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办公室被阳光所笼罩,细微的灰尘的光里跃动,可方宜却害怕得浑身冰凉。
高烧到意识模糊的男人倒在身上,她背靠着墙壁,不敢动,也没法动。她生怕自己稍一动作,两个人就会一起跌倒在瓷砖地上。
方宜忍住眼泪,一边努力地架住郑淮明,一边试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急救电话。
就在这时,她感觉怀里的人微微颤了颤。
方宜连忙试图唤醒他,焦急地轻声唤道:“郑淮明,你醒醒,现在感觉怎么样?”
半晌,就在方宜真的要拨出急救电话时,郑淮明终于恢复了神志。他听到了女孩带哭腔的询问,却没法回应,胸口翻江倒海,仿佛一张嘴,肺腑就要从胸腔倾吐而出。
为了不压到她,郑淮明艰难地抬手,撑住背后墙壁,直起了身子。
方宜怀里的重量骤然一轻,她后怕的泪水差点落下来,连忙扶住他。
眼前的男人深深垂着头,好似没有更多力气远离,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声十分沉重。郑淮明看起来脸色依旧差得厉害,明明发着烧,面色却十分苍白。他轻阖着眼,不适地眉头微蹙,冷汗涔涔。
方宜顾不上其他,下意识地抬手,纤细的手指带着凉意触上郑淮明发热的脸颊,为他擦去冷汗。她语气关心中带着急切:“你能走吗?我扶你去沙发上坐一下行不行?”
感受到她细腻的指尖在脸上滑动,郑淮明心尖一颤。睁开眼,模糊视线里,是方宜含着泪水的微红杏眼,她专注地、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都快要融化,身体上的难受消散了一瞬,整个人飘在虚无的幻觉中。
但方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作的暧昧,或许是曾相恋多年的本能,他们的身体从未彼此排斥过。
她不由得想起前几天的雨夜,明明是两个人都淋透了,温度接近零下的夜里,郑淮明却始终穿着那身湿冷的衣服,一个人坐在角落。那时他脸色分明已经青白灰败,她却视而不见,还几次因误会出言中伤他……
这几日深埋在心底的隐隐愧疚汹涌而出,看到他如此虚弱难受,方宜快哭了:“你不是医生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郑淮明不忍她担心,强忍着眩晕和不适,在她的搀扶下往沙发走去。平日里不过几步的距离,两个人生生挪了近十分钟,几次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终于摔在沙发上,郑淮明深深地折下身子,手不自觉地紧攥住胸口的衣料,手上血管爆起,重重地、急促地喘息着。
方宜给周思衡打了一个电话,随即担忧地半跪在郑淮明身边,纤长柔软的手覆上他用力的大手:“我给你拿药?退烧药在哪里?”
她说完就要站起来,却忽然被郑淮明牵住。他瞳孔漆黑,深深地看着她,那只刚刚被她覆住的手松开衣料,转而一把反抓住方宜的手。滚烫灼热的手心包裹住她的,那柔软微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微颤,再一次重重地抵在翻涌的胸口。
透过衣服和郑淮明的手掌,方宜能感觉到他沉重、杂乱的心跳,砰砰砰地在胸腔中跳动。
手腕有一点疼,但这一次,她没有抽开,而是顺从了他的动作,坐回他身边。
外套口袋里,手机在不停地震动。
方宜接起来,传来谢佩佩的声音:“方方姐,你还没下来吗?要赶不上飞机了!”
她这才察觉,时间已经迫在眉睫,现在驱车去机场是最后能坐上飞机的机会。
寂静的办公室里,谢佩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两个人都听得清晰。郑淮明攥着方宜的手,力度忽然重了些,他深深地折着腰,意识昏沉,埋头抵抗着黑暗和痛苦的拉扯,几乎是本能地想汲取这唯一的温柔。
但仅存的理智,又让他缓缓松开了手。
郑淮明没有说话,意思却也明了,他让她走。
方宜心里微微酸涩,理智告诉她应该去赶飞机。可周思衡还没来,看着身旁强撑着蜷缩起身子、刚刚还难受到昏迷的男人,她从良心上实在放心不下……
“佩佩,我有点事,你先去白云吧,我改签晚上的飞机。”
她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周思衡匆忙跑进来。
方宜像终于等来了救命稻草,连忙挂了电话起身,让他来查看情况。
周思衡来不及多问,利落地量了体温,一个成年男人竟烧到了40.3度,这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温度。
护士送来了退烧药水和输液管,周思衡立即给他挂上,担忧道:“他吃午饭了吗?”
方宜不知道,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但料想他发着烧也不会吃多少。
“我去食堂给他买点粥吧,他胃不好,直接挂退烧刺激性太大了,我怕他撑不住。”周思衡没有深究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说,“你留在这儿照看他一会儿,行吗?”
方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周思衡走后,她也不懂什么医理,只好先拿湿了水的毛巾给郑淮明擦脸,敷在额头上试图物理降温。
就和周思衡所说医院,退烧药输进去还没到十分钟,郑淮明就开始胃疼得辗转难安。他深折着身子,冷汗如雨,连坐都坐不住了。
方宜看得心焦,但又束手无策,只好去找了毛巾沾水,用湿冷的毛巾给他擦脸,以达到物理降温的效果。
冰凉潮湿的毛巾贴上脸颊,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灼热,像有什么东西将他拉出闷热闭塞的漩涡。郑淮明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方宜近在咫尺的脸。她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红,由于她跪在沙发上,略比他高一些,一只手还保持着擦拭的动作。
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欣喜,冲淡了痛色,沙哑道:“你……你还没走?”
方才,郑淮明的意识始终处于混沌当中,只能听到忽远忽近的交谈声。在方宜的手从他手中抽走的那一刻,加之周思衡进门,他就以为她已经走了……
方宜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将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后退了些距离:“周思衡去买粥了,你中午吃饭了没有?”
郑淮明还没回答,就被胃里的愈演愈烈的疼痛所淹没。空空如也的胃受不住退烧药的刺激,他轻轻摇了摇头,用没有输液的手用力地抵进胃里,按压体内痉挛刺痛的器官。
早上和中午都滴水未进,不是他不想吃,而是什么都吃不下。其实从那天雨夜过后,他就一直在发低烧,烧了好几天。
面对女孩的一次次的回避和害怕,他一边高强度工作,一边生生熬着。那些汹涌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后悔,只有午夜失眠时,变成利刃剜着血肉,化作消磨身体的毒药。烧了就吃退烧药,胃疼再停药服止疼,身体自然不会顺从这样饮鸩止渴的对待,丝毫没有好转。
本来,郑淮明一早就难受得紧,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来找她的。可从李栩那听说,方宜这一去白云市就要一周多,他终是忍不住,堵在了她办公室门口……
方宜见他摇头,叹气着去查看输液器:“那我给你把退烧药调慢一点?这样会不会刺激小一点?”
女孩站在一侧,低下头,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输液滚轮。那小小的滚轮握在她纤长的指间,阳光下,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她一边用大拇指慢慢转动,一边有点紧张地盯着液体滴下的速度,好似生怕调得不够适合。
这样的画面,让郑淮明微微愣神。
方宜毫无察觉,她将输液速度调慢,不自觉地观察着男人的面色是否好一点,温声问:“这样可以吗?”
郑淮明没有回答,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神幽深,一字一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吗?”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在笃定地确认。
此时他的意识清明,方宜怔了怔,深感这样的动作不妥。她施了点力气抽开,别过头去:“哪怕是一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关心他的,你不要多想。”
郑淮明的眼神一暗,收回的手更深地抵进胃里,周身颤了颤:“是吗……”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即使是毫无关系的苗月,她也在认真地去呵护、关心。
方宜默然,走到一旁坐下。很快周思衡就要回来了,她想在独处时,把这事情说清楚。可看着坐在沙发上忍痛的男人,她又不知如何开口。
冬日午后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淡淡地照在郑淮明身上,却好似无法真正地将他暖热。她记得上大学时,他最爱穿浅色的衣服,夏日常穿浅蓝的牛仔裤和白色板鞋,清爽的少年气十足。就连冬天他也是穿白色的羽绒服,一眸一笑间,如雪色般柔和。
可如今,除了那件白大褂,郑淮明身上只有黑色、灰色,再没有了当初的色彩。
那时,他也总是健康阳光,方宜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会差成这样,短短两个月,就病倒在她面前两次。
“郑淮明。”方宜轻轻地唤了他的名字,重逢后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不带着任何消极情绪的。
对面的男人应了,他预感她说的话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也不得不听。
“佩佩和我说,你早上去和沈望道过歉了……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好吗?你也别再难为自己。”她的声音温和,目光落在角落的光晕中,似乎无悲无喜,“午饭其实是你买给我们的吧,下次你别这样了。”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方宜淡淡地说,“以后我就当普通的同事,别再因为以前的事,影响当下的工作和生活,可以吗?”
她的表情很认真,不是在商量,更像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
沉默半晌,郑淮明深深地看着她,嘶哑道:
“你真的愿意把我看作普通同事吗?”
方宜勉强地笑了一下:“当然。”
郑淮明点点头,再也不忍对视,缓缓移开了视线。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做不到,那些过往的美好与铭心的伤痕刻入骨髓,曾经只是想到就会忍不住笑容、拥吻都不够表达爱意的人,又怎么能回到同事关系,若无其事地寒暄呢?
这一句承诺,并非是真的不计前嫌。
而是成了一道再也无法戳破、穿透的隔膜,永远以普通同事的名义横在两个人之间,隔绝了所有难以言说的暧昧与悔恨。
几分钟后,周思衡拎着热粥回来了。他一进办公室,就感觉气氛不对。虽然郑淮明看起来状态好了些,两个人也并非针锋相对,氛围平和,可一左一右地坐着,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轻咳一声,打破寂静:“老郑,你吃点东西吧。”
郑淮明顺从地接过粥,喝了小半碗,没到五分钟就吐完了,连胃液都吐空了,还在不停地呕逆。周思衡架着他回到办公室时,他捂着嘴,脊背不断地颤抖,再疼又没发出一点声音。
方宜几乎不忍心看,也不好伸手去扶,只能在一旁端水递药。后来,周思衡又给他加了止吐和镇痛的药量,郑淮明折腾了好一阵,才侧倚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就在这时,郑淮明的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李栩,方宜怕铃声吵醒他,又怕是急事,替他接起来。
听到是方宜的声音,李栩惊讶了片刻,告诉她是医院临时要修地下一楼的排水管道,影响了地库的停车,要郑淮明去挪一下车。
看着沙发上刚刚睡着的男人,即使睡梦中还紧皱着眉头,方宜为难道:“他现在不太舒服,刚刚睡着。”
李栩思索了一下:“工程部挺急的,我以前帮郑主任挪过车,他钱包里有一张汽车的感应开锁卡,你能不能拿给我?”
