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凌晨一点,冷风萧瑟。居民楼间亮光寥寥,只有几盏路灯发出微弱的橙光。
郑淮明离开得太突然,周思衡追出去时,电梯间只剩下不断减小的数字。搭下一班电梯下楼,走出楼栋,遥遥望见郑淮明站在轿车旁的身影。
浓重的夜色中,茂密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浅蓝的衬衣,一手撑在引擎盖上,微微弯了腰身,似乎抬手将什么东西送进嘴里。
周思衡预感不对劲,快步跑上前,抢过郑淮明手中欲收进口袋的东西。
光线昏暗,白色的塑料小瓶上,药名的三个字让周思衡顿时心口一紧。随着摇晃,药片撞击瓶壁,发出的声音极轻、极散。
周思衡旋开盖子,只见瓶里竟只余底下零星几片。
这是一种常见的中重度镇痛药,平时他开给手术后的病人都要再三斟酌,口服一次只少量开几片,可这一瓶少说也有几十片。
周思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骂了一句粗话:“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把这东西当糖豆吃?”
难怪自己近日再没在医院遇到他脸色难看,还天真地以为是他知道爱惜身体、认真调养了!
郑淮明自然明白这药的利害,被好友直接撞破,他面色霜白着,久久没有说话。
“你吃多长时间了?”周思衡上前一步,全然没有平日惯常的嬉皮笑脸,眼神严肃,“你实话告诉我。”
暗夜无星,深夜的寂静中,外边马路上时不时传来汽车飞驰的响声。周思衡身后的高层居民楼上,十一层卧室的灯光依旧亮着。
郑淮明没有正面回答,他胸膛重重地起伏着,额角有冷汗渗出,低声道:“我没事……我会自己控制的。”
明明已经扶着车门快要站不住,他却始终神色淡淡,甚至缓缓抬手,指尖微蜷,示意周思衡将药瓶还给他。
“你——”
见他依旧是这副回避的态度,周思衡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理解了方宜为什么对眼前的人一次次矛盾、失望。
但认识这么多年,周思衡何尝不了解郑淮明的性格,满腔担忧纠结在一起,心机乱投医道:
“其实我们都能看出来,方宜对你不是没感情的……她没有结婚,不是更好?就算是为了她,你能不能再别这样糟蹋身体?”
听到方宜的名字,郑淮明的眼神微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周思衡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失控的边缘说下了无法挽回的话,而比她没有结婚更残忍的,是她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这种镇痛药起效很快,痛觉神经被麻痹割断,仿佛血液都被凝固,身体只余下无边的麻木。
郑淮明沉默着拉开驾驶室,坐进黑暗里。
尽管他一再坚持自己能开车,周思衡还是强硬地叫了代驾,又将泛滥使用镇痛药物的害处背教科书似的讲了一遍,把最后几片药没收了去。
郑淮明顺从地点点头,看着好友担心急切的眼神,心里久违升起一股暖意。他明白,如果这世上还有真正关心他的人,周思衡一定是其中一个……
轿车驶离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左侧居民楼的方向。
十一层唯一的那一盏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第二天清晨,明晃晃的阳光钻过窗帘,方宜睁开眼,只感到头痛欲裂。
熟悉的环境和陈设昭示着她被送回了自己的卧室,断片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在市中心的街边,似乎很用力地搂住了一个人……
方宜难受地按揉着太阳穴,试图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却不料重心不稳,手机直接“咚”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卧室门随之推开,金晓秋探头进来:“你醒了?”
不一会儿,她端了一杯蜂蜜水进来,坐在床边,又扣了两片解酒药:“先把这个吃了。”
方宜吃了药,有些茫然地低头抿着温热的甜水,那个夜风中清冷的身影,不时地萦绕在脑海。
是她的幻觉吧?他怎么可能会来?
方宜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问起:“昨天晚上……是你们送我回来的?”
“是郑淮明来了。”金晓秋一眼看穿她的踌躇,叹气道。
心跳有一拍的空滞,方宜拿着水杯的手一抖,水洒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拿餐巾纸擦拭被单,内心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氤氲。
她的无措和慌乱金晓秋尽收眼底,温声问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和沈望是假的了?”
“我不是故意想瞒你们……”方宜的长发乱糟糟的,盘腿将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活像一只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只一双眼睛微微漾着水光。
她不是不想说,也曾多次有冲动想把一切向金晓秋倾诉,可太多事她自己内心也是一团糟。一切宛如一团被扯乱的毛线,越想用力拆解,越拽得生疼、缠得繁乱。
“我回国再遇到他,是因为沈望在二院做手术……”
思绪渐渐走远,方宜惊讶地发现,不过是大半年的时间,却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那一句赌气之言,竟是所有荒唐的始端……
并非所有事都能说出口,可即使只是倾吐出一些情绪的轮廓,方宜说着说着,眼泪就不(xFoS)自觉地掉下来,她抬手越是抹,越是满脸湿润。
“之前他来找我,说想让我离婚……我一冲动,就把假结婚的事告诉他了。”
那一夜的场景,方宜至今历历在目,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语,如阴湿的苔藓,缠绕着心底的盘根错节。
金晓秋轻声问:“你拒绝他了?”
埋藏了太久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方宜将脸埋在好友的颈窝,肩膀轻颤着,点了点头,呜咽道:“我们没可能了……”
这些天,许多次方宜曾在小区楼下见到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轿车,可每一次她都狠下心无视,甚至刻意与工作结束送她回家的沈望谈笑风生……她能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更卖力地表演笑容。
可当她真的在审片会上触及到郑淮明柔和却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神,他穿白大褂的身影那样遥远,带风的步伐路过她,未曾留有一线目光……
无数次回想起来,竟是后知后觉地心如刀割。
“方宜,你到底喜不喜欢他?”金晓秋轻轻拉开这个怀抱,拿纸巾擦去方宜脸上的眼泪,认真地注视着她,“你不用回答我,但这是你唯一要想清楚的一件事,其他的都不重要,你知道吗?”
方宜怔怔地望着金晓秋的脸,痛哭过后,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无数的风从中钻过。
怎么会不重要呢?
明明有更正确的选择摆在面前,怎么能明知面前是深渊还要往前一步?
郑淮明是她少时最纯粹的暗恋和执着,支撑着她从海城逃离家人来到北川;是她校园里最热烈真挚的爱情,燃烧了她所有青春和向往,却也让她从幸福的顶端坠空,摔得粉身碎骨……
四年后,郑淮明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她以往的认知,露出许多她不曾见到的模样。
并非如表面上那样永远温柔、谦和,那层外壳频频碎裂,她从中窥见他的偏执、清高,触摸到他的痛苦、狼狈……
一切是如此陌生,却又仿佛本就如根系扎在他的骨血里,只是她从前被爱情蒙住了双眼,未曾看透。
理智告诉她,选择和沈望在一起,她一定能走向一段幸福的、相敬如宾的婚姻,离开不幸家庭的诅咒。
她还喜欢郑淮明吗?
方宜垂下眼帘,指尖紧攥住那一团被水洇湿的被单。
——她不应该,也不能喜欢他-
审片会结束,预告片和花絮正式开始制作,方宜逃似的离开了北川,回到碧海。
天气已经彻底入了初夏,空气愈发清新,海边玩耍的孩童也多了起来,整座小城焕发着生机。
直到沈望与她谈及新的工作项目,方宜才意识到,二院纪录片的项目已经进入了尾声。这也意味着,她和郑淮明的最后一丝联系即将走到尽头……
由于二院项目的名声在外,他们接触到了一个不错的商业合作,是国内一家知名珠宝品牌的纪录宣传片。品牌想与一位贵州的传统手艺人拍摄一支短纪录片,配合新推出的系列珠宝发行宣传。
这是他们回国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业项目,方宜很重视,亲自飞到南城谈了两次合作,双方接触下来意向都不错,即将签订合约。
可就在此时,她也接到了碧海医院的一通电话:苗月情况急转直下,再一次被送进了抢救室。
虽然从一开始,方宜早就知道了这无法逆转的结局,还是在病房外几次哭红了眼。
沈望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医生说了,本来她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方宜愧疚道:“如果之前那段时间……我没有去贵州,能多陪陪她就好了……”
等苗月转入普通病房后,她每天都会推着轮椅,带苗月去街上转转,晒晒太阳。
这天傍晚,方宜推着苗月在社区广场上散步,路过一家装潢精致的西餐厅。苗月转头盯着玻璃窗,眼睛里难掩期待。
苗月平时一直很懂事,难得她表露出喜爱,方宜弯下腰笑说:“明天中午,哥哥姐姐带你来吃。”
谁知苗月摇摇头,天真道:“姐姐,今年我们也一起庆祝生日,好不好?”
方宜定睛一看,才发现靠窗的位置围坐着一家三口,一个十岁有余的小女孩头戴生日帽,对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水果生日蛋糕许愿,两旁的父母正饱含爱意地看向她。
小女孩穿着公主裙,长长的头发编成漂亮的麻花辫。她睁开眼,笑着看向拍手唱生日歌的父母,俯身吹灭了蜡烛。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慢下来,气氛好不温馨。
这是她们童年时都未曾拥有过的,方宜远远望着,心头竟也有一丝动容。
“到时候我要亲手做一个大蛋糕,草莓味的生日蛋糕。”苗月尽管身体虚弱,依然难抵孩子心性,已经开始勾勒美好的画面,“我想和沈望哥哥、姐姐……还有郑医生一起过生日。”
听到最后一句话,方宜心里蓦地空了一拍。
自从她和郑淮明彻底决裂后,或许是为了躲她,他再也没来过碧海看望苗月。
苗月一直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方宜怕她会多想,连忙说:“郑医生最近在北川很忙,忙着救很多很多小朋友……你有没有想他?”
“想!”苗月笑了,“上周郑医生给我拿的故事书我已经看完了,下次我要讲给他听!”
方宜云里雾里:“上周郑医生什么时候来的?”
明明郑淮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就是姐姐去坐大飞机的那天啊。”苗月眨巴眨巴眼睛,“郑医生晚上来的,带了好多好多零食和故事书!”
方宜愣住了,这件事竟然连院里护工的陈阿姨也未和她说起过。
看来郑淮明是真的在回避她,连来看苗月都是算准了她不在的时间……
苗月拽了拽她的袖口:“今年有没有人陪郑医生过生日?去年生日,好多小朋友陪我在病房吃了好大一个蛋糕……”
生日。
这个词闯入脑海,方宜才意识到,这个月底几天后就是郑淮明的生日。
“姐姐,你们以前是怎么给郑医生过生日的?”苗月小脸苍白,眼里有几分向往。对于郑淮明,她一直十分崇拜和信任,“今年我来给郑医生做一个大蛋糕,好不好?”
此话一出,方宜竟是微微出了神。
记忆里,她居然从来没有给郑淮明庆祝过一次生日。大一那年夏天,他们还未曾相识;大二那年,他恰好跟导师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大三那年,他又有学院的活动外出;大四那年……他们临毕业已经分了手。
每一年,都是郑淮明为她点燃蜡烛,轻唱生日歌。每一次,她许完愿望,睁开眼,都会对上他温柔注视的眼神……
已是夕阳西下,广场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她心中却有一丝茫然。
难得苗月有明确提出想要完成的事,她不想拂了孩子的心意。
“可以啊……”方宜的喉咙有些干涩,不愿自己的事干扰苗月,勉强笑道,“那到时候,你亲手做一个大蛋糕送给郑医生。”
她知道,以郑淮明的心性,即使与自己关系再僵,也一定会顾及孩子的感受。
可方宜心里虽如是预想,直到生日来临前两天,手机里的邀约短信却依旧迟迟没能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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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方方内心很矛盾纠结,她没有上帝视角。
绝望
午夜大雨倾盆,整座北川市被毫不留情地冲刷着。
住院部六楼,斑驳掉漆的“血液病专区”五个字笼在阴影中。阴冷的转角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身影在黑暗中伫立。
整层楼沉静寂寥,唯有“哗哗”的雨声浇灌。
破旧的窗半敞未关,郑淮明薄薄的衣衫被雨星打得湿透,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久久一动未动。细看他扶着窗沿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胸口的起伏微不可见。
六月二十四日。
他身份证上的生日。
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天亮,可郑淮明第一次如此惧怕黎明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际线逐渐泛起一丝灰白,他的身体才突然动了动,颓然地弯下腰,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倒出几片仰头咽下。
随后,郑淮明稳步走向值班室,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拿着一个换药的托盘,其中躺着两三袋巴掌大的透明输液药。
昏暗狭窄的走廊,宛如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他将胸口写有姓名的工作牌折下,径直走到尽头的病房前,伸手握住门把,轻轻旋开——
打开房门的瞬间,细小微弱的痛吟声涌入耳畔,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六人间病房,黑暗中,只有两个床头灯发出暗淡的橙光。
未等郑淮明寻找,靠门第一张病床上的中年男人已直入视线。他早已见过太多人间惨状、看淡生死,却还是在触及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心脏像被钝物锤击,一瞬间痛得喘不过气来。
被病痛折磨得太久,郑国廷的身体已薄如纸片般,在被褥间几乎看不出轮廓。他老了,又瘦弱下去,蜡黄凹陷的脸颊上布满瘀斑,再难分辨出年轻时英挺的五官眉眼……
这时,郑国廷眼皮忽然掀了掀,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
许多败血症的病人因全身性疼痛,常常彻夜难眠,只能合上眼睛忍痛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郑淮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他压抑住急促的呼吸,抬步上前,为郑国廷挂上新的输液袋。
如同对待每一个普通病人,不露出一点异常,他低声说:“如果有不舒服就按铃。”
郑国廷困难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随之发出闷闷的痛呼,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邓霁云闻声醒来,看到郑淮明浅蓝色口罩上的双眼时,她吃惊地张了张嘴。
郑淮明用一个沉重的眼神制止住邓霁云快要脱口而出的话,俯身将病床摇高,上手利落地拍背,帮助郑国廷将这一口痰排出来。
十年。
郑淮明从未想到,他再次见到郑国廷是这样的画面。
那个幼时记忆里将他扛在肩头、顶天立地的高大男人,那个在满月宴上意气风发、喜气洋洋的父亲……
郑国廷平息了这一阵咳嗽,虚弱地喘着粗气,目光散乱地落在天花板上。
做完这一切,病房里闷滞的空气几乎让郑淮明窒息,他故作平静地嘱咐了几句,逃似的收起药盘,大步朝门口走去。
“医生……”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郑淮明的脚步猛地停住,他转过头,视线与郑国廷遥遥相撞,心脏骤然停拍。
郑国廷毫无波澜的双眼掠过这位年轻医生的眉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两下。
他说:“骨头疼……能不能给我加……加一点止疼药……”
郑淮明微怔,随即巨大湿冷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掀翻,他压抑住错乱的呼吸,竟是没有再一次走近的勇气。
“等会护士会过来。”他留下这一句话,飞快地离开了病房。
邓霁云随后紧追出来时,可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狭小阴湿的卫生间里,门扣从里被紧紧锁住。情绪瞬间崩断,郑淮明冷汗淋漓,再顾不得干净,双肘撑在满是灰尘污渍的洗手台上,脊背微微弓起,痛苦地喘息着。
好像有一团东西顶在胸口,生生堵住气管,他指尖紧攥衣领,用力地拉扯着。可直到衬衣的纽扣都被扯掉,氧气依旧无法吸入肺腑。
——郑国廷没有认出他。
郑淮明目光涣散,嘴唇微微发紫,目光描摹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看来幼时旁人说的没错,与郑泽不同,他生来眉眼就与郑国廷、叶婉仪不像,又比郑泽大不少,以至于走在大街上曾被误认成亲戚家的侄儿。
可自己到底是多么陌生的面孔……
他低低地笑了,倚靠在瓷砖墙面上,双手向下按压着胸腔。两肋间那个脆弱的器官同样翻涌着,镇痛药物麻痹了神经,却无法解开痉挛,指尖都能勾勒出那微微膨胀的轮廓。
余光中,那角落里的小窗映出清晨的雨雾……
墓园快要开门了,郑淮明朦胧的意识里,这是唯一的念头。
——唯独今天,他不能倒在这里。
郑淮明施力顶住那一团冷硬器官,毫无怜惜地生生按下去揉搅。
他漱漱发抖了一阵,终于俯身将昨夜吃的几口粥全部吐出来,胸口骤然一空。尚没能消化的食物掺杂着缕缕鲜红色的血丝,随着水流被冲走。
呼吸猛地畅通,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堤岸,郑淮明滑坐在地上,终于剧烈地呛咳、粗喘着。
自从上一次呕血,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每每强迫自己进食,呕吐后轻微的出血屡屡发生,他早习以为常……
可这么多年,郑淮明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惫不堪,仿佛心脏都没有了跳动的力气。他不知道这一丝升起的日光,究竟是希望,还是绝境中最后的回光返照?-
大雨倾盆而下,雷声隆隆,北川郊区的墓园里一片肃穆冷清。
粗密的雨点冲刷着脚下的青石板,泛起浅浅的涟漪。草木在雨水的击打下摇晃着,小径显得格外泥泞不堪?。
一排排墓碑中,唯有一个身影笼罩在雨中。
郑淮明没有撑伞,一身黑色西装,跪在一高一矮两个墓碑前。湿透的衬衣紧贴腰身,冷雨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淌过惨白的脸颊。
高一些的墓碑上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矮一些的,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这是郑淮明亲手为他们立的碑,多年前海城墓园面临搬迁,他未经郑国廷的同意,将母亲和弟弟的墓迁到了北川。
他自认对于家人来说,不是一个值得怀念的人。所以再立的墓碑上,并没有刻上他的名字。
郑淮明静静地注视着雨中的墓碑,看着雨水流入沟壑,淌入泥土。他认真细心地角落一些刚长出来的杂草除净,把碑上每一丝脏污擦去,动作轻柔、缓慢,一如少时抚摸着郑泽的头顶。
做完这些,他回身从脚边偌大的纸袋中提出一个塑料盒。
是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蛋糕,款式老旧,一层层奶油波浪围边,最上层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草莓、菠萝、青提……
郑淮明解开粉色的丝带,将蛋糕搁在墓碑前,双膝跪地,用刀叉小心翼翼地切下两块,盛在纸盘中,放在叶婉仪和郑泽的墓前。
蛋糕被大雨打湿,纯白的奶油遇水融化,淅淅沥沥地流淌,沾湿了他的裤子。
随后,郑淮明又切下一块,拿起叉子,就着雨水送入口中。
吃了过量镇痛药的胃麻木地兀自搅动着。郑淮明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咽下,冷腻的奶油拌着雨水,刺激着食道。本能地反胃感涌上心头,他用力地按住胸口,唇色青白,却强压着不允许自己吐出来。
将最后一口奶油吃净,郑淮明拿起郑泽墓前的那一块,替他吃下。
满脸的潮湿,已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他痛得意识模糊,几次拿不住蛋糕翻倒在地上,又捡起来继续放进嘴里……
直到最后一团奶油被雨水冲化,郑淮明深深地弯下腰,额头轻抵在郑泽冰凉的墓碑上。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间只剩微弱的气声,不断地喃喃重复着:“对不起……要是我能救爸……就好了……”
他从未想过不和郑国廷进行配型,做梦都希望能为这个家赎哪怕一点罪……只是所有过往的一切,都拖拽着他坠入黑暗。
意识逐渐抽离,郑淮明甚至感受不到冷和痛了,铺天盖地的大雨仿佛在代表这个世界温暖地拥抱着他,带走痛楚和愧疚。
郑泽去世时,郑淮明十八岁。
距离此时,刚好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二年……
那一年,是海城少有异常炎热的夏天,未到七月,气温已节节攀升。在聒噪的蝉鸣中,高二最后一次模拟联考结束,郑淮明一举取得了全省第一的全科成绩,高高地位列红榜榜首。
可他却无心于讲台上班主任满脸笑容的表扬,周三傍晚还未放学,心思早就飘到了窗外。
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
郑泽刚刚做完心脏手术,郑淮明答应了他,放学要去医院和他一同庆祝生日。蛋糕早已买好,搁在家中的冰箱里。
身边响起一阵掌声,同学们的目光全部注视过来,郑淮明回过神来,笑着起身谦逊地鞠躬应下。
广播里传来一阵放学铃声,学校走廊上很快人头窜动,班主任宣布放学离开后,班里却迟迟没有人站起来。
郑淮明拿起书包起身,这时,班里忽然响起了生日快乐的歌曲——
一个男生带头喊道:“班长,生日快乐!”
