和轻松。


    “但你应该也打扰不到我们,因为船上没有你的位置。”她丝毫不客气道。


    郑淮明眼底闪过一丝痛意,手指骨节因一瞬的用力而青白。


    公文包里放着一沓薄薄的资料,其中夹着两张北川市电视台的项目申报表。上次他接风的学长在电视台工作,好不容易才人托人将素材片送进去。台里的一位领导很有兴趣,如果通过审批,这支纪录片不仅能获得一笔赞助,还有在市级频道播放的可能。


    他值了一个通宵的夜班,又驱车四个小时来碧海,中途连一个休息区都没有停,是想当面和方宜分享这则喜讯。


    可感受到眼前女孩的敌意,以及她对与另一个男人的约会的期待,郑淮明忽然感到连日的疲惫如决堤的潮水,要将身体淹没、窒息。


    他没有血色的唇弯了弯,语气骤然软下来:“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郑淮明忽然背过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细细密密的刺痛如刀片般划过胸腔。这一咳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的脊背一弯再弯,左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抵住胸口,公文包也倒在了桌上。


    方宜眉头微皱,记忆里他之前就咳嗽得厉害,这几天没见倒像是更严重了。


    郑淮明掩着唇的手指微微颤抖,胸腔的震颤撕扯着胃腹一并纠缠。一夜滴水未进,磨人的闷痛再次席卷,咳着咳着就变成无声的干呕,怎么也压抑不住。好在他背对着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


    自从上次离开,他没有一天好受,回忆一遍遍在夜深人静时侵袭,郁结的情绪几乎将他吞噬。


    背后再没有了声音,就在郑淮明以为方宜已经回屋时,石桌上却突然多出了一杯水。


    一次性的纸杯氤氲着热气,稳稳的搁在他面前。


    “如果你要休息,次卧空着请便。”方宜声音温和,透着淡淡的事不关己,“你工作忙,就不用总是来了。作为医生,你得先保重自己的身体。”


    郑淮明抬手抿了一口热水,总算将喉咙口的反胃感压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从小负担家庭的重量,照顾父母和弟弟;长大后,担负起学生会和朋友间的所有琐事,只为看到其他人的笑脸;再后来,他一次次透支自己的身体,没有人上的手术,没有人能值的班,他都亲自顶上……


    只有一个人曾对他说,我担心你,你总是对别人那么好,以后我要把好全都给留给你一个人。


    如今,她却说,要他为其他病人保重自己的身体。


    郑淮明直起身子,眼眶因用力的咳嗽而微红,声音轻弱而低哑:“我除了是一名医生,对于你而言,就没有别的价值了吗?”


    方宜怔了怔,她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理解她的话,不知如何回答:“你不觉得你有点莫名其妙吗?”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沈望来了信息,说十分钟以后就到。


    方宜的眉眼在手指轻触屏幕的瞬间舒展开来,这一切郑淮明尽收眼底,当即明白了信息的来源。


    “那就……不好意思了。”郑淮明撑了一把石桌站起来身来,身形有些摇晃,甚至笑了笑,“借卧室用一下。”


    实在是没有力气立即开车回北川,他还得保证高速上其他人的安全。


    两人擦肩而过时,衣角带起风,方宜闻到郑淮明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烟草的气息,掺杂着凌冽的寒气。


    身后木门轻轻地掩上。


    ————————


    郑医生没走。


    大家猜猜他干什么了?


    纠缠


    【加更一章,二合一】


    方宜以为郑淮明多少还会和她纠缠出海的事,没想到他进屋得如此利落,倒还有些不习惯。


    不打算让这位不速之客影响情绪,她回到镜子前继续梳妆。但连续试了两根口红,都觉得不搭,方宜再次用纸巾抹掉唇间的红色,反复磨得有些干涩。


    老旧的花边圆镜中,映出她淡妆的脸颊,脑海中又浮现出刚刚郑淮明注视着她陡然沉下的眼神。方宜内心莫名有些烦躁,怎么了,是她化得不好看吗?


    然而,此时一院之隔的男人无从感知心上人的误会。昏暗的北面房间里,郑淮明合衣侧倒在床上,半合着眼,艰难地喘息。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搭在了胃上,强忍着深深顶进去以暴制暴的冲动,腹部的衬衣已经被揪得一团褶皱。


    极度疲惫拖曳着身体想要坠入黑暗,可疼痛却刺激着神经,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反复撕扯。郑淮明知道,以自己身体的状态,前天和电视台的学长吃饭就不该喝白酒。可托人办事,如果推三阻四就显得没有诚意,只好次次一饮而尽,饭局结束后他的衬衫全湿透了。


    躺了一会儿,实在难熬,郑淮明还是撑起身子,在公文包里找出止疼片,抖着手扣了三片。身边连一杯水都没有,他仰头干咽了下去。


    要是他刚刚将她倒的那杯热水带进屋里了就好了……


    伴随着苦涩的口中蔓延,郑淮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药效融进血液。


    不到十分钟,越野车就停在了院门口。沈望关上车门,手里拎了不少零食和日用品,笑着走进来。


    “路上这么久,很累吧?”方宜出来迎接,嘴角挂上笑意。


    沈望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的精心装扮,眼前一亮,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讲不出多华丽的甜言蜜语,真诚、直白地夸道:“你今天真漂亮。”


    被他如此直接的赞扬,方宜心里也蓦地一暖。


    说好了要认真地对待彼此,她不想扭扭捏捏,笑着直言:“谢谢,因为……因为今天你要来,我特意化了一点妆。”


    沈望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挠挠头:“那我们走吧?”


    两人进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苗月早就迫不及待,手里拿着渔网玩具,喊着要去海上捕鱼。


    临走出门时,方宜望了一眼对面紧闭的门,还是坦诚说:“其实,今天早上郑淮明来了。”


    沈望明显一愣,危机感悄然升起:“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借卧室休息一会儿。”她淡淡道,“不过我告诉他了,今天出海的事与他无关,他可能歇一会儿就回北川了。”


    沈望见她反应平静,心里舒了一口气:“我们回来得下午了。”


    碧海的天气常年宜人,一入初春,总是晴天。和煦温暖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沙滩上也聚焦了不少游玩的居民和孩子。码头旁有好几家私人船舶,大小不一的船零零散散地停着。


    见他们上了码头,几个老板纷纷围上来推荐,正当方宜不知如何抉择时,后面冒出一个熟悉的少年。


    余濯手里缠着粗绳,咧嘴笑道:“跟我出海吧,我家的船是最好的!”


    他家有三四艘船,每辆上都架着十分威风的蓝旗子,印着“大鱼船舶”四个字。余濯带着他们上了最大最新的那一艘,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船稳稳地朝大海中央驶去。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码头?”沈望笑问。


    “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余濯拍拍胸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转而眼里又泛起一丝幸福,“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扶着栏杆,眼前湛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十分轻松惬意。


    过了一会儿,余濯将船停在海上,教他们钓鱼、捕鱼。没想到,沈望操作起渔具十分利落熟练,就连船上的机械化捕鱼网,他也略懂一二,和少年配合得极好。


    随着渔网从深海中被牵回甲板,不少鱼蟹在浅水中蹦跳着,沈望戴着手套捡出不少形状奇奇怪怪的鱼。


    “你看,这是黑鲷。”一只身上布满暗褐色横带的鱼扑腾着,沈望抓起它放入水箱,“晚上可以红烧、清蒸,这种鱼在海里特别多。”


    苗月撇撇嘴:“它有点丑丑的。”


    “但它很好吃的,哥哥做给你吃。”


    沈望挖宝藏似的,从网上来的海藻中抓出各类鱼,一一科普着。苗月十分好奇,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方宜也不禁被吸引。


    “你怎么懂这么多?之前都没听你说过。”她有些惊喜地问。


    沈望蹲在甲板上,一边挑捡着海货,一边抬头笑说:“我外婆家就在一座南方的海岛上,小时候,我去过暑假,我外公就会带我去捕鱼。每天晚饭吃什么,就要看我们当天抓到了什么……”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些趣事,说吃不完的鱼父亲就带他去集市上卖,卖来的钱全用来买玩具小汽车……


    方宜听得专注,不禁有些向往。她不敢想,像电影里那样全家都疼爱着一个孩子的故事,也会出现在现实里。


    沈望说着,发觉了她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我讲太多了?”


