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虽然陆庭风此人, 杨允功只是上次在贡士觐见陛下的时候,看到了真人,但是两人之间通信却是有过一段时日的。


    陆昌言算是杨允功的亲信之一, 是他多年的老部下。


    当年陆昌言准备乞骸骨回乡的时候,杨允功还私下里劝过他, 让他若是病痛能忍一忍就忍一忍,那个时候他的首辅之位坐的还没现在这么稳当,很是需要陆昌言这个得力干将在一旁辅佐。


    陆昌言为了他, 在位置上又做了两年, 一直等到他的势力全部稳固了,实在病痛难忍, 腿脚膝关节疼到根本跪不下去的时候,才真正卸了职, 回了乡。


    这些年陆昌言什么都没有求过他, 唯有他孙子的文章经常寄过来让他指点指点,忠实老部下这么一点小小请求都不帮,这实在有违当年他们之间的情谊,哪怕公务再繁忙, 哪怕顾不上自家孩子, 他也要帮着陆庭风改文章, 写批注。


    好在陆庭风这个孩子学什么都一点就透, 这么多年, 两人虽未见过面,但是杨允功算是陆庭风的半师。


    陆昌言本身学识就很扎实, 他也知道自己做了首辅之后每日有多忙,但是他依旧每隔半月就送来一封书信,从不间断, 为的究竟是什么,他们这些明白人心里都懂。


    陆庭风是此次会试的第二名,原本杨允功曾断言,陆庭风的火候已经完全到了,得个状元不在话下,可是想到刚刚那份卷子,杨允功皱了皱眉头,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杨允功心中暗暗喟叹,陆庭风写的也是极好的,虽然治理之策上面,并没有刚刚那一份这般全面,但是文章结构和用词方面,明显就是陆庭风这篇更好一点。


    若是内容,前一份胜之;若谈文章,此份为佳。


    杨允功多年的老狐狸了,一读陆庭风的卷子,再想到刚刚那份卷子的水平,那弥封的卷子仿佛已经是明牌了一样,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刚刚那份他看过的,应当就是此次会试的第一名沈江霖的卷子。


    既说到沈江霖,又不得不牵扯到他的师父唐公望,当年也是自己的部下,只是唐公望和陆昌言截然不同,他从不参与党争,只求问心无愧,是个绝对的清流,偏偏此人很是圆滑,像个泥鳅一样滑不丢手,你找不着他的错处。


    有时候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唐公望很是坚持自己的政见,那些年来没少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是亲信老部下的孙子,经常受自己指点,以后拿来就可以用的自己人;一个是经常和他持反对意见的难缠下官的弟子,两人之间孰轻孰重,立分高下。


    若是陆庭风的卷子差了太多,杨允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但是如今么,各花入各眼,只是公平竞争罢了。


    能够写出那般数据翔实、地理位置一一点明,几乎立刻就能拿过来用的策论文章,难道沈江霖就不能写的更加花团锦簇一点?不能多修饰一点?文章造诣就比陆庭风低了?


    只是很多事情,大家不点破而已。


    杨允功拿出朱笔,在陆庭风的卷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笑着说了一声:“好!”,然后便又传递给了下一个人。


    杨允功的这声“好”,声音不高不低,正正好好大家都能听到。


    首辅大人都说“好”的文章?


    吴乃庸刚刚批完沈江霖那份卷子,也是在上面画了圈,闻言接过杨允功手里头的卷子:“我倒是看看,是不是比得过我刚刚看的那份。”


    杨允功笑道:“各花入各眼,大家只以自己的评判为准。”


    说罢这句不再说什么,继续看下一份卷子去了。


    吴乃庸看完之后也是点了点头,吴乃庸是真心喜欢这篇,刚刚那一篇他觉得虽然好,但是文字太朴素了一点,而且太多的数据罗列,难免让他看的有些头昏脑胀,吴乃庸实在不擅长处理和复杂数字相关的文字,故而手上这篇化繁为简、语言又精妙干练的,更加得到吴乃庸真心的推崇。


    他干脆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对着杨允功道:“这篇确实好,首辅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都是相处这么多年的同僚了,虽然文人都爱装,旁的人或许听不出这语气里些微变化,但是他们这帮子人却是能听懂,吴乃庸没有说谎,是真心实意的恭维。


    沈江霖的卷子在前,陆庭风的卷子在后,沈江霖的卷子上随着第一、第二个圈之后,每到一个人手里都被画了一个圈,陆庭风的亦是如此。


    一直到沈江霖的卷子传到最后一个人手里,那上面已经有了七个圆圈了。


    而另一份被首辅大人开口赞过的文章,尚且还在上一个人手里。


    此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守亮,他混了这么多年总算混上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的位置,虽然说翰林清贵,但是能熬上去的也实在不多。


    这是刘守亮第一次参加殿试选拔,能和内阁的几位阁老同坐一桌,实在是荣耀非常,他已是有心想要逢迎,只是前面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明显听到了刚刚首辅、次辅对于那张卷子的赏识,他再一看手上这份卷子已经七个圆圈了,若是他再打一个圆圈,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名了?


    便是后一份也都是八个圈,并列第一是不曾有过的,最后还是要让陛下决断的。


    刘守亮脑子里将这些利害关系转了一圈,看着手头这份卷子,哪怕文字写的漂亮、文章写的出彩,其实他也没有读进心里去。


    他算着上一个人阅卷的时间,等到差不多了,再离席出去小解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他的前面两份卷子都在了。


    刘守亮装作不知道一样,先看传递过来的第一份,见果然很好,马上就继续打了一个圈,然后压在底下的那份看完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打了个三角形。


    便是皇上问起了,他也能说出一个一二三来,不算逾矩。


    刘守亮是考虑好了其中的风险程度才做了这样的决断,杨首辅那边献媚讨好是要的,但是陛下那边也不能被问责出错。


    好在两篇文章还是在伯仲之间。


    三百份卷子他们八个人看了两天时间才全部批改好,最后将前十的卷子从第一到第十放好,再由王安呈给了永嘉帝。


    陆庭风的卷子,赫然就在第一个。


    为了以示公正,便是皇帝也不能提前拆开看弥封下的名字,不过规矩是规矩,很多皇帝都是可以不遵守的,先看一看名字,再选自己心仪的一甲三人,也是有的。


    永嘉帝不同,他希望自己在选拔人才方面做到绝对的公正,不要被先入为主的想法左右了决定。


    很多人都道这次的状元必定就是沈江霖了,毕竟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身上都成立。


    但是这些人都错估了永嘉帝的决心,在他看来,一个真正的人才,要比那些乱七八糟的虚名重要的多。


    若是沈江霖确实有这个才华,那么成就一段六元及第的佳话是很好的,若是沈江霖此次殿试失了水准,那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于人才心性的打磨,这也是必要的手段。


    所以永嘉帝没有妄拆弥封的习惯,他每次都是亲自把十份卷子读过去看过去,再看名次是否公正。


    因为最初有过几次殿试的时候,底下官员在名次上报上有弄虚作假的情况,被他严惩过一次,所以如今这种风气已经几乎灭绝了,后面再呈上来的卷子与名次,很少有需要他改动的时候,便是改动,也只是微调。


    永嘉帝看完第一份卷子后,心中是不住点头的,这篇确实写的好,文采斐然自不必说,给出的许多策略都有一定的前瞻性,虽然并不完美,但是能在目前这个阶段想到这些,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当得第一。


    评得很公正。


    永嘉帝对比前几届状元的文采见识,和这一份相比,确实有进步。


    永嘉帝甚至认为,这便是沈江霖的卷子,因为这个风格确实和永嘉帝当年读到过的沈江霖乡试时候的文章有些相似。


    永嘉帝继续去看第二篇。


    第二篇写的极长,但是永嘉帝还是细细看完了,看完之后永嘉帝沉默了许久,将这份卷子单独拿了出来,放到了一边,又去看剩下的卷子。


    所有卷子全部阅完,永嘉帝陷入了纠结之中。


    只有第一第二的名次,实在有些难以定夺。


    是人都有私心,哪怕是皇帝也不外如是。


    永嘉帝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第一份就是沈江霖的卷子,而第二份的卷子虽然语句平实,但是读的时候,永嘉帝脑海里甚至就顺着笔者的那些数据点出的各个地理要址的位置,浮现出了他“养心殿”内那副万里江山图上的每一个细节之处一般,他甚至可以想象,若是能将这份卷子上的各种条例推行下去,只要找的人靠谱,必然能让洪涝之灾不再会对大周百姓造成巨大的损失和伤害,哪怕其中要付出无数人的心血,但是这篇策论完全是可行的。


    永嘉帝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可以让他中意的未来臣子拿到连中六元、创造出史无前例的神话,另一方面他是真的爱第二篇的文章。


    罢了罢了,一切坚持初心,该如何就如何!


    永嘉帝痛下了决心,直接改了第一第二名的位置,御笔亲题了名次,然后才让底下的人拆掉了上面的弥封。


    等到弥封拆掉,永嘉帝一看第一名卷子上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龙颜大悦,哈哈大笑起来。


    “天意如此,果然如此啊!”永嘉帝心中是又得意又自豪,为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得意,又为自己看中的少年英才果然就是如此有本事而自豪!


    王安一直在后面伺候着,不知道永嘉帝在具体高兴什么,但还是机灵地凑上来拍马屁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下英才尽在陛下毂中!”


    这回王安这个马屁绝对拍的高明,永嘉帝听了心里头舒坦万分。


    五月初一,大朝会之际,文武百官入朝,外加三百名贡士跟在文武百官后面一同进入了“太和殿”之中。


    殿宇高大宽阔,脚下踩的金砖光可鉴人,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看头顶上装饰华丽的梁柱,更无人敢去东张西望菱花窗上的祥云浮龙雕纹,宝象、甪端、仙鹤以及香亭等象征着权利、长寿与江山稳固的吉祥摆件立在丹陛之下,另有十八鼎式香炉立在丹陛上,静静燃烧着松柏之香。


    文武百官分为两列,诸位贡士十人一排依次排开,所有人束手而立,低垂着头看着脚下金砖,整个“太和殿”内,连一声咳嗽声都听不到。


    落针可闻。


    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气氛下,太监总管王安走到了丹陛前,三声高呼:“圣上驾到——”


    随着永嘉帝的缓缓落座,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高呼万岁。


    “众位爱卿请起。”永嘉帝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让众人免礼平身。


    今日大朝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颁布殿试名次,鸿胪寺卿曹大人率先站了出来,朗声道:“现在宣读永嘉十八年进士科名次,第一甲第一名——”


    这个名字至关重要,莫说是这些贡士们了,便是许多官员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全部聚拢到了曹大人身上,曹大人停顿了一下,高声唱道:“状元,顺天府沈江霖!”


    沈江霖出列,有礼仪官给沈江霖戴上了象征着状元身份的头冠—双翅乌纱帽,乌纱帽两边是点翠簪花,点翠即是用翠鸟之羽毛而做的工艺,这样的簪花呈现翠绿色,在阳光下能够看到翠鸟羽毛的光泽。


    翠鸟性烈难训,因其难以捕获,工艺繁琐,点翠技艺是贵族奢侈品的象征。


    曹大人继续唱名:“第一甲,第二名——榜眼,苏州府陆庭风!”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顺天府陶临九!”


    ……


    每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出列,礼仪官为他们戴上属于进士的乌纱帽,而只有状元郎的帽子是最为特别的。


    一甲前三名,正是会试的名次,一点都没有差别,想来这是三人的实力,就是如此。


    陆庭风心服口服了,这次殿试他已经拿出了他全部的实力,既然依旧输了,那便是技不如人,没甚好说的。


    陶临九切切实实成了探花郎,他有一种很不切实际的感觉。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哪怕用尽了浑身解数,依旧考不过沈江霖,那种习以为常的颓丧让人苦涩;另外一方面,他又震惊于自己能够考中探花。


    这可是探花啊,从他懂事起,一甲三名就是遥不可及的位置,在他心中仿若高山仰止,甚至是不敢去肖想的。


    而他望着沈江霖的背影拔足狂奔,如今,虽然沈江霖没有赶上,但是却走到了这样一个高位。


    他有些懵懂地被人戴上了乌纱帽,若不是此刻还在朝会之中,他很想摸一摸头顶上的帽子,是否是真实的。


    新科进士的名次全部唱完之后,便是历来的京中盛事,由状元郎带头,浩浩荡荡地在城内绕一圈,俗称打马游街。


    仪仗队拿着全幅执事在前,一块牌匾上写着状元及第,另一块牌匾上写着连中六元,锣鼓喧天之中,沈江霖一马当先,带着其余新科进士一起慢悠悠地从御街行驶而过。


    京中百姓早就在街道两边踮起脚尖张望,生怕错过这么热闹的事情,尤其是听说这次的状元郎才十七岁就连中了六元,乃是大周朝创立以来,开天辟地头一人,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成就,是个人都想看看这状元郎究竟长什么样子。


    更有众多京中闺阁小姐和夫人都包了临近御街的酒楼茶馆,就想看看新科进士们到底是何模样,也好后面谈婚论嫁的时候知道长相。


    以往新科进士们游街,最大的看点其实不在状元郎而是在探花郎,状元郎只论文采不论其他,但是探花郎因为“探花”的美名,让皇帝钦点的时候都会考虑一下长相,一般都是长相出色之辈。


    世人皆爱看美男,西晋的时候就有“看杀卫玠”的典故,世人对美男子的热情从未褪过。


    但是这届的新科状元,却是一人独揽所有风光。


    才学已经不必说了,旷古烁金的连中六元之辈,年方十七也就算了,偏偏长相也是出类拔萃,身后的榜眼、探花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是在状元郎身边一比,还是被比下去了。


    许多百姓忍不住对着状元郎的方向喊了起来:“状元郎,看这边!看这边!”


    沈江霖顺着声音看过去,顿时人群就沸腾了起来,有人高呼:“状元郎真的往这里看了!”


    这可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了啊,被状元郎看一眼,以后说不定都能聪明上一些。


    更有热情的大姑娘小媳妇,拿出汗巾子、手帕子、荷包就往状元郎身上扔,有的扔中了,被沈江霖接住后,沈江霖微微笑着拱手,又是惹得一片惊呼,有羞涩一些的女子更是双颊飞红,捂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庭风见沈江霖如此大出风头倒也没什么其他的表情,玉面郎君冷峻非凡,有就吃这一套的女子忍不住就往陆庭风身上扔香囊,陆庭风眼皮也不抬一下,根本不接,让人嘀咕:好不解风情的榜眼;而陶临九的长相也是不俗的,这几年长开之后,再加上今天特意装扮过,若不是有沈江霖和陆庭风珠玉在前,他也完全担得起探花郎这个美名。


    陶临九书卷气浓厚、气宇轩昂,正是最正统的读书人形象,亦有许多人朝他扔手绢丝帕,陶临九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忍不住就接了过来,接住了之后又不知道这些东西该往哪里放,手忙脚乱地仿佛烫手,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一甲前三名各有各的不同之处,走到何处就引起一阵欢呼。


    今日春风和煦,暖日融融,草木催发,一片欣欣向荣之色。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古人的这种高中后的心态,沈江霖是彻底领略了。


    谢静姝今日被谢琼拉出来一起看热闹,谢琼日渐长大,出落的也更加好了,因着她从小身子骨不好,但是又得父母宠溺,性子就格外的骄纵活泼了一些,听闻今日有这样的大热闹看,就想出来看看,但是又怕母亲江氏不同意,便将这个庶姐谢静姝叫出来一起出门。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谢琼正是爱玩的年纪,江氏也怕她在府内憋坏了,但是她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有稳重的谢静姝在一旁看着,她也放心一些。


    谢静姝很多时候,就像一个工具人一样,任妹妹差遣。


    谢琼包了一个茶楼的小雅间,远远就看到新科进士们的队伍过来了,忍不住兴奋起来,招呼谢静姝道:“姐姐,姐姐,快过来看,他们来啦!”


    谢静姝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但是眼睛还是粘在书本上,不知道是听到了没有。


    谢琼三步并作两步,将谢静姝手里的书扣下,然后拉着谢静姝走到窗口前:“姐姐,你快看嘛!呀,这就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正说着,队伍越发近了,沈江霖他们正好行到她们这边的茶楼,隔壁好似也有人在看,几个大男人正大声叫着“状元郎、状元郎!”


    沈江霖抬起头,嘴角微微一笑,朝着那个方向对人拱手,正好面孔露在了谢琼与谢静姝的眼里。


    谢静姝不由得呆怔了一下,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不知道哪本杂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风流如画。


    世上竟有如此出色的少年郎,仿若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谢琼小嘴微微张开,忍不住短促地“啊”了一声,一双美目看着沈江霖的面容,竟是移不开视线了,目光痴痴地看着沈江霖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82章


    谢琼回到谢府后,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江氏刚刚理完了账,见谢琼回来了, 笑着道:“可是看到你二哥了?”


    谢琼的二哥谢蕴今年二十,参与了此届会试, 是会试的第八名,殿试只是再试一次,一个二甲进士已经试板上钉钉, 想来今日也在打马游街的队伍里。


    谢琼连连点头:“看到了看到了, 不仅仅看到了大哥,我还看到了此届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了, 真的是霞姿月韵,不同凡俗, 让人一见难忘, 听说京里现在还有许多人说这个状元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呢!”


    谢琼将她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还抱怨这么大的热闹,江氏也不去看看,没陪着她。


    谢琼今年与沈江霖年龄相仿, 已经十七了, 婚事去年就定下了, 是准备嫁到江氏的娘家去, 也便是她大哥的三子江少连, 这个孩子知根知底,江氏为了弄清楚这个孩子的秉性, 还特意去过几次南京,也接江少连在谢府小住过一段时间,是个脾气温和、斯文妥帖的人, 与谢琼算是青梅竹马,谢琼对这个表哥也是极为喜欢的。


    如今已经开始筹备嫁妆,只等后年就要嫁出去了。


    江少连是江氏精挑细选的女婿,他是江府第三子,不用承担家族大业,哥哥已经答应过她,等到琼娘嫁过去后,江家以后的产业总归会分一些到江少连名下,不会亏待了外甥女的,再加上江氏自己当年的陪嫁就不知凡几,她就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给女儿多添妆的。


    江少连虽然不用操心家族生意,但也不是一个完全不求上进之人,早早中了秀才后,虽然在举业上不得进寸,这两年听说心思不在读书上了,但也是个踏实性子,帮衬着他大哥打理一番皇家生意,闲暇时读书写诗清谈,是个稳重之人。


    琼娘嫁过去,既不用承担宗妇的职责,又有舅舅舅母照拂,便是江氏的大哥和嫂子以后去了,还有江少连的大哥大嫂照拂于他们两个,琼娘总是不会吃苦的。


    只是当谢琼说到今科状元郎的时候,江氏脸上表情还是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掩下那份不自然,一边在铜盆里净手,一边含笑着试探道:“哦,那状元郎真有那般好?比你少连表哥都好?”


    谢琼小脸红红,跺了跺脚,娇嗔道:“母亲,你打趣我!哼,我不和你说了!”


    虽然那沈江霖确实出色,容貌才学远胜于江少连,可是那沈江霖才见过一次,哪里有和她朝夕相处过两年时间的江少连在她心里来的重要。


    江氏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三分,拉着女儿的手到桌边用膳:“好好好,既不和我说,那陪着我一道用饭总是可以的吧?”


    江氏的道行不是天真烂漫的谢琼可以看穿的,见母亲哄她了,谢琼马上就转嗔为喜,开开心心地用完了晚膳就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等到谢琼走了,江氏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收敛了下来,让仆人将碗碟撤了下去,走到了内室的软塌上歪着。


    江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兰香见江氏歪着,笑着劝道:“太太不出去走走?外面日头还没下去,天也不冷呢!”


    江氏注重养身,很少吃完饭就在榻上歪着的道理,兰香是在提醒江氏。


    江氏招招手,让兰香近前来,又让其他人都先出去,自己坐直了身子,兰香在江氏面前半蹲下,拿起捶腿的小木锤帮她放松捶腿,明白江氏是有私密话要对自己说。


    “怎么了太太,可是又什么烦心事?”


    兰香是江氏乳母的女儿,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是从小陪伴她一起长大,可以说是比亲姐妹还亲,江氏不可对人言的话,都会对兰香吐露。


    “兰香,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当时做错了,若是当年听了老爷的话,如今这六元及第的夫婿恐怕就是琼娘的了,刚刚你是没听到,琼娘今日见到那沈江霖了,还说……”


    刚刚兰香下去用饭了,不曾听到母女两个的对话,江氏便将刚刚谢琼对她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番,心头颇不是滋味。


    兰香听到这里,马上就明白了江氏是在纠结什么。


    这人就是这样,望着一山还有一山高,江氏从小就是个心气高的,之前她觉得自己将女儿嫁回江家是最好的选择,哪怕那个沈江霖只是单纯中个进士呢,江氏也是没那些懊悔的。


    但是那个沈江霖实在是太出色了一些。


    十七岁,六元及第,光是这些名头本身就已经足够有含金量了,未来史书上或许不一定有江家有谢家,但是六元及第的第一人,一定是会写上去的,江氏的后悔,兰香十分能理解。


    其实别说江氏了,兰香自己心里头也觉得当年江氏做错了选择,她都替琼娘可惜。


    琼娘是兰香嬷嬷一手带大的,她待琼娘和自己亲生姑娘的心是一般无二的。


    但是事情已然如此了,再去懊悔、三心两意也不是好事。


    兰香只能往回劝。


    “太太,若是当年老爷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您一口应下,看到如今这场景,您自然是满心欢喜了,但是这以后的事情,当时当刻谁又能预料呢?”


