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沈闻致
下了早朝,做了半宿噩梦的嵇临奚提着解毒的汤药和早膳入了东宫,如今太子中毒后的身体虚弱,他便想着好好用药膳为太子养一养,只进了东宫,他便见到一个不速之客。
到了现在,能在他眼中被称为不速之客的,也只有沈闻致一人了。
自太子那日对他坦言他与沈闻致的不同,嵇临奚对沈闻致以前那恨到入骨的敌意就散去很多,但对沈闻致还是厌恶透顶,看到沈闻致,他表情先是微妙一僵,下一瞬间楚郁抬头来看他,他便收敛表情,神色恢复如初,殷切凑了上去,“殿下。”
嵇临奚将膳盒打开,把里面的药汤和早膳一一取出摆在桌上,他准备了两副碗筷,因为送早膳时,太子亦会让他一起用膳,若只带了一双碗筷,太子会让他用,然后自己去让宫人拿一副新的,这样一来,他只能带太子吃过的碟子回去,但若带两副,太子一副,他一副,太子吃完他就能将那一副带回去私藏。
每日换不同的餐具,如此他每日都能有新的收藏品。
嵇临奚心中算得分明,连这点小细节都不会错过。
这就是心细如尘且狡诈聪慧的小人呐。
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能为自己谋算的机会。
楚郁接过碗筷,想到一旁的沈闻致,侧头唇瓣动了动,正想开口说什么时,嵇临奚就先一步将自己的碗筷递出去,对沈闻致关切说:“沈兄,不知道你吃早饭了没有,若还没,就先用我的这副,一起吃。”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沈闻致拿了,太子就会让宫人拿一副新的给他,等用完以后他把沈闻致用过的丢了,再不动声色把太子给他的那副带回去,如此也是又一件珍藏物事。
沈闻致淡淡看了他一眼,说:“多谢嵇大人的好意了,但殿下是太子,我等是臣子,一同用膳,是为坏了规矩,难成体统。”
这样的话,嵇临奚曾经也说过。
那时太子才刚入朝堂,身边的能用之人只有云生和陈公公,还有一个燕淮,太子带着二人上门募捐,他做了一桌子的饭,太子让二人一同用膳,他那时心中嫉妒得要死,又觉得这二人抢了“美人公子”的份量,这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尤其是云生,一个人就吃去了他做的一半,看得他心痛死,恨不得开口喊别再吃了。
只当时是当时。
今日是今日。
当时他是一卑微的七品小官,在太子眼中,或许他嵇临奚什么也不是,不过是尘埃一般的存在,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飘散。
今日他却是三品侍郎,是太子近臣。
他以己度人,想着沈闻致不过是嫉妒自己与太子亲密罢了,所以只是心中兀自冷笑,口上不说话。
楚郁让陈德顺命人再端几道菜上来,拿一副新的碗筷,温和对沈闻致说:“小沈大人就一起吃罢,不碍事的。”
沈闻致心中叹了一口气。
就是太子太过温良,才能让嵇临奚这样的小人竟也生出妄念来,身为太子,如何能常与朝臣一起用膳。
他在沈府里是吃了早膳的,但以防嵇临奚对太子做出什么唐突之事,还是答应了,“多谢殿下。”说罢,轻掀衣摆,行如流水风度翩翩坐了下去。
嵇临奚心中唾他虚伪做作,又把自己那副碗筷递过去。
因为有沈闻致在,他不好再如之前殷勤,况且太子还想他二人和睦相处,于是他主动去为沈闻致夹菜,只夹的都是后面东宫宫人送上来的几道菜,将沈闻致的碗填满,让对方再抽不出筷子夹他的菜,他嘴上关切说:“沈兄多吃些,瞧你,太瘦了,说是弱柳扶风都不为过,看着都叫人担心。”
沈闻致听得出嵇临奚说的是不好的话,只嵇临奚表情恳切,字字真诚关心,挑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是那等口舌伶俐之人,只能回多谢嵇大人关心。
一顿饭用完,嵇临奚手疾眼快收了碗筷,盖上膳盒,对楚郁说,“殿下,小臣有一些要事要禀告。”
他用眼神看了一眼沈闻致。
楚郁看向沈闻致,“小沈大人,劳你先回避片刻。”
“下官领命。”沈闻致行礼,出去了。
楚郁又屏退了宫里伺候的宫人。
嵇临奚这才凑了上去,在楚郁耳边耳语,耳语的内容是他已经安排人去好好照顾栖霞宫里的皇后,不会叫皇后在里面受了一丝一毫的委屈,还把皇后所食的一日三餐吃的什么都说出来,好让楚郁放心。
只他一边说,视线一边落在楚郁粉色的耳垂上,又顺着去看那雪白的脖颈,还有那皎皎月容,哪里都小心翼翼又贪婪至极地收入眼中,在心中一笔一画的描绘。
等他说完了,楚郁抽身离开,温声细语朝他道:“此事真是多谢临奚你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临奚应该做的。”嵇临奚回应着。
他将自己视为殿下能够倚靠的男人,伺候殿下照顾皇后,照顾殿下身边的人,都是他觉得是自己要承担起来的责任。
楚郁知道嵇临奚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看着嵇临奚,似乎想说什么,只停顿片刻,最后露出微微的笑。
这笑便像是一颗种子般地落进嵇临奚的心里,而后迅速发芽抽枝,最后开出柔粉色的花,攀在他的心上,叫他那冷硬的黑心肠都一同变得柔软。
……
因嵇临奚事务繁忙,不能在东宫久待,将事说完以后,也只能恋恋不舍的辞别,他提着膳盒出去的时候,沈闻致正走进,二人擦肩而过,互相对视一眼,都满是冷淡。
沈闻致走到桌案前,见太子已经开始处理起今日的奏折。
“殿下。”
楚郁抬头,疑惑望他,“怎么了?”
沈闻致犹豫片刻,这才开口,“嵇侍郎周旋于各方之间,还当小心提防才是。”他不能说出嵇临奚心中藏的那对太子见不得人的心思,因这实在荒诞离奇,且有损太子身为储君的威严。
楚郁朝他颔首,温声说:“孤心中有数,请小沈大人放心。”
见状,沈闻致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是难以让太子舍了嵇临奚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自己尽快成为太子登基的中流砥柱,替了嵇临奚,再行计策让嵇临奚暴露不臣之心,太子才能舍了对方。
……
于沈闻致而言,得到太子器重并非难事。
从前他不愿涉及朝堂争斗,也不愿连累家族,便整日里摆书弄棋,如今皇帝已然没多久活着的日子,只能终日躺在紫宸殿里,而父亲也已辞官,他不用再考虑什么。
在他献了几次策言均有成效以后,楚郁便把他从詹事府提到身旁,任为太子侍中,协助处理日常政务。
听到这个消息,嵇临奚自然是咬牙切齿。
但他知道,太子提拔沈闻致是早晚的事,如今太子正是培养自己亲臣之际,又怎么会将愿意展露自己才华能力效忠的沈闻致拒之门外。
“大人。”
“什么事?”他摆弄着手中禁卫调令,思索着怎么利用这块令牌为自己谋划最大的利益,语气不耐地说。
“东宫詹事府左詹事求见。”
听到左詹事,嵇临奚冷冷一笑,没用的只会靠女人的废物,连这样的事都做不好,竟然还敢上门?他本就恼怒对方让沈闻致轻而易举就这么去了太子身侧,现在上门,不就是给他做出气筒么?
“让他进来等着吧,等久一点。”
知道自己办事不力,让沈闻致从詹事府被太子调去身旁,心中有些许恐慌的左詹事特意带了厚礼上门,下人进去通传,出来便将他迎进客厅,随便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在此等候。
“嵇侍郎呢?”府中下人通知他嵇临奚从吏部回来,他才带着礼匆匆赶来,如今却还要等?
“我们大人在书房里处理事务,现在抽不出空见左大人,还请左大人稍等片刻。”下人们淡着一张脸回应,说是等片刻,却不给一个具体时间。
有把柄在嵇临奚手中,纵使同级,左詹事也只能忍着赔笑,更别说嵇临奚乃吏部天官。
只他心中却也恼怒。
自己夫人乃翰林院大学士之女,岳丈与师父是翰林院大学士,嵇临奚竟半点脸面都不给他。
一个才入朝堂的毛头小子,不过是撞了大时运做了侍郎罢了,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样的年轻人,呵,显赫也只是一时,它日终究会败落——
心中以过来人长辈的姿态审视着嵇临奚,左詹事此刻还不觉得嵇临奚真能断了自己的官途,觉得自己只要送上好礼,说上几句好话就能解决此事。
况且,自己有把柄在嵇临奚手中,嵇临奚这样的小人,又怎么会放弃一个拿捏太子属官的机会?
书房里,嵇临奚还在看皇帝给他的调令。
眼下他不准备把这份调令交给太子,只这个举动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更好的帮助太子登基。
太子手中有一份调令,还有京羽卫,再多一支禁卫,作用已然不是很大。
而自己拿着这份调令,就可为太子拉拢朝臣与军队,更甚至能夺走王相私养的士兵。
越到紧要关头,他得越为太子谋划才行,更要抢在沈闻致前面卖力做工,如此一来,待到它日殿下登基,他嵇临奚才是献力最多的一方,介时,他便可凭借这份功劳官至一品,权倾朝野,太子也会对他更亲密倚仗。
想着那一日,他心情舒坦了一些,收了调令,这才起身去前厅见左詹事了。
第182章 (一更)
“这样的橘子,不知殿下还分给了谁?”
他到了前厅,一直坐着等候的左詹事,看见他立刻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眼府中的下人,“嵇大人——”
嵇临奚径直走过去,衣摆一掀,坐在椅子上,下人奉上最好的茶水,他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后将杯子随手放在一旁,轻描淡写道:“说吧,左大人,来找本官有什么事。”
左詹事咬了咬牙,文人最重脸面,嵇临奚却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他逼着自己露出笑,“是这样的,此事我也未料到,算是我办事不力,特来送一份歉礼,还请嵇大人收下。”
说完,他走到嵇临奚近前,从袖中摸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里面堆满了饱满圆润的珍珠。
嵇临奚看也不看一眼,珍珠而已,王相安妃皇帝,不知道赏了他多少,被他拿去让人定制披风了,只等寒冷的冬日到来,献给太子为太子挡风。
至于太子赏他的珍珠,则是被他偷偷珍藏起来。
“还请左大人带回去吧。”
“这……”因为甚少做笼络朝臣这种事,左詹事一时摸不清嵇临奚的意思。
嵇临奚却也懒得和他说话了。
若没猜错,这珍珠怕也是拿的妻子嫁妆,本想过来看一眼左詹事能如何弥补挽回,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蠢笨,这种事都办不好,这样的人留在殿下身边,他都怕对方扯了殿下后腿。
他起身就要离开,左詹事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嵇大人……那……那我夫人之事?”
嵇临奚被他拦住,心中颇有些心烦意乱。
“什么你夫人之事?我怎么听不懂左大人的话?”
左詹事咬了咬牙,压低声音,“你说了,只要我帮你办那件事,你就不会把白娘之事告诉给我夫人。”
闻言,嵇临奚笑了,他慢悠悠坐回到椅子上,说:“左大人与其还在本官这里纠缠,不如快点回自己家吧,说不定此刻你的白娘,已经找上你夫人了。”
“你——!你不是说过你会好好照顾她吗!”