紧接着,班里的祝福声此起彼伏。靠门的劳动委员抬手关掉了灯,两名同学默契地跑到窗口拉上窗帘,炎炎夏日的阳光透过深红色的窗帘映进来,一片朦胧美好的昏暗。
郑淮明怔住了,一时呆在原地,只见后桌从讲台下端出一个生日蛋糕,窜动的火苗燃烧着,发出摇曳的光芒。
“班长,祝贺你考了全省第一!等你考到北川去,可要给我们当导游哦!”
“生日快乐!老郑,这个蛋糕可是我亲自画的,不要太感动啊!”
一个圆圆的蛋糕被推到面前,白色的奶油上,用巧克力酱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人,不仅写着“郑淮明,生日快乐!”的字样,还有班里每一同学的姓氏,满满当当、堆叠在一起。
同学们唱着生日歌围了上来,每一个人眼里都是那样真诚,饱含笑意地看着郑淮明。
“许愿!”
“要灭了,快吹蜡烛啊——”
郑淮明低下头,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可这一瞬间,他的心是空空如也的,竟没有任何念头,唯有耳畔同学们的欢笑声将他暖融融地包围。
火光伴随着欢呼声吹灭,郑淮明起身,将蛋糕一块、一块切好,分给大家。
绵软的蛋糕送入口中,甜丝丝的,少年的眼里有了一丝潮湿:
“谢谢……谢谢大家。”
自打记事起,郑淮明没有一个生日是为自己而过的。或许是因为他年龄更大,或许是因为郑泽体弱,每一年,一家人选的餐厅和蛋糕,都是郑泽喜欢的。
每一次许完愿睁开眼,父母的眼睛都从未注视着他……
“老郑你和我们客气什么啊,你就是我们七班的主心骨!”
“哈哈,我们海城就要让省城实验看看厉害。”
郑淮明笑看着他们,平时惯会说场面话的他,却忽然没有一句话能形容自己动容的心情,只是轻轻地笑着。
他看了一眼手表,五点十五分。距离和郑泽约好在医院见面的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
分好蛋糕,郑淮明本可以提早离开了。但这一刻,在长期的重压下,少年却有了莫名的贪念,想要再在这样轻松的温暖中停留一会儿。
回去拿蛋糕,赶到医院,如果骑车半个小时就够了。
那……再待十五分钟应该也可以吧?
后桌用手指抹了奶油,趁郑淮明不注意涂在了他的脸上,大家嬉笑着吃着蛋糕、相互打闹着。郑淮明也难得不再拘于礼貌,大笑着予以回击。
窗外是夕阳中的绿树如茵,如黄金般闪耀的斑驳阳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
然而,一片吵闹盖住了角落里“嗡嗡”声,郑淮明沉浸在欢乐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在课桌里振动。
十分钟后,吃完蛋糕,他终究还是心系医院里的郑泽,和同学们解释原因后,背起书包匆匆朝校门跑去。
日落的余晖中,手机忽然在口袋中“嗡嗡”地响起。
郑淮明打开屏幕,心脏忽地紧攥,一种不好地预感从脊背蔓延。
屏幕上是一通郑泽的未接来电。
而这正在震动的第二通,是叶婉仪打来的。
不知为何,在接通的前一秒,他整个人骤然冷下来——
听筒里传来母亲尖锐的嘶吼:“你人去哪里了!快来医院!”
一刹那,整个街道都暗下来,郑淮明整个人动弹不得,所有的温度都蓦地流失,连血液都凝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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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了疯地赶到医院,冲到抢救室前,“手术中”三个字早已熄灭。
一张死亡证明轻飘飘地掉在地上,郑淮明大脑一片空白,没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叶婉仪扑过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将他掀翻。郑淮明的额头重重地嗑在瓷砖地上,有几秒眼前一片眩晕漆黑,再睁开眼时,叶婉仪已经被赶来的郑国廷和医护人员拉住。
她长发凌乱,双眼通红:“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郑淮明呆呆地望着那薄薄一张纸,在叶婉仪的尖叫声中,他逐渐明白了一切……
郑泽想他一个生日惊喜,瞒着医生偷跑回家,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哪懂得手术后的身体经不起如此折腾,因术后并发症倒在了家里。
叶婉仪来到医院,发现病房空空如也,带着医护四处寻找时,家中漫天的彩带中,郑泽却早已逐渐停止了心跳……
“你弟弟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你为什么没接,为什么没接!”叶婉仪狼狈地趴在地上,失声痛哭。郑国廷架住妻子瘫软的身体,麻木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任何光亮。
郑淮明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再次打开手机。
未接来电,五点十七分,郑泽……
他错过了这最后一通电话。
如果自己没有留恋那一场庆祝会……如果自己真的遵守、看重与郑泽的承诺,一放学就骑车回家……
郑泽是不是还有被抢救回来的可能?
“你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他刚做完手术,怎么能走那么多路回家啊……”叶婉仪哭喊着,绝望中晕倒在手术室门口。
年少的郑淮明看着他被担架床抬走,看着郑国廷的背影消失,他呆滞地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连眼泪都早已干涸殆尽,四周仿佛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随之卷进漩涡、消失不见。
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黎明才回到家。
打开家门的一刹那,只见客厅里挂着金黄与粉紫交织的彩带,墙边立着一张大大的贺卡,字迹幼稚却极为认真地写着:哥哥,生日快乐!
下边画着一副兄弟俩手拉手的涂鸦,一高一矮。
眼前浮现出郑泽那笑起来如月牙般的眼睛,即使被病痛折磨,苍白的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容。手术前明明自己也紧张得冒汗,却还是会用小手紧紧拉住他的手说,哥,这次一定会成功的,以后我就能去学校上学了……
三十多度的夏日,桌上开敞的水果蛋糕早已腐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甜腻的臭味。
郑淮明膝盖一软,抓着沙发的扶手爬向餐桌。他呆呆地赤手抓起蛋糕,塞进嘴里,那股腐臭的气味瞬间让他干呕,可他还是一边呕吐,一边将更多的奶油拼命咽下……
无数更早的回忆映入脑海,两周前,一天午休他去医院送饭,分明听到郑泽在问护士,能不能将病房布置成生日派对。
遭到护士的拒绝后,郑泽是满脸的难过和失落,说想给哥哥一个十八岁的生日惊喜。
而自己在做什么?
那时忙于准备考试的他只是哄孩子般地安慰了几句,就忙于热饭、摆桌,心里还念着午休回去的数学考试……
明明有端倪曾摆在眼前,他却一次又一次忽视。
无数个午夜梦回,郑淮明大汗淋漓地惊醒,噩梦中不是郑泽的笑脸,也并非手术室前的绝望悲痛,而是那日夕阳的教室中,自己拿着蛋糕与同学们欢笑的场景。
化作一具游魂,飘在天花板的上空。眼睁睁看着手机在抽屉里震动,却无论如何痛哭嘶吼,也无法叫醒那个被围住的少年。
他看着自己笑闹,抬手将奶油抹在好友的脸上……
郑泽去世后,叶婉仪的精神状态一下子溃败下来,住进了医院。郑国廷操劳于工作和葬礼,加之照顾妻子,几乎是一夜白头。
可叶婉仪即使饿着,也绝不吃郑淮明递来一口饭、一杯水,每每他走进病房,她都尖叫着让他滚出去。
葬礼很快举办,郑泽几乎没怎么去过学校,同学寥寥,唯有一个与他一般大的短发女孩,一身黑裙,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阴影里。
郑淮明感受到她怨恨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却没有哪怕一点精力去关注。他捧着郑泽的遗像,如提线木偶般走在队伍的前端。
而后忽然有人抢走了相框,流泪嘶吼着“你不配捧他的照片!”,郑淮明甚至没能看清那人的长相,就狼狈地摔倒在泥泞中,呆滞地望着送葬的队伍逐渐消失……
葬礼结束后,郑国廷带叶婉仪去南方疗养了一阵。回来后,家里变卖了房产,重新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离开旧环境,叶婉仪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会笑了,也会偶尔对郑淮明讲话,甚至会翻出以前年轻时的旧衣裳,在身上比划着。
好几次午后,郑淮明都看见叶婉仪站在阳台上,翻看着建筑学的书。
郑泽生病前,她曾是一名小有成就的建筑师,甚至参与过海城大厦的建设。郑淮明以为她开始重新对旧业感兴趣,从书店里买来更多的书和画册,悄悄放在她床头。
叶婉仪不说破,却也没有拒绝。
眼看一切越来越好,大约大半年后,郑泽的忌日的那一天,叶婉仪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了。她将所有银行卡、证件摆在餐桌上,带走了所有的衣物、行李和建筑书籍。
那时监控还不普及,郑国廷找遍了海城,都没有寻到一丝线索。
再后来,郑淮明考到了北川大学,那个叶婉仪曾经读大学的城市。
郑国廷再婚后,不止一次,他走在街头,望着满眼的高楼大厦,也曾幻想,是否母亲也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叶婉仪曾是一名那年代少有的大学生,郑淮明曾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样时髦、青春,长卷发用鲜艳的发带拢住,穿着方领的舞裙,神采飞扬。如果不是嫁给郑国廷,被儿子所拖累,她应该早就活为了另一副模样吧……
这些漂亮雄伟的高楼,是否可能也有母亲的参与呢?郑淮明留意着每一则关于建筑的新闻、照片,大海捞针般地渴望找到蛛丝马迹。
很多次在梦里,他都会梦到小时候的叶婉仪,她身穿红裙坐在阳台的写字桌前。午后的阳光中,桌上摆满了郁金香,一张张建筑稿纸摞在桌上,叶婉仪低头专注地工作着,小小的他趴在地上,也拿水彩笔在纸上认真地描摹……
对于叶婉仪未来的想象,成了漫漫长夜里郑淮明唯一的念想。
然而,大四那年冬天,他却从警局接到了一则DNA比对的通知。
月余前,警方在海城高速旁的山崖下,发现了一辆坠崖损毁的轿车,和一具早已腐败多年的女性尸体,各生物特征与失踪人口叶婉仪高度相似。
郑淮明彻夜赶回海城做了检验,得到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原来,他无数次幻想已经过上新生活的叶婉仪,早在四年前消失离开的那一天,她鲜活的生命就就已经葬送在一处无人知晓的荒林中。
究竟是交通意外,还是人为自杀,经年无从查证。
可她整齐摆在桌上的那一排证件,像是早已预示着某种无可挽回的结局……
大雨瓢泼,宛如天地齐悲的泪水,透骨的寒冷从心口蔓延开来,郑淮明艰难地呛咳了几声,意识逐渐从昏迷中回笼。
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紫,他强撑着一口气,想要直起腰身,却压不住胃里突如其来的剧痛,身体无力地折下去。
镇痛药早已失效,如此猛烈的疼痛让他脑海中的弦猛地崩断,郑淮明却连拿手按进上腹的力气都没有,瞳孔久久地失焦震颤,肩膀无力地抖着。
自幼谨小慎微、体贴顾家的少年,唯一一次贪恋放纵,却葬送了弟弟的生命和整个家庭;本以为此生注定,却又爱上一个女孩,在她纯粹的温暖与爱中迷失了自己,情难自已中,一次次固执狼狈,让她痛苦万分……
郑淮明蜷缩在石板地上,朦胧的视线里,是漫天砸向自己的雨线。叶婉仪和郑泽的墓碑高高地俯视着他,带着悲悯与仁慈。
为什么只剩他还活着……
不知躺了多久,或许是已经冷到痛到麻木、毫无知觉,他终于得以动弹。
掉在地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着,这些年来,郑淮明对手机铃声本能地敏感。他靠近屏幕,模糊的视线中,是一条广告短信……
可目光上移,一条六个多小时前来自“方宜”的信息却映入眼帘。
郑淮明的瞳孔不可置信地微微放大,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划了两下才解开锁屏,进入软件页面,久久地望着那一行字出神。
方宜:你今天有时间来碧海一趟吗?
