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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她可能不会来了


    阿缠起床后发现院子里一片安静, 陈慧好像没有醒过来,反而是吕老板已经收拾妥当,推门从房间中走了出来。


    “吕老板,怎么起得这么早?”


    吕如卉朝她看过来, 回道:“已经巳时了, 不算早。我想着回自己家里看看了, 免得被大雪封了门,进不去屋子。”


    她的宅子就在永平坊,距离这里不算太远,不过她和离之后就将身边伺候的丫鬟都遣散了, 现在家中没有人。


    “这么着急回去吗,不如用了晨食再走?”阿缠挽留道。


    吕如卉婉拒:“我就不叨扰了。”


    “好吧, 那就带些饺子走, 一会儿还可以拿回家里煮了吃。”做了一年的人,阿缠现在的礼数可是很周全的。


    这一次吕如卉倒是没有拒绝。


    昨晚她们一起包了好些饺子, 剩下没煮的饺子都被放到外面冻了起来,阿缠寻了一个食盒,又捡了一盘冻住的生饺子放在里面递给吕如卉。


    吕如卉接过来,笑着和她道谢。


    将吕老板送出门时,门外果然积了厚厚的雪,吕如卉站在门口又对阿缠说:“昨夜多谢季姑娘的款待, 这个年我过得很开心。”


    “吕老板不必如此客套,你能来, 我和慧娘也很高兴。”阿缠语气真诚,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与人客气。


    吕如卉闻言笑了一下:“季姑娘留步,初五开店的时候我们再见。”


    “好,初五见, 路上小心。”


    吕如卉朝她挥挥手,才转身往街对面走去。


    年初一的街上已经能见到不少行人了,阿缠望着吕如卉的身影,她走的很慢,身上还穿着昨日那套颜色艳丽的洒金裙,走在雪地上,就像是绽放在雪中的花朵。


    送走了吕老板,回屋之后阿缠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慧娘往日里起得最早,怎么今日吕老板都走了,她还没醒过来?


    阿缠去她房间里看了看,陈慧平躺在宽敞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果真还在睡。


    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轻浅,虽然这是模拟出来的,但至少不会吓到人。


    阿缠走上前轻轻推了推陈慧,她没有反应。


    又坐在床边观察了一会儿,确认陈慧的身体应该不是出了问题,她这个样子反倒和之前在西陵的时候有些像。


    想到这里阿缠恍然,昨夜她们吃了整整一条龙鲤,慧娘吃了大半条。龙鲤是以龙族血肉培育出来的,慧娘会化为活尸也与龙血有关,想来龙鲤对她的影响不小。


    再加之前她喝了不少妖兽血,这么久过去了,算一算也该进阶了,想来昨夜的龙鲤就是进阶的契机。


    如此阿缠倒是不担心了,只是看样子,慧娘可能要睡上一段时日了。


    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周围的各家店铺算好了开店的时辰,点了爆竹,便正式开业了。


    慧娘依旧在沉睡中,阿缠便没有凑这个热闹,打算等几日再开店。


    这街上,与她一样没有开店的,只剩下了隔壁的古董铺子。


    初一那日分别时,吕老板说初五再见,可她并没有如约出现。


    从年前那一次在吕家见到柳相泽之后,吕如卉没想到他还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她听到了敲门声,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有话要对她说。


    但那时的吕如卉没有给门外的人任何回应,她艰难的走回屋中,躺在床榻上,为自己盖上了被子,然后喝下了石浆。


    剧烈疼痛消失,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发凉,然后一点点失去知觉。


    当那种感觉蔓延到心脏处的时候,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今日她可能无法恢复了。


    她并没有太过恐惧,也早就做好了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甚至在这几天,还重新写了一份新的遗书。


    但心里还是觉得遗憾,好像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完。


    放在厨房的食盒和盘子没有还给季姑娘,没能见到慧娘,和她说除夕夜她们一起包的饺子很好吃。没有回吕家撕破吕如馨的面具,让爹娘看清楚他们的小女儿的真面目,也没有打开门,让柳相泽滚得越远越好……


    一股困意席卷而来,吕如卉缓缓的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外面的敲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站在门外的人也离开了,只留下两排脚印。


    之后的每一天,阿缠出门时都要看看隔壁的铺子,一直到初十,吕老板还是没有来。


    阿缠心里清楚,她可能不会来了。


    人总是这样脆弱,不经意的一次离别,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天下午,阿缠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末,屋里屋外都黑黢黢一片。


    她点亮了屋子里的蜡烛,随即想起大门外的一对灯笼还没有点亮。


    她走进店铺中,先点亮了铺子里的蜡烛,随后翻出了两支蜡烛才推门走了出去。


    阿缠放下门口的灯笼,换好了新的蜡烛并点燃后,又将灯笼拉回原处系好。


    很快,一对灯笼亮了起来,照亮了店门前的路。


    阿缠满意地看了一会儿,正想关门,其中一支灯笼中的蜡烛忽地灭了。


    她关门的动作停住,抬起头去看灭掉的灯笼,随后目光下移,此时,灭掉的灯笼下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阿缠自然是认识的,正是十日不见的吕老板。


    此时的吕老板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只是身影略显模糊,很显然,今日过来的只是一道鬼魂。


    吕老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缠便也没有说话,只是在门内站着,看着对方。


    按照常理,寻常人死后,若是没有大仇大怨很难变成鬼。吕老板神色平和,看着也不像是受折磨而死,那为什么会变成鬼呢?


