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望和沈江霖的书信往来, 一般都是念叨一下近日家中和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沈江霖这边还事情多一点,会试、殿试、婚约、入翰林等等,都有的好说一说;而唐公望如今陪着钟氏在乡间隐居, 书信中不是讲沈江霖之前种的花又开了,就是讲他最近又读了哪本杂书, 又有了什么新的心得体会,要和沈江霖分享。
有时候钟氏有话要叮嘱沈江霖的,她会写几页纸夹带在唐公望的书信里一起寄过来。
钟氏的字都是唐公望在婚后教的, 写的很端正, 但是却没有笔锋,被唐公望说过很多次, 钟氏只说,她又不用考状元, 孩子们能认得就是了。
每次唐公望都是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钟氏的信中总是会叫他冷了添衣、饿了按时吃东西, 每天都要坚持锻炼打拳,千万别只想着公务,却不顾自己的身体,走了他师父的老路。
这些字句或许对于旁人来讲, 可能都太过无聊了一些, 但是沈江霖却每每读到唐公望和钟氏的来信, 都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放松, 十分享受和师父师娘的书信往来, 只可惜如今的时代,并没有现代那般发达的通信技术, 可以在千里之遥的地方通过一个视频一个电话就能联系上对方。
可正是因为这个年代的车马很慢,每一次的书信往来都让人格外珍惜,沈江霖甚至特意定做了一个枕匣, 里面分门别类放的都是和家人、朋友、师父师娘的书信。
只是这次,沈江霖将信抽出来,里面不再是厚厚的一叠纸,也没有明显两种笔迹的纸张,只有两页纸,以沈江霖的阅读速度,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沈江霖心中一沉。
难怪晚了半个月,原来是师母钟氏入冬以来就病了,好在师父一直在旁照顾着,如今已好了不少,只是夜里依旧咳嗽,唐公望担忧钟氏,让沈江霖在京中询问名医,抓好药送到徽州去。
两页纸中,一页就是讲这个事情,另一页则是钟氏的脉案。
书信中有一句话让沈江霖留意了起来:汝之师母因小儿之事忧心辗转,半夜起身未穿厚实,故而染上了风寒之症。
小儿?
就是师父师母的小儿子唐云翼?
沈江霖虽然未见过唐云翼,但是唐云翼却是每次快要过年的时候,送到徽州府的年礼里都要给自己带一份,言说论辈分沈江霖是他的小师弟。
沈江霖脑海中回忆了一下,确实今年师父也没有提到年礼的事情。
此事有些蹊跷。
沈江霖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匆匆将书信折叠好,然后凭记忆将那份脉案默写了两份出来,一份交托给知节,让他去求问荣安侯府的府医,自己又拿了一份去“回春堂”找张名医去问。
若是能和那个陈院正搭上关系便好了,否则还能去求教一下他,可是今天大年三十,想来陈院正不当值也不会来给他答疑解惑、重新开方子的。
徽州那边虽然风光气候好,但是大夫的水平肯定是比不上京城的,更有一些珍贵的药材,徽州都不一定能有。
沈江霖顾不上歇息,东奔西跑了一个下午,求张名医开了方子,又和府医的方子相互对照了一下,最后还是取了张名医的那份,确实更加中正平和一些,师娘别看平日里身子骨不错,但是早年里的活做的太多了,落下了一些老病根,用药不能太猛。
等选定好了药方子,沈江霖又掏银子将药材全部配齐抓好,最后叫了知节和他娘子一同带着药方和药材去一趟徽州府,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在路上过了。
知节倒是不以为意,跟着二少爷这么多年,二少爷是再心疼底下奴才不过的人了,平日里出手大方不说,若有这种出外差的机会,都会额外再给许多赏银。
如今又是带着药材药方去徽州府看二少爷的师父师娘,想来是紧急的事情,能用的上他,知节心里头很是想表现一番。
这个新年因为记挂着唐公望和钟氏的情况,沈江霖并没有太多心思在过年上,除夕家宴也吃的没滋没味。
等到了大年初二,沈江霖就提了表礼去给秦之况拜年。
沈锐倒是很欣慰沈江霖如此会有眼色,打发了大儿子也去给上官拜年去。
沈江霖给秦之况拜年,可不是想巴结上官,而是他知道秦之况离皇权近,又和内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
果然,秦之况没有让他失望,通过一段旁敲侧击之后,沈江霖终于搞探到了唐云翼的一点消息。
更准确的来说,是和两淮盐官贪腐一案有关。
自去年六月,有人密奏两淮盐官贪腐,搜刮盐商钱财,永嘉帝就派人去彻查,抓了一批官员回京来审,结果审来审去却没有审出来太大的问题。
有些该顶包的顶包,该畏罪自尽的自尽,还有几个却都是小问题,根本不足以如此大动干戈。
便是永嘉帝心中狐疑,但是在证据面前,不可能继续关押着他们不放,这件案子算是平息了下来。
平息下来之后,去年的那个告密者却是受到了清算。
此人正是两淮巡盐御史唐云翼。
巡盐御史本身就身负着监察巡视盐务一职责,盐乃万民之所需,大周朝很大一块税入,都是盐税上收取的,盐官本身就是一个贪腐高发的官位,唐云翼能够做到巡盐御史的位置,可想而知是很受永嘉帝信任的。
秦之况说到最后的时候讳莫如深,有些意味深长道:“江霖,你的官途还很长,这些事情不是现在的你可以管的,纵使心中着急,也只不过是传递传递消息,你也便尽力了。”
叫秦之况说,师父是师父,师父的儿子是师父的儿子,根本不用混为一谈。
沈江霖颔首行礼:“多谢秦大人指点。”
然而,沈江霖回去之后,又多方打听,这才知道目前唐云翼已经在地方上被收押,正在转至大理寺受审。
这里面,还有的磨。
难怪师娘急成这个样子。
师父肯定是不想让自己忧心,才匆匆一笔带过,如今肯定是想方设法调用人脉关系给唐云翼疏通,只是现如今唐公望已经不在位置上,此事颇为棘手,也不知道师父那边能不能行。
沈江霖提笔写了一封信过去,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同时要求唐公望将其中细节都一一道来,不许再对他有半分隐瞒。
唐公望这边,先是收到了沈江霖千里迢迢让人带过来的药材和药方,果然调整了药方,给钟氏喝了几幅之后就好上了一些,唐公望心里更是安稳了一点。
这些药材药方这么快就到了,显然是徒弟一收到信就开始去忙活了,半点耽搁都没有。
然后没过几日,唐公望又收到了徒弟的来信,用强硬的语气,让他必须将唐云翼的事情告知他,否则他就要告长假到徽州府来找他当面详谈了。
唐公望为了这个事情其实心里头也犹豫了许久。
一方面,若是事无巨细都和徒儿说了,以徒儿目前的官职根本够不上帮忙,徒增烦扰罢了;可另一方面,他这个徒儿的脾性他了解,若是什么都瞒着他,等他知道之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师徒若是离了心,更是不好。
唐公望忖度了一番,最后还是将事情始末告知了沈江霖。
事情远没有沈江霖知道的那般表面。
先是唐云翼被派往两淮做巡盐御史的时候,永嘉帝就提点过唐云翼要好好查一查两淮都转盐运史元朗。
想来是永嘉帝听到什么风声了,但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需要唐云翼去查。
唐云翼假装在两淮盐场与元朗同流合污,最终查到了一些切实的证据,密奏给了永嘉帝,言之元朗通过职务之便,把控盐引,挟制盐商,假借家贫之暗示,命令盐商必须赠送大量金银器物,才会给之盐引。
永嘉帝大怒,下令唐云翼继续往下严查,结果唐云翼在淮安盐场巡视之时,突然身染恶疾,口不能言,而两淮官场上的盐官,有些被抓后,甚至频频出现畏罪自杀之事,关于元朗的确切罪行证据却被扫的干干净净!
永嘉帝够惊够怒,想要急招唐云翼回京,结果唐云翼又被人参了一本,言唐云翼家的管事受唐云翼指使,参与了贩卖私盐的买卖中,影响十分恶劣,要求永嘉帝严惩不贷,绝不能姑息养奸。
永嘉帝看到这份奏本上,每一笔的交易写的清清楚楚,从哪里购买,又卖给了谁,总计获利多少,证据翔实,且还能提供人证,由不得人不信。
唐云翼口不能言,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硬生生气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唐公望言,陛下是相信唐云翼的,至今没有贸然定罪,将弹劾唐云翼的折子也先压了下来,已经派了心腹御医前往治疗,让沈江霖不必过于忧心,陛下会给唐云翼主持公道的。
唐公望这番说辞,沈江霖不知道师父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宽慰他。
沈江霖反正没有被宽慰到,而是觉得此事很不好,大大的不好。
唐云翼如今显然已经是被推在了风口浪尖,成了皇帝和元朗斗法的棋子,下棋人会在意棋子的死活吗?
最多棋局赢的时候,说一声死得其所吧。
沈江霖凝神细思,却发现以他现在的能耐,根本左右不了这场棋局,他甚至连做里面一颗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正月十二,沈江霖刚刚回到翰林院当值没两天,这天夜里,沈江霖本留下来值夜,却有小太监通传,皇帝召他去侍讲。
翰林院是要值夜的,以应对偶尔皇帝突来兴致,要求翰林晚上讲学。
先帝的时候,值夜只是个闲差,人家先帝根本不带搭理你的,只是遵循旧制,翰林院里留两个人罢了。
而永嘉帝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且精力旺盛,他晚上点翰林讲学倒是常有的事情,不算稀奇。
沈江霖跟着小太监往外走,冬日天黑的早,此刻不过戌时一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天上落下了纷纷扬扬的白雪,沈江霖穿着斗篷,手里提着宫灯,跟在小太监后面默默无言地往前走。
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白雪。
脚下的靴子踩到雪上,发出一点细微的轻响,北风夹着白雪不断地往衣领里钻,冻的人脸上一片麻木。
宫道内不时有穿着甲胄的禁军巡逻而过,两边宫墙高高立起,宫道一往无前,但是却看不清两侧之景,只能看到一扇又一扇的宫门。
今日永嘉帝在养心殿吃了晚膳后,敬事房的太监举着托盘来让永嘉帝翻牌子,永嘉帝这几日各种家宴、宫宴,天天在后宫几个嫔妃那里打转,美人再美,可有时候叽叽喳喳的还是吵得人头疼,皇后倒是端庄,但是和她在一起说不了几句话,今日又非初一十五,永嘉帝便更不想过去了。
后宫不想去,一个人读书又看的心烦,永嘉帝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由得想到了那个连中六元的沈江霖,上次那篇祭文给永嘉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便让身边的小太监去翰林院看看,今日是不是沈江霖轮值,若是在,就将人招过来。
沈江霖进了“养心殿”的东暖阁,便对着永嘉帝叩拜行礼。
沈江霖的相貌是极好的,面如冠玉、玉质金相,永嘉帝见了便觉心喜,比成天对着内阁那群老臣的脸看着要舒服的多。
“沈江霖,今夜正好是你轮值,就陪朕一起读会儿书吧!”
永嘉帝直接开门见山道。
沈江霖自然无有不从,小心询问道:“不知道陛下是想读何书?”
永嘉帝坐在暖坑上,闭目沉思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沈江霖,你说说看,“政以得贤为本,治以去秽为务?。”这句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心中烦闷无处诉说,永嘉帝想听听,年轻的状元郎,是到底如何理解这句话的。
这句话出自《资治通鉴》,说的是执掌政权是以得到贤才为首要目标的;治理国家是以清除污秽为要务。
什么是污秽?
贪官污吏就是污秽!
原来永嘉帝也在耿耿于怀,也在烦心两淮盐官的贪腐一事。
这简直就是瞌睡就来了个枕头,是难得的好时机,沈江霖瞬间就开始了头脑风暴,要如何说,才能将事情引到他的轨道上来!
第92章
眼前坐着的人, 不再是那日见到的穿着冕服、头戴太平冠那般让人有距离的天子,此刻他身着一件黄色绫罗制的常服,胸口绣着一条盘旋而上的五爪金龙, 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甚至或许是因为此刻面对的不是满朝文武, 而是沈江霖一个小小翰林,平日里满是威严的君主气象,此刻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然而沈江霖知道, 这是大周江山的主人, 不可等闲视之,更不可能被人轻易左右了想法, 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斟酌。
“回禀陛下, 微臣认为, 这句话说的极是,这世间若无人才便不可治,陛下开科取士,广纳贤才, 自然是为了将大周朝治理的妥妥当当, 让万民无饥馁, 让国泰民亦安。”
永嘉帝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这种话已经是老生常谈了, 并不能激起永嘉帝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能说沈江霖此子思想上是正确的罢了。
“你只说了上半句, 下半句怎么不见你解答啊?”永嘉帝取下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拿过已经燃尽的香炉,一边用香筷开始理灰一边随意地继续问道。
沈江霖拱手行礼:“下面半句, 微臣不敢妄议。”
“呵!”永嘉帝短促的笑了一声,倒是来了点兴致。
“朕叫你来侍讲,便是让你和朕探讨这些古今圣贤书里的道理,如何便是妄议了?你说便是。”
永嘉帝想,虽然这沈江霖是百年难的一见连中六元的天才人物,但是到底刚刚当官没多久,心思澄澈,对上胆子也不大,便语气缓和地宽慰了沈江霖。
只是没想到,沈江霖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让永嘉帝撤回了刚刚关于沈江霖胆子不大的想法。
“司马先生言,“治以去秽为务”,这就让微臣不由得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个“秽”从何而来?思来想去,竟是发现亦是从“才”而来的。”
“叮当”一声,永嘉帝原本正在用灰押压着香灰,闻言金制灰押直接与陶瓷香炉相撞了一下,站在永嘉帝身后伺候的王安顿时吓了一跳,悄悄侧过头去看永嘉帝的表情,见永嘉帝依旧是面不改色,王安才没有出言阻止沈江霖“大胆”。
王安作为太监总管,也是读过几年书,认得一些字的,太过高深的那些可能他不懂,但是刚刚这两句他是听懂了的,听懂之后只觉得这沈修撰太过放肆了一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沈修撰只看到了陛下好说话的一面,想来是没看到陛下雷霆一怒、伏尸百万的时候,才敢如此口出狂言,可别到时候惹怒了陛下!
永嘉帝仿佛只是刚刚误撞了香炉,也不解释什么,只用眼神示意沈江霖接着往下说。
沈江霖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对于江山社稷来说,谁能成为污秽奸佞?小小百姓?便是再如何作奸犯科,也不过为害一户一地,派遣衙役兵丁捉了依法惩处便是;而真正能为祸大周江山的污秽,想来只有那些贪官污吏,手掌实权的贪官污吏从何而来?自然也从科举取士中而来,故而微臣言,“秽”从“才”而来。”
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就是永嘉帝想要反驳一二,都反驳不出来。
事实,可不就是如此么!
皇帝开科取士,这么多“士”,有贤才良将,可也有包藏祸心之辈,人心又隔肚皮,如何能够一一甄别,沈江霖说的自然是真话,可就是“真话”,才显得尤其刺耳。
王安简直是在心底给沈江霖捏了一把汗。
放眼整个朝堂,也就几位位高权重的阁老才敢对着皇帝说这些话,沈江霖一个小小翰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堂而皇之地说这些,永嘉帝如今看着没什么,可万一再被戳出火气来了,可别好好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今日就折在此地了。
永嘉帝确实算的上一个明君,可是有时候明君可不意味着肚量就大。
古人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永嘉帝刚刚做皇帝那会儿,确实是广纳良言,对于敢说真话的官员,不仅仅不会惩处,反而是嘉奖,那个时候的永嘉帝心中装的是宏图大业、是江山社稷,只要有利于大周的,永嘉帝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也会采纳。
可是如今,永嘉帝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了,江山稳固、大权在握,早就和当年一开始登基的年轻帝王不一样了,尤其是过了半百之岁后,陪伴了永嘉帝几十年的王安明显感觉到,陛下越来越听不得一些逆言,哪怕当场不发作,事后想想心里头不舒服了,依旧会给这个人找点麻烦,或贬谪或调任,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
熟悉永嘉帝的王安,已经透过永嘉帝刚刚细微的动作,察觉到了他不愉。
永嘉帝自然心中不痛快,沈江霖之言他哪里不明白?
追根究底,不还是他这个当皇帝的没有识人之明,错将奸佞当贤臣么?才会给予了这些人这么重要的职位、这么多的权力!
沈江霖仿佛没有察觉到殿内微妙的气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些“秽”既然从“才”而来,就证明他们本身是有才能的,只是在路途上有了歧路,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若是得用的好,其实“秽”依旧可以成才。”
“微臣以为,做事应当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故而制度上做好了,避免掉大部分的“才”误入歧途,才是我们朝廷诸公应该深刻考虑的事情。”
永嘉帝心中一动,竟是很快从那点不愉中转圜了过来,被沈江霖的论调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灰押,抬起头看向沈江霖问道:“沈修撰可有良策?”
永嘉帝刚刚听沈江霖说到最后,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声音中还有着颤音,心里就软了下来,想想沈江霖的年纪,今年才刚刚十八岁,比他几个儿子还要小,哪怕天赋异禀,可这也是他头一遭单独面圣,估计是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勇气,想要在自己面前博一个好印象,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和观点,也让永嘉帝愿意继续听下去。
这便是仗着年轻又相貌好的好处了,若是换一个官员在这里说这些,说不定永嘉帝都已经听不下去了。
沈江霖稳了稳嗓音继续道:“以微臣之拙见,一则高薪养廉,二则安忠臣之心。前几日陛下已经涨过官员们的俸禄,不知道得了多少官员真心的感激,他们不像微臣,还能在陛下面前有说话的机会,但是仅仅是微臣知道的,就有不少人对陛下感恩戴德,发誓要报效朝廷、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到这个“高薪养廉”,永嘉帝其实是十分肉痛的,弄到最后还要自己最心爱的太子缩减了大婚的开支给这些官员增发俸禄,实在并非永嘉帝所愿,可是听到这些中低阶的官员在私下里是如此感激,称赞皇恩浩荡,永嘉帝又觉得欣慰起来,只觉得自己这银子也算没有白花了去。
至于安忠臣之心,沈江霖也有了解释。
“奸佞之徒最是三心二意,见风使舵,否则不会对着陛下大谈勤政爱民,到了下面又有自己的一番算计,对待这些人,陛下倘若能在特定的一些事件中展现陛下对忠臣的维护之心,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为了陛下办事是无后顾之忧的,那么自当又有前赴后继的热血之士为陛下赴汤蹈火。到了那时,那些奸佞之徒身边站着的都是忠义之士,他们又如何敢继续行恶?胆小一些的,见俸禄已够体面生活,周遭都是忠心耿耿之人,他们说不得就得一直装下去,如此得到实惠的便不还是百姓和陛下吗?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这些人依旧本性不改,然而没有人与他们同流合污,又如何翻得起大浪?”
沈江霖说完之后,永嘉帝感慨了良久,赞道:“这该是你这个沈家子能想出来的主意啊!”