眼前那一片微光中,浮现出她的面容,似乎是大学时候的模样,扎着马尾辫,青涩中带着一丝腼腆。又好像是留法归国的她,长卷发披肩,在月色中温柔地附上他冰凉的手背……
郑淮明的手指轻轻攥起,回忆带来的无边绝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勾起了他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
指尖颤抖得不像样,他输了好几次才得以将几个字按下。
他说:好,晚上过来。
闭眼缓了缓,攒了一口气,郑淮明从口袋里摸出塑料药瓶,连数也没有数,倒下十余片放进口中,混着雨水生生咽下去。
——她还愿意见他。
这唯一支撑着郑淮明的念头,在周身的冰冷痛苦中,宛如高挂在额前三尺的最后一丝光亮,让他在雨中缓缓起身。
墓园门口,年老的看门人远远望见蒙蒙雨雾中,一个浑身淋透、神情默然的男人从墓园深处走来。这大雨下了一天,来扫墓者寥寥无几,他却不记得这个男人是何时进来的。
看他衣冠楚楚、气质斯文却如此失魂落魄,耋耄之年的老人心怀怜悯,将墓园的雨伞递出一把:“下这么大雨,早些回去吧。”
郑淮明已是强弓之弩,他缓缓抬眼,接过短伞,薄嘴微动,却连一句“谢谢”也说不出来了。
老人守墓多年,未曾见过如此悲凉的眼神出现在一个年轻男人眼中,仿佛茫茫荒野上只剩一片虚无……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雨里,老人轻轻叹息,回身走进了门亭中。
————————
要晕也必须晕在方方怀里~-
今天是加更两章的量,郑医生的过往终于写出来了。(长舒一口气)
这是大概他为什么形成这样矛盾性格的主要原因吧……
吐血
夜晚,碧海市同样笼罩在一片蒙蒙阴雨中。
院子里亮起一盏暖黄的灯,透着斜密的雨丝。明亮的卧室里,挂满了色彩鲜艳的气球,墙面也精心贴上“HAPPY BIRTHDAY”的充气字母,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苗月一身漂亮的蕾丝公主裙,抱着娃娃坐在床上,即使已经困得好几次靠在床头睡着,还是强打着精神,盯紧门口的动静。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屋外夜风伴着雨,略有凉意。方宜双手抱臂,在卧室门口踱步着,心里不自觉有些焦躁。
今天她特意找李栩问了郑淮明的排班,得到他请了年假后,才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发去短信。哪知,一向手机不离身的人,六个多小时都没有回复。
就在方宜以为郑淮明故意无视消息时,他却发来短信简略地答应下来。
从四点收到短信,到深夜十一点,整整七个小时再无音讯。这一来一回,方宜的心犹如悬在房梁上,始终闷闷地堵着。就算五点从北川出发,九点、十点也该到了吧?
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尴尬,方宜鼓足勇气打去电话询问,耳边响起的却是一句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也联系不上。
“苗月,郑医生可能是有工作耽搁了,我们先睡觉好不好?”方宜回屋哄着已经困意浓浓的小姑娘。
“我不困!”苗月执着地摇头,她是如此相信、崇拜着那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郑医生从来没有食言过,他一定会来的。”
方宜再三劝阻不成,长叹一口气,按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继续漫长煎熬的等待。
窗外的大雨砸在心口,宛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洞,将她的无数纷乱念头吞噬。方宜靠在窗边,频繁下滑刷新着同城新闻的页面,生怕出现高速事故的新闻……
临近午夜,窗外忽有一道车灯划破雨幕——
方宜连忙起身,撑伞朝院门口走去。她离开屋檐,才后知后觉雨下得这样大,雨星裹挟着冷风扑面。
打开院门,只见倾盆大雨中,遥遥走来一个黑色的身影。郑淮明罕见地穿着一件黑色衬衣,皮鞋踏进高低不平的水洼中,溅起浅浅的水花。
方宜静静地看着郑淮明走近,自从上次的不愉快后,两个人从未如此独处过。她抬手顺了顺长发,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门。
男人在方宜跟前缓缓站定,伞檐微抬,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
伞下,从头到脚皆是极为正式的黑色,被雨水打湿的衬衣紧贴宽厚的肩膀。郑淮明面上波澜不惊,下颌微微收紧、薄唇紧闭,全然不像是请年假休息或庆祝的神情。
昏暗的雨丝间,方宜有一丝愣怔。不知是否是错觉,短短半月余,她竟感觉他瘦了不少。
相对无言中,郑淮明低声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他比她高不少,在黑夜中,带来微妙的压迫感。
方宜回过神来,错开他的视线,有些生疏道:“快进来吧,苗月还在等你!”
郑淮明微微蹙眉,似乎没能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可女孩已经飞快地转身朝院子里走去,慌乱的步伐间,石板地上的水花沾湿了纯白的裙摆。
眷恋的目光跟随着那道纤细清新的背影,郑淮明掩唇无力地低咳了几声,出气很轻,但每咳一下,肩膀都随之深深地颤动着。他抬手按了按胸口,挺直腰身,抬步跟了上去。
方宜停在卧室门外,手握在门把上,心中略有忐忑,像是在强调什么:“麻烦你生日这天还这么晚过来……这是苗月的心意,她准备了很多天。”
没等郑淮明反应,卧室门从里被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了上来,将他撞得踉跄了一步。
“郑医生!生日快乐!”苗月仰起纯真的笑脸,大眼睛扑闪扑闪道。
她递来一个眼神,方宜心领神会,按照排练的步骤,快步拿起柜子上的礼花筒,拉动拉环。
“砰——”
漫天金色的碎片飘落,在暖色调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唯映得郑淮明脸色无比苍白。
五颜六色的气球和贴纸映入眼帘,桌上摆着蛋糕和生日礼帽,四周的墙壁扭曲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朝他重重倒来。
郑淮明本能抓住了苗月的小手,不让她摔倒。
无数回忆中的画面交叠,欢笑声、噪声、哭喊声越过时空如潮水般涌入耳畔,心脏像被重重地紧攥碾压,一瞬间的痛感让他几近窒息。
苗月兴奋地介绍着桌上的蛋糕:“郑医生,这是我和姐姐一起亲手做的!”
手工蛋糕有些歪歪扭扭的,抹面也不够平整,却被精心贴上了不同的水果。圆圆的奶油上,用草莓酱画着一副简单的图画,两个高高的小人拉着一个小女孩,四周有太阳、草地和小鸟……
“这是我,这是郑医生,这是姐姐!”苗月指着图案,准备了一整天的话倾吐而出,“郑医生,我知道是你一直给我做手术、治病,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我也要当一个像你一样能治病救人的医生!姐姐说,想要当医生,我必须要乖乖养好身体才行。”
“谢谢苗月……”郑淮明的声音低哑,他艰难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很开心,你能给我过生日。”
他想勾起一个真诚的笑容,冷汗淋漓的身体却好似无法支配。
再次面对郑淮明,方宜内心有些紧张。唱完生日歌,她拿起小刀,递了过去,招呼道:“来,苗月,你和郑医生一起来切第一刀好不好?”
苗月也抬起头,期待地看着郑淮明。可站在对面的男人置若罔闻,神色淡然,视线落在蛋糕上,丝毫没有要抬手接去的意思。
方宜拿刀的手尴尬地停滞在空中,悻悻地收回。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拉过苗月的手:“今天郑医生过生日,那姐姐和你一起来给他切一块蛋糕吧!”
(XMla)苗月欣喜地点点头,方宜握着她的小手,切下一小块蛋糕,放进纸盘里。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递过去,而是直接搁在了郑淮明面前的桌板上。
“谢谢。”他端起蛋糕,用叉子送入口中,“很好吃,这是苗月选的味道吗?”
苗月受到夸奖,自豪地笑着:“对!上次你说最喜欢草莓味,所以这是我用草莓酱和奶油调的,姐姐帮我一起做的!”
郑淮明点点头,才刚一吃完小小的一块蛋糕,就不动声色地落下这场生日派对的结语:“苗月,今天已经很晚了,早点去休息,好不好?要养好身体,以后才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没有想象中的欢快气氛,一切都是淡淡的。
为此准备了好几天的苗月有些失落,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好。”
方宜站在一旁,咽下的蛋糕如同嚼蜡般无味,心口冰冷。
郑淮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见过他在满是生人的饭桌上用几句话就热闹气氛、将所有人都照顾得妥妥帖帖,也见过他在病床前耐心、温柔地安抚病患……
可今夜,他始终神情默然,连多一个笑容都吝啬,敷衍着一个满心热情和善意的孩子。
方宜知道,自己和他闹了太多不愉快,他不愿搭理自己也是应该的,可苗月有什么错呢?
“今晚我就……先回去了。”
哄苗月睡下后,郑淮明不曾看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方宜愣了一下,关门追了出去,只见他拿起窗边的黑伞,正抬步走入雨幕。
一瞬的冲动促使她一把拉住了郑淮明的手腕,绕到他面前。
方宜蹙眉,直视着他低垂的眼睛,失望地质问道:“能不能别因为我们之间的事影响孩子?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对苗月?”
郑淮明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有雨星落在他额角滑落,高大的身影伫立原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像是某种平静的僵持和抵抗。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不绝的雨声。
方宜最惧怕郑淮明的沉默和疏远,这比争执、嘲讽、暴怒都让她坐立难安。她的眼眶不自觉有些湿了,强撑自尊着提高了声音:“郑淮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谁知,下一秒,方宜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带倒。
郑淮明紧紧拽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几近失控地向前倒去。两个人重重地撞在了走廊阴冷潮湿的墙壁上,方宜被他整个圈住,强烈的冲击力依旧震得她生疼。
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方宜……”郑淮明的脸颊紧贴着她的发丝,理智骤然溃败,几乎失声道,“别……别这样对我……”
明明自认能承受得住所有痛苦,可唯独她的误解失望,成了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郑淮明不知道镇痛药的耐药性竟这样强,足足十几片连几个小时都没能坚持住……
从走进房间开始,上腹剧烈的疼痛就几乎要将他全然吞没,整个人宛如浸泡在一片冰冷的深海中,丧失了所有感知,全凭着意志才没有倒在孩子面前。
感受到环住自己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着,方宜倒吸了一口冷气:“郑淮明……你没事吧?”
可回答她的,是郑淮明骤然消散的重量。
他像是再也无法自抑,踉跄着跪倒在地上,深深折下腰。连一声痛吟都没能发出,埋头将双手顶入胃腹,俯下身狼狈地呕吐着。
方宜一声惊呼,扑过去扶住他颤栗的身体。
刚刚咽下的蛋糕如穿肠毒药,油腻的奶油未曾消化半分。随着肩膀不断抽动,郑淮明吐得越来越艰难,连胃液都无法吐出,依旧猛烈地呕逆着,几近虚脱。
“呃……”他浑身不住地发抖蜷缩。
方宜何时见过郑淮明如此痛苦狼狈的模样,慌乱地摸索着手机,想要拨打急救电话,却在此刻看到了无比触目惊心的一幕——他抄起掉落在脚边的折叠伞,径直重重地顶进上腹。
足足几十厘米的伞柄,几乎瞬间没入单薄的身体。那坚硬的伞头插进柔软的胃腹,痉挛的器官受到挤压,猛烈地反抗着。
他的肩头也猛然紧绷折低,整个人跌倒在地面上。
方宜发出一声尖叫,手机砸落在地,扑上去抢夺郑淮明手里的伞。
“不行,你这样会死的……”她的声音也在抖,眼泪吓得漱漱掉落。
可奈何痛到了极致的男人已经没办法回应她的失措,铺天盖地绝望早已将他的理智踏成了一滩烂泥。
方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扒住郑淮明的手往外扯去。
折叠伞突然松动掉落——
一只湿冷的大手紧攥住她的手心,五指错乱地交扣,狠狠地一齐朝上腹按下去。方宜来不及反应,同样被拽倒在地。
郑淮明带着她的手瞬间深深抵入上腹,几乎要将脊梁顶穿。触碰到那团剧烈痉挛的器官,方宜头皮发麻,嘴唇抖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想要将手挣开,却被他牢牢锁住,越来越深……
忽然,他浑身痉挛,急促的呼吸一瞬停止。
灭顶的疼痛碾压着肺腑,郑淮明湿淋淋的瞳孔骤然失焦,一口气生生哽在了胸腔。
他脸色愈发灰败,力气随着氧气的稀薄迅速流逝,骨节分明的手攀上衣领,无力地撕扯按揉着。
方宜惊恐地搂住郑淮明的肩膀,眼见他难受地辗转,只觉心脏在烈火上灼烧,撕心裂肺。
“深呼吸!呼吸啊——”
感受到两人快要松开的五指,方宜反手用力地紧攥住,仅凭最后一丝理智,架住他不断下滑的肩膀,抖着手大力按压着郑淮明的胸口。
黑色的衬衣皱乱不堪,她的掌心一下、一下地大力推入、挤压。
“你别吓我……求你了……”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昏沉中拉扯着他的意识——
胸腔一滞,郑淮明的手指骤然紧缩,整个人猛地一颤,终于艰难地呛咳起来,身体随之瘫软在方宜怀中。
氧气重新流入四肢百骸,心脏杂乱地跳动着,痛到连知觉都快要游离……
模糊发黑的视线里,遥遥传来女孩极度后怕的痛哭声。
唯有她给过他宛如天堂般甜蜜的幸福,也能轻易将他踩入万丈深渊……
“方宜……”郑淮明冷汗如雨,脸色泛着死灰般的青白。他扣住她的手,一如相恋时的五指纠缠。
他此时多么虔诚地希望她手里此时有一把刀,能插入自己破败的身体,结束所有爱而不得的痛苦……
“你……你杀了我吧……”
原以为只要是她给予的一切,自己都能甘之若饴,却第一次感到痛得快要无法承受。
“不如……杀了我……”
字字诛心。
冷风夹着斜打的雨丝带走最后一丝温度,落满雨水的石板地上。方宜满眼通红,身上早已沾满泥水、斑驳狼狈。
郑淮明的目光一片涣散,却还固执地偏头看向方宜的眼睛。他平日里清澈温和的眼眸里,此时只余一片虚无,如业火燎原,深不见底的黑暗拖曳着她的心下坠……
话音未落,郑淮明的呼吸变得急促,失焦的眼眸陡然震颤。方宜只感到他紧攥她手的力量瞬间加剧,指骨都快要被夹碎,传来一阵钝痛。
胸口一股熟悉的灼热上涌,郑淮明喉头一再滚动,却无法咽下。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像是已经预见到结局,薄唇微张,声音微不可闻:
“别怕……”
下一秒,鲜红的血液从他口中涌出。
郑淮明肩头无力地辗转,随着他身体的微微抽动,更多的鲜红喷洒在方宜怀中,染湿了她纯白的裙摆……
————————
郑医生这口血一吐,方方要心疼死了-
温馨提示:请勿滥用药物,如有不适立即就医。
手术
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从口中涌出,郑淮明的脸色迅速衰败下去,一片霜白,在鲜红的映衬下愈发惨烈。
“你醒醒……”
害怕到了极点,方宜染血的手指不住发抖,轻拍他湿冷的脸颊。可怀中的男人早已没有了清醒的意识,双眼紧闭,随着胸口微弱的颤动,呕出更多的温热的血液……
视线触及地上掉落的手机,方宜的理智有一丝回笼。腿软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她三两步爬过去将手机捡起,拨通急救电话,报上了小院的地址。
“他晚上胃疼得厉害,吐了一回,疼得喘不上气……然后就开始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对面的医生迅速派车,远程吩咐道:“不要挂电话,救护车马上到——注意保持让患者平躺,保持呼吸道畅通,减少呛咳堵塞。”
方宜强忍着泪水,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敢贸然搬动,只能架起郑淮明的肩膀让他在石板地上躺平,用手臂抬高他的脖颈,微微偏向一侧,让呕出的血减少倒流……
一分一秒都是如此漫长,直到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医务人员将郑淮明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方宜紧绷的理智才骤然折断。
昏暗狭窄的救护车上,眼看医生利落地急救,检查仪器毫不留情地压进郑淮明的胃腹,引得昏迷中的人痛苦低吟,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哗哗落下,却又不敢出声碍事,生生将嘴唇咬出了丝丝血腥。
“急性胃出血,这个出血量很有可能合并了穿孔,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出车的男医生绑上血压仪,一回头只见坐在角落的年轻女孩脸色煞白,简直快要无声地哭晕过去,连忙安抚道:
“来,你过来把他手按住。”
听到这句话,方宜连忙扑过去,顾不得体面,跪在床前将郑淮明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他的五指冰凉,沾着斑驳的血迹,被她双手牢牢牵住。
护士拿笔飞快地填写病历,抬眼问道:“患者有没有其他的基础疾病或服药史?”