嵇临奚挑眉,“若左大人办好事,我嵇临奚自然会好好照顾白姑娘,但事不成,我又不是那等过河拆桥之人,一个有孕的柔弱女子,难免令人生恻隐之心,就放她离开去投奔左大人了。”
眼看着左詹事火急火燎离开,嵇临奚支着下颌冷笑一声,整理自己刚才被抓乱的衣摆。
这时,益州的信也送回来了。
屏退下人,只留几个可信的亲信在身旁,嵇临奚抖开信纸,垂目看去。
果然如此。
益州各处,确实有着偷偷养着的兵马,还是在本地军队的掩盖之下,王驰毅此次前去,除了送粮草以外,就是查探这披兵马的情况,信中探子打探,估计有三万人数,不仅如此,还提到了幽州,因为王驰毅已经离开益州往幽州去了。
益州,幽州。
这两处都是离京城最远的州城,地处偏僻,京城难以关注两处地方动态,就如营州,只要地方官员瞒报,劫匪也能酿成不小的祸患。
营州劫匪尚且如此,遑论王相私养亲兵。
嵇临奚端着空的茶杯,放在唇边细细摩擦。
王相养在幽州的兵马一定比益州还多,自古以来,幽州就是叛军常踞之地,况且地理环境再合适兵马发展不过,
只益州与幽州地处南北,相隔千里,王相不分开派身边的亲信前去做这件事,反而让王驰毅去办?更像是把王驰毅打发离京,能让一个父亲把儿子打发去外面,要么是家中将要出事,为了安危让儿子离开,保留血脉,但眼下帝位之争还不到这种程度,况且王相是一个极为自负的人,不认为自己会输,那么就是另外一种可能了,他要做一些不能让王驰毅发现的事。
王相有什么要做的事不能让王驰毅发现?
几乎是片刻之间,嵇临奚就想到一个人,香凝。
香凝——
得以窥破了这个秘密,嵇临奚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非眼下身边有亲信在,嵇临奚都要笑得猖狂。
这不是天助我也是什么?
他本以为借香凝能让王相父子生一点隔阂,自己再趁虚而入,或多或少能让王相更信任自己,更能通过香凝拿到那本太子要的名册就已是最好的盘算。
没想到父子二人同时瞧上一个女人,为了香凝,王相居然还能找法子打发王驰毅离开京城。
“香凝啊香凝,你真是叫我感到惊喜。”
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居然能把这份美丽利用到这种程度,俨然与最锋锐的武器无异,偏偏他还因为太子的缘故与香凝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同伙。
这件事倘若叫他利用好,便能令王相与王驰毅父子翻脸,想来这也是香凝的打算。
那个女人本就是为复仇而来。
兴奋之后,嵇临奚又很快冷静下来。
这种女人,事成之后绝对不能留在太子身旁,有心机有美貌有手段,只要她有心引诱,天下间没有多少男人能拒绝,若真勾去殿下心神,他算什么?
舟船上那夜太子显然对香凝有了怜惜庇护之心,香凝未必不会抓着这点怜惜往上爬。
得想办法在事成之后,把香凝打发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能再出现太子眼前。
……
因为成了太子侍中,又是太子监国,沈闻致也有了上朝之权,成了日日出现在朝堂上的常客,兄弟二人同在朝堂,原本顺风顺水的嵇临奚也终于体会到王相面对沈家的感受。
碍眼、碍眼至极。
他想提拔自己的亲信上来,沈闻致会出言阻止,沈闻致反对,他就要与沈闻致朝上辩驳。沈闻致在人情世故上不怎么样,嘴皮子上的狡辩也耍不过他,但在这些事上,却能信手掂来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他读书的量到底没有沈闻致的多,与沈闻致不同,他做什么事都是目的明确,读书也是如此,只读对自己有用的书,沈闻致不知读了多少杂书,他在这方面比不过对方,更别说,沈闻习还会帮沈闻致,朝中那些有名望的看不顺眼的官员,都会借着沈闻致来打压他,可想而知有多叫嵇临奚难受。
“该死的沈闻致!他以为他算个什么东西!”回到府中的嵇临奚,心中又动了对沈闻致的杀意,但想到太子的话,又逼着自己将这份杀意压了回去。
他有千百种方法对付沈闻致,只为了太子,不敢动手不说,还要处处忍让。
他心情郁闷至极,就在这时,下人说云护卫上门拜访,嵇临奚让人迎进来,进来的云生,说太子最近政务繁忙,想邀他出去游玩却抽不出来空,今日内务府送来一筐橘子,太子尝了一个觉得味道甚甜,就命他送半筐过来。
说完,云生侧头,让东宫的宫人将那半筐橘子交给嵇临奚府中的下人。
下人还没接到怀里,嵇临奚就先一步抱在自己怀里。
“殿下给我的?”看着里面黄橙橙的橘子,他心中甜蜜得不行。
“是的。”云生颔首。
嵇临奚想到什么,抬头佯装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这样的橘子,不知殿下还分给了谁?”
云生道:“殿下只叫我给嵇侍郎送,其余的,属下并不知情。”
那就是只有自己能有了。
嵇临奚谢恩,让下人给云生银两,云生拒了,说只要他喜欢,自己就能回去对太子复命了。说罢,就请辞离开了。
抱着半筐橘子,嵇临奚是什么烦闷都没了,连沈闻致都抛到一边,他坐在椅子上,拿出一个橘子捧在手中看了又看,最后拿着自己衣袖擦了几下,剥开外皮,掰了一瓣橘肉放在口中。
一嚼,果然是甜味四溢,汁水充足。
令人回味无穷。
嵇临奚本想好好放起来一天吃一个,但想起上次被自己放坏了的苹果,只好一口气全吃了,把吐出来的籽装在一个盘子里,让管家拿去新的府邸找人专门种下去。
管家看他微黄的脸:“大人,这……并不好种啊。”
嵇临奚是不觉得有什么事是钱办不成的。
“若种出来,种出来的人和你,各自赏五千两。”
管家:“种得出来,种得出来,我这就去找人。”反正大人忙碌,也没时间去看那新修的府邸,他找人买一把小苗种着,最后留下成活的一株,大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云生回到东宫。
“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殿下,嵇大人收到很高兴。”
楚郁嗯了一声,垂眸继续看着陇朝的边境军事地图,“剩下的半筐,找个人送去给母后罢。”
第183章 (一更)
风云变幻
楚郁也知晓,这段时间嵇临奚对沈闻致步步忍让,全是看在自己的份上,只他实在抽不出身,这才让云生送些东西过去安抚。
云生回来的时候,见他仰靠在椅上,双手自然从身边垂落,垂着略显安静的眉眼,在日光的晕染下显出几分疲惫的累态。
“殿下。”他走过去,说:“东西已经让人送过去了。”
“嗯。”楚郁揉了揉眉心,坐直起来,继续望边境地图,还要看各处驻地军队传回来的消息。
云生走过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属下觉得,其实有些事让嵇大人来做也无妨,他对殿下的忠心并无假意,当是值得信任的人。”
“不可。”楚郁毫不迟疑否决了,停顿片刻,他说:“嵇临奚……确实是一腔真心。”
“但他的心与旁人不同,随时都会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事,让他牵涉其中,并不是一件好事。”
“是属下考虑不周。”
“这世界上有谁会事事考虑周全,将沈闻致叫过来罢。”
云生领命去了,过了片刻,沈闻致步入殿中。
“殿下。”他走至楚郁身前。
楚郁微微抬头,“小沈大人,眼下有一事,独要你与沈家助孤,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闻致跪在地面,拱起双手,仰头望他,“但凭殿下吩咐,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
紫宸殿里一片昏暗,白色的香雾之气,正从香炉顶一缕一缕飘出。
楚景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昏脑胀。
“陛下,您醒了?”趴在床榻边缘小憩的安妃也醒了,起身来搀扶他,又叫宫人来为他梳洗。
靠在安妃怀中,楚景问:“朕今日睡了多久?”
“快六个时辰了。”安妃说。
宫人来为楚景洗干净脸,等楚景吐出漱口的茶水后,便端着坛子恭恭敬敬退了下去,一直等着他用膳的公公,将细心熬煮的米粥送了进来,安妃伸手接过,握着调羹慢慢喂他。
楚景躺靠在安妃怀中,张嘴吃着她喂来的米粥,叫自己放在朝堂与后宫中的暗卫和眼线叫了进来,听着他们对前朝和后宫的汇报,如此他虽身在紫宸殿,却还能掌握各处动向。
今日朝堂上平静无波。
后宫里皇后被幽禁在栖霞宫后,也没什么波澜。
一切竟然这么平静么……
整个后宫与朝堂,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暗卫与眼线都离开后,安妃放下已经被吃空的碗,端来另外一碗药,轻言细语说:“陛下,来喝药吧,到该喝药的时候了。”
张嘴喝着安妃送到嘴角的药,楚景看着眼前照顾了他这么久,眉眼都是憔悴的女人,为了更好照顾自己,她甚至连续一段时日都未施粉黛,那原本由妆容养起来的娇美面庞,眼角纹路清晰可见。
心下感动,他忍不住伸出手,捉住了安妃的手,“嫣儿,朕对不起你,你……你可恨朕?”
安妃弯身,将脸送到他手掌上,苦笑道:“恨,怎么能不恨,但爱比恨多,只要陛下能好起来,嫣儿就什么都不恨了。”
“如果有下一世,朕……朕还来找你。”
“好,嫣儿等陛下,来,陛下,再喝一口罢。”
在解语花温柔的低声细语中,楚景张开嘴喝了最后一口,而后他昏昏沉沉,再度睡了过去。
他入睡了之后,安嫣便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整理着挂在臂间的披帛,她叫来于敬年,让于敬年好生照顾皇帝,自己则是离开紫宸殿,回到她原来的锦绣宫里,洗去一身疲惫,画上精致的妆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去了栖霞宫。
记忆里没有一处不干净,没有一处不尊贵的皇后居所,如今开始生出了杂草,也没有人去修理,她本想就这么去见皇后,让皇后看看如今两人差距,但最后还是站了窗外。
皇后散乱着发髻,安静坐在梳妆台前,容窈取来发梳给她梳理着头发,寂静声中,皇后忽然抬头,四处张望了下。
“郁儿呢?郁儿今天也没来吗?”
“太子殿下最近太忙了,娘娘,过几天太子殿下就过来了。”
“哦。”抬起的头颅,又垂了下去。
安嫣看了片刻,便没有了耀武扬威炫耀的心情。
她带着贴身宫女,慢慢朝栖霞宫外走去。
“娘娘,看来皇后是真的疯了。”贴身宫女碧乐说。
昏黄的夕阳下,安嫣神情有些木木的,仿佛与这座深宫融为了一体,“疯了又如何,清醒又如何。”
“若本宫最后失败了,也和这样的下场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失败呢?”贴身宫女压低声音,“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娘娘,到了此刻,决不能心慈手软。”
……
嵇临奚敏锐察觉出这两日沈闻致的动向不太对,不仅如此,朝堂之中,都仿佛陷入一股无形的僵持之中,反对太子的官员,一下多了不少起来。
偏他处在多方势力之间,哪怕心知肚明这些官员背后的人是谁,也不能彻底去对付,这反而让沈闻致得了时机,成为太子眼前更得力的人。
下了朝后,嵇临奚匆匆去往东宫,见沈闻致正神色沉凝迈入东宫里去,本也要跟着进去的他被拦了下来。
云生将他带到没人的地方,说:“嵇大人,这段时间,您先别来见太子殿下,这是为了您好,也是为了殿下好。”
嵇临奚只好离开东宫。
他摩挲着袖中的禁卫调令,忽然觉得脸上一片冰凉,再抬头看,是一片落雪。
下雪了。
冬天真正的来了。
但让京城制衣阁做的披风还没做好。
又是几日过去,他在吏部下了值,正要踏上马车时,看见驾着马车的车夫换了,那车夫头顶戴着斗笠,“嵇大人,明王殿下与相爷要见你。”
马车停在上一次来过的私院。
嵇临奚走进去,跪地伏拜,“下官参见明王殿下,见过相爷。”
“起来吧,嵇侍郎。”坐在主位的楚绥对他道。
嵇临奚这才站起。
“这段时日,你可曾从太子那里知道什么?”