当年沈家军在沙场上如此勇猛,不就是对待所有与沈家家主征战沙场的老兵都是完全解决了后顾之忧的吗?不管是战死还是战损,都有沈家后人一直补贴照顾至如今,从不曾懈怠过。
光是这一点,连永嘉帝都要赞叹一声沈家的重情重义。
当然,这也是如今沈家已经该换了门庭,从武将已经变成了文臣,但凡沈江云和沈江霖两兄弟依旧从戎的话,永嘉帝说不定就要疑心沈家人这般施恩,是不是在收买人心了。
先帝为何如此忌惮沈家,当年说不得有这方面的关系在。
当然,有些事只适合埋在心底,不适合拿出来说。
沈江霖思路开阔,虽然很多道理并非永嘉帝不知道,但是和年轻人说起话来,不用那般藏着掖着,确实爽快,而且沈江霖的许多真挚之言,永嘉帝是真的听进了心里去,甚至让永嘉帝回想到了当年自己和沈江霖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又是何等意气风发,想叫日月换新天。
君臣二人说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永嘉帝有些乏了,才让人下去了。
沈江霖走后,永嘉帝单手支撑着额头,闭目假寐了一会儿,这个时候王安用眼神示意底下的小宫女小太监不得打扰,这是陛下在思索事情的时候,万一被打断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没有好果子吃。
永嘉帝本来就因为两淮盐官贪腐一事烦扰,今天将沈江霖召过来,本来是想陪着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了,可是刚刚沈江霖的一番话,却让永嘉帝不得不想到,自己应该如何去对待那些忠臣。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后世的史书或许说了会算,但是在此时此刻,只有永嘉帝自己说了算。
在他心里,唐云翼应该算的上是忠臣。
是他派唐云翼去往两淮,是他让唐云翼调查其中的底细,而如今唐云翼恶疾变身、被人陷害,口不能言、家宅不宁,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永嘉帝觉得自己门儿清。
哪怕一盆又一盆的脏水往唐云翼头上泼,可是永嘉帝还是认定唐云翼是为了他、为了朝廷才受此劫难的。
永嘉帝自然震怒,震怒于元朗在两淮的一手遮天,震怒于自己派下去的忠臣居然要蒙受不白之冤,可是震怒过后,永嘉帝却是准备牺牲掉唐云翼。
无他,只是因为牺牲唐云翼一个人,更加有利于他后面的部署,不容易打草惊蛇。
至于唐云翼是死是活,是清白还是污浊,永嘉帝想着,等事后自己自然会给唐家人一个交代。
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仿佛只要最后还是还了此人清白,那么一切都沉冤昭雪了,忠臣魂魄得以安息,明君还是那个明君,只是一时之间受了奸人蒙蔽罢了。
这招在永嘉帝看来不过是“以退为进”而已。
可是,听着今夜沈江霖所言,却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不妥,是不是会令忠臣寒心,弄到最后,人心涣散了,原本的“才”同流成了“秽”,那可如何是好?
永嘉帝哪怕再自视甚高也明白,这世上,可不是只有他一个聪明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一道灵光在永嘉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永嘉帝皱起了眉头,心中便将沈江霖和唐云翼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
是了,沈江霖的授业恩师,不就是唐云翼的父亲唐公望么?
所以说,当皇帝的没有一个好相与的,永嘉帝哪怕不像沈江霖一般过目不忘,但是他有着自己的绝对政治敏感性,满朝文武这么多人,每天经手这么多的事情,便是批阅奏折都要内阁先整理、写上票拟提出意见,再由皇帝进行批红裁夺,哪怕就这些工作,永嘉帝都要花去大半天时间去处理,可想而知他每天有多忙碌了。
可就是这么忙碌的一个皇帝,居然还能在千丝万缕之间,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听到过的沈江霖拜唐公望为师的一个信息,然后马上串联了起来,又回味过来沈江霖今日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恐怕就是为了给唐云翼说情吧。
想通到了这里,永嘉帝忍不住笑了出声。
沈江霖啊沈江霖,不愧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确实兜的圈子够大、够远,差点连朕都要被兜进去了!
只是永嘉帝猜到了沈江霖的心思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欣赏了沈江霖——有胆魄、知恩义、有才干,确实招人稀罕。
然而,
永嘉帝慢慢睁开了双眼,目光看向已经缓缓飘出檀香的香炉,顺着香炉中冒出的青烟看向了虚空,心中突生一个想法——朕可以给他这个机会成全他的一片真心,就看他沈江霖敢不敢接了。
第93章
沈江霖回去之后, 一颗心砰砰跳着难以平静,永嘉帝给他的压迫感无时无刻不存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甚至于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必须控制到极致细微, 否则泄露出一点点的不妥,或许都会将他今天这番话推向另一个极端。
沈江霖认为自己在思想领域、思辨领域有着很深的积淀,可是他也确实没有与一国之君交过手, 刚刚那一番君臣谈话, 看着其乐融融,实则刀光剑影, 互相之间的每一句话都是试探都是攻击与防御,等到沈江霖再次回到翰林院的时候, 他的后背已然冰凉一片, 汗透衣衫。
沈江霖其实明白为什么师父唐公望不想让他掺和此事,他知道但凡他有这个能力,师父是不会避嫌的,确实是他目前的层级差的太远了, 而且沈江霖本身还是翰林, 和外放地方的盐官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
就是算上荣安侯府这边的人脉, 也基本上都是在京城或是边关, 他们的手伸不到两淮。
但是沈江霖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坐视不理。
因为他纵观史书, 但凡明君,沈江霖曾经总结出一个共通的特质, 那就是心硬。
是的,想要做明君,心一定要硬, 譬如汉高祖刘邦,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杀害了多少追随他的官员和将领?知交好友又算的了什么?譬如唐太祖李世民,亲兄弟可杀、父亲可软禁,为了登上权力顶峰,亲情又算得了什么?譬如光武帝刘秀,为了获取真定王刘扬的支持,停妻阴丽华再娶郭圣通又有什么关系?哪怕刘秀曾说过“娶妻当得阴丽华”,然而此生挚爱也要为了他的帝王之路暂且放在一边。
亲情,友情,爱情都能被那些英明神武的帝王们为了权力地位扫到一边,那永嘉帝会因为那一点微薄的君臣之谊,全力去救唐云翼吗?
沈江霖觉得不会。
原因很简单,因为唐云翼已经在这场斗争中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了。
他的父亲已经不在朝中,他的大哥只是一个区区四品地方知府,而他自己,如今身患恶疾、口不能言,还有一堆的脏水往他身上泼,永嘉帝会全力以赴去救这样一个马上要失去所有利用价值的忠臣吗?
甚至在忠臣身份都还有些存疑的此时此刻?
沈江霖站在永嘉帝的角度想,他是不会的。
既然不会,那么唐云翼危!
沈江霖没有办法左右两淮的局势,但是他靠近皇权,他有了面圣的机会,如果他连这个机会都不抓住,不去为唐云翼说话的话,那么还会有谁为了一个马上要被皇帝放弃的弃子说话?
或许能给唐云翼换来一线生机呢?
他虽未见过唐云翼,但是沈江霖知道,比起大儿子唐云展,唐公望更以小儿子为傲。
不管再难,他都已经去做了,做了,他便是问心无愧了。
然而,事情的走向并非沈江霖所预料的那样,而是急转直下。
在此次君臣夜谈后的三日里,一切风平浪静,沈江霖并不知道自己这些话到底有没有打破永嘉帝原本的部署,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力去插手了,只能尽力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情,再观后效。
而这一天,秦之况突然将沈江霖又一次叫到了他的办公房中,这一次,秦之况并没有坐在公案后面忙公务,而是一直站在原地背着手徘徊,看到沈江霖进门后行礼,立住了脚步,摆了摆手让沈江霖不必行礼,盯着沈江霖看了半晌,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声,捂着额头有些头疼道:“沈江霖啊,沈江霖,本官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到心里去啊!”
沈江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只以眼神询问。
沈江霖的眼睛遗传自徐姨娘,也是一双杏眼,小的时候圆润可爱,长大了后因为气质发生了变化,一双眼睛更多的时候传递出来的是含蓄内敛的温润之气,当和人对视之后,很难让人产生恶感。
可秦之况此刻却见不得这双眼中的澄澈,反而是狠狠瞪了沈江霖一眼,板着脸道:“初二和你说的事情,结果你扭头到了十二就全在陛下面前突噜出去了,这年还没过完呢,你聪明的脑子去哪儿了?”秦之况一开始还比较大声,可是说到后面半句的时候,音量格外放低了一些,而语气却更重了,恨不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很显然,秦之况已经知道了十二那天沈江霖夜讲的事情。
沈江霖去侍讲,秦之况第二天就知道了,他只以为是自己举荐沈江霖写祭文写得好,永嘉帝如今终于是按耐不住,想要好好栽培沈江霖了。
要栽培一个人嘛,当然是先从了解这个人开始,晚上点翰林侍讲,说是侍讲,不如说是谈心,加强君臣之间的交流嘛,以沈江霖的聪慧和政治敏感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秦之况心里放心的很。
可是谁知道,就是这么让秦之况放心的沈江霖,原来这么大胆,是他今天收到了永嘉帝的传话,才打听出来到底那天沈江霖说了什么,再结合永嘉帝的口谕,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沈江霖似有所感,并不吭声,老实地站在原地接受秦之况的批评。
秦之况见现在沈江霖这么老老实实的了,反而怒火收回来了一些,他有些无奈道:“今日陛下有一份口谕让我转述给你,不日陛下将会另外派遣一位巡盐御史前往两淮,若是你有意,可一道去,陛下会给你安一个经历司经历的职务。若你无意,更是无碍,本官替你回了便是。”
经历司隶属于都察院,经历是正六品的官职,比沈江霖现在身上的官职还要高一级。
经历主要的任务便是考核官员政绩,永嘉帝安排的这个职务,是让沈江霖兼任,明显是临时派外差过渡的,等回来后可能还是官复原职,继续做着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瞧着没什么大好处的事情,但若是以后沈江霖要升起官来可就比别人迅速不止那么一星半点了,毕竟沈江霖有了外放地方、兼任经历的履历,在别人没有的情况下,一样要升六品,沈江霖这都不叫升迁,只能叫平调,要到从五品那才叫升迁。
也就是说,沈江霖的起步,又会将人远远甩快一大截。
只是这好处,秦之况并不想叫沈江霖去拿。
秦之况的眉头一直没有松下来过,哪怕办公房内只有他和沈江霖两人,秦之况依旧是压低着声音道:“沈江霖,你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年轻人要懂得掂量自己,本官劝你还是太太平平在京城中多历练几年,再论其他。”
如今两淮之地已经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就是此次被派出去的巡盐御史冯会龙是从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位置上升上去,成了三品的巡盐御史,那接到圣旨的一刻,脸上也只是紧绷着别哭出来——好几个真正知道内情的高官都知道,哪怕是升了官去了,这一趟去不知道回不回的来都难说,参考一下上一任目前的惨状就知道了。
甚至有人还哀叹,这个冯会龙是不是得罪了皇帝,才有此一难。
沈江霖听到这里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愣住了,他没想到永嘉帝会来这一招。
这说明什么?
说明永嘉帝完全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并且还点了出来——想要救唐云翼没问题,永嘉帝自己也想救,也想褒奖忠臣,他尽力了,你这个提出者,愿不愿意尽力?
沈江霖长吁了一口气——不愧是执掌万民的帝王啊,确实不容小觑。
见沈江霖面色凝重,秦之况以为这孩子是反应过来了,却没想到沈江霖坚定颔首道:“下官愿意领命前去!”
秦之况定定地看了沈江霖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过来,这年轻人可不就是个犟种?
这就是人家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么?好好的清贵翰林你不当,好好的帝王大腿你不抱,非要去两淮官场上铤而走险,陛下为何是询问不是命令,难道沈江霖真的不理解吗?
这就是要你服个软,以后好好表现啊!
秦之况和沈江霖处了这些时日,又因为沈江霖在官场上躲过了一道大危机的同时,还获得了不少的好处,早就将沈江霖当作自家子侄一般对待了,如今是被沈江霖气的说不出话来。
“行行行!你要去便去,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吧,大部队没几日就要出发了。”
秦之况无奈又可气地冲着沈江霖摆手,倒坐回了自己的官帽椅上。
无奈可气的同时,秦之况心里又有一种奇妙的珍惜感,这种热血年少时一往无前的勇气,他已经有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或许说再多的道理,该撞的南墙沈江霖一次都不会少撞,但是可别这一次就把人给撞没了!
秦之况想了想,又叫住了沈江霖,从书案左侧的抽屉中拿出一张名帖递给了沈江霖,声音依旧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若到了两淮,实在有为难之事,可以找扬州知府欧阳平。”
欧阳平是秦之况私底下交往到的暗线,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们是有关联的。
沈江霖双手郑重接过名帖,一揖到底:“多谢秦大人。”
“去吧。”
秦之况看着沈江霖离开时的挺拔背影,只能默默祝愿这个少年人好运了。
沈江霖下职之后,告诉了家中之人自己被永嘉帝暂派往两淮做都察院六品经历一事,沈锐如今不在朝堂核心,根本不知道两淮之地的机密之事,只知道上一任巡盐御史唐云翼突发恶疾,如今永嘉帝又派了新的人去任职。
沈锐听到沈江霖这般一说,还以为果然儿子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出身,皇帝眼看着是要重用儿子啊!
甚至沈锐还发散到,说不得是唐家人在两淮有了人脉,如今唐云翼退下来,是想要沈江霖过去受些好处了,顿时欢欢喜喜地让底下人给沈江霖将行囊准备好。
沈江云没有沈锐那般乐观,他如今在在工科都给事中任职,做的就是和都察院一般,都是监察之责,知道其中猫腻众多,他觉得事情很是蹊跷,怎么才刚开了年,好端端地,就让弟弟一个翰林去做这个事情,而且还是外派到地方,显然里面有不合常理之处。
沈江云心中替弟弟担忧,等吃过晚饭后,寻了个由头到沈江霖的院子里拉着沈江霖促膝长谈了一番,沈江霖本就没想瞒着沈江云,沈江云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做了父亲,在沈江霖看来,大哥这个侯府继承人很快就要变成侯府的当家人,很多事情是应该要告诉他的。
沈江云听完前因后果之后,忍不住冷“嘶”了一声,但他不像别人,会去阻止或是怀疑沈江霖,虽然其中风险极大,但是沈江云相信二弟能够处理好,但是相信是一回事,止不住的担心又是一件事。
“后日吧,二弟,后日我告假半天,同你一道去一趟玉禅寺,我们一起去求一道平安符给你带着启程,顺便算一算此行吉凶,也好趋利避害。”
当用理智已经没有办法止住内心的担忧之后,人们往往更加愿意信神佛能赐予他们力量、保佑他们。
沈江霖明白大哥的担心,他也正好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嘱咐大哥。
这些年来,沈江霖一直告诫沈江云要看好荣安侯府、看好他们的爹沈锐,故而沈江云考中进士之后,就直接和沈锐言自己不想外放,享受惯了京城的繁华,只想留在京城,这才通过沈锐的人脉,做了个工科都给事中的小官,留任京城。
习惯京中繁华是假,要看住渣爹是真。
最开始的时候沈江云还不太能理解沈江霖的想法,只觉得儿子看爹是不是有点诡异,虽然沈江霖是说怕有人要害他们府上,但是这个理由依旧是牵强的。
而如今渐渐长大的沈江云,也慢慢回过味来,二弟说的看住父亲,其实就真的是字面上的意义,就是“看住”父亲!
沈江云作为荣安侯府的嫡长子,他是有觉悟的,甚至于他明白,短时间内他是不可以离开京城的。
而对于二弟沈江霖,沈江云希望他能够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可以入中枢,也可下地方,只要二弟想,他都支持,并且一如既往地盲目相信着他可以。
兄弟二人约好了时辰,沈江云这才告辞离去。
沈江云已经好久没有和二弟两个人单独出行了,他们也没大张旗鼓,如今两个人也学了一点拳脚功夫,又都长的人高马大的,就没有带随从,让小厮从马厩中各自牵出各自的马儿,踏上脚蹬便翻身上门,往着城郊“玉禅寺”的方向而去。
“玉禅寺”是京城首屈一指的佛寺,香火鼎盛,很受百姓欢迎,就是许多达官贵人也愿意在此地供奉菩萨,捐献香油钱,便说卫老夫人也是请了“玉禅寺”里的菩萨到家庙中供奉,自己更早就皈依了佛教,只不过如今是尘缘未断,带发修行罢了。
因为大周皇室本身就有人信佛也有人信道,故而佛道两家在大周朝遍地都是,并且已经有了两派争信徒之迹,但是因为官方层面上无人来禁止,此事态已有白热化之像。
沈江霖并非信众,虽然他相信有玄妙之事,比如他的穿越,但是他是那种会尊重理解,但是并不是完全的佛教道教的信徒,而沈江云是受祖母信仰的影响,更加倾向于做佛教的信众。
兄弟二人在山下下马,沈江云扔了缰绳给山脚下专门给人看马的人,付完钱后就带着沈江霖往山上走去。
此时天光刚亮,枯枝上残留着几日前未来的及化开的雪,晨风冰凉刺骨,上山的青石板台阶却每日有人洒扫的干净,不影响行人行走。
前几日许多人在初一初二初三初五初八已经拜过一轮菩萨了,今天十四,又是这么早的时候,上山的台阶上人不算多,兄弟二人边走边小声交谈,主要还是沈江霖走后对家中的不放心之处,一一和大哥再交代一遍。
沈江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也不觉得厌烦,而是认真听着记在心里,等这话头说完,沈江云也絮叨起了出门在外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要逞强,尽心竭力便可云云,沈江霖同样仔细倾听,并不打断。
等到两人上了“玉禅寺”,发现山上已经有了不少虔诚香客在拜佛,沈江霖和沈江云跟在前面的香客后面等着,等到前面的人走了,他们才走进大殿。
“玉禅寺”不缺信徒,更不缺豪门权贵的信徒,故而寺庙建的非常宏大,大殿之中青烟袅袅,大殿之上供佛的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只见这座雕像上的观音大士手持净瓶,另一手做指诀状,慈悲宝像,金光披身。
据说这尊佛像身上的金是真金所铸,乃是前朝首富之家因为求观音大士保佑其家顺风顺水,为了还愿重铸金身,重铸金身之后这家人还喜得贵子,十分灵验。
正是因为带着这些传奇色彩,“玉禅寺”如今才如此受人追捧。
因着佛像有十数米高,更显得神佛的高大,人类的渺小,沈江霖站在佛像底下,听着耳边和尚吟唱的梵音,看着观音大士俯垂下头怜悯地看着众生,只觉得世间万事在此时此刻悠然远去,心底只剩下了一片宁静。
难怪有如此多人虔诚供奉神佛,相信神佛,确实在感受到人的无能为力之时,就会寄希望于菩萨的法力无边,能够听到自己的祷告,观万事万物,达成自己的夙愿。
沈江霖跟着大哥沈江云恭敬地拜完了菩萨,又各自添了五十两香油钱,便走到了抽签的地方,沈江霖从签筒中抽了一支签出来。
看守抽签筒的老和尚年纪已经很大了,靠在大殿中的柱子旁假寐,听到有人过来了,也没动静,等到沈江霖抽了签在看了,才将耷拉的眼皮睁开一丝。
沈江霖在看签文的时候,沈江云也凑过来看了,一看心中一跳——竟是一支下签!