    “没有,我很喜欢听。”方宜真诚地笑,她不是不想回应,只是自己的童年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分享的。


    “你如果喜欢的话,今年夏天我带你去我外婆那儿玩吧,我们一起去海上捕鱼。”他欣喜地提议,“虽然我外公这几年腿脚不好,不能出海了,但他烧鱼特别好吃,比北川的大饭店都要好。”


    方宜微笑着点点头。


    沈望蹲在地上,将湿淋淋的鱼举到苗月面前逗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好不温馨和谐。


    一下午在欢笑中转瞬即逝,苗月玩累了,返程时趴在沈望怀里睡得香甜。余濯站在船头的夕阳中,少年的身影是那样意气风发。


    方宜望向笼罩在日落中的碧海市,温和清凉的海风拂面,内心宁静。


    停好船,时间已经接近五点,大家都已经饿了。这个点再回去买菜、做饭就要很晚了,沈望和方宜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社区找家餐馆随便吃些什么。


    沈望招呼余濯一起去,少年也不认生,乐呵地答应了。


    一行人踏着夕阳往回走,顺路路过院子,准备现将背包和渔具放回去。


    方宜推开院门的瞬间,却意外地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正是饭点,起初,她以为是附近居民家在烧饭。


    可走近几步,看到厨房亮着的灯,她脚步猛地停住。


    半敞着的窗里,郑淮明微微低头,黑衬衣挽在小臂间,手执菜刀,正在案板上切着什么。一旁的灶台上,火苗燃烧,一盏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小院中的食物香气正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


    方宜惊讶地瞪大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郑淮明会做饭?


    记忆里,她从没见过他切菜的模样,方宜还以为他那双漂亮的手只适合拿手术刀。


    郑淮明闻声转过头,透过老旧的窗子,他似乎不意外她的震惊,浅浅地笑了一下:“回来了?饭马上好了。”


    他的笑意如此柔和,全然没有清晨对话时的阴沉和嘲讽,如纯白的雪色般清朗。方宜有些恍惚,仿佛这一扇窗超越了多年的时光,又见到了大学时的郑淮明……


    那时,每周四下午郑淮明都在医学院一楼的教室上课,为了能早些看到方宜,他都会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她来了就会小心翼翼地藏在树丛里,朝里面望,他对她笑,无声地用口型告诉她马上就下课了。


    后来,去的多了,慈祥的老教授终于调侃道:“谁的家属在窗户外面啊?外面那么冷,进来等吧!”


    全班哄堂大笑,起哄的声音连绵不绝:


    “是郑淮明的女朋友!”“老师,我们医学院男神已经名草有主了——”


    老教授乐呵说:“哟,人家天天陪女朋友还能考第一,其他人反省一下?”


    方宜赶紧把头藏下去,满脸通红。


    回忆翩然而至,那时幸福的、轻盈的时光竟还会有碎片留存在身体里,平日里深藏在她自己都发现不了的角落,却会在某些时刻浮现,带来一丝温暖……


    只是,不知何时,他的笑容不再干净澄澈,她的眼里也再没有了纯粹的依赖和仰慕。


    方宜怔怔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沉过远处屋檐的瞬间,院子里骤然暗下去。


    郑淮明哑然失笑,拿刀的手顿了一下:


    “我没说过我要走,只是休息一下。”


    方宜回忆了一下,他早上进屋前确实只说借用卧室,看着满满当当的灶台,一时间哑口无言。


    玉米排骨汤拿小火炖在汤锅里,京酱肉丝、地三鲜和肉沫豆角已经炒好,拿保鲜膜封好放在一旁。郑淮明还在切着青椒丝,似乎还有菜没有做完。


    见她一直没有出来,沈望疑惑地走进院子:“方宜?”


    待他看见厨房里郑淮明的身影和一桌菜,嘴角的笑意立即淡了下去。他看了看方宜表情,颇有些不满道:“郑主任,我正准备去餐馆吃饭,先回来放下包。”


    或许是计划好的独处被打乱,他的语气算不上好。


    可郑淮明只是伸手将煤气灶关上,手里垫了一块防烫布,慢条斯理地将小锅撤下,盖上锅盖。他眼睫微垂,温声道:“如果你们想去外面吃,这些就放在冰箱里吧。”


    郑淮明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把沈望噎了一下。


    如果执意放着屋里做好的饭菜不吃,倒像他挑刺了。


    “有郑主任准备这么丰盛的晚饭,我们怎么会还去外面吃呢?辛苦你休息日还大老远从北川跑来。”沈望笑说,“不过还请来一位客人,这些菜可能不够五个人吃。”


    方宜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苗月只能算是个小孩子,这几个菜绰绰有余了。


    沈望眼里是难掩的胜负欲,挑明说:“今天我们捕到几条新鲜的鱼,我也来和郑主任切磋一下厨艺?”


    郑淮明敛下目光,难得的低顺,淡淡笑说:


    “我厨艺不算好,只是几道家常菜,没法和沈先生比。”


    没想到对方不接这暗潮汹涌的战书,沈望耸耸肩:“郑主任就别谦虚了。”


    说罢,他回院子里挑了一条最肥的黑鲷,搬板凳在水龙头旁利落地杀起鱼来。方宜退出厨房,回庭院里收拾桌椅。


    夕阳已经完全落尽了,院子里昏黄的小灯亮起,照出一片柔和的光。余濯在屋里陪苗月玩耍,她凑了几个凳子,搬到石桌旁。


    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着“李栩”的名字。


    方宜有些疑惑,李医生怎么会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呢?但怕有什么急事,还是接了起来。


    李栩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郑主任,您在家吗?这里有一份关于采购的文件需要你签一下字,我值完班来找您行不行?”


    方宜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郑淮明的手机。


    都是黑色的透明外壳,她的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


    “不好意思,李医生,我拿错电话了。”她简洁地解释道。


    “方、方宜姐?”李栩不可置信,“你不是在碧海吗?”


    “我是在碧海,今天你们郑主任来看苗月。”方宜刻意说得很官方。


    李栩性子急藏不住事,语气惊讶:“可是郑主任晚上还有大夜班啊,他昨天通宵值班,今早六点多才从医院走。”


    庭院另一头,厨房暖白的灯光中映出郑淮明挺拔的背影,他一身黑色大衣,默然站在稍矮的灶台前,低头翻动着炒锅里的菜。


    这样的场景实在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他似乎更应该出现在会议桌的中央、手术台前,或是那些挂着光彩吊灯、明净敞亮到冰凉的地方。反正不是这里,一个沿海小院简陋、潮湿、连窗子都合不拢的厨房。


    “是吗?”方宜拿着手机的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红。


    六点多出发,十一点到碧海,大概连家都没时间回一趟。


    “方宜姐,你……”李栩有些犹豫,但心里的担忧还是超越了理智,轻声说,“你也劝劝主任吧,他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前两天他去参加一个饭局,喝了不少酒。我去接他的时候,他胃疼得厉害,路都走不了,我把他架回家的,但他也不让我进门……”


    “医院什么工作要喝成这样吗?”方宜不自觉地皱眉。


    李栩老实答道:“不是医院的事,好像是什么朋友,我也不认识。”


    联想到郑淮明早上苍白的脸色,方宜眸底一暗,他胃病那么严重,还非要去饮酒作乐糟蹋身体?