    “那沈江霖虽是个才学高的,但是年少成名,必然心中桀骜,当年老爷提了您为什么不同意?还不就是怕以后的事情说不准吗?是,咱们看外表的那些东西,确实那沈江霖要比江三少爷胜出许多,但是这样的人,咱们小姐嫁过去就一定开心幸福吗?”


    江氏听进去了一些,只是心里头还是有不甘,这种不甘因为沈江霖的过于出色而产生,不仅仅是因为女儿谢琼,还因为庶女谢静姝:“这般一来,静姝的婚事就要压琼娘一头了,这,实在是非我所愿啊。”


    江氏不在意谢静姝这个人,这么多年江氏已经放下了,也习惯了谢静姝的存在。


    可是在江氏心中,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自然应该属于她的女儿谢琼,而非谢静姝。


    她哪怕可以说服自己,谢琼嫁到江家是能过好日子的,是比嫁给沈江霖幸福的,可是外人不会这么看,他们看到的是身为庶女的谢静姝居然嫁的比嫡女谢琼都好,这实在是让江氏有些难以接受。


    甚至江氏心里头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反正如今静姝还不知道这门婚事,其实便是换给了琼娘也不是不行……”


    江氏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只剩下离江氏极近的兰香听到了。


    兰香被唬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小木锤丢到一边,用手轻轻掩了江氏的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太太,您这可就是想差了!换掉静姝小姐的亲事不是不行,但是您娘家那边可如何是好?难道是要和江家决裂吗?这万万不可!”


    兰香是江家的家生子,她老子娘还在江家生活,江家在兰香心中,要比谢家重要的多。


    江氏一下子回过了神来,听完兰香的话,自己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缓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懊恼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真的是魔怔了,居然有了这种妄念!”


    谢静姝今年十九了,随着两个人渐渐长大,前两年沈江霖不在京中,跟着唐公望去徽州府读书便也没法提这个亲事,后头沈江霖虽然回来了,但是会试在即,谢识玄是知道其中厉害的,更不会拿这个事情出来去扰了沈江霖的备考。


    不过谢识玄已经和沈锐打过招呼,等到沈江霖殿试结束之后,沈家就上门提亲,也和江氏说了这事,毕竟谢静姝的婚事还要江氏最后操心一番。


    谢静姝是庶女,嫁妆是从谢家公中出的,江氏从来不是刁难人的性子,该怎样就怎样,庶女的嫁妆比较简单,拢共就两三千两的行当,江氏早两年就备下了,只需要最后在出嫁前再清点查漏补缺一番就好。


    谢静姝虽然已经二十,但是自己也是个痴的,只要有书看,她万事不操心,人家女儿留到二十还没任何亲事的音讯,早就急了起来,谢静姝却是依旧老老实实在自己小院里安心呆着,从来没有到江氏面前问过任何问题。


    江氏从不主动和谢静姝说话,导致一直到现在了,谢静姝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定给了沈江霖,所以江氏才生出了那等心思。


    可是被兰香一点,江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谢静姝的婚事确实不是重点,但是她已经把女儿许配回了娘家,若是出尔反尔,肯定会惹得大哥大嫂生气,到时候别说亲上加亲,恐怕以后娘家人都不愿与她来往了!


    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江氏一下子倒回了大迎枕上,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姻缘自有天定,既然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兰香坐在榻沿上,给江氏揉额头放松,轻言轻语道:“太太,小姐的性子您也清楚,需要一个包容的人,依我看呐,其实三少爷就很好呢!”


    江氏点了点头,认可这句话,心里头也想,确实如此,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还是实实在在能抓的住的、能握在手里头的幸福,才是自己的,又何必去在意那些虚的?


    *


    沈江霖作为状元郎,直接被授官为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而榜眼和探花则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他们三人是可以直入翰林院,其他的进士若是也想入翰林的话,就需要再考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中的方可入翰林院,若是不想考庶吉士的,那就要等待吏部出调任选官,有可以分到中枢的,例如沈江云就在六科都给事中任职,当然更多的还是会被分配到地方任县令一职位。


    其他进士都是七品官,甚至一些同进士只是八品官的起点,只有沈江霖比旁人起点更高,这就是大家都想做状元的原因之一。


    离马上入职还有一段时间,一般朝廷都会给到新科进士三个月的假期告假回乡祭祖,沈江霖倒是不必回乡,祭祖也就是在荣安侯府内开一下祠堂,同此次一同考中进士的另外两个沈氏族人,沈贵生和沈越一同祭祖便是,这也算是沈氏宗族的一件大事,需要族谱单开,将此次大事记载于其上。


    这次的春闱,明面上是沈江霖出尽了风头,但是实际上,沈江霖更加欣慰的是沈氏族学中总算同样出来了两位进士。


    沈贵生是此次二甲进士中的第一百二十名,沈越则是一百五十三名,名次都不算靠前,但是已经是正式步入了官途,而且都没有落入到同进士之中去,已经是极幸运的了。


    除此之外,此次考试中,沈季友也考中了,只是他运气就没那么好了,直接落在同进士的最后几名之中,原本沈江霖还为他感到有些可惜,不过这人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听到名次的时候十分狂喜,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也能中,自觉已经是祖宗保佑同时十分感谢沈江霖在最后关头对他的指点。


    这人是个混不吝的,说到他们与荣安侯府既然连了宗,就算是一家人了,这次开宗祠,他也应该一同参加,将他的姓名同样也要记载进沈家族谱里面去。


    沈江霖明白这是沈季友家的一种实实在在的投效,从此以后,他们两个沈家就真正并为了一家人了,再难分彼此,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族人了。


    这般一算,沈家族人中,如今已经出了五名进士,三名举人,以及二十多名生员,除了他们真正的沈家族人外,沈氏族学中的外姓人中,同样出了五名秀才,一名举人。


    不管是谁知道了这样的盛况,都要称赞沈家一句人才济济!


    这些人会一步步进入官场,甚至能走进中枢核心,他们是天然的盟友,这些人哪怕如今还没认真思索过,但是就如同在殿试中听到他们的霖二叔真正成了状元时的与有荣焉一样,他们心中早就以沈江霖为领袖。


    若有一天,沈江霖需要他们,他只需要振臂一呼,这些人哪怕是要赴汤蹈火,也必是在所不辞的。


    这便是这个年代,宗族的力量。


    当宗族里的族人是一盘散沙的时候,或许只会互相拖后腿;但若是将他们凝聚在一起,一起向着一个目标努力的时候,这就会变成一股无比巨大的能量,并非个人能抵抗得了的。


    开宗祠仪式繁杂,除了族谱单开外还要立状元牌坊。


    因为沈江霖是史无前例的连中六元,荣安侯府门口的大街叫荣安街,在这条街的入口处,朝廷直接派工匠修建了一座状元牌坊,牌坊的正上方写着“连中六元”,下方写着大大的“状元”二字,左右两侧是御笔亲题的一幅对联:


    旷古烁金连中六元


    天佑江山英才辈出


    石质牌坊修建的宏武大气,比之普通的状元牌坊还高出六寸,以示沈江霖比之普通状元的不凡之处,每一个经过这条荣安街的人,第一眼就会看到这个牌坊,久而久之,这条荣安街也在附近百姓口中改了名,渐渐叫成了“六元街”。


    这些仪式虽然冗杂繁复,但是好在荣安侯府就在京城,省去了路上的麻烦,再如何繁琐,一个月内也将这些事搞完了。


    沈江霖松了一口气,这一个月不是这边赴宴,就是那边作陪,人情往来、觥筹交错,实在是让沈江霖已经有些烦不胜烦了。


    正准备接下来的时间,好好给师父师娘写点家书,在府里逗逗已经半岁了,越来越好玩的两个龙凤胎侄儿,好好享受这偷得浮生的当官前的两月闲适时光,结果,沈锐却给了沈江霖一个惊天巨雷。


    “什么?我要去提亲?不是,父亲,我什么时候定的亲?”沈江霖从来淡然的性子,也是有些震惊了,渣爹和嫡母把他叫了过去,开门见山就是他早年间定下了一门亲事,如今会试、殿试既然结束了,趁着空闲,就带着他上门把六礼先过了。


    他们说的如此简单随意,好像是在和沈江霖说今晚吃什么一样简单。


    魏氏和气地笑了笑:“你父亲六年前就给你定下了,之前是怕你还在读书,乱了心性,如今状元都中了,你也十七了,自然是要早点把日子给定下了。”


    面对着这个已经成了状元郎,身上的官职比云哥儿还高的庶子,魏氏已经从之前的提防到无可奈何再到接受了。


    现如今,哪怕魏氏不愿意去承认和去深思,但是魏氏心底清楚,她竟然是对沈江霖有了一两丝的畏惧。


    是的,就是畏惧。


    当一个人比她只是高一点的时候,她还有心思去弹压他,但是当他走的太远太远,已经让人望尘莫及的时候,那她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手段和办法,只剩下了深深的畏惧。


    以前魏氏会认为,沈江霖过去的藏拙也好,还是后来的突然显露才能也罢,都是沈江霖觊觎沈江云的位置,对她的云哥儿充满了威胁,魏氏从一开始只是对待一个普通庶子的漫不经心,到那个时候开始对沈江霖的防备升到了顶点。


    但是魏氏是个没能为的人,她想耍狠,但是耍不起来,她想和沈江霖斗,但是后来沈江霖已经脱离了后宅,直接在外头的世界畅游,她根本连和他交手的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江霖一步一步起来,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再到沈江霖成了唐公望的学生,中了举人,又能有本事赚取大把大把的银子,一直到那个时候开始,魏氏才发现,以沈江霖的本事,或许她视若珍宝的荣安侯的位置,对沈江霖来讲,可能什么都不是。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是愤慨且惊怒的,好像从头到尾她一直只是个跳梁小丑一般,沈江霖或许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


    现在,沈江霖成了状元郎,当了官,魏氏内心已经彻底麻木成了一片,如今再对沈江霖说话,哪怕面上还如以前一般,但是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或许她都察觉不到的讨好。


    因为魏氏心里清楚,这个庶子哪怕如今还是看着对她恭恭敬敬的,但是只要他想要对她发难,想要露出獠牙,或许就连她一直视为靠山的丈夫儿子都不一定能护得住她。


    这个庶子,有的是手段和本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要夹起尾巴做人的是她。


    沈锐却没有魏氏想的那么多,他是沈江霖的老子,不管这个儿子多有出息,永远是他的儿子,对于自己这个父亲的身份,沈锐向来运用自如,且对沈江霖的质问丝毫没有什么心虚,也不觉得当年自己“卖子求荣”的行为有任何问题。


    沈锐老神在在道:“你母亲说的不错,这门亲事极好,说来你也知道,是县试时候点你为第一名的谢大人家的大女儿,谢家姑娘家教甚严,秀外慧中,谢家与我们沈家更是门当户对。论起来,你们早就见过了,有一年赏菊宴上谢家姑娘也来了,就是得了第三名菊花诗的那位,很是有些才华的。”


    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或许对于旁人来讲,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又是没有额外关注过的人,已经记不起样貌了,沈江霖却只需要调动一下自己的记忆,马上当时的那副画面就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少女衣着素净,容貌只是清秀,被人推了出来说得了第三名后,只剩下惶恐和无措,紧张到当时的沈江霖都给她捏了一把汗。


    沈锐这般一说,以前的一些有些违和感的事情马上都迎刃而解了。


    难怪谢识玄这些年来如此关照于他,难怪上次自己被宁王绑走,后来太子过来将他救走,他打听出来谢识玄也在里头下了力气,当时沈锐还感慨,谢大人高风亮节、不畏权贵,和他没甚么大的交情,有事也是真上。


    如今再想来,恐怕除了这些外,谢识玄早就把沈江霖当作自己的家人看待了吧。


    想到谢识玄,想到那位胆小无措的谢家大小姐,想到这么多年受谢家的恩惠,沈江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门亲事。


    沈锐见小儿子竟然在那边深思起来,不由心头一突——不会是不想要和谢家姑娘定亲吧?


    这可不行!


    这么多年谢识玄多番照拂于荣安侯府,在官场上也帮了沈锐许多,这才安安稳稳了这么些年。


    这吃都吃了,拿都拿了,临了你说不干了?


    你看谢识玄干不干!


    第83章


    沈锐其实心里也有一些遗憾的, 若是可以,他都想反悔了这门亲事。


    当年他和谢识玄定下儿女亲家的时候,当时的沈江霖还只是个生员而已, 哪怕瞧着前途一片光明,但是沈江霖本身只是个庶子出身, 而且沈锐在官场上和谢识玄的权势不能比的。


    处于弱势的时候,自然是有求于人,才欢欢喜喜地定下了这门亲事。


    那个时候能讨到谢家大姑娘做儿媳妇, 沈锐实在是感觉自己被天上的大馅饼砸中了。


    但如今时移世易, 随着沈江霖成了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他的身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谢家大姑娘只是一个庶女,就有些不够看了, 若是嫁个嫡女过来, 那倒是更加般配一些。


    沈锐面上喜欢吟诗作对、一派视金钱为粪土的文士作派,实际上他比谁都在意钱财,除了本身的嫡庶之见,更多的则是沈锐心中清楚, 嫡女和庶女的嫁妆要差不知道多少, 更何况谢识玄的岳家还是皇商出身, 江家之富庶, 世人难以想象。


    娶了谢家嫡女, 就意味着和江家攀上了亲,这才是沈锐真正想要的。


    只是沈锐心底里想归想, 却是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和谢识玄正面对上,只能心底拍断大腿, 后悔自己当时过早应承下来这门亲事,如今不得不去兑现了。


    “如何?你几时得空,随我去一趟谢府。”沈锐直接给对沈江霖吩咐道。


    沈锐的言论,沈江霖一般都是听过就算,否则有时候真的会让人想行“大逆不道”之事的冲动。


    只是如今涉及到沈江霖人生中的另一半,他实在是需要思考一番。


    “父亲,再过几日是否可以?我这里还有几场应下来文会没去。”


    这个事情对沈江霖的冲击有点大,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搞清楚,故而他选择了“拖”字诀。


    沈锐不觉得沈江霖是有其他的心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家定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锐当即便道:“那等你得了空了,好好拾掇一番便随我去谢府,到时候一应礼品你母亲自会帮你备下。”


    沈锐觉着自己确实对这个儿子不错了,什么事情都帮他考虑周到了。


    沈江霖心事重重地回别了沈锐和魏氏,刚刚走出主院的门口,正好碰上了前来请安的沈江云。


    沈江云一眼就看出了弟弟脸上不同往日的愁绪,立即就将沈江霖拉到了一边,关心道:“二弟,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心事?”


    兄弟这么多年,沈江云其实也很了解这个弟弟了,在沈江云心中,虽然沈江霖是弟弟,但是很多时候又像个哥哥一样照顾着他,沈江霖脾气稳定、性格稳重,做事有章法,很多他眼里的难事,到了弟弟这边却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沈江云几乎不曾看到沈江霖脸上也会有为难发愁的表情。


    而且最近二弟刚刚中了状元,又尚未进官场,照理应该最是年少得意的时光,怎会有烦扰?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是沈江云直觉的判断,所以才会有些紧张地拉住弟弟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江霖不欲瞒着兄长,摇了摇头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在主院门口,人来人往,看来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沈江云心中了然,让沈江霖在外头等他一会儿,很快沈江云就给父亲母亲请了安,想了想,拉着沈江霖去他的“清风苑”里聊。


    如今他的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平日里虽然温馨了许多,但是真要谈事情的时候,大多都跑到沈江霖院子里来,方便两人说话。


    兄弟两个熟门熟路进了小书房,命人端上茶来,然后才说起了事情。


    “父亲刚刚把我叫了过去,说是几年前就给我说了一门婚事,是谢大人的大女儿,谢静姝。”


    沈江霖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沈江云听着“谢静姝”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但是偏偏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等到沈江霖细细说了谢家的情况,沈江云才反应过来,原来就是六年前赏菊宴上诗赋得了第三名的那个姑娘。


    沈江云想不起来谢静姝到底长得如何模样了,只有些零星记忆,那个姑娘容貌不算特别出色,人也好像有些害羞胆小,除了诗才不错,其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他也有些震惊,原来父亲已经在好几年前不声不响地就帮二弟定好了亲事,甚至还没和二弟说一声,如今到了年纪了,才突如起来地告知了他,甚至不容二弟有任何其他的情绪,直接就是通知。


    想到自己当年两次定亲,家人都是事先告知他对方是谁,让他心里有个数,再安排两人总归见一面,最后得到了他的首肯了,才会去下定。


    结果到了二弟这边呢?


    这是什么意思?


    沈江云经历了上次沈初夏的事情,已经对父亲这个形象有了裂纹,如今联想到沈初夏的事情,再想想沈江霖的婚事,只是换汤不换药的事情罢了,追根究底,都只是父亲完全以自身利益为考量的选择。


    沈江云心中愤怒了一瞬,但是转而压了下来——不妥,如今不是光愤怒就能解决的事情,他要冷静,冷静地好好帮二弟想一想这门亲事。


    沈江云自认为二弟虽然在读书一道上天赋异禀,心性成熟,但是到底没有成过家,而自己已经成婚三年了,在这方面,他是过来人,要给二弟参谋参谋。


    “二弟,你心中可有心仪之人?”


    沈江云先是问了这个问题,见他二弟直接果断摇头,便道:“父亲如何要定下这门亲事的初心我们暂且不考虑,既然二弟你心中并未有心仪之人,那个谢家姑娘你又是见过的,你可有不喜她?”


    沈江霖迟疑了一下,依旧摇头。


    当时沈江霖见谢静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被人推出来后,紧张地双手抓紧裙侧,小脸涨得通红,他又不是什么爱看人笑话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恶感?


    但是说男女之情的好感,那更没有了,在当时的沈江霖眼里,这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沈江云见如此,松了一口气,开始帮沈江霖细细分析了起来:“二弟,你确实也到了岁数,谈婚论嫁也是必然,我刚刚听下来,谢家家风好、谢大人又器重你,这谢家大姑娘,明明有着才华,却也不是那等爱夸耀的性子,我在京城那么久,也没听到她有什么诗赋流传出来,显然是个内秀稳重的。若单论门第、人品,这姑娘倒也不算差,二弟你不要因为心里反感父亲的安排,而直接否决了人家。”


    沈江云的话就事论事,完全是站在沈江霖的角度帮他去思考问题,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其实对于我们男子而言,总归是将人娶进门的,外头很多人都是将妻子供起来就是,若是喜欢最好,不喜欢就外头再找,但是你既然从小就明白,妾室多了便成乱家之源的道理,这个妻子你就要找一个你自己喜欢的,至少不能是一眼都看不下去的,否则这日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也过不下去。”


    “日子过久了,容貌还是其次的,关键是对方心地是否善良、做事能不能干,两个人话能不能说到一处,互相的谦让包容也是必须的,二弟,你懂我的意思吗?”


    沈江云说了许多,说到最后一股脑将自己这三年来婚姻生活中的心得体会都说了出来,希望能让二弟对此有个参考。


    沈江霖认真听了,虚心学习。


    他在这一块,确实是有些空白的。


    从小到大,追他的女生不算少,但是以前他这个人有些冷傲,从来不去回应这种热情,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读书和研究一些投资学上,久而久之,在学校里的时候莫名就有人给他取了一个“高岭之花”的绰号,还笑称以后看谁能折了他。


    后来莫名其妙穿越到了此间,又从一个十岁小儿开始从头来过,男女婚嫁之事就耽搁到了现在,这是沈江霖头一回认真去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成家?


    他不是独身主义者,但是他也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上辈子对家的概念太过淡薄,这辈子倒是在师父师母身上,看到了相濡以沫的真情;在大哥大嫂身上看到了姻缘天定的巧合;在孟昭和二姐身上,看到了兜兜转转觅得良人的庆幸。


    而他呢?他会是怎样一种结局?他是否有同样的幸运,找到那真正的另一半,抚慰他在夜空中孤寂的灵魂,从此成为一个完整的圆。


    沈江霖想了许久依旧不得而知,但是他最终决定去见一见。


    第二天沈江霖就递了拜帖给谢识玄,谢识玄看到沈江霖的拜帖心中很是欢喜,以为是沈江霖准备要登门提亲了,结果等到沈江霖独自一人提着表礼上门的时候,谢识玄就知道并非自己想的那样。


    若是提亲,如何沈侯爷和其夫人不来,只让孩子一人前来?


    谢识玄眯了眯眼睛,心里头闪过几个可能性,内心已经有些不愉了,他很是怀疑今日沈江霖过来是要准备说退亲的事情的。


    谢识玄听闻沈江霖果然中了状元后,那天晚上酒都多喝了两杯,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自己就是如此好眼光,一下子就将天下间最有潜力的璞玉给看中了,很多不知道沈江霖已经定亲的人家,居然还前赴后继地去荣安侯府说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识玄心里暗笑——沈江霖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还能在这个时候等着你们来提亲?


    可是今日沈江霖独身前来,难道是认为自己能找到更好的人家,后悔了?