方宜噙着眼泪,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他之前经常胃疼,好几次疼得很严重……”
短短十分钟的车程,方宜的心始终高悬着,刺耳的警报声在耳边回荡,宛如一把刀子在心头来回切割。
快到医院时,郑淮明短暂地醒过。缓缓地掀起眼帘,随着他虚弱的呼吸,氧气罩上泛起薄薄的血雾。
方宜回握住他的手,贴近拼命地呼唤,却又不敢大声:“你听得到吗?没事了……马上到医院了……”
像是某种回应,郑淮明的指尖在她手中微微转动,皮肤摩挲着。
只见他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方宜的脸,艰难地想说些什么,薄唇缓慢轻微地半张、闭合。
四周太过嘈杂,方宜听不清,努力靠得更近近,辨别着他的唇形。许久,她才明白郑淮明想说的话。
他昏沉中重复的一直只有两个字:
“别走……”
方宜的眼眶猛地再次潮湿,她拼命地点头,在他耳边连声说道:“我在,我在,我不走……我一直都陪着你……”
很快,救护车停在急诊楼门口,郑淮明被推进手术室。
看着“手术中”三个红字亮起,方宜瘫坐在铁椅上,终于彻底哭了出来。
这一刻,方宜多么痛恨自己。明明郑淮明那么自尊要强的人,都几次三番表现出不适,她却在感情的漩涡中不敢面对心意,一次次忽视、逃避,甚至用“他自己就是医生”的幌子来麻痹自己。
记忆里郑淮明永远是无所不能的,是所有人的靠山。可她本该是那个哪怕所有人都依靠他,也永远记得他会累、会痛的人……
漫漫长夜,方宜一身泥泞血迹,坐在手术室门口呆呆地注视着那一扇门。
将近四个小时后,门灯熄灭,一名年长的男医生走出了出来。方宜起身太急,差点摔倒,踉跄了几步扶住墙:“医生,他怎么样?”
男医生摘下口罩,表情严肃道:“手术很成功,已经推到监护室了。但他胃粘膜多处损伤、溃疡,这次的出血量和位置很危险,差一点就要做切除了,一定要引起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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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手术成功四个字,方宜极度担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眼底泛起阵阵温热,疲倦的身子差点软下去。
“还有,我们发现他短时间服用过大量强效镇痛药物。”他眉头紧皱,目光带着审视,“这是一种剂量严控的处方药,患者是从哪里开到这么多的?”
方宜震惊:“他吃过什么药?”
见她眼里的疑惑不假,医生吩咐护士拿来手机搜索,调出一张图片:
“这种药对身体损伤很大,只能在术后或者紧急情况下少量服用。一日两至三片最多了,但从他胃和血液里的残留来看,至少在一天内服用过十几片。”
方宜后怕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
“他……他是心外科的医生,可能是……自己开的药。”
男医生难掩吃惊,转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医者却不自医,饮鸩止渴,是世上最荒唐的事。
护士拿笔上前,让方宜签下住院单,叮嘱道:“目前还不能探视,如果情况良好,二十四小时后会转入普通病房。麻醉至少要明天才能醒,家属先回去准备一下住院的东西吧。”
捏着几张薄薄的单据,方宜没有回家,给护工陈阿姨发过消息,一个人久久地坐在监护室外。尽管这里没有任何窗口可以看到里面的窗口,可一想到郑淮明就在里面,她心里不免好受一些。
第二天早上,周思衡和金晓秋接到电话赶来时,就看到了这让人担忧的一幕。
清晨的薄雾中,方宜衣衫上沾染着斑驳的血迹,长发散乱打结,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破旧狭长的走廊上。万籁俱寂,她也一动不动,神情寂寥默然、没有生气。
金晓秋跑过去,方宜闻声抬头,看见她的一瞬,眼里又一次聚满了泪水。
在好友的怀抱中,她无助地埋头流泪:“我身上都是他吐的血……人哪有那么多血啊……”
金晓秋红了眼,紧紧搂住方宜的肩膀。周思衡不忍细看她身上的血渍,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两手握拳,艰难地别过了头。
不久后,郑淮明终于被允许转入普通病房。可他始终没有醒来,陷入昏迷一连就是三天,靠着营养液输入身体,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医生检查后说,他身体亏空得太厉害,能多休息一会儿,未免不是好事。
其间,方宜被金晓秋哄着回家洗过一次澡,换了一身衣服,就再也不肯离开病房半步,整日整夜守着病床上无知无觉的人,任谁来拉都没有用。
第四天深夜,方宜坐在郑淮明床边,望着输液袋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滴下。冰冷的液体流入他手背的血管,连带着本就没有温度的手指更加寒凉,她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包裹,试图暖热一些。
接连几天的担忧和等待,早已让她深深疲惫透支。时钟滴答滴答地转动,方宜眼帘微垂,手臂一松,趴倒在床边陷入了浅眠。
心里仍有牵挂,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朦胧中,淡淡的晨光照了进来。意识到自己睡着了,方宜困倦地支起上身,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牢牢牵住的双手一夜未曾松开,别扭的姿势让手腕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掀起眼帘,本能地抬头望向输液架,幸好药水还没有滴空……
下一秒,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方宜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她回过头,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只见郑淮明不知何时醒了,他没有说话,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正静静注视着她。
————————
预计会小甜几章~-
有很多宝宝关心假复合的情节,甜一下再狠狠地虐。
黯然
万籁俱寂,窗外黎明的微光落在郑淮明苍白的脸上,发丝乌黑,软软地陷在枕间,显得几分脆弱。可男人的神情毫无波澜,宛如一片沉寂的海洋。
方宜多怕是她的幻觉,视线相触,看到他清明的眼神,长久的担忧和焦急才涌上心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先盈满了眼眶。
“你感觉怎么样?”她强忍着眼泪,按下墙上的呼叫铃,急急地问道,“还疼不疼?”
方宜全然不知此时的自己看起来有多憔悴,眼眶通红,长发凌乱着,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女孩的表情紧紧牵动着郑淮明的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怕她吓坏了。
郑淮明想要开口,可几日未进滴水的喉咙极为干涩,稍稍一动,就如刀片般割裂。他看着方宜,轻轻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可方宜哪里还信他的这句话,反而眼睛一眨,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郑淮明心疼地想要安抚,身上的刀口却让他稍一动作就冷汗如雨,唯有动了动手指,想攥住那唯一的温暖。
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道将自己的手回握住,方宜目光下移,此时两个人的手还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紧紧交缠。
她这才回过神来,触电般地松开了手,独留郑淮明的指尖缓缓回缩。
“你渴不渴?”方宜慌乱地起身倒水。一旁的保温瓶里二十四小时备了热水,她心急地兑了一杯温水,怕太烫,送到嘴边试了一口温度。
嘴唇离开杯壁,她才顿感不妥,“我、我去洗一下杯子。”
她一转身,迎面碰上了前来的医生。
来的正是那日出救护车的年轻男医生,姓唐,约莫三十来岁。他带着一名护士走进来检查,目光扫过端着水杯的女孩,想起她这几天一天十几趟地往护士站跑,一边查看输液袋,一边笑道:
“你终于醒了,再不醒,你女朋友要把我们护士站给踩平了。”
方宜脸上发烫,抱着水杯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看郑淮明的方向,支支吾吾道:“这个……我们不是……”
“不是啥呀?这下终于你放心了吧?”唐医生笑嘻嘻道,他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劲,利落地做了检查,跟护士叮嘱着,“等会再量一下血压,然后把血检的结果给我看一下。”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个天天守在病床前掉眼泪的小姑娘是他爱人,那满眼的担心和害怕都快溢出来了。
只是唐医生一回头,对上身后男人的视线,清冷、沉静,竟没由来地有些发怵。
他才来碧海没两年,全然不知道郑淮明是谁,可这个男人即使病中躺在病床上,依旧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威压感,让他恍然觉得下一秒,就要被提问手术细节和用药标准……
“额……我们陈主任说,如果情况好转的话,过两天就能转院。”唐医生被这么看了一眼,结巴了一下,态度不自觉正经起来,“我记得是转到北川二院吧,我再和陈主任确认一下。”
转院是方宜联系的,她在郑淮明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就联系了李栩,托他找了消化内科的医生。对方一听说郑淮明在碧海病倒,立刻就安排了转院和床位,只等他情况允许长途运输。
二院无论是医疗条件,还是病房环境,都比碧海医院强得多。
谁知,郑淮明一听到“转院”二字,竟眉头一皱。可喉咙干涩,未等他说话,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顿时寒白下去。
方宜顾不上杯子喝过,连忙将床摇高,扶起他的肩膀,将温水喂到他嘴边。
郑淮明勉强咽下几口水,气息还未喘匀,声音沙哑微弱,语气却不容置疑:
“不用转院,再住四天就出院吧。”
方宜愣住了,这人怎么才刚醒来,就说要出院了?
“出院?”唐医生惊讶得合不上嘴,“怎么可能?你胃里出血点不止一个,如果不好好恢复,下一次可能就要切胃了!这种情况……”
可郑淮明不欲与他多说,只淡淡打断道:“其他事,我会和你们陈主任说的。”
唐医生吃了一个闭门羹,半句话噎回了肚子里,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病人?他求助地看了一眼工作多年的护士姐姐,只见对方冲他小幅度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再说。
“好吧,那……那你们好好休息”唐医生转而飞快地照例叮嘱道,“注意现在只能吃流食,温度不能太冷太烫,不然都会刺激胃粘膜,有事随时按铃。”
说完,他就赶忙走出了病房。
唐医生和护士一走,这间单人病房再次只剩下郑淮明和方宜两个人,空气瞬间陷入寂静。
方宜站在门前,手足无措地垂下眼帘,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毕竟两个人之前不愉快还历历在目,前些天郑淮明昏迷着,她尚顾不上那些。可此时他醒过来,两个人就又回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郑淮明靠在床头,抬眼注视着女孩哭过的脸,杏眼还是红彤彤的,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神情有些让人怜惜的拘谨。
他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主动打破沉默:“我想再喝点水。”
方宜终于找到事做,快步绕到床头,将温水再次喂到他嘴边。
郑淮明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用没有扎输液针的手轻轻扶住杯身。
“周思衡和晓秋昨天晚上还来过,今天值班,就又都回去了。”方宜低声问,“他们都很担心你……你为什么不想转回二院?”
她自然不知,二院住院部血液病的病房里,正躺着一个他不想遇上的人。
医生开的镇痛药剂量太小,随着意识清醒,已经产生耐药性的身体愈发难捱。
薄薄的被子下,郑淮明的手逐渐紧攥,手背紧绷,输液针逐渐回血。他怕再次吓到方宜,暗暗地强忍疼痛,神色平淡道:
“他们太大惊小怪了,我没事,用不着这样折腾。”
“这还叫没事?”方宜好几次回想起那夜他呕血的样子,都后怕得睡不着觉,到了郑淮明口中,却成了轻飘飘一句没事,不免有些激动,“那什么才叫有事?你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认真一点?”
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话音遗落,便后悔自己说太重了。对一个刚刚才从术后昏迷中醒来的人,自己干嘛这么较真?
方宜担心的、顾虑的表情全都落在郑淮明眼里。他哑然失笑,心中竟有一丝贪恋温暖的苦涩。
任谁看到别人在面前吐血都没法无动于衷,又何况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呢?
但他不愿利用她的同情,更怕自己会再一次被感情蒙蔽理智、无法自拔。
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刺痛,郑淮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强提了一口气,缓缓将水杯搁在床头柜上,刻意不掩饰道:“这两天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医生就够了……”
明晃晃是在赶人的意思。
方宜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委屈,自己眼巴巴地等了这么多天,他一醒来就赶自己走?
她咬了咬嘴唇,眼眶直发酸,明明尊严和体面都不允许她继续留在这里,可脚就是不听使唤,迈不动一步。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只靠意志支撑着不能在她面前倒下。郑淮明原以为,以方宜的性格,定是会转头就走,却始终没有看到关门声。
但他虚弱的身体再也没法强撑,一手抓住衣料,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下去。
郑淮明脸色猝然一白,剧烈地呛咳着。眼见他前一秒还在淡定赶人,后一秒却漱漱发抖,方宜吓得立刻按了铃扑上去,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啊?”方宜庆幸自己还好没有赌气离开,无助地朝门外大喊,“医生!有没有医生在啊——”
片刻,一名医生和护士从门外冲了进来。然而,未等医生靠近病床,郑淮明肩头猛地一颤,深褐色的血液喷溅在洁白的被褥上。
方宜哪经得住这样的画面,害怕得一口气差点喘不匀:“医生……医生他又吐血了……”
这一口血吐出来,胸口的疼痛瞬间减轻。看到被子上不是鲜血,郑淮明知道不是二次出血。
他不再蜷缩,急促清浅地呼吸着,艰难地摇了摇头:“没事……方宜……”
男医生镇定地吩咐护士去拿药,稳稳的扶他靠在床头,做过简单的检查:
“只是上一次胃里残留的血,没有大碍,吐出来就好了,人反而会舒服一点。”
方宜听到医生的话,才松下一口气,可某种拥堵在心间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散去。
郑淮明自知又一次让她担心,缓缓抬起手,想要轻轻抓住她的手予以安抚。视线上移,越过女孩的肩头,他却看到了一个(yaku)遥遥站在病房外的熟悉身影。
沈望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地伫立。
一切温存被拉回现实,郑淮明的神色黯淡下去,心口也跟着泛起一阵寒凉。
方宜感知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沈望时,她蓦地一愣。他怎么会在这里?沈望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进病房,只远远透过玻璃看进来。
郑淮明额角冷汗淋漓,抬眼轻轻地对她说:“去吧……别让他误会。”
方宜怔怔地看着他,两股力量在心中拉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郑淮明自顾自闭上眼睛,做出一副要休息的模样,不再说话。方宜一直等医生挂上新的药水,才走出病房。
碧海医院住院部年久失修,走廊十分狭窄昏暗。
再次见到沈望,方宜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完全忘记了与郑淮明一切无关的事。
“郑主任还好吗?”沈望礼貌关心道,“我听周医生说,他胃出血病倒了。”
方宜点点头:“还好,医生说已经控制住了。”
沈望“嗯”了一声,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此,沉默了半晌,问道:“你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方宜迷茫地在身上摸索着,又回头看看病房,她甚至连手机放到了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有没有电、接到电话了。
“可能是落在哪里了……”她讪讪道,“是珠宝纪录片的事吗?”