    “如果他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说什么也没用的。”她声音微沉,不想再聊,利落地截断这个话题,“你等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对面李栩手一抖,咽了咽口水,他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方宜快走几步,将手机递给郑淮明:“李栩的电话,我不小心拿错手机了。”


    郑淮明有些意外她的靠近,点头道谢,接过了手机。


    这通电话十分简短,等他按下挂断键,身后的女孩早就离开了。郑淮明本能地抬眼寻找,却通过窗户见她蹲在沈望身旁,眼里带笑地看着他处理鱼鳞。远处是余晖最后一点深红,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时不时笑着。


    饭菜很快复热好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郑淮明起身给大家倒了温好的热橙汁,余濯不怕冷,拿起冰镇的可乐就咕咚咕咚喝下去。


    沈望红烧了一条黑鲷鱼,色泽鲜亮、酱汁浓厚,还炒了一道菌菇杂烩,菌类独有的香气扑鼻。方宜尝了一口鱼肉,肉质鲜美柔软,酱汁咸香适中,既没有掩盖鱼肉本来的味道,又恰到好处地提了鲜。


    余濯即使常在海边吃鱼,也很少吃到这么好的口味,不吝赞美道:“这鱼烧得真好,你教教我怎么做的?我回去烧给我妈妈吃。”


    “这是我外公传下来的做法。”沈望笑说,将做鱼的步骤一一简单解释,又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最软的鱼肉给方宜,说道,“下次去我外公那,他烧得更好。”


    方宜端着碗点点头:“好啊,那我太期待了。”


    “不过没想到郑主任也这么会做饭,还以为你工作忙都没时间研究厨艺呢。”沈望客气地夸赞道。


    郑淮明微笑,浅浅说:“我平时是很少做。”


    他家里厨房一年也用不了几次,不是在食堂吃,就是随便对付几口面包。这些菜,都是他搜了菜谱一样按步骤照做的,忙了一整个下午。


    方宜尝了几口,才发现郑淮明没有谦虚,他炒的菜确实不算好吃。玉米排骨汤飘着油腻,调料味盖过了排骨本身的鲜甜,肉末豆角炒过了火候,京酱肉丝也有些咸。


    原本,这些菜也绝对不能说是难吃,普通家常菜的水平,但有了沈望这两碟作对比,就黯然失色、难以下咽了。


    除了沈望不咸不淡地赞美了几句,桌上再没有人评价郑淮明做的菜,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有鱼和菌菇吃完了,其他菜都剩了不少。


    “你们拍纪录片的设备很专业吧?能不能也给我们家录一段?”余濯捧着空碗,十(fILC)分期待地看着方宜,“我想……我想把小余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样子拍下来,这样等他长大了,就会知道我们有多爱他!”


    “当然可以。”她能够感受到少年的真诚,肯定地点点头。专题片里恰好有一段关于孕妇的内容,“如果你愿意出境,说不定还能剪到纪录片里。”


    “真的吗?那我们是不是会上电视?”


    饭桌上十分热闹,但自始至终,郑淮明都带着淡淡的笑意聆听,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筷子也动得极少。一餐饭下来,他手里那碗米饭除了沾上些许调料,看不出什么变化。


    方宜和大家聊着天,不可避免地时常注意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桌饭菜完全出乎了方宜的预料,以她对郑淮明的了解,从前他的自尊和清高都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可他不仅擅自做了菜等他们回来,还甘愿坐在饭桌上接受与另一个男人明里暗里的对比。


    她有些食不下咽,没吃多少就停下筷子。


    本来临时加了两个菜就有些多,一餐吃完,除了两个空盘,其他菜都只浅浅动了一点。这时,郑淮明主动开口,眉眼柔和地看向方宜:“剩的都倒了吧,吃隔夜菜不好。”


    方宜应了一声,起身帮忙收拾碗筷。


    待沈望端着盘子走进厨房,郑淮明低头看了一眼表,对她说:“我晚上还有值班,得回去了。”


    大夜班是十一点开始,夜里高速畅通,但此时也已经快到不得不出发的时间。


    倒是和李栩说的一样,方宜不知作何回应,只淡淡地点头,转身往厨房走去。


    “方宜。”郑淮明站在原地,轻声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有话想和你说,能出来一下吗?”


    方宜眉头微拧,经历了上次的事,她本能地不想和他独处。


    他上前一步,低声说:“一小会儿。”


    想到郑淮明驱车来回近八个小时过来,方宜犹豫了一下,之后苗月的事还要多拜托他,不想闹得太僵,还是跟了出去。


    碧海夜里的温度依旧寒冷,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灯光微弱的路灯伫立。更远处是平静无边的海,隐入一片漆黑的天际。


    郑淮明无言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出离院门一百多米,依旧没有停下。


    不知道他想去哪里,方宜停下脚步:“就在这儿吧。”


    郑淮明的呼吸声有些沉重,步伐不稳:“坐下说,可以吗?”


    街边远处有一把长椅。


    方宜不欲多纠缠,走过去坐下。


    眼前是黑夜中的大海,看不清海面,却能隐约听到海浪声。这里远离市中心,头顶的夜空如黑绸缎一般,明亮的星星闪烁着。


    半晌,郑淮明低哑地开口:“上次的事……对不起。”


    随着他这句话,那日的回忆又浮现在方宜的脑海。昏暗苍白的屋子里,他跪在她面前,拽着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潮湿……羞耻和恐惧让她蓦地心头一抖。


    “别再提了。”方宜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要起身,“如果你想说这件事,我就回去了。”


    “方宜!”郑淮明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还未等被甩开,就如触电般地收了回去,“我不提了。”


    方宜坐回长椅,微微低头,不再说话。


    她感到身旁的男人打开了公文包,修长的手指翻开一沓资料,递了过来:“我有个朋友在电视台工作,他对你们的项目很感兴趣,你可以试试申请市级的通道。”


    方宜接过资料,抬头赫然是北川市电视台九频道。郑淮明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简略地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份申报表不是谁都能拿到的,甚至说是千金难买也不为过。


    她惊讶问:“你是怎么……”


    “吃饭的时候聊起来,他很感兴趣。”郑淮明说。


    方宜明白他不想细说,便也没有刨根问底兴致。她小心地收起文件:“谢谢,我知道这不是容易的事,之后我们请你吃饭。”


    这话说得太客套、公事公办,郑淮明的脸色白了白,薄唇轻抿: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


    “但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方宜抢在他之前将话说明,“李栩说,你昨天通宵值完班就来了碧海……你以后别这样了,我很有压力。”


    这几日与沈望的相处,让她逐渐感受到那种轻松、平静的关系有多美好。她不想再回到被另一个人牵着情绪的生活。


    郑淮明眸光微暗,一句瞬间回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份:“李栩怎么什么都说?”


    方宜不喜欢他这样的姿态,没好气道:“他不说,我就感觉不到吗?”


    两个人并排坐着,她看不清郑淮明的表情,却听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你就不怕我死在这里,变成凶宅?”


    明明是一句冷嘲热讽,语气却莫名的低微,感受到郑淮明注视她的眼神,方宜甚至无法回以直视,只盯着眼前无底的黑暗。


    郑淮明那双深邃如潭水般的眼眸里,总有太多复杂的情绪,能将人吸入漩涡。她不想再看,也不敢再看。


    方宜生硬道:“这是疗养的地方,不知死过多少人。”


    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苗月所剩无几的生命。


    郑淮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轻声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


    余光里,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撑在膝盖上,指尖微微用力。


    “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之前……过去……的很多事。”郑淮明吐字有些轻颤,喉结滚了滚,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得以继续说下去,“你就把我当成正常的同事,像李栩,像谢佩佩,行不行?”