    好一会儿,吕老板才抬头看向阿缠,她张了张嘴:“季姑娘……我、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声音中竟也带着几分惶惑不安,比起阿缠,她更像是被吓到的那个。


    “吕老板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吕如卉回忆,她记得……


    “我记得我已经死了。”


    听她提及了自己的死亡,魂魄中也没有生出怨气,阿缠便放下心,问道:“你死在哪一日?”


    “正月初四那天。”吕老板说话越发流利,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呆滞,渐渐变得和生前一般了。


    她又说:“那日我前夫莫名其妙来找我,但我突然犯了病,然后就躺回床上喝了石浆,当时我已经感觉可能无法恢复了,之后便再没有意识了。”


    “已经过去七日了啊。”阿缠叹息一声,“今日是你的还魂日,想来是你心中牵挂太深,才清醒了过来。”


    “牵挂?可是没什么人值得我牵挂的。”生前的一幕幕,就像是走马灯,多多少少是能牵动她的情绪,却也只是如此了。


    “那你临死前,是否有什么遗憾或者不甘?”阿缠又问。


    寻常人死前也是有不甘的,但只凭这点情绪波动,很难变成鬼。


    阿缠想了想,怀疑可能和石浆或者是龙鲤有关。总之,吕老板死后的魂魄得到了一股力量,支撑她在还魂夜恢复了意识,这也算是一场机缘。


    阿缠的话让吕如卉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听她轻声说:“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死前是很不甘心。生前我想着不理会那些人,平静走完最后一程就算了。可死前那一刻,我又后悔了,后悔没有与他们争辩到底。”


    阿缠安静地听着。


    吕如卉继续述说着:“我曾经很喜欢我前夫,可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后来,我听说父亲不让妹妹嫁给他,便逼着父亲点头,让我替妹妹继续这个婚约,嫁给了他。我以为时日久了,我们有了感情,他也会如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


    “他没有吗?”


    “我也不知道。”吕如卉扯动了一下唇角,“如果没有,过去的十几年都是假的吗?可如果有,我告诉他,我被养子诬陷了,他不信我。我在意他私下去见我妹妹,他也不肯与我解释,只怪我污蔑他们。”


    “你怨恨他?”


    “应该是怨的吧。”


    “还有别人吗?”阿缠轻声问。


    “还有爹娘,他们也从来都不相信我。”吕如卉幽幽地说,“我和离,他们怪我。我说妹妹故意与我前夫不清不楚,他们认为是我在编排她,只知道骂我。明明小时候,是他们教我要实话实说,我做到了,他们却不信。”


    说完后,吕如卉见阿缠认真听着,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让你觉得很无趣吧?”


    年轻的姑娘,不会喜欢听这些事。


    阿缠摇摇头:“被人诬陷却没能得到一个公平的对待,这不算小事。”


    她问吕如卉:“他们对你这么不公平,你想要报复吗?”


    “我想报复吗……”吕如卉沉默了很久,连魂魄都产生了些许波动。


    她怨恨他们,死前都不让自己清净。死前,都还用那样苛刻的嘴脸对待她。她当然想要报复他们!


    “你能够回到世间,不就是因为不甘心吗?不如这一次,将事情解决干净,这样你也能安心离开。”


    “可我已经死了。”吕如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其他人都见不到我,我也进不去他们家中。”


    阿缠等她说完才道:“我有一种香,能让魂魄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做她生前想做的任何事。”


    吕如卉猛地看向阿缠。


    “我还会做一种香烛,但它只能让你像生前一样出现在别人面前。”她看着吕如卉,问道,“你想要哪一种?”


    “哪一种都可以吗?”吕如卉问。


    “都可以。”


    她没有立刻做出选择,而是问阿缠:“为什么要帮我?”


    阿缠倒是没有犹豫,直接回答她:“因为慧娘,你是慧娘的朋友,我总要让你走得安心些。”


    吕如卉露出一个笑脸:“我选第二种。”


    “不再考虑一下吗?”阿缠有些意外,虽说鬼是人死后所化,但鬼的性情并不稳定,否则也不会容易化为厉鬼。


    吕如卉的遭遇,在旁人看来,是所谓的家长里短,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些事一桩一桩的压下来,寻常人如何能承受得住?况且她那时已时日无多。


    阿缠以为,她会喜欢快意恩仇的解决方式。


    吕如卉摇摇头,她对阿缠说:“我爹娘生我养我,该给我的从不比旁人少,他们从来都不是坏人,只是对我不够好。柳相泽也是一样,我知道他没有对不起我。所以,无论心中如何怨恨,我也不会伤害他们的身体,让我见到他们就足够了。”


    阿缠还是忍不住提醒:“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决定好了吗?”


    吕如卉点点头:“麻烦季姑娘了。”


    “好吧。”既然吕老板自己做了选择,阿缠也不会干扰,“明晚灯笼亮起的时候,你在这里等我,我为你点香烛塑身。”


    第142章 第 142 章 是去向你道歉的


    第二日, 阿缠起得很早,她今日还得去一趟西市买东西,现在还没出正月,也不知道猎铺中的货齐不齐?