嵇临奚说:“这段时日,太子都不曾见下官,下官并不知晓太子在做什么,只是每次去东宫,都常看见沈闻致被召去东宫。”
楚绥皱眉。
“本王以为,他已经足够信你。”
王相在一旁喝了一口茶,说:“不信才是常理。”他这两日都让人时刻盯着嵇临奚,自然清楚对方说的并非是假话。
“太子此时必定在准备如何抵御明王殿下,他频繁召沈闻致,是要让沈家为他奔波,沈闻致坚定不移站在太子那里,又针对嵇临奚,太子自然是要做出一个选择。”
“一个百年世家的清流,一个什么身份背景都没有又还周旋各方,太子选择沈闻致,才是理所当然。”
楚绥不再关注嵇临奚,转头询问王相,“相爷,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
王相神色和蔼先让嵇临奚离开,嵇临奚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护卫,知道没有半点偷听的机会,行了礼后退了下去。
房内,王相摸了摸自己的胡髭。
“太子此前被陛下长困深宫之中,他才接管朝政多久?半年时间不到,哪怕他现在不停提拔自己的亲信,甚至连嵇临奚这样的人都利用上,但那些被提拔上来的亲信,经手的事都没办过几件,更遑论其他?”
皇帝病的时间太快了。
衰老的时间也太快了。
他限制太子太久,久到骤然松开,太子压根来不及组建自己成熟的朝臣班底。
反观楚绥,因在国子监,结识了不少朝臣之子,而后被封为明王离宫,又笼络了一批朝臣,更别说现在还有他这个陇朝丞相辅佐。
看似皇帝一死,太子就再无胜算。
“如今他也只能指望沈家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初要嵇临奚杀了沈闻致,沈太傅致仕,沈闻致一死,一个刑部的沈闻习,还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那岂不是等父皇死了,本王就能赢了太子,坐上皇位?”
王相摇头,“不。”
“只要他活着,还是太子,就永远不知道鹿死谁手。”
“他是太子,便永远是正统,以这个名义,他哪怕落败了,逃脱之后都能再卷土重来。”
楚绥显然也听明白了。
“相爷的意思是——”
王相抬起手,将手搁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楚绥吓了一跳,“相爷是要本王杀了太子?!”
他第一反应是拒绝,“不,不可,我与太子到底是兄弟,叫本王派人对他动手,本王……本王……”虽然他有想过自己现在与太子已经是不死不休,但他真的没想太子死,他只是不想自己和母妃死。
王相冷笑,“明王殿下,若是太子不死,死的就会是您了,太子此人,看着柔和平淡,但那只是因为他现在是太子,身边也没多少能用的朝臣,倘若叫他坐上那个位置,将会死无数人,你和安妃娘娘,包括本相,他都不会放过——”
“您做了他皇弟这么久,也应该对他有所明了才是。”
楚绥额头冒出细汗,“可……可要如何才能杀了太子皇兄?”
“东宫有禁卫重重把守,他还有京羽卫,逼宫吗?可本王没有十分把握,父皇虽给了母妃一支禁卫,但想要用此杀了他,未免天方夜谭。”
“况且太子皇兄身边还有云生,云生武功高强,并且还领着太子身旁的暗卫。”
“宫里自然杀不得太子。”
“可宫外呢?”
楚绥一震,抬起头来。
……
望着楚绥在护卫的簇拥中匆匆离开的背影,嵇临奚垂眼进了房间。
王相还在那里坐着。
他走过去跪下,仰头问,“义父,可是到了夺位之际,不知临奚能否帮上一点忙?”
王相看他一眼:“你倒是主动。”
嵇临奚谄媚道:“若临奚在此事中出力,待到它日相爷与明王功成,也少不了临奚的功劳。”
嵇临奚办的事,除了刺杀沈闻致叫人失望,其它的倒也没有出过错,尤其是递上来的那份太子手底下的官员名册,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场。此时太子防备嵇临奚,再让嵇临奚接近太子也没什么作用。
一番思虑,王相道:“你尽快搜集朝中清流官员的把柄,交到为父手中,朝中亦要你牵制沈闻致,让沈闻致分身乏术。”
“另外……”也是嵇临奚眼下是吏部侍郎,起的作用不小,“为父要你将一些人借故调往益州与幽州。”
他将那些人的名字写在纸上,递给了嵇临奚。
“此事若成,临奚啊,为父保你前途无量。”
第184章 (二更)
“安妃与明王包藏祸心,意图谋反。”
紫宸殿里的香燃尽了,宫人未来得及续上,楚景昏昏沉沉的醒来,只他觉得身体沉重得很,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身体动弹不得不说,还睁不开双眼。
来人……
来人……
他嘴唇费力的蠕动着,想叫人来扶自己起床。
“王相那里如何了。”
就在这时,帘账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他当然听得出来,是安妃的。
“母妃,王相那里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只是……”
这是老六的声音。
“只是什么?”
“只是王相说,太子不死,到最后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他想……想让儿臣杀了太子,我们当真要这么做吗?”
站在床边的安妃,看了眼帘后的床榻,见躺着的人依旧没什么动静,便收回目光,说了句:“既然如此,那就杀吧,太子确实不能留。”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况且她也没有打算让太子活,只要她的儿子登上皇位,第一个杀的就是太子。
楚绥皱眉,“但要如何杀太子?王相说在宫外可杀,但太子一直在宫里处理朝政,只要父皇一日不好,太子就永远不能离宫。”
安妃伸出手,将床帘拉到一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指抚摸楚景将近油尽灯枯的面庞,忽地,她笑了一下,“让太子离宫,还不容易吗?”
“你父皇殡天,守灵结束之后,皇室中人都要亲送你父皇的棺材进入陵墓,皇家陵墓建在天白山,待到太子进了天白山——”猩红的长甲,轻轻从楚景的脖颈上划了过去,柔软的唇瓣中,吐出一句冷酷至极的话,“就叫他有去无回。”
“要……要杀了父皇?”楚绥神情复杂地望着床上躺着不能动的楚景,哪怕在认清对方的真面目以后,他心中依旧有些不忍,毕竟……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楚绥是安嫣的儿子,安嫣怎么会看不出儿子的犹豫不决。
她起身,走到楚绥面前,牵起楚绥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皇儿,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做皇帝的有一点,就是不能心软、不能优柔寡断,否则你以后如何应付朝臣?”
楚绥的目光,也因为她的话而变得坚定起来,眼中褪去了不忍,“儿臣知道了。”
“明白就好,这紫宸殿里不便久待,现在你先回去吧,回去记得吃颗解药,再好好休息。”
“好,那儿臣先告退了。”
……
殿门打开,而后缓缓关闭,这短暂的片刻,外面骤然吹进来的冷风,叫殿里的香一下淡去不少,安嫣皱起眉,走到香炉面前,上面已经没了烟雾,再轻轻揭开盖子,看见里面的香燃尽了,她面色一下冷了下来。
“今日谁负责添的香?已经烧完了不知道吗?”
一名年轻的太监,白着面容颤颤巍巍站了出来,跪在地上,“回……回娘娘,以往都是隔三个时辰添一次香,距离上次添香还不到三个时辰,这才没……没及时添上。”
安嫣因为照顾皇帝许久而变得苍白的嘴唇,微微往上勾了一下,“没及时添上?”
“既然如此,那看来你这个奴才的命,本宫也不能为你及时添上去了。”
“娘娘……”放大的求饶还没说完,他的舌头,就被一把突然出现的匕首割去了,血液溅到衣袖上,安嫣蹙眉,拿着帕子擦了擦,“拖下去,别弄脏这里。”
“诺。”割掉太监舌头的暗卫,将一张帕巾塞进太监口中堵住血,把人拖下去了。
有识眼色的,已经连忙上前添香,眼看着香雾一缕一缕升起,安嫣眉头舒缓,“办的不错,领赏去吧,以后这看香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若出了差错,你的命也可以不要了。”
“诺,娘娘。”宫女服身行礼。
紫宸殿里又恢复一片寂静,躺在床上心中大震的楚景,此刻才明白自己这段时间的昏睡全是安妃有意为之,帘子再度掀开,是安妃又走了进来,垂眸俯视着他。
楚景忍着未动,又在这越来越浓的香雾里睡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已不知白天黑夜。
他睁开眼睛。
“陛下,您醒了。”温婉动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楚景转头,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安嫣扶他坐起,喂他吃了饭,又喂他喝了药,将药喝完,楚景说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由他倚靠的安嫣柔声安慰他,“陛下别说丧气话,您是天子,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
二人聊了一会儿天,楚景说:“这段时间你照顾朕辛苦了,都没怎么睡好,今天就回锦绣宫休息一会吧,先由李太医和于敬年照顾朕。”
“照顾陛下,臣妾不辛苦。”
“可是朕心疼。”楚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看你,这才一会儿过去,就比从前老了几岁,还是好好休息,老六还需要你这个母妃。”
“这是朕的旨意,你连朕的旨意都不听吗?”
他都如此说了,安嫣只能应旨,将他交给于敬年和李太医,起身离开了。
“开窗。”等安嫣离开后,楚景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这个,他咳嗽着,说:“这殿里久不透气,不开窗,你们是想闷死朕吗?”
殿里的宫人互相对视一眼,开了几扇窗。呼吸着微微的新鲜空气,楚景总算觉得没那么昏了,他看着殿里的宫人,没看到于敬年,便问:“于敬年呢?”
“回陛下的话,刚才于公公出去了。”
“让他给朕滚进来,怎么着,看朕如今身患重病,他便觉得不用伺候朕了?”
他当了皇帝二十多年,哪怕如今看起来命不久矣,发怒时还是叫人心中恐惧,瑟瑟发抖,当下便有宫人出去,把于敬年寻了进来。
“于敬年!”
“于敬年!”
楚景一边咳嗽着,一边拍着床。
于敬年脚步匆匆来到床前,楚景就趁这个时候,一把抓住他,“怎么,你如今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老奴冤枉啊,陛下,是安妃娘娘叫奴才出去的。”
“她是你主子还是朕是你主子,你要听她的话?”
“朕要罚你、朕要罚你……”他怒气冲冲说了好几遍,宫中不敢有人抬头,楚景就趁这个时候,将自己刚才用手写的一封血书塞进于敬年手中,做完这些,他一口鲜血吐出,于敬年叫了一声,“陛下!”
李太医连忙上前,还在呕血的楚景看了一眼于敬年,于敬年退开,低头说老奴去太医院找太医,就这么匆匆离开了紫宸殿。
李太医从袖中拿出一颗药丸,喂楚景吃了下去,吃了药的楚景,躺在床上,双目却是死死盯着头顶。
……
……
听到皇上传召,嵇临奚立刻收拾,连夜进了皇宫。皇帝坐在床榻上,于敬年在旁搀扶着,他的脊背已经弯得不能再弯,那本只是半白的头发,眼下更是全白,散在身后,如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
地上已经跪着三两个朝臣。
嵇临奚才刚写完信让下人交给香凝,就被传了进来,不知道皇帝这是要做什么的嵇临奚,跟着三两个朝臣一起跪下,不动声色打量这几人。只见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官,又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官员匆匆来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他寻着气味闻了闻,在一个桌子后面,看到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身上还穿着太医的服饰。
眉心跳了跳,嵇临奚立刻收回视线,垂下脑。
看来今夜是要注定发生一场大事。
“诸位爱卿……”
“臣等参见陛下——”
一阵带着干气震音的咳嗽,仿佛肺与心脏,都要一同咳了出来,缓过来的楚景,抬头看了一眼跪着的朝臣。
沈闻致并没有来。
他也不意外,他过往每一次召沈闻致,都是让对方监视太子,如今沈闻致俨然成了太子的朝臣,自然不会应他的召。
“朕召诸位前来,是有要事要嘱托给诸位。”紫宸殿里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此刻已经因为大开的殿门与各处窗,消散了干净,“你等都是朝中栋梁,也只有将这件事交到你们手中,朕才能死个安心。”
“臣等惶恐——”嵇临奚跟着其它臣子伏拜在地上,“还请陛下示下,臣等万死不辞。”
楚景的第一句话,就震了嵇临奚一下,“安妃与明王包藏祸心,意图谋反。”
他连忙抬头,又压了下来,继续恭恭敬敬的垂头跪着,心中却在想,一直被困在紫宸殿里,皇帝是如何得知的?