    谢识玄坐在厅上的太师椅中,面色不佳,沈江霖送上了的礼,他看也不看,只是盯着沈江霖,想听听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沈江霖对着谢识玄拱了拱手道:“谢大人,前两日学生听家人说,原来几年前家父就已经和谢大人定下了儿女婚约,我竟是直到近日才知道了这个事情,本应该早来拜访,还望谢大人海涵。”


    谢识玄掀开茶盖,鼻头发出了冷“哼”的声音,饮下了一口茶,并不搭腔。


    他倒是要听听,沈江霖能说出什么话来。


    旁人遇到这种冷遇早就已经十分忐忑尴尬了,尤其是谢识玄久居高位,身上官威极重,他的一声冷哼,可是会将官场上的人给吓得冒冷汗的,可是沈江霖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谢识玄的故意冷脸一般,依旧不疾不徐地诉说着自己的述求。


    “学生今日过来,知道自己是有些冒昧了,只是学生有一事相求,可否让令爱出来一见,让学生和她说几句话即可。”


    谢识玄是官场上的人精,刚刚故作冷脸也没吓退沈江霖,其实谢识玄心里是更看重了沈江霖一些,在官场上就要有这份心性、这份本事才能走的远,心头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候无论沈江霖如何说,这门亲事都必须得成。


    没想到沈江霖倒不是直接来退亲的,而是来求见谢静姝的。


    这事情当年沈锐没提,谢识玄便也没说,毕竟谢识玄心里头还是觉得谢静姝为人有些木讷胆小,可能沈江霖少年俊杰,不一定能真的看中谢静姝,所以谢识玄便顺坡下驴,只做不知。


    而现在沈江霖亲自上门,提了这个要求,谢识玄是有些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见谢识玄依旧不吭声,沈江霖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恳:“谢大人,成亲是结两姓之好,若是怨偶这亲不结也罢。学生今日登门拜访,便是想叫谢小姐看看学生,是否能看得中,也让学生和谢小姐说两句话,看是否能说的到一块去,如此,方才是你情我愿,不负当年座师的美意。”


    沈江霖这话,说的赤诚无比,坦坦荡荡,君子之风顿显。


    他的意思是,当年没相看,今日补过,我没有排斥这门亲事,但是好歹要让我们两个年轻人彼此见一面吧?不仅仅是我想看看你女儿到底如何,还要你女儿是否看的中我,这是双方面的事情,总不能等到婚后再觉得不合适,到时候成了怨偶一辈子过得不痛快吧。


    沈江霖的口才心机实在太过,用的又是阳谋,谢识玄有心想避过去都没办法了,只能铁青着脸应了:“去叫大小姐过来。”


    谢识玄忖度着沈江霖的心理,此刻心中暗暗懊悔,这些年没有多关注一些这个大女儿,好好培养一番,如今和沈江霖正儿八经相看,恐怕要相形见绌了。


    哎,若是当年夫人能同意是琼娘和沈江霖结亲就好了,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现如今这个场面恐怕要难看了。


    谢识玄心头微微懊恼,想着等他们两个年轻人相看过后,自己还有什么筹码能留下沈江霖这个乘龙快婿。


    此刻是旁晚时分,七月的天实在太热,谢静姝正躺在外头的藤制摇椅上看书纳凉,她一只手摸着盘里洗好的葡萄,送进嘴里,一只手夹着书又翻过了一页,想着一会儿看完了这本书再去叫底下人去厨房拿饭过来吃,正悠然自得间,听到外头有人禀告兰香嬷嬷到了。


    谢静姝吓了好大一跳,兰香嬷嬷是嫡母身边最得意的嬷嬷,怎么会到她的小院里来?


    谢静姝指尖捏着的那粒圆润的葡萄顷刻间就滚落了下来,从她衣领处滚到了裙摆上,留下了一道水痕,谢静姝立即站了起来,那粒葡萄顺着裙摆滚到了地上去。


    谢静姝连忙抽出汗巾去擦,见兰香嬷嬷已经走进院子里来了,胡乱地将汗巾团成一团塞到了袖口中去。


    兰香嬷嬷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笑了:“大小姐,老爷让您出去见个客,让我带您过去呢,若不然咱们先换身见客的衣服吧?”


    谢静姝愣住了,父亲让她去见客?见什么客?什么时候需要她去见客了?


    谢静姝满心疑问,但是兰香嬷嬷看了她一眼此刻的装扮,心里头暗暗叹了一口气,直接将人拉进了内室:“大小姐边梳洗边听我说。”


    “还不快给大小姐打水梳洗?”见谢静姝手下的两个小丫鬟还傻站着不动,兰香嬷嬷眉毛一扬,斥责道。


    那些小丫鬟对兰香嬷嬷比对谢静姝更怕,忙不迭就去打水了。


    谢静姝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兰香嬷嬷选了衣裳给她打扮梳妆,等到换好了一身今年夏季新做的一套裙衫,又要帮她亲自梳头的时候,谢静姝简直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嬷嬷,我,我叫我底下人来。”


    兰香嬷嬷笑了笑,按住了谢静姝的削肩,让她坐好不要动:“可是不相信兰香嬷嬷的手艺?”


    谢静姝连道不敢。


    兰香嬷嬷一边给谢静姝梳头发,一边道:“嬷嬷当年可是专门给太太梳头的小丫鬟呢,大小姐您放心吧,保准帮您梳的漂漂亮亮的。”


    谢静姝的头发又浓又密,梳起来像是梳在一匹绸缎上一样,光滑漂亮极了。


    谢静姝心中的不安更甚,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她如此郑重去见,又是穿衣打扮,又要兰香嬷嬷亲自梳头,难道是——


    谢静姝刚刚有些慌乱,没有深想,此刻却是明白了过来:“兰香嬷嬷,可是,要让我去和人相看?”


    兰香嬷嬷心头诧异,都说这个大小姐为人木讷愚钝,但是其实很聪明啊,她都没说,谢静姝就猜到了。


    兰香嬷嬷手脚利索地帮谢静姝梳好了头,翻了翻她的妆奁,实在没有几样好首饰,勉强从里面挑了一支用珍珠挽成菊花造型、内里红宝石镶嵌的簪子插上,又细细上了一层淡妆,仔细端详了一下谢静姝,笑了:“正是如此呢,对方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郎君,大小姐可千万不要失了仪态,一会儿……”


    大小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如此一装扮上,虽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美人,但也很是耐看。


    谢静姝脑袋里嗡嗡的,兰香嬷嬷后头介绍那位郎君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只知道一会儿就要去相看人,相看中了后面就要成亲。


    如此的猝不及防,让她一下子就惊慌失措了起来,手都有些颤抖了,很勉强地镇定了下来,兰香嬷嬷的声音才再次传入了耳中:“沈公子就在花厅里坐着,一会儿您进去便是,门也开着,仆人门都在外头候着,若有事您喊一声便是。”


    事发突然,兰香嬷嬷将自己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一路上说完这些后,也差不多到了,然后她便看着谢静姝瘦削的身影有些踌躇地进了花厅。


    虽然谢静姝一直是江氏心里头的一块说不得的心病,但是兰香嬷嬷却知道这是一个好姑娘。


    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长大,知礼又懂事,从小不吵不闹的,让兰香有时候看到了,心里头都有些不落忍。


    但是她是太太的人,她也没办法帮她什么。


    今日正好叫上她去喊人,兰香心里头也嘀咕,明明都定了亲了,为什么还要相看?恐怕是那沈公子不满意了,要验过人再说。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只希望这桩亲事能顺顺利利的吧。


    兰香嬷嬷心里头默念道。


    谢静姝亦步亦趋地进了花厅,便看到父亲正在花厅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下首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头偏向父亲那一边说着话,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视线便与她的交汇在了一处。


    谢静姝心头一紧,怎么也没想到,她要相看的人是当朝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沈江霖!


    这,兰香嬷嬷是不是喊错了人?


    如何会是叫她来相看?


    然而,她的视线稍稍挪开,花厅上除了父亲和沈江霖,一个旁人都没有。


    “女儿见过父亲。”谢静姝咬紧了牙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谢识玄行礼,奈何她声音中的颤抖已经泄露了她的紧张。


    谢识玄暗叹,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就这般拿不上台面了,沈江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只是事到如今,谢识玄也没了旁的办法,只能找了个由头先出去了,其实是在外头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花厅后头的屏风处站着,想听听到底两个年轻人说些什么,到时候万一沈江霖说不满意,他也好有的放矢。


    谢静殊实在太紧张了,她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手脚应该放在哪里。


    沈江霖为了安抚她,脸上扬起一个笑容,声音清润如春风拂面:“在下沈江霖,见过谢姑娘。


    第84章


    沈江霖那一笑, 漆黑的瞳仁里如有碎金沉浮,翩翩君子,卓尔不凡, 又是如此近距离带着相看目的的对视,那一笑不仅仅没有如沈江霖预想般的化解谢静姝的尴尬, 更如一支飞箭似的快速朝她袭来,让她无处可躲、无处藏身。


    两人一东一西,再花厅两侧站着, 整个花厅内只剩下了谢静姝和沈江霖二人, 明明四角放着冰盆,温度宜人, 可是谢静姝还是觉得手心冒汗,看着沈江霖脸上的笑意, 有心想要回应,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都吐露不出来,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来越响, 仿佛要从嘴边跳出来似的。


    谢静姝以前看话本的时候, 总是读到主人公很紧张的时候, 笔者就形容他“心若擂鼓”, 谢静姝一个人心底暗自发笑——这人怎么会心若擂鼓呢?擂鼓呢, 多响的声音啊,心跳声如何能比?造出这个成语的人也太夸张了一些。


    可是现在, 谢静姝只能说:古人诚不欺我!


    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甚至害怕那沈江霖站的再近一些,都能被对方听了去, 恨不能退后一些,再退后一些,可是身后就是一溜座椅,她退无可退。


    沈江霖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因为自己打了个招呼而已,一张小脸就慢慢地涨红,而且是越来越红,恨不得滴出血来的红,让沈江霖都吓了一大跳,都快要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刚刚自己有笑的很可怕?


    沈江霖见谢静姝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脸更是红的可怕,他都怕她再这样下去,会不会爆血管子了,沈江霖本想见了面,两个人交流交流,但是现在他只想着先让这姑娘平复一下紧张情绪为要。


    沈江霖看到花厅上首刚刚谢识玄坐的那边高几上有一套茶壶,快走几步过去用手碰了一下,见果然是凉茶,翻出一个水杯倒上,然后稳稳端着这杯茶,送到谢静姝眼前:“谢姑娘,还请先喝了这杯茶,然后深呼吸三口气,慢慢静下心来,咱们再说话罢。”


    谢静姝闻言立马连连点头,接过沈江霖手中的杯子,三口便饮尽了,喝完了之后又按照沈江霖说的,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觉得心跳慢慢平复,声音也渐渐找回来了。


    想到刚刚自己丢脸的行为,谢静姝很想找条地缝给钻进去,但是她还是勉强控制住自己僵硬的手脚,低垂着头,对着沈江霖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低若蚊蝇:“沈公子还请见谅,静姝久不出门,见外人甚少,让您见笑了。”


    因为两人离得近,沈江霖还是能听清楚话里的意思的,虽然谢静姝表现的很紧张,但是言谈还是有礼有节的。


    “谢姑娘请坐,沈某并非什么洪水猛兽,今日求谢姑娘一见,也是好叫谢姑娘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沈江霖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落座,语气不疾不徐道。


    谢静姝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心底里的紧张随着那杯凉茶入肚,已经散去了许多,脸上的热度也消下去了,她顺势坐下,只是头习惯性地低着,不敢再看向沈江霖俊逸出尘的面容。


    随着谢静姝一声“嗯”之后,她便再没了声响,整个花厅上瞬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耳朵贴在屏风上一直在听着里面动静的谢识玄简直要快急死了!


    虽然他知道谢静姝是个木讷性子,可是也不能这么木啊,稍微说两句话都没有的吗?这让人家沈江霖如何看?


    只要她稍微表现的落落大方一点,能和沈江霖说上几句话,他一会儿都能帮谢静姝给圆回来,只推说女儿家的羞涩内秀便是,但是一句话都不说?


    这算怎么回事?


    前面他还觉得沈江霖有些小题大做,跑过来还要求见谢静姝,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如今听到谢静姝这般的表现和话语,谢识玄自己心都凉了半截——完了完了,这煮熟的鸭子恐怕也要飞了。


    沈江霖再见谢静姝,发现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再不是当年十三岁的小女孩的模样,眉眼长开了,丹凤眼修长上挑,鼻梁小巧精致,嘴唇微丰,五官组合在一起,比小时候要好看了一些,算的上是一个清秀佳人,只是这性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依旧如此胆小腼腆,不怎么爱与人交流。


    这算是相亲吧?


    前生今世,沈江霖这也是头一回,不比谢静姝有多少经验。


    只是本着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尽可能地了解一番对方的脾□□好为要的想法,沈江霖同样是硬着头皮找话题。


    谢识玄对他这些年颇有关照,就是上次宁王事件,谢识玄也是二话不说就倾力相帮,更别说因为沈锐自觉自己和谢家成了亲家,让谢识玄多番照顾荣安侯府,谢识玄能帮的能做的,也都尽心尽力去帮了做了。


    虽然渣爹事情做的不地道,但是谢家的门庭、谢识玄这个长辈做的事情,已经是无可指摘了。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自由恋爱,定亲前能见一面、说两句话已经算是父母开明了,有些甚至一直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才看清彼此长相,便是这样,这些人也要过一辈子。


    沈江霖接受不了这样盲婚哑嫁的方式,但若是想像现代一样,和一个姑娘经过几番接触试探恋爱,再考虑婚姻的话,在这个年代绝对算是耍流氓一般的存在了,有这种想法的人,别说娶妻了,恐怕会被人当登徒子打死。


    所以这次沈江霖并非谢识玄以为的那样,是抱着退亲的心过来的,而是真正想了解一下谢静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他们两个有没有机会和可能性在一起,才来求见的。


    沈江霖想了想,先挑起了话头:“谢姑娘,你闲暇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


    谢静姝依旧低着头,沈江霖也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浓密头发顶和那支漂亮的珍珠挽菊花红宝石簪子,但是好在这次的回答他听清楚了:“我爱看书。”


    沈江霖长眉一挑,不过想到十三岁时,谢静姝就能写下不错的诗篇,爱看书倒也是不错。


    “那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沈江霖猜测着谢静姝可能会看的书,诗集?话本?游记?


    没想到谢静姝却小声说道:“我最近在看《周髀算经》。”


    沈江霖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不过这本他也研读过,很有些趣味:“《周髀算经》里头的天文历法讲的不错,还推算了勾股定理,确实值得一读。”


    谢静姝忍了忍,还是抬起头来,压抑着想与人交流的兴奋道:“是的,此书极为玄妙,通过里头所说的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我们就可以从特定天象之中推断出不同的年代历法。”


    沈江霖来了点兴致,接话道:“这本书成书年份久远,尚无确切可考的年份,你能从书中记载中,推测出成书的具体年份吗?”


    谢静姝面对沈江霖第一次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看着很是俏皮可爱:“原来沈公子也注意到了,是的,我有自己偷偷算过,我觉得根据这本书中提到的北极璇玑到北天极的距离,应该是春秋战国时期成的书,你觉得我算对了吗?”


    沈江霖有些惊喜,春秋战国便是公元前五到七世纪之间,若是按照这个方法去算,确实如此。


    为何沈江霖会这么快知道答案,因为他在现代闲极无聊的时候也算过。


    听到沈江霖将他的计算思路和她分享了之后,谢静姝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看这本书的感受,沈江霖只注视着谢静殊的眼睛,耐心倾听,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谢静殊接受到了这种鼓励,兴奋地继续说着,说到最后,还有些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沈江霖喃喃道:“书里说天地分极,有南北之别,是不是说我们这个天地有一个最南边,还有一个最北边?那里会有什么?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沈公子,你说那里会是仙界吗?是不是像《求仙记》里说的那样,极北之地极寒,神灵在此降世,万恶不可沾,是个冰封之境?”谢静姝的凤眼灼灼发亮,看向沈江霖的时候不再有刚刚的羞怯仓皇,而是对未知无比的痴迷和向往。


    或许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外面世界的场景,可是因为她被困于后宅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想象的对不对,是不是真实的,更没有人会和她去说去讨论这些,如今遇到了沈江霖,她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是喜爱胡思乱想的,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竟是很多想法同她意外的相近。


    她惊喜、高兴、兴奋,她甚至有了一丝恍惚,是不是外头的人对这些都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她不怎么与外面的人交谈过,所以才觉得无人可说?


    沈江霖被这个姑娘赤诚无比的热烈眼神看的有些汗颜,又听她说到了自己在《求仙记》中的描写,便知道她定然是这本书的追随者,对自己很多的描写竟然是直接相信了,更是感叹这个姑娘的单纯。


    沈江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她纠正一下真实情况,他想了想才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道:“按照书中解释,南北两极日照时间极短,那么必定造成了它们的寒冷,再加上南北两极受到海洋气候的调节作用,那么就会进一步加剧这种寒冷。当温度极寒之时便会形成满目纯白的世界。不过你若是问有没有神灵之说,这个我私以为是笔者杜撰的,毕竟谁都没见过神灵,不是吗?”


    谢静姝有些震惊地看着沈江霖,呆了好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想过沈江霖会很正式地去回答这个问题,而且他答得有理有据,半点没有敷衍,让人不得不信。


    从来没有人与她这样对话交流过,她曾经尝试和她的乳母说,可是乳母总说她脑子里都是胡思乱想,让她少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她曾想和妹妹说一说,可是妹妹说她不知所云,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至于父亲母亲,她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人,根本就是不敢说。


    她一个人封闭在小小一个院落中,更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习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人,这样也是很好的了。


    可是今日,很莫名很突然的一场相看,一开始谢静姝甚至是有些排斥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想到要面对未知、面对改变,她就害怕紧张和恐惧。


    所以当她和沈江霖见的第一眼时,她如此紧张不仅仅是因为沈江霖这个人,更是因为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落泪。


    原来这就是书里说的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吗?


    鼻腔之中有一股生涩的酸味冲了上来,她眨了眨眼睛,想要将那种涌上眼眶的热潮给眨下去,可是根本忍不住,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她胡乱地抽出丝帕去擦,低垂下头不想让沈江霖看到她的这幅窘态。


    将泪擦尽,谢静殊才抬起头来:“我,对不起,我实在有些激动,沈公子,您说的实在太好了,若能以后经常和您说说话便好了。”


    谢静姝祈求的望向沈江霖,她自觉自己不堪为配,刚刚的表现也糟糕透了,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能和沈江霖说说话,那是一种心灵上莫大的愉悦,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江霖看着谢静姝泛红的眼眶许久,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道:“好。”


    一直躲在屏风后头偷听的谢识玄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谁说大女儿胆小的?竟然敢直接就去问,谁说她木讷的?居然还看过这么些书,有些知识知道的甚至比他还多。


    谢识玄心里头除了放松和开心,同时还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忽视这个女儿了?


    明明也是一块良才美玉,竟然长到十九了,通过这种情况,他才第一次知晓?


    这很明显,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


    谢静姝不知道,沈江霖的这个“好”究竟表达了什么含义,她虽然得了沈江霖的应允,但是心里想了想,恐怕对方也是不好意思拒绝之故,但是他们以后又哪里来的机会再如今天一般坐而论道?


    沈江霖是天上云,她只是地上泥,云泥之别,如何再有交集?


    谢静姝刚刚高兴起来的心又低落了回去,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她只能依依不舍地和沈江霖告别离去。


    谢静姝前脚刚走,谢识玄后脚就回到了花厅,刚一落座就直接道:“江霖,如今你人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到底意下如何?”


    谢识玄要的就是趁热打铁,逼着沈江霖当场表态。


    沈江霖退后一步,一揖到底:“学生全听谢大人差遣。”


    谢识玄朗声笑了,连说了几声“好”,吩咐道:“既然如此,七月十二是吉日,你和你父亲母亲上门便是。”


    这是谢识玄一早看好的时间,如今自然是张口就来。


    沈江霖再次作了一揖:“遵命!”


    谢识玄心头畅快,下了座将沈江霖抚了起来,拍了拍沈江霖的手背道:“江霖,你且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这是一个很重的许诺,甚至是出于一些弥补情绪在,沈江霖也不推辞,直接受了。


    当晚,谢识玄拉着沈江霖一同吃了一顿晚饭,两人边吃边聊,一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尽兴散了。


    谢琼来主院陪江氏一同吃饭的时候就奇怪今日怎么不见父亲,往日父亲只要得空就会过来陪着一起用膳的,然后便听下边伺候的丫鬟道:“府上来客了,老爷正在作陪。”


    谢琼是个什么都要问一问的好奇性子,闻言缠着江氏的胳膊道:“来了什么客人啊?可是我认识的?”


    江氏拿起筷子脸上淡淡的:“是你大姐姐的未来夫婿,上门来拜会。”


    江氏管理谢府很有一套手段,花厅上的事情瞒不过她的耳朵。


    谢琼闻言惊了:“大姐姐定亲了?定了谁家?”


    这事瞒不过,过两天想来沈家就要来提亲了,江氏给谢琼夹了一筷子菜才道:“荣安侯府的二少爷,沈江霖。”


    谢琼一开始还没将这两个人给联想起来,她脑子里转了一会儿弯,才突然反应了过来,惊得双眼瞪圆,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娘,你说的,可是那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沈江霖?”