    好在阿缠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她只找了两家猎铺就买到了需要的条草和黑蜂蜡。


    将买来的东西收好后, 她去附近的羊汤铺子喝了碗羊汤, 又去买了几张糖饼才打算回家。


    过年时的那场雪太大了,现在路上的雪都还没化开,来往行人将雪踩得凹凸不平,走起路来就要格外小心。


    阿缠一直注意着脚下的路, 倒是没发现有一辆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马车上的人下来后直奔她而来。


    “季姑娘留步。”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阿缠停下脚步, 转过头。


    喊住她的人身材略胖,脸上还带着和善的笑, 像是个好相处的,不过他身边带着的几个护卫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


    “你们是什么人?”阿缠的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说话的人身上。


    见她脸上丝毫没有惊恐之色,那人眼里闪过一丝满意,才开口道:“在下季庄,刚从梁州来, 若是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堂伯。”


    阿缠眉梢微微扬起, 在她记忆中,季家不止晋阳侯这一支,季家主支就在梁州,以往只会与晋阳侯府互送年礼, 来往并不多。


    听这人的话,他显然是出自主支。


    阿缠没有到处给自己认亲戚的习惯,只是问他:“找我有事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阿缠微顿了一下,季庄还以为阿缠会答应他,下一刻却听她说:“你若是不想说,那就不必说了,我与季家毫无关系,对你们的事也不感兴趣。”


    季庄的面色不大好看,他是季氏一族下一任族长,他说话,族中小辈从来不敢顶撞,今日却被一个小丫头这般下了脸面。


    “若是我一定要请你过去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些护卫已经朝阿缠围了过来。


    阿缠看着这些人,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就凭他们吗?”


    季庄笑而不语,他觉得这个丫头是在虚张声势。


    阿缠忽然问他:“你来找我之前,应该去过晋阳侯府吧?”


    “是去过。”


    他今日特地来找季婵,就是受了堂弟季恒所托。


    可这丫头,看着柔弱可欺,脾气倒是不小。


    “知道晋阳侯娶了妻,他的那个妻子还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吗?”


    季庄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自然是知晓的。季恒凭空多出一双儿女,还去信给族中要求上族谱,这让父亲很是不高兴。


    若非族内要倚仗晋阳侯府,那个叫薛昭的男孩还颇有才学,他老人家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谁知今年过来,才听说那两个孩子竟然都没了。


    看到他的表情,阿缠笑了一下:“看来是知道了,那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这个问题让季庄心头一沉,他看向阿缠的目光带着些探究的意味,他还真不知道。


    阿缠的笑容越发灿烂:“你该打听清楚,再来蹚这趟浑水的。”


    季庄是个谨慎的人,他这次过来,原本也是受堂弟之邀,想要给这父女二人说和,将堂弟做的糊涂事抹平,现在却有些后悔没有打听得更清楚再来。


    来时只是听堂弟说他这个女儿冷心冷肺,可她这话,分明很有深意。那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想到来上京求学的儿子还要受堂弟的关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此次来找你,并非对你不利,季恒的荒唐行为族中已然知晓,族长是断然不会同意将你赶出季氏一族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敌视我。”


    阿缠觉得挺有意思,事情发生一年之后,竟然有人来给她做主了。


    可惜,他们来晚了。


    阿缠眼睛弯弯,对季庄说:“我还并未开始敌视你,如果有一天我看你不顺眼,你就应该和晋阳侯一样,一年之内先死小舅子,又死儿子,再死女儿,最后连心爱的夫人都会被关进镇狱。”


    在阿缠这一句一个死字下,季庄忽然觉得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清楚季婵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对她的话并不全信,却也有了几分退缩之意。


    “替我给晋阳侯带句话吧。”阿缠感觉手上的糖饼都有些凉了,便没兴趣继续和这人闲聊,直接说了重点。


    “什么话?”


    “从薛明堂杀我的那天开始,我与晋阳侯府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让他不必担忧薛氏的死活,因为他们夫妻迟早会在镇狱团聚的。”


    季庄面沉如水:“季姑娘这话未免嚣张了些。


    阿缠的话不止在挑衅晋阳侯,更是不把他们季氏放在眼里。


    “嚣张吗?你以为,晋阳侯为什么让你来找我,而不自己来,是他腿断了,不能走路吗?”


    季庄想到,他也曾问过堂弟同样的问题,堂弟却只推说他这个女儿对他心中有怨,他们见面便会争吵,现在看来,堂弟瞒了他很多事。


    见季庄不语,阿缠便道:“给你个忠告,不该插手的事不要随意插手,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说完,阿缠瞪了一眼那个挡住她路的护卫:“让开,别挡路。”


    那护卫也不是个蠢的,这姑娘几句话就惊住了主子,主子没有吩咐,他也不敢惹怒对方,只能乖乖让路。


    不管季庄有没有听进去这个忠告,最后他也没让人拦住离开的阿缠。


    对阿缠来说,季庄还没有重要到能让她记住的地步,不过这件事倒是提醒她,若是有时间,应该去见见薛氏了。


    她还以为,薛氏被抓进镇狱,晋阳侯该放弃她了,没想到他竟然能为薛氏做到这个地步。


    找来主支的人让她重归季氏,他是觉得,与自己和解,自己就没有理由针对他们了吗?