“是朕的错,朕过于纵容了她们母子,才叫她们生出这样的心思。”
“如今他们二人伙同王相,要颠覆我整个陇朝江山,朕绝不允许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太子才是正统,陇朝也只有交到太子手里才有未来,否则就会落得他国攻入、内里叛乱四起,最后亡国覆灭的下场。”人之将死,楚景也前所未有的理智起来,他强撑着身体,安排着对付安妃母子的谋划。
他叫到都指挥使和按察使,令都指挥使即刻通过皇城司指挥使下令,让皇城的羽林军分别包围锦绣宫、明王府邸、相府,按察使陪同,又让现任京兆尹和几个文官带着人清理街道,不叫百姓得知今夜发生之事,最后,他看向嵇临奚。
“嵇临奚。”
“下官在——”嵇临奚又是伏身一拜。
楚景下令,“你带着禁卫,去堵住京城城门,不得叫任何人今日离开京城——”
嵇临奚听完,却是没有立刻回应,他脑袋抵着地面,还在思考今夜之事。
第185章 (一更)
皇帝殡天,太子守灵,风雪夜侍郎送关心
凭心而论,倘若皇帝一声令下,一切难题就都能迎刃而解,安妃与明王、王相就这么败了,太子顺顺利利即位,嵇临奚不会有片刻迟疑。
他要的,本就是太子登基。
但皇帝是如何知道安妃明王要谋逆的事的?
只是猜测,皇帝不会下这样坚决的皇令,也不会说随便听到一点消息,就骤然要除掉几人,必然是什么事发生了,让他无比笃定安妃明王要反,这才连夜召人入宫。
紫宸殿被安妃封闭着,什么事能让皇帝确定安妃明王要反?
更何况,皇帝刚才对都指挥使与按察使及其它官员下令时,嵇临奚已经看出那所谓的都指挥使与几个文官回应得并不怎么恳切,恳切的已经当即拱手领命,而不恳切的,却是要看一眼都指挥使才回答。
被皇帝召进来的朝臣,看的不是皇帝的脸色,而是一个指挥使。
“嵇侍郎——”皇帝又催促了一遍。
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电光火石间,嵇临奚已经明白过来,在安妃带着人进来之前,他先一步站起,拱起手来,“陛下!恕臣直言,陇朝之主只有明王殿下做得,还请陛下念在夫妻之情与父子之情上,殡天——”
殡天二字,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一点迟疑。
楚景不可置信看了过去。
眼前的人依旧是恭敬谦卑的文臣姿态,身上穿的是三品官员穿的绯红官袍,拱起的双手不曾落下,只那双因为站起而居高临下俯视他的双眼,晦暗得如同深海。
殿门外,安妃抬手,示意身后的禁卫停下。
殿里,楚景的肩膀都在发颤,他一下就要朝嵇临奚扑过来,却摔倒在地上,“你……你!嵇临奚!你好大的胆子!”
嵇临奚当然是胆子很大的。
他知道,赌输了自己命就没了,但各种各样的信息,已经告诉他今日是安妃做的局,自己因周旋于各方,除了太子,谁也不曾真正重用过他、信任过他,如今太子也不想让他参与进夺位之争里,但他偏偏要让太子看见,他嵇临奚可以去为他夺,甚至做得比沈闻致还要好。
为此他需要得到安妃与明王真正的信任。
“来人!杀了他!把他给我杀了!”楚景嘶声力竭地喊着,“朕要把他五马分尸!让他痛苦而死!”
“没听到陛下的话吗?还不赶紧把这个逆党杀了!”真心听命他的两个臣子站起身来,怒气冲冲道。
二人说完,周围依旧没有回应,他们这才发现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脚下皇帝怒气冲天咳嗽不止的声音,就连于敬年,都是冷漠的站在一旁。
楚景也终于迟缓的发现了这一点。
漫长的嘎吱声后,殿门缓缓朝两边推开,冷风与飘雪,都飞了进来。
披着披风已经画好丧夫妆容的安嫣带着禁卫来到他面前,身旁的贴身宫女,还盈盈端着一盏酒杯。
楚景爬了起来,摔坐回去,他开始撑着地后退。
威风了前半生的帝王环视四周,听命他的两个臣子,已经脸色苍白跪在地上,剩下的几人,站立着冷漠俯视他。宫人们列成两排,面容都沉在阴影中。
“你们是要造反吗?”
“于敬年、于敬年!”他回头看去,于敬年正闭着双眼。
求生的欲望压过皇帝的威严,他抱着安嫣的腿求情,含糊说着他们恩爱的过往,还有他们共同养育的儿子,听得安嫣面色流露出动容,她犹豫片刻,蹲下身,温情抚摸楚景的白发,“这样吧,陛下,您写一道传旨给绥儿的诏书,绥儿做皇帝,您做太上皇,臣妾就留在紫宸殿里,一直照顾着您。”
“可是……传位诏书需要太傅与丞相在场……”
安嫣面色淡了下来,就在她要张口之际,楚景连忙说,“朕写,朕写——”
安嫣笑了,她让于敬年拿来黄麻纸书与笔墨,楚景颤着手指写完传位诏书,捧起来递到她面前。
安嫣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确定诏书的内容是传位于她的儿子没错,面上流露出满意神情。
“嫣儿,你看……传位诏书朕已经写了……你……你……”
安嫣垂眸,望了他一眼,“如今新帝已立,那就恭请太上皇,殡天吧。”
……
夜色沉沉,忽地一道钟鸣之声,传遍宫闱。
楚郁站在东宫的窗前,看着紫宸殿的方向,这道钟鸣响了四十五下,方才结束。
宫里鸣钟四十五,意为皇帝驾崩。
京中百官听得此消息,慌忙穿上衣服朝皇宫中赶来,连已经乞骸骨致仕的沈太傅,也又一次进了皇宫,众臣奔赴到紫宸殿外,见太子与明王,还有后宫妃子与子嗣都已经到了。
楚郁与楚绥站在最前方,贴身伺候楚景的于敬年脚步踉跄走出,在他身后,跟着几个面色悲伤的朝臣,嵇临奚亦在其中。
于敬年望着殿下众人,开口,泪如雨下,“圣上……驾崩了——”
“圣上驾崩了!”
闻得此言,朝臣百官、后宫众人,一时之间纷纷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痛哭不止。
楚郁和楚绥朝紫宸殿中走去,与嵇临奚擦肩而过,二人身后,跟着沈太傅与王相。
踏进殿中,只见安妃正伏在楚景身上,绝望地哭喊着:“陛下!!!”显然是悲痛欲绝。
贴身宫女将她扶起,已是红着眼眶,劝她道:“娘娘,您要保重身体啊。”
楚郁走过去,垂眸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俨然已经断绝声息了。
太医院的太医自钟声响起便赶过来在外等候,在太子的吩咐下,太医们迈进殿里,前来检查已经死去的皇帝,最后得出死因——死于中风。
皇帝已死,死因分明,剩下的便是谁是下任继任之人。
按照祖制,皇帝驾崩,太子身为储君,理所应当继位。
于敬年说,陛下留下了传位诏书,只陛下有旨,诏书当在处理完他的丧事将他送入陵墓后方才可对朝臣百官宣告,在此之前,诏书当由已经致仕的沈太傅与还在朝中的王相二人共同看管于紫宸殿。
皇帝驾崩,百官皆要头戴孝带以示哀意,跪地守灵一日,孝带直到皇帝送进陵墓,方才可摘下,后宫妃子子嗣,则是要着一身素衣,披麻戴孝,在摆放皇帝棺椁的宗庙里守灵七日,太子身为储君,则要守灵半月。
到了此时,明王、王相一派的官员,一反常态地说朝中之事不可无太子,要将守灵日期缩短为七日,尽快把先帝送入陵墓,而太子一党的官员,则以孝的名义试图拉长时日,说要遵从祖制。
两方争斗,太子一党的官员势弱,虽沈闻致竭力全力,最后却也只是将太子守灵的时日定为十日。
十日之后,守灵结束,就要将皇帝送去天白山的陵墓。而后便是宣告传位诏书,举行登基大典。
官服外面罩着白褂,头戴孝带的嵇临奚跪坐在地上,他是吃过太多苦的人,也能在苦中偷奸耍滑,膝盖上常备护膝,并不把这当回事,只跟着旁人做出虚弱模样,将目光投到宗庙里跪得笔直的太子身上,心中满是忧心。太子才中过毒,还未休养好,如今还要连跪十日,怎叫他一个心疼了得。
太子守灵期间,朝堂事务大都在宗庙处理,这也给了嵇临奚机会,他挑选了一个深夜,借上奏的名义,终于进到宗庙之中。
后妃及后宫子嗣因太子体谅,每日跪上一个半时辰就可回宫,现在宗庙之中,只有太子和护卫的禁卫以及贴身伺候的宫人。
“殿下。”他进了宗庙,就跪在楚郁身旁。
烛火之中,穿着孝服系着雪白一色兜帽披风的楚郁侧过头来,望向嵇临奚:“嵇侍郎。”
守灵期间一切装扮从简,从前总是用冠束发的他今日鸦羽的墨发用一根细带系在身后,本就是仙人之姿,侧过来的眉眼在烛火的光影中晃了那么一瞬,烛光伴随着停顿落进琥珀瞳孔的中央,叫嵇临奚心都疼惜得缩成一团。
嵇临奚看着太子那因为跪在地上而变得苍白的面容,失去了不少血色的唇瓣,收敛住心中怜惜,将要上奏的事说了出来。
眼下宗庙里有各路人马的眼线,他说的只是一件不小也不大的事。
说京城外面的一处小县,因昨夜降雪太大,压垮了二十几处房屋,现在那些人已经被他让人安排在城外的救助处,修缮房屋的事,他也安排人去做了。
楚郁听完,就笑了起来。
“多谢嵇侍郎了。”
他笑起来时,那眼中的平淡都散了干净,仿佛春雪化成雨水,落在土地上,于是万物都生长了起来,抽出柔软的枝条,冒芽生花。
嵇临奚看痴了,想到什么连忙收回视线,从袖子里拿出自己做的葱饼,葱饼拿油纸袋包着,还是热乎的。
“殿下,守灵还有六日,吃点东西吧。”
楚郁伸手接过,低头咬了一口。
嵇临奚还带了水,水里他特意放了糖浆,可以恢复一点体力。
水葫芦的盖子被他拧开,双手捧着递到楚郁面前,外面还在下着雪,楚郁接了水葫芦,仰头小口小口喝了一会儿。
嵇临奚扭头,膝行几步后,跪在他身后,这样就能为太子遮挡外面吹进来的寒风。
等楚郁将葱饼吃完了,他从怀中掏出帕子,递了出去,谄媚说:“殿下,小臣陪你跪一会儿,打发打发时间。”
在谁的眼中,此刻他嵇临奚谄媚的姿态都没多少真心。
楚郁却知道,这天下间,除了母后,没有比嵇临奚对他更真心的人了。
他……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对待嵇临奚了。
第186章 (二更)
我嵇临奚穷尽毕生,不择手段,也必定会让你永远端坐云端,不染风霜。
蜡烛燃去了一截。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静跪着的楚郁,回过头对嵇临奚说:“嵇侍郎,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嵇临奚想跪着陪心上人一夜,只他心知现在形势严峻,做什么都须争分夺秒,能在今夜来宗庙待这么片刻,已经是他想尽法子抽出的一点时间。
“那小臣就告退了。”他装作如释重负的模样从地上爬起来,虽心中万般不舍,却也只得离开宗庙。
宫墙绵延,上头已经堆满了雪,经过御花园时,几株红梅开得正盛,只有的枝头,仿佛要被雪压断。嵇临奚看那盛放的红梅,就如看太子,而眼下太子也正如这花枝,稍有不慎就要被头顶堆积的厚雪压折,他忍不住走过去为它们把雪拂去,这才继续往宫门的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面容冷了下来。
狭窄的宫道里,他与沈闻致不期而遇。
二人都身着三品朝服,面对面站着,一个是不染尘世的谪仙真君子,一个是在尘世中摸爬打滚还妄图染指明月的贪魔真小人。
自嵇临奚从紫宸殿里和着另外几个朝臣走出,沈闻致就将他视为背弃太子的墙头草,而太子不曾将嵇临奚纳入计划之中,更叫他确定了这一点,只他心中仍有疑惑,如果认定嵇临奚乃随风倒的墙头草、背弃之人,太子为何从不显露对嵇临奚的杀意,还托他来往东宫与宗庙时,喂一下东宫里的那只啾啾。
二人目光相对,嵇临奚冷冷看了他一眼,退到一旁,弯了弯腰,伸手皮笑肉不笑道:“小沈大人,请——”
“多谢嵇大人。”沈闻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看着沈闻致离开的背影,嵇临奚猛地咬住牙,眼神都变得森冷。
他深呼吸一口气。
不是只有你沈闻致能帮助太子,我也能,待到那日,我要叫你明白,你所谓的忠心在我面前什么都不是。
紧攥着的拳,青筋一条条鼓起,彰显着主人的隐忍与愤怒,他舔去唇角鲜血,算着派去的人大概快到了益州,口中发出一声冷笑,出了皇宫。
早朝不再,然而朝堂依旧风起云涌。
办完事才刚回到府邸的嵇临奚收到安妃传召,连夜再度进了皇宫之中。
“嵇大人,娘娘让你进去。”
嵇临奚踏入殿中,穿着孝服的安妃正跪坐在一处蒲团上,面前摆着木鱼,她手握木鱼槌,一下一下敲在木鱼上,直到嵇临奚开口说参见娘娘,这才停了下来,在贴身宫女的搀扶下起身,端庄坐在帘子后面。
“嵇侍郎。”
“下官在。”
“本宫这次叫你来,是有重任要交托于你。”沈家确实是一块硬骨头,一直在为太子奔波造势,文人的笔是武器,沈闻致不过是写了几篇文章,就叫民间那群百姓文人,心都靠在太子身上。
这更加坚定了她对太子的杀心。
暗杀太子的计划她已和王相安排好,接下来就是宫里的部署,还有朝堂上的造势,以防万一,安妃觉得宫中部署还是不够,万一太子没死,召集军马反扑,就像王相说的,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为此她还需要再找一个可信之人,她早就得知嵇临奚手中握着一块禁卫调令,皇帝驾崩之夜,又从嵇临奚的举动里知道对方站在自己这里,一番思量后,没人比嵇临奚更合适。
“本宫知道你手中有一支禁卫的调令。”
嵇临奚说:“确有此事,娘娘但请吩咐。”
安妃本意是要嵇临奚把禁卫调令交到自己手里,但听嵇临奚这句话,就知道嵇临奚也不会交出来了,至少现在不会。
也对,如嵇临奚这样贪恋权力满腹野心的小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将自己最大的底牌交出。
此时强逼嵇临奚交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需安抚利诱为上。
“本宫担心,送先帝的棺椁入了陵墓后,太子就会对本宫与明王举起屠刀,本宫有一支禁卫在手,还有都指挥使旗下的羽林军,但太子亦有禁卫与京羽卫,更别说,太子手底下还有几批暗卫,还有京兆尹府的府军,也会听从太子之令……”
嵇临奚何等聪慧,立刻接言道:“太子回宫那日,小臣定会带着禁军,把守一方宫门,绝不让太子有伤害娘娘与明王殿下的机会。”
安妃心中赞他果然聪明伶俐。
“好,那皇宫东门的看守,就交予你与另外一名皇城指挥使了。”
嵇临奚自然是磕头谢恩,只磕完头,谢完恩,像是想起什么,他仰起头来,“娘娘,您不是还有相爷吗?”