    江氏无奈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娘承认了,谢琼兀自有些难以接受,一餐饭吃的食不下咽,连话都少了许多。


    江氏看在眼里,却不能再说更多,只能装作不知。


    沈锐并不知道沈江霖还独自一人来过谢府,他只知道儿子爽快同意了,心里很是自得于沈江霖对他的服从,七月十二一大早,就带着六礼,上门正式提亲。


    两家人家商议,婚事就安排在明年,毕竟谢静姝今年已经十九了,明年就要二十,而且后年谢琼也要出嫁了,一年连续嫁两个女儿,实在有些来不及,倒不如就明年年底挑个吉日,把事儿给办了。


    沈家无有不应,一切以谢家的说法来安排,庶子娶亲的银子他们荣安侯府还是拿的出的。


    谢静姝简直就是像在做梦一样,自己就这样定给了沈江霖?


    所以他那日说的“好”,是代表着这个意思?


    谢静姝又是感动又是高兴,想到以后有机会日日和沈江霖相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谢静姝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儿!


    谢琼在姐姐身边相陪,看着未来姐夫长身玉立、隽秀似青竹,再看看姐姐很是普通清秀的长相,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两个人如何能相配呢?


    这个状元郎,居然也是肯的?


    谢琼红唇轻咬,目光定定地凝在沈江霖身上,移不开来。


    *


    在两个小家伙开始跌跌撞撞地能自己扶着拔步床的架子,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沈江霖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


    翰林院是个清闲衙门,像他们这些一甲进士进去后,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修史。


    沈江霖自己有一张自己的长案,上头摆满了前朝的各类史集要著,有些是残缺不全的,有些是有不同版本对照的,沈江霖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残缺的部分补全,将不同的版本归纳整理出最贴近真实的一版,这就是他到翰林院后被派的活。


    新科进士里,除了他、陆庭风和陶临九三人,还另外有五人考中了庶吉士,成了清贵翰林。


    这些人俱都挺直了背脊,恭敬地从长官手中拿过自己要修的史稿,仿佛是对待什么世间最重大的工作一般,认真极了。


    几个老翰林见了,心底摇了摇头:又是一群青瓜蛋子,以为入了翰林院,以后就能飞黄腾达、入阁做相吗?


    都想的太美了一些。


    翰林清贵、活少,有时候受了皇帝看重,还能替皇帝讲史,或是教皇子读书,在权力的忠心,就很容易成为红人,向上攀升的道路就简单了。


    这是很多人真正想要进翰林院的目的。


    可那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的人,更多的翰林自嘲自己是“穷翰林”。


    为何说是“穷翰林”?因为翰林院里头的人发的俸禄实在是够低的。


    拿沈江霖来说,他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他的年俸是六十两纹银,而陆庭风和陶临九是七品翰林院编修,他们的俸禄是一年四十两纹银。


    那五名庶吉士,其实是没有官职的,没有官职就没有俸禄,他们有的只是朝廷的一些补贴,可能换算成银子一年只有十几二十两。


    就这,还是当今圣上慷慨,愿意补贴他们一些呢,前朝可是连补贴都没有,完全是倒贴着做官。


    若是能钻营一些肥差、受到帝王重视那也便算了,若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就擎等着赔钱吧。


    京城花销又大,迎来送往、三节两寿,不想往上爬你可以不送,但凡有点想法的,上官家中有事你好意思不去?去了好意思空手?


    穷翰林、穷翰林,有此而来。


    状元、榜眼、探花,瞧着稀奇,在他们翰林院里可不稀奇,随便一抓就是一个,在人才竞争如此激烈的翰林院,没有真本事的,便是状元也出不了头。


    所以这些老翰林看着这些新人如此斗志昂扬的样子,心里就好笑,估计冷板凳上坐个几个月,他们就知道滋味了。


    不过这些人和他们没甚交情,故而也没人会主动没事找事说这些。


    沈江霖领了差事就开始认真干了起来,对他而言,这件差事再好不过,每日就是看书和整理,看的史集都是他感兴趣的,外头根本难得一见的书籍珍本,在这里就能随意看,如此好事,如何不认真做?


    其他人见领头的状元都认真干活了,哪里还敢落后,都纷纷翻开书开始修史。


    第85章


    沈江霖是最喜欢这种办公氛围的。


    入了秋, 天气不冷不热,每日里到了衙门点卯,然后泡一壶清茶, 就开始看书修史,有时候翰林院小厨房还会提供一些美味小点心, 佐着清茶吃,手艺竟是意外的不错。


    这种日子,除了在黄宁村的那两年, 倒是意外在沈江霖初入官场的时候就享受到了相似的待遇。


    清闲自在, 每日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情,甚至因为科考之路已经完结, 沈江霖无须再费尽心思打磨文章,白日里研读史集, 下了值养花侍草, 偶尔若是感觉冷清了,去他大哥院子里逗逗两个小家伙,更是特别的好玩。


    沈江霖想到自己昨日看到小侄女的头上戴了一朵小绢花,应该是底下侍女给她做的, 小小粉粉的一朵, 精致可爱, 小丫头头发都还没多少呢, 竟然已经开始臭美了。


    沈江霖一开始有点好奇, 摸了摸那朵绢花,不小心带出来一点, 离开了小侄女的头,小家伙一下子就哭嚎了起来,吓得沈江霖连忙将绢花帮她戴了回去, 然后小家伙一下子又开心了,拍着手掌露出了仅有的两颗小奶牙笑。


    沈江霖起了坏心眼,又拿开了她的绢花,小家伙马上就嚎了起来,沈江霖将绢花往她头上一戴,就开心地拍掌笑,沈江霖觉得好玩极了,又反复了两次,直到他大哥黑着脸连名带姓地叫了他名字,他才讪笑着将绢花给小家伙戴好了。


    日子过的充实,有了闲暇的时光,《求仙记》的最后一册也很快就写完了,沈江霖想了想,最后还是又誊抄了一份,派人给宁王送了过去,送过去后宁王府那边也没有音讯,沈江霖不管,照旧按照他的步调生活。


    时间一晃就入了冬,翰林院的办公房内已经开始烧起了炭,他们是一个面阔三间的大办公房,每个人都有一个长案办公,挤挤挨挨有三十来人,人多又烧炭,里头算不着冷,只是四面直棱窗都是用的窗纸糊的,大冷天的又不能窗户长开,故而采光不是很好,室内由些昏暗。


    他们一帮子新人入翰林院也有三个月了,每日就是修史、修史、修史,沈江霖沉迷其中,其他人却很是有些坐不住了。


    陆庭风和陶临九都有些家学渊源,知道翰林院是怎么一回事。


    陶临九的父亲陶云亭本身就曾是老翰林了,后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做了十几年官,家中还是一贫如洗,又遇上儿子也要科考上进,花出去了不少银子,这些年都是用着陶临九母亲云氏的嫁妆银子。


    云氏是个性好的,这么多年供养自己的夫婿和儿子,她是无怨无悔,但是作为母亲她却不得不为儿子考虑终身大事,想到丈夫做着翰林官却是越做越穷,家里的底越来越薄,她不得不和陶云亭商量,她最后一点嫁妆银子是不能再动了,总不能以后儿子要成亲了,连聘礼都拿不出来吧?


    陶云亭这话听进去了,万般无奈之下,他放弃了最后一点在翰林院出人头地的想法,通了自己的老关系得了一个兵部六品主事的小官,手里头算是握了一点小权利了,家中情况才改善了一些。


    陶临九比谁都清楚,若是在翰林院得不到主官认可,又不能露头的穷翰林最后会是怎么一个结局,所以他一开始的心思就不在修史上,每日的工作只是应付着完成,且进度极慢,更多的时间则是花在结交翰林院的各位同僚,打听大家各自背后有什么交情和路子上。


    陶临九是陶云亭之子大家都知道,只是陶云亭本身这个人就不是那么会做人的,可能是父子渊源,陶临九虽然急切想挣一份前程出来,但是有时候讲话又有些直冲,马屁拍不到点子上,反而让有些人心底还不舒服上了,故而进度不甚理想。


    陆庭风和陶临九不同,他虽然知道翰林院的情况,但是他看到的是他祖父的那条路。


    陆昌言就是从翰林院出来的,他却能一路高歌猛进,最后虽然没有做到阁老,但也是阁老下面的心腹之人,官拜吏部正三品左侍郎,绝对不会是朝堂上查无此人的情况。


    因为有着先辈的激励,再加上陆庭风卷王的性子,他看到了沈江霖在认真修史,他便不自觉地也投入了进去,心中想的,你修的多,我便比你修的更多,总不能这方面还不如了你!


    其他五个庶吉士基本都是寒门出身,不懂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开始还认真修史,可是修了三个月的史了,这活上官也不看也不说,你爱修多少修多少,爱修多久修多久,修完了,修的好不好,更无人评说,交给了自己的上官后,人家直接将那些手稿往旁边一放,就笑吟吟地再递给你一堆书籍,让你继续干。


    这越干,心里是越没底,越迷茫了。


    每个月领着只够一个人吃饱的饭食补贴,做着感觉是个进士都能做的活,这些人彻底没了方向了,早知道是这样,为何还要费劲千辛万苦要考这个庶吉士,还不如直接点官下放去轮其他官职不好些?


    听到一些同科来信交流,便是一地知县,那也是很有实权的,底下的豪门乡绅捧着,百姓们畏惧着,钱谷刑狱,哪样不经县官的手?


    虽然同科们信中也有抱怨新官上任三把火,底下人有不听调令的情况,可是在这些庶吉士看来,这更像是一种炫耀——炫耀他们有能力去施展,炫耀他们大权在握、可以在一县之地呼风唤雨。


    而他们却每日只有一件事——修史,修不完的史。


    失落后悔占据了他们的心里,不由就时不时地刺探一甲三人如何看这事情,可谁知道,那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好似修史修出了乐趣来,每日就是埋头看书,不停地写写写,手稿写了一本又一本,仿佛不知疲倦似的;而那个榜眼陆庭风更是可怕,好像和状元郎杠上了似的,他完成一本,他也要完成一本,绝不落后,看的人都傻眼了。


    唯有陶临九的做法还有些参考性。


    庶吉士是观政进士,他们有三年的时间学习观政,原本他们以为自己至少可以进内阁观政,帮着内阁处理一些杂事,或是在翰林院帮忙草拟诏书、条例等等要事,可谁知道,这些活都有一些老翰林去做了,根本轮不上他们。


    倒不如学一学陶临九,在翰林院这三年多认识一些人脉,多结交结交官员,到时候以后去了其他地方,也可不落的个孤军奋战。


    秦之况这个翰林院一把手只冷眼旁观也不插手,这种情况每三年都来一遍,他这个翰林院的老人都已经看腻了,倒是沈江霖确实有些卓尔不群。


    至少在秦之况眼里,他有些看不懂沈江霖。


    陆庭风的行为还能称之为少年意气的比拼,那么沈江霖呢?他是真的甘之如饴地愿意定下心来修史?还是就是心性比别人沉稳?或是他还有什么后台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秦之况心里头揣测着,不过他自己的事情都很多,沈江霖入他们翰林院的时间还短,到底要不要大力提拔,秦之况还要再看几日,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只是秦之况不知道的是,他这个翰林院学士早就被人给盯上了,虎视眈眈地找着机会要把他拉下马,他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这日,秦之况刚刚给太子和几位皇子做完了日讲,从“保和殿”出来的时候,翰林院侍读邢扬举匆匆忙忙走了过来,对着秦之况招了招手,自己却往宫殿的夹道处走去。


    秦之况马上就心领神会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四处无人在意他,便步履匆忙地朝着邢扬举走了过去。


    邢扬举是六品侍读,他却是秦之况在翰林院中的眼线,翰林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秦之况的眼睛,其中最大的功劳来自于邢扬举。


    邢扬举明明知道今天自己需要日讲,日讲时间有长有短,“保和殿”里的又都不是一般的学生,此人跟了他许多年了,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想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果然,秦之况一走近前来,邢扬举顾不上行礼,连忙凑近秦之况道:“秦大人,户部来人了,说要查点我们翰林院的账册,让您马上过去。”


    秦之况闻言一凛,户部盘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何邢扬举会如此着急,其中必然有蹊跷,秦之况也不耽搁,两个人边走边说,很快秦之况就知道里其中的细节。


    原来今日一早,秦之况到了宫内讲课,前脚刚走,后脚户部郎中赵潜就到了,赵潜直接拿出了上个月翰林院报到他们户部的账册,指出了好几处不符之处,又让翰林院的人将往年的账册也拿出来查验,翰林院中秦之况这个主官不在,谁敢到秦之况办公房里拿账册出来,而且明显这个赵潜就是来找茬的。


    邢扬举眼见着其他同僚正在稳住赵潜,自己连忙脚底抹油就来报信。


    翰林院就在禁中,既然是要给皇子皇帝讲学之地,自然是要便于皇帝驾临,离皇帝越近,就意味着离权利越近,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庶吉士就是赔本当官也乐意的原因。


    从“保和殿”到翰林院,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


    秦之况匆匆绕过后堂,走过“待诏厅”,终于在东边的“编检厅”大门口止住了步伐。


    “编检厅”便是沈江霖他们那边的办公房之所,人是最多的,对方在此地发难,欲意何为?


    秦之况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便看到赵潜正大马金刀地往主位长案后面一坐,长案上摊满了账本,眼见着秦之况进来了,连忙站起了身来,皮笑肉不笑道:“秦大人久仰久仰,在下赵潜,新任户部度支科郎中,新官上任,前来拜拜山门。”


    秦之况参加了会试的主持,自然知道这个赵潜绝对不是此届的新科进士,到了这个年纪还只爬上了五品郎中,且之前秦之况都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声,想来之前只是个无名小卒。


    这赵潜看着四十岁上下,也不是小年轻了,竟然如此按耐不住?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这个烧法的。


    一听赵潜是度支科的,秦之况哪里还不知道了。


    户部的度支科专管审计,他们各大衙门每个月的账本都要报到度支科,每年还有一次年度度支的提报,只有度支科审核通过了,他们才能拿到拨款,若是被拒,就要重写年度预算的折子,或是删减,或是另外陈清这笔开支的必要性。


    总之,度支科的权限不算小,各大衙门的人并不愿意得罪他们。


    上一任度支科的老郎中已经辞官回乡了,这个赵潜便是新任者。


    翰林院是个不事生产的部门,他们只有上报要钱的份,根本没有产出,但是因着翰林院地位特殊,倒也没有人不长眼会为难他们,所以一般而言,秦之况只要往上报了,他们就会批。


    当然,秦之况也不是那等贪官污吏,他绝大部分都是实事求是地上报,偶尔有多报的,也是看翰林院实在清苦,想着补贴一番。


    况且,这是自来就有的陈规旧历,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再说了,虽然大家自嘲“穷翰林”,可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依旧是一条铁律,翰林院里确实绝大多是是穷翰林,可是从翰林院里走出来飞黄腾达的人更是不知道凡几。


    这赵潜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胆敢当面来质问于他?


    秦之况心中不愉之极,虽然两人都是正五品官,可是他什么地位,赵潜一个小小户部郎中,也敢在他面前放肆?


    然而,该做的表面功夫秦之况还是要做的,他拱了拱手道:“赵大人言重了,我听下面的人说,我们翰林院有多处账目合不上,还想请问是哪里合不上?”


    秦之况也不和他废话,直接就说他挑刺的地方,不闪不避,一点没有心虚之态。


    他倒是要听听,这个赵潜究竟要说些什么。


    赵潜笑容一收,指着摊开的账目,他画过红圈的地方,一处一处指了过去:“秦大人,此处夏天的冰费,只能拨银二百两,但是您上报了三百两,而如今冬季的炭火费,原本给到的额度是三千斤,您生生要了四千五百斤,这多出来的一千五百斤又是怎么回事?在下想不明白啊!这不,我今儿个便在翰林院逛了一圈,也没发现多了人啊!”


    翰林院的人有定额,都是根据人头拨的银子,其实要清账很容易,非要查出点什么很是容易。


    赵潜一连点了好几处,基本上都是秦之况多报的地方,每说一处,秦之况的脸就黑一层。


    说到最后,赵潜做作地长叹了一声:“秦大人,看了这些合不上来的账目后,您今年递交的这份度支,我实在是难通过了,还请您拿回去改过之后再递交吧。”


    如今虽然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但是大家都知道,要提前将来年的度支给报上去,否则先给了别人,自己这边可能就轮不上了,所以秦之况的这份度支折子,是两月前就递上去了,毕竟翰林院的开支很单一,这么多人就是这么多的开销,也没什么额外需要的开支。


    赵潜刚刚指出来的这些,确实是秦之况多要的,手底下这么多人跟着呢,没一点好处像邢扬举之流能全心全意?再说了,他们翰林的俸禄这么低,他多发一点补贴、多要一些东西让下面的人带回去用如何了?


    翰林不是肥差,他们没有旁门左道的收入来源,秦之况只能从这上面多扒拉出来一些,没想到今儿个还遇到了一个奇葩,居然要和他就这个事情理论起来?


    底下这么多翰林以及新来的几个庶吉士都看着呢,秦之况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轻易丢了威信,他脸上的表情高冷了起来,背着手盯着赵潜,冷笑了一声道:“是没合上,所以呢?”


    赵潜被噎了一下,他怎么都想不到,秦之况非但不解释,反而就这样大剌剌地反问他,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还没等赵潜驳斥,又听秦之况继续道:“赵大人,我看你要不要请教一下你的上官殷大人,到底应该如何看这些账本?我想殷大人会很乐意教一教你的。”


    殷侍郎是秦之况的同科,两人颇有一些交情,秦之况这一招,简直就是在以势压人了。


    沈江霖和陆庭风对视了一眼,陆庭风冲沈江霖隐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这种事别插手。


    这赵潜敢这样叫板,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谁知道他背后站着什么人?


    刘守亮就站在秦之况身后,刘守亮作为翰林院的二把手,刚刚一直是他周旋着赵潜,此刻秦之况来了之后,他就让出了主位,一幅万事以秦之况为先的态度,然而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唇角边隐晦地拉出了一道弧度。


    这一次,是里应外合,又有高人指点,就不怕拉不下秦之况。


    赵潜掸了掸衣袖,秦之况哪怕口出威胁之言,但是奇异的是赵潜根本不惧,反而气定神闲道:“秦大人,如何做好这个度支官,我上任的时候已经方方面面学过了,今天这事,莫说是问到殷侍郎面前,就是问到陛下面前,我亦是问心无愧。”


    赵潜抬手朝着“太和殿”的方向拱了拱手,态度洒脱,方正的脸上全是忠君之态,若不是涉及到这些穷翰林的自身利益,保不齐里头就有人要站出来喝彩了——吾辈楷模啊!


    秦之况气结,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油盐不进,顿时也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免得在下属面前失了自己的体面。


    只见秦之况铁青着脸,沉声道:“既如此,赵大人你不批便是。”


    秦之况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你不批就不批,你看我有没有本事将这些预算让你们拨下来。


    赵潜意味深长地看了秦之况一眼,冷哼一声将摊开的账本慢悠悠地收起,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扬长而去!


    秦之况忍了又忍,才没有将怒气当场发作,底下人看到赵潜一走,连忙朝着秦之况围了过来,慌忙道:“大人,咱们不能就此被那赵潜拿捏了啊!若是只有定例的份,我们往后可如何活啊?”


    “就是,赵潜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翰林院叫嚣,实在是太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大人,不如我们上折子呈内阁吧,估计这厮后面还有的刁难我们。”


    “不妥不妥,本来这事也是于理不合,如果写了折子不就是把罪证往上递?”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谁拿个主意出来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争论了起来,还谁都不服谁,这帮子翰林,除了少数几个只知道死读书的,都是脑子转的极快的,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吵得秦之况头都痛了!


    “行了!此事本官自会处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秦之况重拍了一下桌案,其他人见上官发了火,又表态他会去解决这个事情的,顿时也不敢再多言了,一下子就作鸟兽散了。


    陶临九等新来的几人看了个整场,他们几乎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说到底这个事情和他们暂时实扯不上太大干系。


    那些陈年旧账,那些多报的好处都没有发到他们兜里,朝廷发俸禄可没这么准时的,很多时候一个季度或者半年领一次都算不错的了,碰上灾年,可能要等到年底再发俸禄都有的。


    反正像他们八人,进了翰林院至今都没有发过俸禄,显然是要等到过年的时候再给他们一次性发放了。


    热闹看过就算,这事轮不到他们这些青瓜蛋子插嘴,哪一个他们都惹不起。


    几人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也不敢凑到老人堆里说三道四,默默地翻开史书继续看了起来,至于看进去没看进去,可就难说了。


    沈江霖是看进去了,只是刚看的入神,邢扬举就走到了他面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沈江霖的书案,轻声道:“沈修撰,你随我走一趟。”


    邢扬举声音虽轻,可是随着沈江霖起身,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看着他果然跟在邢扬举身后往秦之况的办公房去了,顿时目光都变了!


    什么意思?大人宁可相信一个刚刚入翰林院三个月的新人,也不向他们这些老人讨主意?


    “大人莫不是被气昏了头了吧?”有人摸着下巴,奇怪地心中自言自语。


    第86章


    沈江霖直觉知道不好, 想来就是刚刚的事情,秦之况才会来找他。


    只是沈江霖同样有疑惑,就他刚刚入职三个月, 秦之况要问计于他?哪怕他科举名次再高,但是这些老江湖不会不明白, 理论和实践的差异化问题吧?