    方宜心中泛起一阵微妙的茫然和排斥。如果说,自从除夕夜后,郑淮明若有似无的示弱就让她感到荒唐,那么他今日几近卑微低顺的哀求,就更让她无所适从。


    说到底,她还是恨他,那种恨与爱一样深入骨髓,所以她既无法忍受他的阴沉冷淡,也无法接受他的靠近和示好。


    “郑淮明,如果你是因为过去的事愧疚,想要弥补我,那没必要。”方宜不去看他,此刻的内心是如此安静,“那是无法抹去的,可现在我已经走出来了。我过得很好,不想每见到你一次,就一次次揭开我的伤疤。”


    她感到身旁的男人在剧烈地颤抖。


    “你说做正常的同事,但他们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搅乱我的生活、质疑我的婚姻,更不会——”


    “别说了。”郑淮明艰难地打断她,身体不住地前倾,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地没入腹部的衬衣,冷汗浸湿了衣领。她的话如尖刀刺进心脏最深处,残忍地判处了他终生无法更改的死刑。


    他甚至惧怕再继续听到更多,眼神有些失焦,呼吸急促道,“我明白了,别说了……”


    “你真的明白吗?这些话我早已经说过了。”方宜有些不忍,却不想来日继续和他纠缠,她已经决定了要往前走,这股力量推着她狠了狠心说下去,“我已经结婚了,现在、以后,都和你没有关系,请你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就像今天,你自以为对我的那些好,只会是负担。”


    ————————


    谢谢大家的喜欢和评论,今晚加更一章~


    更多的修罗场可能会让大家慢慢感觉到小沈和郑医生性格从根本上的不同。


    后面几章感情线都会比较激烈(。)


    手语


    潮湿寒冷的海风夺去身上最后一点温度,郑淮明的肩膀猛地向着膝盖压下去,杂乱的呼吸声骤然中断,只剩身体漱漱地发抖。


    从方宜的角度看去,他的下颌紧绷,汗珠顺着脸颊滚下。


    她有些后悔是不是将话说得太重,明明这人本来就病着。伸出手想扶他一把,最终悬在空中停滞:“你要是疼得厉害,就去医院吧……”


    久久,郑淮明都没有声息,就当方宜想起身去喊人时,他却忽然低声地笑了。


    “负担……”那声音残破沙哑、微不可闻,笑意中藏着隐隐的哀伤,“你还记得……大三的……”


    尖锐的疼痛让郑淮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他吐出几个字,又被急痛阻断,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手也越陷越深,却固执地想要说下去:“大三……的元旦吗?我在……在南城……”


    方宜打断他自虐般的吐息,利落道:“记得。”


    那一年元旦,郑淮明跟导师去南城参加一场很重要的学术比赛。方宜着凉感冒了,又逢期末考试,只能盖着毯子窝在宿舍里温书,头痛得昏昏沉沉。


    本来还尚且能撑,可听到电话里郑淮明的声音,她鼻头一酸就开始掉眼泪:“我难受……我……我法国艺术史还没背完……”


    “哪里难受?”他明显慌了神,“我让老周和晓秋现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方宜知道自己只是简单的风寒发热,病中连电话看不到都忘记了,摇头哽咽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校园里到处洋溢着跨年喜庆的氛围,室友都出去玩了,宿舍里空荡冷清。方宜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手里的电话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大后天比赛才能结束。”郑淮明轻声哄道,“你先去睡一会儿,把艺术史的课本发给我,我给你整理笔记,好不好?”


    方宜乖乖地应了,喝了一包感冒灵爬上床睡觉。


    夜里十点半,她又接到郑淮明的电话,只听他的声音温柔,叫她下楼,叮嘱道:“穿好外套。”


    方宜以为他给自己点了药,套上羽绒服,踩着拖鞋就跑下去。


    没想到,她一出宿舍楼,寒冷的空气中,只见郑淮明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还背着电脑包,风尘仆仆地对她笑:“方宜。”


    心脏蓦地多跳了一拍,方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南城到北川,坐火车至少要六七个小时……


    她怔怔地走过去,直到被郑淮明温暖地拥在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才唰地一下子红了眼眶,紧紧回抱住他:“你怎么回来了?”


    郑淮明冰凉的指尖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眼里的担忧快要溢出来:“有点低烧,还有哪里难受?”


    晚上方宜又反反复复地发烧。郑淮明在校门口开了一个房间,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但几次朦胧地醒来,都有一只大手安抚地握着她的手,额头上冰凉的毛巾也从未掉过。


    后半夜她热度才褪去,一觉沉沉地睡到了中午。方宜醒来时,床边的人换成了闺蜜金晓秋,她说郑淮明天还没亮就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南城了。


    床头柜上放了一沓薄薄的稿纸,方宜翻开,上面是他将厚厚一本艺术史整理成了十几页的笔记。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还用黄色荧光笔标出了重点。


    那一年元旦,年少时的郑淮明来回坐了十六个小时火车,只为陪生病的她一晚,却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有来得及说。


    思绪从那纯白的回忆中拉扯回现实。


    “为什么……”郑淮明的脸色有些灰败,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压抑和隐忍,“现在……就成了负担?”


    十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北川到碧海近千里的车程。手写的密密麻麻的艺术史笔记,电视台千金难买的项目申报表……


    明明那时的方宜那么喜悦,抱住他时眼里是亮晶晶的光和爱意。


    他只是在用一如当年她喜欢的方式,竭尽所能地爱她。


    郑淮明的质问如此悲戚,方宜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要扶他的手也彻底插回了口袋。她淡淡地开口:“这你还不明白吗?”


    小路尽头的一盏路灯忽明忽暗,随即彻底黑了下去。


    方宜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当时我还喜欢你。”


    同样的付出,还爱着的时候,是感动和欣喜。不爱了,就成了压力和负担。


    郑淮明死死地咬住嘴唇,抑制住痛吟,心脏无声地痉挛着,似乎有一根冰锥胡乱在五脏六腑中搅动。神经疼到麻木,反而生出一丝飘忽的清醒,就像灵魂脱出了肉体,悲悯地俯视着他。


    郑淮明仿佛没有听见方宜说的话,喃喃道:


    “外面冷……你早点回去吧。”


    方宜垂下眼帘,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心,迫使她回避悄然蔓延出的细微震颤:“如果太累了,就找李栩帮你调班再休息一晚吧,你这样高速开车不安全。”


    这句关心疏离得宛如一个普通同事。


    “我……”郑淮明眼神黯淡下来,撑了一把椅子,竟站了起来。如果她不在乎,他的自尊让他绝不愿用这副残破的身体来博得同情,“我就不送你了。”


    这一刻,他低头对她笑了一下,今夜方宜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漆黑的、潮湿的,轻微的失焦,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她眉头微蹙地看着郑淮明径直走向轿车,他意料之外地没有回头,她喉头想劝他的话也就没能再说出口。他利落地打开车门,上车,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窄路尽头。


    方宜没有很快回小院,而是独自朝海边走去。


    没有戴围巾,衣领敞开着,来自水面的风拂过脖颈,带来细微的颤栗。黑色的海面吸去了所有情绪,方宜久久伫立,只感到这风好似穿透了身体,胸口生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风全都从这个洞里穿过去……


    另一边,黑色的轿车驶出五分钟,终还是一个急刹停在路边。


    郑淮明伏在方向盘上,急促地喘着气,冷汗淋漓。他抖着手从副驾驶的置物箱来回翻动,力气太大,哗哗作响,里面的驾驶证、文件夹、纸巾都掉落在地上。


    终于他摸到一个小药瓶,往手心倒下好几片。数也没数,仰头叩进口中,混合着咬破嘴唇的血迹咽下去。


    轻微的血腥味有些令人反胃,郑淮明脱力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揪住胸口的衬衣,艰难地吞咽了几下。他的脸色煞白,偏偏嘴唇上沾着丝丝缕缕的鲜红,隐在一片黑暗中,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


    最终,他还是找了代驾,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坐进驾驶室,轿车稳稳地驶入高速公路。


    郑淮明靠在后座冰凉的窗玻璃,强忍着不适,身体不住地下滑。寂静的车厢里,就连空调发动机的响声都压不住他杂乱粗重的呼吸。


    代驾司机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后方的人,这个年轻的男人气质出众,看起来非富即贵,却病成这样也要连夜赶往北川的医院。


    车程少说要四个小时,司机尝试劝道:“您还好吧?碧海这边也有几家医院是二甲,不一定要去北川,要不要给您掉头回去?”