安妃以为他说的是王相手中的禁军,端起贴身宫女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说,“相爷手里的禁军,会牢牢把守城门。”
嵇临奚慢慢蹙眉,“相爷他和娘娘不是还有……”
“还有什么?”安妃随口问了一句。
嵇临奚眼中露出诧异,而后像是领悟了什么,神情一震,像窥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脑袋连忙抵在地面上,不再说半个字,他这般模样,安妃如何还能察觉不到异样,眼神一厉,“还有什么,说!”
在安妃的质问声中,嵇临奚方才磕磕跘跘把王相在益幽两州私养亲兵的事说了出来,还将王驰毅去邕城,实则是去益幽两州的事也一并给坦白了。
听完嵇临奚的话,安妃若不明白王相心中有什么盘算,便是真正的蠢货无疑了,手中的茶杯,被她掷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她扶着椅把手起身,怒斥道:“好啊!他王炀竟敢打着过河拆桥利用本宫与绥儿的盘算!”
嵇临奚试探出安妃并不知情,便猜测王相有造反之意,就算没有,他也会让安妃觉得有,言语皆往王相要反的方向上引。
“下官……下官以为娘娘您知道,就没与您汇报。”他神色惶恐跪在地上,生怕自己受王相连累的姿态,“求娘娘饶恕!”
安妃怎么会惩罚他,嵇临奚分明是她的功臣。倘若她不知道这件事,等到太子一死,后面会发生什么结果,她不敢去想,谁能想到一个半只脚都快踏进棺材里的丞相会冒着天下之大不讳、满门抄斩的风险去谋反?还是在她成事之后?
她走出帘子,亲手将嵇临奚扶起,“嵇侍郎,本宫谢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罚你,快快请起——”
“只此事,你确定是真?”她暗藏审视地问。
“下官绝无半点虚言。”
安妃也更倾向于他说的是真的,嵇临奚没有故意离间她与王相的理由,况且,撒这个谎,嵇临奚几乎是把自己的脑袋提出来,她甚为庆幸,握着嵇临奚的手,说:“嵇大人,你未来一定会前途无量的,若明王真坐上那个位置,本宫与明王,定会封你为一品大官,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闻言,嵇临奚自然又是感激涕零地表忠心,这才拿了一些金银之类的奖赏,离了锦绣宫。
余光看了眼身后,他目光中满是冰凉的算计。
在嵇临奚离开之后,安妃慢慢坐回到帘子里的蒲团上,继续敲着超度用的木鱼,一名小宫女跪了出来,“娘娘,用膳的时候到了,奴婢去给您传膳。”
说完,她刚起身,匆匆就要往外面走时,身后传来一句轻描淡写的“杀了”的吩咐。
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匕首就割开她的脖子,当即毙命倒地。
死的不仅仅是一个宫人,除了深得安妃信任的宫人,其它的都在转瞬之间被抹了脖子,闻着浓烈的血腥味,安妃眉目不动,手下木鱼发出节奏和缓的声响。
……
十日时间眨眼而过,太子结束守灵,从宗庙中被宫人搀扶着走出。
跪在地上的嵇临奚抬头,就见太子倚靠在宫人怀中,几若无骨的状态,十日过去,太子已经肉眼可见瘦了一圈,脸颊上原本被他喂回来的肉又退了回去,显出尖尖瘦削的下颌线条,宫人搀扶他走了几步,他身体忍不住往前倾倒,宫人反应很快,将一只手绕到太子另外一边的手臂,以一个揽抱的姿势固定住太子的身体,这才没能让他摔在地上。
嵇临奚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起身去抱他了。
因为宗庙寒冷,太子肩膀还在微微发颤,孝服披在身上,那张脸,已经将近与孝服一色,垂下来的眼更是抬都抬不起来,虚弱至极的模样。
等宫人将太子搀扶上了步撵,嵇临奚的视线立刻追着看了过去,看着太子强撑着身体坐直,心中已然心疼得揪成一团。
沈闻致跟着太子的步撵一同离去。
嵇临奚这时又开始恨沈闻致了。
恨对方抢了他的位置,却不好好伺候太子,若是他,必然会提前准备热水暖炉还有保暖的披风,他还会把步撵布置成床,外面拢上别人看不见的厚重纱幔,如此一来,太子便是躺在上面入睡,也绝叫外人看不出。
没用的东西。
他心中骂沈闻致没有半分体贴,又自责是自己不够有用,爬得不够高,才只能像现在这样背后偷偷为太子筹谋,而不是像沈闻致一样,能光明正大跟在太子身旁。
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殿下。
他痴痴看着在视线中消失的步撵,暗自发誓自己用尽一切手段,也会护太子周全,不叫人伤害到太子半分。
便是在这场夺位之争中失败,他也能把太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再陪着他卷土重来。
殿下,我嵇临奚穷尽毕生,不择手段,也必定会让你永远端坐云端,不染风霜。
………
……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嵇临奚进了医院,看到当护士的楚楚和小沈在一个病房。
紧攥着的拳,青筋一条条鼓起。(本章14段)
当护士的楚楚:啊对,病人就这样,保持啊。
提着大针筒就扎了进去。
小剧场2:
嵇:(深情发誓)殿下,我嵇临奚穷尽毕生,不择手段,也必定会让你永远端坐云端,不染风霜。
楚楚:(思索,孝衣一抛)现在染了。
第187章 (一更)
皇陵刺杀
禁军开道,淡黄的纸钱撒了漫天,黄幡、白幡与黑幡三色交织,在漫天飘洒的纸钱里,装着先帝尸体的棺椁由一百多人抬着,送往天白山的皇陵之中去。身为储君,楚郁端着先皇灵牌垂目走在最前方,不发一言,棺椁后跟的是后宫众人与文武百官。
一路上皆是哭声不绝,哀嚎不止,辨不清哭的人中,到底谁才是真心谁又是假意。
嵇临奚跟了一段路程哭了一会儿的假丧,眼看差不多了,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留恋地看了一眼最前方太子的背影,转头折返回京城了,王相之前命他前去调查各个清流官员的把柄,想要拿捏住这群人为自己所用,但他早已釜底抽薪,联同他看不顺眼的那群清流,编造了一堆子虚乌有的把柄交到王相手中,让他们佯装受制于王相,待到需要时刻,再临阵倒戈。
不仅如此,从步入御史台开始,他就一直在发展自己的眼线,让它们渗入各处,到了如今,上至后宫嫔妃,下至各府中的奴才丫鬟、贩夫走卒,都是他的眼目,他手中握着的朝臣把柄数不胜数。
小到家中丑事。
大到贪污受贿。
只要他想,威逼也好利诱也罢,都能逼迫他们听从自己命令行事。
王相吩咐他调去益幽两州的官员,他也从中做了文章。
之后只要他利用好安妃与王相之间的算计与防备,令两拨人马陷入内斗之中,如此一来,太子就能稳操胜券。
眼下时日拖得越长,就越对太子有利。
而哪怕短期,太子也不会落于太下的风头。
虽然已经事事安排好,看起来似乎万事顺遂,但嵇临奚还是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东西,从几日前开始,他心中就有种莫名的怪异感,只不等他思考清楚这种怪异感从何而来,就有其它的事务吸引了他的心神。
眼下这等关键时刻,需要做的事多如牛毛,稍有分神,说不定就满盘皆输,这般情况,已经几宿没睡的嵇临奚只好将那种怪异感搁置下来,继续在朝堂上奔波,通过眼目掌握各宫动向,盘算着等七日后,太子从天白山的皇陵回来,自己就能让太子看到他嵇临奚真正的大用。
他会比沈闻致做得还要好,更值得被倚仗。
介时,金钱、权力、日日夜夜肖想的美人,都能唾手可得。
他权倾朝野怀拥美人的梦与野望,终将得以实现。
在这样的期冀中,坐在马车里的嵇临奚抱着从京城有名的制衣店中取来的珍珠披风,幻想自己抱的是太子,他在这幻想与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入睡,梦到太子领兵打回皇城,他们二人齐心合一,里应外合,最后王相和安妃还有明王都死了,太子得胜,登基为帝,封他为嵇相,此后一帝一相相伴,长久不离。
他正要在这天大的美梦里笑出来,只突然之间,梦境急转直下,梦里死去的王相忽然化为厉鬼出现,掐住太子脖颈,力度大得几乎要把太子脖颈折断,太子面色青紫朝他伸出手,眼神中流露出痛苦之事,他尖叫扑了过去,却晚了一步,就在他面前,太子被王相拖入黑暗之中。
“不!!”
嵇临奚一下就从梦里惊醒,浑身大汗淋漓,也滚烫得厉害。
听到声音的车夫掀开马车车帘,“大人?”