    回到家中后,眼看已经是巳时末了,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便去慧娘的房间中翻找棉线。


    将找到的棉线捻成合适的粗细,随后便用炭炉融化黑蜂蜡。


    黑蜂蜡产自黑蜂蜂巢,黑蜂只生于阴地,蜂蜡中阴气很重。蜡块陶罐中加热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开始融化,原本黑色的蜡块融化后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阿缠取了些蜡液,将棉线浸入其中,等蜡液浸透之后,将其取出,便是烛芯了。


    她并没有准备蜡烛的模具,最后在灶房晃悠半天,只好拿出一个碗来,将烛芯用蜡液黏在碗中固定好。


    此时黑蜂蜡还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泡,阿缠将碾碎的条草一点点加入蜡液中,透明的蜡液先是变成黄色,然后蜡液中心忽然出现一点红色,随后红色逐渐蔓延开来,就像是血的颜色。


    条草是一种异植,长得像是舌头,食用这种东西,能够让人不被迷惑,但若是外用的话,却能够迷惑人眼。


    用它来迷惑普通人的眼睛,并不会有所损伤,效果来得快去的也快。


    阿缠将完全变色的蜡液倒入碗中,等凝固之后,这香烛就算是完成了。


    不过她等了一个时辰再去看,蜡液似乎还没有凝固。阿缠想了想,去柴房取来小半碗阴柳木生出的水,她将水盛在大碗中,将装了蜡液的小碗坐在里面。


    不到半个时辰,香烛就彻底凝固了。


    依旧是酉时末,阿缠拿着制好的香烛和两支蜡烛出门点灯笼。


    不过这一次,她只点亮了一个灯笼,那暗着的灯笼下就出现了吕如卉的身影。


    “季姑娘。”吕如卉的声音比之昨日显得有些缥缈,连身形都越发模糊。


    她毕竟只是寻常鬼魂,没有足够的阴气支撑,再过两日,阿缠怕是都看不到她了。


    “稍等。”阿缠将盛放香烛的碗放到地上,然后点燃了烛芯。


    那烛火燃起来的时候出现的是绿色的火焰,不带丝毫的热度。


    阿缠甚至没有出言提醒,吕如卉已经不自觉地飘到了火焰上方。


    只在火焰上片刻,吕如卉的身影便清楚了许多,她感觉自己的思绪也不再那般混沌。


    阿缠见到她的改变很是满意,说道:“等香烛烧完,你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了。”


    “多谢季姑娘。”


    “先别谢,我的话还没说完。”阿缠提醒道,“这香烛的效果能持续五日,白天日光太盛,香烛提供的阴气很容易散去,所以你只能在太阳落山后出行。”


    吕老板点头,表示明白。


    “你身上的味道有迷惑人眼的作用,能够让大部分人将你视为普通人,如果你家中并无修士,应当不会被人勘破身份,但你出行时还是要小心避开夜间巡逻的人,尤其是明镜司卫。”


    阿缠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再被白休命找上门。


    “我会小心。”


    香烛燃烧得很慢,烧了足有两个时辰,火苗才渐渐熄灭。


    此时阿缠已经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坐在椅子上,看着吕老板飘在半空,身形渐渐凝实。


    火苗彻底消失后,吕如卉落在地上,此时的她看起来已经和生前无二了,她站在灯笼下,脚底下甚至还有影子。


    她身上带着一股清甜的果香,这是条草燃烧后的味道。


    阿缠能闻到味道,眼睛自然也被条草迷惑了,她起身绕着吕老板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出异常。


    “季姑娘,如何?”吕如卉语气略微有些忐忑。


    “没什么问题,吕老板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吕如卉闻言松了口气,朝阿缠行了一礼:“那我便告辞了。”


    阿缠朝她微微颔首,只见吕如卉的身影模糊了一下,随后消失了。


    阿缠将另一只灯笼点亮,才闩上门,回去歇息。


    她不知道吕老板究竟会做什么,只希望对方能够随心,五日之后才能了无牵挂的踏上去往幽冥的路。


    转眼已经是正月十二,年节的气氛尚未散去,但朝中官员已经开始正常当职了。


    申时正,吕父如往常一般回到府上,他才换下官袍歇了没一会儿,就听管家在屋外禀报:“老爷,夫人,大姑娘来了,现在就在门外候着,说是想要拜见您二位。”


    吕母听到后正要让管家将人叫进来,却听吕父冷哼一声:“我们吕家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老爷!”


    吕母还想劝说,便又听自家相公道,“那孽障年节时不来家中,初一也不曾来家中拜年,她母亲等她到初五,天天念着她,她倒好,和死了一样。今日她倒是有空了,我们却没空见她。”


    吕母听到丈夫这样说,心中对大女儿也有了怨气,便也没有再劝下去。


    管家听出自家老爷话语中的怒意,默了默,他在家中伺候多年,也算是自小看着大姑娘长大,这一次也觉得大姑娘过分了。


    即便与爹娘吵架,也不能正月十二才来拜见啊。


    “那老奴便去回大姑娘,说老爷夫人已经歇息了,让她改日再来?”


    “去吧。”


    吕如卉门房被拦在了自己家门外,等了片刻,管家终于出现了。


    管家站在门口对她道:“大姑娘,实在不巧,老爷与夫人都已经歇息了,今日怕是不能见您。”


    此时不过申时,她爹娘怎么可能歇息,不过是不想见她,才故意找了这样可笑的借口。


    吕如卉莫名笑了一下,对管家轻声道:“既然爹娘都在歇息,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走了。


    此时距离宵禁还有些时间,但天色已经很暗了,路上行人并不多。


    管家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不由暗暗叹息一声,好好的日子不过,大姑娘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吕如卉走在路上,路上的行人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只当她是寻常的路人。


    她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柳府。


    柳府还是如她离开那日一样,连门房都不曾变过。


    她站在府门口,看着那熟悉的朱红大门,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终老,和柳相泽一起,没想到是她想多了。


    门房见到她这位曾经的夫人时被吓了一跳,却也不敢怠慢,赶忙去禀报。


    吕如卉只在府门外等了片刻,便等来了人。


    她以为来的会是管家,但只看到来人模模糊糊的身影时她便知道,那个人是柳相泽。


    柳相泽似乎有些匆忙,身上连斗篷都不曾披上一件。


    见到吕如卉还在门口等着,他仿佛松了口气,快步来到她面前。


    “……你来了。”