方宜挂了电话,从郑淮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个黑色的钱包。钱包样式非常简洁,除了现金和几张银行卡,什么都没有,她很轻易就找到了那张开锁卡。
周思衡恰好也要挪车,拿着卡去地库找李栩了,一时间,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方宜拿着郑淮明的钱包,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打开了它。
人们都说,通过一个人的钱包,都能拼凑出他的生活。可郑淮明的钱包未免太简单了,就像他的办公室一样,没有一点烟火气。
钱包是单一的黑色,常见的真皮商务款式。唯一不同的是,方宜钱包里有花花绿绿的各种充值卡、打折卡、纪念卡,他钱包里只有三张卡,一张银行卡,一张二院工作卡,和一张交通卡,井井有条地插在卡槽里,他平时会去哪些店、做什么都看不出来。
偷偷翻看别人的钱包,这不是一件光明磊落的事,方宜脸微烫,正准备将钱包放回去时,却注意到左侧的照片夹塞着几张照片。
因为照片是背着放的,白底朝上,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空置的。
方宜抬眼,见郑淮明依旧睡着,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抽出了那几张照片——
是三张,大小不一。
最底下的一张,是他的白底证件照,看似是以防不时之需而备用的。拍照时,郑淮明没有戴眼镜,端正地看向前方,可谓是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如果她没记错,这张照片和他在二院心外科室的墙上是同一张。
揭开第二张,方宜的手抖了一下——
居然是她和郑淮明的合照,照片已经很久了,却看得出被人精心保管。照片是在教室,方宜指着镜头的方向,对郑淮明说着什么,脸上是明媚灿烂的笑容,带着一丝少女羞涩的爱慕,而后者没有意识到在拍照,不经意间抬起头。
这一刻,就这样被定格。
方宜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看自己那时齐肩的黑发,可能是在大二下半学期。她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郑淮明居然这么多年还保留着这张照片,是塞进钱包忘了取出来了吗?还是……
指尖一抖,照片就落在了地上。
第三张照片映入眼帘,这张照片很小,看起来很破旧,似乎是被揉捏过后又展开的,布满了折痕。一张很普通的一家四口的合照,年轻的夫妻中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方宜一眼就认出,高个穿着一中校服的是郑淮明,约莫是他高中时的模样。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眉眼和照片中的夫妻十分相似。
她疑惑地微微皱眉:如果说,这是郑淮明的家庭合照,那这个男孩应该是他的弟弟。
可相恋过这么多年,郑淮明除了曾说过,他父母都早年车祸意外去世之外,从未提过他有兄弟姐妹……
方宜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她看向侧倚在沙发上沉睡的男人,他的脸上依旧苍白,呼吸声有些重。
为什么他从来不提,他的弟弟现在又在哪里呢?
方宜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她真的了解郑淮明吗……
温热
德悦大厦,四十层,足以俯看整个白云市。这里作为南方的经济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夜景璀璨。
酒店浴室里热气氤氲,镜子上染了雾,方宜光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冰凉的瓷砖地上,轻轻用手指擦去白雾。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女孩苍白的脸,圆脸,小鹿般的一双杏眼,小巧的鼻子,轻抿的红唇。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削瘦的锁骨,和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疤痕。
她抬手,用指尖触摸那道微微凸出的疤,从头到尾,缓缓地划过。扭曲的缝线、暗红的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惨烈。
方宜闭上眼,那些回忆就在脑海中翻卷,如同一层层浪花,交叠着扑在干涸的海岸上。
“啪”地一声,她按下了灯的开关,骤然陷入黑暗。
方宜吹干长发,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整天的工作和应酬,身体疲惫不已,神经却无法放松。
她踩着拖鞋,站在开敞的阳台上,倚着栏杆,轻轻晃动杯中的红酒。夜色中,无数高楼大厦临海而立,即使深夜,高架上仍车流不息,整座城市被繁华的灯光所笼罩。这里温暖、轻盈,和北川不同,北川是肃穆的、干燥的,是厚重的大雪和严寒的深冬。
这间房费并不昂贵,却是少女时代的她无法触到的高度。方宜还记得,上学时,她最喜欢去图书馆的最高层,站在高高的地方,俯瞰漂亮的夜色。但为了省钱,她选了一楼最差的宿舍,又阴又潮。别说夜景,一入夜,屋里开了灯,外面能清楚地看进来,她连窗帘都不敢拉开。
郑淮明送她去做兼职的路上,方宜不止一次地坐在单车的后座,一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一边畅想。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年少的她笑着说,“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郑淮明笑而不语,等红绿灯时,转过身,替她将围巾压得紧实些。方宜抓住他的手,撒娇道:“你怎么不回答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我喜欢和你一起住的房子。”少年眉眼温柔,将她被寒风吹乱的长发理到耳后。
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方宜不满道:“你就会哄我,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绿灯亮起,只听郑淮明笑说:“坐好,风太冷了,再说话你会着凉的。”
依偎着的两个身影消失在寒冬的街头,也逐渐淡出方宜的回忆。
入口的红酒醇厚、温润,微酸与甘甜交织。不知为何,方宜竟品出了淡淡的苦涩,现在想来,过去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郑淮明在听。她沉浸在单纯浓烈的爱慕中,对他真正的想法知之甚少,或许,也未真正了解过他。
相隔几千公里的距离,在白云的工作异常忙碌,她离开北川市那天的事,似乎有些遥远了。但此时,方宜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郑淮明倒在她身上时的情景,他脸颊灼热,无力地靠在她的脖颈间,呼吸间的热气喷在她耳畔。
当时她心里只有焦急和担忧,如今向来,却是如此越界和暧昧。
夜风吹动长发,方宜轻轻抚摸锁骨下的伤疤,闭上了眼睛-
几日后,金晓秋在朋友圈转发了推文。
沈望、方宜团队创作的纪录片《他乡遇故人》获青年电影节纪录片最佳摄像奖,这是该奖项十年来第一次主创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一公布就一片哗然。
昏暗的办公室里,屏幕灯光微弱,郑淮明指尖轻轻下滑,每一行都读得极认真。
照片里,方宜站在颁奖台上,一身白色修身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的小腿,一头长卷发披肩,温柔中带着妩媚,漂亮极了。面对台下的上千名观众、媒体和镁光灯,她的神色自信,对着镜头微笑,唇红齿白,明媚大方。
最下边是一个采访视频,举着各路媒体的话筒,方宜对创作理念侃侃而谈,分享拍摄中的趣事,时不时逗得大家一片笑声。最后,她说,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队友沈望,他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今天没能来到现场。我们在拍摄时遇到了很多困难,甚至还有被访者在剪辑结束后改变想法,不愿意肖像被发表……但这些事情我们都一起挺过来了,沈望是我最信任的同伴。
有记者问:“你们之前一起合作拍摄了很多纪录片,请问你和沈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方宜眼中闪过一丝黯淡。
记忆里那个深冬的图卢兹,她是为了谁,喝得酩酊大醉,将这个好心的中国男孩认成了别人,抱住他的脖颈流泪。
方宜将碎发别到耳后,淡然地笑了笑:“是在法国上学的时候,机缘巧合下认识的。那时候我去图卢兹交流,沈望恰好在艺术学院学电影。”
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掩饰过所有悲伤往事。
公众号的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页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回放键,几十秒后,屏幕灰暗下去。
半晌,郑淮明重新解开锁屏,进入微信页面,点开一个小猫抱着摄像机的置顶头像。备注很简单,只有连名带姓的“方宜”两个字。
他缓缓打字输入:祝贺你获奖。
删去,重新输入:影展还顺利吗?
一条竖杠在输入框里闪烁着,又一次退回开头。
就在郑淮明左滑退出对话页面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李栩的名字闪烁。
平时这位礼貌乖巧的下属很少直接拨打他的电话,郑淮明指尖微顿,按下接听。
只听李栩急切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传来:“郑主任,苗月的父母找到了!”
方宜接到消息,快速处理好白云市的工作,提前一天飞回了北川。她踩着高跟鞋,风尘仆仆地赶到心外住院部,透过病房的窗子,遥遥看见了苗月病床前的中年夫妻。
苗月母亲约莫三十四五岁,眼里却有着掩不住的沧桑和疲惫。她穿着一件土黄色羽绒服,手腕上的袖套已经被磨得掉絮。她坐在床边,苗月高兴地和她说着些什么,脸上是少见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
苗月父亲高瘦、板寸,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工地制服,满是油漆和灰尘。他身边就有凳子,却没有坐,站在角落里,看着母女俩讲话。
不忍心打扰这家庭团聚的温馨时刻,方宜只在门外驻足。
她看得太过专心,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郑淮明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或许是刚下手术,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戴着浅蓝口罩,看不清表情。
“颁奖礼还顺利吗?”郑淮明声音清朗,温声问,“恭喜你获奖。”
七天前那一别,说不上融洽,方宜要赶飞机,趁他睡着无声地离开,后来也没有了任何联系。此时相见,昏暗的走道里,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的开场白礼貌、客气,她说过要当普通同事,便也没有冷脸相对的必要。
“谢谢。”方宜也笑笑,简短答道,将话题不动声色地拉回工作,“苗月的父母是自己联系医院的?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吗?”
她一度以为,苗月父母故意不接电话。如今看来,事实比想象得好得多。
“他们在南方打工,早就换了当地手机号。”郑淮明耐心地说明情况,缓缓道来,“这次他们准备回家过年,发现联系不上女儿,才一路找到北川来。苗月父亲在工地打零工,她母亲就在附近卖早餐,家里经济不富裕。”
“他们已经结清了目前的费用,并且签署了苗月的第一次手术同意书。”
方宜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们能来就是最好的,我很久没见过苗月这么高兴了。”
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她却见郑淮明脸上没有笑意,眉眼间反而带着一丝严肃和平静。只见郑淮明沉默半晌,说道:“但是他们要求放弃对苗月外婆的治疗。”
方宜心里“咯噔”一声,霎时没了笑容:“你的意思是……”
北川的深冬大多是阴天,窗外飘着细雪,冷风从走廊未关严的窗子钻进来。病房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在楼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独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满身的输液管维持生命。
郑淮明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忍和沉重。在医院工作多年,他见惯了生死离别、人情冷暖,这不忍更多的是如何对眼前的女孩说明:
“他们要求今天拔管,一切顺其自然。”
方宜垂下眼帘,郑淮明说的隐晦体面,她也明白其中的意义……
“苗月外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郑淮明明白,他作为医生,不应该说带有主观感情色彩的话,却还是不禁出言安慰,“接下来继续治疗,结果也不会太理想。”
“我知道了。”方宜打断他的话,她异常冷静,“苗月知道吗?”
“他们的意思是,不让孩子知道。”
方宜微微蹙眉:“连外婆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苗月长大以后会怎么想?”
病房玻璃上映出小女孩的侧脸,里边开着暖气,她小脸红扑扑(iKzq)的,还沉浸在与父母团聚的喜悦与幸福中,丝毫不知道最疼爱她的外婆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面对方宜的反问,郑淮明十分平静,只淡淡一句:
“医院会尊重家属的意愿。”
这话说得客观,也置身事外,方宜不自觉地责怪道:“作为医生,你不劝劝他们吗?做这样的决定,苗月以后会有遗憾的。”
郑淮明掩唇轻咳,声音略有嘶哑:“考虑到苗月下周就要手术,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方宜垂下眼帘,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外婆鲜活的生命,竟成了一句毫无感情的“刺激”,可她没有资格去插手别人家庭的选择。
“好,我明白了。”
她不欲多说,点点头,绕过郑淮明向前走去。
擦肩的瞬间,方宜感觉到他后退一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她心绪杂乱,脚步没有停留,径直朝电梯走去。
没走几步,只听身后传来沉重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像要把肺腑都咳出来。方宜这才想到,一周前他还病得严重,刚刚脸色也说不上多好,她连一句寒暄的问候都忘了说。
脚步微顿,方宜回头,看见阴沉的走廊尽头,郑淮明依旧保持着背对她的方向,一手撑着墙壁,微微折下腰,随着艰难的咳嗽声颤动。
电梯已“叮咚”一声到达楼层,门缓缓打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电梯,厚重的铁门合上,也隔绝了一切门外的声响-
傍晚,在苗月父母和医护人员的见证下,签署过同意书,苗月外婆身上的管子被一一拆除。不到五分钟后,仪器上的心跳缓缓归于一条直线。
重症监护室里,郑淮明和两位医生穿着隔离服,记录下死亡时间,颔首默哀。玻璃窗外,苗月的父母相互搀扶、泣不成声,方宜举着摄像机的手也微微颤抖。
这位坚持着带孙女各处求医的老人,最终走在了心爱的孙女之前。
夜里,方宜去病房看苗月,小女孩坐在窗边,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抓着方宜的衣摆,天真地仰头问道:“郑医生今天没有来,你能帮我问问他吗?外婆什么时候能醒来,什么时候我能去见她?”
越过苗月瘦小的肩膀,只见中年女人含泪摇了摇头。方宜强压下内心的酸涩,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下次见到郑医生,你自己问他,好不好?现在你要早点休息才行,等你做好手术,就能健健康康地见到外婆了,她会很高兴的。”
苗月乖巧地点点头,护士来为她换了晚上的药。
待孩子睡下,苗月的母亲将方宜拉出病房,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下来。她远比实际年龄看着苍老得多,皮肤蜡黄,满是沟壑。
“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她握住方宜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今晚郑医生没有来,他是不是怪我们做了这个决定?”