    沈江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若论读书,他上辈子就是个学霸, 又热爱各种文学艺术, 在其中算是造诣颇深,可是若论从政, 沈江霖同样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他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同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高见。


    你说那赵潜有错, 可是人家明明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绝对的大公无私;你说秦之况有错?他也没有贪腐为己,谋的是翰林院所有翰林官的集体利益。


    若要沈江霖自己来评判,既然大家都没错,那就只能是规则错了。


    然而, 大周朝信奉的并非高薪养廉这一套, 莫说翰林院了, 就是其他一些职能部门的官员年俸都并不算高, 除了进入了四品高官的行列, 因为所免税的土地面积大、俸禄也跨档次地更多一点,其他中下层官员的俸禄, 或许真的只求吃饱穿暖是够的,但是想靠这个发财,那就别想了。


    上一任皇帝在位期间, 贪腐非常严重,又因为先皇本身就是一个穷奢极欲之人,上行下效,很多事情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的太过,在政治上没有什么重大思想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


    然而到了如今的永嘉帝继位,这么多年来,永嘉帝一直是在和贪腐做斗争的,几乎到了抓一批、杀一批的地步,甚至在他继位之初,出现了今天这个官员领着皇命要去摘另一个官员的官帽,明天这个官员也被摘了官帽的怪谈,杀到后面,官员人数锐减,为了让朝中有人可用,永嘉帝还让一些重要官员用戴罪之身去惩处下面的官员,那段时间朝堂风气为之一清,可谓是谈“贪”色变。


    至于结果如何,永嘉帝在位已经二十多年了,只能说见仁见智吧。


    前面几年确实镇住了场子,可是越到后面越死灰复燃,贪官杀不尽、春风吹又生。


    为此,永嘉帝也是大为苦恼,只恨这些人枉读了这么多年的仁义道德,枉他对他们一番信任,怎么一进了官场,掌握了实权,个个便都撕下了脸上伪善的面具,化成了豺狼虎豹!


    沈江霖去秦之况办公房不过几步的路程,但是一路上沈江霖已经将里面的弯弯绕绕盘了一遍,心里头打好了一些腹稿,也好到时候能够应付一二。


    秦之况作为翰林院的主官,是有自己一个人一间的办公房,他皱着眉坐在书案后面,看到沈江霖进来了,头也不抬,指着下首的一张座椅,让沈江霖坐。


    沈江霖从善如流地坐了,秦之况不说话,沈江霖也不吭声,刑杨举悄无声息地倒退着走了出去,帮他们带上了门。


    秦之况终于从案牍后面抬起了头,看了一眼沈江霖后,先呷了一口茶,然后才慢悠悠道:“沈修撰,今天这事你也看在了眼里,你如何想?”


    沈江霖拱了拱手道:“秦大人一心为公,赵大人有失偏颇了,便是觉得有错漏之处,也根本无需如此堂而皇之,属下只担心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江霖表面上实事求是,但是话里话外还是站秦之况的,且有担忧他的意思在,让秦之况心里舒坦了不少。


    秦之况本来就觉得沈江霖有慧根,在科举上如此灵秀之人,不会是一个死读书的,看他的文章便知道,很多想法是有深度的。


    有些人溜须拍马,只以为说一些奉承话就算到位了,殊不知点出事实但是又在事实的基础上肯定对方,这才是说到了别人的心坎上。


    秦之况面容稍缓,接话道:“那你认为此事究竟该如何论断方为上?”


    沈江霖面露难色:“秦大人,下官才疏学浅,恐怕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施展才能让他知难而退。”


    秦之况对沈江霖的回答没有什么意外,再如何聪明又怎么样,官场是一个讲人脉、讲资源的地方,沈江霖初入官场才几个月,获取到的信息有限,况且就算他真的有人脉,他也绝不会为了这种事擅用了——人情用了都是要还的,钱债好还,人情难还。


    秦之况点了点头,安抚沈江霖:“既如此,那本官就指点你一番,助你立一次功,也好叫翰林院的同僚知道,你这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绝非浪得虚名。”


    秦之况说到这里,沈江霖眉头一跳,心里已经升起了警觉之意,然后他便听秦之况继续道:“此事由你出面是最好的,你一会儿回去后就写一道折子,言明翰林之清苦,翰林之俸禄并不足以让人在京城立足,你的文章本官是看过的,再没有人能越的过你去的,明日便将这文章交给我,到时候我自会帮你安排。”


    秦之况容长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望着沈江霖仿佛是在看自家子侄一般关切:“江霖,你可懂本官的心意?”


    若是真正的初出茅庐的菜鸟新手,此刻已经激动上了。


    这明显就是上官要给他机会扬名啊!怎么秦大人谁都不选,偏偏选了他?肯定是看中我连中六元的名声,知道我这个写文章的水平!到时候秦大人将我的折子往上一递,这可就是上达天听啊,说不得到时候在陛下心里都能留下不错的印象!


    再加上听听看秦大人说让他写的内容,有问题吗?


    没问题啊!


    翰林院是清苦,每年递这种折子的人也不少,毕竟想要上头拨款拨得多,哭穷也是一个重要本事。


    到时候若是事情能成,他岂不是就在翰林院扬名了,翰林院里的所有同僚以后可不是要高看他一眼?


    然而,沈江霖脸上表情不变,一脸受教的样子,但是心底却道——这是准备找我做个背锅侠啊!


    向来枪打出头鸟,他这个折子一递上去,就是和户部赵潜引战的信号,若是最后能成还是个好结果,若是不成,那他就是个妥妥的炮灰。


    而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将他推出来?沈江霖自忖就是找炮灰,可能他是个有份量的炮灰,这件事谁都能做,秦之况假借提拔的名义让他做,是不是意味着对方的来头并不小?


    沈江霖猜测的一点没错。


    就在刚刚秦之况让邢杨举来找沈江霖之前,秦之况就从殷侍郎那边收到了消息,让秦之况小心行事,最近上头有出来严查多报瞒报度支的势头,让他谨慎处理。


    殷侍郎和秦之况相交多年,算不上是知交好友,但是也有点惺惺相惜在,两人之间一向在政见上没有什么大的分歧,在各自部门里经常互通有无。


    有了殷侍郎的提示,秦之况原本是想忿忿不平找殷侍郎来压赵潜的,如今却是知道不能够了,同时也心生了警觉之心,觉得赵潜如此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定有他的倚仗。


    他这个位置,虽然说只是五品官员,但是有很多权力是隐性的,再加上离皇权更近,若是一朝升迁,那就是旁人或许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


    这些年他在翰林院学士这个位置上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任何松懈,防的就是那些狼子野心之人。


    既然有了警告,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他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这事不管它不行,会让秦之况失去御下的威信;但是扎实地对上更不妙,万一是个连环计?所以秦之况必须要找一副铠甲套在自己身上,而他找到的铠甲便是沈江霖。


    秦之况是知道沈江霖在陛下心中绝非无名小卒的,三年前沈江霖没有参加会试陛下都能记得这事,如今沈江霖六元及第了,难道陛下不准备重用?


    君臣这么多年,秦之况又是在核心中枢任职的,与皇室走的很近,永嘉帝是什么性格的人,他非常清楚。


    对待人才,永嘉帝总是优待的,像沈江霖这样能让永嘉帝记住的人才,那更是只差一个机会让他走到陛下面前来了。


    如今永嘉帝对沈江霖不闻不问,那只是因为沈江霖初入官场且官位太低,永嘉帝喜欢对人才进行磨砺,认为宝剑锋从磨砺出,不磨砺不成才。


    秦之况认为这种情况下把沈江霖推出来是最好不过的,沈江霖和永嘉帝君臣之间并没有多少真实的相处,少年人想的是忠君报国,陛下想的是良才美玉,没有过摩擦的时候,自然对方哪哪儿都好。


    秦之况是老江湖了,明哲保身、揣摩君心这一套,已经是信手拈来。


    沈江霖立马站起身来,对着秦之况一揖到底,感激道:“大人垂爱,属下自是感激万分。”


    秦之况捏着他的山羊须,含笑不语,却不想沈江霖话锋一转道:“只是下官觉得这事,只是单单下官呈个折子上去,恐怕我人微言轻,根本起不到作用,到时候没有帮上大人,可就不妙了。”


    “下官这里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还望大人您帮我品评一下。”


    眼见着沈江霖竟然是想推拒了这事,秦之况心中已经是不大痛快了,谁知道沈江霖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后,秦之况的双目渐渐亮了起来,忍不住就击掌道:“好!这个法子甚好!就这么办!”


    说完之后,秦之况深深看了沈江霖一眼,心中直道:后生可畏!


    以沈江霖献出的这个计策,虽然沈江霖没说破他一开始的打算,但是秦之况已经明了,这沈江霖绝不是一般的可糊弄过去的青瓜蛋子,人家这个脑子是一等一的好使,哪怕经验不够丰富,但就是能比常人看的透想得远。


    沈江霖走出秦之况的办公房时,心中长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此刻日头西斜,北风阵阵,一只老鸹掠过长空,发出凄厉的叫声。


    晚来天欲雪。


    果然是要变天了。


    沈江霖预知未来的金手指已经越来越少了,他看过的原书基本上到这里荣安侯府已经被打倒,只等着一纸判决下来举家流放,况且这本书本就是一本言情小说,后面更多的笔墨是在女主的婚后生活之上,并不涉及朝堂争斗,只有非常重大的变故的时候,才会粗粗一笔带过。


    沈江霖并不清楚,这件看似两个部门争斗的小事,会带来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只能从各方的态势和刚刚秦之况的言行之中揣测一二。


    沈江霖不能预知未来,但是赵安宁可以。


    眼见着她父亲下定了决心要将她嫁出去,甚至是从新科进士里面找,从原籍不是京城的人里面找时,赵安宁已经深刻意识到她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父亲这是嫌弃她没用了,又觉得她逼着他对付荣安侯府,想要将她扫的远远的啊!


    赵安宁宁死不从,大闹了一回,甚至还割破了自己的手腕,以此为威胁,才没有被这样简单地发嫁出去。


    赵安宁心头深刻悲凉,她甚至时而会反思,自己是不是走入了一个死胡同里,越走越黑越走越深了?


    可是如今报仇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她知道她是疯了,或许在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疯了!


    赵安宁已经看清了她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不再把希望放在赵秉德身上,她要另立门户。


    赵安宁先是装的乖顺了一段时间,然后在一次家宴时,“不小心”地向堂妹透露了自己有预知未来梦境的困扰。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她的大伯父赵秉行秘密找上了她。


    大伯父赵秉行是赵家宗族真正的当家人,虽然这两年她父亲官运亨通,但是赵秉行一直牢牢握着赵家族长的身份,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赵秉行看着弟弟起势,而且是带着赵家许多人一起起势,一开始他是高兴的,毕竟这对壮大赵家宗族势力是极大的帮助;可是随着赵秉德官位越做越大,甚至还超过了自己,好几次在几个兄弟与族老一起议事,赵秉德不再如同以往那般对自己言听计从,而是开始和自己叫板的时候,赵秉行就明白了这权力之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或许自己这个族长很快就要听令于赵秉德了。


    这并非赵秉行所愿,但是形势迫人,他不得不从。


    而如今,他女儿给他带来了这么一个大消息,赵秉行之前一切的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赵秉德能够步步高升?为什么他做许多事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一般?为什么他做的许多决策基本没有错过?


    明明这个弟弟自小能力就不如自己,如何这已经大半辈子都快过完了,突然一朝就开了窍?


    人都是自私的,赵秉行能理解为何弟弟要藏着掖着女儿的本事,更是想通了为何安宁被退亲之后,他弟弟一点都不着急安宁婚事的原因了。


    诸多谜团得到了解释,因为有赵秉德的成功示范在先,赵秉行对赵安宁的话深信不疑,同时,赵安宁为了让她大伯迅速信任看重于她,赵安宁给出了一条非常重要的讯息——翰林院学士秦之况将会被贬。


    这是赵安宁冥思苦想许久才从自己的记忆细节中找出来的不曾告诉过她父亲的讯息。


    上辈子她知道这个事情,还是因为秦之况的女儿与她同样遇人不淑,两人在成亲后成了手帕交,经常会互诉衷肠,后来她爹秦之况坏了事,她在夫家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连出门交际都不太有了。


    赵秉行想问赵安宁究竟秦之况因着何事被贬职,但是赵安宁并未给出有效信息,借口说上天并无提示,只给出了这个结果。


    赵安宁说的有些故弄玄虚,其实心里也是暗暗后悔,她如今懂了不少外头的事情,尤其是官场上的一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上辈子只知道儿女情长,关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对外头的事情只是听一耳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等到如今要用到这些信息了,她绞尽脑汁,翻遍所有记忆,给出的信息也着实有限。


    但是这些信息,对有能力的人来说也完全足够他们去做文章了。


    秦之况是谁,如今是什么地位,已经无须多言了,翰林院里或许有没权没势的穷翰林,但是这绝对不是说翰林院的长官秦之况,如果明明知道秦之况会被拉下马,还不在里面分一杯羹,那实在是暴殄良机了。


    赵秉行因此而关心上了翰林院里的人和事。


    赵秉行本身就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负责的便是监察百官之行,随着他的暗中调查,发现秦之况此人十分谨慎且爱惜羽毛,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只是若要找一个人麻烦,不仅仅可以从他自身找,还可以从他身边人找。


    很快,一个人就出现在了赵秉行的视线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翰林院的二把手刘守亮。


    一个占着先机想要仕途上有所突破,一个虎视眈眈多年,心里早就嫉妒成疾,双方互相刺探了几次,交换了未来的或许能得到的利益后,几乎是一拍即合。


    而首先便是刘守亮为表诚意将赵秉行的长子赵潜提到了户部度支郎中的位置上,等到赵潜熟悉了度支衙门一切的流程之后,总算在一次秦之况提交的账簿里找到了可以挑刺的地方,这才有了后来赵潜特意来了一次翰林院找茬的行为。


    赵潜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不算什么,但是他一定是要站在万全之地的,在外人看来甚至是矫枉过正、拿着鸡毛当令箭,为了什么?


    为的便是试探。


    试探君心,试探秦之况的能耐,试探朝堂之上是否还有更多的人对秦之况看不顺眼。


    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那么这样的试探便是抛砖引玉,顺着已经书写好的结局去做,这才叫万无一失。


    为了今天这一幕,赵秉行和刘守亮一行人已经筹谋了半年之久,如今时机成熟,便开始发难。


    可是等了好几天,秦之况那边既没有上折子驳斥,也没有找殷侍郎或是其他关系,将赵潜之事压下去,正当他们惊疑不定之际,赵潜拿到了秦之况的第二份度支单子,上面竟然将他所言不符合规矩的预算全部划去了,所有的一切全部按照规章制度办事。


    这一下子,赵潜傻眼了——这秦之况怎么一点都不按照套路出牌?被他一个五品郎中挑衅了,这是直接就认了?他怎么扯得下这张脸?


    莫说赵潜傻眼,就是翰林院里的其他人都不可思议了起来。


    明明那天秦大人都说了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理,这就是他处理的方式?便是将他们翰林院的所有开支缩减到规范以内,损害他们的利益?


    这算什么处理?算什么上官!


    人心不忿,下头议论纷纷,对秦之况极为失望,甚至出现了好几人直接称病不上衙的情况——反正你秦之况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又何必听你调令!一部之长不维护自己部下的利益,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有什么资格做这个上官!


    虽然秦之况的行动出乎了刘守亮的意料,可是看着底下人义愤填膺之态,刘守亮觉得,秦之况想要的明哲保身,最后可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见翰林院就要闹了起来,刘守亮乐得面上装的愁眉苦脸,心里好悬没有笑开了花。


    然而,这还不够,秦之况不仅仅削减了下一年度的开支,就连年关原本说好了要发放的补贴之物,如今也通通裁撤掉了,大家就指着年底这些东西过年了,结果什么都没有了,朝廷又时常欠俸,这下子翰林院是真正的炸锅了。


    有些人炸锅是因为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家底本来就还有一些,倒不是真为了这三瓜两枣;可有些人是真的家中一贫如洗,外头的官袍是整整齐齐的,里头的里衣竟是补丁打补丁的,翰林院没了补贴,俸禄又发不下来,有人家中就断了炊。


    此人名叫季长歌,他今年已经而立,二十四岁考中的庶吉士,做了六年的翰林官,如今做到了正六品的侍讲,家中还是赁的宅子,为了能在京城生活下去,连孩子都不敢多生,至今膝下只有一女。


    季长歌学问极好,为人再是清正不过,甚至可以说此人是有道德瑕疵的,别人多多少少还有些门头捞点歪财,但是在季长歌这里,却是提也休提。


    季长歌在翰林院人缘不是很好,因为其为人太过迂腐固执,一开始秦之况还会偶尔安排他去上面给永嘉帝讲学,也是秦之况看不下去,想着永嘉帝偶尔对讲的好的翰林会有赏赐,结果季长歌也不是个会曲意媚上的,每次空手去空手回,后来秦之况慢慢地就也不安排他过去了。


    这日,陛下点人去讲学,秦之况直接安排了季长歌过去,许多人都纷纷朝着秦之况侧目,心中诸多想法,但是到底秦之况这么多年的威信犹在,就是再多不满,也无法方面对秦之况发难。


    季长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任何话,收拾了书目跟在太监身后往“养心殿”而去。


    秦之况看着季长歌孱弱单薄的背影在茫茫大雪中慢慢消失不见,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双手在背后慢慢握紧。


    真正的回敬,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87章


    季长歌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十分慌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答应下来秦大人的请求到底是对是错,但是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再想反悔也绝无可能。


    再说了, 如何反悔?反悔什么?


    即便秦大人不让他这样做,这般下去, 他最后的结果不也是如此吗?如今只不过是秦大人要将他推到幕前,提前将这个结果爆出来而已。


    季长歌不住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他今年已经三十而立了,在翰林院蹉跎了六年, 哪怕只要交代他的事情他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去做, 从无半点错漏,可是他本就出自寒门, 妻子也是糟糠,并于任何后台, 也不得上面看重。


    一开始进入官场的时候季长歌有如此多的雄心壮志, 忠君爱国、廉政爱民的想法时刻充斥在他的脑海与心中,一刻都不敢忘记。


    然而,六年岁月,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重复地去做一些是个读书人都能做的活, 再多的热情、再大的热忱, 也渐渐熄灭了, 他终于开始思考, 只凭着一腔热血,自己究竟能不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当秦之况找上他的时候, 他的内心不是不抗拒的,因为这违背了他一直以来内心的坚持,可是秦之况只告诉他一句话:这是你在官场上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甚至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季长歌已然明白, 这世上努力的人有许多,有天份的人也有许多,可是机会却是稍纵即逝的,抓住了就是抓住了,抓不住便会一直往下落。


    季长歌这样的人,其实是个狠人。


    他能忍受极致的清贫,如此克己复礼,那么当他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谁都拦不住他。


    他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三日来滴米未进,只喝白水,不管她如何哀求,季长歌只是摇头。


    王安引着季长歌进入“养心殿”的时候,心里还嘀咕:怎么今日秦大人选了这人来讲学?


    永嘉帝想做明君,但是哪怕是明君,在一些小事小节方面还是有自己的偏好的,皇帝听日讲,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有时候遇上口才不错、妙语连珠的还愿意听一听,遇到一些照本宣科的,则是只顾自己翻看手头的折子,并不理睬。


    这季长歌只进宫讲过两三回,显然不是受永嘉帝待见的,否则永嘉帝自己也会亲自点人。


    果然,等季长歌诚惶诚恐地进了“养心殿”,永嘉帝的眉头就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过永嘉帝的气量依旧是可以的,季长歌行过礼之后,永嘉帝语气平和地让他起身。


    季长歌起身的时候腿软了一下,差点没站起来,等站稳后才请罪道:“陛下赎罪,下官久不面圣,实在是有些过分激动了,倒是让下官差点失仪。”


    永嘉帝没想到季长歌这次说话机敏了许多,也没追究他的失仪,只让他开始进行日讲。


    每年二月到五月,八月至冬至,翰林官都会轮流进宫给皇帝和太子进行日讲,也便是春讲和秋讲,一般春讲探讨四书五经中的微言大义,提醒上位者要以德治国;秋讲则是以史为鉴,以古证今,从既往朝代中发生过的一些历史事件和人物拿出来讨论,帮助上位者规避一些已经发生过的历史错误,更有经验地治理国家。


    除了日讲外,还会举行经筵,皇帝带领核心文臣官员入“文化殿”进行听讲,一般由内阁或是翰林院主持,届时出席的人就更多了,不过这样的经筵一月只有一次,像季长歌这样的身份还不够资格主持这般重要的场合。


    永嘉帝起身坐到了御案后面,季长歌站在日讲桌前,翻到今日要讲的是王莽当政期间的这段历史。


    永嘉帝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这段历史早就有人给他讲过几遍了,王莽这个人物也是彻头彻尾的负面人物的形象,得不到后世一点好的评价。


    否则白居易也不会写下名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了。


    王莽此人做大司马时,就诛杀异己,培植党羽,为臣不忠,等到他终于篡权夺位,称帝改号后,又出台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政策,导致名不聊生,处处生灵涂炭,最后被绿林军所杀,总共在位才十五年,他的朝代他的一切便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汉书》中评价王莽为“逆臣”是“巨奸”,因为在古代文人心中,皇位的继承是需要得天而授的,是需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的,否则皇帝为何又叫“天子”?