只见上面写着:
临风冒雨赴前方,谁知此去心不安。
世间万事皆难定,恰似行路雾前山。(注1)
沈江云一看这个签文心头就急了,连忙抽过竹签,双手捧过给老和尚,有礼道:“老神仙,还望帮我二弟指点一番前程。”
老和尚胡须花白,身上的僧服半新不旧,盘腿坐在蒲团上,闻言他坐直了起来,指了指自己脚边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解签五十文一次。
沈江霖哑然失笑,这倒是和现代一些摆摊的神棍做法很是相似。
但沈江云相信的很,连忙掏出一两碎银子直接放到了老和尚地上的布袋旁边,老和尚瞥了一眼,这才开始给他们解签:“看你们这样子也是学过诗文的,签文的意思不难理解,最近令弟在前程方面,恐怕会有极大的阻碍,但也不是不能化解,今日在我寺斋戒一天,晚课的时候聆听方丈教诲,可能会让令弟神思豁然开朗,前路阻碍便会少上一些。”
说完之后,老和尚将银子拿起来,放到了他肩膀上的褡裢里头,然后又一次靠在柱子上,闭目假寐起来,任凭沈江云再去追问,只剩一句:“信我便留,不信便走,施主请自便吧。”
沈江云无法,只能拉着沈江霖走出殿外,问他的想法。
“大哥莫急,既然那个老和尚说今天在此斋戒一天便可有化解之法,那我就留下来斋戒一天吧,反正近日秦大人准了我的假准备行李盘缠,不用去翰林院点卯,大哥你下午不得闲,便先回去吧。”
沈江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想了想,最终同意了沈江霖的提议,自己先下山去了,准备等自己下午上完了差正好晚上过来和沈江霖一起做晚课,再听听那主持方丈到底有何玄机要说。
因为刚刚沈江霖他们兄弟二人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很快就有小沙弥将沈江霖引到了寺庙后面的一排给香客休息住宿的一间寮房内。
沈江霖走了进去,这就是一间小小的静室,里面只有一炕一桌几把椅子,地上一个蒲团,简单到了极点,显然给是香客用来清修的,不是来给人享福的。
沈江霖刚坐下,就听到外头响起了敲门声,沈江霖只以为是刚刚说去倒茶的小沙弥回来的,便道“进来”。
只是进来之人,却根本不是那个小沙弥。
看见来人,沈江霖目光一沉,声音冷了下来:“是你。”
第94章
虽然沈江霖非常诧异会在这里遇到她, 且还是已经剃度成了尼姑的她,但是沈江霖既然见过她,便绝不会忘了。
毕竟这可是沈江霖看过那本书的女主, 赵安宁啊!
赵安宁淡淡笑了笑,将手里的茶盘放到了桌上, 自己自然而然地坐下,虚虚一指自己对面的座位:“沈状元,请坐。”
沈江霖不知道赵安宁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但是他何等细密的心思, 很快就明白过来,恐怕刚刚那个老和尚非让他留下来什么斋戒一天, 恐怕就是赵安宁预先安排好的吧?
可是,为什么是留下他, 而不是他大哥?
与赵安宁有前世纠葛, 让赵安宁一直没有办法放下的,不是他大哥吗?
赵安宁究竟要和自己说什么?
沈江霖心中充斥了诸多疑问,真道是女人心、海底针,便是聪明如沈江霖, 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
赵安宁给沈江霖沏了一杯茶, 出自京城名门小姐的赵安宁自然不是普通尼姑, 一手沏茶的手艺很是了得, 沏完茶后, 赵安宁将沈江霖那一杯的茶盏推了过去。
杯中绿叶浮沉,茶汤清亮, 是一碗好茶。
但是沈江霖迟迟没有去接过来喝。
赵安宁自己喝了一口,见沈江霖不用,忍不住笑了, 只是这个笑意根本没有抵达眼底:“怎么了沈状元,是怕我下毒吗?”
不等沈江霖回答,赵安宁纤细到极致的手指划过了自己的脸颊,最后停顿在削尖的下巴上,盯着沈江霖的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她丢开了一切隐晦的试探,直接问道:“我们明明从无交集,你为什么会怕我?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是沈江霖?”
一语石破天惊!
沈江霖心中翻江倒海,但是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一丝都不露出来,而是反问:“我若不是沈江霖,赵小姐认为我是谁?”
赵安宁皱了皱眉,她看不出沈江霖在被自己拆穿后,有任何的异样之色,究竟是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到了疯了的境界,还是沈江霖他的动心忍性之功太好,竟让她瞧不出任何的破绽?
赵安宁不信邪,她继续去激沈江霖:“沈江霖,你知道么,我有一双能看到前世今生的眼,我知道你上辈子究竟该是什么样的,你根本就不是他!”
赵安宁强压着心头纷乱到极致的想法,她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碰到沈家人,她对前世的预判就全部失效了,她从头开始捋,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最后赵安宁认为,荣安侯府中变化最大的就是沈江霖。
其他人哪怕身份地位变了,但是他的性格他的内在其实是没有变的,每个人都有看人的独有眼神,都有他们平日里言谈举止中的特有小动作,在那次赏菊宴上,赵安宁确信,沈家人都没变,唯一的变数就是沈江霖。
而且,沈江霖取得的成就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六元及第啊!就沈锐和徐姨娘这样的,能生出六元及第的儿子?
哪怕上辈子的沈江霖是个小傻子,看不出资质究竟如何,可他还有两个姐姐呢,沈初夏和沈明冬两姐妹可是和赵安宁处过不少时日,这两姐妹有点小聪明,但绝不会如此异于常人。
赵安宁心中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既然自己可以重生,为什么别人不能借尸还魂?
赵安宁为了研究这些,没有少看一些鬼神志怪之说,这是她翻遍典籍后找到的能说得通的解释。
其实赵安宁已经几乎是知道了真相了,可是以她的眼界、她的思维,她依旧看不透,她非要抓到机会,揪着沈江霖问个清楚。
除了这个问题困扰她多年,几乎要将她逼疯外,她心底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望。
她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世间的异端,是不是这个异端只有她自己?还是也有与她类似遭遇和经历的人?
沈江霖沉默了半晌,突然问赵安宁:“赵小姐,你既然可观前世,是因为前世荣安侯府和你有仇,所以你才要和大哥退婚,所以你才要派冰琴陷害我大哥?”
赵安宁一点都不隐瞒,直接就认了:“不错,这是你大哥前世欠我的!”
赵安宁面目有一瞬间的狰狞,她悠悠述说了她上辈子和沈江云的纠葛,由她这个主人公说起来,更加的让人扼腕叹息,心生同情。
赵安宁无比的痛快,很多在父母面前都要掩饰的东西,因为她认定沈江霖和她是一样的人,竟然就直接在沈江霖面前敞开了心扉,将她这么多年憋闷在心中的情绪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一直到说完了,才觉得手中的茶已凉。
赵安宁有些恍惚,她又一次陷入了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之中。
沈江霖叹了一声,没有为沈江云辩解什么,而是再一次问道:“赵小姐,那你觉得这辈子的沈江云,还是上辈子的沈江云吗?”
赵安宁被这个问题砸中,她一时张口结舌,有些说不出话来。
上辈子的沈江云懦弱胆小,遇到事情只会逃避,会沉迷于女色当中,会偏听偏信,一事无成;可是这辈子的沈江云,读书进学考进士,娶了钟扶黎,养了两个孩子,家中一应妾室通房一个没有,寻花问柳更是听都没听过,外人说起来都得竖大拇指,这样的两个人,会是一个人吗?
“赵小姐,我观你已经皈依了佛门,佛家有句偈语叫做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你又是否相信,这个世界之外是有诸多的世界?”
“你能看到的所谓的前世,或许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这个前世不属于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我们每做一次选择,就会再次衍生出一个新的世界,或许在许许多多的世界中,你和我大哥有一辈子陌路无从交集的,有成为怨偶的,有成为幸福的伴侣的,也有只是匆匆的擦肩而过的。或许在不同的世界中,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或富贵、或贫苦,或为帝王将相、或是命如草芥,或心怀天下、亦或杀人越货,或许都是同一个模样同一个名字的“人”,而这个人,因为不同的际遇,早就成了不同的人了。如此,你还觉得,你应该要用看到的期中一个世界的恩怨来惩罚在这个世界中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吗?”
赵安宁呆呆的看着沈江霖,脑海中一突一突,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又仿佛前方有排山倒海般的思绪大浪正在扑面而来。
“我们再换一个角度去想一个问题,如果,你此时此刻已经报复成功了,我大哥因你之故而受到了打击和惩罚,可是你觉得惩罚一个一无所知的人,你能挽回什么?是让他心生了愧疚悔意?不,我大哥他没有这些,他看你几乎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还是让你上辈子的遗憾能够在这辈子实现?我想,那些遗憾,是永远都不能再实现了吧。”
“我不为沈江云辩解,若他还如你看到的前世一般,与你纠缠在一起,伤你至深,你如何想要报复他都是你的事,但是你心里清楚,如今的沈江云早就不是那个沈江云了,你的报复还有意义吗?”
赵安宁痛苦的抱着头,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眼里沁出了泪花,她仰起头看着沈江霖,仿佛是在求救般地低吼:“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我就这么算了?”
沈江霖不被她的歇斯底里吓到,反而眼神中有了一些些怜悯道:“前世的恩恩怨怨只能在前世了断,这辈子又是一个新的世界了,不若放下,往前看。赵安宁,你能看到前世,是上天给予你的礼物,虽然按照你说的那些,旁人做错了许多,可是你有想过如何能不管在何境地都让自己不再陷入如此被动无力之局面吗?你还这么年轻,未来应该有无限的可能,而不是困在前世的记忆里,陷入一个人的无尽痛苦之中。”
沈江霖原本并不想和赵安宁说那么多,当她发现赵安宁的恶意是难以化解的时候,他也是将自己和赵安宁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上的。
可是今日看到赵安宁的时候,沈江霖真的有被触动到。
赵安宁完全像是一朵马上要枯萎的花朵,身形瘦弱到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下,面颊凹陷,显得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更大了,嘴唇更是失去了血色,惨白一片,因为进行了剃度,没了头发的遮挡,显得这张脸更加枯瘦了。
这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的样子。
而且,赵安宁身上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感,她仿佛抛开了一切,什么都敢对着他说,甚至沈江霖都能感受到,赵安宁是想防备的,她的眼神有躲闪有挣扎,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但是说完之后,她又完全不能平静下来,整个人显得很狂躁,虽然深深压抑着,但是赵安宁时刻都在那种快要疯掉的边缘在徘徊。
和沈江霖曾经接触过的一些患有抑郁症、躁郁症的病人很像。
在这个没有精神类药物可以控制的大周朝,这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若是赵安宁继续想不通的话,她会真的彻底疯掉。
沈江霖的声音宛如清泉流过石滩,温和且清冽,一下又一下落在了赵安宁的心头,她缓缓抬起头来,直视沈江霖的双眼:“我真的,还能有其他可能吗?”
赵安宁觉得,她已经陷入了一滩沼泽之中,马上就要被沼泽没顶了,现在有个人却要将她从中拉出来,告诉她,她可以选择其他的路走。
沈江霖肯定地点头,面容无比严肃:“每个人都是这个世间的主宰,你所看到的世界里,你就是这个主宰,你闭眼,世界就会消失,你睁眼,世界再次出现。世界,将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想去哪里,你就能去哪里。”
这是唯心主义的价值思想,但是沈江霖觉得传递给赵安宁,做她的精神支撑,完全可以。
赵安宁口中不断地重复沈江霖的话:我闭眼,世界就会消失;我睁眼,世界再次出现。世界,将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想去哪里,我就能去哪里。
赵安宁坐在木椅上不动弹了。
太阳从正午高悬,到日落西山,外头鸟儿扑棱棱地飞过,落在窗外的枯枝上,扭着小脑袋放佛在往里看,看了一会儿又扑楞楞地飞走,寮房外头,一片静谧,无人来扰。
一直过了许久许久,当做晚课的钟声“当当当”地响起来时,赵安宁才如梦初醒。
她猛地站起身来,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身子。
虽然身体是虚弱的,但是她的脸上却有了一丝血色,目光也清明了一点,赵安宁知道天色不早了,她必须要离开了,但是离开之前,赵安宁还是执拗地问了沈江霖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他?”
沈江霖陪着赵安宁站了起来,温和一笑:“我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你觉得这重要吗?”
虽然沈江霖的回答模棱两可,但是赵安宁一下子就懂了,她笑了。
对,不重要。
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像沈江霖一样,走出属于她自己的路。
赵安宁对沈江霖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以后沈施主不要再叫我赵小姐了,我师父给我取了法号,是了尘。”
赵安宁翩然而去,她脚步似乎轻盈了许多,往着后山处的的一条夹道而去。
“云禅寺”分南北两院,南院住和尚,北苑住尼姑,但中间有一道门可通,有时候会一起参禅悟道。
赵安宁觉得,来寺庙这么久,参禅礼佛,每日早晚课,却依旧化解不了她内心的躁动和不安,在今日,她如梦初醒。
其实她早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早就发现自己想要报复的对象,已经完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另外一条路上远去,可是她被钉在了过去,她想逃离,却逃离不出来。
今日沈江霖推了她一把,终于让她从浑浑噩噩之中走了出来。
等到沈江云赶来的时候,沈江霖已经下山了,兄弟二人在山脚下碰了头,沈江霖说晚课已经结束了。
沈江云懊恼自己来的有些晚了,坐在马背上问他弟弟:“既如此,你听了晚课后,可有所获?”
沈江霖低头笑了一下复又抬起,看向远处太阳落下最后一点金色,朗声道:“自然大有所获,心结至此再无。”
沈江云见他神思清明,毫无愁绪,心中顿时被下下签带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畅快道:“如此最好,咱们走吧,驾!”
沈江霖和沈江云并驾齐驱,跟了上去。
沈江霖不欲对他大哥说太多关于赵安宁的事情,就像沈江霖说的那样,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就让那些恩恩怨怨在另外一个世界了结,而在这个世界里,沈江云他只是他自己。
沈江霖从知道自己穿越进了一部小说之中后,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他担忧赵安宁的报复,担心事情会如书中书写好的结局那般发展,在努力改变悲剧结局的同时,他极度地防备甚至是敌视赵家。
可是他今日见了赵安宁后,一切都放开了。
从赵安宁身上,沈江霖深刻地认识到,预知一切并非是好事,它会让人陷入另外一种既定主义的陷阱之中,而世间的一切都是在变的,唯有变化才是永恒不变。
就像沈江霖对赵安宁说的那样,世界,将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他在劝慰赵安宁的同时,自己也一样豁然开朗了——何必被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束缚住?他的结局,只有他自己可以书写!
赵家不可怕,赵安宁更不可怕,今日他可以开导赵安宁,若是她依旧执迷不悟,想要再对他大哥下手,沈江霖也再不会畏惧任何未知,他大哥已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他同样有能力与她继续斗下去。
但是,沈江霖依旧衷心祝愿赵安宁可以真正放下前世的仇恨,重新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活在过去里的人,没有未来。
策马扬鞭,晚风鼓起沈江霖的氅衣,这是沈江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感觉到了“痛快”二字!
正月十六 ,由冯会龙带队,锦衣卫千户韩兴护送,前方执事队伍举着“肃静”和“避让”的牌子开道,沈江霖骑着马匹坠在冯会龙后面。
冯会龙一离开京城大门后,脸色就板了下来,一行人顶风骑了大半个时辰的马了,都没见这位上官有个笑脸子,韩兴更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粗人,整个队伍安静有序,只听到马蹄声阵阵,寒风瑟瑟。
等到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了,冯会龙举手示意停马休息,沈江霖看看日头确实已经到了正午了,大家包袱里都带着干粮,就捡了干净的地方坐下整顿吃饭休息。
这顿午饭一吃,就吃了快一个时辰,眼见着冯会龙依旧没有任何想要动身的意思,沈江霖又看了一眼正在抱臂靠在树干上假寐的韩兴,悄悄靠近了冯会龙,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冯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冯会龙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江霖,一张坚毅挺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回答沈江霖的催促,但是那眼神沈江霖看懂了:你在教我做事?
倘若是旁的下官,如何会如此不长眼这个时候来触霉头,冯会龙并不会因为沈江霖什么状元郎、六元及第的身份给他好脸,如今他自己都是自身难保,还考虑沈江霖一个六品小官?
沈江霖面上表情不变,只是悄声道:“下官绝没有催促您的意思,只是冯大人,您觉得韩大人是真睡着了吗?”
沈江霖的眼神朝着韩兴的方向使去,冯会龙一僵,烦躁地摆摆手:“通知下去,即刻启程。”
“是,大人。”
沈江霖立马下去通知了,冯会龙虽然是这个队伍里官位最高的人,但是锦衣卫千户手握锦衣卫的指挥权,是战力保护同时又有监察之意,沈江霖稍稍一说,冯会龙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冯会龙心中不愿接这个差事,一离开了京城就想着能晚一点到就晚一点到,故而休息了之后就不乐意起身了,现在沈江霖提到了韩兴,冯会龙才知道自己差点因小失大,若是等回京之后,让韩兴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自己懈怠渎职,恐怕以后就要断了自己的前程了!
韩兴看了一眼沈江霖,什么都没说,利落起身,快速整合起队伍,一行人陆路行至张家湾渡口,弃马登船又上水路,坐的是公家的快船,一路上畅通无阻,通过大运河南下扬州府,不过二十天就到了。
十年一觉扬州梦,如此富贵的扬州府,只要有官员被调遣到此地,总归是会欢欣鼓舞一番,毕竟此地之富庶,天下闻名。
然而,对于冯会龙而言,前面不是富贵温柔乡,而是龙潭虎穴。
冯会龙带着沈江霖、韩兴等一干人马刚下船,前面就有一群官员站在渡口前来迎接,四周货船客船全部被隔离在外围,不得靠近京城来的船只。
领头来接之人,一位是两淮盐运史元郎,一位便是扬州知府欧阳平。
沈江霖站在冯会龙后面,目光如电,迅速将二人打量了一遍。
第95章
沈江霖等人从扬州府码头下来, 扬州府知府欧阳平自然是当先来相迎。
照理来说欧阳平是扬州府最大的官,哪怕在官职品级上,欧阳平是正四品, 而元朗是从三品,但因为一个是统领整个扬州府政务的知府大人, 而另一个则是专管盐政的官员,在这种场合下,应该一欧阳平为先。
可是沈江霖眼尖地发现, 欧阳平落后了元朗半步, 显然是以元朗为尊。
元郎身着绯色官袍,外罩石青色氅衣, 瞧着颜色是低调的,可是他脖子交领处那一圈水貂皮毛, 已经足以显示其富贵, 腰间革带每隔两个拇指的距离,就有一块成色上好的翡翠装饰,行动间被阳光照过的一瞬间,流光溢彩, 不足道也。
低调、奢华、内敛, 这不就是顶级奢侈品所追求的吗?
元朗其人不是沈江霖以为的老谋深算的长相, 他其实只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 身材挺拔健硕、长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 脸型方正,一派正气的样貌, 反而衬的一旁的欧阳平,是真的相貌平平,一点都不出挑了。
光是看着, 就觉得元朗是戏文里出来的那种好官的长相。
“冯大人,百闻不如一见,元某人早就在扬州听过您的的风采,如今一见,果然乃当世人杰,不同凡响!”
元朗热情地上前和冯会龙打招呼,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冯会龙一路上板着的脸,此刻也堆出了笑,拱手道:“元大人风采不减当年,幸会幸会!”
元朗和欧阳平带了十几个官员给冯会龙接风洗尘,几人在码头边商业互吹了一番,就往扬州城中最好的酒楼“天仙楼”而去。
沈江霖一直跟在冯会龙身后默默地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因着沈江霖只是个小喽啰,也没引起在场几位大佬的注意,反而有几个和沈江霖差不多品级的小官围了上来,开始和沈江霖套近乎、千方百计地想从沈江霖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沈江霖故作年轻不知道官场规矩,表现的有些倨傲,以自己中过状元、当过翰林为话题的中心,洋洋洒洒说了不少自己的厉害之处,甚至还说到自己屡屡受到陛下看重,前去讲学云云,听到旁边的人内心都有些发笑。
还以为派来的这个经历有什么本事呢?竟然如此大言不惭!