深夜的走廊,灯光惨白。
“其实郑医生早就劝过我们,不要瞒着孩子,但我们也怕苗月长大以后怪我们啊……家里真的负担不起了。”经济和疾病的压力几乎要压断这个中年女人的脊梁,她微微颤抖着,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如果瞒不住了,求求你们,就说她外婆是自己走的吧!”
方宜心头一紧,连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搀扶起来。
听这个意思,郑淮明每晚都会来看苗月,她也不知道他今晚没过来的原因,但从心底猜想他不会是如此感情用事的人,只好用善意的谎言安抚道:“郑医生晚上有临时手术,所以才托我过来的看苗月的。”
“那就好,那就好……”苗月母亲抹去眼泪,感激道,“请你代我们谢谢郑医生,还帮我们找了便宜的住处,我和孩子他爸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医院了……”
她欲言又止,目光迟疑地看着方宜,似乎在寻找什么:“现在……现在也在录像吗?”
“当然没有。”方宜解释,“录像只有在你们同意的情况下,用摄像机拍摄,不会以其他形式录制的。”
苗月母亲放心下来,压低声音,有些尴尬地问:“拍摄这个纪录片,会有钱拿是吗?”
“对,医院有相关政策。”方宜并不避讳谈到这个问题,一一详细地告知补助事项,“但是这笔补助是一次性的。”
苗月父母补缴的,其实已经是补助后的费用。
“之后没有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苗月母亲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显露出哀伤和迷茫,她眉骨清秀、脸型圆润,但连年的操劳让她几乎没有一点笑容,即使弯了嘴角,也只剩苦涩。
方宜离开病房,久久无法忘记苗月母亲的样子,那么疲惫、无助,眼里只剩下对生活的麻木。她当即给朋友打了电话,找到一份苗月母亲在附近就能干的零活,这样即使她在医院照顾孩子,也能有一份收入。
然而,她还未将这个消息告知。当晚,苗月就突然发病,再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直到第二天清晨,苗月才脱离生命危险,被暂时送到监护室观察。
苗月的心脏情况有所恶化,经过多学科专家会诊,原定的手术不得不推迟到年后。苗月父母的脸色也愈发惨淡,一次手术就意味着多一笔费用,再加上住院费、医药费,即使有补助也是天文数字。
午后,方宜回病房拿东西,一走进房间,就本能地感到异常。
几秒后,她才察觉到,苗月父母大包小包的行李,全部都消失了。苗月病床的床头上,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方宜打开,里面是许多崭新的玩具、图画书,还有一个信封。
信封里塞着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币,甚至还有一元、五毛的硬币——
可以是一千元,可以是一万元,但不能是五千三百七十八块五毛。
方宜心中警铃大作,立马询问病房里的其他人,一位老奶奶告诉她,这对夫妻大约一个小时以前走的,说是去给孩子买些水果。
买什么水果,需要两个人背着所有行李去?
一个小时前,大约就是专家会诊结束以后。
窗外大雪纷飞,方宜伫立原地,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从头到脚,寒冷彻骨。她不得接受一个事实:苗月的父母大概率是抛下这个孩子跑了。
她拿出手机,第一个电话本能地打给了郑淮明。
一直没有人接听。
方宜果断挂掉,打给了李栩,告知情况后,又打给了沈望。然后她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冒着大雪,在医院附近的水果店寻找。
医院周围有不下十家水果店,室外寒风大作,大雪飘扬,几乎迷了眼睛。方宜没有打伞,一家、一家地询问、描述,是否有见过一对夫妻。与其说是真的相信他们的托词,更像是留有的最后一丝希望……
结果都是否定的。
方宜茫然地走在街头,她没有戴围巾,也没有戴手套,一双手冻得通红,雪花落满了她的长发。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在她身侧停下,车窗下降,露出驾驶座上郑淮明的侧脸:
“上车。没用的,他们不可能去买水果了。”
他的声音消散在大雪里,听得不真切。
方宜看了郑淮明一眼,虽然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可被他如此强硬、笃定地说出来,还是像一根针刺进了心里,微微作痛。她不想上车,更不想和他同处一个狭小的空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轿车在路边停下,郑淮明打开车门,从另一侧走下来。他连外套都没有穿,上身一件灰色高领毛衣,高大的身材在大雪里显得如此单薄。
他疾步朝方宜走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她被拽得踉跄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不悦地回头,撞进郑淮明低沉的目光,“你就非得管我做什么吗?”
“现在应该去客运站,而不是浪费时间在这里。”
郑淮明强行把方宜拽上车,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室,沉默地点了火。
他在茫茫的雪中调转车头,雨刮器规律地摆动着,能见度极低,车灯只能照亮一小段路。
郑淮明目视前方,骨节分明的双手把着方向盘,即使是在大雪中,车依旧开得平稳。没有放音乐,四下寂静,能清晰听到雨刷器的摩擦声,和路上的鸣笛声。方宜坐在副驾驶上,刻意地偏头看向窗外。
两个人挨得很近,车内闭塞,方宜仿佛能感觉到身边男人温热的呼吸。第一次在如此私密的、近距离的空间独处,气氛是灼人的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方宜的错觉,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还掺杂着一点已经消散的烟味。她不喜欢这个味道,于是伸手摇下车窗,清新、寒冷的空气伴着零碎的雪花涌进来,终于将烟味彻底吹去,也将那让人不适的混沌的温暖冲散。
室外的冷风只需十几秒,车里的暖气就被驱赶得一干二净,带来阵阵寒意。郑淮明只穿了一件毛衣,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方宜察觉到他微微的冷战,手指放到了升窗的按键上,却没有按下。心绪繁杂,像一团毛线缠绕找不到出口,连带着对他所谓容忍的退让产生了一丝抵触。
感觉冷为什么不直接说?这样做给谁看?她倒想看看他能撑多久。
路途遥远漫长,为了赶时间走的是高架。方宜环顾四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搁在后座,看来郑淮明不是脱了外套,而是出来的时候就没有穿。
此时,他身上是件灰色的高领毛衣,款式修身,微微起伏的肌肉线条微微起伏,勾勒出坚实宽阔的胸膛。依旧是那副细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显出几分斯文禁欲的味道。方宜承认,郑淮明的这张脸对她有着天生的吸引力,从第一面就是。
从十六岁开始,十多年,她只爱过、只恨过这一张脸。
男人的手冻得骨节通红,抓着方向盘的手也愈发用力。终于,郑淮明打破了寂静,尾音沙哑:“可以把窗关上吗?”
方宜明知故问道:“你是冷吗?”
郑淮明没有偏头看她,嘴角却带了一丝无奈的笑,好似早就看穿了她故意开着窗折磨他的把戏。他轻轻叹息,低声道:“方宜,如果我病了,二院就没人能给苗月做手术了。”
他竟然拿苗月的手术压她。
方宜有些不满地垂下眼帘,手指按下升窗键。窗子缓缓上升,隔绝了外边的雪花和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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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v章6.5k
12.9首发,12.11大修(差不多是重写了)
之前的情节节奏不太对,何初月这个角色是存在的,后面出来,请大家谅解。
我的文一定保质量,不拖沓、不注水(鞠躬)
大雪
【前一章大修,几乎重写了(字数增加),建议回看一下哦~】
比起机场、高铁站,客运站和火车站是苗月父母更有可能去的地方。
大雪封路,客运站大量的长途巴士滞留,人山人海,到处是大包小包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背着硕大的行李,风尘仆仆。
人们的手机上不停地推送着新闻:北川市遇强降雪,高速、铁路等长途交通几乎瘫痪。
在这样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妻,无疑是大海捞针。
方宜和郑淮明找到了天黑,依旧一无所获。沈望和谢佩佩那传来火车站的消息,同样没有结果。
大屏上的发车时间表逐渐由红转绿,无数大巴如泄洪般驶出北川长途客运站。望着夜幕中客运站的人流,疲惫和绝望早已占据方宜的心头。
早上本有一场杂志的专访,她外套里穿了相当正式的小西装,搭配的是一双带小高跟的黑色尖头皮鞋。几个小时的奔走、寻找,脚底疼得麻木,脚后跟也早已被磨破,泛着刺痛。但方宜还是不停地走着、找着。
忽然,远处三号上车口的人群中,一抹土黄色吸引了方宜的注意。
那抹颜色一闪而过,却与苗月母亲身上羽绒服的颜色那么相似。她立刻朝三号上车口跑去,全然不顾身后郑淮明的喊叫声。
人流拥挤的候车大厅,方宜忘记了脚上的疼痛,一路上不知撞了多少的肩膀。
“不好意思!”
“借过——”
她眼里只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土黄色的羽绒服,随手挽在脑后的凌乱长发。
推开上车口的玻璃门,室外夜色浓重、寒风凛冽,车站昏黄的灯光中,不少人看向这个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却不顾形象奔跑的年轻女孩。
可方宜就只是旁若无人地在大巴间穿梭着、寻找着,呼吸间的吐息化为白雾,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飘动的长发上。
光影晃动,人声嘈杂,方宜一时间有些恍惚。
六年前,她也曾这样拼命地跑着、追着……
大三那年,继父何志华在送货的路上突发脑溢血,送医不治。
方宜回到海城,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母亲池秀梅哭得肝肠寸断,继妹何初月搀扶着她,泪流满面。
只有方宜一身黑色,站在角落,宛如一个局外人。那张黑白相片上的中年男人带着微笑,很是慈祥、平静,却与她脑海中那个拿着皮带抽打自己的狰狞面孔对不上号。
送葬时,她哭不出来,池秀梅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没良心的,你爸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还养了你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了!”
那日也下了大雪,双脚陷泥泞的雪地中,周围的亲戚邻里门的目光如刀子般扎在方宜身上,他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个不孝的、理应被万人唾弃的继女。
下葬后,池秀梅将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她没有工作,于是决定去西南一座小城投靠远方亲戚,也将何初月的学籍转了过去。
看着自己从小使用的书桌、单人床被工人一一搬走,方宜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注视着母亲和妹妹收拾东西的背影。
没两日,何初月为转校的事,提前被送到了亲戚家,(JgIX)只有池秀梅留下来,将变卖房产的事处理妥当。
当夜,床头昏暗的灯光下,池秀梅交给方宜一个镯子,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戴上。
“这是妈妈年轻时的玉镯子,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了。”继父去世后,池秀梅一夜沧桑,“方宜,妈知道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以后你就回北川去读书吧。你妹妹年纪还小,要读书、考试,妈带她走,你不用担心。”
冰凉的镯子带在方宜消瘦的手腕上,大了整整一圈。
彼时,郑淮明被外派到最南方的城市参加学术会议,他跟导师请了假,赶回海城时,已经距离葬礼过去四日。
他远远只看到一个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雪地里,浑身都落满了厚厚的雪。
方宜倔强地红着眼,就是不肯哭。
送别的那一天,海城少见地下了大雪,方宜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台。池秀梅的行李大都已经寄过去,只有两个包裹、一个行李箱。
郑淮明远远地站在站台后方的人群里,不忍打搅她们临别前的短暂片刻。
然而,母女俩只是沉默不语。方宜以为自己对这个家已经没了任何眷恋,却在绿皮列车呼啸而来时,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
她干涩地问道:“妈,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池秀梅看向女儿,疑惑地瞪大眼,微微笑了:“火车太吵了,到妈左边说。”
她的右耳是聋的,方宜六岁那年,海城刮台风,池秀梅送她上学的路上,一棵电线杆被吹倒了。砸下来时,池秀梅不顾自己安危,紧紧地把女儿护在身。醒来后,她的右耳就再也听不见了。
也是自那时起,没有人会要一个半聋的中年女人干活,池秀梅丧失了劳动力,只能卑躬屈膝地向何志华讨钱。
绿皮火车轰然停下,带起无数灰尘,列车员叫着“站台只听两分钟,乘客请不要下车吸烟——”,四周的旅客也开始匆匆上车。
方宜走到池秀梅右边,犹豫了一下,说:“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池秀梅欣慰地笑了笑,提着箱子上了火车。
方宜伫立原地,脚步一时间无法动弹。直到列车员说“火车要开了,请往后退一退”,车门重重地关上,她却本能地从车窗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车上到处都是人,池秀梅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隐在人群中,连一个轮廓都找不到。方宜在车厢前踮着脚,努力地找着,想再看一眼母亲。
火车鸣笛,轰隆隆地启动,缓缓向前驶去。
一直沉默平静的方宜,却追着火车向前跑去。站台上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方宜听到身后郑淮明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听到有工作人员在阻止她,可她就是无法抑制地,拼了命地想要追上母亲的车厢。
大雪纷扬中,火车越驶越快,方宜跑得再用力,也只能看着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在眼前消失。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嘶哑地喊着:“妈——”
明明何初月也只比她小三岁而已。
明明母亲也曾爱过她。
为什么?