    就算是以成败论英雄,唐时李世民可以发动“玄武门之变”,取兄代之,但是其后期施行仁政,大唐盛世由此拉开序幕,也算是挽回了一些名誉上的损失,而王莽当政期间,却是暴力镇压各地起义民众,最终导致人口锐减七成以上,这样的君主绝对算的上是暴君了。


    每次日讲官讲这段历史的时候,便是提醒永嘉帝要在王莽身上吸取教训,一定要做一个仁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万不可丢失了民心、倒行逆施。


    永嘉帝是一边看着奏折一边听的,听着听着,永嘉帝开始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看向了站在日讲桌前的季长歌,被他新鲜的角度和想法吸引住了。


    季长歌先是老生常谈了一番王莽的生平,批判了王莽的狼子野心,然后话锋一转,就说到了王莽新政中的可取之处,着重讲了“王田制”。


    土地制度是每一个封建王朝的核心,每每王朝创立之初,随着旧式力的倒台,新势力的崛起,都会有大片的土地被新势力不断地兼并,可是等到了一个王朝的末期,土地不会再生产出来,大家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自然会激化矛盾,最终就会演变成战争,通过暴力手段将土地进行再分配。


    故而三国开篇词就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然而王莽新政中,他的土改政策是将土地全部国有化,私人不再允许买卖,从根源上抑制土地兼并,这样的想法是非常有创意且深刻的,只是不符合当时的国情,反而最终激起了民怨,义兵四起。


    季长歌说到这里的时候,永嘉帝的双眼灼灼,已经彻底丢开了折子,只专心于听季长歌所讲,他万万没想到,季长歌想问题的角度如此深刻,且说的都是他隐藏在心中多年却无法解决的问题。


    大周建朝一百多年,许多阶级开始固化,科举取士原本为的就是打破这样固化的阶级,不让世家勋贵掌握所有的话语权,可是永嘉帝还是发现,慢慢地,寒门所出的进士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进士依旧出自世家和勋贵之族,这如何不让他心中烦闷?


    且这些家族手中的土地也变得越来越多,有土地就有民众,有一句话说的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理这天下的土地都该是皇室的,可是真实的情况呢?皇家拥有的土地有多少?那些世家加起来共有的土地又有多少?


    虽然季长歌是在谈古,可是永嘉帝从这段谈古中很容易就联想到了如今大周朝的局面。


    季长歌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继续道:“故而,王田制度是有其优越性的,只是……”


    季长歌停顿了下来,永嘉帝有些不满地催促:“季爱卿,接着往下说啊。”


    同时,永嘉帝也看到了季长歌额头上不断滚落下来的汗珠以及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这是怎么了?难道朕这个“养心殿”里的炭火太足了?把人热着了?


    正想着要不要叫宫人撤下一个炭盆时,“咚”地一声,季长歌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把永嘉帝吓了一大跳!


    王安同样也是惊呼了一声,外头站岗的禁军立即握住腰间佩刀在外头高喝:“陛下可有碍?”


    王安连忙打发了小太监和外头人说无事,然后迈着小碎步将季长歌的人翻转了过来,验了验鼻息发现人还有气,连忙道:“陛下勿惊,季翰林只是晕了过去。”


    永嘉帝放下了心,连忙让人传太医,又让人将季长歌抬到了隔间的脚踏上。


    很快太医就到了,毕竟是专职服务皇家的医师,又是皇帝急招,来的还是太医院的陈院正,陈院正蹲下身子给季长歌把了脉,一把脉,陈院正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又把了两次,翻了翻季长歌的眼皮看了舌苔,这才收回了手。


    永嘉帝只以为是什么急症,否则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晕了过去了呢?再看到医术最高明的陈院正把了三次脉,心里想当然的以为这个病症或许很棘手。


    结果陈院正告诉他,无需开药方,估计一会儿季翰林就能醒过来,只是醒来后,务必给他吃点东西就好。


    永嘉帝一开始还愣在了那里,整天日理万机、和群臣勾心斗角的皇帝,脑子里装八百件事,他都没听懂陈院正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陈院正弯下腰行礼请求告退,他摆了摆手,等到陈院正都走出门了,才反应过来——陈院正的意思是,季翰林是没吃饱才晕倒的?


    这是开了什么玩笑?堂堂朝廷命官,清贵六品翰林,当年他钦点的进士,会吃不饱饿晕?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季长歌本就遭厌弃,或许永嘉帝还没这么愤怒,可是刚刚季长歌讲的极好,永嘉帝心中还想着以往竟是没有多听听季翰林日讲,以前蜻蜓点水听了两次后不召见他了,属实是错失了英才,不过今日再发现了也不迟。


    结果闹了半天,季翰林还是饿着肚子给自己讲学的?


    哪怕永嘉帝知道翰林的俸禄并不高,但是不至于就到饿晕吧?


    瞬间,永嘉帝就开始阴谋论了,上官欺压、底层官吏被盘剥,今日还是自己看到了,若是没看到,岂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就要被磋磨死了?


    永嘉帝脸上的怒意一闪而过,他命人将季翰林给抬回去,同时赐了十道好克化的御膳给季长歌,好让他一醒来就能有东西吃,然后便让人急招秦之况入宫。


    秦之况一听到永嘉帝有招,而且被叫过去日讲的季长歌被抬着回来的,众人不明所以,只觉得最近翰林院中到处都是腥风血雨、不太平。


    秦之况虽然近日来连砍了下面人许多补贴之物,但是他自己又是个以身作则的人,并没有出现底下人受苦受难,自己却是在享受的情况,故而哪怕下面人再如何怨声载道,觉得上官不作为,也没办法真的面对面和秦之况叫板。


    甚至有些人心底还是念旧情的,看到这种情况下秦大人被叫走,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毕竟秦之况这几年在翰林院的作为算是公允的,真的再换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比秦之况要好。


    秦之况进了“养心殿”,便看到永嘉帝肃着脸坐在上首,等到秦之况行完礼,也不废话,直接就责问秦之况:“秦之况,你可你知道你的属下季翰林,刚刚来给朕做日讲的时候,居然饿晕了过去?难道翰林院的俸禄是不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你这个上官是怎么当的?”


    秦之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惊讶”了一瞬,沉默了一会儿后,秦之况慢慢跪了下来,将头上的双翅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到了一边,缓缓磕了一个头道:“还请陛下恕卑职已无法胜任翰林院学士这个官职,摘了卑职的乌纱帽吧。”


    秦之况的行为完全出乎了永嘉帝的预料,一般面对这种情况,不都是应该自我辩驳一番,陈情甩锅才是正确解答方式,秦之况是在做什么?是不服气朕的指责,还是有何隐情是朕不知道的?


    秦之况算不上最有能力的那一拨臣子,但是为人忠心、做事仔细,早前做事还有些固执己见,这些年来已经好上了不少,如今是老毛病又犯了?


    永嘉帝很是头痛。


    作为皇帝的永嘉帝,虽然是万万人之上,但是这天下太大了,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治理的过来的,哪怕他手段强硬,治理了朝堂二十多年,和几个大臣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了大半辈子,却依旧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需要他们的。


    士大夫与天子,是共治天下的。


    这样的觉悟是在永嘉帝与臣子们搏斗了十年后才得出的经验教训,以至于当有一些真正的能臣干吏有时候被他惹急了,准备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永嘉帝还不得不放下身段安抚,也属实算是明君的无奈了。


    “秦之况,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我君臣多年,又何必这幅作态?”永嘉帝板着脸不愉道。


    秦之况抬起头来的时候,老泪纵横,竟是哭了???


    永嘉帝尚觉得有些诧异,便听秦之况哽咽着道:“回禀陛下,自从陛下提拔卑职为翰林院学士,掌管整个翰林院后,卑职是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便是翰林院的其他人,亦是潜心治学、勤勉观政,翰林院的庶吉士们素有储相之称,是整个大周朝最重要的人才培养之地,陛下交托如此重任给卑职,卑职又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听到这里的时候,永嘉帝微微点了点头,这话不算错,这几年从翰林院输送出来的人才品质都算好的,不管是入得中枢还是下放地方,都有不错的政绩做出来,其中并不是没有秦之况的功劳的。


    只是这和季翰林饿晕一事有什么关系?


    然后永嘉帝便听秦之况接着道:“前一段时日,度支郎中赵潜到了翰林院来,将卑职提交上去的度支科目给驳了回来,因着卑职许多条目上多要了一些东西,与我们翰林院该有的份例合不上了,卑职与他争论了翰林院官员俸禄太低,所以不得不多要一些杂物来补贴他们,但是赵潜道,若是人人都能如此做,那么要律法有何用?要规矩有何用?卑职实在被他说的抬不起头来,只能删改了上交的度支科目,竟没想到发生了季翰林饿晕一事,是卑职没有体察下属的情况,是卑职的失职。”


    秦之况越哭越委屈,一个大老爷们,竟是涕泗横流,拿出帕子擦了擦才能继续道:“可是陛下啊,翰林院这么多人,不是就季翰林一个啊,等季翰林醒了,您可以去问问他,卑职有没有帮过他?只是卑职的俸禄也没有多少,就是想帮,又能帮多久?又能帮多少?卑职这个官,实在做的艰难,倒不如,倒不如,哎!”


    秦之况摩挲着手边的乌纱帽,眼里充满了不舍和内疚,跪在下面,久久不再言语。


    若是沈江霖此刻在现场,绝对会竖起大拇指,对秦之况刮目相看了!


    他终究是小看了他们的翰林院院长,这样拿捏人心的演技,不,都不能说是演技了,简直就是真情流露、内心剖白,面对这样的下属,就是心肠再冷硬的上位者,也会被牵引着站到他的位置去思考问题。


    “陛下,卑职愧对陛下的栽培和看重啊,卑职有罪,还请陛下降罪!”秦之况终是将乌纱帽放开,再一次缓缓而又坚定地磕下头去。


    永嘉帝起身,将秦之况扶了起来,又亲自将他的官帽戴好,心中从一开始对秦之况的苛责,到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焉,原来这其中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原来秦之况一个人苦苦扛了这么久。


    永嘉帝一向自诩自己洞察人心,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是再也不相信有真正的纯臣忠臣,看来他还是误解了读书人的风骨,前有季翰林,后有秦之况,这些人,不都是在用自身说明着对国家律法的重视,以身作则,宁愿饿晕、宁愿被刁难,也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么?


    永嘉帝长叹了一声,拍了拍秦之况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秦爱卿,你说的朕知晓了,你做的很好,是朕过于心急了,看来翰林院的薪俸是太少了一些,以至于朕最重视的人才竟是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朕竟不知,而你们也瞒朕瞒的好苦啊,怎不早点上折子说明?难道朕还会为了区区几两碎银子,而难为你们?”


    秦之况这下子是真的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虽是天子近臣,但是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被皇帝亲自戴官帽的优待,甚至永嘉帝还似老友一般语重心长的和他说话,拍他肩膀的时候,秦之况觉得自己那边的肩膀都麻了一下。


    再大的委屈,有皇帝此番的认可,也值了。


    男人九分真一分假,演戏演到自我陶醉。


    见秦之况又惊又喜,激动地嘴唇嗫嚅几下,却说不出话的样子,永嘉帝心底越发信了秦之况所言,背过手在殿中踱步了几下,然后突然站定,对着秦之况道:“秦爱卿,你回去之后就写一道折子呈上来,将目前翰林院中各个职级的薪俸和补贴的情况一一写来,另,帮朕调查清楚,季翰林是真的靠这点俸禄无法吃饱吗?这次,朕要亲自了解其中细则。”


    永嘉帝不是那么好忽悠的皇帝,最后一句话又是习惯性的敲打。


    秦之况对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连忙跪地行礼,三呼万岁,高高兴兴地领命退去了。


    有永嘉帝的一句话,何愁翰林院以后的俸禄和补贴不涨一大截?


    秦之况所面临的翰林院内部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但是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随着翰林院上奏了他们中低阶官员俸禄过低的折子,闻风而动的国子监祭酒也上奏了他们的官员薪俸过低的情况,毕竟他们的情况和翰林院很像,都是低阶官员较多,然后便是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三大寺同时上奏,期望永嘉帝对他们低阶官员同样进行俸禄改制。


    这声势,一下子就浩大了起来!


    许多京中低阶官员都蠢蠢欲动,没有人希望自己明面上的收入少,就算他们的上官无动于衷、不想趟这个浑水,可是奈何底下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了,裹挟着上官也要抓住这次机会上奏。


    于是乎,先是油水最少的工部,然后是礼部,后来又是工部和兵部,纷纷闻风上奏,最后便是油水衙门户部、吏部也坐不住了,别人都上奏,就他们不上奏,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他们的油水足吗?


    上奏,必须上奏,和光同尘才是为官之道!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官员薪俸改制的呼声越来越高,最后不得不由首辅杨允功出面,代替百官呈奏,一场足以写入史书的官员改俸制浪潮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掀起了。


    第88章


    官员俸禄过低, 这个问题由来已久,已经算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大周朝开国之初,因为刚刚结束了一段长达二十余年的动荡战争时期, 导致百姓人口锐减、大量土地闲置,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为了迅速恢复民生, 只能选择轻徭薄赋。


    轻徭薄赋自然是对的,对于一个新王朝的巩固以及百姓对新王朝的认同感都会在这一个政策中受到极大的支持,可是轻徭薄赋的背后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央财政收入的减少。


    周高祖为了解决这一个问题, 想出来的办法是缩减宗室开支, 减少官员俸禄,以及开展军队的屯田制度, 规定两成士兵用于作战训练,八成屯田, 减少中央对军费的支出, 让他们能够达到自给自足,在此同时许多基础设施的建设也相对应地减少投入或者是暂缓建设。


    各种政策一起下来后,大周朝确确实实缓解了财政的窘境,政府机器可以顺利地运转下去。


    当时的大周朝的官员俸禄, 主要是有两块组成, 一块是货币, 另外一块是粮食和布匹, 因为当时的大周朝货币储备量太差, 银铜矿开采不足,所以不得不通过两种俸禄的发放方式来进行发放。


    这样的情况下, 虽然大周朝开国之初定下来官员俸禄是偏低的,但是只是相对上一个朝代而言是偏低,实际上官员阶层的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


    就拿一个最基层的七品官举例, 一般而言进士出身后,若是下放地方便是七品县令,这是大周朝正统官员体系中的最坚实的基础官员行列,他们一年可以拿到九十石的粮食,以及二十两的白银,同时还有布匹等物的发放。


    也就是说一个月这个七品官可以拿到7.5石的粮食,足够八口人吃一个月,同时在那个时候货币的购买力是惊人的,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三石的上等大米,若是换成粗粮只会跟多。


    可以说,俸禄方面确实不能说是发家致富,但是养活妻儿老小不成问题。


    然而,随着大周朝的逐渐稳定,金银铜矿的开采变多,再加上大周朝与海上贸易之国来往频繁,大量的白银涌入到了大周朝,虽然大周朝如今也恢复了生息,但是小农生产的低效率,导致产品并未随着金银货币的极大增多而增多,那便开始出现了通货膨胀。


    换句话说,就是钱不值钱了,以前一两银子可以买三石大米,现在一两银子或许只能买两石或是更少的大米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先帝时期,取消了粮食布匹发放给官员作为俸禄的方式,为了方便运输以及统一管理,先帝下令,将这些本该发放给官员的粮食布匹统一折算成银两进行发放。


    在当时,肯定还是多折算了一些的,所以双方都觉得得利。


    朝廷觉得自己省了许多运输调配上的事情,甚至就是原本需要专人进行仓库的管理和运输的看管上,都减少了人员支持,同时安全性也大大得到了增加。


    往年,总有各地来报禄米仓出现走水或是因为雨季泛滥而有折损的事情,甚至还有在调配押运途中出现翻船事故的,好好的一船禄米,最后被打捞起来后数量肯定对不上了,就是打捞上来,也只能匆忙折价卖了,再买新米,这样的事故屡禁不止,再如何小心,每年总有几起。


    官员们在当时也觉得自己得了实惠,总的俸禄没有变低反而变多了,而且更加自由了。


    有些官员家中本就有许多良田,粮食自家的都吃不完,又从朝廷里领回来一堆,自家吃不完,还要想办法卖出去,一来一去,倒不如直接给银子来的痛快,他们也便利。


    原本这个改制大家一致赞同,受到了所有官员的交口称赞,但是当时的官员们都没意识到,四十年后,事情又一次发生了改变,银两不值当年那个价格了,又没有了硬通货粮食布匹作为俸禄之一来进行发放后,他们的俸禄细细算下来,竟然至少比开国时候又少了一半!


    本身开国时期时便是低俸禄,如今更是低俸禄中的低俸禄,让这些中下层官员如何存活?


    这些读书人拼了命的想要读书进学,科举入仕,可不是为了来当穷官的!


    当然,不是说每个人都是那般利欲熏心,也有季长歌、陶云亭之流,不管其他方面如何,多年来一直坚守着底线的,可是更多的人也是被逼无奈,为了更快更好地往上爬,只能跟着同流合污。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永嘉帝对于贪腐厌恶彻底,但是却抓一批、杀一批,屡杀不尽的原因之一。


    确确实实,朝廷也将那一部分中间摇摆的官运推向了对立面。


    翰林院中季长歌在日讲之时当场晕倒的消息,更是一下子被宣扬了出去,甚至他家中如何贫困、多年来如何兢兢业业做个好官,真实事迹已然是脍炙人口了。


    因着季长歌在翰林院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大家扒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甚至还有很多事迹,都是季长歌没有做过的,大家也是添油加醋地往他身上堆。


    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只有季长歌够惨够穷够清廉正直,那么此次俸禄改制成功的希望才越大。


    季长歌一下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在官场上从查无此人的状态,一夕之间变成了百官楷模,溢美之词不胜言表。


    而季长歌的所作所为,也确实经得起众人拿放大镜去看。


    在公事上自不必说,翰林院里的人在没有进入实权部门之前,本身就是个清水衙门,季长歌这样的寒门出身的进士,根本连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机会都没有;而在个人生活上,季长歌是真正做到了无可指摘!


    他如今住在城南的一个一进小院中,四周都是京城普通百姓,为了节省开支,宅院赁的还格外逼仄,家中只有老母亲、妻子和刚满七岁的女儿,什么仆妇成群、什么豪屋雅舍,和他们家根本搭不上边。


    而从左邻右舍中传出来的消息,季翰林的老母亲和妻子日日在家绣花补贴家用,前一阵子天气太冷,季翰林老母亲得了一场严重的风寒,季家甚至将家中的两套厚棉衣都典当了,就为了凑齐抓药的钱,算算时间,岂不就是季长歌最需要用钱的时候,翰林院那边还砍掉了一众补贴,俸禄还欠着要到年底再发,他实在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家中已然断了炊。


    永嘉帝坐在御案后面听着锦衣卫指挥使张清泰的汇报,这份汇报很细,差不多是将季长歌的生平都重新查了一遍,就是季长歌的母亲和妻子每个月能靠绣花挣多少钱,卖往哪个铺子,多少天去一次,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和秦之况呈上来的折子,几乎没有任何出入。


    帝王的疑心病总是很重的,永嘉帝也想过,这是不是秦之况和季长歌设下的苦肉计。


    可是面对这样的季长歌,永嘉帝也动容了。


    他甚至开始反思,这些年来,是不是自己真的心太冷太硬了,没有去好好体察中下层官员的难处,只揪着朝堂上的高官们和他们斗智斗勇,觉得满朝文武都可恶,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伎俩,却忽略了还有一些人,是真正的将国家律法深刻在自己的心中,是真正忠君爱国之士!


    他们或许如今官位还低,或许还不能像季长歌一样走到他面前的机会,但是他确实不该就忽视了这群人啊!


    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是当官,却截然不同。


    这些年来,这些官员不是没有提过增加俸禄之事,但是永嘉帝从来都是以“祖宗家法不可违”作为借口驳回。


    这是因为永嘉帝认为,这些贪官污吏已经是怎么杀都杀不尽了,已经搜刮了如此多的民脂民膏,他们凭什么还要得到更多的优待?


    莫不要以为皇帝就不懂人情世故了,他的锦衣卫在暗中监察百官,又让亲信抄过几个国蠹的家,抄出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甚至很多他们家中的摆件古董,比他宫里的品质都要好!


    这让一国之君的永嘉帝如何能忍?


    原本永嘉帝想的是涨一涨翰林院的俸禄也没什么,翰林院拢共也就几十个人,这点多出来的俸禄,永嘉帝根本不当什么。


    可是现在,文武百官都要求涨俸禄,这是要重新衡量各个职级官员的俸禄,是要改制,永嘉帝就不乐意了。


    这些年来,虽然永嘉帝自认为已经够励精图治了,但是国库依旧吃紧,每年各处都要花钱,尤其是自他上位以来,大周朝各地天灾不断,夏季洪水冬季大雪都算不得什么了,好几次地龙翻身,严重到永嘉帝都不得不下罪己诏来祈求上天了,碰上特大灾年还有寅吃卯粮之事,如何还能给所有官员加俸禄?