    “不用……去北川。”郑淮明阖上眼睛,不欲再说话。司机只好加快了油门,生怕这人在路上出什么事。


    强效止疼片逐渐发挥药效,疼痛减缓,但副作用带来的思维停滞和眩晕如影随形。郑淮明无力地仰靠着,竟有一丝庆幸,这迟缓的思维让他无力再去品味刚刚的对话。


    可即使如此难受,郑淮明也不愿意躺倒在后座上,右手紧攥着车门把手,硬撑住发软的身体。内心里始终有一条弦紧绷着,告诉他,他不能,也不配松懈。


    涣散的意识中,郑淮明好像又看到了那张少年的脸。他一头乌黑的短发,眉目清澈如明镜,单薄瘦弱的身子陷在病床里,眼睛笑起来却像月牙般:哥,十八岁是很重要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可画面一转,同样的病房,窗外乌云密布,充满了阴沉和极致的压抑。病床上空空如也,花瓶打碎在地,灿黄的向日葵如垃圾般凋零,花瓣混着水渍和脚印躺在地上。


    有一个陌生的女孩跪在地上掩面哭泣,她的目光饱含怨恨和痛苦,幽幽地望向他。她的声音如刺刀般尖利,哑得听不出原本的嗓音:是你把郑泽害死了!你怎么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闭眼前最后一刻都在喊哥哥……你怎么配?!


    话音未落,郑淮明猛然惊醒,有一瞬的窒息,随即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传来的刺痛比疲倦更甚,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轿车里,在前往北川的高速公路上。道路两旁都隐在浓郁的黑暗中,时不时有其他车辆的灯光一闪而过。


    他缓了一会儿,抬手按下车窗的按键。寒风涌入车厢,迎面而来,郑淮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自那天以后,郑淮明的状态明显有了变化。他仍然偶尔会驱车来碧海,但也只是陪苗月玩一会儿,向当地医生询问病情,和退回了方宜点头之交,仿佛真的只是医生和病患家属的关系,没再有进一步的行为。


    他又变回了那个亲切有礼、温润如玉的郑医生。


    方宜知道是那晚她说的话起了作用,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但心里不禁轻松了很多。


    倒是有个周末她回北川办事,遇上了李栩,热心的小伙子特意跑去买了一杯热咖啡,说谢谢她把领导给劝好了。


    方宜一头雾水:“我劝他什么了?”


    “方宜姐,我就知道只有你对郑主任有办法,就你接错电话那回。”李栩笑说,“(yTWi)主任回来以后真比以前好了,中午会和我们去食堂吃饭,晚上加班也少了,至少不是每天都熬到大半夜。”


    方宜笑笑,没再多说。回忆起近几次他来碧海,确实也没见他再胃痛或者显露出病容。


    虽然她觉得,郑淮明有积极的变化和自己没什么关联,可经常见他生病也很糟心。


    回北川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方宜已经没了刚和他重逢时那股赌气和恼怒,她自诩不是乐于诅咒前任的性格,当年爱过是真的,她愿意郑淮明健康平安,就像她也由衷希望每一个陌生人过得好一样。


    沈望继续着他认真的追求,时不时来看望方宜,约她去市区吃饭、逛街,或者只是在海边散散步。她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关系,与他相处越来越轻松,那种平静的温暖也让她感到幸福。


    或许,爱情也可以平平淡淡,不是非得山盟海誓、鸡飞狗跳。


    天气逐步回暖,碧海的大部分市民都已经脱下羽绒服,换上更轻薄的外套。余濯母亲的预产期也越来越近,方宜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去他家里拍摄。


    那天郑淮明恰好在碧海,这些日子他一直礼貌有度、退在同事的线之外,方宜对他少了些抵触,便默许他一起过去。


    余濯一家三口住在一个九十几平的老楼房里,房子陈旧,但打扫得干净整洁。电器上都铺着手工织的蕾丝盖布,墙上桌上都摆着、挂着家庭合照,从他还是个婴儿,到他牙牙学语,再到骄傲地戴上红领巾……洋溢着温馨的氛围。


    少年将他们请进门,倒上水:“你们请坐,爸爸去出船了,我去叫我妈妈!”


    方宜不禁疑惑,刚刚他们进屋动静不小……


    这时,卧室门帘掀开,走出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个头不高,微胖,扶着肚子高高隆起。余濯母亲身穿一件质朴的杏色毛衣,亲切地朝他们笑笑,然后伸手比划了几个动作。


    方宜愣了一下,余濯的母亲竟是聋哑人。她从没听他提起过。


    “我妈妈说,谢谢你们愿意来拍视频,她晚上想招待你们吃晚饭。”余濯在当中做起中间人,解释说。


    “没关系,不用了,你妈妈还怀着孕。”方宜看了郑淮明一眼,后者立即心领神会。


    郑淮明也微笑拒绝:“我们晚上还有其他工作,不用特意招待我们。”


    余濯向母亲传达了一番,热情的女主人趁他们在屋里调试设备和背景板,还是到厨房切了一大盘水果,端到他们面前。


    余濯母亲比划着手语,方宜看不懂,但也明白她是让他们吃的意思,点点头说谢谢。


    方宜调录像机时,郑淮明就站在窗边,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外套,里面是纯白的卫衣露出帽子。窗外湛蓝的天空和白云映在他背后,显得清爽随性。他和余濯的母亲靠余濯当翻译,交流着什么,方宜听了个大概,似乎是余濯的母亲患有糖尿病,正在向郑淮明请教孕期如何保养的问题。


    郑淮明一一耐心地解答,说到一些陌生的药名,余濯翻译得有些为难,他还拿来便签,将名字写下来,再做好备注。


    方宜很快布置好一个简易的采访间,拍摄的时候,平日爽朗的少年耳朵微红,支支吾吾地问他们能不能不看着自己。


    她笑着点点头,先让其他人移步门外,自己按好录制键后,和余濯交代好位置和光线,也出了门。


    隔着木门,听见里面少年隐约的声音,方宜心中也不免温暖。


    比起爱,金钱和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呢?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生命降临在这个幸福的家庭里了……


    余濯的部分拍到一半,楼下响起喊声,是他家的零件货物需要验收。少年利落地拿上笔,叫他们可以先给母亲拍摄,自己噔噔噔像小大人似的跑下楼去。


    余濯的母亲坐在摄像机前,手紧张地搭在膝盖上,稍有些局促和不安。由于无法沟通,方宜只能通过表情和动作引导她放松,然而,拍着拍着,她却发现余濯母亲的脸色越来越白,身形也稍有不稳。


    不像是紧张,倒像是身体不适。


    方宜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扶住她,可余濯母亲显然已经非常难受,双手按在胸口处,呼吸急促,弓着身子像是想呕吐。


    门外的郑淮明闻声冲进来,一把稳稳接住她的身体,将她从高脚凳转移到平稳的地面,靠在墙边。


    余濯母亲的嘴张了张,只发出几声模糊的音节,手急切地比划着什么。


    方宜急得满身是汗,他们连余濯母亲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他们谁也没法和她交流!


    她先打了120,扑到窗口推开窗子,朝楼下的货车方向大喊:“余濯!你快上来,你妈妈不舒服!”


    然而,就在这危急之时,方宜回过头,只见郑淮明半跪在余濯母亲身边,神色镇定地看着她纷乱的手语。


    随即,他竟也打起手语回应,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动作,看起来十分熟练。


    余濯母亲明显看懂了,浑浊的眼里亮了亮,一手按在胸口,艰难地腾出一只手回答。


    郑淮明去卧室精准地找来药品给她服用,然后将在方宜的帮助下,将余濯母亲扶到床上平躺。他打开家里的常备药箱,动作利落、平稳地拿出针管给她注射了一针透明药剂。


    这一针推下去,床上的人脸色明显好了一些,嘴唇也慢慢回起血色。


    方宜站在门边,震惊地看着郑淮明用手语和余濯母亲对话,耐心地一来一回,似在询问病情。


    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手语?