沈江霖的底细早就被人查的清清楚楚了,包括他的出身背景、科考成绩、永嘉帝见过他几次,有过什么功绩,都查的一清二楚。
皇帝一共就单独招沈江霖侍讲过一次,论到功绩,更是只写过一篇祭文的生瓜蛋子,也好意思吹的自己似乎简在帝心一样。
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是果真如此,如此会吹嘘的人,说不定也是走了狗屎运了,才弄了个六元及第出来。
几个扬州府的地方官顿生了轻视之心。
“天仙楼”是扬州府最大的酒楼,有三层楼高,占地极广,这座酒楼除了提供吃饭宴席,还提供歌舞表演、评说说书等娱乐项目,扬州百姓都道,只要有钱,尽可以在“天仙楼”里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平日里“天仙楼”客似云来,日进斗金,但是今天从沈江霖他们踏上扬州府的地界开始,一路鸣锣开道、百姓避让,畅通无阻到了酒楼后,更是发现整座酒楼已经被清场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派!
皇帝出巡,想来也是不过如此了吧。
冯会龙面不改色地和元朗等人上了二楼,二楼中最好的包间内,已经设置了三桌席面,每张桌上都已经摆好了围碟果盘,等众人落座之后,更是流水一般的美味佳肴被端了上来。
糟鹅掌鸭信,龙井虾仁,宫保野兔丁,糖醋鲤鱼只是开胃菜,后面又上来了叉烧鹿脯肉,金丝燕窝鲍鱼粥,鹿脯选的是刚满月的小鹿身上最嫩的后腿肉制成,金丝燕窝本就名贵,十两银子一两,而里头炖的鲍鱼,更是九头鲍,这么大的鲍鱼以现在渔民的捕捞水准,可以说有时候是有价无市的。
冷盘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后面再上到红烧熊掌,百味佛跳墙的时候,就连沈江霖都有些麻了。
奢侈,太奢侈了!
熊在现代已经是保护动物了,根本不可能去吃,就是在这个年代,捕猎熊的时候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今天的席面上,一张桌子就有一对熊掌,一共是三张桌子,也就是说,至少这里有两头熊。
沈江霖在现代出生豪富,穿到了这个朝代,荣安侯府的生活同样是奢靡的,可是和今天这场宴席相比,简直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再加上他们喝的茶是极品毛尖,饮的酒是被用作贡品的婺州金华酒,这一桌席面算下来,没有一百两,也要七八十两。
一顿饭,吃掉沈江霖一整年的俸禄都不够!
沈江霖有些看不懂这个元朗,他就如此的肆无忌惮?就不怕冯大人以此来检举他?
沈江霖是坐在低阶官员那一桌的,距离冯大人他们那桌的主桌的位置不算远,从他的角度,很轻易便能看到冯会龙与元朗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
只见元朗夹了一大块炖的酥烂的熊掌肉放到了冯会龙的碗里,然后又夹了一小块糖醋鲤鱼,看了一眼冯会龙碗里满满当当的熊掌肉,笑了:“圣人言,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还真是如此啊!不过还是熊掌来的珍贵,冯大人您吃熊掌肉,这筷子醋鱼还得我吃了才是。”
见元朗笑了起来,扬州官场上的官员都捧场笑了,仿佛真的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
冯会龙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紧绷,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便算笑过——这话里还有话啊。
元朗极为健谈,又说了几句其他话,将大家的注意力转了过去,然后一桌子人便开始推杯换盏、豪饮海吃起来,就连沈江霖这个小官也不放过,屡屡有人过来敬酒吹捧恭维,好话如同不要钱一般往外洒,便是酒不醉人,人也自醉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会龙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元朗牵着鼻子走了,他轻咳了两声,调整了一下声线道:“元大人今日的盛情,冯某感受到了,只是冯某受皇命而来,不敢懈怠啊!还望以后元大人多多配合冯某的公务,冯某便是感激不尽了。”
说着,冯会龙端起酒杯,元朗立即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在比冯会龙的酒杯口低一些的位置和冯会龙碰杯:“冯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巡盐御史,是我的顶头上司,元某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不配合冯大人的公务?您言重了,言重啦!”
两人碰完杯后,元朗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将喝干净的酒杯亮底以示诚意。
冯会龙见元朗如此好说话又如此热情,心里头一下子有些摸不准主意了——这和他预想中的剑拔弩张的场景可不一样啊。
元朗坐下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一般道:“对了,我上一任的老上司唐大人,如今还在扬州城里养病呢,今日到底大家都聚在一处,不如等会散了席,咱们去看看他吧?冯大人,您觉得如何?”
冯会龙一惊,他以为唐云翼已经离开扬州城了,没想到居然还在扬州养病?
探病是作为同僚的应有之意,冯会龙纵然心头有疑虑,也不得不应下。
提到唐云翼,沈江霖心中一动,听闻一会儿就可以见到唐云翼,沈江霖哪怕对着山珍海味,此刻也只想快点结束了这餐饭,亲眼去看看他师父师母牵肠挂肚的小儿子,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整场饭局下来,好几个京城中带过来的和沈江霖差不多品级的官员,心中都对这次的接风洗尘宴满意非常。
在京城过来的队伍里,除了冯会龙和韩兴,或许只有沈江霖知道,此次需要面对的是什么样复杂恶劣的情况。
既然元朗提出了要去看唐云翼,冯会龙也正有此意,便由元朗带队,朝着唐云翼下榻的地方而去。
“唐大人原本是住在府衙后头的,但是如今他身患恶疾,又卸了官职,再住在府衙后头既不方便,又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就做主,将他挪到了下官的一处别院里去了,也算是给他找了个清净养病的地方。”
这话说的时候,元朗面色和煦、态度谦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冯会龙心里一紧。
等到一行人终于来到唐云翼的下榻处,沈江霖不由得心里一沉。
这绝不是他师娘经常给他提起过的唐云翼。
在师娘的口中,唐云翼从小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是脑瓜子却是极为聪明灵秀,长相更是集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身长八尺有余,从小除了读书就喜欢舞刀弄枪,说是文人,其实身子骨比武将都不差的。
唐公望闲暇时爱画两笔画,其中就有唐云翼的画像。
虽然大周朝流行的画技是那种写意的,并不是说要将人的五官身形画的如何相像,但是正因为是写意的,那幅画中唐云翼独自一人在一棵松树下舞剑,单腿而立,刺剑而出,凡是看过画的,都会觉得这画中人龙精虎猛、不可小觑。
可是现如今,躺在拔步床上的唐云翼,整个人如同一枝枯槁树枝,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只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发中却已经有了许多的灰白色,胡子拉碴,面色枯瘦发黄,嘴唇更是发黑,然而更加可怕的是,唐云翼的眼睛是睁着的,他侧躺着身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些人,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嘴唇抖动了几下,却只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
元朗面上难过地叹了一声,走过去给唐云翼将被子盖了盖好,对着冯会龙道:“冯大人,您是不知道,为了给唐大人治病,下官是想尽了办法,找遍了两淮名医,都不见效,后来陛下也派御医前来救治,但是这病情依旧一点起色都没有,您说这样的情况下,我能让唐大人这般上路吗?”
“这让唐大人一走,岂不是就要了他的命?”
元朗这个“命”字说的轻轻的,可是听在冯会龙耳朵里,却是如同惊雷一般炸响!
这元朗,究竟是几个意思?!
这就是元朗要让他来看唐云翼的意思?
没有元朗的允许,便是陛下派人来接,唐云翼也走不出扬州城?
若是他要与唐云翼一样,和元朗作对,以后他的下场就会和唐云翼一样?
卧房里四角放着炭盆,静静烧着和宫里一模一样的红罗炭,明明是温暖如春,脱了氅衣轻松自便的温度,但是冯会龙背后却冒出了一层冷汗,甚至连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
冯会龙简直就是被吓破了胆,他强撑着所有的力气,对着唐云翼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问候之言,然后才走出了这处装饰豪华的别院,出来的时候,冯会龙的脚简直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要不是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此刻已经腿软倒下来了。
陛下啊!您没说唐大人如今是这个情况啊!
您这,简直就是将我往大火坑里推啊!
冯会龙在心中怒骂哀嚎,但是面上只是平常。
这就是冯会龙的本事了。
冯会龙这个人,胆小怕事、贪生怕死,但是他长相坚毅挺拔,声音如洪钟大吕,很有些刚正不阿之意。
因着会审时度势、站队精准,这些年冯会龙一升再升,最后升到了四品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其实冯会龙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四品官员,不那么出挑,但是也绝对算得上是高官之列,无人敢随便欺压,上头又有真正的大理寺卿来压着,他在下面就不需要承担过多的责任。
冯会龙是个寒门出身的进士,他心里头很清楚,像他这种没后台没背景的,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哦弥陀佛了。
再往上爬,风险就太大了,根本不是他能承受的住的,所以这些年来,冯会龙谨小慎微,根本不敢冒头。
可谁知道,或许是他装的太好了,永嘉帝觉得此人谨慎细致,为人忠心,又是没有牵扯的寒门,思来想去,这次就提拔了他来做这个巡盐御史。
冯会龙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圣旨降下来了,也只能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接了。
而现在,他却要面临着或许与唐云翼一样的下场!
元朗将冯会龙一行人送到了扬州府最好的客栈中休息,等到正式交接的时候,冯会龙才会入主运司衙门,之后冯会龙是愿意在扬州城内另赁别院还是要住在运司衙门后头,都看他自己的意思。
此刻他们入住的是客栈也是整个扬州城内最好的,且这个客栈同样被包了下来,只接待冯会龙一行人,这里的条件,可是要比简陋的驿站好太多了。
元朗要走的时候,大手一挥,底下的小吏们捧了一拖盘的木罐子过来,元朗笑道:“这是我们扬州城里有名的扬州春茶,虽然比不上极品毛尖,但是偶尔喝一喝,还是有点趣味的。”
元朗使了一个眼色,沈江霖等六人一人领到了一罐,冯会龙那罐子是特殊的,上头还有些雕花刻纹,是元朗亲自递给了冯会龙。
众人纷纷道谢,元朗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区区见面礼罢了,若是大家喜欢喝,下次再和我说便是。”
等到人散去了,众人长途跋涉过来也乏了,冯会龙便让让众人散去休息了。
沈江霖也分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甚至还是一个小套间,里头住人,外头还能待客,装饰很雅致,打扫的更是干净,若是想用热水等,门口有个摇铃,一摇便有小二上来送热水。
他将行李归置好后,看了一眼刚刚随手放置在圆桌上的那罐茶叶。
刚刚元朗看向这些罐子的时候眼神有些奇异。
沈江霖坐到圆桌前,把玩了一下这个光滑圆木罐子,轻轻晃动之间,却听不到茶叶的沙沙声。
沈江霖直接将罐子上面的盖子拔开,就着烛光往里头一看,呵,里头哪里是什么茶叶,竟是塞了一卷银票。
沈江霖将这一卷银票掏了出来一点,竟然是整整五千两银票!
好大的手笔!好猖狂的元大人!
沈江霖一年俸禄只有六十两银子,就算是涨过了一回,也不过一百多两,元朗倒好,一口气给了他近四十年的俸禄。
这还只是“区区见面礼”,若是后头跟了元朗,恐怕这里头的好处,将是无穷无尽。
搁谁,谁都要心动了。
先是用唐云翼的下场来威吓住他们,又是在茶罐子里塞银票贿赂他们,若是他们收下了,那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蚱蜢,若是不收?呵呵,唐云翼便是前车之鉴。
高啊!实在是高!
沈江霖是头一次领会了官场上如此作派,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目前这个局面,他在两淮无权无势,虽然有着秦之况的名帖,但是观今天欧阳平处处以元朗为先的态度,欧阳平还能不能站在他一边甚至会不会反水,根本没有办法确定。
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沈江霖一个六品经历在两淮官场上,根本是上不了牌面上的人物,根本连和元朗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他虽没有资格,但有人有资格。
沈江霖将银票原样塞了回去,盖好盖子,冷嗤了一声,走到外头叫了热水洗漱。
等到洗漱干净,换上自己的常服之后,沈江霖又等了一会儿,见夜已深,四下再无人进出之声,沈江霖才拿起这罐“茶叶”,悄声出门,走到了冯会龙的卧房门口,小声敲门。
冯会龙的卧房是整个二层最好的一间,好在沈江霖作为此次随行的文官,也是住在二层的,并不用大动干戈被人发现。
冯会龙根本没有睡下,他此刻正坐在太师椅上发愁,一听到外头有轻微的敲门之声,瞬间就警觉了起来,快走几步走到门口,贴着门框压低声音短促问道:“谁?”
沈江霖同样低声道:“是下官,沈江霖,有急事告与大人。”
冯会龙听到是那沈江霖,提起的心放下来了一些,毕竟是自己京里带出来的人,今天才刚刚到扬州府一天,不会在此时此刻来害他。
冯会龙开了门,侧身让沈江霖进来。
冯会龙住的房间隔出来一个待客的小书房,站在门口说话不方便,冯会龙便将沈江霖引到了小书房内。
沈江霖也不卖关子,直接就将收到的茶罐子双手捧给冯会龙:“冯大人,下官刚刚发现这茶罐子里装的是五千两的银票,并非什么茶叶,下官惊疑不定,请求冯大人给下官指一条明路。”
冯会龙没想到沈江霖竟是如此堂而皇之地就将这事给戳穿了,冯会龙其实刚刚也看过自己的那个茶罐子了,里面也是一大卷的银票,数额大到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整整是沈江霖的十倍,五万两!
这也是为什么冯会龙迟迟没有睡下的原因,既然他茶罐子里放的是银票,其他随他一起上京的几个人收到的茶叶里头肯定放的也是银票,数额多少姑且不论,但是一直等到现在,除了沈江霖,一个人都没有来敲过他的门。
这很明显,就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冯会龙在那一刻,甚至失去了继续去战斗的心,他已经开始谋划,到底该如何能在不得罪元朗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第96章
冯会龙心里慌的一比。
他其实此刻脑子里纷乱的很, 一会儿是唐云翼的惨状,一会儿是五万两银票的诱惑,一会儿是永嘉帝在他出发前语重心长交代他的话, 一会儿又是元朗脸上似是而非的笑。
得亏冯会龙身子骨不错,这些年在中枢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 若是换个人,心态差一点的,或许此刻已经是在崩溃的边缘了。
如今沈江霖的到来, 让冯会龙的脑子清明了一点, 同时也对沈江霖格外另眼相看了一些——至少证明这个沈江霖是个正直不贪的。
这样的人,才让人能够放下心防来说一些真心话。
冯会龙将沈江霖扶起来, 两人分宾主落座,冯会龙叹了一声, 对沈江霖道:“沈经历, 你的忠心与清白本官看到了,只是如今我们身在扬州官场上,若是贸贸然将银票退回去,恐怕那唐大人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 你可明白?”
五万两虽然多, 可是和自己的项上人头相比, 冯会龙还是更惜命。
可问题是, 如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冯会龙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破解不了这个局。
人有时候, 或许还是知道的少一些更好。
稀里糊涂办错差、走错路,等到大祸临头的时候大不了就是一下子完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钝刀子割肉,弄的人心惊胆战、夜不能寐,但是不管如何挣扎,搞到最后还是完蛋。
沈江霖神色同样凝重地点头:“冯大人,不瞒您说,今日下官看到元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诧异非常,元大人仿佛在整个两淮一手遮天一般,对着您是有恃无恐,下官实在是太过于担心您的处境了,刚刚又发现了茶叶罐子中的秘密,是再也睡不着觉了,这才会这个时候过来和您说这事。”
沈江霖的一席话,说的冯会龙心里熨帖了不少。
虽然冯会龙很清楚,沈江霖一个小小经历根本派不了什么大用场,但是沈江霖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光这一点,就胜过他身边的属官无数。
冯会龙自己本就是个寒门出身的进士,自己在朝堂之中没有太多的人脉关系才会被永嘉帝选中,为的就是他的一个“干净”,可“干净”的同时也意味着冯会龙并没有多少人能商量对策,此刻沈江霖的到来,让冯会龙感觉到自己有了真心的同盟者,忍不住就吐露了心声。
“沈经历,其中的许多渊源你可能是不清楚哇,本官实在是难做!”
沈江霖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这是他感兴趣时候的微动作,他要的便是冯会龙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沈江霖作出愿闻其详,愿意为他分担的姿态,冯会龙一时之间卸了心防,便开始大吐苦水起来。
“元朗年纪轻轻为何能做到三品两淮盐运使?大家都知道,盐政可是要务,盐官派过去的,都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当年元朗被派过去的时候,朝中不是没有人非议,许多人都盯着这个肥差呢,但是却被元朗摘取了去,岂不是惹人眼红?那个时候到对的折子不少,可是陛下一力压下,选了元朗过去,足以可见当时陛下是有多信任元朗了。”
沈江霖当官当的晚,不像这些朝中老人知道的事情多,但是冯会龙的话里显然意有所指,元朗年纪轻轻,就做了两淮盐运使,显然冯会龙并不认可他的能力,那就是元朗的身份了?
可是元朗的身份沈江霖也查过,元家本身也是官宦人家,虽然之前没出过什么高官,但也是书香门第、清贵之家,出了元朗这个进士非常正常,只不过元朗的升官速度很快,短短十来年就成了三品高官,确实是坐火箭般的速度了。
沈江霖一开始还以为是元朗能力强、运气好,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元大人身份有异?”沈江霖轻轻发问。
冯会龙诧异地看了沈江霖一眼,没想到沈江霖如此敏锐,他朝着沈江霖招了招手,示意沈江霖附耳过来,然后沈江霖便听冯会龙道:“元朗的亲姐姐,是当今的郑皇贵妃。”
沈江霖一惊,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向冯会龙,冯会龙捋了捋他的长须,看到沈江霖惊愕非常的表情,莫名心中有了一点点的得意。
但是这种得意稍纵即逝,知道的多又如何?他就是知道的太多了!
皇贵妃是后宫品级之中仅次于皇后的位置,一般来说,皇贵妃是升向做皇后的过渡,比如说后位空悬,但是皇帝宠爱的妃子又不能马上去做皇后的,那么就先封个皇贵妃来过渡一下,等到诞下皇子皇女,或者皇帝掌握了更多的实权,就会将皇贵妃扶正,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手法了。
而在一个皇帝已经有了皇后的情况下,一般是不会再升妃子为皇贵妃的,因为这样一来,肯定会对皇后造成极大的压力和威胁,但是永嘉帝依旧让郑贵妃坐上了皇贵妃的位置,她的荣宠,可见一斑。
当今的皇后虽然是继皇后,但是出身亦是豪门贵族,而永嘉帝是一向要做明君的君主,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力排众议,这位郑皇贵妃的实力手段足以可见多么强悍了。
但是沈江霖如何也想不到,元朗和郑皇贵妃两个人竟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两个人连姓氏都不同啊!