见她如此反应,沈望有一丝落寞,一句“我除了工作的事,就不能找你吗”到了嘴边,看到方宜憔悴的黑眼圈,还是咽了下去,不忍为难她。
“对,品牌方的人这几天在北川有一个活动,现在一个环节临时空出来了。他们想邀请你去主持,需要在活动上做一个简单的宣传片预热,到时候台下会有很多投资方。”沈望正色道,“明天早上八点,事情很紧急,我联系不上你,只能打电话给周医生,他说你在这里……”
这个机会非常宝贵,时间也十万火急。
“他们预热有哪些需求?”理智回笼,方宜出奇地冷静,“我带没有电脑过来,你先给我看看。”
沈望犹豫道:“现在的情况,你能去吗?如果……”
方宜勉强微笑了一下:“没问题,整个团队还等着我们发工资呢。”
看见她眼中惯有的坚定和认真,沈望松了一口气,脱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这是对方发来的邀请函和需求,主要是一个视频和一段发言稿,需要我们提前——最好是今晚能给一个审核稿。”
“行,这里有休息室,我们去那边聊。”方宜回头看了一眼病房中的人,郑淮明合眼睡着,输液架上的药袋一点一滴地流入他的身体。
方宜和沈望一直在休息室工作到深夜,将审核稿发过去后,两个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陈阿姨将她落在卧室的手机送来,方宜充上电,麻烦她明天来医院帮衬一二,迅速地整理好东西。活动礼服、妆造和彩排都没有完成,他们必须连夜驱车赶回北川,才有可能在明天早上之前赶上活动。
坐进越野车里,沈望眼里是难掩的疲倦。工作一整天,又在北川和碧海赶了一个来回,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方宜有些自责:“如果我本来就在北川,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急了……等会儿我来开吧,你在后面睡一会儿。”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沈望摇摇头,笑道,“明天你还要上台发言,还是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下。”
碧海医院门口,仍有几个做夜宵的小摊还开着,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明亮。
“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买两份炒面吧,垫垫肚子。”沈望打开车门走下去。
方宜点点头,望着他的身影走远。
沈望站在炒面摊前,笑着与老板说些什么,他的侧影显得那样温暖、可靠。他就像一个坚实的后盾,更是她永远无法代替的搭档……
她可以永远信任他,与他并肩作战。
这些天的倦意猛然涌上,方宜将头轻轻靠在窗玻璃上,微微的冰凉刺激着皮肤。她抬眼,望向碧海医院的住院楼,三楼末尾的病房依旧亮着灯。
她甚至能想象到,此时郑淮明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场景,白色的墙壁,纯白的被单,还有他病中毫无血色的脸颊,一切都是苍白的。
记忆中,他低哑地开口,神色黯然,马上要触到她指尖的手缓缓放下。
“去吧,别让他误会。”
这短短一句话,混杂着难过与愧疚,将方宜的心揉捏得快要碎裂了。
可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她难以再轻而易举地开口解释那个赌气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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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逐渐看清自己的内心。
笑意
珠宝活动进行得很顺利,这一次成功亮相,合作的事已是板上钉钉。结束和投资方的饭局,已是深夜。
两个人回到露天活动场地,和工作人员取走完成拷贝的视频素材,又将所有暂存的设备叫车送走。
偌大的展台已经拆得七七八八,只余一些骨架和座椅尚未清走。夜风拂面,饭局上小酌了几杯,方宜微醺地倚靠在一张红色长桌旁,抬头望着这繁华的城市。
市中心高楼林立,几乎将她包围。即使是深夜,绚丽的灯光也不曾熄灭,将漆黑的夜照得宛如白昼。
几个小时前还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的场地上,如今已经全然寂寥下来。放眼看去,座椅东倒西歪,遍地彩条和宣传单,几米高的靓丽海报拆了一半,折角脱落在地上,一片萧瑟。
沈望弯腰将最后一台相机收好,拉上拉链,起身朝方宜走来。谈了许久的项目终于落地,他脸色微红,笑说:“如果这次出片顺利,之后会有更多类似的合作。”
“咱们回国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能合作到这样的品牌……”方宜也笑,她迎风任它吹乱自己的长发,眼睛亮晶晶的,“十五号开拍……明天先找老刘他们开个短会,那边山路多,设备要留足余量提前运过去。”
夏夜略有清凉,方宜仍穿着上台时的礼服,浅粉方领修身长裙,露出白皙纤瘦的锁骨,一颗宝蓝色的水滴项链晶莹闪动,衬得她气质愈发妩媚、温柔。
沈望静静地注视着方宜,这些年来,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她看似柔美外表下,那股坚韧又不服输的力量。她就像缓缓流淌的水,第一眼不那么惊艳夺目,甚至会被忽视,却总能一点一滴汇聚成河流,乃至大海……
方宜感受到他的目光,抬眼对上沈望的视线,那眼里的温度将她轻轻地灼了一下。
这些日子,许多感受越来越清晰地在心头涌现,她知道,有些话此时不得不说。
“沈望。”
方宜少有如此正式地轻轻唤道。
沈望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笑了,似乎预知到她即将说的话,依然认真地看着她。
“对不起。”方宜不忍与他对视,轻轻偏过头去,“之前你说的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能……不能……”
她不知如何措辞,才能用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倒是沈望先轻声打断了她,体贴将话接过去:
“我知道了。”
那日在碧海医院,沈望远远看见她扑到郑淮明病床前的眼神,那双总是清澈灵动的眼睛一瞬通红,满溢着藏不住的担忧和脆弱,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无数个在法国相处却没有燃起爱情火花的片刻……他只是不愿承认,总自欺欺人地想再努力一下。
可偏偏这世上,爱情不是努力就能得来。
沉默了半晌,沈望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还是放不下他,对吗?”
方宜的目光有一刻茫然,连轴转的几天,身体已经疲惫至极,但此时大脑却是无比地清醒。
“我不知道是不是放下了……”她眼里透着濛濛的水汽,粉唇轻抿,“但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因为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纯粹的爱慕,所以一切其他感情都有了对比。
方宜原以为,那只是年少时的过分热烈。可那一夜,当郑淮明在靠在她怀中、满脸鲜血时,害怕失去他的恐惧和痛苦一瞬淹没了所有理智。
她终于明白,除却他,再没有任何人能牵住她的灵魂。
“对不起。”方宜抬眼,鼓起勇气对上沈望失落的眼神,简短的三个字,道尽了她内心的所有。
沈望敛去悲伤,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听她到敷衍的夸奖,或虚伪的祝福,他心里反而好受些。
他们之间还会像以前一样,是好搭档、好朋友,这都不必出口言说。
只有一个问题,过了今晚便没有机会再问。
沈望握着相机包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他心底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我们没回国、没有遇到郑淮明,我们会有别的可能吗?”
夜风骤起,哗哗地吹过草地,无数薄薄的宣传单如雪花般飘起——
方宜的长发随风散乱,却掩不住她晶莹、通透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垂眼摇了摇头。
面对这个残忍的答案,沈望微怔,继而苦涩地弯了弯嘴角。他沉重地点点头,转身拿起相机包,朝黑夜的另一端走去。
方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不忍,却始终伫立原地。
如果没有这一场重逢,多年后走出阴霾,远在异国他乡,出于陪伴和扶持,她或许真的可能与沈望恋爱、结婚……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她知道沈望真正需要的,也不是虚假的慰藉-
凌晨回到云锦嘉园的住所,方宜洗过澡疲倦地倒在床上,原以为会失眠,没料想很快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许是很多事不再压在心头,这一觉睡得尤为安然。方宜再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一连睡了十多个小时,连日的疲乏一扫而空。
躺在柔软的被子里,空调凉爽,午后的阳光轻盈洒下,她竟少有地赖了一会儿床,才收拾东西驱车前往医院。
碧海医院仍有手续没办完,郑淮明的部分证件搁在心外办公室里,方宜找后勤办拿了备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这间办公室她许久没来了,还与记忆中的差不多,总是没有烟火气的、冷冰冰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厚重的窗帘仍紧紧闭合着,阻挡了所有日光,屋里一片昏黑压抑。
方宜走到窗边,踮脚将窗帘大力拉开。夏日的阳光这才落满每一个角落,书桌、文件柜都笼上一层温暖的色泽。她满意地微笑,把玻璃窗也推开,将室内闷滞的空气全部透出去。
这下办公室总算敞亮起来,相比之前多了几分温度。
方宜找到证件,正走出办公室回身锁门,只见一名护士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哎,等一下,别锁!”
她定睛一看,是一张熟面孔,齐刘海、大眼睛——检验科的林护士。
两个人之前在拍摄时曾有几面之缘。
“喏,这是给郑主任的,他不在医院吗?”林护士费劲地从手中厚厚一沓报告单抽出一张,手一抖,差点所有单子都掉到地上。
方宜连忙帮她扶住,打开刚取的证件给她看:“这几天他都不在。你给我吧,我正要去给他送东西。”
林护士理好手中的单子,大大咧咧道:“也行,我们主任说结果之后也会发一份到他手机上。”
接过报告单,方宜回身锁好门,无意中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手一下子顿住了。
这是一张骨髓配型的检查结果。
捐献者和患者双方的名字、资料除了性别都空着,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数据下,最后一行赫然写着:不适配。
方宜脑海中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她连忙追上去。
幸好林护士还没有走远,正在走廊尽头等电梯,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假装不经意道:“这是郑主任的检查报告吗?怎么单子上都没有名字啊,会不会拿错了?”
林护士接过来看了一眼编号,耸耸肩道:“就是这张——哎,估计是托人来偷偷做检查的,我们见得多了,小三、私生子什么的……”
每个科室都有一些特殊的途径,血液科有些患者为了治疗,想要和有血缘的私生子女做配型,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就托人花钱在检验科另外做检查。
“这……是什么意思?”方宜完全看不懂这些字母和数字,努力辨认着上面几行。
林护士是个热心肠,见她如此好学,一边等电梯,一边给她科普了几个数据。末了,她扫了一眼报告单,无奈道:
“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病人病急乱投医,找身边的亲戚朋友做配型,这不是浪费医疗资源吗?直系三代之外基本没可能了,陌生人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还是在骨髓库登记排队的希望更大。”
方宜疑惑:“没有血缘关系医院也能给做配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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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护士乐了,闲聊道:“这张不就是吗?这两个人一个点都没配上……除非是亲兄弟?不过全配不上的概率也挺低的。”
听了这句话,方宜捏着薄薄一张报告单,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之后,电梯缓缓下行,林护士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几句闹事的患者,方宜面上如常地应着,却没有一句真听了进去。
去工作室开了一个短会,回到家,她草草煮了些泡面,盯着锅子里沸腾的雾气出神,直到空气中飘着一股糊味,才一个激灵关掉了火。
这张报告单,大概率是别人托郑淮明帮忙检测的吧……
可方宜又不禁多想,骨髓配型出结果大概是三周,这张报告单可能会和他有关吗?
郑淮明曾说过,父母早年都因车祸去世。那么林护士口中的“亲兄弟”,会是那个他从未提起过的、一家四口照片上的弟弟吗?
她倒掉泡面,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酸奶果腹,坐在沙发上拿手机浏览起骨髓配型相关的资料。
整整看到肩膀酸痛,方宜也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说法,有些失落地搁下手机。
如果说,检测结果也会发到郑淮明手机上,那他和血液科李主任的对话里会不会有前因后果?
昨夜一觉睡到下午,此时她一点都不困。脑海中,郑淮明的身影始终无法散去,许多过往的一幕幕接连浮现。
他穿着白大褂查房时安抚病人时耐心温柔的话语;他俯身为她点燃烟花棒时,映在火光中的侧脸;还有他替她擦药时,手指带着冰凉药膏触上后背时如电流般的触感……
想到郑淮明此时还一个人躺在病房里,方宜忽然没法等到明早再出发回碧海了,她飞快地翻出车钥匙,换上衣服跑下楼去。
深夜的高速一路畅通。四个小时后,凌晨三点,方宜站在碧海医院三楼,微微喘着气,望向寂静昏暗的病房走廊,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
居然……就这样赶回了碧海。
可也已经来了,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朝病房走去。
从走廊的窗户看进去,一片漆黑,唯有一盏床边小灯亮着,照出病床的轮廓。她缓缓转动门把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郑淮明躺在病床上,窗外淡淡的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轻闭合着,似乎睡得很沉,气息平稳而绵长。他近些日子明显瘦了,下颌棱角分明,看得人忍不住心疼。
方宜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安然睡着的样子,心里终于踏实下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只有见到郑淮明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心情才是真正安稳的。
视线慢慢下移,方宜看到了他放在右侧枕边的手机。
回想起林护士的话,那部手机散发着很强的吸引力。她思索了一下,病床对面右走道放着一把椅子,如果她挪动肯定会产生噪音……
能悄悄拿到郑淮明手机的机会不可多得——
方宜一手撑在病床床沿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一手越过郑淮明的胸口、鼻尖,摸索着伸向枕边的手机。
她聚精会神地屏住呼吸,心脏砰砰跳动着,指尖一点一点向前。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寂静中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
“方宜……是你吗?”
微弱的月光下,郑淮明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底是来不及掩饰的朦胧与欣喜。
方宜气息错乱了一秒,强装镇定地直起身子,支支吾吾道:
“是我……我看你输液的药快空了。”
郑淮明轻轻应了一声,竟没有追究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他抬眼望了一下还剩小半袋的药水:“没事,这个还要输一会儿……你怎么来了?”
“我晚上睡不着……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冒出一句有些生硬的关心,方宜的手腕还被握住,一时间忘记了抽开,就这样站在床边。
像是不习惯这样躺着与她说话,郑淮明微微撑起身体,自己将病床摇了起来:“没什么事,你把灯打开吧。”
方宜后知后觉两个人处在黑暗中,考虑到大灯太过惨白刺眼,将床边立式的小灯打开了。
暖黄的灯光霎时将病房照亮,郑淮明苍白的侧脸笼罩在柔光下,也多了几分血色。他靠在床头,看着拘谨脸红的女孩,眼里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活动还顺利吗?什么时候去贵山拍摄?”
方宜微怔,早上才定下的合作,他远在碧海都知道了。
郑淮明读懂她的诧异,轻轻笑了:“我没那么神通广大,金晓秋转发了合作的公众号。”
“哦……”许久没看到他的笑容,方宜不自觉也暗暗弯了唇角,“下周末出发,可能要待一阵子。”
————————
甜甜的深夜见面~-
关于骨髓移植的知识是认真从网上查的,如有不够严谨的地方欢迎大家指出!
不舍
时间在夜色中缓缓流淌,正逢初夏,黎明将至。
整座临海小城尚未醒来,万籁俱寂,黑夜为两人镀上一层薄薄的朦胧与暧昧。
“山里蚊虫多,早晚温差大,我列了些药,你记得带上。”郑淮明叮嘱着,拿过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方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微信,看到他发来一条长长的药单。
除了常见的感冒药、退烧药、抗过敏药,还有一些不痛功效的皮肤用药,足足有十几样。
“这么多?”方宜哑然失笑,这些怕是全镇人都够用了。
她往下划,只见末行写着一长串中药材。
“艾叶,丁香,迷迭香,薄荷……”方宜疑惑地念出声,“这些是什么?”
“我找中医科的朋友开的药包,挂在包上可以驱虫……”郑淮明想到什么,眉眼微微舒展,注视着她目光如流水般温柔,“你出发前还要回北川吧?有些药不好买,到时我整理好一起拿给你。”
他躺在病床上,还在为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做打算。
方宜心头不禁微微动容,泛起一股温热的暖意:“你还没恢复好,就别麻烦了。”
“不麻烦,等你去贵山,我也早出院了。”郑淮明似乎对恢复情况很有把握。
“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念着他还在病中,方宜不想争论,也知道他决定的事别人很难左右。
“我不困。”郑淮明眉间略有倦意,却眷恋这难得的温存,望着几步之遥的女孩轻声道,“你过来坐吧。”
暖黄的灯光下,郑淮明一身蓝白色病号服,斜倚在床头。或许是因为身体还虚弱,此时他不似平日工作中那般凌冽强势,少有地显露出平静的柔软。
方宜抬步靠近,在他身旁坐下。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快要五点,窗外已响起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她才起身。方宜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说话了,心里竟有点恋恋不舍:“快天亮了,你再休息一会儿。”
这次郑淮明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回到院子给我发个信息。”
“好。”方宜帮他换了一袋药水,伸手去拿搁在床头柜的手机时,指尖顿了一下。
她和郑淮明的手机都是黑色的,并排放着,而此时他正调整输液管的滴速,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方宜飞快地将郑淮明的手机揣进口袋:“那我先走了。”
来不及等他回应,手机在怀里灼灼地发烫,她抬脚要走。
“方宜。”
身后响起他清朗的声音。
方宜心跳微微加速,回过头去。
只见郑淮明看着她,眼泛笑意:“包没拿。”
“忘了。”她舒了一口气,走回床边将手拎包拿上,“你好好休息。”
轻轻合上病房门,方宜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走廊,绕到电梯口,找了一处背光的阴影,拿出了郑淮明的手机。
屏幕亮起,三排数字出现在视线里。
——请输入密码。
方宜暗叫不好,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竟忘记了郑淮明的手机怎么可能不设密码?
不知道他何时会察觉手机拿错,她心急地试了几个,生日,不对,车牌号,不对,工作证前六位,不对。
眼看还有两次就要锁住,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串数字。
大学时,郑淮明的手机密码一直是他们相恋的日期,11月2日。
最后一次机会,方宜不抱希望地按入001102六个数字。
屏幕豁然解开,跳转进了手机桌面。
方宜愣住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四年多了,恐怕手机都换过不止一部,郑淮明居然一直没有更换锁屏密码。他每一次打开手机,都要一次又一次地输入这一串代表着他们爱情的数字。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细想,飞快地点进微信,在列表里试了几个关键词,点进了血液科李主任的对话框,向上划着。
上一次聊天是今天早上,李主任似是很忙,没有发报告单,嘈杂中只用语音发来几句话,意思是:配型没有配上。
郑淮明简单地回了两句话以表感谢。
再往上,就没有了有用的信息,全是其他工作上的交流。
方宜急得满头是汗,终于在一个月前找到了一条孤零零的信息,躺在一来一回的对话记录中。
——58床郑国廷。
没有寒暄或前言后语,看来他们是当面在说什么,郑淮明随手发去了备忘的关键信息。
郑国廷……
这个名字映入眼帘,方宜眉头紧蹙,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或听过。
这时,走廊尽头远远传来脚步(XvqZ)声,她一回头,只见郑淮明扶着输液架朝她走来。
即使相隔十几米,手机屏幕的灯光在灰蒙蒙的天色中仍十分明显。方宜手一抖,手机差点摔落在地上,她眼疾手快地一层层退出了对话框,按熄屏幕。
输液架上还挂着几袋药水,郑淮明高大的身影有几分摇晃。
方宜心虚地跑过去:“你怎么下床了?”