    这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费用,更不是一次性的开销,此乃长远之计,永嘉帝下不了这个决定。


    而就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的季长歌再次上了一道至关重要的折子,这道折子一经公开,底下呼声更大,就连皇后都在用膳的时候问过永嘉帝此事。


    季长歌的这道折子的名字便是《俸禄与廉政五思书》,深刻说了自己这么多年面对低俸禄,但是又想要高质量地完成朝廷交代事物时的各方面的思考,得出的结论是,合理的俸禄分配,可以更加好的推动廉政的产生,避免很多官员不得已地误入歧途。


    这样一道折子,可以说是直接拉下了低俸禄却对官员道德水准高要求的遮羞布,永嘉帝看完折子后有一种直击灵魂的恼意,有些下不来台,对季长歌这人是又爱又恨。


    若要增加他们这些官员的俸禄,在每年税入不变的情况下,就需要从其他地方俭省下来,那么从哪里省?永嘉帝知道,动了谁的利益都要被反噬,如今朝堂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做皇帝的,也苦恼。


    就在这道折子被呈上的第三天,太子周承翊面圣,恳求皇帝削减其明年大婚的开支。


    周承翊明年二十又四,即将迎娶东宫正妃,这个正妃是永嘉帝千挑万选给太子定下的,家世、容貌、品行无一不是顶尖的,明年年满十八,就将入主东宫。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未来国母的标准。


    不过也没人说什么,毕竟太子是先皇后嫡出,刚一出生时永嘉帝就大喜,为了给儿子祈福,直接大赦天下,只可惜先皇后在儿子三岁的时候就驾鹤西去了,永嘉帝悲痛欲绝的同时,办完了先皇后的丧事后就封了年仅三岁的周承翊为太子。


    先皇后嫡出的太子身份,无可指摘。


    周承翊从三岁便是太子,如今已经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太子,他从十八岁开始观政,虚心学习处理各种政务,在永嘉帝身体有不适的时候监国,这些年来,他做的面面俱到,太子地位无可动摇。


    同时,所有人都能看到永嘉帝对太子的偏爱,太子大婚,永嘉帝准备拨银五十万两,同时将他内帑与国库中的许多名贵珍品、金银珠宝等作为大婚的贺礼,礼单长到让礼部撰写的人咋舌,甚至为了准备明年的这场大婚,礼部、太常寺、鸿胪寺、户部、宗人府以及东宫辅臣等经常要聚在一起商讨各种婚礼细节,京城中的珠宝甚至因为这场马上来临的盛大婚礼,出现了价格的极大上涨。


    哪怕有人觉得这有些过分奢靡了,但是他们也说不出来。


    毕竟这是太子大婚。


    太子的地位稳固,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的皇帝,谁想要下任皇帝还没上位,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了?是在官场上不想混了吗?


    然而,今天太子周承翊直接和永嘉帝进言道,希望永嘉帝能缩减掉他大婚一半的费用,用于支持官员俸禄改制。


    永嘉帝闻言先是欣慰,后是生气,瞧瞧这帮子人,都将他最珍爱的太子都逼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见永嘉帝面露不愉之色,周承翊诚恳道:“父皇,儿子本就觉得这场婚礼太过奢靡了,若是能削减掉儿子的开支,让父皇不要为难,这便是儿子的孝顺了,还望父皇成全!”


    太子周承翊拱手行礼道。


    这么多年父子两人之间的感情极深,深到让周承翊丧失了警觉之心,当他察觉到朝堂中对于此事的动向后,就想要为他父皇排忧解难,并未深刻去思考,他这般做,是否有收买人心之嫌?


    嗯,太子大婚的开支都缩减了,就是为了给官员们多发俸禄,你们猜众人感激的会是永嘉帝还是太子?


    好在此刻的永嘉帝也没有深思这些,并且他是深深信任着太子的,只觉得这件事让自己的太子受了委屈:“太子,可是你也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哪怕是拿你大婚的银子一半出来,也只能支撑个两年,那之后的钱数又从何来?”


    永嘉帝招手让周承翊坐在自己身边,这是天下无人可有的殊荣,只有太子周承翊是可以从小在他父皇膝头、龙椅上坐着长大的,周承翊从善如流,坐到了永嘉帝的身边,看着永嘉帝因为操劳国事而日渐生出的白发,握着永嘉帝的手诚恳道:“父皇,能支撑两年儿子已经很高兴了,两年内只要让底下官员更加勤勉办事,知道我们皇家的仁义,如何不能将这些银子给多出来?况且,这般一来,就更没有贪腐的理由了,若是银子多不出来,那就必定还存在着人心不足的巨贪,到时候父皇宝刀落下,就不怕他们不将银子吐出来!”


    永嘉帝激动地拽紧了太子的手,忍不住连声赞叹三个“好!”,他着实没想到,太子已然成长到了这个地步,明白了朝堂之上的制衡之道,甚至还将目光放到了两年以后。


    他的太子啊,仁义和谋略俱在,以后将天下交给他,再没有不放心的。


    父子两个细细商量了一番,等到快要掌灯时分了,永嘉帝才拉着儿子的手一同去用膳。


    第二日,永嘉帝就在朝堂上正式回应了此事,规定七品到四品的所有官员俸禄翻一番,而四品以上的官员,则是比以往多发一半的俸禄,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惊喜了。


    很多人以为,这次俸禄改制最终惠及的是中低层官员,没想到他们高官之列也同样有了增加。


    没人嫌弃钱少,况且这还是官方发钱,来路最正当不过的。


    大朝上,永嘉帝鞭策群臣尽心尽力,共同为大周朝的天下而奋斗,而朝会之后,一向算是低调的秦之况这次却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便是首辅杨允功都走过来拍了拍秦之况的肩膀,看重之意不言而喻。


    秦之况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养成的低调涵养都要快破功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如何都压不下去,他这次,可谓是大获全胜!


    在这场明争暗斗之中,有赢家就有输家,原本站着大义的赵潜回到户部之后,就被殷侍郎叫过去狠批了一顿,直言他做事陈腐、不知变通,让他回去之后好好反思,甚至将他目前手中的活都转交到了他同僚手中,一时之间,赵潜只觉得芒刺在背,其他同僚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而刘守亮那边更是被秦之况直接动用关系,让人参了一本,挑出了他收授贿赂,动用关系安排赵潜升职一事。


    这简直就是瞌睡就来了个枕头,永嘉帝因为太子受的委屈正要杀鸡儆猴呢,这只鸡自己就跳了出来,永嘉帝直接将两人一撸到底,贬为了庶民,且下的判决令上说的很明显,你们既然拿了高俸禄,以后再想动些歪脑经就要好好掂量掂量,永嘉帝的态度十分鲜明,那就是严惩不贷!


    其他不明就里的官员尚且心弦绷紧,然而知道的人则是一切只在不言中。


    秦之况在翰林院这么多年,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刘守亮掩饰的再好,细枝末节中总有泄露的地方,若是秦之况一下子被难为住了,抽不出精力去调查也就算了,而如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秦之况自然是要顺着赵潜这条线深挖进去,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如何能挖不到根?


    不仅仅刘守亮和赵潜被打击到了,便是赵家也进入了秦之况的视野范围之内,心中恨上了。


    打击报复完政敌,还要论功行赏,这次整个局中,功劳最大的人,非沈江霖莫属。


    秦之况以前只以为沈江霖六元及第,在读书一道上天赋卓绝,但是在为官之道上还有的学,可是他万没想到,沈江霖在官场之上根本不像一个新手,甚至于一开始的时候沈江霖只是和他说用季长歌为棋子,让陛下知道他的难处,而后来的联合其他低阶官员汇聚的部门一同上奏,一直到最终盖棺定论的季长歌那封奏折,全部出自沈江霖之手。


    一个人想出一个计策不难,可是沈江霖的计策是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秦之况甚至如今再往前复盘回去,已经完全明白了沈江霖的用意,他在给他说出第一个计策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后招,一盘天大的棋局,居然出自一个刚刚入翰林院三个月的新人之手,若不是秦之况是亲历者,别人告诉他的话,他或许都只会当作笑话来听。


    而更加让秦之况心惊的是沈江霖的定力。


    在这盘撬动了内阁、六部、五寺,甚至是皇帝、太子的棋局中,沈江霖一直稳稳的隐在自己的身后,不争不抢,定力稳的可怕。


    这份心智、这份定力,秦之况只在内阁首辅杨允功身上见到过。


    秦之况心中不经庆幸,好悬自己和沈江霖是同一战线的,若是沈江霖在政敌那一边,或许这次已经到了万劫不复之地。


    因为这次直接收拾了刘守亮,刘守亮的下属崔焕便投诚了,投诚之物是刘守亮这么多年搜集自己的诗作文章,里头有好几篇都是自己私下之作,不知道如何就落到了刘守亮手中,其中有几篇里不乏自己对时政的针砭时弊,有对皇室不满之意,虽然那些已经是早年之作,可若是被放到了皇帝的案头,秦之况心中暗忖,以陛下的气量不太会直接治罪,但是调离京枢,明升暗降是绝对的。


    若是刘守亮更狠一点,还有后招,自己或许下场更惨!


    因此种种,秦之况对沈江霖看的极重,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推举一番沈江霖。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89章


    “啪!”


    静室内一个巴掌声响亮到突兀。


    赵安宁捂着脸颊上的红印, 低垂下了头,发丝因为这个巴掌而打乱了一丝,垂在她的脸侧。


    然而, 赵安宁没有哭,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对着赵秉德冷笑。


    赵秉德显然被这个冷笑激怒了,他一拍身边的高几,怒斥道:“笑!你还有脸笑?!闯了这么大的祸, 赵安宁, 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秉德已经无法理解女儿的所作所为了。


    这些年来,虽然说在她的婚事上自己有了私心, 想要多留女儿几年,但是看女儿自己的意思, 也是不想嫁人的。


    赵秉德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赵安宁身边的仆妇,甚至比两个儿子身边的还多,有什么奇珍异宝, 都是先想着先给女儿一份。


    是, 他是有私心, 但是赵秉德也不认为自己亏待了女儿。


    哪怕这个女儿已经被那些预知的梦境有时候弄的有些偏激了, 赵秉德也是尽量让妻子安抚, 让她明白现实是现实,梦境是梦境, 不可完全混为一谈。


    甚至这些年来,赵秉德也逐渐回过味来,有时候预知一事是一把双刃剑, 可以拿着这把剑一往无前,也有可能会挥向自身,防不胜防。


    正是因为赵秉德有了这样的觉悟,他如今再得到赵安宁的预知信息后,都是小心求证,绝不会深信不疑,官场之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这些预知只能用为参考,其中细节,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也正是因为赵秉德够小心够谨慎,才没有在官场上翻船过。


    而落在了赵秉行眼里,就全成了赵安宁的预知之功劳。


    若是赵安宁确实能做到算无遗策,赵秉德或许根本生不起让女儿嫁人的心,对女儿所有言论都会坚定执行,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可赵秉行不知道,他偷偷接触赵安宁,得了信后就开始着手设计,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显而易见的,还给赵家树了一个秦之况这样的大政敌!


    他们如何敢的?!


    秦之况这样的人,要么一击必杀,让他永世不能翻身;要么就按兵不动,不能轻易与之为敌。


    赵秉德实在是不能理解,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到底要做什么!


    赵安宁抬起头来,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精致白皙的小脸上是五道鲜红的指印,她缓缓勾起唇角笑了,一开始是沉默的笑,后来她笑出来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爹,您以为我真的是个蠢人,看不懂您这么多年是想做什么吗?”


    “看我有预知之能,就想把我留在家中,如今又觉得我说的不是事事都准,就想打发我随意嫁个人,送出京城!这些年来我为赵家做了多少,便是养个清客幕僚也该帮我供起来吧?结果您呢,对着亲女儿,是想用完就扔吗?”


    赵秉德一甩衣袖,恼怒的脸色涨成猪肝色:“你闭嘴!简直放肆!”


    “赵安宁,我是你爹!你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了?!”


    赵安宁冷笑:“女儿自然是尊您敬您的,只是爹您自己可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当年答应女儿,会帮女儿对付荣安侯府,结果如今已经做到三品大员了,却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依旧一点点的风险都不敢冒!这就是您的言而有信?这就是您的男儿血性?”


    “女儿都已经任您利用了,您也用不好不是吗?做事如此瞻前顾后,我对您没了期望,去找大伯,又有何不对?反正都是赵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女儿还是懂的。”


    赵安宁是彻底和她爹撕破了脸,一点脸面都没给赵秉德留,这些年来对赵家的所有不满,赵安宁都一股脑门地说了出来,与赵秉德极其相似的一双眼,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毫无情谊。


    父女陌路。


    赵秉德彻底黑了脸,他没想到这个女儿已经疯魔成了这样,知道再和她辩也辩不出来什么,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去看看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家若不是有他这个做父亲的给他们遮风挡雨,她赵安宁哪里来的安稳日子,哪里来的荣华富贵?


    为了一些似是而非之事,非要他和荣安侯府对上,不是疯了是什么?


    荣安侯府如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他要和荣安侯府对上,不仅仅是荣安侯沈锐,还有他的长子沈江云,次子沈江霖,还有整个沈氏宗族,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宣战,轻易是使得的吗?


    就算真是原本沈江云对她有辜负之嫌,那现在婚约也如她所愿解除了,天下青年才俊几乎任她挑选,陆庭风这样的她也看不上,相看的时候连个笑脸都不露,其他的新科进士哪一个都入不得她的眼,他也忍了,如今竟然还敢将消息传给他大伯,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看来,这个家里是真的容不下这个太过离经叛道的女儿了!


    “是我平日里待你太好了,让你如此不知尊卑,那就回去好好给我反省反省,等过两日就送你回苏州老家,择一夫婿嫁过去,也省得你每天满脑子的痴心妄想!”


    “来人,将大小姐送到绣楼里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出来!”赵秉德直接对着外头的仆人喊道。


    很快,就来了两个健硕的婆子,一人抓着赵安宁的一条胳膊,一点都没有客气。


    赵安宁的手臂被抓的生疼,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被人如此对待过,尖叫着让她们放手,但是这两个婆子充耳不闻,很快就将人连拉带拽地送到了绣楼里。


    闺房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下落锁,任赵安宁在里面如何拍打,两个守门的婆子只作不知。


    赵安宁捶到手掌发红,一只指甲都劈断了,外头依旧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赵安宁满面是泪地软倒在了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的闺房,久久无法动弹。


    赵秉德虽然一怒之下将女儿关了起来,但是一日三餐等还是照旧送进去,然而如何送进去,就如何送出来,气的赵秉德沉着脸道:“继续送,不吃就端出来,我看她能坚持多久!”


    可是,一连三天,依旧如此,赵秉德实在有些慌了,妻子张氏也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冲到了赵安宁的绣楼里,冷着脸让两个仆妇开门。


    两个健仆是赵秉德的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哪怕是当家主母亲自过来,她们依旧拦在门口一动不动。


    张氏气急,正准备亲自动手开门的时候,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管家连忙冲着两个仆妇摆了摆手,她们才从腰间拿出了钥匙,将门打开了。


    张氏快步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儿,张氏心中大骇,急切地走到床边,握着女儿的手将她摇醒:“安宁,安宁,快醒醒!”


    看到赵安宁终于虚弱地睁开了双眼,张氏奔到桌前,一摸桌上的水壶,都是冷的,连忙高声让人送一壶茶来,将女儿扶了起来,给她灌了两口水,见人有些清醒过来了,又连忙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碗煮的软烂的小米粥,要给女儿喂进去。


    赵安宁摇头偏过,但是她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了,根本拗不过张氏,张氏捧着她的脸,一勺勺给灌进去,由不得赵安宁挣扎。


    一碗粥灌下去后,张氏帮着女儿擦了擦弄的湿濡的唇角,终是忍不住哭出声道:“安宁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这是在剜为娘的心啊!”


    赵安宁半躺着靠在大迎枕上,眼角边滑落下一滴泪水。


    摸着女儿细瘦见骨的手腕子,张氏低声哀求:“安宁,我的好宁娘,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那些什么预言之事,往后你就忘了吧!别管是谁来问,你只说不再有神灵托梦便是,关于沈江云和你在梦中的恩恩怨怨,你就把它放在梦里吧,娘陪你回苏州,咱们找一个好儿郎,安安稳稳地嫁了,这些年娘攒下了不少银子,到时候都添给你做私房,你拿着这些银子,如何都不会过苦日子的。”


    “安宁,你听娘的好不好,啊?”


    张氏泪水一滴滴滴到赵安宁的手腕上,明明是冰凉的泪,但是却仿佛烫到了她一般,让她手腕想要瑟缩起来。


    赵安宁吃过东西后,终于有了一点力气,她将头回了过来,干到起皮的嘴唇抖动了两下,嗓子粗哑的不像话:“娘,你别哭。”


    张氏见赵安宁终于愿意说话了,连忙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喂着她喝下,一杯喝完之后,见女儿眼神里还渴望,连忙又倒了一杯,一连喝了三杯,赵安宁干裂的嗓子才真正恢复了一些过来。


    张氏只以为女儿是回心转意了,拉着女儿的手哀求道:“过两日,你就和我回苏州去,可好?”


    谁知道赵安宁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她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是她的目光却依旧执拗:“娘,我不要回苏州,我放不下。”


    张氏有些崩溃了,她立起身来,捶胸顿足,在原地转了两圈,手中的帕子都快扯烂了,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又坐回了床沿上,捧着赵安宁的脸哽咽道:“安宁,安宁,你听娘说的,这些都是假的,是梦魇,你不要信好吗?安宁,你忘了那些,就当是娘求你了好不好?”


    张氏一开始的时候知道自己女儿居然有预知未来之能也是惊喜坏了,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上天给了你一样礼物的同时,早就标好了价码,付出的代价让人难以承受!


    张氏情愿女儿根本没有这种异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闺阁小姐,从家里这个门嫁出去,就入沈家的门,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这又有什么不好?


    正是因为女儿深陷于这些预知梦之中,才会退了沈家的亲事,可是如今再看看那沈江云,又哪里有半点不好?


    那沈江云就是娶了武将的女儿,都是一心一意对待,那个钟扶黎哪里比得上女儿半分?教养、容貌、礼仪,根本不能和女儿比的,如今却也过的如此幸福,听说沈江云的后院里是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


    张氏不知道外头男人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这些所谓的预知梦给害惨了!


    “娘,我要去见沈江云,我要见沈江云,不!不是他,不是,我要见的是沈江霖,他才是关键,我要见他!”赵安宁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喊了起来,她不安地挥舞着手,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看的张氏再次落下泪来。


    “儿啊!你都是说的什么胡话!这些都是假的,是假的!你醒醒吧!”张氏抱着女儿,痛哭不已。


    赵安宁任张氏抱着,呆呆地望着帐顶,目光中一片虚无,她口中喃喃道:“娘,这些不是假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一直到弱不可闻。


    张氏也觉得,自己的女儿已经魔怔了。


    她回去后同意了赵秉德的话,但是她要求回苏州自己要陪着,选的夫婿也要得到她的首肯。


    赵秉德并非丧心病狂之人,他对这个女儿的感官如今很复杂,既心烦她惹下的这些麻烦,又明白这些年来自己确实得利于女儿的付出,如今女儿变成这样,同他一开始没有好好引导她,亦是有关系的,说没有亏欠那是不可能的。


    赵秉德同意了张氏的要求,准备过个几日等赵安宁身体好点了,就送她回苏州。


    然而,三日后的一天,当张氏推开赵安宁的房门,看到里头的女儿时,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三步,面带惊恐道:“安、安宁?”


    赵安宁背对着张氏坐在桌前,闻言缓缓转过身,望着张氏淡淡地笑了:“娘,我不想回苏州,您送我去玉禅寺吧。”


    赵安宁一头青丝全部绞了去,张氏一个踉跄退到了门槛上,差点摔了一跤。


    她的安宁,怎么就成这样了!


    张氏呼天抢地,赵安宁却坐在里头,无动于衷。


    *


    最近沈锐跟着一起上奏,请求陛下给太常寺的官员增加俸禄,没想到这个事最后事真的办成了,不仅仅自己加了俸禄,底下的官员也都收入有了很大的增长,所有人都对他称赞不已,恭维之言不绝于耳,让沈锐好不得意。


    沈锐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尤其是这件事还是小儿子来请求他一起上奏的,一开始沈锐还并不想掺和这件事,加不加俸禄,对于沈锐这种勋贵之家的出身来说,还真不在意,他的那点俸禄,沈锐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但是难得小儿子相求,沈锐想着能帮总归帮一把,好让沈江霖在上官面前露露脸,毕竟沈江霖一切都靠自己的本事,拜师科举中状元入翰林,几乎没让沈锐操半点心,不像沈江云当时中了进士后,为了帮大儿子留在京城,沈锐还很是忙前忙后疏通了一番。


    沈锐掂量了其中的风险,又听闻还有其他人也要跟着一起上奏,这才跟着凑了一回热闹。


    没想到因为参与的早,又得到了善果,沈锐这次很是在朝堂上出了一回风头。


    沈江霖不与渣爹计较,就沈锐这种政治敏感性,沈江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沈江霖虽然如今失去了小说原文提示的金手指,但是依照他严谨的性子,突然出现一个姓赵的人跳出来刁难翰林院,沈江霖脑海里的弦一下子就绷紧了。


    他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放开过对赵家明里暗里的监控,赵家之中有几个低阶仆妇家丁早就被他的人收买了,赵家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需要汇报给他。


    沈江霖对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把他们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哪怕只是知道今天赵家厨房里杀了一只鸡,这只鸡是从哪个庄子送上来的,但凡他们知道的都说出来便可一个月稳稳当当拿十两银子。


    沈江霖知道,要收买忠仆或是核心下人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但是收买外围底层的仆人,因为这些人知道的信息量很少,所以本身赵家自己都不会怎么当回事,便让沈江霖钻了这个空子。


    他知道赵家的信息有很多,因为他强悍的记忆力和信息整理能力,赵家如今有多少口人,有哪些亲戚,一共有多少下人,每年放出去多少个人,又采买多少人,这些人又有什么样的人际网络关系,他都是一清二楚的,通过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拿到不同的信息进行叠加,虽然不清楚赵家最核心的秘密,但是沈江霖会根据赵秉德的一举一动进行推演,赵家人完全在沈江霖的掌握之中。


    其实在沈江霖知道赵秉德并不想真正和荣安侯府为敌的时候,沈江霖是松一口气的,但是赵安宁却紧咬着不放,所以沈江霖并未掉以轻心。


    一开始赵潜出现的时候,沈江霖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是当他自报家门的时候,沈江霖马上就将这个人锁定了起来——赵家族谱都差不多刻在沈江霖的脑海里了,赵潜此人是谁,沈江霖马上就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虽然沈江霖并不清楚赵潜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于公于私,他都要狠狠打击回去。


    一是对赵家以及赵安宁的打压,让他们歇了对付沈家的心思;二是对于大周朝皇帝想要“低薪养廉”的作派,沈江霖本身就极不赞同的。


    这完全是违背人性的做法,沈江霖在力所能及之处,自然是要推波助澜一下的。


    这是沈江霖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小试牛刀了一回,效果斐然,也让沈江霖信心倍增。


    他让沈锐参与进来,只是多个助力摇旗呐喊,同时也是增加一点荣安侯府的政治筹码,却没想到反而还让沈锐给得瑟上了,竟还以为是他帮了沈江霖一把,本末倒置的让人发笑。


    其实不仅仅是沈锐,就连沈江云都不知道,自家弟弟在悄无声息中办了这么大一件事。


    秦之况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翰林院一步步苦熬这么多年,如今爬到了这个位置,虽然他尚未给沈江霖直接出头的机会,但是现在很多时候不是仅仅叫沈江霖修史了,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交代沈江霖整理过往的诏书条例,等到沈江霖整理好后放到秦之况的案头,秦之况时常提点,告诉沈江霖这是什么情况下写的诏书,碰到这种情况要如何写才能得到陛下的满意。


    这些都是沈江霖十分缺乏的经验,沈江霖如同一块海绵一般不断吸收着各种知识。


    有些不明所以的人,还想着沈江霖哪怕状元出身比他们官位高一级又如何?还不是每天埋首在一些根本无用之事中?