见沈江霖明显不信,冯会龙顺着刚刚那句话解释道:“元朗如今的父亲元坚曾经救过郑皇贵妃父亲的性命,元坚多年不曾有子嗣,后来郑皇贵妃的父亲就将刚出身没多久的儿子给过继了出去,为了让元朗对养父养母一心一意,两家人约定在元朗成人之前不得告诉他身世渊源,故而就连元家和郑家的族人甚至都不知道元朗竟然是过继而来,只以为是元坚外放做官时候和夫人生下的孩子。”
沈江霖很想问一问这般辛秘之事,冯会龙是如何知道的,但是此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冯会龙既然敢说出来,那么对这个信息肯定是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的。
正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在永嘉帝将这个烫手山芋交到冯会龙手中后,冯会龙可是用尽了一切办法去探听元朗方方面面的信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知道了这么一件隐秘之事。
冯会龙一边说着一边五官紧皱到了一起,实在是愁眉苦脸:“沈经历,你说,这元朗又是郑皇贵妃的亲哥哥,又是当今三皇子的亲舅舅,就算是定了他的罪,最后陛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如何说?我们这些官员又该是什么下场?可若是站在元朗那一头,明显元朗的所作所为已经让陛下起了疑心,若我们还与他搅合到一处,岂不更是自寻死路?”
这才是冯会龙真正所担心的,不仅仅是来自于元朗的威胁,更担忧就算自己尽心竭力搜集元朗的证据,九死一生地从扬州府逃回京城,可是元朗才是和皇帝他们是一家人,最后人家在自己妹妹、妹夫面前哭一场,说不得这事就过去了,那他冯会龙算什么?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沈江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切在他心中无法解释的东西如今根据冯会龙给到的信息,总算是看明白了。
难怪元朗如此肆无忌惮!难怪冯会龙如此裹足不前!难怪永嘉帝在唐云翼的事情上是如此优柔寡断,明明已经派了御医来诊治来接唐云翼,结果唐云翼却依旧躺在元朗的别院里被软禁着!
别人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元朗是在永嘉帝枕边有人好办事啊!
冯会龙大吐完苦水,将自己知道的辛秘和沈江霖分享了之后,古怪地看了沈江霖一眼,恨不能自己打一下自己的嘴巴。
他也是急昏了头了,居然和一个经历说起了这些,难道这个沈江霖还会给自己出谋划策不成?
虽然冯会龙刚刚说的时候,确实是有这个意思,但是现在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可笑的很,沈江霖一个初入官场的生瓜蛋子,能有什么好主意?
却没想到沈江霖开始一本正经地给冯会龙分析起来,一开始冯会龙只是面上给点面子,心里其实根本不以为然,可是听着听着,冯会龙脸上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冯大人,若抛掉您知道的这些信息,以及元大人的威胁,您还愿不愿意与元大人站一处?”
冯会龙低声怒斥沈江霖:“本官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你以为区区五万两银子就能将本官给收买了?我自然是要站在公理、站在百姓这一边,如何能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冯会龙压下心底那一点心虚,义正言辞道。
他必须在沈江霖面前表现的刚正不阿,才不会有损自己的形象,可天知道刚刚在数出五万两银票的时候,冯会龙心头如何狂跳的。
沈江霖赞同地点了点头,拱手赞叹道:“冯大人高义,真乃为国为民之好官,往后下官定当追随冯大人左右,唯冯大人马首是瞻!”
一段溜须之后,沈江霖才进入了正题:“下官认为,冯大人您只要遵从本心,站在法理百姓一边,那就是没有做错的,不管那元朗与陛下是一家人也好,不是一家人也罢,他终究大不过律法、大不过百姓去,只要大人您站在家国大义这一边,就是陛下想要挑您的刺也挑不出来。”
冯会龙怎么不懂这些道理?还用得着沈江霖来教,他直接道:“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也得我们有命回京城再说,今日元朗就送了银票过来,明日我们就要表态,到时候难道直接和元朗硬来么?呵,这里,可是元朗的地盘,元朗在两淮经营了这么多年,我们踏上扬州府的地界开始,很多事情就由不得我们自己了啊!”
道理谁都懂,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局?
沈江霖微微笑了笑,倒是将冯会龙笑的有些莫名,现在这么愁绪万千的时候,这沈江霖还笑的起来?
然后便听沈江霖继续道:“冯大人,您完全可以收下这五万两的银票,难道收下了就表示您不是忠臣了?”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先收下五万两的银票,再继续和元大人周旋,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多少的本事,若他只是只纸老虎,后面没有后招了,那您自然可以深入调查他的罪证,那元大人不会是您的对手;若是元大人确实能在两淮一手遮天,能力非凡,那就更好了!”
冯会龙惊异万分,连连追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更好了?”
沈江霖帮冯会龙分析道:“冯大人,您想想看,两淮的盐务每年多少的利,为什么陛下按耐不住要您来查?其实原因很简单,陛下或许不是不知道元大人贪了,陛下圣心独察,什么不知道?以前或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陛下可能觉得元大人做的过了,国库那边分到的太少了。而观今日元大人的作派,他确实大手笔,说一句花银子如流水都不为过。那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搜刮民脂民膏而来!”冯会龙直接板着脸道。
沈江霖却摇了摇头:“是也不是,这些确实是民脂民膏,但是百姓地位多低?元大人不会亲自与百姓动手,他的银子是从盐商手头盘剥而来,盐商要拿出这么多孝敬银子,要么压缩自己的利润自己承受,要么继续往下施压,提高售价,压迫百姓,这是一层一层的关系,但是根据最近两淮上来的奏报,两淮的盐价并没有大幅度的上涨,那么您说,让两淮盐商吃了大亏的元大人,会不会是那些盐商的眼中钉,肉中刺?”
冯会龙被沈江霖这一番分析说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他不再打断沈江霖,继续听他说下去:“若是将两淮的盐政比喻成一张饼,这张饼就这么大,元大人拿了最大头,两淮官场上这么多官员,各个府县的知府、通判、县令,漕运沿岸官员,地方上的各位把总、千总们,可都不是毫不相干的人啊,这些人里头会不会有人不甘心、不愉快的?”
沈江霖的一双眼明明是那么真诚澄澈,彰显着赤字之心,可是此刻却仿佛施展了术法一般,冯会龙盯着沈江霖的眼睛,不由得顺着沈江霖的思路往下想去,脑海中疯狂分析着得失。
“冯大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您来扬州府,可不是就京城里的这些人,才是您的自己人,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就想看您的表现呢!若是能将元大人的势力分而化之,利益重新配置,别管他元大人是谁、有什么样的关系,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好使了!”
沈江霖字字珠玑,把两淮官场上的重要人物以及几个大盐商盘了一遍,让冯会龙做到心里有数,眼看着冯会龙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整个人也不再愁眉不展、没有方向的迷茫,沈江霖才终于放下了心来。
他就怕冯会龙被元朗一吓,就直接没了抵抗之心,缴械投降了。
如今见冯会龙终于被说动,坚定下来要和元朗继续对着干的决心,沈江霖才感觉到如释重负。
冯会龙哪怕舟车劳顿到了扬州府,此时早就过了他平日里睡觉的点了,可是此刻却一点点都不感觉到困意,反而是和沈江霖越聊越精神了许多,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快三更天,冯会龙才依依不舍地亲自送沈江霖到了门口。
冯会龙此时已经完全信任了沈江霖,并且将沈江霖当作自己的亲信幕僚看待,沈江霖帮他从一个必死之局中找到了生机,冯会龙此时再怎么看重沈江霖都不为过。
甚至,冯会龙还在刚刚的对话中,对沈江霖许下重诺,一旦他们全身而退回了京城,他必定会为沈江霖表功,好好提拔沈江霖一番,沈江霖同样是借坡下驴,更是表达了忠心,两人之间初步的同盟就此达成。
几日之后,冯会龙直接验了官印和任命诏书,在运司衙门后面住了下来,冯会龙的这一行为举止,让元朗有些摸不着头脑。
说冯会龙是准备和他对着干的,但是五万两银票收下后一声不吭;说他不准备和他对着干的,元朗准备送给冯会龙在扬州府城内的一套五进的院子,冯会龙却百般推辞,如何都不肯收。
正当元朗对冯会龙起了疑心之际,冯会龙有一日却单独请了元朗,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座五进的大宅子他很是喜欢,但是若是直接住进去,实在是太招摇了,他心里不安啊!
元朗可是人精,听到这话后,一边喝酒一边连连点头,见冯会龙只提了一句后就再不肯说,他也不继续揪着这个问题问。
过了两日,一份宅契送到了冯会龙手里,宅契的主人写的是他夫人的名字。
冯会龙笑了笑就收下了,连点推辞都没有,看的元朗都惊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冯会龙这般不要脸,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大宅子要收,好官的表面功夫又要做。
因着收了这份宅契,冯会龙对元朗的态度可是亲切了许多,拉着元朗说长道短,期间夹杂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目前永嘉帝对元朗的一些看法、中枢之中的一些动向,算是投桃报李,好叫元朗知道,自己拿他的东西并不白拿。
元朗其实早就猜到永嘉帝对他起了疑心,上次就有点想办他,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又有妹妹帮他说话,永嘉帝也不能直接撕破脸将他拿下。
元朗知道如今自己正是要低调做人的时候,可若是降服不了新来的巡盐御史,他又如何能在永嘉帝面前“洗刷冤屈”?
如今见这个冯会龙如此上道,元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元朗万万没想到,冯会龙到了扬州后,应该他干的活,盐引账本勘查之类的没做几件事,却非常热衷于设宴款待,大肆宴请两淮官场上的人物,而且每次都拉元朗一起去。
元朗本还高兴,可惜了自己做的如此完美的账本,心里更是十分看不起这个冯会龙。
一开始,元朗还以为冯会龙是为了向自己表示他没有异心才叫自己一起去,可时间久了,元朗竟是发现,那冯会龙但凡宴请,就是要吃好的喝好的,戏子要唱的最好的、姑娘要最漂亮的,公务谈不到几句,全是吃喝玩乐之流,而元朗的作用,就是最后走的时候结账。
元朗是真没想到,这个冯会龙这么贪!
但是贪总比拎不清局面的那种人好,元朗只能捏着鼻子次次去结账。
在冯会龙牵扯住元朗精力的时候,沈江霖开始想办法先把唐云翼给救出来。
思来想去,沈江霖找上了韩兴。
韩兴正在小校场上练武,沈江霖等到他练完了才走上前来说话。
听到了沈江霖的请求,韩兴拿起一块粗布帕子擦汗,闻言头也不抬地拒绝:“这不关我的事情,沈经历找错人了。”
唐云翼不是他的任务,永嘉帝并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个事情,再说了,沈江霖一个小小经历,凭什么来使唤他做事?
沈江霖笑了,晨曦之中,沈江霖的笑容清隽出尘,仿若美玉般温润,可是韩兴却不知道为何,却觉得背脊一凉。
“韩大人,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第97章
韩兴不愉快地皱了皱眉, 冷嘲道:“沈大人,我此次过来,职责只在冯大人身上。”
韩兴作为锦衣卫千户, 此次领了一百五十人的队伍护送冯会龙到扬州府,除了是保护冯会龙, 同样也是作为皇帝的眼睛去监视冯会龙。
皇帝就是如此人物,冯会龙作为巡盐御史,本身就是身负监察之责, 而在监察者之上, 皇帝仍然不放心,依旧要派韩兴去监视。
当然, 韩兴作为锦衣卫,头上还有没有人?有!以太监为主导的东厂便是。
太监的势力完全依附于皇帝, 所以成为了皇帝监察的最高一层, 但哪怕如此层层监视,阳奉阴违之事依旧到处都是。
甚至因为太监掌权太过,先帝在位时,还发生过宦官专政之乱, 永嘉帝上位后拨乱反正, 很是约束了太监的权力, 但饶是如此, 该启用东厂的时候依旧启用, 毕竟这把刀子用的趁手。
沈江霖原本以为韩兴也会是元朗的收服目标之一,甚至于, 按照沈江霖的理解,韩兴可能会比冯会龙还要受到元朗重视。
说白了,韩兴的监察之权, 在冯会龙之上,冯会龙监察两淮盐务,而韩兴监察冯会龙这个人。
沈江霖留了心在韩兴身上,可诡异的是,韩兴从头到尾都像个透明人一般,似乎真的就是来保护冯会龙的,并不出手干预冯会龙的任何行为,同时沈江霖收到郭宝成派人过去盯梢的线报,同样没有关于元朗亲信接近韩兴的情况。
韩兴与元朗唯一的接触,就是在接风宴那天,元朗同样给了韩兴一个“茶罐子”。
但是沈江霖不相信,韩兴是这么容易被收买的一个人,更不相信元朗不会在韩兴身上下功夫。
郭宝成是沈氏族学中的一名族学生,当年他的母亲改嫁到了沈家,将他作为拖油瓶带了过去,有了在沈氏族学学习的机会。
但是这些年来,郭宝成在学业上并不精进,反而痴迷于练武,沈江霖知道之后,便将一批愿意学武的学生都交给了荣安侯府的武师傅,其中郭宝成最受几位武师傅青睐,说他是难得的习武之才。
郭宝成从小力大如牛,学武又肯下苦功,这些年练下来,武师傅们说他一个人打十个人都不成问题。
这次沈江霖要来扬州府,自然不敢直接自己一个人深入险境,他带了一批好手上路,郭宝成自告奋勇,愿意追随沈江霖左右。
郭宝成是沈江霖在扬州地界上最信得过的人,且郭宝成这个人做事很一板一眼,他说盯紧了肯定就是一刻都不会走神的,那么元朗的人没有来单独接触韩兴,这件事不会有假。
这里面自然有蹊跷,沈江霖推演了半天,排除掉了所有不可能之后,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性。
“韩大人,你说我要是去信一封给宁王,好叫宁王知道韩大人两面三刀,明着是宁王的人,实则早就倒向了三皇子,你说,回去后,宁王会如何对你?”
沈江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是脸上带着笑意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韩兴手中的粗布帕子直接被拽紧,他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
这是真正见过血的人才能散发出来的杀气,阴鸷冰冷到了极点,韩兴鹰鹫似的双眼死死盯着沈江霖的脖颈。
这是文人的脖颈,皮肤白皙光滑,在朝霞的光芒下如同一段白玉,上面的青筋不像他这种武人一样暴起,而是若涓涓细流、顺滑淌过,只要他的大手用力一握,想来就能当场折断!
而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郭宝成当先一步挡在沈江霖前面,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瞪着韩兴,手已经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之上,只要韩兴胆敢有任何异动,郭宝成即刻就会拔刀,不会在意韩兴五品官职的身份。
郭宝成扫视着整个小校武场内,只有他们三人,郭宝成相信,以他的武功,哪怕不能将韩兴一击毙命,也给沈江霖争取了足够的时间逃脱。
他绝不会让韩兴动沈江霖一根毫毛!
沈江霖将手轻轻放在郭宝成肌肉紧绷到极致的肩头上,淡定道:“宝成,不用担心,韩大人是讲理的人,他怎么知道我没有后招?或许我今日破了点油皮,明日这封信马上就能到宁王手里呢?”
韩兴的杀气一下子就泄了。
他差点忘了,这个沈江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还是个从成千上万的科举考生里面杀出来,最难缠的那一个!
这样的人,心眼都有百八十个,敢在他面前透露这样的消息,后招岂止就一个?
沈江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点,劝郭宝成道:“来来来,宝成你在旁边休息一会儿,我和韩大人有点小事情要谈一谈。”
见韩兴杀气已泄,郭宝成从善如流,往后倒退了十步,在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处站定,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韩兴。
韩兴的脸色是极差的:“你是如何发现的?”
这一句话,瞬间就证实了沈江霖的猜测,沈江霖将心放了回去。
如何发现的?沈江霖什么都没发现,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而已,很幸运,他猜对了。
“当时你我在宁王府有过一面之缘,以宁王对韩大人你的熟稔程度,想来你和宁王关系匪浅,而宁王又是自来以太子马首是瞻。”
“不才再下得知了消息,元大人与郑皇贵妃是同胞兄妹,而三皇子又是郑皇贵妃所出。元大人自从我们到了扬州府的地界后,对冯大人以及我等属官,“客气”非常,唯独漏了韩大人,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想到,或许韩大人早在京城的时候就被元大人内定了吧。”
沈江霖寥寥数语,讲的很简单,好像和说今天吃什么菜穿什么衣服似的正常,但是听在韩兴耳朵里,那是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心细如发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他们暗中的一些勾当,在沈江霖眼里,根本就像明摆着一样。
沈江霖是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穿越而来,在现代这个世界,娱乐媒体空前繁荣,人人都是大侦探,网友们通过一星半点的照片、视频的关联之处都能找到真相,更别说有那么多的影视剧,将权谋斗争演绎了无数遍,沈江霖虽然也花了一点力气去推演,并且找到了最靠谱的那个答案,但是如果刚刚韩兴咬死了不松口,其实沈江霖一点证据都没有。
可偏偏韩兴不知道沈江霖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一下子就被唬住吐露了真言,继而被沈江霖给拿捏住了。
毕竟在韩兴以前看来,太子之位固若金汤,三皇子又是个病恹恹的身子,哪怕他母亲郑皇贵妃如今可以算得上宠冠后宫,可是太子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了,所有人都默认,大周朝的江山,除了太子可以继承,其他皇子都不可能去沾边。
太子是嫡是长,二皇子宁王是个草包鲁莽性子,三皇子端王身子骨不好,四皇子只知道吟诗作赋,五皇子、六皇子还小,都未成年,更没有一战之力了。
若是没有刻意往里头深想,谁会想到三皇子或许有夺嫡的想法呢?
韩兴张口结舌,却反驳不得,他估计元朗也万万没想到,刻意的避嫌最后成了沈江霖突破的关键点,从这个疑点着手,竟让沈江霖直接猜到了真相!
因为在沈江霖看来,元朗这样的人是不会放过他们之中任意一个人的,若是没有想方设法去腐蚀韩兴,应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韩兴本来就是元朗的人。
韩兴能被选护送冯会龙入扬州府,或许就是元朗内定的人物,如此一来,方能说得通。
韩兴表情莫名复杂,沈江霖却仰天长叹了一声,对着韩兴摇头道:“韩大人,你糊涂啊!你这样做,会害死你全家人的你知不知道?”
韩兴拧眉,他知道他这样做有风险,但是根本没有沈江霖说的那么严重:“沈经历要我带你去见唐云翼,现在是准备来威吓我吗?你刚刚的猜测确实很精彩,但是这都是你的猜测罢了,你有任何证据吗?莫说去信给了宁王,便是你去信给了太子,我就是不认,你看太子是信我还是信你?是信他的亲弟弟三皇子,还是信你这个没有任何交集的低阶小官?”
韩兴已经缓过神来了,刚刚沈江霖突然之间将最大的秘密捅破,实在是太让韩兴惊慌失措了,让他下意识做了不该做的动作,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是如今他明白过来之后,知道沈江霖只是在故弄玄虚,根本没有切实证据,那他还怕他什么?
沈江霖再一次笑了,韩兴现在一看到沈江霖的笑容就心里一抖,恨不能叫他别再笑了!
仿佛沈江霖听到了韩兴的心声似的,他将笑容一收,正色道:“韩大人,我是没有证据,但是你也高估了人心。我就打个比方,如果说突然有个不太熟悉的街坊跑过来说你妻子和他人有染,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是就没有证据,回去之后你的妻子对你一如往昔,你心里如何想?心中有没有一根刺扎着,下次看到那个所谓的“奸夫”,会不会脑子里马上就想起了那些话?人心难测啊,韩大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尤其是那些疑神疑鬼的当权者,那更是听不得这些。
韩兴泄了气,不想再和沈江霖做争辩,只是到底受制于人,而且还是沈江霖这样的小官,他很是不甘心道:“废话少说,你的目的只是救一个唐云翼?再无其他事?”