他看见马车里的嵇临奚面部潮红发热,额头冒汗,唇色发白,俨然是染了风寒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
……
马车停在一处医馆外,下人将嵇临奚扶着走进去,这场风寒来得迅猛无比,嵇临奚怕自己的汗把披风弄脏,便将披风放在了马车里,他靠坐在椅子上,头枕着椅子后面的椅背边缘,只觉得心慌得厉害,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终日嘲笑沈闻致是病秧子,却不想,如今竟然是自己成了病秧子。
年迈的医者给他看诊后,皱眉说:“你这是不顾日夜交替,长时间没有睡眠,又过度劳累,加之寒气入体在身体里积蓄,在马车里一睡,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下凑在一起爆发,这才如此严重。”
“我给你开点和缓的药物,你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躺在床上休养七八日,就能痊愈。”
闭着眼的嵇临奚一下睁开双眼,攥住医者手腕,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度后连忙松开,说:“不,我身上有要事在身,休养不得,还请老先生给我开一副猛药。”
“猛药伤身。”
“我不在乎。”
医者摇头,起身去开了药方子抓药,让自己的徒弟拿去药材去熬煮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一碗黑乎乎气味浓烈呛人的药汤端了过来,嵇临奚接过,面不改色一饮而尽,扔下一袋银子后就带着下人起身离开了。
……
送葬的车架在第四日凌晨抵达天白山皇陵,棺椁缓落在皇陵之中,陪葬的物品也一件一件放置进去,伴随着断龙石的落下,似乎楚景这个皇帝就这样步入了他人生的末路。
“殿下,可要在此歇息片刻回京?”云生问了一句。
楚郁看着已经封住的皇陵,回头看了眼皆疲惫不已的众人,“先歇息片刻吧,两柱香的时间再启程。”
“是。”
两柱香后,队伍再度整顿,浩浩荡荡地回往京城,暮色之中,坐在马车中抵靠着车壁昏昏入睡的楚郁,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骚乱的动静,他睁开眼睛,云生已经先掀开车帘看了过去。
车帘掀开,外面刀剑相接的声音便格外明晰,有人高呼,“有刺客!!保护太子!!!”
……
今日未曾下雪,可冷霜一般沉凝的天,伴随着细雨,冰冷的凉意几乎要渗进骨头之中。
京城的天便是如此多变。
临近太子回宫,嵇临奚按照安妃的安排,拿着调令召来一支禁军与一皇城司指挥使共同看守皇城东门。
皇城司指挥使解开腰间带来的酒葫芦,要请嵇临奚饮上一口,说暖暖身子,这个时候,嵇临奚绝不会触碰旁人递上来的任何吃食饮食,他拒绝了之后,皇城司指挥使便自己喝了起来,咂咂嘴巴说:“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啊。”
“我们都是听上面行事的喽啰,也不知道后面是生还是死,是飞黄腾达还是一无所有。”
嵇临奚没回对方话。
这不是他的性格,按照往常,他应该早就和对方攀谈起来,然后试探有无策反的机会。
只今日他实在心神不宁,就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巨蟒,正盘踞在他周围,随时都能张口将他吞了进去,叫他没有任何心情理会旁人。
他逼迫自己冷静,将计划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是安妃将自己泄密之事告知了王相令他不安?
还是威胁收买去益州的人反悔,书信一封告知了王相。
又或者是他为太子筹谋的事暴露了?预感让他如此惊慌?
不……
对人性极其了解的嵇临奚否认了上面的猜测。
没人会猜到他现在在为太子筹谋,毕竟就连太子自己都不知情,况且别人?
冰凉的细雨落在面容上,嵇临奚的神情在某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郁,这种令他不安却找不到源头的焦躁感于他而言是第一次经历,而未愈的风寒仿佛加重了这种焦躁,好像有火在灼烧。
他又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
疏漏了什么?
他不断回想,想到王相那夜叫他先出去,和楚绥的谈话,他后面有朝楚绥试探,但楚绥讳莫如深,对他不曾透露只言片语。
他又想到安妃让皇帝驾崩那夜,皇帝气怒无比地命召来的人将锦绣宫、明王府、相府围起来,言辞笃定他们合伙谋逆。
还有那封传位诏书——
本就是逼皇帝写下的传位给楚绥的诏书,不当场拿出来,却要等太子守灵将皇帝送入陵墓回宫再拿,他当时以为是要借此把太子堵在京城的城门外,否则不会让王相手中的禁军看守城门,可万一……不是这个理由,还能是什么理由?
还有昨夜那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噩梦。
嵇临奚是彻头彻尾的小人毒心,他只是将自己代入到安妃与王相身上,一个让他心神俱毁的答案就轻而易举浮现了出来。
斩草除根,杀太子,以绝后患!
这个答案来得太晚,在嵇临奚眼中,楚绥不过是一个优柔寡断没有皇帝之能的蠢货废物,哪怕谋逆,他也没想过楚绥会用这样毒辣残酷的手段,况且若真是打定主意刺杀太子,又怎么会宫里城外层层部署?!
他满心想着为太子筹谋,又为安妃王相的部署所迷,更自觉自己聪明一世,什么都能提前预料到,况且陵墓一行,禁卫开道,云生领着暗卫护佑,又有一部分京羽卫承护送之责,于是他便觉得此行坦途,没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要杀太子,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
胸口处一阵剧痛,不等嵇临奚反应过来,已是一口殷红鲜血从他口中吐出。
“大人!”
“嵇侍郎——”
……
第188章 (二更)
坠崖
今日的夜格外寒冷,沈闻致伏在桌案前,铺纸提笔写信。
信是给边关娄将军的,还有一封,是给燕淮的。
落下的字隽秀不失锋芒,信中托娄将军务必守好边关,如今先帝已逝,明王起谋逆之心,只怕西辽趁此内乱时机,挥兵攻打陇朝。
自上次西辽叛乱,皇帝便不敢肆意打压边关军权,令各处驻守边关的将军扩招兵士,国政内乱之时,就是他国贪心大起时,楚郁早前便有了预料,做了安排。
写给燕淮的是问询信。
之前太子写信召燕淮回京,让燕淮协助他与云生统领太子手下的兵马,他必须时刻掌握燕淮的行踪动向,以防万一。
还有一篇指责安妃、明王与王相行大不讳谋逆之举妄图颠覆朝纲的文章,人人赞扬却在朝堂上没有多大用处的笔墨才华,此时派上了大用场,文中字字珠玑恳切,带着对窃国者的愤怒与对国家百姓的忧心。
这篇文章在恰当的时机传出去就能令安妃、明王、王相三人在青史上留下洗不去抹不灭的污名。
一阵咳嗽声,信任的小厮忙端来药汤,先做了一遍试毒的检查后,将碗送到他面前,“公子,快先喝上一口。”
沈闻致伸手接过,忍着苦意饮下半碗。
下人在这时匆匆走进,说嵇侍郎在府外求见。
沈闻致又怎么会选择在这个关头见嵇临奚,“不见。”
得到他回复的下人出了府,对站在府外已经被湿雨淋了满身的嵇临奚说:“嵇侍郎,还请回吧,我们公子不见您。”
一直垂着脑袋的嵇临奚抬起头,那眼神冷得下人打了一个颤,就在下一瞬间,嵇临奚径直跨过他身旁,自顾自往府中走去。
“嵇侍郎!您不能如此!”
“快拦住他!”
听到前院动静的沈闻致微微皱眉,朝外面走去,小厮拿来油纸伞,在他出门的时候撑在头顶,出了门的沈闻致抬眼看去,看到已经进了他院中的嵇临奚,下人护卫们都去阻拦,顾忌他吏部侍郎的身份,又不敢真的动手,就这么让嵇临奚带人闯了进来。
此时的嵇临奚衣衫已经凌乱不堪,从前被人扯了下衣角都要皱眉给对方教训,今天被人连连阻拦,衣物乱成一团,用青色发带绑着的头发也在下人护卫的动作里落了大半下来贴着脸颊,此番狼狈模样,他却无动于衷。
沈闻致让下人散开,刚想问嵇临奚到底要做什么,嵇临奚却已经来到他面前,将他一把推了进去,他身边的小厮要去阻拦,却被嵇临奚掀到一边,而后门砰地关上,上了锁。
“公子!”
“嵇侍郎!你要对我们公子做什么!”
外面要进来的下人小厮,被嵇临奚带来的人拦在了外面。
沈闻致也被嵇临奚这般动作弄懵了,面容上浮现愤怒,只不等他反应过来,在朝中素来威风不已的嵇临奚,跪在他的面前,而后自顾自地将禁军调令还有那些准备用来威胁其它官员对自己投诚的文书信件名册全部掏了出来,全部塞在沈闻致的手里,用很快的语速喃喃着说:“这是禁军调令,你拿着他就能号令皇宫东门的禁卫,还有这些文书信件名册,上面都是被我握着把柄的朝中官员,王相派人去了益幽两州召集他养的亲兵,负责益州的叫蓬子安,信件的联系方式我写在里面了,他会比幽州的人更快一步抵达京城,在他们来的路上,你得帮助蓬子安把那些将领除掉,让蓬子安掌控益州那批亲兵,握着他的把柄,他就会听命于你,他的父母妻子还有孩子都被我关在沿柳巷的……”
沈闻致觉得眼前的人跟疯了没什么区别,以为这是嵇临奚的陷阱,他把手抽出来,让那些东西都落在地上,冷冷道:“你拿这些东西给我做什么?我不需要。”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殿下!”嵇临奚在得知太子会有生命危险的那一刻,便想抛下身上所有的筹谋计划与安排奔去天白山,是残留着的最后一点理智让他匆忙回府中将自己的后手全部搜出来,骑马奔往沈闻致这里,也只有沈闻致接手才能不会发生意外。
他身上都是湿冷的雨水,贴着脸颊的发丝正往下滴着雨水,朝沈闻致嘶吼着:“殿下在天白山出事了,王相安妃要杀他,我要去找他!”
“沈闻致,你不是要与我抢功绩吗?现在我把这些功绩都给你!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他抓着沈闻致的双腿,“我要去找他,你把这些东西接了,你若不接,我就这么离开,伤害的只会是殿下!”
沈闻致听到王相安妃要杀太子,心神一震,只他被嵇临奚骗过太多次,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信嵇临奚,会不会有人杀太子,太子会不会有意外,他会派人去天白山,决不能相信嵇临奚的一面之词。
眼看他就要抽出腿,慌乱之下,嵇临奚又是一口血吐出来,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将自己杀过沈闻致的事也一并交代出来,“当初你要去梁州找刑部尚书,路上杀你的人是我!最后因为殿下我反悔了,射了一箭救下你!”
沈闻致本就怀疑当初这件事嵇临奚有在里面参与,但他不知最后那救了他命的一箭,是嵇临奚射出来的。
嵇临奚为了求他接手这些,抓住他的衣摆用力揪成一团,脑袋抵在他的鞋面上,卑微哀求着,“我错了,我不应该与你抢与你争,我更不该三番四次的欺骗你,但眼下给你的这些东西都是我为殿下准备的,是真的,只有你拿了它们,我才能放心去找殿下。”
看着溅在地上的口中血,还有嵇临奚此时放下所有尊严的哀求姿态,犹豫不定的沈闻致,最后下了决心,把嵇临奚扶起来,说:“你……去吧,一切交给我。”
他不知道嵇临奚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果太子真出了意外,就必须要有人去天白山。
他不能去,他要坐镇京中,太子嘱托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让他不要冲动。
叫他最后相信嵇临奚的,并不全是嵇临奚的哀求,那一夜宫中与嵇临奚相遇,他去了宗庙,还在守灵中的太子给了他一封信。
“闻致,你与嵇临奚不同,你冷静从容,难因外物冲动,我才能将这些事交托于你,陇朝的未来,就交给你与朝中一众清流了。”
太子放弃嵇临奚,选择他,是早想到了有这一天吗?
是不是若无他沈闻致,嵇临奚会因太子出事抛下所有谋算,去往天白山。
将所有事以最快的速度交托给沈闻致,嵇临奚慌忙打开门,朝外面奔跑出去,他带来的人也跟着他一起离开,护卫们就要去追,沈闻致开口了,“让他们走。”
奔出沈府,嵇临奚骑上快马,抓紧缰绳,朝天白山的方向赶去。
“驾!”