“没事的。”郑淮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机上,“手机……”
“我刚发现。”方宜强装镇定,按亮了屏幕,语气有些快,“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发现解不开锁屏。”
按理说,就这几步哪用得着打电话,直接送回去就行了。
这话一说,方宜有些紧张地不敢看郑淮明的眼睛。
谁知,郑淮明丝毫没有怀疑,只是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抬起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串淡绿的琉璃手串:“这个没有给你,想找你的时候发现手机拿错了。”
手串十分精巧,每一颗珠子深浅不一,色泽玲珑剔透,缠绕着几条漂亮的金线。
“这是?”方宜微怔。
“之前去求的,一直没来得及给你。”郑淮明拉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替她戴上,“去贵山的时候戴上,可以保平安。”
微凉的触感在手腕上蔓延,大小正合适,青翠透亮的绿色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
“你不是医生吗,还信这个?”方宜笑了,清澈的视线望向他空空如也的手腕,顺势就要摘下来,“你怎么没给自己求一个?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要不还是你戴着吧?”
郑淮明按住她的手,摇摇头:“我不需要,给你求的,只能你戴。”
“哦……谢谢。”方宜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收下。
忽然,郑淮明没头没尾地说道:
“密码是001102。”
方宜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这个数字太过敏感而隐晦,有也只有她懂得,郑淮明却这样直白地告知她,像在隐隐透露着什么。方宜耳垂微微发烫,垂下眼帘不知怎么回应。
不过刚开完刀三天,郑淮明只是站了一会儿,额角已经微微渗出了冷汗,呼吸也略有急促,扶着输液架的手暗暗收紧。
方宜注意到他的不适,连忙要将他扶回病房:“你刚恢复一点,不能走动太多。”
郑淮明显然并不习惯如此被搀扶的姿态,有些抗拒地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他眼神幽暗,沙哑道:“我没事,不至于这样。”
方宜知道他要强,只好缓缓地跟在身后,看他强撑着身体稳步朝病房走去。
几十米的路,等郑淮明坐回病床,衣领已是一片湿透。
方宜关切问:“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
郑淮明靠在床头,脸色苍白,闭了闭眼睛:“不用,没关系。”
见他态度总是如此强硬,方宜也不是滋味,便不再说话。
天边已泛起一缕曙光,窗外茂密的绿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淡淡地道别,将手机物归原主后就要离开。
“方宜……”他忽然唤住她。
黎明的微光中,郑淮明幽深的目光深深注视着方宜的背影,仿佛虚无中急于抓住什么,声音略有暗哑:
“你还会过来吗?”
其实,那琉璃手串不是他忘了给。而是她走后,望着昏暗空荡的病房,他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再来,心里空落落的,才急急地不顾刀口追上去。
这不像是会从郑淮明这样一个自尊清高的男人口中听到的。
方宜眼眶略有潮湿,认真地点了点头:“会的。”
直到走出碧海医院,初夏的晨光将方宜笼罩。她慢步在海风清凉的堤岸,还在回味着临走前郑淮明那个问题。
明明很没有安全感,却又害怕在她面前暴露脆弱,矛盾得要命。
方宜轻轻抬手,光落在那漂亮的琉璃手串上,显得无比晶莹透亮。她竟忘了问,他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去求的这手串?-
一边忙于贵山拍摄的前期准备,一边照顾苗月,方宜忙得日夜颠倒,却还是抽出时间去了一趟二院。
这天她从电视台做完专访,到住院部时正是饭点。夕阳西下,不少家属在准备饭菜,走廊上人头攒动。
方宜心中始终急得那条信息——58床郑国廷。
如果需要骨髓移植,最大可能是在血液科或肿瘤科,她沿着六楼病房,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她找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看到一个擦肩而过的中年女人正盯着她看。
“方宜?”
一声试探的呼唤响起。
方宜回过头,面前站着一个气质淡雅的中年女人,丹凤眼、薄唇,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尽管神情憔悴,长发依旧挽得一丝不苟。
这张脸逐渐与记忆中讲台上的身影重合。
“邓老师!”方宜惊喜地叫道,“怎么是你?”
邓霁云也难掩欣喜,她手中端着两个饭盒,慈祥地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你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方宜在这儿遇到邓霁云,是全然的意外之喜。
初中时,她受继父苛待,没有钱吃午饭,大冬天又饿又冷地坐在食堂角落喝免费菜汤,是班主任邓霁云不忍心看她挨饿,自掏腰包将她领到教师食堂吃饭,一吃就是一年多。
当时所在的初中只是街道学校,她回回考年级第一,课上反反复复讲的知识完全不够学。也是邓霁云放学后在办公室里一点一点教她重点学校的试卷……
方宜一直都对她心存感激,可中考后不久,邓霁云就结婚随丈夫搬去了广城。虽离得远了,大学的时候,方宜还去广城看望过她。
那时,邓霁云还教她怎么抱年幼的女儿,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
“我听他们说,你现在是大导演了,拍了好多片子呢。”邓霁云回忆起师生聚会时的场景,骄傲道,“那个记录英国留守老人的,拍得真好!”
走廊上人来人往的嘈杂仿佛都褪去了,邓霁云温柔的笑容好似将方宜一下子拉回了少年时代。想到老师这么多年还在关注自己,她心生愧疚:
“邓老师,我在法国待了四年多,刚回国半年……我应该早点来看看您的。”
“没关系的,你们过得好,我就最高兴了!”邓霁云拉着方宜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班里一些同学的近况,满脸的珍惜与欣慰。
由于丈夫生病,邓霁云已经许久没有工作,长期的压力和操劳压得她喘不过气,唯有此时,这些温暖的回忆让她暂时忘记了现实的琐碎。
邓霁云笑时眼角泛起皱纹,说着说着,竟是有一丝湿润:“都过去多久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每天放学,都要跑到海城一中门口去等呢……我和李老师都猜,方宜是不是暗恋哪个男孩子啦?”
方宜也跟着笑,那时年少的她好傻,痴痴地每天站在校门口,望着如潮的人群,只为看郑淮明一眼。
那个穿着深蓝校服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与如今他穿着白大褂满眼笑意朝她走来的模样缓缓重叠,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
一旁钻出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拉着邓霁云的手,怯生生地打量着方宜。
“这是我女儿,希希,叫姐姐好。”
郑希乖巧地喊道:“姐姐。”
方宜也笑着蹲下和她打招呼:“你都这么大了,小时候姐姐还抱过你呢。”
“我先生等下还要做检查,我先过去了,哪天再一起叙叙旧。”邓霁云看了一眼手表,转动的时间将她拉回现实,有些担忧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
真实的原因无法说出口,方宜只好真假参半道:“我没事,邓老师,我最近在这里拍一个医疗的纪录片。”
“那就好,那就好……”邓霁云舒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牵着女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二院的六楼住院部走道有些绕,病床的顺序有些并不挨着,方宜走了一圈也没找到58号床,问了一个眼生的护士,对方指了指:“这里右拐再左拐,里头第一间就是。”
方宜道谢,寻着走了过去。
站在病房门口,她的心跳微微加快,一时有些不敢打开这扇门。
郑国廷。这不是一个很罕见,却也算不上多容易重合的姓氏。
这个人会与郑淮明有关吗?还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呢?
没等方宜做好心理准备,病房里却发出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紧接着,传来一阵争吵和孩子的哭声。
她赶忙推门而入,只见两只熟悉的饭盒摔在地板上,遍地是饭菜和油污汁水,一片狼藉。
靠门的病床上,一个骨瘦如柴、满脸瘀斑的中年男人愤怒辗转着。他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却无济于事,重重地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邓霁云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徒手捡拾饭菜。
看见男人摔倒,她扑上去将他扶起,嘶吼道:“你这是何苦啊,他是你儿子,怎么可能真的不和你配型呢!为什么不能去求他,面子就比你的命都重要吗!”
“我说了……不许你去找他!咳咳——”郑国廷咳得满脸通红。
在其他病人的注视中,邓霁云发丝凌乱,撕心裂肺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希希才多大,你就这么急着去死吗?”
角落里,郑希被父母吓得瑟瑟发抖,哇哇地哭着。
郑国廷挣开妻子的手,艰难地抬手捂住眼睛,将脸埋进被褥,绝望地喃喃着:“没用的……没用的!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方宜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久久无法回神。
这时,两名医护人员推门而入:“郑国廷,58床郑国廷怎么还没上去拍CT啊?家属呢?”
邓霁云压抑下情绪,抹了一把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马上就去!”
她蹲在地上将翻倒的饭菜拿抹布三两下清扫掉,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满手油污,抬头才注意到站在后方的方宜。
邓霁云脸上有一瞬的尴尬和难堪,却也没有心力再管,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转眼间,医护已帮忙将郑国廷的床推了出去,邓霁云将郑希从地上拽起来:“希希,别哭了,跟妈妈先上去,好不好?”
可郑希受了惊吓,嚎啕大哭着往角落里缩,就是不肯起来。
“郑希!”邓霁云被逼急了,有些恼怒。
方宜连忙将郑希抱住:“邓老师,您先去忙吧,我带希希到我办公室去玩一会儿,没事的!”
邓霁云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回身追着病床跑去。
病房里还有五个床的病人在休息,方宜将郑希带到走廊上,哄了好一阵,孩子的情绪才平稳下来。她弯腰将郑希抱起来,朝行政楼的办公室走去。
傍晚时分,住院部人流繁多,一走过连廊,到了行政楼就立刻安静下来。
等电梯时,郑希忽然看着墙上的一处海报,目不转睛,小手搂紧了方宜的脖子。
她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只见介绍墙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心外科的简介。郑淮明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和一段文字就挂在最左侧十分醒目的地方。
小孩子的反应最骗不了人,郑希一定对郑淮明有印象。
方宜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希希,你为什么盯着这个医生看?你认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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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开启贵山副本~
甜虐是秘密-
郑医生挺矛盾的,他一直把自己放在照顾方方的位置上,希望自己是完美的、强大的,这也是他不敢把过往告诉她的原因。
漩涡
寂静苍白的楼道里,方宜话音未落,只见郑希的小手紧紧攥起来,有些紧张地往她肩头缩去。
“他、他……是郑医生。”郑希显然对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有所畏惧,却又不是单纯的害怕,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道,“妈妈说只有他能救爸爸……”
隐隐的猜测直中靶心,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在方宜心中盘旋。
她抓住机会追问:“只有一家人才能捐骨髓,希希,所以郑医生是你哥哥,对吗?”
“我没见过他!”郑希小脸崩得紧紧,抗拒道,“妈妈非要我叫他哥哥……说这样他才会救爸爸!”
小孩子并非什么都什么不懂,即使不明白成人世界里的爱恨情仇,也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绪和意图。
眼看郑希满眼的眼泪又要落下来,方宜连忙安抚着:“没事的,希希,你不想喊就不喊,妈妈只是太着急了……”
回到办公室,她拿零食和动画片哄了好一阵,郑希才逐渐安稳下来,小小的身影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望着窗外摇曳的枝头,所有细碎的线索相连,展现出了一个令方宜心揪的现实——
郑淮明被所有人寄希望于骨髓配型成功,但他事实上和父亲郑国廷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就只有她,一个局外人。
此时,这张薄薄的检查单就捏在方宜手中,是那样灼热、滚烫,险些拿不住。
无数纷乱的画面仍在翻涌,这件事还有太多未知难以捉摸。
可她心里此时唯一的担忧是,以郑淮明此时病中的身体,能承受得住这个残忍的事实吗?-
夜里回碧海的路上,方宜接到了沈望的电话,贵山的拍摄因设备周转的原因,要提前开始,整个团队已经改签了机票,明天就从北川机场出发。
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恐怕明早凌晨就要出发。她本想叫司机调转车头,却还是放心不下医院里的那一抹身影,没有出声。
驶入市区,方宜直接去了医院,却得到郑淮明已经办理出院的消息。
那张病床上空空如也,房间里也没有了一件熟悉的物品。
从病倒到出院,就只在医院待了八天,和他之前的定论一样,分毫不差。
方宜想到自己是多担心才赶回来,一时间气恼于郑淮明的固执,不愿打电话去询问,闷头走回了院子。
时间刚过九点,海边上仍有些孩子在玩耍,海风中遥遥传来嬉戏与欢笑声。方宜推门进院子,木门隔绝了外边的声音,夏夜的庭院笼在一片静谧中。
远远和厨房里的护工陈阿姨打了个招呼,方宜习惯性地先轻轻推开卧室门,去看看苗月有没有睡觉。
然而,小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意外的身影映入眼帘。
郑淮明一身浅蓝衬衣,双臂交叠,竟是趴在床边睡着了。床边与墙壁的走道狭窄,一本故事书摊开散在手边,他高大的身子微微蜷缩,以一个略有别扭的姿势倚着小臂。
苗月盘腿坐在被褥间,抬头看到方宜,她用小手指了指郑淮明,笑嘻嘻地无声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方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轻手轻脚走近。
只见温暖的光照在郑淮明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睫毛微垂,投下淡淡阴影,看起来是那样安静、柔和。
郑淮明睡得极浅,不过她走动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他便皱了皱眉头,朦胧地睁开了双眼。
“方宜?”
比目光先一步聚焦的,是他轻弱暗哑的声音。
“是我。”还是吵醒了他,方宜叹气,“累的话就到床上睡吧,别着凉了。”
“不累。”郑淮明撑着床边直起腰身,掩唇轻咳了两声,似有些懊恼,“怎么睡着了……”
苗月喜笑颜开,孩子气道:“郑医生才讲了一个故事就睡着啦!”
“是吗,那你怎么不叫我?”郑淮明也笑了,宠溺地轻捏了下苗月的脸,又望向方宜,“这么晚回来,饿不饿?我叫陈阿姨煲了一点银耳羹给你留着。”
他注视着她的笑意清浅、温柔,只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脸色仍有些苍白,眉眼间也略藏倦意。
方宜原本还在气郑淮明擅自出院,一路上酝酿了很多话想说教,可真见到了他,心里竟只剩下心疼和无奈。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下午在医院遇到邓霁云心绪繁乱,还没有来得及吃一口晚饭,她现在确实很饿。
郑淮明温声解释:“苗月说,你说好了今晚要给她讲睡前故事。”
“你现在真的可以出院吗?”方宜忍不住担忧,“不是才没住几天?”
“真的没事了,在家休息也是一样的。”郑淮明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别担心。”
方宜知道自己拗不过他,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苗月平时入睡的时间,方宜耐下心将她哄睡,关掉台灯,刚一出门,微信群就接连来了十几条消息。
都是关于提前拍摄的工作调整,方宜一边回复群里的问题,一边私聊与沈望沟通确认,她来不及找地方坐下,站在走廊里专注地答复,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翻动。
余光中,郑淮明端着一只小碗走近:“趁热喝一点。”
方宜无心于其他,随口应了一声:“先放一下吧。”
昏黑的屋檐下,手机的亮光反射在脸上,照出女孩极其认真的眼神,时不时升起一丝笑意。郑淮明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方宜浑然不觉,没有留意到他(nQQh)的驻足。
“先尝一口吧?”他问。
郑淮明这一出声,方宜应声回过头,无意间往后退了一步,手机屏幕一晃而过,聊天的页面就这样撞进了男人眼中。
——沈望。
大段的对话,只这几秒,对面仍有消息在飞快弹出。
郑淮明表情僵了僵,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方宜见他神色微变,才意识到屏幕上的内容怕是引起了误会:“我们去贵山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明天就要走了……”
像是解释,又不是一句解释。
在郑淮明眼中,她和沈望恐怕还在谈恋爱。方宜无比后悔那些情急之下的气话,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堵得发疼。
昏暗的廊檐下,郑淮明垂下眼帘,看不清神色。他点了点头,半晌没有说话。
贵山一去要半个月,明明是想要好好地和他道别,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局面?