火车远去的铁轨蜿蜒入山,站台的长度是有限的。这一切只是徒劳,方宜却发了疯一样向前追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凌冽的寒风吸进嗓子,涌起一股干涩的血腥气。
这时,火车已然全部驶离站台,方宜一边跑,一边哭得声嘶力竭。
郑淮明大步追上她,从背后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两个人的惯性太大,重重地一起摔倒在地上。
方宜的手腕磕到坚硬的地面,那大了一圈的玉镯瞬间碎裂。青绿的清透碎片,洒了满地。
下着雪的站台潮湿冰冷,方宜无力地跪坐着,郑淮明将她紧紧地抱住,是那么狼狈。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染湿他胸口的衣料,长发也因雪水而纠缠,糊在脸上。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宜的脸颊抵着郑淮明的肩膀,眼睛依旧注视着火车远去的方向。
他抬手,用温暖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再看。
方宜哽咽着,攥紧了他的衣袖,她说出了第一句话:“郑淮明,她们都走了……”
虽然她怨恨过这个家,想要逃离这个家,可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家了。
郑淮明的声音也颤抖着,他眼眶血红,伸手替她理顺脸侧的碎发,那双深邃的、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将她吞没:
“方宜,我永远都不会走的……”
同样是车站,同样是漫天的飞雪,方宜跑着,记忆与现实交织,如同虚境。
她不知道自己追什么,是替苗月寻找抛下她的母亲,还是在追着年少抛下自己的母亲?
终于,方宜在一条上车的队伍里,寻到了那抹土黄色——
那中年女人转过身,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方宜微怔,脚底的疼痛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她没有试图扶住任何东西,却被一个拥抱稳稳地接住。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属于谁。
方宜堪堪站稳,抬手挣脱开。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消失在队伍里。
郑淮明追得气喘吁吁,大团的白雾随着他的呼吸涌出。夜里室外接近零下十度,雪花大片地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寒冷,搀着方宜走到屋檐下的一处座椅。
方宜心下绝望,茫茫人海中,她再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背影。她平静地随郑淮明动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触摸上她赤裸温热的脚踝,为她脱下皮鞋,指腹的冰冷不由得激起阵阵颤栗。
她的脚后跟早已磨出血,浸湿了袜子。
郑淮明轻轻地叹息,像是某种安慰:“别找了,回去吧。”
他脱下自己的白色板鞋,想为她换上。
方宜垂眼,他灰色毛衣肩上都被融化的雪花浸湿,这宽厚的肩膀也曾拥她入怀……可后来,他还是同样将她扔下,少时的承诺大抵只是随口一句戏言。
如今,她已经再不需要谁的肩膀,也不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爱慕而蒙了眼的小女孩。
方宜平静地移开脚,没有顺着郑淮明的力气放进鞋里。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她脱去与伤口黏连的袜子,赤脚踩在沥青路上。方宜弯腰,捡起自己的高跟皮鞋,深深地看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眼,赤着脚往外走去。
疼到麻木的脚底触到冰凉的地面,满是灰尘,方宜却毫不在意。
夜色中,大雪依旧下着,眼眶不觉有些干涩。她抬手,将潮湿的长发梳到耳后,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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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越来越虐了,女主可能会心软,但不会轻易原谅,郑医生道阻且长
不堪
除夕夜,小雪。
街道上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氛围。临街的店铺都早早关门,孩子们在路边放着烟花,五颜六色的火花点亮黑夜。
沈望家更是热闹非凡,沈父早早做好了一桌子饭菜,沈母张罗着碗筷,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春晚前的预热节目。
方宜一推开门,“砰”地一声,迎面洒下金色的亮片,她本就有点紧张,吓了一跳。沈望来不及搁下礼品袋,赶忙侧身挡在她身前。
礼炮后面,露出谢佩佩满是调皮笑容的脸:“方方姐,新年快乐!”
沈望拍拍身上的亮片,调侃道:“你哥的祝福呢?看来这个平板……”
“哥,你最帅,你新年最快乐。”谢佩佩笑嘻嘻地补救,弯腰拿出一双新拖鞋,“方方姐,你穿这个。”
谢佩佩的父母都在法国,每年都在表哥家过年。有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调节气氛,方宜心中的紧张感大有缓解,她笑着道谢,和沈父沈母打招呼。
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佳肴,足足有十几道。红烧肉、松鼠桂鱼、油焖大虾、辣子鸡……荤素搭配,香气扑鼻。
沈父约莫五十出头,戴一副眼镜,颇有书生气。他乐呵呵地摘下围裙,提杯道:“今天欢迎小宜来我们家作客,我们一直听沈望提起你,听说你们一起在法国拿了不少奖啊,今天一见,果然是又漂亮,又有才华!”
沈母一头银发,温和慈祥,尤其是眼睛,和沈望像极了:“一见到小宜我就喜欢,听说你一个人在北川工作,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常来玩!”
“谢谢叔叔阿姨。”方宜起身,弯腰碰杯,笑意盈盈道,“今天来家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屋里温暖、明亮,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年夜饭吃得其乐融融。面对沈父沈母的亲切,方宜不自觉眼眶有些湿润,这样的温馨,她只在电视剧、电影里看过。
“小宜,多吃点,看你这么瘦。”沈母多次为她夹菜。
“谢谢阿姨。”
方宜面色微红,她不太习惯与长辈的亲密互动,略有些不自在。
沈望察觉到,故意讨骂道:“好了妈,你太偏心了,怎么不给我夹?我看你有了方宜,都不爱我了!”
方宜嗔怪地瞪他一眼,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
“你小子。”沈父笑骂,却也将两个年轻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与妻子相视一笑。
吃过饭,谢佩佩麻溜地跑去洗碗,美其名曰不能白收他哥的新年礼物。方宜刚想去帮忙,就被沈母拉住,叫她去沙发上吃水果、聊天。
差不多过了八点,春晚快开始了,方宜不想打扰他们团聚,便起身告辞。沈望穿上外套,将她送到楼下。
外边飘着细雪,小区里十分寂静,各家各户都亮着灯,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团圆温馨的家。
走到楼栋口,方宜执意拒绝了沈望送自己回家,叫他快回去陪伴家人。
临别时,她真诚地道谢:“今天真的谢谢你,邀请我来家里过年。”
“不用谢,以后你常来,我爸妈都特别喜欢你。”
屋里空调开得足,方宜的脸颊红扑扑的,在杏色围巾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可爱:
“那我走了,沈望,新年快乐。”
沈望看出了神,目光微怔。
“嗯?”方宜眉眼弯弯,丝毫没有注意到年轻男人眼里的柔情。随着动作,她塞进围巾里的长发掉出了一缕,翘在了外边。
“你……”沈望欲言又止,只恨自己平时满嘴跑火车,这时却说不出话来,“你头发乱了。”
他想要伸手,为她理一理长发。
手指还未触碰到,方宜却先一步抬手,胡乱地将发梢掏出了围巾,她笑笑:“我就说围巾有点紧呢。”
沈望的手指滞空,不动声色地收回,插进羽绒服的口袋。他敛去眼底的局促和不舍,略有痞气地微笑道:“走吧,我看着你。”
“好啦,外面冷!”方宜摆摆手,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除夕夜,所有人都在与家人团聚,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偶尔一两辆轿车飞快驶过。碎雪飘落,也同样落在方宜的肩上,她伸手接过一片片的小雪花,冰冰凉凉的,融化在温热的手心。
方才的热闹短暂逝去,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室外冰凉的空气,直到整个胸腔重新装满清新的凉意。方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许是不想从一个明亮的屋子,再进入另一个明亮的屋子,她不想这么快回家。
心头的情绪有些复杂,沈望家的气氛是那么温馨、热烈,但却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渴求与快乐。动容之余,或许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干涸沙漠里的旅人,突如其来的甘露和降雨,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走着走着,街角一家仍亮着的店引起了方宜的注意。所有临街的铺子都早黑下去,只有这一家店,在夜幕中孤零零的。
是一家小小的面包店。
看店的是一个年近耋耄的老爷爷,见方宜进门,笑着招呼:“新年快乐。”
店铺面积不大,打扫干净整洁,店里已经不剩多少面包,零零散散地归类放着,柜台里还摆着一个奶油蛋糕。
这是一个浅粉色的草莓蛋糕,奶油涂得细腻厚实,边缘装饰着漂亮着花纹。
“除夕夜了,还有人来取蛋糕吗?”方宜疑惑,随口问道。
“这是别人定的,晚上才打电话来说不要了。”老爷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反正我老伴今年走了,我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在这里看着店,不然这么多面包也都浪费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羽绒服,还打了浅灰布料的补丁,十分简朴。
看着冷柜里的蛋糕,方宜脑海中浮现出苗月消瘦的脸颊,每次病房里有其他孩子吃甜食,即使只分给她一口,她也会欣喜很久。
“这个蛋糕您卖给我吧!”方宜笑着说,“还有店里所有的面包、甜点,也麻烦您都打包在一起。”
她买空了面包店里所有东西,拎着沉甸甸的三个塑料袋,走向去往二院的路上,心情是说不出的轻盈、欢欣。
除夕夜,只有医院依旧正常运作着,住院部大楼亮着灯,但相比平时,依旧冷清了不少。方宜站在楼下,有些犹豫。今天是除夕夜,他作为心外主任,应该不至于还在值班吧?
她翻了翻通讯录,给李栩打去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就接了。
“李医生,新年快乐。”她仰头望去,五楼的第三个窗子就是苗月的病房,那里照出温暖的光,“今天你知道住院部是谁在值班吗?我买了一些蛋糕和面包,想分给大家。”
“新年快乐。”李栩的声音洋溢着轻松,“我不在医院,我帮你问一下吧!”
五分钟后,他回过来一个短信,里边是心外两个年轻男医生的名字。
方宜松了一口气,拎着大包小包朝楼上走去。
大多数病人都被家属接回家过年了,少数留在病房的,要么是外地旅途遥远,要么是病人情况不允许离院,也少有像苗月这样没有家人陪伴的孩子。
临近新年,走廊上也被护士们布置了福字和春联,方宜才走到拐角,就已经听到远处病房里传来热闹的音乐声,似乎是住院护士带着大家在做什么活动。
听着遥遥的笑声,她的嘴角也不禁上扬。
推开门,温暖的病房里正一片欢笑,护士将留院的全科三十几个病人都集中在一起,大家正一边看春晚,一边剪春联、写福字。苗月看见方宜,连手里的春联也不要了,欢喜地跑过来,抱住她的腰:“方宜姐姐,你来了!”
她年前刚做过手术,从监护室回到普通病房不久,小脸还有些苍白,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喜。
方宜的心都快融化了,她摸摸她的头顶:“你不是喜欢吃蛋糕吗?看姐姐带什么来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小孩子,也都围上来。
方宜将蛋糕和面包分给大家,自己也切了一小块,坐在一旁小口吃着。虽说只是街边小店的蛋糕,奶油算不上很醇厚,蛋糕胚也不够柔软,此时欢聚一堂,吃进嘴里却是很甜、很软。
病房里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从南方来求医的一家三口,有瞒着妻儿做手术的中年男人……除夕夜留在病房,或多或少是遗憾的,他们或孤独,或被病痛折磨,但这一刻的温暖,对于他们有着特殊意义。
方宜想,对于她也是——她和苗月一样,都是再没有家人的人。
苗月吃完一块,还想再吃,方宜耐心地劝道:“你不能一次吃太多甜食,对身体有负担,后天姐姐再给你买一次,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看着桌上切剩的半个蛋糕,怯生生地问:“姐姐,这个蛋糕太好吃了,我能不能分给郑医生一起吃?”