    方才郑淮明进门后,一直装作不懂手语,交流还要余濯来翻译。但此时看来,就连余濯都不一定懂得的专业术语,他也了然于心。


    这不是业余爱好的水平。


    方宜微微皱眉,心下茫然,眼前这个她自以为了解的男人,他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


    郑医生有很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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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瞒


    是由于糖尿病引起的急性高血压。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余濯母亲的症状已经好了很多,但郑淮明还是坚持将人送到医院做详细检查。


    急救室外,豪爽外向的少年哭红了眼睛,责怪自己一时的疏忽。


    “别太担心,这里有我和郑医生。”方宜轻拍余濯的肩膀,安抚道,“你还这么小,平视一直照顾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


    谁知,余濯哭得更凶了,撇着嘴呜咽起来。


    方宜叹气,不禁心软,默默将他搂得紧些。即使看起来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原来也依旧还是个孩子。


    余濯母亲没有大碍,留院观察一晚。等她被推进病房,方宜就退了出去,将独处的时间留给母子二人。


    相比北川二院,碧海医院的规模不大,侧楼未经修缮,早有了年头,一楼常年蔓延着潮湿陈腐的气息。


    方宜四处张望,刚刚郑淮明还守在病房门口,不过一转眼已经不见踪影。她穿过几条走廊,刚想给他打电话,一抬眼就看到他站在尽头光亮中的背影。


    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末端,是一扇开敞的消防门,透入初春的淡淡光晕。碧海春日来得早,枝头已经冒了零星的绿。


    郑淮明微微垂着头,挺拔的身形似乎有些颓然,薄烟缭绕,指间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


    他的视线出神地定在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冷冷清清的。


    相似的场景蓦地浮现,那是秋末,方宜刚回到北川不久。也是在消防通道的尽头,也是他背对着她独自抽烟。


    她讨厌他抽烟,这一点从未变过。可四个多月的时间,又有很多东西在悄然改变。


    方宜走过去,脚步声不算轻,郑淮明却直到她离得很近才闻声转头。目光相对,他眼里的错愕来不及掩饰,像被烫了一下,竟下意识地将烟头徒手碾灭在了指间。


    “回去吧。”他嗓音暗哑,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回身将烟头扔进垃圾桶。


    方宜没说话,盯着郑淮明的手看。他修长的指节上,皮肤泛起一点灼热过后的微红。


    她敏锐地察觉,他一定是在想什么刻意隐瞒她的事,才会在对视时那样慌张,连烟都掐在了手里。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会手语?”方宜轻描淡写地问起。


    身旁的男人倒是神色平稳,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相机包,一边温声答道:“之前医院去聋哑学校做义诊,和当地的老师学了一些。会的不多,但当时正好有一个糖尿病的孩子,很多相关的词我都学了。”


    “那你刚去余濯家时候,怎么不说你会呢?”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郑淮明的面色稍有松动:“很久没用了,也不一定用得对,怕误导他们。”


    这套说辞滴水不漏,什么都解释到了,完美得就跟事先编好的一样。


    他坚不可摧的外壳露出了一条缝隙,却又还是合上了。方宜什么都没问出来,有些无力地不再发问。她越来越认同周思衡说的了,郑淮明看起来很好亲近,实则心思很深。过去和他恋爱时她却没发现这一点。


    一路上,郑淮明又和她讲了几件在义诊时发生的趣事,他放松的神态和讲述时的细节,都让方宜并不怀疑是真实的。


    可她直觉手语的事没这么简单,他有没有骗她,又为什么要隐瞒呢?


    回去后,郑淮明驱车去余濯家取剩余的拍摄器材,方宜见他车尾彻底消失,才走到海边,打通了一个电话。


    “喂?方宜?”周思衡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自己。


    “是我。”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郑淮明会手语,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话音一落,对面明显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说手语是医院义诊的时候,在聋哑学校学的,二院真的有这样的项目吗?”


    “心外这几年是有过义诊,但我也不了解。”周思衡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你知道他会手语?”


    方宜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这件事上,她隐隐不愿放弃。


    电话那头又一次寂静,这很不符合周思衡的性格,他平日说话一分钟恨不得蹦三百个字。


    海风拂面,方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辽阔的大海上,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平静。


    就在她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的时候,周思衡缓缓问:


    “你为什么又对他的事感兴趣了?”


    上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说起自己丈夫时的幸福,和谈及郑淮明时眼里的默然,让周思衡以为方宜这辈子都不会再关心郑淮明的事。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的名字又如同一簇火苗,微微窜起在黑暗中。


    这个问题让方宜不知如何作答,她简要地说了余濯家的事:“他进门的时候还装作看不懂手语,所以……我有点在意。”


    对面的背景音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护士叫周医生的声音。


    “方宜,我确实知道,但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答案。”周思衡加快了语速,叹了口气,“我想想吧,晚上给你回电,好吗?你先别告诉老郑。”


    “好。”


    方宜挂断电话,不禁更加疑惑。周思衡既然知道这件事,却又不想让郑淮明知道自己知道?


    一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手机屏幕。


    晚饭时,郑淮明下厨做了几个菜。糖醋排骨,地三鲜,和蚝油生菜。糯米藕是他去餐馆买的,原本买的藕被他煮坏了,熬成了一锅浓稠的糯米藕汤。


    “只能将就着吃了。”郑淮明不好意思地笑笑。


    看着盘里的菜,方宜忍不住也笑了(KWCx),郑淮明从学习到工作上都是佼佼者,她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有做不好的事。


    不过她夹了一筷子地三鲜,口感柔软、酱汁浓稠,是比之前做的好吃很多。


    “你是不是回去偷摸练习了?”她发现,自从他不再试图越线后,两个人的相处渐渐自然多了,也有不少融洽的时候。


    郑淮明大方承认,眉眼弯弯道:“买了二十斤茄子和土豆,每天都做这一个菜,有成效吗?”


    他将做饭也当成做手术一样的功课,一遍一遍练习,确保每个步骤都精确到位,成果自然越来越好。


    方宜点头,苗月也学着用力点点头:“郑医生做得我都爱吃!”


    他伸手轻刮了一下小孩的脸蛋,笑说:“那以后我再做给你们吃,好不好?”


    昏黄的灯光下,三人围坐小桌,饭菜温热。方宜看着郑淮明侧头与苗月说话的侧脸,眉眼是那样温柔。她恍惚,是不是此情此景,在别人看来像是一家三口呢?


    这种感觉很微妙。前几周,架不住沈望多次邀请,方宜回北川陪沈望母亲过了一次生日。北川知名的粤菜馆里,包间典雅,菜品精致,沈父沈母慈祥热情,谢佩佩时不时和沈望斗嘴,氛围温馨又热闹。


    照片里方宜没有一张不是发自内心地笑着,可回程的路上,她翻开相册,心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喜悦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简陋的石桌,昏暗潮湿的小院,却让方宜内心有一瞬的触动。


    她垂下眼帘,自己是不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身上,一次又一次虚幻地感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来自家的温馨与爱……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方宜解开锁屏,周思衡的短信跳出来:周六你早点来北川吧,我们当面说。接着,附了一个二院附近茶社的订位信息。


    金晓秋援疆一年结束,周六飞回北川,方宜本就定了要去机场给她接风。


    她想了想,回了一个“好,周六见”。


    抬眼,就撞进郑淮明关心的目光,或许是看她脸色有些凝重:“出什么事了吗?”


    方宜顺手将屏幕倒扣在桌上,自然道:“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周六,方宜请了碧海医院的护士来照看苗月,拒绝了郑淮明来接她的提议,早早就回了北川。周思衡定的茶社在二院后两条街上,入口是一个很隐蔽的小巷子,但上楼后别有洞天,装潢精致、十分文雅。


    方宜推开包间的小门,周思衡已经到了,正问服务员能不能给他拿一个大一点的杯子:“这也太小了,一口都不够喝。”


    她哑然失笑:“你怎么订了这样的地方?不像你的风格。”


    因为今天要接金晓秋,周思衡今天穿得难得精神,一身挺括的大衣,还抹了发胶。他摇摇头:“还不是因为附近的咖啡店老郑都经常去?这里人少。”


    方宜倒了一杯热茶,轻抿:“他学手语的事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了。”周思衡放下茶杯,面露犹豫,“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说了以后,对他、对你们,是好是坏。”


    周思衡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学时因为说话不经大脑还得罪过学院的老师,方宜没见过他将什么事这么放在心上,内心也不禁微微揪紧。


    “作为老郑的朋友,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他缓声道,“但你今天问我这些,你还是有点在乎他的是不是?”