沈江霖肯定地颔首:“对,只为救一个唐云翼。”
“那行,我带你去见便是,也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其他闲事少管!”韩兴掂量了一下唐云翼如今的重要性,最后妥协道。
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韩兴是一点都不想沾了,就和沈江霖说那么一会儿话的功夫,韩兴只觉得自己脑袋突突的难受。
韩兴终于松了口,沈江霖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放下了,他后退了两步,对着韩兴一揖到底,正色道:“韩大人今日之大恩,江霖没齿难忘,以后韩大人有事,江霖亦必不推脱。”
韩兴可不吃文人这一套的许诺,他是个粗人,要的就是现在。
“你也别给我以后了,你现在就帮我想一想,我后头该怎么做。”韩兴挥了挥手,让沈江霖站直了说话。
韩兴帮元朗,实属无奈。
当年他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探亲的时候,在江上遇到了一伙水匪,将他们家的护卫杀了个干净,差点妻女就落在水匪手里了,当时郑家的船刚好经过,他们因是受宠的外戚之家,船上有好几十个护卫,出手帮了她们一把,才保住了韩兴妻女的性命。
正是因为这段往事,韩兴曾经叩谢过郑家家主,当时郑家家主言,这算韩兴欠他们郑家一次,以后若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再与韩兴说。
韩兴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可是等到郑家真的找他做这件事的时候,韩兴心里头并非不为难。
韩兴实际上是太子的人。
当时郑家人让他对元朗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韩兴才意识到原来元朗背靠的大树是郑家,知道了元朗和郑家的关系后,一开始韩兴还没将事情想到皇位之争上,可是随着和郑家人接触的越深、知道的消息越多,韩兴本就身处皇权之中,对这些事最为敏感,忍不住就往夺嫡上想了。
但这些只是他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候的反复思量,他谁也没敢告诉,毕竟事情没有走到那一步,谁也说不准,甚至韩兴还安慰自己,许是他自己多想了。
今日却被沈江霖一下子戳破了所有,如何叫他不惊惧?
韩兴原本想的是这次就将郑家的救命之恩给还了,对元朗之事不会如实禀告,反而要多作遮掩,这事结束之后就和郑家桥归桥、路归路便是,他已是仁至义尽。
然而,做再多的心理建设,韩兴心中依旧不安,他知道这事没那么轻易好脱身。
身在曹营心在汉、两面三刀,背德忘主的人,可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关键是,韩兴也并不认为三皇子有胜算。
如今好不容抓到一个军师,他一方面是因为沈江霖的威胁,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已经越陷越深了,心头同样是惶恐不安的,既然沈江霖如此诡计多端,想来说不定有解脱之法。
沈江霖没有拒绝但也没有马上给他答复:“你的事情我还需要更多的一些细节,才能帮你真的拿主意,我此来扬州府,只为唐云翼而来,先帮我救了唐云翼,我再帮你好好想一想。”
韩兴心底是敬重有情义的人,他也相信沈江霖说的是真话,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这边,都和沈江霖没有一丝瓜葛的,也正是因为没瓜葛,韩兴才信沈江霖。
有了韩兴打掩护,他只道陛下又派遣了一名御医前来查看唐云翼的情况,守门的人轻易就放行了。
毕竟他们都收到了上头的吩咐,韩兴是自己人,该配合韩兴公差的地方自然要配合。
沈江霖假扮锦衣卫,穿飞鱼服、胯绣春刀,脸上略微做了伪装,混在韩兴身后,轻易就走进了大门。
门子见守门士兵的头儿都放行了,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开了门扭头请他们入内的一瞬间,视线扫到了沈江霖的脸,忍不住顿了一下——好俊逸的一个锦衣卫!
奇怪,总觉得在哪里好像看过这人?
门子不敢盯着这些官爷乱看,连忙低下了头让开了路。
一个管事带着韩兴和沈江霖等人到了唐云翼“修养”的卧房门口,韩兴直接大手一挥道:“你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管事的不敢违背,行礼之后走了出去,但是却命几个丫鬟在附近盯梢,以防有什么变故。
至于看唐云翼,那就看吧,反正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翻不了天。
几人进了内室后,只见唐云翼还是和上次见到的那样,如同一摊死水一般躺在床上,若不是胸口的被子还有轻微的起伏,或许都会被认为是一具尸体。
这个房间一共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一个雅室用来待客,里面则是用屏风隔出来,作为卧房。
韩兴带着他的两个亲信在外头看着,沈江霖则和“御医”黄世简立马走了进去。
此人是沈江霖这次特意带来的大夫。
黄世简二话不说就先拉起唐云翼的手搭脉,搭完了左手又开始搭右手,之后开始检查唐云翼的舌苔和眼底,并且还掀开他的被子看了一下唐云翼身上的情况,沈江霖就在边上,只见唐云翼的胸口处以及腹部肌肉仿佛在不停地抖动痉挛,仿佛皮肤底下有什么在蠕动一样,十分不正常。
这样一番折腾,将唐云翼弄醒,醒过来之后,唐云翼脑子依旧处在混沌之中,只是下意识的,他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很不对劲。
见黄世简皱着眉停了下来,沈江霖立马忧心地问:“黄大夫,他还有救吗?”
黄世简摇了摇头,情况不容乐观:“如果我没有诊断错的话,唐大人是中了牵机药毒。”
“牵机药毒?”这已经在沈江霖的知识盲区了,他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毒素。
“对,这种牵机毒药主要的成分是番木鳖与马钱子,中毒后整个人肌肉跳动痉挛,严重的还会肌肉抽搐,最后整个人蜷缩成弓形痛苦而死。不过他们给唐大人下的剂量很浅,所以目前还只是肌肉在抖动,口部难言也应该是肌肉不协调的缘故,他没办法开口。这样的剂量不足以致命,但是架不住一直没有给他解药服用,若再拖几天,或许华佗在世也没用了。”
沈江霖怔愣地听着,大概明白这是一种比较致命的毒药,黄世简说的如此严重,沈江霖心就一直在往下沉,很担心黄世简直接给唐云翼判了死刑。
“我先针灸给他拔毒一次试试,汤药的话,我还要再斟酌一下。”
黄世简如此说,沈江霖立马听从他的指令,帮着将人翻过来除掉衣服露出背脊,唐云翼如今消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沈江霖在搬动他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用力唐云翼就碎了。
黄世简从怀里拿出一卷银针,开始对着穴位施针,施针了一刻钟后,黄世简说了一声“快将人翻过来!”
黄世简话刚一说完,唐云翼“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沈江霖手里本就准备好了一条厚实的棉布,连忙用棉布将黑血接了,又帮唐云翼擦干净了嘴角,才将人扶着躺下了。
吐了黑血,唐云翼肌肉痉挛的症状好了一些,脸上的黑黄之气也去了一丝,唐云翼的意识是清醒的,他死死盯着沈江霖,两片嘴唇使劲牵扯了一下,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沈江霖握了握唐云翼的手,只说了一句:“师兄,我就是沈江霖。”
唐云翼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些,里面写满了不可思议。
沈江霖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对唐云翼说更多,他在这里不能久留,还有更多的事情要交代黄世简。
“黄大夫,这次就需要您在这里悉心照顾唐大人了,江霖让您深陷险境了,请受江霖一礼。”
沈江霖要行礼,唬的黄世简连忙拦住:“沈大人,您言重了!你们沈家悉心照顾了我们家二十年,黄某的一身本领也是因为有沈家才有今天,您不必和我行礼,来之前您就和我说清楚了其中的危险之处,能为沈家效劳,是黄某应该做的!”
黄世简出自荣安侯府照顾的那些将士之后,此人颇为擅长医毒之道,在沈江霖求上门的时候,二话不说就背了行囊跟着沈江霖一起来了扬州府。
而接下来,黄世简将作为新来的“御医”,为唐云翼医治。
韩兴堂而皇之的告诉元朗,陛下要给唐云翼治病,上一个御医到了扬州府后便水土不服病了,而这个御医,韩兴让元朗放心用,是“自己人”。
元朗不疑有他,反正唐云翼好好躺在那里了,新来的御医如果又病倒了也不好看,就同意了黄御医留下来每日给唐云翼治疗。
反正治病嘛,有的是那种吃吃不好,治治不死的药,元朗表示,只要能维持“原状”便好。
唐云翼的身体虚弱的厉害,此刻根本不宜舟车劳顿,有元朗免费提供的别院疗养,沈江霖这一招瞒天过海,用起来一点都不心虚。
第98章
唐公望在黄宁村过得并不太平。
接二连三的打击, 让唐公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先是唐云翼深陷困境,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接着又是钟氏病倒,他一边在外面不停地写信联络, 一边还要衣不解带地照顾钟氏,后来沈江霖送来了药,钟氏吃了半个月后总算咳疾止住了, 但也总是偷偷抹泪, 愁肠百结。
钟氏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又不想给唐公望增加负担和压力, 每次都是背着唐公望抹泪的,可是老夫老妻这么多年, 唐公望哪里不明白老妻的心情。
唐公望原本都想再回京城了, 毕竟在京城他的消息更加灵通一点,亲自上门托关系,总比写信要来的强一点,可是他见钟氏如此模样, 舟车劳顿的苦或许她能接受, 但是到了京城若依旧一筹莫展, 倒还不如在黄宁村先稳住来得强。
唐公望已然有了自己果真是人走茶凉的觉悟了。
当年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梁尧臣是被唐公望寄予厚望的, 可是当唐公望收到梁尧臣的回信时, 心是一沉再沉。
哪怕梁尧臣信中说的再恳切,但是唐公望宦海沉浮那么多年, 怎么看不出他字里行间的为难,虽然答应了会尽心尽力去打听,可是满篇都给自己后面拿不出一个结果先做推脱。
果然, 这封回信之后,唐公望再去信过去,已然是石沉大海。
唐公望并没有责怪梁尧臣的躲避之意,梁尧臣这个人唐公望很了解,若是举手之劳、甚至是一些稍微费点力气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必定会去做的,但是如今这般,只能说情况十分不乐观。
唐公望没有了办法,只能继续写信给官场上的一些过去的同僚,甚至还舔着脸给首辅杨允功也写了一封信,有些人给他一个面子的,还能透露一些信息,而更多的则是再无回音。
谁都不想去趟这摊浑水。
唐公望整宿整宿地难以入眠。
当唐公望再次轻轻翻个身的时候,钟氏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语气分外的清醒:“老头子,睡不着咱们就说说话吧。”
唐公望原本以为钟氏已经睡着了,可是听她的声音唐公望就明了,原来钟氏也一直没睡着。
黑暗中,唐公望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氏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哽咽:“老头子,这回咱们云翼,是不是要不成了?”
钟氏哪怕是农家女出身,可是陪了唐公望一辈子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唐公望如此发愁过,甚至连一个安慰的话都没有和她说过,钟氏心里百般猜测,只有往不好的方向去想了。
唐公望牵过老妻的手放在他怀里,马上要开春了,这天还是这么冷。
唐公望没有回答钟氏的话。
钟氏屏不住哭了,她抽回手背过身去擦泪,吸了好几口气,才转过身望着唐公望道:“老头子,我和你去京城吧?咱们再去求一求,或许有人能救呢?咱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啊!”
唐公望摇了摇头,他比谁都知道,官场之人的心硬程度,越是高位之人,越有自己坚定的想法,以前他还在位置上,有自己的用处,还能和人进行谈判,如今他已经退下,用的只是往日的情谊,既然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不掺和,哪怕他就是跪在他们面前,这些人也不会心软一丝一毫的。
唐公望搂过钟氏,一点一点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钟氏再也忍不住了,在唐公望怀里嚎啕大哭,哭地手脚都在发颤,明明是厚实的棉被,两个人身上却一点热气都没有。
或许他们真的都老了吧,再无法给儿子遮风挡雨了。
唐公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是被一阵拍门声吵醒的。
钟氏还在昏睡,昨夜她大哭了许久,情绪发泄出来了,人也疲惫到了极点,唐公望想让她再休息休息,结果他刚刚坐起来,钟氏就整个人也弹坐了起来:“谁来了?是云翼吗?”
钟氏犹在梦中,她梦到唐云翼从扬州回来了,又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针头线脑、吃食点心、布匹杂玩,钟氏在梦里说他,说多少遍了,回来不用买什么东西,家里什么没有?还买点这些小玩意,什么竹编的风车、打转的陀螺、甚至还有一只拨浪鼓。
唐云翼笑着说,娘,孩儿不能玩吗?
结果钟氏定睛一看,唐云翼又变成了五六岁的模样,扎着总角,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摇来摇去,钟氏在干活,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半步都不落,街坊邻居都笑话钟氏身后长了一条小尾巴。
钟氏在梦里跟着一起笑。
可是等到梦醒来,听到唐公望说了一句什么,钟氏都没听清楚,她只听到了外头说着什么“扬州来信了!”
扬州?
扬州!
钟氏火速爬了起来,套了外衣,赶着唐公望去开门,唐公望刚穿好衣服,靸着鞋就去开门了,外面站着的是齐石头,见唐公望开门了,连忙将手中的信双手递给唐公望。
齐石头知道家里的二少爷出了事情,具体什么事情他不得而知,但是见到老爷和夫人这么心急如焚的样子,齐石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知道如今最要紧的就是信,老爷寄出去的信要紧,有人寄信过来更要紧,所以齐石头每天天不亮就等着村口,若是有信就马上带回来。
但是以前都是京城寄回来的信,只有这次不同,居然是从扬州府寄过来的!
齐石头听过二少爷就是在扬州府那边出了事,立马拿了信就往回跑,一点都不敢耽搁。
唐公望一看信封上面的字,就知道是沈江霖。
江霖不是在京城么?怎么会去扬州?
唐公望不解极了,心中万般猜测呼啸而过,手抖的不像话,拆了两次才把信上印鉴给拆了,打开一看沈江霖的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师父师母在上,
江霖已至扬州府,师兄亦已见过,确中毒不能言,情况危急。
幸已有医师相随解毒,悉心照料,静待时日,便可痊愈。
师父师母勿忧,江霖定不辱使命,待扬州事了,携师兄同回黄宁村拜见师父师母。
永嘉十九年三月初六,于扬州府敬上。
沈江霖
只薄薄一页纸,唐公望读了好多遍,伸着头同样在看的钟氏,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以为都要哭干的眼睛里,又一次溢满了泪水:“霖哥儿,霖哥儿居然去扬州府了,他去救云翼了!”
唐公望来不及情绪外放,他三两下将信纸折好放在自己的胸口,忙问齐石头:“送信的人呢?”
齐石头道:“这人送完信就走了,不曾停留。”
唐公望明了,此人定是不想被人发现,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送了信,然后匆匆就走,想来也是沈江霖信得过的人,不远千里前来报信。
唐公望心里头如今是大石头落了一半,又添新的担忧。
之前沈江霖要去扬州的事情,被他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都没有,如今人都去了,见了云翼,安排好了事情了,才写信过来给他们老两口吃颗定心丸。
但是江霖又能在里面全身而退吗?
哪怕知道自己这个徒儿绝非一般人,可唐公望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唐公望已无力左右,只能搂着钟氏的肩膀安慰道:“霖哥儿打小聪明谨慎,你还信不过他么?这孩子又是个口风紧的,若没有把握的事,如何会写这个信过来?你可曾听过他吹过牛?”
话虽这么说,可唐公望摸了摸胸口的信纸,明明根本没有重量,但是唐公望却觉得重若千钧。
知道了唐云翼的消息,钟氏心里头稍微缓和了一些,之前的消息里,唐云翼具体什么情况,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的,钟氏免不了就要胡思乱想。
而今沈江霖又是亲近的徒儿,他的话,钟氏再没有不信的。
只是钟氏的心情和唐公望的是一样的,两块心头肉都陷在了扬州,虽然有唐云翼的安慰,钟氏依旧止不住的担心。
钟氏别无他法,只能日日吃斋念佛,祈祷满天神佛可以保佑这两个孩子能够平安归来。
让钟氏惦念无比的扬州府内,却是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元朗只以为这次是胜券在握了。
韩兴是内定的自己人,他没有顾虑;而那个冯会龙,元朗只能说一句“呵呵”。
原以为既然皇帝疑心起了自己,这次来的肯定是比唐云翼要厉害的硬茬,结果谁知道,在他又恐吓又贿赂之下,这个冯会龙直接就缴械投降了,整日里衙门都不怎么去,拉着他满扬州城地逛,就这一个月下来,上万两的银子直接就花销出去了,元朗自认为自己确实算的上贪,但是这冯会龙竟然也不遑多让,可算是让他开了眼了!
更让元朗感觉到厌恶的是,冯会龙此人吃拿卡要的嘴脸做的还十分自然,仿佛他欠了他一般,回回都要问他要银子,光是行酒令、玩叶子牌,他输都不知道故意输给冯会龙多少千两银子了,他还不知足,哪怕是去青楼找姑娘,都要问他拿银子,元朗简直成了冯会龙的私人钱袋子!
不过这些都是小钱,元朗没有放在眼里,纯粹只是觉得永嘉帝的眼光也是不怎么好,居然派了这样的人过来当巡盐御史。
好在冯会龙做事还算安稳乖觉,敬上的奏报都会让元朗斟酌修改之后再让人交上去,让冯会龙心中稍微宽慰了一些。
这些钱也不是花的一无是处。
陪了冯会龙这么多时日,元朗也有些腻烦了,很多时候冯会龙再找他一道喝酒看戏的时候,冯会龙便不现身了,推脱给了底下的人陪着。
元朗一向爱保养自身,故而四十来岁身材依旧挺拔,也不见大肚子和赘肉,对于酒色之局,他其实并不爱凑这个热闹。
冯会龙听了沈江霖的“馊主意”,天天在扬州城里胡吃海喝、声色犬马,他是真的有些沉醉其中了。
冯会龙寒门进士出身,小心翼翼升到了四品官,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在京城赁的宅子住,攒了十来年银子才买下了城东的一套两进四合院,平时日常开销也是节俭惯的,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
一开始的时候冯会龙看着元朗带着他挥金如土,他还有些不自然,到后面他是真的得出了趣味,沈江霖果然说的不错,就算他不能真的贪了银子,但是吃过用过也算是享受过了!
好在冯会龙的理智尚存,等到元朗不再作陪之后,冯会龙天天拉着两淮官场上的其他官员吃喝玩乐的同时,开始收拢起那些对元朗有怨言的官员,并将这些人暗地里逐一记在名单之上。
等到这些人都网罗的差不多了,冯会龙终于好像是从酒色之中清醒了过来一般,对元朗道:“元大人,本官来扬州府已经快两个月了,但是至今只查了账本,还未去过盐场看过情况,若元大人得空,我们过几日便去看看吧。”
若是冯会龙一开始来扬州的时候就说这个话,元朗必定防备之极,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应对冯会龙的检查,但是如今冯会龙都在扬州府玩乐了两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来他自己是个巡盐御史,就连元朗都替他汗颜。
而且说什么查了账本,这些账本他给冯会龙送过去,冯会龙几乎是原样再送回来,上面连一点折痕笔迹都没留下,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冯会龙有翻开过啊。
其实元朗不知道,这也是沈江霖特意支会冯会龙麻痹元朗防备之心的一个招数,原本冯会龙是想要清查一遍账本的,但是沈江霖直接告诉他,元朗敢给他看的账本,必然查不出错漏来,若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么根本就做不了这么久的两淮盐运使。
既然知道是假账本,那就干脆不看,降低元朗的防备心,然后直接去看盐场。
因为元朗的轻视之心已起,防备心降低,就算在他们巡查盐场的时候会有动作,但是想来肯定不会如一开始那样严防死守。
可以说,沈江霖对于人心的算计精确到了极致。
果然,元朗这次草草布置了一番,于三日后,他们一行人就开始巡查两淮盐场。
两淮盐场,位于黄海沿岸,在淮河入海口从南到北形成,大大小小十九个盐场,扬州府内设的是两淮盐务的署衙,署衙内元朗便是两淮盐务的一把手,掌盐务的生产、运输、售卖等所有事务,扬州府下有三个盐场课司,分别设立在通州、泰州和淮安三地,进行辅助办公。
盐是民生大事,除了元朗这个两淮都转运使外,下设四品同知、从五品副使各一人,又有从六品判官三人,还有分属到各司各部的经历、知事,分管盐仓、质检、征税、运销的种种事宜,两淮盐官上上下下大体有一百多人。
这些还是排的上名号的,另有小吏杂役等编外人员几百人。
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官僚群体,元朗之所以能面不改色地去贿赂冯会龙,便是因为他在两淮这个地界上,早就将盐官体系的人整治的铁板一块,他自信冯会龙翻不起大浪来。
扬州府是两淮盐运中心,两淮产盐量占整个大周朝的三成,淮盐税入占大周朝税入的一半,难怪有人曾说“煮海之利,重于东南,两淮为最”。
可想而知,其中多少利益纠葛、多少血色纷争了!