郑医生。
方宜愣住了,李栩不是说郑淮明今天没有值班吗?
苗月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被拒绝了,失落地眨巴眼睛:“早知道我少吃一点了……”
“怎么会不行呢?”方宜回过神来,连忙笑着夸奖她,“苗月真乖,郑医生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亲自给他切一块吧?”
苗月欣喜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大块蛋糕,小心翼翼地挪到纸盘里,还专门扎了两颗草莓。
离开病房,走廊上寒意迎面而来,刚刚还不觉得,比起室内的明亮,外面显得十分萧索。事实上,方宜也不知道郑淮明在哪,甚至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知道。
可不想拂了苗月的心意,方宜牵着她的小手,先去值班室看了一圈。
值班室里空荡荡的,告示牌那一栏,挂着的名牌分明是:郑淮明。
看来,李栩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剩余能找的,只有心外科办公室了,可科室办公室都安排在行政楼,从这里看去,整栋大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盏灯亮着。
一路上,从连廊到对面走廊,灯都是黑着的,只有脚步声回荡。方宜打着手电筒,心里难免没底,倒是苗月一点都不怕,拽着她往前走。
方宜哑然失笑,看来苗月真的很想和郑医生分享蛋糕。一般小孩子都很宝贝爱吃的东西,小苗月却总是惦记着与人分享,她不禁心头一酸,孩子过早懂事未必是一件好事。
终于,两个人摸索到了熟悉的拐角。黑暗中,心外办公室的门缝里没有一点光亮,方宜心里升起一股轻松,伸手触上门把手:“苗月你看,郑医生不在……”
然而,那门把手轻轻一转,竟直接打开了。
方宜手一顿,惊讶地抬眼看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出一缕走廊上的光线。微弱的光亮下,显出办公桌后一个安静的人影。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与热闹温馨的住院部截然不同,这里冷清、孤寂到了极点。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郑淮明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连手机的光亮都没有。他背对着办公桌,看向窗外。
玻璃窗外,近处是蜿蜒的高架,今夜寥寥有车驶过。远处是几栋居民楼,映着万家灯火。
苗月率先发现屋里有人,她高兴地小跑过去:“郑医生!”
半晌,郑淮明才转过椅子,他脸上带着一丝早就准备好的微笑,视线飞快掠过方宜:“苗月,你来了。”
方宜的手握在门把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是方宜姐姐给大家买的蛋糕,你也吃!”这间屋子里,只有苗月的欢欣是纯粹的,她将蛋糕如珍宝般递给她崇拜的郑医生,笑得很甜,“郑医生,你怎么不开灯?你看,蛋糕是我最喜欢粉红色!”
郑淮明笑笑,抬手将台灯打开。
桌上亮起一道微弱惨白的灯光,将将照亮一片区域,在墙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他的办公桌还像平日一样,干净地几乎空无一物,桌角上放着一袋撕开吃了一半的切片面包。
“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草莓蛋糕?”郑淮明目光柔和,接过勺子,用哄孩子的温柔语气说道,却只挖了一小勺蛋糕胚,放进嘴里,“很好吃,谢谢你的蛋糕。”
受到认可,苗月害羞地笑了:“郑医生,你怎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护士姐姐说,等会儿我们要一起放烟花。”
“是吗?”他看向方宜,对眼含期待的小女孩说,“那你先去把手洗一洗,好不好?”
苗月端了一路蛋糕,手指上也沾了不少奶油。她点点头,出门朝洗手间跑去。
“我去看看她。”
方宜知道他是在支开小孩,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郑淮明却不打算放过她,开口叫道:“方宜……”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尴尬,方宜站在门边,走廊上的灯光照进来,落在她肩头微卷的长发上。她思索了一下,不想让他误会:“我听李医生说,今晚你没在值班。”
言下之意,所以我才会过来。
“我知道。”郑淮明抬眼,眼神微沉,“我让李栩骗你的,你别怪他。”
桌子上,那块他刚刚说很喜欢的蛋糕,只吃了一小口,就被搁置在一旁,没有要再动的意思。
明明是孩子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
“苗月自己舍不得吃,给你切了这么大一块。”方宜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温声道,“你如果不想吃的话,为什么要接受呢?为什么要骗她你很喜欢?”
她讨厌郑淮明的做事方式,他永远是这样,笑眯眯地面对所有人,好似一切完美无瑕,却早已千疮百孔。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听到这句话,郑淮明茫然,随即笑了一下:“我没有不吃的意思……”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塑料叉子,挖起那块冰凉油腻的蛋糕,放进嘴里,只三两口,就吃掉了一大半。
蛋糕入口的瞬间,就有些本能地反胃,空落落的胃并不接受这样冷重的食物,酸水瞬间上涌。郑淮明拿着叉子的指尖微微收紧,却没有停下。
方宜眼见他吃着,可眼里丝毫没有享受这块蛋糕的喜悦——又是在演戏。她说的根本不只是这块蛋糕,他却在用吃掉来敷衍了事。
方宜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你没必要骗我,因为你也没多重要。”
“我不至于因为你在,就不过来陪苗月过年。”
郑淮明一怔,脸色随即白了几分,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方宜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用冰凉的眼神暗示郑淮明停止这个话题。
苗月洗完手,噔噔噔小跑回来,打破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她拽着郑淮明的衣袖,期待道:“郑医生,我们走吧!”
“以后不能跑,对你的身体不好,知道吗?”昏暗的灯光下,郑淮明勉强笑了笑,他知道方宜不想见到自己,于是委婉道,“你先和姐姐去玩,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
话还未说完,敏锐的小女孩已经感觉到了拒绝的意思,眼神黯淡下来。
“走吧。”方宜却忽然插话,“别让孩子们都等你。”
回到病房,几个孩子看见郑淮明来了,纷纷高兴地围上来。老人也和他话家常,郑淮明说得不多,一直是淡淡地笑着倾听。大家坐在一起看春晚,为一个小品哈哈大笑,吃着零食、喝着饮料。
方宜不禁拿出小型录像设备,记录下这温馨欢乐的场面。
“每年住院部过年都会有这样的活动吗?”她笑问一旁的护士。
“是啊,每年都有。”护士点头道,“只要是除夕夜郑主任都会办的。”
方宜一怔:“每年他都除夕值班?”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坐在床边,陪孩子们搭着积木。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偶尔才搭一块,却会在积木快要倒塌时,眼疾手快地扶住,调整底座。
“是啊,和别的科室不一样,郑主任都是让年轻医生回家过年的。不只是除夕,过年期间他几乎每天都在。”护士性格开朗,她调侃道,“方老师,你和主任是不是挺熟的?我们都猜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呢,不然肯定得回家呢。”
方宜黯然笑笑:“也不是很熟……”
看了一会儿春晚,孩子们都想下楼放烟花,另几个病患和家属也愿意一起去围观。
除夕夜的雪不大,只有濛濛的细雪飘散。
住院部楼下已经有零星的积雪,几盏路灯照出柔和的光圈。郑淮明拿出一把烟花棒,一一分给孩子们,也递给方宜两根。
他笑看着她,仿佛她也是个可以应当分到烟花棒的小女孩。
“我不要,留给孩子吧。”方宜没有赌气,平静道。
郑淮明固执的手停在半空,注视着她:“别担心,我车里还有很多很多,管够的。”
他的白大褂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身材挺拔,气质温和,看着她的眼神如雪色般清澈,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在说服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苗月将自己的那根递给方宜:“姐姐,你也放吧,我分给你一根!”
“还有很多呢。”方宜不想让孩子为难,伸手接过了郑淮明递来的。
郑淮明拿出打火机,给孩子们点上。
然后他也走到方宜身边,俯身用手笼住风,“吧嗒”一声,温暖的火苗冒出。夜色中,橙红色的光闪烁摇曳,映在他的侧脸上。
此情此景,方宜的脑海中浮现出他大学时候的模样。有一年过年,只因她随口提过一次小时候想放烟花棒,母亲不给她买。郑淮明便买来一整箱烟花棒和烟火,带她去郊区放烟花。那天很冷很冷,郑淮明没有戴手套,手冻得通红,拿打火机一次又一次耐心地为她点燃烟花棒。直到她过足了瘾,深夜回去的公车上靠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刺啦——
明亮的火花四射,绽放出漂亮的火光。笑意不自觉地攀上嘴角,方宜轻轻晃动着烟花棒,淡淡的灰烟便在空中留下痕迹,她笑着与苗月在空中画出简单的图案,火光也同样照亮她明媚的笑容。
方宜一回头,只见郑淮明站在两步之遥,静静地注视着他,面带笑意。落雪中,那眼神温柔而灼人,好像能将这场雪融化,视线触碰的一瞬间,她心头不禁颤抖了一下,连忙移开了目光。
注意力分散了片刻,方宜没注意到手里的烟花棒快要燃到了头。但或许是质量参差,即使已经烧到手持的地方,依旧在不停地燃烧。
她小声地惊叫,想要扔掉,却发现苗月和孩子们都距离很近,随手一扔可能会烧到他们。
犹豫的瞬间,火光四溅,热度已经逼近手指。
只见一只手从侧方稳稳地将那小截烟花棒抽走,动作利落、有力,丝毫没有烧到手的惧怕。郑淮明后退一步,转身将它踩灭在地上。
“没事吧?”他下意识地拉过她的手腕,急于检查。
方宜本能地将手抽走,情急之下几乎是甩开了他。
郑淮明神色一愣,后知后觉自己的过界,怔怔地收回了手。
刚刚他还帮了自己,方宜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过激,放缓了语气:
“我没事,谢谢你。”
孩子们笑闹,家属在一旁欣慰地闲谈。一片欢乐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流涌动。
方宜借着收拾烟花盒,默然左移几步,拉开了与郑淮明之间的距离。后者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手机“叮咚”地响了一声,是沈望发来信息:方宜,新年快乐。
放完烟花,已经到了孩子们该休息的时候,苗月牵着方宜的手,脚步欢快地走着。方宜能感觉到她的小手暖暖的,自从父母离开后,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么多笑容了。
在方宜的恳求下,所有人都告诉她,父母只是为了赚钱回去打工了。等她手术成功那天,她的父母一定会回来接她。
可谁都知道,这是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
如今,苗月父母留下的钱尚能支撑一段时间的住院费和医疗费,可等到存款扣完的那一天,这个小女孩的命运又会如何呢?方宜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担忧。
安抚好苗月睡觉,方宜从房间退出来,刚走几步,只见郑淮明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正在等她。
她微微蹙眉,驻足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
郑淮明主动走过来,缓声提议:“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你饿吗?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方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以为她在犹豫,郑淮明又解释说:“除夕夜不好叫车,只有便利店还开着,我们开车去会比较方便。”
他的语气和善、自然,仿佛他们只是下班顺路的同事。
走廊上空荡荡的,昏暗阴冷中,那墙上艳红的春联也显得愈发十分萧条、单薄。
“郑淮明,你不会以为我们真是这种关系吧?”方宜冷冷地答道,语气中有几分嘲讽,比窗外的雪还要冰凉,“刚刚不过是在陪孩子,演戏而已,你不是最擅长了吗?”