方宜懊恼地摇摇头:“不是的,其实……”
谁知,郑淮明像是没有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词句,只是温和地转身:“那我先放回锅里温着,等你忙完再吃吧……”
他没有留给她再开口的余地,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沟通完工作上的消息,方宜放下手机,越过空荡荡的庭院,只见次卧的房门早已紧闭了。她心中空落落的,想起那一碗银耳羹走向厨房。
漆黑中,灶台上仍有几簇火苗燃烧。
单独一小碗银耳羹被细心地温在小火中,冒着丝丝热气,醇厚清透的汤汁中点缀只有枸杞,她不爱吃的红枣已经特意被人挑了去。
方宜拿勺子舀了一口,温润清香,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味,温暖了她空荡荡的胃。
这一夜,本就凌晨要走,短短几个小时里,方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
面对郑淮明炽热的爱意,她怎么有脸将自己赌气的谎言说出口呢?他会不会对这样的她失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缓缓转向四点。团队正好有一名摄像师在碧海办事,已经约好半个小时后来接她一起去北川……
想到即将半个月的分别,更舍不下还在病中的人,方宜站在满院的夜色中,手握行李箱,望向那扇木门。明明走到了门口,她还是忍不住折了回来。
方宜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落进来,依稀能看到床上沉睡的男人。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
她对自己说:如果他醒了,哪怕不要尊严和脸面,哪怕他会对她生气、失望,也一定要将那谎言解释清楚……
方宜的脚步声并不轻,坚硬的鞋底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她对自己宣战的勇气。
可床上的男人依旧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似乎睡得很沉。
心脏砰砰地跳动着,方宜眷恋地注视着郑淮明的面容,目光如同细腻的抚摸,从他修长的眉眼、眼角的泪痣,到高挺的鼻梁、浅淡的薄唇……她几乎能想象他平日是如何温柔地看向她,清朗的声音是如何轻唤她的名字。
她承认,自己舍不得郑淮明。
在内心激烈的涌动中,鬼使神差地,方宜轻轻俯下身,一点、一点地靠近着男人的脸。
女孩温热的嘴唇触上了他眼角的泪痣,与冰凉的皮肤相触。方宜的手因紧张而紧紧攥起,指甲嵌入掌心,触电般激起轻微的颤栗。
不过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时隔多年,身心却像被潮水所包裹,泛起阵阵涟漪。
几秒后,方宜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有些发抖地直起身体。幸好郑淮明这些天过于疲惫,虚弱的身体仍陷在深深的睡梦中。
她呼吸急促地盯着郑淮明的脸,确认他毫无反应后,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木门露出一丝光线,又很快轻轻闭合,卧室里重回漆黑。
窗外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越来越远。
只见郑淮明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女孩离开的方向,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如同一个危险的漩涡。
眼泪
贵山多山地、丘陵,此次去拍摄的溪水镇历史悠久、民风淳朴,正位于大山腹地。这里丛林密布,气候极其潮湿,扛着设备没走几步,衣领就全湿透了。
景泰蓝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精巧,掐丝、点蓝、烧蓝、镀金,每一个步骤都由传承人夏老伯亲手完成。他年近六十,身材精瘦,从早到晚都埋头于工作,依然精神抖擞。
这倒是苦了拍摄团队,炎炎夏日,还有高温炉在烧,拍摄设备经常发出滴滴滴的过热警报。每半个小时,就要轮换着把设备移到空调房里降温。
傍晚正逢休息,大家躲在树荫下乘凉。田边远远走来一个年轻男人,手中端了两大盘西瓜,步履稳健。
那是夏老伯的儿子夏昭,皮肤黝黑,身材高挑而壮硕,穿着一件无袖的棉麻薄衫,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或许是因为有少数民族血统,他眉眼深邃、立体,颇有异域风情。
“来,大家辛苦了,吃些冰镇西瓜吧!”夏昭热情地招呼着。
他一人拿了两盘,有些不稳,方宜连忙站起来,接过一盘,帮忙分给同事们。
队里几个年轻的女孩脸都红了,待人走后,才激动地议论起来。
“好帅啊,没想到来山里还有这样的福利!”
谢佩佩也笑得眼睛都没了:“他切的西瓜都这么甜!”
一个制片余姐倒是有些惆怅:“但我觉得吧……还是上次二院那个心外科的医生更帅啊,要是能拍第二部就好了。”
此话猝不及防,方宜呛了一口西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哪个医生啊?”这个女孩上次没参加二院的项目。
制片余姐打开手机,津津有味地翻起照片,两个头凑在一起:“怎么样?我觉得还是这种斯文的帅哥更好,一看就很可靠……”
“那你要联系方式了吗?”
“没敢啊,听说有人去要,直接被拒了。”
“我怎么觉得还是夏昭帅呢,你看他那一身肌肉,感觉能单手把山里的狗熊揍趴下。”
沈望无奈打断:“你们不是来工作的吗?别天天看帅哥了。”
谢佩佩举着西瓜,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宜和自家表哥一眼,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正想语出惊人,被沈望一眼瞪了回去。
“哼,老沈这你就不懂了吧!”余姐挑眉,一把拉住想走的方宜,“方老师,你见过郑医生的啊,你来评评理。”
那是一张郑淮明站在走廊上与患者说话的照片,他身穿白大褂,侧影挺拔而清冷。
临走前深夜那个吻还历历在目,此后近一周两人的联系就只停留在偶尔一通短信的问候上。
方宜一手西瓜汁,此时看到他的照片,耳朵唰一下红了,不置可否道:“额,我看都挺帅的……比较上相。”
“好了,好了,余姐你快去看看机器冷了没。”沈望解围道,余姐嗷地一嗓子,赶紧跑回屋里找机器了。
方宜感激地看了沈望一眼,后者笑笑,又拿起一片西瓜。
相处一同往日好友般,没有尴尬和生疏,她知道,这是他们彼此之间这么多年的默契-
山林里清早雾蒙蒙的,泛着薄雾与水汽。夏老伯每日天刚亮,就会进山砍柴、取水,过着最原始朴素的生活。
山中路窄,也只使用一些移动设备,所以方宜只喊了几个必要的人上山,让沈望和劳累了许多天的其他同事能多睡一会儿。
夏昭熟悉山路,也跟着一起,时不时提醒大家:“这个季节山里蛇多,一定不要踏进很深的草丛和水洼。”
越往上走,树丛间的土路越窄,许多茂盛的树枝伸出来,紧贴着人的身体,蹭得皮肤生疼。方宜个子小,落在队伍的最末端,走得有些吃力。
忽然,脚踩进一个凹陷处,她踉跄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挥动着保持平衡。
只听“哗啦一声”,手腕上的琉璃手串被一根粗枝挂住,经她一用力,“瞬间被拽断了,碧绿透亮的珠子四散。
不过几秒,大半的珠子都掉了,方宜顾不上左腕刺痛,慌乱地俯身去捡。但小珠子滚落在小路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树丛,眼见几颗朝路边滚去,她伸手去够。
“别动!”夏昭一把拉住方宜,用力将她往里侧扯去。
“我的手串……”
她眼睁睁看着琉璃珠子掉下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个手串而已,有你的命重要?”夏昭表情严肃,皱眉喊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树丛里面可能有十几米深?”
方宜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看似茂密结实的植被有多危险,心里不禁也后怕:“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你走我前面吧,别落下。”
夏昭叹了一口气,转头却见女孩蹲在地上,还在路间深深浅浅的落叶间摸索着,试图再多找到一颗琉璃珠子。那剩下断线的一半,被她宝贝地攥在掌心里。
长发扎成马尾辫,发梢散落在肩头,方宜轻咬着嘴唇,每找到一颗,清澈的眼底都是掩不住的欣喜,亮晶晶的。
夏昭看得有些出神。这些天的相处中,这个女孩虽年轻,却明显是团队的主心骨,稳重踏实、尽职尽责,再累再热都不喊一声苦,没人愿干的活也是她抢着去做……
没想到,她坚韧平静的外表下,竟也会露出如此生动可爱的神态。
“怎么,这条手串很重要吗?”夏昭也蹲下帮她找。
这样的手串,很多寺庙里都有,他见得多了。珠子碧绿透金,虽是漂亮,却也没到成色罕见的程度。
方宜点点头,眼里泛起一丝柔和:“嗯,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
两个人一通好找,也不过又捡回两三颗。残余的珠子串在断裂的细绳上,堪堪撑满半串,显得十分可怜。
“走吧,找机会我再帮你寻一串相似的。”夏昭劝道。
方宜不想耽误工作行程,恋恋不舍地目光又寻了一圈,才将剩余的珠子放进口袋,跟了上去。不知为何,这断线的琉璃珠子让她心头颇有些不宁静……
清晨的阳光越来越明媚,驱散了薄雾,增添几分炎热。早晨的拍摄很顺利,大家找了一块空地吃早餐。
前两日刚下过雨,山里到处是泥地,爱干净的都站着或蹲着,也有两个大大咧咧的席地而坐。
不远处有一个苔藓遍生的树桩,夏昭是个性子直率的人,表达好意的方式也很直接。他将薄外套脱下来,铺在上面,招呼道:“方老师,你坐吧。”
方宜笑笑,直接坐在了一旁地上:“没事,我不讲究。”
夏昭也没再坚持,将外套穿起来。
“方方姐,我怎么觉得这个夏大哥对你有点意思呢?之前他还给你送过蚊香呢。”谢佩佩凑过去,小声笑问,“我哥是不是又多了一个情敌?”
“没有的事,人家就是比较热心。”
方宜自认早不是懵懂的少女了,怎会感受不到对方的态度?但她心里既已满满当当有了另一个人,便也不想留有任何余地。
短暂地休息了一下,整个团队继续上行,不到两个小时,计划的镜头就已经差不多拍完了。
最后一个镜头是夏老伯在山泉中取水,由于四周遮挡的枝叶较多,试了几个机位,画面都不太理想。
方宜绕了一圈,发现有一处角度还算恰当。但那个方向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想要取到合适的焦距,只能站在水里拍。
跟来的摄像助理有些面露难色。
“我来吧。”方宜毫不犹豫,脱下了鞋袜,一脚踩进冰凉的水中。底下凹凸不平的小石子稍有些硌,她专注于手中的镜头,一点一点地后退。
“夏伯伯将脸朝我转一点,好——直接往前走。”
方宜清瘦的肩膀将十多斤的稳定器抗得极稳,缓缓地转动着画面。不知不觉,她已经踩到了小溪的边缘,丝毫没有意识到后边是一处茂盛的草丛。
夏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制片怕影响拍摄,按住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明朗的阳光,泉水潺潺,夏老伯怡然自得地哼着歌取水,整个画面十分自然、精巧。方宜满意地按下了暂停键,抬脚往回走去。
突然,她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随即,左脚踝处传来刹那尖锐的疼痛。
方宜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头只见一条细长翠绿的蛇从草丛中钻过,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那边的夏昭和谢佩佩都注意到不对劲,要涉水过来。她强忍心中的慌乱,摆摆手:“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夏昭按住谢佩佩,自己三两步跑过来,蹲下查看方宜的伤口。
纤细的脚踝处,两排细而深的点状牙印还在轻微出血。夏昭眉头紧皱,飞快地用手指挤压伤处,挤出不少鲜血。
不会是毒蛇吧……方宜看过不少报道,被蛇咬伤后死状尤为惨烈。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地发抖,一瞬间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为了移动带来的血液循环,夏昭直接将方宜背到了平地上。
山区本就路途崎岖,更别提还在半山腰,去正规医院少说也要两个小时。
“有没有人有打火机?”夏昭用衬衣将她小腿处勒紧。
一个抽烟的男人连忙递过来:“我有。”
夏昭从小生在山区,多少了解蛇咬的处理,他按下打火机,瞬时窜起火苗:“会疼,忍一下。”
接着,他直接用外焰灼烧伤处,利用高温紧急缓解毒性。
霎时滚烫的剧痛从脚踝传来,方宜死死抓住谢佩佩的手,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硬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你有没有看到是什么样的蛇?”夏昭问。
方宜努力回想:“很鲜艳的绿色,细长的,钻得特别快……”
听了这话,夏昭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贵山蛇多,靠近镇子的山林多是一些无毒蛇,但颜色青翠的小型蛇,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竹叶青……
谢佩佩吓得哆哆嗦嗦:“不会……不会是……”
“不会的,你看她伤口没有发黑和肿胀,说明即时的毒性不强,山里绿蛇很多,像绿瘦蛇、翠青蛇也是这样的……”夏昭尽力安抚着,心里却也没有底,“保险起见,还是先送到医院打血清比较好。”
夏昭二话不说,立刻将方宜背起来,抄近路下山。他步伐稳健飞快,不到二十分钟就下到山底,路边已有一辆医院的车来接往市里。
另一边,沈望也从夏老伯家匆匆往医院赶去。
救护车上,医生询问情况后做了简单的处理,紧急注射了血清。
山路漫长,窗外树林席卷,方宜身心都紧绷到了极点,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毒素真的入侵了神经,她整个人像被麻痹了似的无法动弹。一旁谢佩佩哭得满脸眼泪,她还在安慰着:
“没事的,医生都说了,注射过血清会没事的。”
道理都是理智的,可真的落在了每个人身上,没有人会不害怕。
方宜指尖抖得厉害,暗自紧紧地攥住。这一刻,她心中唯一的念头,是还没有和郑淮明说清自己的心意……
可如果她真的死在这里了呢?岂不是徒留遗憾和悲伤?
手机在口袋中不停地震动起来,方宜看到屏幕上“郑淮明”三个字,就知道恐怕是沈望联系了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
“方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上医院的车了吗?”
电话里,郑淮明少有地慌张,喘气声急促,透过遥远山区的信号转接,声音时不时混杂着丝丝电流。
单单是听到他的声音,方宜的心就犹如被针尖刺中,压抑的恐惧和难过冲破堤坝,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哗哗往下掉。
“我……郑淮明……”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抽噎着喊他的名字。
夏昭和车里的医生都吓了一跳,女孩从上车以来一直出奇地镇静、沉默,没想到接了一通电话突然就哭得喘不过气来。
医生情急下抢过她的手机:“不能情绪太激动,你这样会加速血液泵向全身的!”
方宜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脑海中尽是郑淮明的样子,他对她笑,温柔地对她讲话……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难道这就是过去没有认清内心,上天对她的惩罚吗?
医生背过身接起电话,快速高效地沟通了情况。在郑淮明固执地要求下,医生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机还给了方宜。
她将缓缓手机放到耳边,郑淮明温和有力的声音响起:
“别怕,你在医院等我。”
这句简短的承诺带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安抚着她空悬的心。
方宜哑着嗓子,轻声应道:“好……”
救护车驶入贵山市中心医院,当地多蛇,有特殊开设的蛇咬专科急诊。一系列问诊、检查,等待血检结果的时候,方宜却突然开始发热,体温一度上升到了三十八度多。
挂着退烧针,她脸色发白,满头是汗,难受地陷在输液椅上辗转。
沈望急得团团转:“医生,就不能也注射其他血清吗?如果不对症怎么办?”
“根据伤口和蛇的特征,已经注射过了抗蝮蛇血清,高烧可能是由于不良反应和情绪紧张导致的。”医生量过血压,严肃道,“目前没有其他的中毒反应,只能再留院观察一下。”
贵山市中心医院年代久远,输液室并不宽敞,还有许多病人和家属。沈望带着七八个人拥在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沈望……你们先回去吧,佩佩陪我就行了。”方宜轻声说道,“我明天的拍摄让老陈先顶一下……”
没想到她这个关头还惦记着工作,沈望心揪地打断:“你放心休息吧,我都会安排好的。”
高烧和对未知的恐惧让方宜头昏脑涨,她信任地点了点头,靠在输液椅上闭眼休息。
入夜,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急诊二楼的尽头。
郑淮明从医院出来,赶了最近一班飞机落地贵山。他身上连一个包都没有拿,值班穿的白大褂随意地折在手中,朝输液室飞奔而来。
守在门口的制片余姐一脸震惊,还以为出现了幻觉:
“这不是……二院的郑医生吗?”
只见一向镇定自若的男人满额的汗珠,眼里溢满焦急和担忧,步履不稳地冲进输液室。他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输液椅上的女孩,她长发散乱在肩头,额头虚弱地靠在冰凉的铁椅上,唇色惨淡。
郑淮明的心都快疼得碎裂,既急又怕,恨不得将方宜直接搂进怀里。但看见周围不少同事看过来,其中不乏沈望的注视,他无措地上前,不知如何能让她好受一点。
方宜烧得迷迷糊糊,看见郑淮明的一刻,强撑的委屈瞬间溃败,一下子哭了出来。
“哪里难受?是不是还发烧?”