    吕如卉打量着他,他今日看起来似乎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若是你不方便,改日再说也……”


    她话音还未落下,就听柳相泽匆忙道:“方便。”


    “我们进去说吧,外面天冷。”柳相泽也在看着吕如卉,她身上的衣衫很单薄,可她好像感觉不到冷一样。


    “好。”吕如卉没有拒绝,她跟着柳相泽走进自己曾经的家里。


    府中很安静,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走到前院的时候,吕如卉在院子角落里看到了一个还没化的雪人。


    柳相泽应该不会堆雪人,家中会做这种事的只有柳玉安。


    想到那个孩子,她不由垂下眼。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消失,柳相泽转过身,见吕如卉盯着那雪人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悔意,出声道:“那是玉安堆的雪人。”


    吕如卉没有出声,继续往前走。


    两人进了正屋。


    以往,这是他们夫妻的卧房,如今于吕如卉来说,这是别人的屋子了。


    这里的摆设与她离开那日并无差别,她与柳相泽坐下后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以前他们在一起时,经常处在一间屋子里,虽不说话却也自在,可现在,相顾无言只剩尴尬。


    终于,吕如卉先开口了:“初四那日你来家中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柳相泽的声音有些紧绷,“是去向你道歉的。”


    第143章 第 143 章 他来晚了


    “道歉?”吕如卉声音幽幽, 似乎不解,“为什么道歉?”


    柳相泽站起身,面对吕如卉,朝她深深一揖:“是我错了, 是我错怪了你。”


    看着郑重对着自己道歉的柳相泽, 半晌, 吕如卉才轻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那样的心平气和,没有嘲讽他眼盲心瞎,也没有提及引起这一切争端的柳玉安。


    “玉安身边的人听到了他与他生母的对话,我才知晓, 那孩子误以为你有了身孕,担心被送走, 便听信了堂嫂的话……”


    他的话没说完, 吕如卉便已经明白自己这些遭遇的缘由了。


    说她自私也好,凉薄也罢, 她看人从来是以最坏的角度来看的。那个孩子被过继来之后,王氏多次往来,她便觉得王氏甚至柳相泽二叔一家都抱着别样的心思。


    这样离间亲缘关系的话,柳相泽不会信也不会愿意听,所以她从未说过,心中却是一直警惕着。


    没想到, 那孩子都还没长大,就能够算计她了。


    她接着柳相泽的话说:“若是我伤害了他, 以你的性格,定然会秉公处置,也会对他越发愧疚,到时候就算我真的有孕, 你也不会允许我将他送走,甚至对他会更好,对吗?”


    柳相泽的头垂得更深,他心中羞愧,却依旧如实回道:“对,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起来吧,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也不过是被欺骗了。”


    柳相泽却执意道:“是我的错,是我尚未调查清楚,便轻信旁人的话。是我以心中的偏见来揣度你,才冤枉了你。”


    原来,不需要自己告诉他真相,他也查到了。


    他没有替他们隐瞒,也认了错,这倒确实是她认识并喜欢多年的柳相泽会做出的事。


    如今回想当年的选择,她也得赞自己一句眼光卓绝,难怪吕如馨嫉妒的快要疯了。


    曾经的吕如卉,是多么的想要见到这一幕。


    让柳相泽知道他冤枉了自己,她可以尽情的嘲讽他,看着他道歉,看着他承认是他眼瞎。


    可事到如今,心中却也掀不起波澜了,因为她死了,他来晚了。


    “好吧,我接受了你的道歉,也……原谅你了。”


    柳相泽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真的?”


    以吕如卉那样的性子,若是被人冤枉至此,怕是很难释怀。


    但她向来爱憎分明,如果不肯原谅,是不会骗他的。


    “真的。”吕如卉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角落里摆着的花瓶。


    往年这个时节花瓶中都插着腊梅,如今却是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个瓶子了,她看着还有些不习惯。


    柳相泽注意到她的目光,转过头也看了那花瓶一眼。


    “柳玉安你是如何安置的?”收回目光后,吕如卉淡淡地问。


    “我已经训斥过他,将他带回家后让他受了家法,日后会时刻让人注意他的品行,若是实在不堪,再行处置。”


    吕如卉扯了下唇角,还真是他的风格。


    若是她,绝对不可能留下这个孩子,但柳相泽不会,对待柳家人,他从来都很宽容。


    “挺好的。”她说。


    “玉安对于你我和离之事很是愧疚,初四那日,他还提出过要与我一同去向你道歉,但是怕你见他会不高兴才没有跟去。此刻他应该在房中,你是否要见他一面?”


    柳相泽心中有些疑惑,那日她既然听到了敲门声,又好奇他的来意,为何不肯给他开门?