既然是要巡视盐场,那就不仅仅是一个了,两淮从北向南,依次而下,从赣榆到富安一共有十九个盐业重镇需要冯会龙带人巡视。
他们第一站就是赣榆盐场,虽然古今名字有变化,但是沈江霖查询了赣榆的地方志信息后,便知道赣榆便是现代的江苏连云港地区,这里便是他们的起点。
这些盐场都分布在淮河入海口附近,附近的居民世代以煮盐为生,大周朝刚刚建立的时候,为了方便统一管理,便将这些人编为灶户,专门从事盐的生产。
而盐场之中也有最基层的盐官体系中的人员,他们虽然不是正式的官职人员,属于是编外人员,但是因为有官府的认可,便成为了负责管理这些灶户的管理者。
这些灶户是世代相袭的,为了统治的稳定,是不允许他们从事其他的职业的,地位极其低下。
他们日复一日要做的就是将海水引入盐田,然后等待里面的海水经过日晒蒸发后,得到了卤水,再将这些卤水在大锅中不断煮沸蒸发,得到盐晶,之后再进行过筛,便是可以进行买卖的食盐了。
等到沈江霖等人抵达赣榆盐场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
四月正是春意融融的时节,但是他们一行人一进入盐场之后,就感受到了无比灼人的热气,沈江霖只觉得一股热浪迎面来袭,仿佛下一秒就进入了炎炎夏日。
负责此处盐场的管事连忙上前笑着介绍道:“这里是煮盐房,走过煮盐房前面就是盐场了,这里太热了,小的带大人们往前头去。”
煮盐房面阔八间,纵深十来间,里头全是一个个的大锅灶头,大概有四五十个灶头左右,每个灶头前都站着一个灶户,正在用木棍搅拌盐水、不停添柴煮盐。
这些灶户都是二十到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年纪小一点的也有十六七八的少年人,好几个人热的已经脱去了衣衫,赤裸着上身在熬煮,这些人都极为精瘦,皮肤黝黑,个个沉默不语,许是受过吩咐了,冯会龙一行人走过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有个胆子大些的年轻人一边搅拌盐水,一边偷偷抬头看了冯会龙等人一眼,被那管事发现了,直接一眼瞪过去,那年轻人吓了一哆嗦,连忙低头继续忙碌,再不敢东张西望。
听着管事的介绍,冯会龙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然后带着人闲庭信步地走过这些灶户,穿过此处煮盐房,外头便豁然开朗起来,正对着煮盐房的是两个极大的盐池,再往前看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翻涌着无数的浪花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浅滩,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咸腥味。
那管事姓崔,他指着外头的盐池介绍道:“这两个盐池,宽五十里,长十里,每日需要一千余人进行引盐、晒盐的工作,今日天气晴朗,这些人便需要从早上巳时初开始做到酉时末方歇。”
冯会龙显然是兴致缺缺,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到那边走走,也不发问也不停留,根本就是在走马观花。
元朗本还有点的警惕之心,在此刻已经快消耗殆尽了,甚至他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布置都有些兴师动众了。
这个冯大人,还真的是一点活都不想干啊!
就在元朗陪着冯会龙乱逛之际,他的眼角余光一撇,突然看到一个相貌俊逸的年轻人正蹲在盐池边看着什么,不时还和旁边晒盐的盐丁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因着已经有了百步的距离,元朗根本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正是因为听不清,元朗心中才更焦急了。
元朗顿时警铃大作,立马转回身子,装作无意的样子带着冯会龙往回走,同时朝着自己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拦下来——一群没眼力见的,怎么就都跟着他和冯会龙往前走,不晓得看紧落在后面的人!
只是还没等元朗等人走近,沈江霖已经站起了身子,四周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竟然落在后头了,连忙慌慌张张地快步往回走。
冯会龙见不得自己的人如此跌份的样子,摆着上官的谱呵斥道:“刚刚在那里作什么呢?这里人多又杂乱的,万一跌进了这盐池里,可就麻烦了。”
冯会龙说着,脸上摆出了对周遭环境很是嫌弃的眼神。
元朗身后的严同知和曹副使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懂了里头的无语之意——这个冯大人,也真是绝了。
沈江霖手中还捧着一摊卤水析出来的晶体,有些兴奋道:“冯大人,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海水经过晾晒竟然就能析出粗盐颗粒,实在是太神奇了,您瞧!”
冯会龙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道:“你摆弄这些作什么?”
沈江霖的脸上满是年轻人单纯的高兴和好奇:“下官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走遍两淮,准备回去之后写一个游记,所以就想多了解了解。”
沈江霖说着,看冯会龙显然有些不高兴地样子,连忙将手中的盐晶丢回了盐池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下官失礼了,还请冯大人海涵。”
冯会龙冷“哼”了一声,扭过头见元朗盯着沈江霖,若无其事地给元朗介绍道:“这位是沈经历,还年轻呢,初出茅庐,看什么都新奇。”
冯会龙说到“初出茅庐”这几个字的时候,元朗瞬间明悟了。
这么年轻又无资历,估计是派下来历练一番,擎等着回去升官的。
元朗自然有沈江霖的身家背景信息,知道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是去年轰动一时的六元及第的天才人物,只是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读书或许元朗比不过他,但是论在官场上行走,十个沈江霖摞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元朗从没把沈江霖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过。
而今天,还是沈江霖第一次真正走入他的视线。
第99章
元朗面上一派平易近人, 只是在眼神看向崔管事的时候,崔管事隐晦地摇了摇头,元朗才微微一笑。
崔管事刚刚发现了疏漏就马上折身回去, 沈江霖和大部队会和,崔管事则是派了亲信去询问刚刚和沈江霖对话的盐丁, 知道沈江霖只是问为什么会变成卤水,析出盐晶一类浅显的问题后,松了一口气, 并且暗暗朝着元大人摇了摇头。
“年轻人看什么都新奇, 想我们当年初入官场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元朗给了沈江霖一个台阶下, 在冯会龙面前替沈江霖解释道。
冯会龙浑不在意,甚至意有所指道:“沈经历出身名门, 从小在京城长大, 想来很少外出,也不知道人间疾苦罢了,本官看到的却不是这些盐晶如何稀奇,而是这些灶户盐丁之艰难啊!”
说完这些之后, 冯会龙还有些意犹未尽, 又吟唱道:“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呐!”
冯会龙之虚伪寒碜人, 元朗等官员在听完冯会龙掉书袋子吟叹完之后, 也是目瞪口呆。
若是普通百姓等站在此处,看着冯会龙迎风而立, 面上一片悲天悯人之色,恐怕都要跪下来口呼“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了。
可是,是谁在扬州城里一醉两个月?是谁在扬州城里吃遍各家酒楼?是谁在扬州城里挥金如土, 大肆敛财?
元朗是清楚自己是个贪官污吏的,正是因为自己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所以他行为处事的时候便会有所保留,尽量强硬,可是冯会龙的厉害之处,连元朗都拜服,这个人是怎么能够做到脸皮比城墙还厚的?
就他,还好意思感叹“民生多艰”?怎么能被他说得出来的!
别说元朗等人了,就是明明知道冯会龙是在演的沈江霖,也是心生钦佩。
甚至有时候沈江霖都有狐疑,这冯大人,该不会是本性流露了吧?
不过沈江霖面上却是装作闪过一丝不忿之意,显然是对冯会龙的评价不满。
元朗心中好笑,不过这冯会龙对这个下属不满意,倒是让元朗起了拉拢之心。
毕竟沈江霖背后还站着荣安侯府,荣安侯府在京城之中有些人脉,能拉拢过来再好不过。
“沈经历没到过海边,没见过如何晒盐制盐,头一回见自然是新奇,可对我们这些两淮盐官来说,这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元朗确实对盐业十分精通,见沈江霖对制盐法特别好奇,元朗还仔细说了说海水制盐的过程以及每一步需要注意的事项,每一块细节他都说的头头是道,沈江霖看着元朗的目光越发明亮,眼中充满了崇敬之色。
元朗忍不住有些好为人师起来,更加详细地介绍了一番这个赣榆盐场,从它地理位置的考量和选址,到每个月潮汐的变化规律,包括整个赣榆盐场有多少户灶户以及多少盐丁都介绍了一遍,只是到了关键的地方,元朗都是语焉不详地略过,或者说一个十分模糊的数字来概括。
如果说沈江霖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或许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但是沈江霖原本就是奔着确切的产盐量来的,如何听不懂元朗口中的避重就轻之意?
但是沈江霖只作不知,十分捧场地连连点头,直呼受教。
元朗带着冯会龙、沈江霖一行人走遍了赣榆盐场,边走边介绍,沈江霖不得不说,放开元朗的政治方向和贪婪不谈,元朗对于盐场的治理和了解,确实非一般人能所及,元朗很多治理的理念也相当前卫严谨,就手段上来说,这是一个干将。
然而,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赣榆盐场的巡视工作,在冯会龙提出有些疲惫后,这才在愉悦的气氛中准备结束。
离开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一个在用耙子归拢盐晶的盐丁干活途中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正好摔在了冯会龙的脚边,叫冯会龙吓了一大跳,盐场崔管事一边小心赔礼道歉,一边马上揪起这个盐丁就往旁边一扔。
那个崔管事长得人高马大、肌肉遒劲,摔倒的盐丁却是瘦骨嶙峋,被崔管事提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小鸡仔一样。
沈江霖凝目细看的时候,那个盐丁大约已经快五十了,整个人干瘦如柴,黝黑的脸上全是皱纹,被崔管事扔倒在地的时候发出了“砰”的一声,他也不敢呼一声“痛”,立马翻身起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身体在微微发颤。
沈江霖立在海风中,模糊的听到“鞭三十”的命令,那个人就被另外两个崔管事手底下的监工带下去了,盐场上的其余盐丁俱都默默干活,不敢有人上前来求情的,仿佛都是冷心冷肺之人一般。
然后又见崔管事小跑过来,笑呵呵地对冯会龙解释道:“贱民无状,冲撞了大人,小的已经处罚过了。”
冯会龙摆摆手,没放在心上。
沈江霖却又看了一眼硕大盐场上,顶着海风默默干活的那些盐丁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身上有几两肉的,刚刚听元朗讲,这些盐丁被编入灶户后,只要在盐场辛勤劳作,每月都会给到月银二两。
虽然官府对于这些盐丁有着极大的管控权,不允许他们从事其他行业,不允许他们私藏销售食盐,但是每个月二两薪俸,在大周朝其实算得上是高薪职业了。
当然,这月银拿的并不轻松,严寒酷暑、春来秋往,不得停歇,尤其是轮流煮盐的时候,还需要通宵达旦熬煮,每一伏火(24小时),成盐需要在六百斤以上,并且还要经过勘验司的检验,若是达不到数量和质量要求,同样会受到责罚。
但是辛苦一些,一个灶户养活一家老小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这每月的二两月银真的如实发放了吗?有二两月银,以如今老百姓的省吃俭用,必定还要自己种菜织布,大部分生活日用都是自给自足,这点钱用来一个月买几回肉吃,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沈江霖看着这些干瘦的盐丁,陷入了沉思。
因为今日走了一天的路,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都疲乏了,尤其是冯会龙派人传话说,今日就不一道吃酒席了,让人将饭菜端到他房里即可。
冯会龙不知道,他这么一说,就连元朗都松了一口气——他也担心冯会龙兴致不减,还要喝酒,这两个月断断续续喝下来,元朗都觉得自己快成酒蒙子了。
一行人下榻在赣榆最好的客栈中,二十几名官员住在二楼雅间,下面跟随的官差执事小吏等住楼下的大通铺,官员们各自点了饭菜送到他们的房间里去食用,其他人则得了银子自己去糊口,客栈中的小二们忙的脚不沾地,又是送热水又是送饭菜,半点不敢耽误得罪。
在众人吃完饭歇息的时候,沈江霖却在房内奋笔疾书。
沈江霖做事是极为专注的,一旦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他头都不会抬一下,等到落笔发现视线越加昏暗,才发现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沈江霖用火折子点燃了客栈中的烛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看到桌子边还放着之前店小二送过来的饭菜,此刻已经完全冷掉了。
沈江霖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已经打起了饥荒了。
他叫了一壶热茶上来,就着热茶快速扒拉几口冷掉的饭菜,等到腹内不再感到饥饿的时候,就放下筷子,继续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在烛光下不断地写写画画。
得益于沈江霖异于常人的超强记忆力,沈江霖迅速地将今日自己用步伐丈量出来的两个盐池的面积算了出来,同时根据后世对淮河流域的气温测定、四季气候变化,以及南北气候过渡带的特征,算一个平均估值,大约一年中有多少天这些人是可以劳作的,不受雨水、过冷天气的阻碍,再通过灶户的数量、盐丁的数量,推算出每年他们应有的产盐量,根据他推算出来的产盐量,去和现代一些对三百年前两淮盐场产盐量的数据进行对比,修正出一个真实的数字。
而这个数字,是元朗绝对不会写在他的账本上的数字!
元朗要隐瞒的真实数字,其实就是各大盐场的产盐量。
如今大周朝奉行的是盐引制度,官府负责让灶户产盐,盐生产完后,收归入盐库,官府发放盐引给到盐商,每年为了获取这些盐引,各地盐商纷纷涌入扬州府盐政衙门,就是为了得到盐引凭证。
盐引分为长引和短引,长引可以销售往外地,短引则是销往本地,盐引上会注明盐商们可以获取的食盐数量是多少,什么时间内兑换盐引有效,以及食盐的销售价格,在盐引上都做了规定。
短引一引两百斤,长引一引四百斤,官府发放给盐商的盐引里面,已经包含了他们需要缴纳的给官府的盐税,以短引为例,一引的价格是一两白银,而这些盐商如今零售出去的价格却是在一引二十两白银,其中所获之暴利,难以估量!
其实这些年来,两淮的盐价虽然波动不大,但是却年年处于上涨的姿态,照理来说,这些年制盐技术又一次得到了发展,得益于摊晒技艺的完善,产盐量大大增加,可是盐价却是不降反增,其中定然是有猫腻的。
所谓猫腻,无外乎就是将一部分食盐的产出量扣下,转为私盐销售,从中攫取暴利,或者便是官商勾结,商给官好处,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盐价上浮不去管理,最终让百姓承担盐价的上涨成本。
反正百姓无穷多矣,百姓卖盐才一星半点,稍微涨点怎么了?再说盐也只是需要放在菜里调味,吃得起的多放点,吃不起的少放点不就可以了么?
而那些贪官们,却是可以吃的满脑肥肠、拥有几辈子都花用不尽的财富。
沈江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估算出每一个盐场确切产盐量的均值,先建立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的账本,这样才能大致的估算出,朝廷每年所流失的税入到底有多少。
前世今生的知识点在此汇聚,幸亏沈江霖上辈子是一个喜欢研究无聊知识的人,所以才能在这辈子运用起来。
沈江霖在知道元朗的后台这么硬的时候,心里就十分清楚,这次想要和唐云翼两人一起全身而退,或许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如今已经踏入了这场浑水里了,无论如何只能硬撑着往前走。
唐云翼的身体如今由黄益简负责,在黄益简的悉心照料下,身体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可以简单的说两句话了,冯会龙调虎离山,拉着元朗一同巡视盐场,唐云翼所处的别院中各处防备已经松散了许多,更加方便了黄益简买药煎药救治唐云翼。
或许,等他们这次巡视盐场结束归来,唐云翼的身体就能无大碍了,等到他们回到扬州府之时,也将是沈江霖准备和元朗硬碰硬之日。
永嘉帝常以明君为自我要求,能力想法手腕在历代君主之中也至少是中上等,但是是人总有七情六欲,总有偏好喜爱,沈江霖揣测,或许永嘉帝是知道元朗贪腐的,甚至于,当初永嘉帝安排元朗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就是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元朗拿点好处的。
不管元家也好,郑家也罢,都是小官出身,家中族人没有什么特别拿的出手的人才,郑皇贵妃在后宫之中地位几乎比肩皇后,皇帝想要抬举她娘家人,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永嘉帝或许没想到,元朗开始渐渐失去了控制,甚至把控了整个两淮盐官,将他们治理的如同铁板一块,永嘉帝的威信和权力受到了挑衅,这才是他想要出手敲打元朗的真正原因。
然而,出手敲打和出手敲死,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也是冯会龙被派遣过来后,左右为难的原因,冯会龙很担心,事情办重了不行办轻了也不行,其中的度,太难拿捏了。
沈江霖想了许久,最终想到的,只有一招,那就是要将事实呈给永嘉帝的时候,需要让他感觉到心痛,最好痛到似乎心在滴血那般。
那什么会让一个帝王感到心痛?