快些,再快些。
他恨不得脚下的马生了一双翅膀,又或者有什么神奇的能力,能让他眨眼之间就能抵达到太子身旁。
中途因为跑太快,马儿折了腿,将他摔了出去。
“大人!”护卫们停下马,前来扶他。
嵇临奚自泥泞中爬了起来,肩膀因刚才那一摔传来剧痛,只他顾不得那么多,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跨步到最近的一匹马前,翻身上马扬鞭,裹着冰霜的冷雨打在身上,他却半点察觉不到冷,他乘马的速度太快,快得护卫们用尽全力跟着都只能看到他的一点黑影。
在这样分秒不息的赶路下,嵇临奚终于在第二日黄昏与黑夜交际的时分到了天白山,他没能见到太子和云生,只见满地尸体与武器的残骸。
而太子乘坐的马车,马儿已经死去,马车也歪倒在一旁。
下了马,嵇临奚扑在地上,连滚带爬去到马车前面,无比恐惧地掀开车帘。
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
他心中巨松了一口气。
没在没在就好,没在太子就还有活着的机会。
嵇临奚猛地转头,检查地上的的脚印与痕迹,前面的路道显然被封得很死,没有逃生的机会,密密麻麻躺着最密的尸体,几乎全是京羽卫与禁军的,看出刺客与活下来的人往天白山上的方向去了,他踉跄起身,带着跟来的护卫们往天白山上奔去。
…………
因武功高强的刺客太多,又动用了精锐兵力,护送先帝棺椁的寥寥千数人军队难以抵抗,已经死伤大半,所剩无几,云生护卫楚郁躲过多次追杀,身上也受了不少伤,肩膀上还中了两支箭。
楚郁看云生忍痛神情和流汗的额头,便知箭上有毒,再不急时处理,云生就会死在这里。
“云生,你一个人能离开天白山的罢?”
云生想也不想说:“属下誓死护卫太子!”
楚郁摇了摇头,他的面容因霜雨的冷意而变得一片苍白,唇色与额头却红得异常。“再这样拖下去,你会死,孤也会死。”
“只有你离开这里,调兵过来,你我才皆能活下去。”
“留殿下在天白山,殿下如何能活?”云生最清楚殿下现在的身体不过,殿下虽然练过剑术,但身体早年中过毒留下一点病根,更别说之前为了骗过皇帝,再度中了一次毒,眼下这般寒冷天气,殿下已经孱弱不堪,根本躲不开那些杀手。
楚郁抬眼,望着山顶,“天白山被选为皇室陵墓修建之处,是因山脉如龙,水脉围山如蛟,龙气不散,乃绝佳的风水之地。”
云生猜出他要做什么,急道:“不可!殿下!这样做太危险了!属下会誓死护卫你离开这里,决不能冒此风险。”
楚郁知道眼下只有这个办法才是最后的一生机。
时间不能再拖延了,再拖延下去,下批杀手找过来,云生难有活命的机会,暗卫已经几乎全部折损,他迫着云生听命,让云生尽快离开天白山,去往临近州城调兵。
天白山附近的城中兵士并不可信,说不定已经被王相安妃买通,只有临近州城的兵士,才有可信的余地。
“殿下!”
“快去——难道你要与孤一起跳下去,无人及时调兵来找孤吗?”楚郁厉下嗓音。
云生咬紧唇瓣,将唇角咬出血,最后只好领命,几个纵身,便看不见身影了。
看着云生离开,楚郁靠着湿淋淋的树,吐出一口气。
片刻,耳边传来杀手赶过来的动静,静下眼中思绪,他步伐踉跄往山顶走去,等到杀手赶过来时,他人已在悬崖边缘。
前来刺杀他的杀手并不给他活命的机会,有的举起手中的弓箭来,有的挥刀而来,楚郁回头,看了一眼底下的河水,狠下心来,一跃而下。
他不知道上天最后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但总归……
总归什么都让沈闻致安排好了。
总归嵇临奚也不会牵扯其中,若嵇临奚再机灵点,说不定还能在这场争斗里保住他的权力,甚至成为他一直想成为的权臣。
有沈闻致掣肘,对方总不至于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恶事来,要是真做了……真做了,那就与他一起死罢。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殿下!殿下!!!”
坠入水中的那一刹那,后背传来巨大压力,楚郁觉得好冷,好疼,只疼意很快消散,意识开始变得昏沉,就在他要睡去之际,有人跟着坠进水里,忍痛游到他身旁,拽着他的腰揽到自己怀里,手掌捧上他的脸颊,亲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理智:坠崖真的很容易死人的,而且有点不太合逻辑呢,真的要这么写吗?
脑子:那么多电视剧小说都坠了,我文里坠坠怎么了!!!我还没写崖下有秘境!秘境里面有前朝宝藏和遗留的军队令牌!就是坠坠让小情侣单独相处一会儿怎么了!!!怎么,犯法吗!
理智:好的,你有理,我闭麦。
第189章 (一更)
脱衣
嵇临奚是连滚带爬上天白山的,他带着护卫,很快就被发现,只他身上有王相与安妃还有明王的令牌,他将令牌拿出,说是上面派他来查看暗杀太子的计划如何,那群人便不敢拦他,但也只放了他一个人进去,护卫则是被拦在外面。
嵇临奚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带来的护卫只有几百人,剩下的一切沈闻致会安排,若此时动手,敌不过这看守天白山密密麻麻的军队不说,还会打草惊蛇,让自己也被拦在这里,他疯了一般往上爬,遇上刺客杀手,就追问太子如今的动向,一路爬到天白山山顶,便是体力再如何好,也累得气喘吁吁,更别说身上伤病还未好,满身泥泞冰霜的他,现在身上再也看不出半点嵇侍郎的威风,不过转瞬之间,他仿佛又跌落云端,变成邕城那个一无所有的楚奚。
“太子在前面!”火光中,他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
嵇临奚忍住头中迟钝,拼尽全力爬上去,手掌中满是利刺与扎进去的尖锐石砾。
他以为自己能赶上的,他甚至为自己能赶上心中凭空生出无数喜悦,他拿出怀中揣着的令牌,那句急切的住手还没高喊出来,就看到一片火光里,从他面前纵身跃下的白色身影。
浑身血液在那一刹那凝结成冰,嵇临奚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在那一刻也冲出身体,跟着心心念念的人一起跳了下去。
“殿下!”
“殿下!!!”
他心魂俱碎,奔至崖边,再也顾不得所有,什么也没想,翻身就跟着跳了下去,看到太子坠入水中,更是心碎欲绝,口中想要呼喊,却因剧烈的风啸灌进喉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哗啦——
水面破开两道巨浪。
嵇临奚曾经为了躲避官兵追捕,跳过几次水,知道怎么入水才能让自己受到的伤害最小,但高度差太大,饶是如此,胸口处依旧在那刹那间,产生濒死的剧痛感。
他极好的视力在这刻派上用场,模糊的黑暗中看到太子在往水下沉,拼命往下游的嵇临奚,终于在某一瞬抓住了日夜都在追逐的月亮,他拽住那纤细的腰肢,将人拽到自己怀中,深屏住一口气后,吻上那双柔软冰凉的唇瓣,往里面渡着自己的气。
头顶的水流有些湍急,嵇临奚此刻已经没了力气抱着太子游上去,他死死将人抱在怀中渡气,等到感觉到水流的流速变得平缓了,这才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人带了上去。
大口呼吸着两口新鲜空气,他立刻弯身呼喊怀中的人,“殿下!殿下!”
头顶的月光洒落下来,楚郁已经昏过去了,他侧脸抵在嵇临奚胸膛,墨发湿漉漉的贴在嵇临奚身上,嵇临奚看了眼四周,他知道一些草药学理,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垫在地上,把人放在上面,踉跄着走去,借着月光摸索着寻了几株草药,拿着石头锤出汁液来,水一混,连忙送至楚郁唇边,喂着喝下去以后,抓起剩下的草药渣子囫囵塞进嘴里。
“殿下……殿下……”他又喊。
楚郁还是没醒来。
嵇临奚回身继续望着四周,咬了咬牙,在夜色中掰来一堆树枝的他,将它们搭成一个简陋的窝,树叶一层一层撒在上面,把太子搬进窝里,二人互相依偎,怕太子太冷,他脱去自己剩下的衣物盖在两人身上,将太子腰间的腰带解松一点,手臂钻进去,隔着最里面一层的衣物抱住太子,感受肌肤传来的温热温度,还有呼吸间的□□起伏,嵇临奚脑中一直紧绷的一条弦,终于在这一刻松开来。
“没事的……没事的……”他轻声安抚着,“殿下,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穿过枝桠缝隙,银霜一般的月光洒落进来,靠在他怀中的人,面容在昏暗中已经慢慢有了血色,神情安宁。
……
楚郁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沉得他觉得自己像是死了,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只眼皮上传来刺目的光彩,他在这光彩中被唤醒,迟缓地睁开双眼。
“殿下、殿下,你醒了?”
好吵。
楚郁记得楚绥年幼时兴奋冲冲带来一只鸟给在文华殿的他看,说是一只雄性的珍珠鸟,那只鸟的喙是红色的,下巴和额头是灰色的,两颊又是橙红色,下半边的肚子是白绒绒的羽毛。
那只鸟太吵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他说很吵,楚绥说它就是这样的,昨晚还叫了一夜。
眼前的世界从一片纯白里渐渐分明,映入眼帘的,是肩膀上挂着一条青色发带,赤着上半身望着他不放、他以为还在京城里的嵇临奚。
楚郁:“……”
他以为是幻觉,于是再度闭上眼睛。
“殿下!殿下!”欣喜的呼唤一下变成焦急的呼唤。
楚郁睁开双眼,眼前还是那赤着上半身的人。
“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是头很昏还是胸口很痛,还是喘不上气还是……”赤着上半身的人俯身来问他,似乎还想把他衣服扒了检查情况,眼见那大手已经伸到他衣领上,楚郁终于抬起手,按住了它。
他虚弱地微微一笑,嗓音沙哑:“没有哪里不舒服,多谢嵇侍郎关心。”
其实哪里都很不舒服,头也昏胸口也痛后背也痛,气也微微喘不上。
但真说出来的话,身上的衣服也许就不保了。
听到他的回复,嵇临奚方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想到什么,追问道:“那身体发烫吗?殿下?”
楚郁:“……不烫。”
“真不烫吗?”
“……嗯。”
嵇临奚这才又松了一口气。
“嵇侍郎……”
“殿下!”回应他的人,几乎是他话刚落就立刻出声了。
“你能……先把衣服穿上吗?”
嵇临奚在太子移开的视线里,终于发现自己此刻还是赤着身子的,他连忙将衣物拿起,窸窸窣窣地穿了起来,穿好后立刻回身请罪:“请殿下恕小臣无礼唐突之罪。”
已经不是第一次无礼唐突了。
早就习惯得不能再习惯的楚郁,正回了目光,他想起身,可身体太软,四肢使不上力气,穿上衣物的嵇临奚连忙将他扶起,被扶起来坐着的楚郁,看着这由树枝搭起来的窝,又看了眼两人湿漉漉的衣服,昨夜的记忆终于回笼。
为了躲避刺客的追杀,他跳了崖,他听见有人喊殿下,意识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像有人抓住了他,抱住了他。
嵇临奚跟他一同跳崖,救了他?