    “见面就不必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如何会与孩子一般见识。”


    话虽这么说,可柳相泽却感觉到,她不喜欢自己这个处理方式。


    此事若是在他们和离之前被查出,她大概不会给玉安第二次机会。


    可是,玉安尚且年幼,不懂分辨好坏,至少不该因为一件事否认他的全部,身为他的父亲,自己总要给他一次机会。


    见她说完话后,神情似乎有些倦怠,柳相泽沉默良久,才又开口:“若是你觉得不够,我可以……”


    “不必了。”吕如卉打断他的话,没有让他将未出口的话说出来。


    “我的心眼小,格局也不大,有时候做事很喜欢做绝。”


    听着她这番自我剖析,柳相泽并未出声评价,而是安静地听着。


    “我只求痛快,而你求的是平衡,所以我们成亲后,总会吵架。”吕如卉靠在椅背上,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目光带着几分幽远。


    “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过计较。”查出真相后的那些时日,他开始反思他们这十几年的生活,他的宽容大多数给了旁人,却没有留下多少给吕如卉。


    他们争吵,但总是轻易的和好,所以他一直觉得,让吕如卉生气并不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他们总会和好的。


    吕如卉笑了一下:“不用总是认错,其实大部分时候,你都是对的。我只求了痛快,可除了一时的痛快,什么也得不到,也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但是如我这样解决问题,你会不高兴。”


    吕如卉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缓缓垂下眼:“我高不高兴已经与你无关了,柳相泽,我们都和离了,你应该多为自己考虑,你愿意便将他留下。”


    柳相泽面色微沉,他不喜欢听她提到和离二字。


    这会反复提醒他,因为他的武断与自负,他失去了什么。


    吕如卉仿佛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又道:“不过来日你再娶的时候,最好还是仔细些,以免王氏再做手脚。”


    “吕如卉!”


    “怎么了?”吕如卉面露不解,他面色看起来十分难看。


    “我没有想过娶别人。”柳相泽沉声道。


    “那你现在可以想一想了。”


    尚未到不惑之年便已官至四品,容貌周正,父母双亡。


    即使和离过,但家中干净,自己也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一个过继来的儿子算不上是太大的麻烦。对于许多人家来说,他依旧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


    “我不想!”他的语气像是在与她怄气一样。


    见她沉默下来,柳相泽不由想起了那日师母问他,长了嘴为什么不解释?


    因为清者自清,因为他自认品行端正,不屑于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他不说,误会就永远都会存在。


    终于,他对吕如卉说:“那日你问我,是否敢对天发誓,从来没有喜欢过吕如馨,我没有回答你。在知道我们有婚约时,我曾经见过她,心中也是欢喜的。


    你刚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曾因为换亲一事冷待过你,但是后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敢发誓,这些年我心中从未想过旁人,也从未想过我的妻子会是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柳相泽从他的角度说起他们之间的事。


    他的想法,从未透露过半分。


    “我知道。”吕如卉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开口说,“我打吕如馨的那日,她和我说,她是故意的,故意接近你,故意刺激我。”


    柳相泽脸上并无多少惊讶,毕竟为官多年,如果冷静下来观察,其实是能看出端倪的。


    可一开始,他并未将官场中的敏锐,代入到生活中,去针对他曾经另眼相待的女子。


    见他没什么反应,吕如卉想了想他对吕如馨一贯的态度,说道:“你可能不信的我话,不过这真的……”


    “我信。”他说,“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柳相泽满怀歉意地对她说:“当初是我言行失当,导致你误会,却不肯与你解释清楚,错在我。”


    “可我那时也没有相信过你。”吕如卉道。


    “没关系,都是我咎由自取。”


    压在心上的石头,被他一块一块搬走,她觉得轻松了很多。


    曾经让他们几乎反目成仇的矛盾,如今开诚布公的说开了,竟然也算不上多严重。


    可当初争吵的时候,谁也没想过后退一步。


    让她死后都不能安心入土的那些事,竟然这么简单就了结了。


    柳相泽以为吕如卉还会说些什么,可她最后只是站起身,对他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柳相泽其实不想她就这样离开,这里原本也是她的家,她完全可以留下来。但是他知道,吕如卉不会答应。


    柳相泽并不只是送她到门口,他陪着她走过长长的街道,他们安静地并行在路上,就像之前的很多次。


    柳家的马车远远地跟在后面,等着他们走累了,还可以送他们。


    沿途的商铺都挂着灯笼,他们走在灯笼下,脚下能映出他们的影子。


    走到半路,他们坐着马车回到了吕如卉的家门口。


    站在紧闭的大门外,吕如卉没有上前开门,也没有邀请柳相泽进家中。


    她转过身,对他道:“快要宵禁了,你回去吧。”


    柳相泽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对她说:“大后日就是上元节了。”


    “嗯。”


    “我亲手做了走马灯,你……到时候要不要来家中看灯?”


    吕如卉有些诧异,她以前喜欢他的字画,每到上元节,都央求他为灯面提字或画一幅小画。


    然后,由她自己亲手做一对灯笼,挂在院中。


    他并不是每一个上元节都会答应,去年就只是敷衍地写了两个字。


    今年,自己做了灯笼。


    “好啊。”


    她想,她的最后一个上元节,也应该有始有终。


    得到了答复,柳相泽提着的心终于落地,他转身上了马车,坐在车中,他还催促吕如卉:“快回去吧。”


    吕如卉朝他点头。


    柳家的马车逐渐驶离,吕如卉的身影终于消隐在漆黑的宅院中。


    第144章 第 144 章 我都等着急了


    上元节当日, 各家各户都早早地在家门口挂好了灯笼,有些大户人家,院中亦是灯火通明。


    吕家如往年一样,一家人聚集在正院, 边吃元宵边看着府中下人将院中的花灯一一点亮。


    晚些时候, 吕二哥还要带着儿女去天街看灯会, 吕二嫂还在劝小姑一会儿和他们一起去。


    吕如馨不应,她的侄儿和侄女便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撒娇。


    她将两个小孩子揽在怀里,笑着道:“与其在这里磨我,你们还不如去哄哄爷奶, 让他们也一起,到时候小姑就陪你们去。”


    吕母嗔道:“就你鬼主意多, 我和你爹才不与你们一起去看灯, 哄着我们去灯会还不是为了让我们帮忙看这两个小东西。”


    “看破不说破,娘可真是一点都不给嫂子留面子。”


    吕如馨说完, 一家人都在笑。


    这时,管家从外面走进来,走到吕父身旁,低声道:“老爷,方才大姑娘来了。”


    吕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语气倒是不如几日前那般激烈了:“人呢?”