郑淮明微微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瞬晦暗的痛意,面上却还维持着清浅的笑容,好似不愿打破今夜如幻境般温暖的氛围:
“我没有演戏,一切都是我真心诚意的,方宜。”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流过,宛如一声低低的呢喃。
“我吃过饭了,今晚去沈望家,和他父母一起吃了年夜饭。”方宜微笑道,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慢条斯理地找到照片,举到郑淮明眼前:
温馨明亮的客厅里,桌上是精致的碗碟和丰盛的饭菜,沈父斯文庄严、沈母温柔慈祥,他们坐在沙发中间,她与沈望一人一边,相伴两侧。每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
方宜最知道怎么伤害他,这是她与郑淮明都不曾拥有的。
郑淮明脸色蓦地苍白,他抬手去稳住手机,自虐般地试图将这画面看得更清晰。冰凉的指尖不小心触到方宜的手,她猛然后撤,熄灭了手机屏幕。
“我也不需要你送……”方宜故意在外套上蹭了蹭被他碰到的手指,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我老公马上会来接我的。”
这个动作显然刺痛了郑淮明,他的呼吸声重了几分,上前一步:
“那沈望为什么没有送你来?以至于你要拎着这么多袋子一个人走到医院……”
方宜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又或许是有一丝说谎的心虚,只能用愤怒来掩盖,之前在办公室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涌到嘴边——
“你现在装作关心我?你真的很虚伪,郑淮明——你除夕夜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你知道苗月会来找你是不是?以此来宣告我对你的惩罚?还是说,你想让我愧疚?”方宜轻笑了一声,目光幽深,双手抱臂在胸口,下意识地做出防御的姿势,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你别再装模作样的了,行吗?”
分明刚刚看到郑淮明独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她内心曾闪过一瞬酸涩……可一跟他说话,一看到他那浮于表面的笑容,方宜就没来由地感到不耐烦,所有的能抓住的东西都被她本能地用来当做武器。
女孩温婉的声音如同一把冰锥刺进胸口,已经痛到了再无法掩饰的地步。
郑淮明脸色惨然,眸底略有失焦,他伸手撑住墙壁,低声道:
“你别说了……”
心脏疼到麻木,痛苦的情绪如刺刀般扎进胃里,激起一阵剧痛。他几乎是瞬间眼前一黑,微微折下了腰,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来。
这一刻,郑淮明忽然有些厌弃自己这副脆弱无能的身体,想要伸手将那痉挛的器官生生掏出来……那块苗月送给他的蛋糕冰凉、冷腻,他起初只吃一口,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承受不了孩子的这份好意。
郑淮明沉重地喘息着,努力地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方宜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瞬间脸色煞白,折腰扶着墙发抖。
她不得不怀疑,明明几分钟前还好好的,真的会瞬间就痛成这样吗?
相同的场景,她回想起那个雨夜,他曾将她抵在墙上,眼底猩红地质问她:他的苦肉计就这么好用吗?
再一次,是在她赶飞机前,他不省人事地倒在她身上。她心软地改了航班,留下来照顾他。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旦坍塌,就再难重建。
方宜竟笑了一声,瞳孔微沉,言语间散发着凌冽的气场:“郑淮明,苦肉计对于我来说,只够用一次。”
话音未落,郑淮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目光几近涣散。
他的手指紧攥,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灭顶的剧痛中,郑淮明慢慢扶着墙直起腰身,一双盛满痛苦与震惊的眼睛戚戚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窗外,雪漱漱而下。新一年的钟声敲响,黑夜中烟花环绕、鞭炮声四起。
方宜只感到满腔的悲哀与无力。她上前一步,俯视着郑淮明惨白的脸,神色中带着悲悯与质问,轻声道:
“难道不是吗?郑淮明。”
“我是有夫之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我,你又是什么意思?”
本来应是美满和睦的除夕夜,却在逃避与嘲讽、试探与痛苦中度过,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预兆。
远处病房里传来一声呼喊,门被护士用力推开,看见走廊尽头的两人,她焦急大喊:
“郑主任,你快来看看,苗月她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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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夹子爆更三章~-
预备开虐,高浓度修罗场即将上线。
小沈:正牌假老公加入混战~-
ps:因为成长和家庭的经历,郑医生和方宜都不是性格完美的人。大学时,郑医生是方宜唯一的光源,救赎了她。但重逢后,方宜越来越强大理性,可郑医生还没能走出过往的困境。后面会有他火葬场的时候,也会有磨合、成长和彼此理解,最终一定是相爱的HE。
希望大家多多谅解两位主角的不完美~
镇痛
整座城市被新年零点的鞭炮与烟花所淹没,到处洋溢着幸福与希望。
护士的这一声急促的叫喊,连带着病房里传来的嘈杂惊呼,方宜的心脏骤然紧缩,回身望去。
比反应更快的是本能,郑淮明比她更早一步疾步冲了过去。然而,没迈出几步,他就重重地踉跄了一下,撑住走廊上的扶手才没跌倒在地。
郑淮明几乎半跪在瓷砖地上,深深地折下身子,肩膀抖得厉害,半晌都站不起来。
方宜一惊,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不是装的,快步上前去扶。
先心病的情况瞬息万变——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郑淮明一把挡开了她搀扶的手,随后竟紧攥拳头,抬手重重地捣进了上腹,甚至碾压似的往里一推再推,没入衣料。
一瞬间的剧痛在脑中炸开,带来漱漱的颤栗,郑淮明无法压抑地闷哼了一声,短促的气息溜出唇齿:“呃……”
他埋着头,霎时冷汗如雨。
方宜被他对待自己的暴力行为吓坏了,一时愣在原地发不出声音。
但他饮鸩止渴的动作起了效果,疼痛如火烧般席卷过全身,神经变得麻木,郑淮明再顾不得其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身子冲进了病房。
病房里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最靠窗的病床上,苗月蜷缩在被褥间,双手揪着胸口的病服,口唇青紫,紧闭双眼,无力地辗转着。护士正为她戴上氧气面罩,但在挣扎中面罩一次又一次脱落,映着浅浅的白雾。
其他病患手足无措地围在一旁,有的孩子已经吓哭出了声,手上的输液针也已经移位。
郑淮明扑到床前,立即展开急救:“所有人散开!安静!”
他的指挥声冷静低沉,其他人像有了主心骨,立刻四散,留出流动的空气和位置。方宜连忙跑上前安抚幼小的孩子,将针头拔出、止血。
“哗啦——”护士飞快拉上浅蓝色的病床围帘,将里面的情况隔绝。
从外面只能听到郑淮明低声说话的声音,混杂着仪器“滴滴滴”的刺耳响声,听得方宜心焦至极,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
每一分钟都极致的漫长、煎熬,直到依稀传来通讯器的回声:“三号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
围帘唰地打开,病床被疾步推出病房,皱乱的被褥上,苗月已经陷入昏迷,长发散乱,胸口贴满了连接机器的磁片。小小的身体显得那样单薄、可怜,方宜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病床由两名护士推了出去,郑淮明紧跟而后,眉头紧皱、表情严肃沉着,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但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他惨白的脸色和扶在病床栏杆上微微发抖的手指,细看就会发现,极大的力量被他支撑在推床的手上。
方宜追了出去,跟着病床往手术室的方向跑。寒冷空荡的走廊上,飞速转动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她从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这么冷……
即使是分秒之争,就连护士也觉察到郑淮明不对劲,不禁担忧问:“郑主任,需不需要我叫刘医生来?”
苗月心脏的情况非常复杂,即便是平时,这台手术也只有郑淮明最有把握。
“我来。”他拒绝得干脆,随即轻声念几个字,吩咐道,“去拿来。”
是某种药品的简称,方宜听不懂。但只见护士眼里明显有了慌张:“主任,我还是叫刘医生吧!”
郑淮明不再多说,声音低哑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去。”
护士看了方宜一眼,欲言又止,匆匆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手术室近在眼前,感应门缓缓向两边退开。门口的医生将方宜拦住,她的腿已经软了,猛地停下,差点膝盖一弯摔在地上。
她只能看着苗月的病床渐远。
“郑淮明。”方宜无助地哽咽,“你一定要……”
——救救她。
十分钟前,她还厌恶着他的过界,气愤着他的虚伪。
但此时,他又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依赖。
方宜的声音不大,哭得词语不清。
可郑淮明偏偏听到了,手术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回过头,深深地对上了她的目光,没有说话。
鲜红的“手术中”亮起,方宜瘫软在铁椅上,流干了眼泪,默默地祈祷。
透过六楼开敞的窗子,夜空中是绽放的朵朵烟花,五彩绚烂。可此时也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本是如花般绽放的年纪,却面临着无可逆转的衰败……
半个小时后,沈望匆匆赶到,他来得太急,羽绒服里露出毛茸茸的深紫色睡衣领子,短发也半翘着,实在滑稽。
可方宜看到他从远处跑来,心里是难言的踏实,眼眶微微湿润。
“如果不是佩佩告诉我,你还准备瞒着我?”沈望气喘吁吁,零下的温度,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满眼疼惜,“进去多久了?”
方才,他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手术室门口,心里是说不清的难受。
“差不多一个小时。”方宜勉强弯了弯唇角,“都说了你别来,除夕夜,你在家陪陪叔叔阿姨……”
沈望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故意玩笑道:“我也很担心苗月,不是来陪你的,你可不许往自己脸上贴金。”
方宜了解他的性子,感激地笑了笑。
夜已沉,这一坐,便是四个多小时,“手术中”的字样始终亮着,病危通知书一张又一张地递出来,心高高悬起,没有一刻落下。方宜身心俱疲,这跌宕起伏的一夜,身体已经劳累到了极点,神经却一直紧绷着。
沈望心疼道:“你睡会儿吧,别把自己熬坏了,等苗月出来,我会喊你的。”
方宜摇了摇头,嘴唇已经干涩得出血。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明明几个小时前两个人才见过,年夜饭的饭桌上多么喜气洋洋、温暖和睦。沈望还记得分别时,方宜的脸热得红红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如今,身旁的女孩蜷缩着身子,满眼的疲惫与担忧,长发已经乱得(puOF)不成样子,发梢打了结贴在耳侧。手术室门口没有暖气,深夜更是寒凉,方宜紧攥的双手都冻得发红。
沈望后悔自己出门太匆忙,连一副手套都给她没有带。
他轻轻抬手,揽住了方宜的肩膀:“你靠着我吧,休息一下。”
或许是这样漫长的担忧太难熬、太绝望,方宜感受到沈望轻柔的动作,心头升起了一丝温暖。她露出难得的脆弱,顺着他的力气,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平日里看似不着调的男人,此时的肩膀却是如此可靠。
“沈望。”方宜微微闭上眼睛,轻声说,“谢谢你。”
她指的不只是今夜,还有过去的四年,无数次拍摄艰难中相互扶持的瞬间。
沈望的手稍稍用力,紧紧地搂住了方宜,让她更稳地靠着自己,心酸与柔软在胸腔泛滥。如果方宜此时注视着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眼里满是爱意。
沈望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带着他独有的故作轻快,笑说:“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谢谢。”
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是异国他乡唯一的陪伴,是艺术中最心有灵犀的知己,是工作上最彼此信任的搭档……
“沈望,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放弃苗月吗?”方宜喃喃自语道,“因为我觉得,她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我答应过她,会陪她慢慢好起来,我一定不能食言。”
这一夜,新年到来的第一天,在寒冷的手术室门口,他们彼此依靠着,直到天色泛白。
“手术中”的字骤然暗下。
门缓缓打开,郑淮明走出手术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相互依偎的两个人,目光蓦地黯淡下来。
即使已经等到麻木,几乎是听到脚步声的瞬间,方宜就站了起来,急切地上前。她坐得太久,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沈望连忙扶住她,让她借力靠在自己身上。
“苗月怎么样?”方宜心力交瘁,已经顾不上其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郑淮明。话音未落,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郑淮明的手术服上仍有斑驳的血迹,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上,双眼布满血丝。
“手术很成功。”他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向来挺拔的身姿此时有几分虚晃,声音却依旧沉稳,“苗月先转到ICU了,暂时不能探望,你们回去吧。”
郑淮明没有告诉她,手术中苗月两次心脏停跳、命悬一线,现在只能暂时保住性命。他看着她憔悴的神情,怕她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听到“手术成功”四个字,高悬着的心落地,方宜终于忍不住后怕地掩面哭泣。她的肩头耸动着,不愿让面前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转过头去。
沈望顺势将方宜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太累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方宜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临界,她尚有一丝理智,知道自己这样等待不是办法,只有先回去休息,等苗月醒来才能看到自己。她闷闷地点头,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在沈望的搀扶下离开。
郑淮明久久伫立原地,自虐般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强撑的精神陡然松懈,强效镇痛剂的副作用逐渐显现,他连走回办公室的力气都全然丧失,高大的身体微微颤抖,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大年初一下午三点,二院立即进行了多学科专家会诊。方宜回家洗漱换衣,听闻要进行病情讨论,就立刻驱车回到医院参会。
庄严肃穆的会议室里,郑淮明坐在中央,气场依旧强大,即使坐在一众年长的专家学者当中也毫不违和。他逻辑清晰、表达流畅,将苗月的特殊病情一一阐述,并提出了几种治疗方案。
一身整洁的白大褂,郑淮明全程神情温和、淡然,全然看不出昨夜通宵手术的惊心动魄,偶尔对上方宜的视线,后者都飞快地移开。
各科专家就苗月的病情进行探讨:她的情况太过特殊,一方面,她的先心病严重,伴有并发症,年纪尚小,非常凶险;另一方面,她的外婆已经去世,父母不知所踪,虽然账户上尚留有的余额,但心脏手术费用高昂,后续的费用是一个未知的难题。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讨论,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是保守治疗,维持生命,尽量保障孩子生命最后两个月的生活质量;二是引进美国的临床技术,选择更为先进的手术治疗,有相当可观的五年存活率,但这项技术尚不成熟,有很大的风险。
原本,听到苗月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方宜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第二个方案一经提出,听到尚有手术治疗的可能,方宜心中瞬间燃起了一丝希望,尽管非常渺小,却紧紧掐住了她的心头。
然而,却听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某位专家滔滔不绝的阐述——
会议桌的正中,郑淮明眉目微沉,坚决道:“这个手术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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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相关都是查资料,为剧情服务,希望大家多多谅解。
强硬
(不会因为手术方案吵架的大家放心~)
会诊结束后,各科专家离场,方宜在电梯口找到了刚刚提出手术方案的吴教授。
“吴教授,关于苗月的治疗方案,我可以耽误您五分钟吗?”她满脸诚恳,礼貌地询问。
“当然,我们到里边聊吧。”吴教授年近六十,一头银发,气质儒雅,十分客气地将她请到一间小会议室。方宜听说,他近几年都在美国参与先心病的手术治疗研究,年末才刚刚回国。
“这项技术现在确实在国内大面积推广。”吴教授耐心地介绍,并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沓资料,递给方宜,“如果选择手术治疗,政策上会有部分杂费的减免,但从费用依然在十到十五万左右,这还是手术和康复顺利的情况……”
离开会议室,与吴教授告别后,方宜心里五味杂陈。她连外套都忘了穿,走出好一段路,才后知后觉感到寒冷,返回去取。
吴教授说的很委婉,但方宜明白他的意思,苗月年纪小,如果手术成功,通过长期干预,她或许能和普通孩子一样长大。然而,从现实层面考虑,未来的治疗费用将会是无底洞。
窗外是茫茫大雪,方宜站在冷风迎面的窗口,内心也如同这场雪一样茫然、纠结。
行政楼这一侧对着医院后街,此时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街边的店铺旁,几个孩子在嬉笑地玩闹着,从地上搓起雪球,相互打雪仗。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生动的笑容,有大人过来给他们戴上手套,弯腰叮嘱着什么。
昨夜的温馨历历在目,苗月小小的手里攥着烟花棒,明亮的火花映出天真的笑容,她雀跃地看向方宜:“姐姐,你快看!”