    方宜眼神微沉,刚想开口,就被周思衡打断。


    “你先别否认,哪怕……就是当一个朋友或者认识的人的那种在乎。”


    这一次,方宜没有说话,放在桌下的手微微紧攥。


    “这几年他一直升职,看起来好像风光无限,”周思衡注视着她,“但我觉得他过得不好,就像一个工作机器,拼命透支自己……我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事,这也是……为什么我知道他在刻意隐瞒,却还是想跟你说的原因。”


    方宜抓住一个细微的词语:“所以他确实不是工作当中学的手语对吗?不然为什么要隐瞒?”


    “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周思衡眸色一暗,“但肯定不是来二院以后。”


    安静的茶社包间里,就连煮水的沸腾声都一清二楚。


    他沉默了半晌,说:“你应该不知道吧,你去法国以后,他从学校消失了大半年。”


    “消失了?”


    方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件事他不让我告诉你……当时对外是说,他帮导师做一个医疗科技项目,要去南城大学交流。”周思衡表情有些凝重,“但他一去就是大半年,这在整个学院都是没有前例的。而且,之前的同学即使外出,也会经常参与视频开会、校内实验,可老郑走了以后就真的消失了,没有人联系得上他。”


    “你也联系不上他?”


    周思衡摇头:“我也联系不上。”


    方宜惊讶地说不出话,这件事实在太出乎她的认知。


    “但是有我们导师给他做担保,说他在南城很忙。一开始大家都很不习惯,学生会也乱成一团,但……”周思衡笑了笑,“事实上没有了谁,世界都会照样运行。”


    “大概是九十月的时候,他回来了。”周思衡说,“跟没事人一样,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方宜不解:“如果他真的是去南城大交流了呢?”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北川街道,初春干燥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淡淡的茶水上。


    “他肯定没去南城大。”周思衡的手指搭在桌面上,微微收紧,“因为中间有一次,我在北川南郊的医院看见他了。”


    周思衡至今记得,那是夏末的一天晚上,金晓秋和同学去南郊骑行,将腿摔破了。他千里迢迢去接她,却在南郊的一个小医院二楼,远远地看见了郑淮明的身影。


    当时他站在二楼上行的扶手电梯上,随意瞥了一眼,却在杂乱的人群中,看见郑淮明站在取药窗口前。


    “我发现……”周思衡开口有些艰涩,声音也不住地沉下去,“他那时候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


    “你说什么?”


    这句话如惊雷在平地炸开,每一个方宜都听得懂,和那个名字连在一起却无法组成意思。


    周思衡指尖有些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鼓起勇气,才能再次回忆那个画面。


    记忆里,嘈杂的取药窗口前,郑淮明的侧影是那么单薄消瘦,神情阴郁低沉。若不是周思衡对他的眉眼熟悉至极,断认不出他是那个几个月前还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人。


    他生疏地比划着手语,试图解释什么,窗口的医生不耐烦地指着病历本上的东西说话。可郑淮明始终茫然地盯着他的嘴型……


    “我绝对没有认错……我站在上行的电梯上,人很多,根本走不动。我看他没拿药就往外走,我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往下跑去追,但最终也没追上。”


    ————————


    开始揭分手的一部分原因了,郑医生失声是另有他因的。


    方方不会因为知道郑医生过往就轻易原谅他。


    郑医生的过去造就了他的性格很矛盾。如果他不走出来、不改变,两个人是没法真正相爱和幸福的。最终需要郑医生真正走出来后追回方方-


    2025新年快乐!


    醉酒


    走出茶社,繁忙的十字路口,早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恍如隔世。绿灯亮了,可方宜的脚步没有抬动,四周的一切建筑都那么熟悉,她却一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巨大的冲击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茫地望着面前的车流。


    郑淮明生病了?可如果是疾病,他又为什么要连周思衡都隐瞒,用借口来掩盖?


    方宜不敢相信,那个向来强大的、能掌控一切的男人,竟曾经失声,彻底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周思衡临走时的话还萦绕耳边:“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几次,他都用借口掩饰……我想,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吧。”


    “在老郑身边,能帮他的人就只有你了。其实你回来以后,我有想过告诉你,但你结婚了,又对他是那样的态度,我怕……”


    方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她心里很乱,胸口像堵了一团缠绕的毛线,怎么也找不到线头,只能迷茫地胡乱拉扯,引得一阵阵刺痛。


    直到接机的时间快到了,她才匆匆打车去机场。


    走近约定的出站口,方宜一眼就看到了郑淮明。他站在人潮中,一身简洁的深灰色大衣,身形高大挺拔,如同一棵落雪的青松,清冷硬朗,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她正想叫他,却见两个年轻的女孩跑上前,将手机屏幕递过去,几分羞涩地问着什么。


    郑淮明偏过头,认真地思索后,抬手指了指背后的方向,耐心地回答。他神色温和,方宜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话的声音,是记忆里不急不缓、条理清晰的节奏。


    其中高个女孩眼里满是期待,举起手机,又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在要联系方式。


    郑淮明微笑,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


    顺着回头的动作,相隔几米的人流,他一眼对上了方宜的目光。她一直注视着他,所以那样清晰地看到郑淮明眼里一瞬泛起的笑意。


    先前他也是笑的,可这是方宜第一次意识到,他礼貌客气的微笑,和真正的笑容是全然不同的。发自内心的笑,是先从眼里流露的,而非嘴角。


    郑淮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方宜心里蓦地一抖,回想起周思衡那一句“能够帮他的,只有你。”


    他不再和两个女孩多说什么,客气地颔首,利落抬步朝她走来。


    “要不要找家咖啡店坐一下?”郑淮明自然地接过方宜手里的背包,“我本想给你买杯喝的,又怕等你来已经凉了。”


    声线清朗而温柔,方宜抬眼看着他,有些恍惚。她不敢想象,如今这么好端端站在面前的人,曾经失去过声音和听力——


    这么清高、骄傲的一个人,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郑淮明敏锐地察觉到方宜的不对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如梦初醒:“没有,可能机场里有点热。”


    不一会儿,周思衡也来了。方宜和他打了个招呼,装作许久未见的样子。她不善撒谎,有些别扭地提出去买杯咖啡。


    就在这时,通道口现出一个高挑轻盈的身影。


    金晓秋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眼尾上扬,瞳孔泛着深咖色,如猫眼石般通透漂亮。她穿着卡其色风衣,踩高跟鞋,将手提包和行李箱一把扔给周思衡,转头狠狠将方宜抱住。


    “你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我!”


    两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


    方宜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却无比享受这个拥抱,一说话竟有些哽咽:“晓(fjaX)秋……”


    “老婆,我的抱抱呢?”周思衡屁颠屁颠地凑上来。


    金晓秋白了他一眼:“上个月不是才见过?”


    她去援疆这一年,周思衡一有假期就飞过去,尽管所在医院要下了飞机转火车,转了火车坐拖拉机,他还是乐此不疲。医院里的人都看惯了,把他当成新疆特产代购。


    一路上,方宜和金晓秋走在前面有说不完的话,周思衡不停地插嘴刷存在感,郑淮明笑看着他们,手拎行李箱走在末尾。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像极了大学时的某个下课的傍晚。


    金晓秋无辣不欢,晚饭定在了一家地道的川菜馆包间。菜才上一半,金晓秋已经几杯白酒下肚,方宜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接连也喝了不少,脸颊上泛起微红。


    郑淮明有些担心,起身要服务员换茶水来。


    金晓秋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微醺地扬声:“郑淮明,你少拿工作上那套唬人,今天我不是你下属,我们方方更轮不到你管。我们今天姐妹重聚,就要不醉不归!”