    “门房说, 大姑娘没让通传,说老爷与夫人今日许是没空见她, 她在门口磕了三个头就走了。”


    “如卉这是什么意思?”吕母也听到了管家的话,面色不由一变。


    “还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怨我们上次没见她罢了。”话虽这么说,可吕父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几分不安来。


    他这个大女儿何尝这般退让过, 难不成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对管家道:“将那门房叫来。”


    “是。”管家离开后不久,就带着吕府的门房来了。那门房面相老实,一脸局促。


    吕父温声询问道:“如卉可还说了些别的?”


    门房迟疑了一下才说:“奴才见大姑娘一直站在门外,便说老爷今日应当是有空的,不如直接进府瞧瞧,她却摇头,说不打扰家中清净了。她走时,奴才隐约听她说,以后都不会了这样的话。”


    吕父听完门房的话,面色和缓下来,觉得大女儿是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


    他朝门房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门房离开后,吕母一脸不悦道:“要不是你,如卉今日怎么能过门不入,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行啦,看样子这丫头也知道错了,这次错过就错过了,你若是想见她,过两日亲自去看她就是。”


    吕母斜他:“这次不阻止我了?”


    吕父轻咳一声,不理她。


    吕如馨听着父母的话,面色不由沉了沉,心道,不愧是吕如卉,真是会拿捏人心,竟用这样的法子让父亲心软。


    从吕家离开后,吕如卉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往柳府去。


    今日路上有许多人,多是父母带着孩子,他们早早用完了饭,都去天街看花灯。


    吕如卉从往来行人身旁走过,许多人是在闻到那股香味的时候,才意识到刚刚有人经过。


    到柳家的时候也不过酉时初,柳家的大门开着,管家站在门口,不时向外张望,似乎在等人。


    等她走到了近前,管家好似才终于发现她,赶忙迎上前,态度恭敬非常:“夫人,您来了。”


    “久等了。”


    “夫人可真是折煞奴才了,您快请进,老爷一直在院中等您呢,连饭都没吃。”


    吕如卉应了声,也没有挑破管家不合适的称呼,径自朝着正院去了。


    管家跟在后面,心道夫人不在这些时日,府里都没了人气儿,还好老爷过了个年就想明白了,知道把人哄回来。


    虽然外面一直有不少风言风语,说夫人不能生,却不肯让位之类的话,但身为柳家的管家,他却看得分明,老爷和夫人,分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们老爷这样的人,宁愿过继一个孩子,都不肯纳妾,若说对夫人没有真心,怕是这天底下也没有几个真心之人了。


    原本日子挺好,偏偏过继来的小少爷不省心,闹了这么一出,只希望他们能早些把话说开。想来夫人今日肯来,应当是会给老爷一个机会吧?


    吕如卉走进正院,便看到院中挂了许多花灯,连花灯的样式和位置都和去年差不多。


    每个灯笼上,都还写着灯谜。


    看上面的字,应当都是柳相泽亲手写的。


    她好奇地挨个看过去,看了五个,只猜中了三个谜面。


    正当她要继续往下看的时候,柳相泽手中提着两个灯笼走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吕如卉的目光便被那两个灯笼吸引了过去。


    柳相泽手中拿着的是一对走马灯,里面的灯桶上画着一男一女的剪影,他们在读书,写字,用饭,做着些寻常的事。


    他将其中一盏灯笼递给吕如卉,对她说:“第一次学做灯笼,有些生疏,凑合看。”


    倒是鲜少见到他对自己这般不自信。


    吕如卉接过灯笼,她将灯笼提到自己面前,里面的灯桶慢悠悠地旋转着,还挺有趣。


    虽然这走马灯不及外面卖的精致,对新手来说算是用足了心的。


    “挺好看的,我很喜欢。”


    柳相泽笑了一下:“你喜欢就好。”


    他看了下天色,提议道:“要去灯会逛一逛吗?”


    往年他不太喜欢凑热闹,但是吕如卉喜欢,偶尔要拉着他一起去。


    “不去了,人太多。”


    “那……”他绞尽脑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留得久一点。


    以前都是她在说,他在听。可换到他说的时候,才知道想一个共同的话题都这么难。


    “听管家说你还没用饭?”吕如卉打断他的话,问道。


    柳相泽顿了下,点头:“是还没来得及用饭,不如我们一起用一些?”


    “我已经吃过了。”


    柳相泽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又听她说:“让人摆饭吧,和你说过多少次要按时用饭,免得饿出胃疾。”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柳相泽郑重地应了,赶忙吩咐下人去准备饭菜。


    没一会儿,管家就将饭菜送了过来,另外还准备了酒水。


    柳相泽寻常时日并不饮酒,今日不知为何有了饮酒的兴致。


    吕如卉将走马灯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在桌旁陪着他。


    见她当真一口饭都不肯用,柳相泽也没有再劝,拿起筷子低头吃着饭。


    吕如卉静静地坐着,抬头时,见到角落里的花瓶中不知何时插上了几支腊梅。


    她盯着腊梅花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了目光。


    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都吃干净了,柳相泽才放下筷子。


    而后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让他表情有些怪异。


    “你不是不喜饮酒吗?”