不如就从算一算元朗这么多年到底贪了多少银子、让朝廷损失了多少税入开始吧。
现在的两淮盐务就是一笔糊涂账,沈江霖觉得,这个数字最后算出来,绝对是会让永嘉帝呼吸一滞的程度。
等到写完最后一笔字,外面夜色已浓,只剩下沈江霖屋内一灯如豆,烛台的蜡烛也快要燃到最后了,堆叠出许多的蜡油,沈江霖等到文字皆已干透,才合上了他做的书册。
上面的封皮处写着《两淮游记》,这便是沈江霖真正要写的游记正文。
走过赣榆之后,下一个盐场在海州,之后是北沙、庙湾、新兴、伍佑等地,他们延淮河顺流而下,两三天便换一个地方,在当地停留一两天时间,巡查一遍之后,再进入下一个地界,十几个盐场全部看下来,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沈江霖每到一处,就会以步丈量盐池,计算这个盐场的规模和人数,到了晚上继续兢兢业业做数据统计和计算,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游记”已经写了两册。
只是当他们巡视的盐场,越往扬州方向靠近,沈江霖越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自在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影随形,叫他感到古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冯会龙看到后面已经是有些厌烦了,干脆叫沈江霖等底下人代他巡视,而他则是拉着元朗又去各处吃喝玩乐,元朗也看出来冯会龙的不耐之意,而冯会龙不想再去看,元朗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便依着他陪着,只让严同知和曹副使等人陪同去看便是。
沈江霖等人都是六七品的属官,就沈江霖元朗还记住了名字,其他人元朗更加不放在眼里,有做事老辣的严同知陪着,他没有不放心的。
刘庄盐场位于大丰境内,而大丰便是现代的盐城地区,大丰境内就有五座盐场,分别为丁溪、小海、草埝、白驹和刘庄盐场,他们今日去看的便是刘庄盐场。
一踏入刘庄盐场,沈江霖只觉得那种古怪的感觉更甚了,每个盐场的布置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规模有大有小,刘庄盐场的规模算是中等偏上,煮盐房内有一百来个灶台同时在煮盐,外面的盐池也有三座。
煮盐房内依旧热气熏人,一进去就感觉到一股热浪涌来,沈江霖看着这些灶户在不停地搅拌之时,总觉得看过去很怪异。
看一个人不觉得怪异,同时看许多人的时候,就觉得很怪。
严同知见沈江霖驻足不前,便笑着催促道:“沈经历,我们还是往前走吧,溜达一遍也好回去交差。”
严同知已然和沈江霖混熟了,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沈江霖一边跟着严同知往外走,一边状似无意道:“大丰几座盐场,感觉管理的更加利索一些,果然还是更靠近盐政衙门的地方,更知道如何去做。”
严同知得意地笑了笑:“哈哈,这是自然,这传达政令也是需要时间的,自然是越靠近盐政衙门的地方,下面人做事更勤快一些,这也是大家的功劳。”
严同知不邀功,沈江霖却还要夸上严同知几句,严同知但笑不语,花花轿子人人抬,这个沈江霖不愧是状元郎出身,倒是很会说话。
沈江霖一边在应付严同知的时候,眼睛一刻不停地在这些灶户身上扫视而过,企图抓到那一点点让他觉得到底哪里不自在的地方。
似乎,这里的灶户,要比他在之前看的那些灶户都要来的耐热一点?
这里的灶户不管多热,都没有人赤裸上身的,但是哪怕没有脱掉衣服,沈江霖通过身形的比对,也发现了一点差异,他们显然要比赣榆那边的灶户身子骨看起来健壮一些。
或许这里是靠近盐政衙门,不会拖欠月银,所以吃的好些?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差异,所以总是困扰着他吗?
沈江霖跟在严同知身后,经过一个又一个灶台,看似不经意的一眼,其实沈江霖看的仔仔细细,不愿意丢失任何细节。
沈江霖的记忆力十分强悍,每一个灶户的动作细节都在沈江霖脑海中反复比对,瞬间就有十几个人像图片在沈江霖脑海中一字排开,忽然,沈江霖的脚步顿了一瞬,又扭回头往后看了一眼那一排正低着头辛勤干活的灶户们,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落到那些灶户的手上,霎那间,心跳如擂!
走在沈江霖旁边的曹副使跟着沈江霖的脚步一道停了下来,疑惑道:“沈经历,怎么了?”
沈江霖立住脚步,转过头来,活动脸上的肌肉,牵扯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刚刚出门的时候急了,忘了先去一趟茅房了,这里盐场处可还有地方解手?”
盐场的工人自然有他们的茅房,只是那里巨臭无比,显然不能给沈江霖用,刘庄场的管事立马走到沈江霖近前谄媚道:“大人,这里有一处管事们用的茅房,您可以跟小的来。”
沈江霖如蒙大赦,跟在盐场管事身后换了一个方向走,刚刚脱离了严同知等人的视线范围,沈江霖整张脸上再牵扯不出多余的表情,心中已经是纷乱如麻。
第100章
这一天, 沈江霖仿佛如同往日一般,没有任何异常地结束了巡视,回到了客栈。
可是一回到客栈, 沈江霖就倒在了圈椅内,单手支额, 脑海中将近日来一条条丝线脉络逐一理清,纵使他万般不想承认,可是事情还是指向了一个让沈江霖都觉得惊恐的答案——元朗在豢养私兵!!
沈江霖虽然是个文臣, 但是因着荣安侯府的家学渊源, 从小也是和那些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老兵学拳法的,沈江霖学的都是一些皮毛, 为的只是强身健体,并不具备太大的杀伤力, 但是沈江霖却在日复一日的和这些武师傅相处的过程中, 十分熟稔他们的行动方式和做事习惯。
一个人,受过什么样的训练、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哪怕极力地去掩盖,但是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依旧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蛛丝马迹。
但凡这些长期经历过军队操练的人, 他们都习惯于令行禁止, 习惯于制式化的东西, 小时候郭宝成练武空闲时候还会调皮, 突然对着几个武师傅大喊一声:“敌军来了!”
哪怕这些武师傅心里头明白如今自己是在京城荣安侯府的小校场内,不是在边关戍守, 可是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依旧忍不住肌肉绷紧,人下意识地就处于战斗的状态之中。
这是那征战沙场的十年中留下来的深刻的印记, 哪怕到他们死的那一天,恐怕都无法被抹去。
那些武师傅最后会无奈地赏郭宝成几个毛栗子或是让他加练,算是对郭宝城戏弄他们的惩罚。
沈江霖每次看到郭宝成淘气也是无奈摇头,可是当他将最近几日看到的那些灶户盐丁与教授他武艺的老兵相比,沈江霖竟然奇异地找到了共同之处。
沈江霖一直觉得奇怪的点,也终于被点破了,这些盐丁灶户们的举止太统一了!
虽然他们尽量掩饰着以往操练过的痕迹,可是当沈江霖仔细比对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些灶户手上拿棍子在搅拌盐汤的时候,无论是他们手拿棍子的姿势、还是搅拌盐汤的姿态,都几乎是一样的!
每个人干活做事都有自己习惯的动作和姿势,若是没有刻意的训练过,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相近。
然而,搅拌盐汤的目的是为了更多的成盐量,与他们什么干活姿势有什么关系?对于盐场的管事们来说,只要你成盐量高,你哪怕是蹲着、趴着搅拌都没有关系。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为什么要训练?拿着棍子训练的目的又是什么?
越往深处想,沈江霖越不寒而栗。
盐丁灶户都是苦力活,力气小的人根本做不动,故而每一户的灶户选出来的人几乎都是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青壮男子,一个盐场上千个青壮男子,十几个盐场加起来,那就是几万人!
再结合元朗和郑皇贵妃的关系,沈江霖曾经猜测的他们欲意夺嫡,那么“豢养私兵”这个答案,几乎就是脱口而出了!
是啊,若要夺嫡,光有银子如何够?武力也要有所保障,沈江霖原本以为元朗之流最多选择通过郑皇贵妃的后宫手段,再加上元朗的钱财支持,和太子争天下,可是却万万没想到,元朗能够如此丧心病狂,通过掌控这些灶户,进行私兵的豢养,好一招瞒天过海!
事实上,哪怕沈江霖曾经言之凿凿刺探韩兴,三皇子一派有夺嫡之心,但是沈江霖并不能确信,他只是有所猜测,但是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或者有了这个心,到底会不会这样做,沈江霖不得而知。
当然,沈江霖其实也不关心这些,皇位到底要给哪个皇子坐,太子也好、三皇子也罢,只要不是个霍霍百姓、颠倒朝纲的,沈江霖觉得谁来都可以。
他当时拿着自己推测出来的信息去讹韩兴,说到底都是为了救唐云翼,一直到现在为止,沈江霖的目的都只是想和唐云翼全身而退。
可是现在,沈江霖才真正深刻地意识到,他卷入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是非之中!
根据沈江霖最近的统计,两淮盐厂的壮劳力在三万余人左右,若这些人真的参与了战斗,到时候又将牺牲掉多少人?淮河之水恐怕都要被染红吧。
三万余人的背后,以如今平均一个家庭人口五个人计算,那就是影响十五万人的家庭生计,若是这些人被绞为叛军,那么这些盐丁背后的家人又该何去何从?这些人几乎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啊!
上有高堂,下有弱子,还有妻女。
这还是元朗这边被一击即溃的结果,若是元朗本事大一点,可以真的和朝廷对峙起来,那么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或许会乱起来!
沈江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这完全超出了沈江霖的预计,比心智比文斗沈江霖自认不输任何人,可是若是比武力比军队,沈江霖一个文人,如何能抵挡得过?
这一晚,沈江霖几乎是彻夜未眠。
四月的天,最是温度宜人,不冷不热,外头下起了绵绵春雨,润物无声,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窗棱上,有人伴着这样静谧的声音正是好眠,而有人却睁眼听着细雨声到天亮。
等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沈江霖突然翻身而起,也没有点起火烛,直接铺纸研墨,走到窗边就着那点微薄的日光,提笔开始写起了书信。
如今光靠他一人已经是不可能成功的了,哪怕他把两淮的盐商盐官都绑在一起,和他统一战线又如何?逼急了元朗,只会加速灭亡!
沈江霖当初入扬州府之前,就已经散入了一些亲信在两淮各地,这些人是到两淮来行商,其实暗地里帮着沈江霖传递书信往来,只有这样的人,才足够掩人耳目。
沈江霖将这封无比重要的信件让郭宝成交给了在大丰境内的客商高齐,高齐曾是沈季友家的掌柜,后来放出去自己做生意,这些年因着贩卖《求仙记》的话本子,赚了许多钱,对沈季友更是死心塌地,沈季友让他在大丰境内逗留两个月时间,若有情况就帮忙跑腿送信,高齐二话不说提早三个月就在大丰等候了。
高齐知道,若是能帮主家办好了差事,或许以后能够得利更多,他巴不得真有信件要他送。
可是高齐在大丰境内做了两个多月的买卖,眼看着沈季友说的时间都快到了,也从没有人上门找过他,心里哀叹,或许这次的时机不好,没轮上他。
然而,四月十八那天,高齐一出门就被撞了一下,怀里被塞了一张字条,高齐到无人处看了之后,果然见上面写了个地址,高齐连忙赶过去,见是一个茶馆,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一壶茶,刚吃着呢,又有一人笑吟吟地落座在他面前,询问是否可以拼个桌。
对方说出了一句暗语,高齐便知道就是此人了。
高齐得了信后,又喝了一会儿茶,这才结了账,离开了茶馆。
回去后,高齐整理好行囊和在大丰采买的货品,往京城的方向进发。
高齐这样的货商在两淮遍地都是,经常这边生意做完了往那边去,所以高齐的离开,街坊四邻并没有人感觉到奇怪。
沈江霖布置好了一切,哪怕心里再如何翻起滔天巨浪,但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沈江霖愣是半点都没被人瞧出有任何端倪,莫说本就防备着的元朗等人了,就是冯会龙,同样也是被蒙在鼓里。
因为沈江霖如今不仅仅是要稳住元朗,同样要稳住冯会龙,以冯会龙的胆小怕事、贪生怕死,恐怕这个事情告诉了他,冯会龙头一个就要倒戈,吓都要将他吓个半死。
等到四月底,众人结束了对于所有盐场的巡查,终于踏上归途返回扬州府。
所有人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以元朗为主的两淮盐官集团,还是以冯会龙为主的京城查验人员,都觉得一个多月的时间走遍两淮盐场,是一件苦差事。
元朗回到扬州府后,心里是彻底放宽了。
元朗本性狡诈多疑又残忍,便是自己人,他都会屡次测验其忠心,彻底收服后才会委以重任,两淮盐官心里都清楚,在元大人面前办事,能力还是其次,顶顶重要的就是忠心,这也是为什么唐云翼想要检举揭发元朗贪污受贿之事,但是最终被抓起来的都是一些小官小吏,且那些小官小吏哪怕死也要给元朗顶罪的原因。
元大人的手段,领教过还不服的人,坟头草都已经老高了。
若他们招了,最后死的会是一家人,若是他们将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揽,或许妻儿老小还能被善待,有一条活路。
冯会龙虽然在元朗面前表现的如此贪婪又虚伪,但是元朗却始终对冯会龙保持着警惕之心,根本不会百分百信任于他。
而如今,冯会龙账本也“看”了,盐场也巡视过了,如果这样下来,他都不会来找他麻烦,那么这个冯会龙就确实是识时务者。
冯会龙是巡盐御史,这是一个临时差事,并不是常驻扬州府的,一般就在两淮停留一年半载,然后便会回京复命,当然,当他还在两淮期间,冯会龙也是可以随时随地密奏皇帝,说白了,冯会龙就是皇帝派到两淮的眼睛,两淮的一切动向,都是由冯会龙这双“眼睛”告诉永嘉帝,具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若这双眼睛都被蒙蔽了,那么坐在高台之上的帝王,也只是一个泥塑木雕,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
而现在,冯会龙除了收了一笔贿赂之外,他十分自觉地选择了不听不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选择,元朗这才真正信了冯会龙。
后面只需要盯紧冯会龙递出去的奏本,那么他这次就可以安然渡过了,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日子,完全可以继续休养生息两年,等到皇宫局势有变化之时,他再来一个里应外合!
只要能成,他就是大周朝的吕不韦,与从龙之功相比,两淮之富又算得了什么?
元朗心潮澎湃,他眼中的权欲几乎凝成实质,这是一个人对于最高权力的无比向往,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元朗早就将自己的生死同样置之度外了!
从他面对富贵顺遂的人生都可以选择放弃的时候,就可以明白,元朗的决心有多大了。
*
冯会龙接过沈江霖的“游记”,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等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数字,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合拢,有些艰难地抬起头问沈江霖:“这个数字,准确吗?”
当时冯会龙拿到元朗给的账本后,里面的细节没有如何看,只是按照沈江霖的嘱咐,将账本上的总和之数给记了下来,但是现在和沈江霖最终算下来的数字,居然相差了五百万两白银!
冯会龙拿着书册的手都在颤抖了,这个数字太大太大了,已经远远超过冯会龙的想象了。
便是让冯会龙去编,他都不敢编出这样的数字。
冯会龙的第一直觉,就是沈江霖算错了。
要知道,大周朝的一年税入,才三千万两白银,这样算下来,元朗贪墨的数字,竟然是国库一年税入的近两成,而且,这还是一年的账目,元朗在两淮先是任三年同知,之后升迁盐运使,前前后后已经六年之久,若按照沈江霖这个算法,元朗贪下来的银子,岂不是大周一整年的税入?
不,不,这实在是太可怕、太惊悚了!
沈江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误差不超过一成。”
一成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冯会龙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脑袋上有根神经在“突突”地跳,心脏也跳得分外的快。
冯会龙一只手抓着书册,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胸口,突然仰天长叹了一声,沉声对沈江霖道:“沈经历,这本账册,本官认为不能上交,若实在不行,就还是装一装糊涂,等再过几个月就启程回京吧。”
冯会龙是真的怕了、惧了,这么庞大的数字,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了,如果真的上报给皇帝,莫说元朗最后什么下场,冯会龙已经全然明白,他的下场,左不过一个死字!
冯会龙哪怕还不知道元朗豢养私兵之事,可是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向来谨小慎微,也正是凭着这份谨小慎微,他这么多年才安安稳稳地在京城做着官,没有出过什么大的纰漏。
对冯会龙来说,力所能及之时,为了皇帝、为了百姓,他可以去做一些冒着风险的事情,可是所有的一切,在他的身家性命面前,全他娘的是扯淡,命都没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最近我接到线报,陛下开春后受了风寒,郑皇贵妃衣不解带,亲自伺候,甚至以嘴替陛下吸痰,照顾陛下到痊愈,让陛下大为感动,甚至之前催促本官速速回禀的折子最近都已经没有了,我们何不借坡下驴,保重自身为要啊!”
冯会龙的消息一向灵敏,必然是有他自己的渠道,这点沈江霖并不怀疑。
沈江霖心里头怀疑的是为什么永嘉帝受风寒的时间那么凑巧,但是想来郑皇贵妃还没有这个能耐,对着皇帝下毒,若是她真这般厉害,可以悄无声息地下毒,也不用大费周章了,直接毒死了皇帝和太子便是。
想来上天都在冥冥之中帮了他们一把。
原本沈江霖是坚定相信三皇子一派没有太多胜算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江霖也犹豫了。
若没有自己的参与,若是按照既有的轨道,以沈江霖了解下来的情况,很有可能,唐云翼直接折在扬州,而冯会龙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最后肯定是会倒戈,又有了郑皇贵妃在宫里的这一波助力,让永嘉帝的态度软了下来,或许这一次的元朗确实就是平安度过了。
那么接下来,在三皇子和太子的斗争中,究竟谁胜谁负,那就成了一个悬案了。
不,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许会知道。
但是答案对于沈江霖来说没有意义。
如果这个时候就选择放弃,他确实是可以和冯会龙一起退回京城,以后哪怕事情爆出来了,冯会龙作为主官逃脱不了干系,但是沈江霖这样的小喽啰,运作一番后,或许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只是,沈江霖能过的去心里那道坎吗?
他能直接放弃唐云翼,他能直接坐视那三万个盐丁就此卷入一场与他们根本无关的政斗之中吗?
天地不仁,百姓都是当权者的刍狗,而他,也要成为这当权者中的一员吗?
沈江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周旋。
他俯身凑到冯会龙的耳边,悄声和他说了几句话,冯会龙十分惊疑不定:“这些盐商真的会闹起来?”
沈江霖面上一派胸有成竹:“冯大人您放心吧,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蚱蜢,难道下官还会害了您不成?反正还有时间,咱们尽可以坐山观虎斗。人说,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盐商将钱财看的最重,咱们将消息一放出来,自然他们就会坐不住了。再者说,您这段时日结交了如此多的官员,两淮除了盐官,可还有许多其他官员在呢,那些不满者会不会也想着在里头捞一杯羹呢?便是最后没闹出名堂来,咱们再做定夺,不也还来的及么?”
冯会龙想了想,觉得这样做风险极小,倒不如再听一次沈江霖的,若到时候果然将元朗给办下来了,那么他大功一件,若还是斗不过元朗,到时候滑跪也不迟。
“好,就依你的办法!”冯会龙最终痛下决心道。
这是沈江霖原本就想好的计划,如今是按部就班的实施,但是当他知道元朗还有底牌之后,沈江霖就知道他的计划哪怕实施的再好,若是元朗真的一怒之下,或许直接就弄死了他都有可能。
但是计划依旧是要实施的,只是要稍作更改,同时更是为了取得一定时间的转圜,也不知道那封信有没有送到了。
冯会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官场“交际”,还真不是成天只知道享受吃喝,确实在私底下办了一些事情的。
很快,扬州城里的许多盐商都得到了消息——官府准备改革盐引发放制度,采用新的“纲要法”。
这个消息一出来的时候,整个扬州城里的盐商都炸了起来!
以往官府发放盐引,只要这些盐商手里头有钱,然后再孝敬孝敬那些盐官,打通一下人脉关系,自然是可以花钱买盐引,有钱的就多买,没钱的就少买,大大小小的盐商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可是,若是改成了新的“纲要法”,那就不对了,纲要法会对盐商资质进行核查,只有朝廷信的过的盐商才会被登记入册,成为朝廷的盐商,且这样的盐商,是可以世袭罔替的!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盐商生意能做下去,那他以后的儿子、孙子都可以继续做盐商,继续在里面赚钱!
而做盐商的,哪里有生意做不下去的?除非这天下老百姓都再也不吃盐了!
除了几个财力雄厚的大盐商,如今是想尽了办法要争取成为新的“纲要法”中考核成功的盐商外,其他的中小盐商俱都第一时间冲向了盐政衙门,需要衙门的人给他们一个准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莫说是中小盐商了,有些大盐商们觉得自己胜算不是很大的,生怕竞争对手抢走了这块肥肉,同样也发急了。
所以这次,除了中小盐商外,大盐商同样也跟在后头,希望官府的人能够给到一个准确说法。
这“纲要法”,究竟是真是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