    自从郑淮明和方宜分手,她就记恨上了他,这些年虽在一个科室工作,却总是暗暗跟他较劲。


    方宜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晃了晃其中晶莹的液体。重见好友,她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几杯酒喝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没事……我能喝。”


    或许是心里装着事,她醉得很快。


    酒过三巡,姐妹俩醉得不轻,聊到几年没见,抱在一起小孩似的掉眼泪。哭完又笑,笑完金晓秋拿着酒杯当麦克风唱歌。


    方宜即使醉了也很乖,趴在桌上,下巴抵在手臂间,闷闷地眨巴着微红的眼睛,脸颊上还留有淡淡的泪痕。这是郑淮明第一次见她喝醉的样子,胸腔里是满溢的酸涩和心疼。


    看到她和金晓秋又哭又笑,他知道,这些年她一步步从寂寂无名走到今天,心里是藏了很多事,也受过很多委屈……


    方宜又要去拿酒杯,郑淮明赶紧伸手抢下,换上一杯热茶,轻声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对身体不好。”


    金晓秋早醉了,指着他愤愤道:“你个王八蛋,今天装什么绅士?分手的时候她不知道多痛苦多难受,那时候你在哪里啊!”


    郑淮明的动作一僵,不小心撞倒茶杯,洇湿了一片桌布。


    “你以后再欺负方方,我准饶不了你!”金晓秋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骂着,矛头又指向无辜的周思衡,“还有你,你和他关系好,你也不是好东西……”


    方宜朦胧中听到她的话,轻轻含糊道:“晓秋……我没事……”


    她指间的戒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郑淮明心如刀绞,身心都被苦涩所填满,望着她的眸底幽黑晦暗。如果可以,他多么想将流泪的她搂在怀里亲吻安慰,而不是只能倒上一杯茶。


    可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身份和资格。


    结束后,郑淮明驱车将周思衡和金晓秋送回了家,重新坐进驾驶座,副驾驶上的女孩早经安然睡着。随着轿车再次启动,方宜长长的睫毛微颤,身子动了动,几缕长发散落下来,侧脸有些别扭地靠在椅背上。她还像以前一样,坐车睡着了头就不停地往下垂,每次醒来都会脖子痛……


    看着她沉静可爱的睡颜,郑淮明眉眼温柔地笑了,伸手替她调整头枕的高度,让她靠得舒服些。


    夜里一路畅通,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方宜家的小区。熟悉的场景触发了过往不算美好的回忆,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熄灭了发动机。


    他打开车门,绕到副驾驶,俯身轻轻唤道:


    “醒一醒,到家了,回家再睡……”


    方宜仍在醉梦中,呢喃道:“再……再睡一会儿……”


    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却在半梦半醒中感到很热,本能地抬手去拉扯衣领。


    郑淮明一手穿过方宜的发间撑在椅背上,前倾身子,去为她解开安全带。“咔哒”一声,按下红色卡扣,他稳住中心往后退时,却见她正皱眉扯着毛衣领口,心头猛然一颤。


    女孩上身是一件雪白的V领毛衣,本就露出一片胸口的皮肤,她指尖再勾着一拉,领口一再往下——


    方宜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抓住她的手,阻止她下拉的动作。醉酒的灼热从身体里往外翻涌,热得她额头沁出薄薄的汗珠。意识朦胧中,她只觉得这凉意如此舒服,指尖反扣住这只手,往脸颊上带去。


    那略带粗糙的冰冷触上如火燃烧的脸侧肌肤,方宜忍不住地地蹭了蹭,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呢喃。但不知为何,那手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方宜……”暗哑的男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方宜缓缓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男人面孔。她手还紧紧拉着他的,贴在她的脸侧,微醺的女孩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暧昧的姿势。


    而郑淮明的脸是如此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近到她只要抬起下巴,似乎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郑淮明的喉结滚了滚,有些艰难地开口:“你醉了,我送你上去……”


    可他的手被温暖包裹,连一丝抽出的力气都没有。


    方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酒精接管了她的思考,身体顺从着多年恋爱的本能,想要靠近这个面前的男人。听到他要送她,她只感到身子虚软,便顺势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像以前很多次那样,露出撒娇的情态,要他抱着走。


    后来,方宜好像被拥进了一个踏实而可靠的怀抱,便安心地将头靠进他的颈窝,闻着男人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又一次陷入了梦境。


    随着走动的颠簸,楼道里寒冷的风涌入肺腑,身上的热逐渐褪去。方宜迷蒙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稳稳地抱着走动。


    意识在清冷中缓慢回笼,酒意略微散去,思维却还是停滞的。感受到方宜轻微的动作,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后背,郑淮明刻意放慢了脚步,轻声哄道:“醒了?是不是难受?马上到家了。”


    ——到家。


    净白的瓷砖地,昏黄的走廊灯。


    方宜微怔,一时都忘了自己还伏在男人身上。


    这里是她家的楼道?


    门铃声响了又响,没有人来开门。自然没有人会来开门,因为方宜是一个人住的。


    “你的钥匙在哪里?”郑淮明抱着她,有些困难地单手打开她的手拎包。他方一低头,她的发丝落在他的脸侧,缠绕在他的眼镜上。


    方宜还醉着,一切动作都不听使唤,脑海却闪过一个清醒的念头——她家里没有任何男人的东西,就连枕头都只有一个。


    郑淮明一旦进屋,她这么久伪装的婚姻就全部都白费了。


    随着他去摸索钥匙,抱着怀里人的力气松了半分,方宜感受到失重,左手下意识地攀上了郑淮明的脖颈,指尖插进他后脑勺的发丝里。


    郑淮明明显僵住了,耳朵唰地通红,声音微颤:“方宜?”


    方宜感受到他胸膛沉重的心跳声,咚咚咚,宛如鼓槌敲击。她的声音微不可闻:“没……没带。”


    好在郑淮明心跳杂乱,没有听出什么不对。他口干舌燥,饭桌上滴酒未沾,却被方宜的动作撩拨得快要受不住,热得满额薄汗,咽了咽口水。


    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尤其是在她与另一个男人的家门口。


    “是不是在你包里?你……你能不能站得住?”郑淮明急促地喘息,努力缓下声音,试图将方宜放下,让她靠着墙站立。


    忽然离开这个紧密的怀抱,方宜朦胧间本能地有些留恋,手丝毫不松,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脖颈。还是好热,只有抱着他时,是舒服的。


    她忽然收紧的动作,激得郑淮明周身一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闷哼。


    楼道的声控灯亮起,又暗下去,淡淡的酒气四溢,缠绕着两个人。


    “不行……”郑淮明拾起最后一丝理智,他知道她是醉了,他不允许她做醒了以后会后悔的事……


    他狠下心用了一点力气,将方宜的身体与自己拉开一丝距离,冷风骤然钻入衣料的空隙。


    两个人心头都刹那空了几分。


    黑暗中,平日冷静自持的男人也慌了心,郑淮明抖着手将手拎包的拉链拉开,伸手胡乱翻找着钥匙。包里的口红、纸巾、工作卡“哗啦哗啦”地响着。


    方宜的钥匙就塞在左侧浅浅的隔袋里,若是平时,郑淮明几秒就能看到。但即使是此时,他再翻几下也绝对能摸到……


    不行,不能!


    冲动涌上心头,方宜也没法管自己是不是在耍酒疯了,她努力稳着失去平衡的身体,伸手去抢郑淮明手里她的包……


    酒精让她摇摇晃晃的,再加上决一死战的念头,方宜一把抓住包带,用力往后一扯。郑淮明毫无防备,竟被拉得狠狠踉跄了一下,包带脱手而出——


    方宜惊叫一声,失去重心往后倒去,郑淮明抬手欲护住她,却被包带绊住。


    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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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进家门,那他们要去哪里呢?(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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