然而,这画面又被会议上表情严峻的男人所取代,他如此坚定地否认了这个会带来一线生机的治疗方案。
方宜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十分钟后,站在心外办公室门口,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抬手敲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一声熟悉的“请进”。
推开门,只见郑淮明侧身站在材料柜旁,正将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夹取下。抬眼看到方宜进门,他眼里丝毫没有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找来,淡淡道:“稍等。”
方宜没和他客气,转身坐在了会客的沙发上。
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记得她第一次来郑淮明办公室,是为了找他理论拍摄项目的事,也是坐在这张沙发上。只是那时还不知道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他。
郑淮明背对方宜而站,正微微低头,翻看一份文件。和昨晚不同,他换了一套稍正式的衣服,修身的黑色高领毛衣,利落笔挺的西裤和皮鞋,宽肩窄腰,显得愈发成熟干练。
深色大衣搭在椅背上,这身装扮,看似是要参加什么正式活动。
随着他一本、一本查找资料的动作,方宜的大脑不经意放空,许多回忆不禁浮现……
大学时每逢重要场合或主持晚会,郑淮明也会穿西装。那时他实在是太过耀眼,每次上台,各个角度的照片都会发遍论坛和群聊。
某年新年晚会,后台单人化妆间里,方宜从里锁了门,故意借着替他整理西装领口凑过去,坐在了郑淮明的腿上。
一墙之隔,是热闹的晚会节目和观众的掌声。
郑淮明一身深灰色西装,翩翩风度间带着一丝禁欲的气息,衬衫的领口半敞着。只一眼,方宜的心都快化了,柔声撒娇道:“我不舍得你穿这么好看给别人看……”
她微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脖颈,恶作剧般地将气息喷在他的耳朵上,殊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让坐着的男人浮想联翩。
郑淮明的耳垂瞬间红透了,他难耐地抓住她作乱的手,轻声哄道:“别闹,我快要上台了。”
(Ddwl)
西装的面料被她蹭得微微褶皱。
这时,门把手被从外转动,锁芯卡住。
有工作人员的喊声:“主席,你在里面吗?要准备致辞了。”
“稍等——”
郑淮明话音未落,方宜偏头吻上了他的唇。蜻蜓点水后拉开了距离,眼带笑意注视着他说:“以后能不能只穿给我一个人看?答应了才让你走……”
回应她的,却是郑淮明紧抓着她手腕,更热烈的一个吻。
无数不该有的画面涌入脑海,或许是屋里的太热,方宜的脸颊有些微红。她抬手,用冰凉的手背紧贴皮肤,迫使自己停止这些有些羞耻的回忆。
此时,郑淮明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方宜连忙垂下眼帘,装作翻看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柜门闭合的声音,连忙起身:
“苗月的事,我想再和你聊聊。”
郑淮明缓步走向办公桌,皮鞋坚硬的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他按掉了桌上的台灯,房间骤然昏暗。
他转了转腕表,抬眼平静道: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个手术不合适她。”
郑淮明说话一向委婉,方宜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直白:“但吴教授说这个手术……”
他打断她,拿上大衣往外走去:“我送你回去,路上说吧。”
男人没有给她再回旋的余地,关了灯一手握着门把,站在门外。方宜只好将话咽回去,走出办公室。
两个人沉默着来到地下车库,这是方宜第二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郑淮明利落地发动轿车,驶入飘扬的大雪中。
方宜率先打破了寂静:“如果你有事,你就把我带到要去的地方吧,我自己回去。”
“不急。”他惜字如金,“顺路。”
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车内的空气渐渐暖和,方宜靠在椅背上,疲倦汹涌而至。她不想再和郑淮明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便默认了他的话,转而言简意赅道:
“你不建议这个治疗方案,是因为钱吗?”
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只剩空调运作的声音,郑淮明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空调风速调低,车里蓦地安静下来。
方宜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们会考虑到这一点——但是没关系,我会为她承担所有的手术费用。”
几年的工作下来,她有一定的积蓄,可以负担得起这笔手术费。
郑淮明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对于她做这个决定并不意外。
“我知道你们会觉得我疯了……”他的沉默让方宜有些不安,她接着说道,“但我刚刚找吴教授聊了一会儿,他说这个技术的风险主要来自于临床数据不足,其实安全性没有想象得那么低。苗月她还小,熬过这一段,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但是如果她保守治疗……”
“两个月。”郑淮明突然冷冷出言,“或者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方宜怔了一下,半天没能接话。
作为医生,郑淮明说话一直比较委婉温和,她从没有听到他说过像“死”这样直接、残忍的字眼。
车窗外,狂风裹挟着雪粒,冲刷着这个寒冷的城市,也同样扫空了方宜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的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
感受到身边女孩的低沉,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放缓了语气:“苗月的情况很特殊,普通的临床数据对她没有参考价值。”
接着,他解释了一些手术当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夹杂着术语。方宜没能完全理解,但她明白了郑淮明的意思,那就是他不建议做这个手术。
“吴教授现在确实在国内推广这个技术,所以他很有可能会对一些潜在的隐患避而不谈,来博取更多的临床机会。”郑淮明语气十分温和,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如刀,带着与平日全然不同的尖锐犀利,“苗月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新技术的数据。”
方宜侧眼看向开车的男人,黑色在他身上显得如此凌冽、阴沉,竟让她感到有点陌生。
“我知道了……”
她的心完全沉了下去,如同一颗渺小的石子,逐渐下陷进冰冷的汪洋。
轿车在高架上迎雪飞驰,一路上,再没有人开口。
这样的沉默有些窒息,方宜松了松围巾,以此来减轻不自在的束缚感。
行驶到小区门口,她提出在这里下车,伸手却拉不动车门。
郑淮明没有按下解锁键的意思,方宜只好报了楼栋号。经过保安亭时,驾驶位降下车窗,寒冷清新的风涌进了闷滞的空间,又重新闭合。
重逢后遇到郑淮明,方宜时常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表面的温柔和平静下,似乎带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强硬和固执。有时回忆起往事,她后知后觉,他从前也是如此,只是她被年少的满心爱慕蒙住了双眼。
下车关上车门的瞬间,郑淮明忽然开口:“好好休息,苗月醒来我会告诉你。”
方宜的动作一滞,“嗯”了一声,转身冒雪小跑进了楼栋。
回到家,时间已经临近傍晚,方宜洗了个热水澡,终于驱散了身上入骨的寒意。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此时却没有一点困意,呆呆地望着黑屏的电视机。
过了很久,她才拿起手机,给沈望打了一个电话,简单地告诉他今天专家会诊的结果。
末了,方宜犹豫着开口:“你在北川有认识的亲戚或者朋友,也是心外科方面的医生吗?”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
她在北川无亲无故,或许好友作为本地人会有人脉。
沈望疑惑道:“你觉得郑淮明说的话不可信吗?”
窗外是白茫茫的雪,没有一丝阳光,暗无天日。
从一开始就隐隐藏在心底的一种可能性呼之欲出,方宜紧攥手机的指尖微微发红。
郑淮明对于这件事的回应太反常了,不像是他平时的作风。
“我不是不信任他的医术,我只是害怕……”她将心中的顾虑倾吐而出,“怕他是考虑我,才否定手术治疗的方案。毕竟,苗月如果选择手术,会是一大笔费用。”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久久,沈望才缓声问:
“在你的潜意识里,他还是和你站在一边的,对吗?”
此话一出,方宜愣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中了她的内心最隐秘的角落,疼得她周身一颤。
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奇怪,却被沈望一语中的。
哪怕她和郑淮明吵得多么激烈、多么剑拔弩张,哪怕她多么怨恨郑淮明,用多少恶毒的话伤害彼此……
从十六岁初遇,郑淮明将她从湍急的河流中救起;二十岁相恋,郑淮明一次又一次将她从家庭与生活的沼泽中拉出来,给予她无限的温柔与救赎,是她生命里关于爱的所有体验。悸动、欢笑、泪水、痛苦,通通与他有关,早已深入骨髓。
如今面对郑淮明的拒绝,她本能想到的,竟是他在为自己考虑。
“只是……”方宜下意识地否认,别扭道,“只是因为,吴教授也是这方面知名的专家,他和郑淮明说得不太一样,我想再找人问问。”
沈望没再问什么,轻轻说:“好,我帮你问问。”
挂了电话,方宜心里五味杂陈,可屏幕还未熄灭,又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以为是沈望回拨,没有看就按了接听。
没想到,对面传来陌生的男声:
“喂,方小姐,我是门卫室保安小李。”
方宜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号码,确实是门卫室。
小李礼貌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方小姐,咱们小区外来车辆六点前要驶离的。地面车位紧张,现在有业主要开进来,麻烦您朋友的车尽快驶离,可以吗?”