郑淮明俯身靠近,抬手想要触碰她的额头。
下一秒,方宜却一把紧紧抱住了他。她手上还输着液,双臂环住郑淮明的腰,将头埋进了他的衣料,肩头不住颤抖着。
郑淮明从医院千里迢迢赶来,身上还有留着淡淡消毒水的气味,这熟悉的气息却让她感到如此安心。
方宜哭得肆意,眼泪霎时染湿了他的衬衣。
她好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感受到方宜的无助和害怕,郑淮明再顾不上周围人的视线,放低身体,双膝顺势跪在瓷砖地上,将她更紧密地搂入怀中。
“我来了……没事了……”他轻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
“我差点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方宜的脸埋入他的脖颈,眼泪糊着碎发,深深迷失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
过了很久很久,方宜才渐渐平静下来。理智回笼,想到身边还有许多同事,缓缓松开了手。
输液室昏暗惨白的灯光下,郑淮明仍毫不顾忌地跪在地上,心疼地抬手替她整理碎发,别到耳后。又拿掌心轻轻抹去她脸颊的泪痕:
“别怕,注射血清以后发烧是正常的,说明它在你身体里起作用了,是好事,一般十二个小时以内就会退了。”
他的眼神专注且温柔,深深望着她。
方宜后知后觉地有些难为情,吸了吸鼻子,轻轻垂下了目光。
(URpm)
身后,夏昭的脚步停在了门口。他本去楼下买了些盒饭,一走进输液室,就看见这亲密的一幕。他的眸光暗了暗,瞬间就明白了送出那串琉璃手串的人是谁。
女孩的神情太明显了,湿漉漉的眼睛里是全然的依赖和想念。
“大家回去休息吧。”沈望起身,招呼其他同事,又对谢佩佩说,“你今晚留一下吧,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她和方宜关系最亲近,又是个小姑娘,是最合适留下的。
谢佩佩吃惊地望向表哥,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太多情绪。
团队里基本都是熟人,没有人不认识这位二院的郑医生。惊讶之余,想来这么一群门外汉也抵不上一个专业的医生顶事,便纷纷散去。
角落里再一次陷入寂静,郑淮明见方宜情绪稳定下来,抬手撑住扶手想站起来,却是一个踉跄,差点又摔倒在地。
白色的瓷砖地上,他跪过的地方,隐隐有一丝血印。
方宜着急道:“你膝盖怎么了?”
郑淮明在一旁坐下,伸手捂住了伤处,掩饰道:“没什么,下楼的时候磕了一下。”
方宜哪里肯信,伸出还连着输液针的手就要去掀他的裤腿。郑淮明怕她动作太大走针,躲了一下,还是自己将裤腿卷了起来。
黑色西裤的颜色太深,被血染湿了都看不出来,方宜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他左膝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最深的地方皮肉连都翻了出来。但明显太久没有处理,有些破烂的皮肤和裤料粘连在一起,凝结了深深浅浅的血块,此时一撕开,又有鲜血渗出。
郑淮明也没想看着到这么严重,手抖了一下,连忙盖住:“没事的,皮外伤而已。”
他值班时,接到沈望的电话,得知方宜在山里被不知名的蛇咬伤,立即订了最近的机票。下楼梯时,心急之下踩空了台阶,左膝生生嗑在尖锐的棱角上。
但当时他心里太过担忧,一路上连痛都没感觉到,甚至没有心思卷起裤腿查看一下伤处。
方宜看得直心疼:“你去包扎一下吧,好不好?”
郑淮明起初是不愿离开的,在她一再的坚持下,才去急诊清创室找医生草草处理了一下。回来的路上,又打电话托朋友帮忙,在住院部找了一张空余的床位。
转到病房里,方宜终于能躺下休息,舒服一些,但还发着烧,晕晕乎乎的,吃不下东西。
郑淮明买来一碗清淡的素粥,一勺一勺地哄着,喂进嘴里。
不一会儿,北川那边回过来一则电话,是郑淮明外出会议时结识的一名西南地区研究蛇咬伤的专家。他起身到走廊上,将创口照片、血检情况和所有信息都细致地发过去,一通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
得到对面认为是无毒或微毒蛇的判断,郑淮明才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深夜,输完退烧药,方宜额头的温度降下来不少,却依旧缠绵着低烧。她头又痛又晕,浑身无力,蜷缩在被子里,眼眶红红的,就是不肯睡觉。
昏暗的小房间里,郑淮明坐在床边,耐心地哄道:“我不会走的,你睡一会儿,明天早上就好了。”
可内心的恐惧更甚于身体的不适,方宜抿着嘴摇头,眼泪汪汪地陷在枕头里:“我不睡,如果醒不来了怎么办?”
她自诩坚强,就连被咬伤的瞬间,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别让同事过来,怕会连累别人。
然而,只要碰上了郑淮明,那层盔甲就全然崩塌,露出脆弱与柔软,眼泪也像坏掉的水龙头,动不动就往下掉。
“郑淮明……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明明医生都说会没事的……”方宜从被子里伸出手,摸索着牵住郑淮明的手指,她的手因低烧有些烫,触上他的指尖。
郑淮明心如刀割,也红了眼眶:“不是的,害怕当然是正常的……”
眼看方宜困倦却不敢入睡,郑淮明犹豫了片刻,起身拉开被子,坐进了被褥间,轻轻将方宜搂进自己的怀里。
宁静中,她的头枕在郑淮明的胸膛,能听见他心脏沉重而有力地一下、一下跳动着。
女孩略高的体温与他冰凉的温度相依靠,发丝缠绕在脖颈间。
“安心睡吧,我就这样陪着你,好吗?”郑淮明轻柔地抚摸方宜的长发,安抚着她湿漉漉的情绪,眼里是深深的疼惜。
感受着他的怀抱,方宜闷闷地应了一声,眼泪浸湿了衣料。半晌,她轻轻伸手拽住了郑淮明的衣袖,喃喃道: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其实没有和沈望在一起过,我没有喜欢他……”
郑淮明眸底幽深,更用力地抱住她:“我知道……”
其实,刚刚在输液室,沈望起身离开的反应,就已经让他隐隐猜到了缘由。
郑淮明垂眼注视着方宜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竟是那样可怜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是我的错,之前是我太过分了,才会让你这么难过……”
他握住她的手,缓缓五指相扣,攥得那样紧。
方宜感受到郑淮明指尖收紧的力量,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定……她昏昏沉沉地靠在他怀中,渐渐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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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甜一下,虽然甜不过三章。
方方现在超爱郑医生的,不过怎么说呢,先上天堂,才有地狱-
评论区有宝宝分享了一句话:“谁许你天上人间,谁同你恨海情天。”
和他俩真的好搭,感谢宝宝的分享~-
前两天临时有事少更了一次,今天加更哦~
眷恋
担惊受怕奔波了一整天,方宜这一觉睡得极沉。高烧后虚弱的身体好像一朵漂浮在空中的云,被郑淮明温暖踏实的怀抱包裹,才真正落了地。
熹微的曙光落入病房,为一切笼上一层薄薄的明亮。
方宜意识朦胧,才动了动指尖,就感到手指被人牢牢地回握住。
“还难不难受?”磁性温和的询问声在头顶响起。
方宜刚醒,一时间忘了今夕何夕,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褶皱的浅蓝衬衣和结实宽厚的胸膛。她抬头,只见郑淮明半盖着薄被倚在床头,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触上视线的一刻,昨日所有的回忆涌入脑海。
脸颊还枕在郑淮明胸口,感觉到腰身紧贴着彼此,方宜全身的血液瞬时发烫:自己居然以这个姿势躺在他怀里睡了整整一夜……
郑淮明见方宜埋着头久久不说话,担忧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就抬手要去摸她的额头。
“没有,没有不舒服!”方宜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她触电般地躲开,钻进了薄被中,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注射血清后的抗体反应是自限的,这会儿早已退烧了,又睡了安稳的一觉,方宜用神清气爽来形容自己也不为过。
可这下记忆更清晰了,昨夜……她居然抱着郑淮明哭哭啼啼、还说怕自己死了再也见不到他……
没脸见人了……果然人在脆弱的时候不能乱说话,方宜羞耻得恨不得直接失忆算了,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郑淮明见她埋进被子里,眼里不自觉盈满了了然的笑意。他拉开一角,只见女孩捂着脸,露出一双害羞的眼睛,想看又不敢看他,一副可爱至极的情态。
轻盈的晨光中,他轻柔地拨开方宜的长发,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一吻充满呵护与怜惜,方宜惊讶地抬眼,撞进郑淮明深邃专注的眼眸,不加掩饰的爱意如溪水般潺潺流淌,看得她心头微颤。
方宜有了一丝回应的勇气,摸索着回牵住了他的指尖。
她手腕上空空如也,蓦地想起他送的琉璃手串,眼中染上一丝遗憾:“手串被我弄断了,好多珠子都掉到树丛里找不到了,好可惜啊……”
从口袋中摸出残余的一半,细线连着寥寥七八颗翠绿剔透的珠子,半吊在空中。
“不可惜……它断了,正说明它为你挡了一劫。”郑淮明接过它,在指腹中摩挲着,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迷信的?”
方宜也笑,坐起来对他平视:
“你是从哪儿求来的?”
郑淮明笑倚在床头,摇了摇头:“不能说。”
方宜前倾着身子,故意一点一点贴近,指尖攀上他的衣领。郑淮明微微后仰着,手臂收紧,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既然这么灵,你怎么不替自己求一串?”
逆光中,两个人鼻尖近在咫尺,气息交缠,她如瀑的长发垂落在他胸前。
郑淮明轻声答道:“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话音刚落,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抬手,修长的手指勾住她的后颈,稍稍施了一点力气。方宜本就重心不稳,软倒进男人怀中。
他低头吻上她的鼻尖,一寸一寸下移,触上她温热的嘴唇。
这个吻迟来了太多年……
此刻所有的过往爱恨都抛在脑后,世间只剩下彼此的气息交融,一点、一点地加深爱意。
身上完全使不上一点力,方宜被吻得被迫微微仰头。她羞涩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尖涌动的柔情和眷恋,化作一池温热的潮水。
慢慢地,方宜摸索着用手掌撑住床面,生疏而真挚地回应着郑淮明唇齿间的温度……-
夜幕降临,最后一丝橙红的夕阳在天边落尽。
正逢周末,离贵山中心医院不远的休闲广场上,已经摆起了夜市和小摊,缤纷的灯光亮起,不少居民和孩子饭后散步玩耍着,热闹极了。
镇上总是日落而息,方宜竟有些怀念这样人来人往的街头夜色,一个个摊位闲逛过去,目光在眼花缭乱的首饰、玩偶、小吃上流连。
郑淮明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始终耐心地陪着:“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吧,脚疼不疼?”
“不疼,都休息一天了,才出来透透气呢。”
方宜订了明天一早的车票回镇上,拍摄进度很赶,她不想因为个人耽误整个团队的工作。郑淮明也还有手术,不能久留。
其实说脚踝一点都不疼是假的,可此时她尤为舍不得他,不想把独处的时间全花在医院里。
“好,那慢慢走。”郑淮明笑盈盈地看着她。
街市间灯火通明、人流不息,小贩叫买着,孩童穿梭嬉戏,烟火气十足。两个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手臂挨得很近。
面前推来一辆卖糖葫芦的小车,迎着他们拨开人群。郑淮明往左让了半步,忽然轻(YKIV)柔而坚定地牵住了方宜的手,他的手宽大有力,紧紧地包裹住她的。
方宜怔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指尖轻轻收紧回应。
郑淮明的指腹略有粗糙,缓缓摩挲着她细腻的掌心,传来让人心痒的微热。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街上的嘈杂、笑闹都渐渐远去,仿佛只有夏夜的风声掠过耳畔……
方宜心中漾起一丝甜蜜,他们这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
手一旦牵上,就默契地再也没有松开。
路过一处卖首饰的小铺,摆满了精致的手链、耳环、项链,在灯光的照射下,看得人眼花缭乱。
方宜停下脚步,本是随意看看的,目光却忽然定在一双对戒上。那是两枚素圈对戒,银灰色泛着温润的光泽,做工精细,简约大气。
不知为何,看到这枚戒指,她忽然就想到牵着自己的这只大手。郑淮明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如果他戴上这枚戒指,一定非常好看……
这路边小铺,多是一些几十块的首饰,黑色的绒布间镶嵌了少说几十枚戒指。可郑淮明顺着女孩的视线,就是一眼明白了她在看哪一枚。
方宜出神的瞬间,郑淮明已经伸手将那对戒指取了下来。
“妹妹,喜欢就试戴一下吧!”看店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热情地推荐道,“对戒寓意着长长久久,你和你男朋友这么般配,戴这个正合适。”
还没有习惯两人骤然亲密的关系,“男朋友”这个词让方宜脸色微红,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
“试试。”郑淮明笑了,牵过她的手,将戒指戴上。
虽只是廉价的装饰戒指,可微凉的戒圈划过指节,眼见郑淮明也自然地戴在无名指上,方宜的心中竟泛起一阵青涩的悸动。
她没有说话,眼里的喜欢却是掩饰不住的。
昏黄的彩灯下,看着女孩的侧脸,郑淮明目光中柔情似水化开,他不等她答复,直接利落地付了钱,抬手牵起方宜戴着戒指的那只手。
“我……我就是……”
感觉到心思被看穿,方宜耳垂泛红。这才一天不到就戴上了对戒,是不是有点太不矜持了?
走出几步,见她低着头支支吾吾,郑淮明思索片刻,眸底升起一丝自责。他刚刚一心想与她拥有一对戒指,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刚刚确定心意,怎能给心爱的女孩买一件路边摊的首饰?
他的指尖因心慌而稍稍松了力道,轻声说:“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应该带你去好好挑一件。这个不算,等回北川……”
“算的。”方宜急急地打断他,脸颊红扑扑的,“不能不算!”
没想到郑淮明平日素来冷静理智,却会因这样一件小事愧疚多想。她竟有些心酸,双手牢牢握住他的手,直至十指交扣。
人来人往间,郑淮明突然停下脚步,深深地注视着方宜。正当她疑惑时,他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问道:
“那等回北川……你还愿意和我再去挑一对吗?”
清凉的夜风驱散闷热,一切嘈杂都成了背景音。
方宜丝毫没有犹豫,笑着点了点头,像是某种更深、更郑重的承诺。
夜色愈浓,街市已灯火阑珊,方宜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吃着冰淇淋。不远处,只有一家卖糖水的铺子还开着,暖黄的灯光下,郑淮明正排队给她买红豆圆子冰。
望着他的高大背影,这一夜,方宜终于有了实感。心意相通,郑淮明终于不再是那个黑暗虚无中快要抓不住的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男人,会对她笑、会牵着她的手……
方宜从未感到如此幸福,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当年突然被分手仍不知缘由,哪怕她知道他还有很多事埋在心里……
这一刻,她还愿不顾一切地再爱他一次。
行人寥寥的街道上,远远地,郑淮明端着一碗红豆冰朝方宜走来,还未离近,眼里已满是笑意。方宜也朝他笑,等他一步一步靠近。
手机铃声隐隐传来,郑淮明放慢脚步,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然而,当他看清来电显示时,突然停在了原地。
方宜自然地起身走去,接过盛红豆冰的碗。
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却见郑淮明的表情霎时变了,脸色煞白。
久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将手机从耳边放下,似乎想要走到长椅边,才一抬脚,竟是无法自持地踉跄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方宜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仿佛无边的黑夜都向他涌来,郑淮明一时胸口钝痛,像被重锤击打,痛得喘不上气,连回应她一句话的力气都骤然消失,一步路都没法迈出。
邓霁云打来电话告知,郑国廷一个小时前突发感染性休克,还没推进抢救室,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明明之前病情控制得还算平稳,保守估计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怎么会……
郑淮明努力地平稳呼吸,他全然意识不到此时自己的神情有多么痛苦,还想强行压抑住情绪,不让身旁的女孩察觉。
方宜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之前医院的事浮现脑海,她脱口而出:“是不是郑叔叔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郑淮明瞳孔猛地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方宜,哑声问:
“你说什么?”
方宜愣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其实……邓霁云是我初中的老师,上个月我在二院碰到她了。”
听到这个名字,郑淮明只感到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一瞬间所有的知觉仿佛都离他而去。在这世上,他本就孑然一身,如今能抓住的,唯有眼前的人。
可在这个天真善良的女孩眼中,他可以是那个温柔包容、谦和有礼的学生会会长,可以是那个强大稳重、能解决一切的心外科医生,却唯独不能是那个害死弟弟和母亲、导致幸福四口之家支离破碎的罪魁祸首……
巨大的焦灼和慌乱将郑淮明骤然吞没,他指尖冰凉颤抖,不住地颤栗。
可方宜心中也有些酸涩,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淮明细微的变化,轻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我感觉你不是很想告诉我……”
下一秒,她的小臂突然被一股力量紧紧锁住,动弹不得,失控的力气大到快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方宜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抬眼间,只见细密的汗珠从郑淮明额角滚落。令她的吃惊是,男人漆黑失神的瞳孔里,此刻竟是深深的、压抑不住的恐惧,像是不敢听到什么让他心碎的答案。
————————
亲完就虐-
郑医生其实都不敢让方方知道自己真实的样子,他没从少年时代走出来过,只想让方方爱他完美的外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