本就昏沉的脑袋有那么一瞬又成了空白混沌的一片,楚郁张了张唇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不是最重权力想尽办法往上爬吗?为何要奔赴天白山来救他,这一救,在王相安妃,还有明王那里,就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了。
他给了嵇临奚能保全自己的机会,嵇临奚却不要。
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
许是天眷顾,今日没有下雪,也没有冰霜,出了太阳,嵇临奚一直在眼巴巴地等他醒来,现在他醒了,就要把他抱出去晒太阳。
楚郁实在没有力气出去了,身体只要一动,后背就是牵着的疼,只能由嵇临奚抱出去,就坐在树枝搭着的窝前,一点一点弯下腰,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膝盖,晒着太阳。
他脑袋到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就像是有一层雾在里面,怎么挥都挥不去。
阳光落在身上,刚感觉到一点暖意,风一吹过,就激起阵阵寒意。
楚郁打了一个颤。
嵇临奚忙把他抱回窝里,将头顶的树枝拆了,这样就不用吹到多少风,也能晒到太阳。
“殿下,救兵还不知道何时会来,趁着今天出太阳,小臣帮您把衣服晾干,穿在身上就不会伤身了。”他说。
楚郁知道嵇临奚说的是对的,但当着嵇临奚的面脱衣服,他真的做不到,况且脱了就是光着身体,嵇临奚这样的体贴之人,又怎么会让殿下陷入这样的为难,说可以先拿他的外衣遮盖,等到干了再换。
“那你不晒吗?”
“现在还早,等殿下的干了,小臣再晒自己的,小臣可以先晒里衣。”
楚郁犹豫片刻,答应了。
嵇临奚背过身去,楚郁呼吸一口气,解开腰间的腰带,然后抓着衣领,将湿漉漉的衣物一层一层脱下来,手上的动作牵扯后背,他蹙眉忍住,望着嵇临奚,一点一点把嵇临奚的外衣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好了,嵇侍郎。”
嵇临奚回身,就见自己宽大的外衣盖在太子身上,太子只露出一张脸,分明依旧沉静如水的神情,但因湿润贴着脸颊的头发与发带,就像刚从水里捞出的小猫,而那小猫眼中藏着警惕地望着他。
他的心就这么在胸腔里震颤不止。
原本感觉清醒许多的脑袋,在这一刻,又像是踩在云中,一切都变得微微晕眩起来。
嵇临奚慌忙移开视线,又忍不住用余光贪恋地望了一眼,手上捡起落在地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抱在怀中,忍住嗅闻的习惯,他爬了出去,来到河边,先是将它们都放在水中清洗一遍,而后用力扭干,捡起树枝,平铺在上面。
轮到洗自己的,嵇临奚特意离远了点,令太子看不见他光屁股的样子,洗干净了铺在地上晒着太阳,又一点一点挪回到窝旁。
脑袋实在昏沉得厉害,埋在嵇临奚外衣上又睡了片刻的楚郁只觉得有一会儿没听见嵇临奚的动静,睁开眼睛,也没看到嵇临奚。
“嵇侍郎,嵇临奚——”他喊,正要爬出去找时,耳边传来嵇临奚的声音。
“我在这里的,殿下。”
作者有话说:
楚楚:鸟塑。
嵇:猫塑、狐塑、鬼塑、人妻塑、塑塑塑都给我塑。
嵇:身为殿下的矿攻,我不能让殿下看到我光屁股的样子,这是矿攻的尊严。
第190章 (二更)
看在我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份上,殿下,请遂我一点多年夙愿罢。
时间慢慢过去,拧得极干的衣物被风与太阳拂干,穿上衣物总算人模人样的嵇临奚,殷勤将层层叠叠的衣物给楚郁送了进来,说:“殿下,衣服已经干了,快些穿在身上罢。”
还裹着他外衣的楚郁,轻声细语道谢,却没有立刻动作。
嵇临奚是多心思灵巧察言观色的人物,太子是最重仪容仪表的人,披着外衣这么久都不曾规整套在身上,加之现在迟疑的神情,他就知道,太子定是依旧全身都痛得厉害,脱衣已是勉强,若是强行自己穿衣,就会牵扯到伤口,加重内里的伤势。
他心疼得狠了,心知肚明知道太子在顾虑什么,便说:“殿下,小臣闭着眼睛给您穿吧,您昨夜落水,身上受了内伤,身体不宜动作。”
“早日把身体养好,待到救兵找到我们,殿下也能早日主持之后的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三言两句,便轻而易举将拒绝的后路堵死。
楚郁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抿着唇瓣,轻轻点头。
为了表明自己真的不会偷看,嵇临奚将把头上那根青色发带解下来,绑在眼睛上,楚郁望着那根发带,视线飘了飘,嵇临奚却没注意到这些,他摸索着怀里的衣物,转而正人君子的姿态,将披在楚郁身上的外衣扯了下来,手拿起放在膝盖上的衣物。
最先碰到的是肩膀与垂下来的头发。
嵇临奚心知眼下并非是贪恋情欲的时机,眼下二人皆身处危难之际,太子更是伤痕累累,但他实乃色中小人,肖想了千遍万遍金尊玉贵的人儿,如今就在他的面前,两人近在咫尺,显香露玉,让他无动于衷,那可能么?
触手的温润光滑,就已经叫他呼吸急促,小人的本性作祟,心也如擂鼓,拍打个不停。
“抱……抱歉,殿下,小臣并非有意。”他结结巴巴说。
楚郁不言。
嵇临奚手指颤颤,将亵衣为太子套上,而后隔着衣料,摸索着太子的身体线条,试图让亵衣更贴合身体,好穿接下来的衣物。
他不敢说,不敢说自己眼睛虽然蒙上了发带,但依然能依稀看见蛊惑人心的身体轮廓,知道太子是极为敏锐的人,他只能装作自己看不见。
或许还有一个解法,那就是闭眼非礼勿视,只嵇临奚就从来不是君子,此等秾艳光景,他眼睛就像是被吸住了般,压根舍不得移开一点视线,更别说闭上,他连眼睛都不眨,因为眨了一下就是暴殄天物。
宽掌碰到了太子的腰,纤细柔软的腰肢,像柳枝一般,在衣物下显出弯曲的线条弧度,嵇临奚用力咽了咽口水,他面上斯文端庄,正人君子,心中却已和市井流氓没什么区别了,满脸通红。
手底下的腰身颤了颤。
就是这轻轻的一颤,险些让嵇临奚兴奋到失去神智,他呼吸乱了,粗粗喘着。
倘若他还是邕城那个厚颜无耻的色中小人,此刻这大好时机,他大概已经忍不住扑上去了,但他如今只能忍住,因心中怜爱之意更重。
且他在殿下面前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混混了,他是嵇临奚,风光无限的嵇侍郎,这样不入流的臆想,只能深藏在心中。
亵衣后便是雪白衣裳,为太子色授魂与的嵇临奚,努力压住发颤的手指,将腰带从腰后绕到腰前,系出绳结。
最外面的孝服,兜帽套在太子头顶,手掌慢慢整理平整。
“好了,殿下。”他嗓音沙哑的说,慢慢退开身躯,摘下覆盖在眼前的发带,将刚才才闭上的眼睛,装作张开的模样。
楚郁几乎是咬牙切齿微笑着说:“多谢嵇侍郎——”
嵇临奚有些心虚,“这是小臣应该做的。”
楚郁又不说话了。
他说什么?与嵇临奚语言对弈,吃亏的永远是自己,而不是嵇临奚。
外面的太阳已经挪到了西边,快到西边山头了。
再待在这里,王相安妃还有明王派来的杀手刺客军队总会寻过来,嵇临奚知道必须要离开此处,他明了的事,楚郁也明了,只尝试了很多次,还是动不了身。
“殿下,为了安全,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小臣背您。”
楚郁望他片刻,缓慢抬起双手。
嵇临奚蹲下身,将他背在身后。
雪白的十指,垂落在嵇临奚的胸膛下方,伏在嵇临奚身上,楚郁终于察觉那比自己还要滚烫的体温。
自醒来后,嵇临奚在他面前一直是正常模样,他就以为嵇临奚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可那么冷的天,嵇临奚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的,随他坠崖落水,又照顾了他一夜,嵇临奚真的没问题吗?
“你身上很烫,嵇侍郎。”
将外衣绑在腰间的嵇临奚脚步一顿,云淡风轻说:“殿下不知,小臣的体温一直都是如此的。”
“小臣的身体可比殿下好太多。”
夜色降临,凭借着月光,嵇临奚还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从口中吐出的气带着热雾,他随时着注意着周围的动向,一旦听到什么异常动静,就立刻停住不动,警惕辨别,直到确定安全了,这才继续攀爬山林。
还好是冬日,山林中大部分兽类已经进入冬眠,糟糕的是因为是冬日,山中几乎没什么能吃的,密林越深,视野就越受阻,还不敢离水源太远,种种限制下,嵇临奚只能寻一处暂且安全的平坦之地,把自己的脏衣服扑在地上,“殿下,您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小臣去找些树枝来搭个窝。”
他要起身去找树枝搭窝,楚郁伸手,拉住了他。
“就这样罢,嵇侍郎。”
他知道嵇临奚是为了他才去做这些。
“很快就会弄好的,殿下。”
楚郁轻轻地说:“你离开我身边,我害怕。”
嵇临奚如何能拒绝半点都不能离开他的太子,当即坐了下来,伸手抱着他心尖上的人儿,磕磕绊绊说,“小臣,不,临奚不会离开殿下的,永远都不会离开。”
“我不去了,就这样陪着殿下。”
二人依偎着,靠着身后的树睡在一起,怀抱着已经入睡呼吸平缓的太子,嵇临奚睁开双眼,望着头顶依稀可见的月亮。
太子有生命之危时,他心甘情愿抛下一切赶到天白山。
如今太子性命无虞,他内心对权力的渴望,又如野火烧过的草原,风一吹,就疯狂生长起来。
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只有逃出杀手刺客的围追堵截,他才能重新找机会立功,成为辅佐太子登基的大功臣,想到被自己亲手送给沈闻致的功绩,嵇临奚忽地紧咬牙关,心中已经不是一个懊悔能形容得了的了。
只当时为了太子,以防万一,他没有别的选择。
能决不背叛,并且能将自己资源都利用上不会产生意外的,当时能想到的人,居然也只有沈闻致,可笑至极,一直视为肉中刺的人,最后却还要跪在地上求对方接受自己辛苦筹备的一切。
嵇临奚心绪几度起伏。
他本可以周旋在不同势力之中,只要小心谋划安排,无论怎样,都能有退路,再不济,事情真的暴露了,他遍布朝野的眼目也能及时通知他,他可以卷着府中所有钱财逃到它处。
后悔吗?
嵇临奚垂下视线,看着靠在他肩膀上的尊崇美人。
他不悔,为了太子,他什么都不悔。
太子现在能活着,自己做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但他不能容忍自己什么都没有。
离开这里,太子还会是至尊至贵的太子,他却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左右逢源能什么都为太子做的嵇临奚了。
王相、安妃与明王的人他再用不得半点,因为拿着那些把柄,他也将朝堂中的官员得罪得差不多了,若没有将那些东西交给沈闻致,得罪就得罪了,只要太子登基,他便是大功臣,依旧是除了沈闻致风光无二的嵇大人,但那些能立功的东西,也被他交给沈闻致,成了沈闻致的功劳。
就这样回去,沈闻致不会放过他,王相安妃更不会放过他。
为何天下间就有人这么好命,似乎命运都在独钟于沈闻致,而不屑他嵇临奚,要他亲手将手中努力得到的东西化为灰烬?送予旁人做礼上花?
可他不信命,不信天。
命要他什么都失去,他偏要什么都拥有。
他还有香凝那里,还有太子这里。
失去了曾经手中有的,他嵇临奚还能想办法从其它地方夺回来。
夜风吹拂而过,怀中的太子缩了缩。
嵇临奚从心乱如麻中立刻回神,他低下头,将自己手抬了起来,遮住吹来的冷风。
月光如流纱洒下,正正落在楚郁的侧脸上,嵇临奚痴痴望着,眼见有一片树叶飘落到楚郁的发间,他下意识伸手拿下,只拿下后,手却顿住,而后忍不住地缓缓滑到楚郁脸上。
在颤了又颤的视线与手指中,他俯下身,唇瓣张了张,落下极为缠绵的一吻。
看在小人为你付出了这么多的份上,殿下,请遂小人一点多年夙愿罢。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鸽鸽鸽鸽,你不是说第一次亲吻是楚楚主动亲的吗?现在这个是什么?
鸽:偷亲它算亲吗?它不算!
小剧场:
现在的嵇说请遂小人一点多年夙愿,(指亲亲的一点)
以后说,(指一夜七次的亿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