傍晚进小区时,门卫室是将车牌登记在了方宜名下。她租住的是一个高档小区,临停车辆不得过夜停放。
方宜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多了。
距离郑淮明送她回家,至少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的车应该已经早就开走了。
“您是不是弄错了?”方宜疑惑地说着,踩上拖鞋朝阳台走去,“我朋友的车……”
话未说完,她就顿住了。
从十楼的窗台看去,夜幕下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路灯昏暗,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依旧停在花坛边,丝毫未动。
不知应了什么,也不知那头电话是何时挂断的,方宜随手披了一件羽绒服,朝楼下跑去。
鹅毛般的雪裹着寒风落下,小区里空荡荡的,方宜拿手电筒远远地照去,确实是郑淮明的车牌。幸好车是熄火的,可她心里还是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跑上去。
轿车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雪,方宜伸手将玻璃上的雪抹去,车里一片漆黑,当她看到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时,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零下的气温,这一侧的车窗竟半开着。郑淮明斜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紧闭着。他的小臂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交叠,与其说是抱在胸前,更像是施力压在上腹。
灯光灰暗,从方宜的角度,甚至看不出来他胸口是否还有起伏。
“郑淮明?”
方宜的手都在抖,尝试喊了几声,见里面的男人没有反应,她抬手用力拍打着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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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没死。
晦暗
“郑淮明,你醒醒!”
随着她力气越来越大,碎雪从窗框上掉落下来。
方宜的手冻得快要没有知觉了,可她感觉不到一点冷,只是拼了命地拍着窗玻璃。
响声之大,连身后楼栋的声控灯都亮了,但郑淮明依旧毫无知觉,高大的身体蜷缩在驾驶位上,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许多画面映入脑海,昨夜他在医院痛得几度折腰颤抖,她却冷冷地说他是苦肉计;手术前在走廊他踉跄跪倒在地,几近残忍地深深地拳头捣进胃里;她在手术室外光是等了一夜都疲惫至极,更何况在里面高度紧张做了通宵手术的人……
下午多科室专家会诊时,郑淮明条理清晰地提出了多个详尽切实的诊疗方案,恐怕会前也没能休息一会儿。开车送她回来的路上,方宜不是没有发现他苍白的唇色,却因为心绪繁杂,本能地选择了忽视。
回想起这些,方宜心里一阵恐慌,眼眶猛地红了。副驾驶的车窗开了小半,她尝试将手伸进去开门。但宽度不够,锁键近在咫尺,胳膊别得生疼,指尖始终碰不到……
“你别吓我……”她急得快哭了,拿出手机开始拨急救电话。
就在方宜要按下拨打键时,却发现驾驶座上的男人身形微微动了动。她心下一紧,继续喊道:“你醒一醒!”
郑淮明的意识依旧昏沉,仿佛身体沉没在冰冷黑暗的海底,纷乱的漩涡在将他大力地往下扯去。压抑的疼痛在搅动着,他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它肆虐,连昏睡中都得不到一丝缓解。
有一个急切的、带着哭腔的喊声却遥遥传来,好似唯一的一点亮光,将他往海面上拖拽。
方宜的声音太过焦急、担忧,郑淮明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回应她,身体却已经累到了极限,被沉重的无力感所束缚,始终枉然……他发狠地咬下嘴唇,刺痛和血腥味终于带来一丝清醒。
昏暗的光线中,方宜打着手电贴近半开的窗口,只见郑淮明艰难地掀开眼帘,目光涣散,久久没能聚焦。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车边的女孩和她的喊声,视线不甚清明地垂下,整个身体更深地前倾下去,肩膀轻微地颤抖着,像是在忍痛。
“你没事吧?”方宜觉得他不太对劲,刚刚落下一点的心又揪起来,试图从车窗半开的间隙与他沟通。
郑淮明这才缓慢地抬眼,漆黑的瞳孔渐渐聚焦,倒映出大雪中女孩的明亮的眼睛,那么焦急、迫切。他抬起左手握住方向盘,顺势撑起了身子,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对上了方宜的视线,嘶哑道:
“你在怕什么……我又没死。”
车外,大雪依旧,仅仅几分钟,方宜的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死”这个字眼,郑淮明今天已经连说了两次,没有一处是她想听到的。
她一怔,湿润的眼眶被风吹得有些发疼,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面对他冷硬的回答,或许是苗月的事让她心力交瘁,或许是她刚刚真的吓坏了。看着他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方宜微微泄气,难得没有与他呛声:“你怎么了?刚刚我叫了你好久……”
女孩突如其来的柔软关心,如同冷雪中灼热的一点火苗,蓦地将郑淮明烫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只是熄火后累极小睡了一会儿,全然没有意识到方宜喊了他那么久,期间他毫无知觉的模样有多让她害怕。
视线逐渐清明,他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语气也柔和下来: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又下来了?”
“临停车不能过夜,保安说你的车一直没开出去,打电话给我的。”方宜实话说道,又有些急切,“你没事吧?”
她的发梢湿漉漉的,像刚刚洗过澡,羽绒服拉链只拉到胸口,白皙的脖颈敞在冷风里。
郑淮明想替她拉上拉链,却只怕自己下车会更失态。于是勉强弯了弯嘴角,让她安心:“快回去吧,我没事,只是累了睡一会儿……”
远处传来鞭炮声,裹在呼啸的风里,几乎要将两个人的对话淹没。
他脸色实在太差,方宜心头一软,刚想说些什么,车里的男人忽然问:“你吃饭了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她以为郑淮明要带自己去吃晚饭。可方宜觉得他此时更应该回去休息一下,于是说:“我不饿。”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按他的性格恐怕会坚持,自己应该说吃过了才是。
谁知,郑淮明只是点了点头,关心中带着一丝疏离:“我还有工作先走了,你快上去吧。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别再想苗月的事了。”
想起郑淮明下午就说有工作顺路送她,他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去办?方宜不免有些担心,但还没来得开口,他已经发动轿车,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了大雪里。
茫茫大雪中,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转身上楼。
回到家,方宜吹干头发,倒了一杯热茶,喝下去身体才稍微暖和了一些。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她打开电视机,随意调了几个频道,屏幕里都是各卫视的春节联欢晚会。
方宜后知后觉,今天是大年初一,一个本应该热闹、喜悦的日子,却发生了这么多事……
放空下来,饥饿的感知逐渐回到身体。她起身打开冰箱,才发现最近不着家,以至于食材只够下一碗鸡蛋面。只好乐观地安慰自己,大年初一吃面条,是吉祥长寿的象征。
刚将鸡蛋拿出来,手机就响了一声。
她打开短信,是郑淮明发来的,十分简洁:饭放在门口。
方宜一愣,穿过客厅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搁在门边。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电梯上逐渐减小的红色数字。
她将袋子搁到茶几上,饭菜还热着,打包盒她认识,是小区附近一家饭店打包的炒菜。
糖醋里脊,梅菜扣肉,清蒸鲈鱼,糯米藕,地三鲜,豉油生菜,排骨汤……方宜一边往外拿,一边茫然,她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然而,当她从最底下数出两盒米饭时,动作不禁微怔。
她恍然,郑淮明以为她和沈望住在一起。
满满一桌饭菜,大年初一两个人吃也足够丰盛了。
方宜拿起筷子夹了几口,味道很好,心里却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连电视机里的欢声笑语也无法掩盖。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送饭?
今晚男人坐在轿车里难掩虚弱却依旧柔声关心她的表情,与几月前重逢时他坐在办公室里冷硬拒绝的模样逐渐重叠,她再迟钝也没法不意识到,即使有沈望这道隔阂,郑淮明依然在靠近她,甚至是向她示好。
方宜一直自诩了解郑淮明,可他今晚送来的这一桌菜,却彻底超出了对他的认知。这种感觉并不好,甚至有一种隐隐的、荒唐的失控,仿佛一列在大雪中高速行驶的列车即将脱轨,底下就是万丈悬崖。
睡前方宜喝了些红酒,终于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中午,几日的劳累稍有缓解。
她赶到医院,苗月病情稳定,还没有醒来,却先得到了沈望的消息。他托人找了八院心外科对先心病很有研究的医生,请他帮忙看了病历和检查报告,对方同样认为,苗月并不适合手术治疗,风险太高。
夜深,方宜结束一天的工作,又一次站在重症监护室前,透过那扇昏暗的玻璃,她静静地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无知无觉中,靠着氧气罩和输液管维持生命,隐约传来“滴滴滴”的仪器响声。
本该是茁壮绽放的幼小生命,却已经走向不可逆转的凋零……
苗月曾说过想去看海,北川市往东走有几座小城沿海,气候也更湿润宜人。方宜动了心思,不愿让孩子最(fwkI)后的日子也在狭小的病房里度过,想带她去那边疗养。
可北川的医疗条件不是周边小城市能比的。她既没有人脉,也非专业人士,打过去不少电话,寻了不少渠道,都没有一点进展。
有护士建议方宜去问问郑淮明,但她有些犹豫,月余前,她提着礼品等在他家小区保安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编辑了短信迟迟没有发出去-
窗帘严得密不透风,房间里一片昏黑寂静。
手机刺耳的铃声想起,床上合衣侧躺的男人动了动。床下散落着一板扣掉几排的塑料药板,和一个侧倒的玻璃杯,杯里的水已经浸湿了大片灰色地毯。
意识被强行撕扯着,可多年的习惯让郑淮明对铃声非常敏感,即使头痛欲裂、疲倦至极,还是本能地先一步接通了电话。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嘶哑道:“喂?什么事。”
“喂,老郑?这个点你在睡觉吗?”对面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不是医院的电话。
郑淮明稍稍松懈下来:“稍等……我等下给你回电。”
挂掉好友的电话,他脱力地重新陷入被褥中,闭上眼睛缓了缓。
厚实的窗帘阻隔了所有外界的光亮,不分昼夜。许久视线才渐渐清晰,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竟已经走向了八。
昨夜他从方宜那离开,赶去机场为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大学学长接风,吃饭时碍于人情,不得不喝了几杯酒。空空的胃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凌晨一家门郑淮明就吐得站不起来,在连日的疲惫与疼痛中,他胡乱吃了几片止疼药,倒在床上昏沉过去。
没想到这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
郑淮明揉了揉太阳穴,爬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神志才稍微清醒了些。他将杯子和药收拾进抽屉,走进客厅,一边回拨电话,一边伸手拉开了窗帘。
视线豁然开朗,落地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一览无余。金悦华庭是北川市西城区少有的高层小区,从二十一层看去,远处的高架上车水马龙,商场和居民楼林立,灯火熠熠生辉。几条街外,能看到北川二院急诊楼的红字在黑夜里亮起。
郑淮明静静站在窗前,高大的身影在热闹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寂寥。合衣睡了一天,他仍穿着那件黑色高领毛衣,垂顺笔挺的西裤起了些许褶皱。
电话很快接通。
“你之前托我查的那个沈望,是一个纪录片的导演对吧?”
郑淮明的手微微一顿:“对,有消息了吗?”
由于沈望从高中就在法国留学,之前的回复都是信息寥寥,大多是关于他升学、工作经历。
“唉,还是那句话,他和父母都是法国国籍,婚姻状态没法查,查到也不一定准。”好友话锋一转,“但我联系到一个在图卢兹认识他的老同学说,如果他结婚,应该也是这两年的事了。”
说法模糊不清,郑淮明微微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个同学两年前寒假还见过他,当时他是单身,还参加了院里的一个单身舞会。舞会?还是什么活动……好像是这样,但他说得挺笃定的。”
又简单闲聊了几句,郑淮明挂掉电话,手撑着沙发的扶手,空磨的胃又开始躁动。他微微弯下腰喘息,但没有坐下。
两年。
方宜已经回国近五个月,如果按她所说,是在法国结婚,那她和沈望从恋爱到走进婚姻,最多也只有短暂的一年出头。
大学时,他们明明相恋了三年有余……
郑淮明攥着手机的手微微锁紧,漆黑的眼底升起不明的晦暗。
手机又震动了几下,是李栩发来的消息,说住院部一个心梗的病人情况不太好,刚刚抢救才稳定下来。又发来几张报告单。
郑淮明走到厨房,拿玻璃杯倒了一杯热水,一边喝,一边查看报告。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微弱的手机光线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
医院还有他牵挂的人和事,他进屋洗过澡,换了一身衣服,就匆匆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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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4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