    可是看的懂的人,则是知道,沈江霖正在受到秦大人的重用!


    翰林院中许多人都开始真正高看沈江霖一眼。


    私底下很多人议论,有人说沈江霖六元及第,秦大人高看他是为了逢迎上意,是题中应有之意罢了;也有人说沈江霖走了门路巴结上了秦大人,所以秦大人才开始指点于他;更有人说或许是陛下授意,秦大人不得不如此罢了,总之众说纷纭,但是这些老翰林都认为,沈江霖离出头之日,想来不远了。


    时间晃晃悠悠就来到了腊月二十五,年关将近,永嘉帝在“太和殿”举行了封印仪式,意味着朝廷官员放假的开始,大周朝的假期还是比较长的,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可以放到正月初十,总计有十五天的休假时间,不过一些朝廷重臣则是在要在腊月三十这一天进宫,同皇帝一起前往太庙进行祫祭仪式。


    所谓“祫祭”,便是将大周皇室的列祖列宗牌位放在一起,共同祭祀。


    这些都是四品以上高官才有的荣耀,和沈江霖、沈江云这些刚入官场没多久的低阶官员压根没有关系,他们只需要安安稳稳地享受这段难得放松的休闲时光即可。


    然而,正当沈江霖收拾了自己的书案,准备离开翰林院署衙的时候,秦之况身边的小吏却将沈江霖叫了过去。


    秦之况见到沈江霖来了,将手中的笔放下,笑呵呵道:“江霖,本官给你接下了一桩好差事。”


    第90章


    沈江霖见秦之况笑呵呵的样子, 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然后便听他继续道:“腊月三十那天祫祭大礼上要撰写一篇祭文,我向圣上举荐了你, 还有几天的时间,你好好琢磨着写一篇呈上来, 我这儿还整理了一些往年的祭文,你可以参详参详。”


    秦之况将手中整理出来的一摞祭文手稿给了沈江霖,沈江霖连忙接了过来, 道谢:“多谢大人举荐, 下官定然不负大人的一番心意。”


    秦之况满意沈江霖的知情识趣,他拉着沈江霖在自己的案头坐下, 冬日天冷,秦之况的办公房内有一个小炉子, 上面坐着一只大嘴铜壶, 里面一直烧着热水,想喝茶的时候就方便了。


    见秦之况要去提铜壶,沈江霖立马站起来拦下秦之况:“大人,让下官来。”


    秦之况从善如流地坐下, 自己转身到后面柜子里第三格抽屉里拿茶叶过来:“这是陛下赏的雨前龙井, 你一会儿要是喝的好, 拿回去一些。”


    沈江霖洗杯点茶,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看的秦之况频频点头。


    虽然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可是在官场上更考人情世故, 沈江霖真是方方面面都相当的不错,秦之况竟是挑不出毛病来。


    秦之况只恨自己女儿早生了几年,若是能将沈江霖招揽为婿, 有这样的半子,何愁秦家以后不能扶摇直上?


    秦之况浅酌了一杯茶,心里头感叹了两声,放下茶盏道:“江霖,你既要去写这个祭文,到时候便也要跟着去,若万一有一二要改的部分,也好来得及当场改过。”


    秦之况细细和沈江霖说了祭祀大典上会有哪些环节,什么时候皇帝才开始看祭文、念祭文,他何时到又能何时走,说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全部叮嘱好了放沈江霖离开。


    沈江霖捧着一叠祭文回到了自己的长案后面坐下开始翻看,陆庭风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


    陆庭风就坐在沈江霖的隔壁,他恍如幽灵般悄悄凑了过来,给沈江霖吓了一跳,将他推开些许,皱眉道:“你靠这么近作什么?”


    陆庭风“啧啧”了两声,拱了拱手道:“佩服啊!还是沈状元有办法让秦大人对你高看一眼,这是连祭祀大典的祭文都要让你写了吧!”


    陆庭风多聪明一人,一看沈江霖在看什么,就马上明白过来前因后果,想到自己之前还在修史的路子上和沈江霖硬拼,搞的自己像个二傻子似的。


    沈江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


    陆庭风一向桀骜不驯,但是遇上沈江霖他是真的服了,此刻已经到了午饭的点,其他人都到小厨房那边领食盒去了,陆庭风干脆将手搭在沈江霖肩上,语气有些狂傲道:“写祭文我看不是沈修撰你最擅长的,要不等你写完了我帮你润色润色,也好等到下回再有好差事的时候喊上我?”


    陆庭风研究过很长时间沈江霖的文章,知道他的文章以理思见长,逻辑精妙、旁征博引都是信手拈来,但是祭文是歌功颂德的那一类文章,要写的大气磅礴的同时还要花团锦簇,而且水准是一定要高的,到时候皇帝要念祭文,文武百官、宗室皇亲要听着,写的好是正常,写的不好那就是大不敬之罪了。


    陆庭风的文章则是更加偏向于辞藻华丽的,他写的歌功颂德一类的文章可堪称一绝。


    沈江霖爽快地点了点头,看向陆庭风道:“成啊!等我写完了初稿你帮我润色润色。”


    这不是小事,沈江霖同样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去写这篇文章,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有陆庭风助他一臂之力,他求之不得。


    这是他当官之后在永嘉帝面前第一次真正亮相,再如何重视都不为过。


    陆庭风满意了,叫沈江霖一道去小厨房取食盒去,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陶临九手里拿着食盒,脸色十分难看地瞪了两人一眼,让沈江霖和陆庭风面面相觑——这人又是哪里惹了他了?


    陶临九刚刚到的早,正好就在门口都听到里头两人的谈话了。


    还以为那陆庭风向来高傲,谁都瞧不起呢!原来也会去巴结沈江霖,真是有够跌份的!


    还有那沈江霖,不就是一篇祭文么?有什么好让陆庭风润色的?难道他一个堂堂状元郎还写不好一篇祭文了?就算是要润色,难道他就不配了么?他爹当年在翰林院的时候就是以写祭文为长的,恐怕沈江霖拿来做范文的那一叠祭文里,就有好几篇出自他爹之手!


    就是要找人,何必去找陆庭分?


    哼,真是有眼无珠。


    陶临九气哼哼地坐到了自己的长案后面,他的前面就是沈江霖,这些时间朝夕相处下来,陶临九已然发现,沈江霖根本不是他想的那种人。


    沈江霖谦逊有礼、温和内敛,别人叫他帮什么小忙,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他都会帮,有时候陶临九都嫌弃沈江霖是不是过于好说话了?这个大的办公房里,沈江霖虽然与他们一样都是新来的,但是沈江霖的品级可是和那些老翰林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凭什么听人使唤?


    小的时候还有血性有傲气一些,当时在汪大人的宴席上驳斥他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么?这越长大是越没脾气了?


    他爹早就和他说过了,在官场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面对上官自然是要毕恭毕敬、礼数周到的,可是面对同僚,若是过于好说话了,那就以后擎等着受气顶包吧。


    陶临九有很多次想要提点沈江霖一二,但是又都忍住了。


    就是沈江霖掉沟里去了,又关他什么事?他不该是那个站在岸上拍手叫好的人吗?


    沈江霖并不在意陶临九的看法,今日就是翰林院封印放假的日子,中午吃了饭后,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就可以回去了。


    沈江霖还有额外任务,回去之后也不得闲,花了三天时间写完了这篇祭文,又让陆庭风帮忙看过,删减润色了一番,果然每个人写文章的角度习惯不同,有陆庭风的帮助,这篇祭文成篇后更上一层楼了。


    沈江霖将祭文交到了秦之况手里,秦之况核验过后亦是满意点头,心道不愧是文魁,哪怕以前没写过类似的文章,但是上手起来也是快,和翰林院里的老手写出来的也不差什么了,完全能交代的过去。


    腊月三十也就是除夕这天,沈江霖丑时末(凌晨三点)就起了,沈锐知道沈江霖也要一同去太庙祭祀的时候,脸上表情有些莫名,或许根本没想到儿子才刚做官几个月,就有了这样的殊荣,显然是入了皇帝或是秦之况的眼了。


    父子两个同乘一匹马车,沈锐手上袖着手炉,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问道:“江霖,怎么不听你之前说过此事,到了今天才叫我知道?”


    语气是不咸不淡的聊天,但是里面的味道怪怪的,有点责备沈江霖的意思。


    沈江霖早就习惯了沈锐偶尔的“语出惊人”,一板一眼地回道:“说来是想请教一番父亲的,毕竟父亲任职太常寺,对祭祀大典想来是最清楚不过的。”


    沈锐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如此?有现成的人不来请教,亏这儿子还能想的清楚。


    只是沈江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前几日儿子到主院找父亲,底下人说父亲有事忙出去了,后来便只能请了翰林院里的同僚想帮,也是秦大人告诉儿子的时候太过突然,否则肯定能让父亲帮儿子出谋划策一番。”


    沈江霖这话说的诚恳,沈锐却被沈江霖说的有点不自然,恍然想起自己这两日因着衙门休假了,和一众底下的同僚没少出去喝酒吃茶听曲,日日都是饭局,回府的时候都快半夜三更了,早上又因为晚上睡的太晚起不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几日干脆自己躲到前书房后头的暖阁里睡着,让人都别吵着他。


    沈江霖倒是想来找他,可哪里碰的上他?


    到了今日好容易父子两撞一起了,自己不想想自己最近都去了哪里了,倒是来阴阳沈江霖的不是。


    沈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了了敷衍道:“嗯,是啊,这几日太忙太累了,年底了都是事儿啊。”


    说着说着沈锐打了个哈欠,又捶了捶自己的背,仿佛真的疲惫不堪。


    沈江霖一想,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天天熬夜吃酒,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呢。


    沈江霖“体贴”道:“父亲若是累了,可以闭目修养一会儿,等到了儿子唤您。”


    您可快别继续说了。


    真的要听不下去了。


    沈锐从鼻腔里“嗯”了一声,靠在马车车厢上,闭目假寐,不再继续刚刚有些尴尬的话题,原本想摆摆老资格,给沈江霖提点一番在祭祀大典上的注意事项,现在也说不出口了。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在午门前就停下了,父子两个,沈锐身穿绯色官服迈着四方步走在前面,沈江霖穿着青色官服跟在后面,只是沈江霖如今的个头比沈锐还要冒出半个头,再加上午门前此刻站着的都是一众绯色官服的高官,冷不丁出来一个着青色的,反而醒目的很。


    沈江霖走了几步,见秦之况就在前头,和沈锐道了一声别才走了。


    几个和沈锐关系不错的官员见沈锐过来了,忍不住问道:“令郎明年十八了吧,可有婚配了?”


    另一个官员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您老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人家状元郎亲事早就定下了,是谢家的闺女呐!”


    这人不关心这些事,今日猛然一见沈江霖,才起了一点心思就被掐灭了,讪笑道:“可叹龙章凤姿,才学又是这般绝无仅有的好,沈大人教子,惯是一流的!”


    那人对沈锐比了一个大拇指。


    沈锐笑而不语,其实心里早就已经得意极了。


    他沈锐虽然儿子数量少,但是质量是在大周朝都绝无仅有的,只有让人艳羡眼红的份!


    秦之况将沈江霖拉到身边,叮嘱他一会儿就站在自己身后,这次一同参与祭祀大典的还有翰林院的邢扬举以及另外一个侍读学士胡易。


    等到人到的差不多了,宫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以及皇亲国戚分列两道,从太和门两侧鱼贯而入,大冬天的哪怕是冬日的官袍是夹棉的,而且领子上也有一圈棉领子来御寒,但是为了穿出官员的气势来,肯定里面是不能穿大袄显得过于臃肿的,沈江霖已经尽量进行了叠穿,但是北风一吹依旧冷的不行。


    前面有一排宫人提着宫灯将周围照亮,其实此刻虽是早上,天还是黑的,沈江霖估摸着此时最多也就是凌晨四点半,真的身子骨不强健一点的,千万别当官。


    众人在太和殿前的大广场上站定,束手静静等待御驾到来。


    很快,永嘉帝的御撵便到了,官员们一同下跪给永嘉帝请安,永嘉帝立于九龙玉石阶梯之前,身着交领大袖黑红冕服,头戴玉珠平天冠,一派帝王威严,让众官员平身。


    太庙在端门东侧,众人又要跟着皇帝的御撵一起步行过去。


    皇帝有御撵坐,大臣只有吭哧吭哧跟在后面继续步行,沈江霖算着自己的步伐长度和他们花费的时间,这一走又是至少两公里。


    行至太庙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晨曦慢慢洒下,前几日下过的雪已经被宫人提前洒扫到了一边,沈江霖在冷风中已经冻的有些麻木了。


    太庙整体成一个长方形的宫殿群,由前殿、中殿和后殿组成,沈江霖经过太庙前的九龙柏的时候,甚至有些恍惚,他记得他上辈子曾游览过这里,也见过这株柏树。


    别人是时过境迁,而他却是时光回溯。


    经过皇家气派的庙门,再绕过戟门桥,总算是到了前殿门前的广场上,永嘉帝下了御撵,先是带领群臣进入了这面阔十一间,无比宏伟的前殿。


    前殿正前方的长案上放满了一个个被一块黄布盖着的牌位,这些都是皇家的列祖列宗以及对大周朝的开国功勋还有杰出贡献的官员,其中便包含了沈德修的牌位。


    什么是配享太庙?


    这就是配享太庙。


    沈锐在一众人中站的笔直,紧紧盯着他祖父牌位的方向,这便是他能站在此地的理由。


    太监总管王安站在最前方,臂弯里挂着一把拂尘,高声道:“鸣鼓起——”


    下面的小太监显然训练有素,同时高唱道:“鸣鼓起——”


    “咚——”初鼓响起。


    “咚咚——”鼓声再起。


    “咚咚咚——”三声鼓毕。


    等到鼓声停住后,一众执事进场就位,高唱:“请陪祭官就位——”几位礼部的官员站了出来。


    “请初献官就位——”几位宗室之人站了出来。


    “请亚献官、终献官就位——”太子带着几位皇子一同站了出来。


    最后一声高唱:“请主献官就位——”


    主献官便是皇帝,永嘉帝盥洗过手之后,用白巾擦干,然后开始揭开牌位上的黄布。


    揭开之后,皇帝带头叩拜,所有臣子跟着一起三跪九叩,行最大的礼节。


    叩拜之后,外边传来了鸣炮之声,又击了三声鼓、敲了三次钟。


    等到钟声停下,里面开始奏曲,此乃迎神,同时皇帝献上金器、银器、玉器和石器作为祭礼,放在了供桌之上。


    等献完贡品,王安连忙将一份折子双手捧给永嘉帝,这是祭文,需要永嘉帝面对牌位念祷,念完之后再放在下面的火盆里烧掉,这样才算礼成。


    当永嘉帝接过折子的时候,手顿了一下,王安有些奇怪,但还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正视龙颜,永嘉帝这才接了过来。


    他心里也是才想起来这事!


    往年这个祭文都是翰林院里几个老人写的,就算不够出彩也够四平八稳,今年他和秦之况说到谁来写的时候,秦之况提了一嘴要不就让连中六元的沈江霖来写。


    永嘉帝一想也对,这可是连中六元的文魁,让他写又是祭奠告慰了先祖,又是能让开年有个好兆头,就答应了下来。


    永嘉帝想着,便是沈江霖没有经验写的不好,到时候他看过之后再让其他人重写冠上沈江霖的名字图个好意头就是。


    只是这几天永嘉帝忙晕了头,这份祭文被呈上了后,他本应该先看过一遍的,结果根本连打开都忘了!


    永嘉帝有些懊恼,这人年纪大了,果然不记事了,现在只能寄期望于沈江霖写的不错吧。


    一翻开这份折子,沈江霖的字就映入了眼帘,永嘉帝第一反应就是“这字写得极好!”


    科举考试之时,为求统一,要求都是写馆阁体,沈江霖写的再好,十分本事也只能展现出三分来。


    而这篇祭文,沈江霖用的是瘦金体,铁画银钩、结构美观,每一个字都写出了其特有的韵味,更符合祭文这样的场合,永嘉帝光看这字,都已经是赏心悦目了。


    永嘉帝多了几分信心,想来他钦点的状元,又有秦之况作保,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果然,一篇祭文读下来,洋洋洒洒、论古叙今,不仅仅是赞扬了历代先祖的丰功伟绩,写出了皇室打天下、治天下的不容易,更是将如今大周的政绩都写了一番,以此来告慰先祖。


    这可就比以往的人写的更细了一些,但是不管是读这篇祭文的永嘉帝,还是站在下面听的文武百官,心里都是不断点头,赞同着里面的一字一句。


    要知道以前大家写祭文,祭文祭文,自然是祭奠先祖的,哪里有写今人的,但是沈江霖这次却将这篇祭文做了一个闭环,其中不乏有对永嘉帝功绩的歌颂,更是赞扬了整个朝廷官员的努力,如何不让上下都满意?


    除了写的有新意外,同时这篇祭文用词华丽,典章雅韵、韵味悠长,便是拍马屁,也是拍出了高度、拍出了新意。


    让众人心中都暗道:这六元及第,倒绝非浪得虚名。


    沈锐本来还想要指点儿子的,结果听了沈江霖这篇祭文,心里头讪讪的,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一直站在永嘉帝身后的太子周承翊在群臣之中搜索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沈江霖身上,目露深思之意。


    随着火苗将这篇祭文烧干净了,整场祭祀大典才算完成,众人再次浩浩荡荡回到了“中和殿”。


    忙了一圈已经快到中午,午膳是永嘉帝赐宴,在“中和殿”举行。


    沈江霖一介从六品的小官是不配坐到前面去的,在殿门口得了个位置,享皇帝赐宴的殊荣。


    御膳房天没亮就开始准备的菜肴,冷菜自不必说,如今再端出来,有两盘荤菜早就已经结了一成油脂,热菜是现在才开始上的,但是肯定是先上前面再上后面,沈江霖坐在最后,等轮到他的时候,热菜也变成凉菜了。


    沈江霖跪坐在小案后面,又是在殿门口冷风吹着,往里望去,高台上的帝王连面目都看不太清楚,实在是距离他太远太远。


    沈江霖从丑时末起,一直到现在,别说吃东西了,就是水都没敢喝一口,就怕中途出丑,如今再对着这一桌冷菜冷酒,只能就着寒风喝两口冷酒,吃两口冷菜。


    沈江霖也不想吃,但是实在是又饿又渴,不吃实在撑不住了。


    沈江霖吃了两口,默默打量四周,坐在他周围的都是穿青衣官袍的官员,俱都埋头苦吃,什么都顾不上了,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沈江霖再次感叹了一声:这官,真是难当啊!


    除夕的这一场皇家赐宴,一直吃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算结束,放大家回去。


    沈江霖缀在最后面跟着,明显看到许多官员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官员,已经快端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沈江霖纵使年轻,都觉得今天这一顿折腾,可要缓个两天才能缓的过来。


    来的路上父子两个还能说上两句话,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寂静无声,父子两个捧着吃了一盏热茶后,累到谁都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沈江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荣安侯府,走到自己的“清风苑”正准备休息一番的时候,门子来报,有他的信到了。


    沈江霖顿时站了起来亲自去接,算算日子,这应是师父来信了!


    沈江霖回到京城之后,每月都会写一封家书去徽州府,唐公望那边也是一月一回,但是这次却是已经一个半月了都未曾收到回信,沈江霖已经有些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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