    她还记得,成亲那日,他们的交杯酒柳相泽都是一脸勉强地喝下去的。


    那时她认为是柳相泽对她不满,后来发现,他平日里从不饮酒,就连与同僚宴饮都滴酒不沾。


    “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太容易醉。”只是一杯酒进肚,柳相泽脸和耳朵就红了一片,随后他又喝了一杯。


    “两杯就醉了?”


    “要四杯才会醉。”柳相泽伸出三根手指,吕如卉不由有些好笑,看来是真的有些醉了,这酒量可真是太差了。


    “今日怎么忽然想要喝酒了?”她好奇地问。


    因为喝了酒,他才能说出往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


    柳相泽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她:“那日我向你道歉,你说你原谅我了,是真的吗?”


    吕如卉缓缓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原谅我了,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他神色认真地对吕如卉说。


    因为喝酒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红,连说话都变得直白了许多。


    “什么机会?”


    他说:“再嫁给我一次的机会。”


    吕如卉正要开口,他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我说错了话,也做错了事,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说着,他还举起手似乎想要发个誓。


    吕如卉微笑着,始终没有回答。


    柳相泽喝酒之后变得格外执拗,仿佛打定主意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被他缠问了许久,吕如卉才说:“让我考虑一下吧。”


    “那你要考虑多久?”柳相泽追问。


    吕如卉低头想了想,说:“明日吧,明日等你酒醒了,若是还记得说过的话,你来问我,我告诉你答案。”


    “好。”柳相泽郑重地点点头,“我明日就去找你。”


    吕如卉看着脸色泛红,眼神迷蒙的柳相泽,对他说:“我扶你回屋去歇息吧。”


    柳相泽听话地跟她进了内室,用含糊的声音说:“如卉,你的手有点冷。”


    “因为天冷。”


    “是吗,可是以前的冬天你的手都是热的。”


    “今年不同。”


    “哦……”


    他躺回床上,吕如卉帮他将靴子脱了,又替他盖上了被子,睡着前,他抓着她的手问:“如卉,你明日会答应我吗?”


    “快睡吧。”


    很快,屋子里便响起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酒量虽然很差,但酒后倒是很听话。


    吕如卉坐在床边,看着他平静的睡脸。


    她从年轻时就对着这张脸,转眼十几年,他竟也没有太多改变。


    用冰凉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吕如卉笑了一下,可惜以后都看不见了。


    不过习惯这种东西,很快就能改掉。就如她,和离那些时日,她也不习惯每晚醒来身旁没有人。


    但最后还是习惯了。


    柳相泽以后也会习惯的。


    昌平坊


    阿缠将家中的灯笼都点亮后,回屋换上了一身新衣。


    上身是红色绣金丝福纹的夹袄,衣领和袖子上都镶着雪白的兔毛,下身是雪绒长裙,裙角绣着点点红梅,又保暖又喜庆。


    敲门声响起时,她还在坐在梳妆台前摆弄头发。


    她没理门外的人,又凑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今日选的金色梅花簪,越看越喜欢。


    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不紧不慢地响了三下。


    阿缠这才转身去开门。


    门打开,挂在门廊上的灯笼轻轻摇晃,白休命一身玄色锦袍,披着黑色大氅立于门外。


    阿缠见到他,眼睛顿时弯了起来。


    白休命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阿缠,在她灿然的笑容中朝她伸出手:“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容幸,邀姑娘一起赏灯?”


    “好啊。”阿缠柔软的小手钻入他掌中,被他握住。


    两人走出家门后,阿缠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我都等着急了。”


    虽然她在等待的过程中换了衣服还梳了漂亮的发髻,但她心里很急。


    白休命笑了一声:“是我的错,下次一定提早来。”


    “好吧,原谅你了。”


    第145章 第 145 章 阿缠喜欢我吗?……


    还未靠近天街, 热闹欢腾的声音便已经传入耳中。


    站在暗处远望,天街上灯火辉煌,无数的花灯连成片,仿佛是蜿蜒的巨龙一直蔓延至宫门处。


    阿缠迫不及待地拉着白休命走入天街, 路两旁, 有猜灯谜的, 卖各色点心小吃的,还有表演杂耍和唱戏的。


    她从未参加过这样盛大的节日庆典,一时有些目不暇接,每个摊位都想去凑凑热闹。


    若非白休命牵着她的手, 怕是进入天街的那一刻,她就跑没影了。


    “这里的花灯都好漂亮。”阿缠的目光从一个个挂满了花灯的摊位上扫过, 眼睛里都是璀璨的灯火。


    “想要哪一盏?”


    “嗯……”她一时有些选择困难, 直到看见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手中提着一盏鱼灯。


    那鱼灯胖乎乎的, 很是讨喜,阿缠拽拽白休命的手,悄悄指着他们说:“想要那个。”


    白休命看着那个提着鱼灯的,可能还不到三岁的小男孩,一时陷入沉默。


    他低头看看阿缠,阿缠眼睛亮闪闪的, 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无法,他只得上前拦住了那对正在说笑的夫妇。


    白休命走过去时, 那夫妇二人停下脚步,男子开口询问:“公子有何贵干?”


    “抱歉,打扰了。”白休命语气温和,“不知二位能否告知, 这盏鱼灯是从何处得来?”


    见他只是询问花灯的出处,那男子指着身后道:“往前大约百米,有个投壶摊子,那摊位上挂着许多鱼灯,只要能按要求投中,就能拿走一盏。”


    “多谢。”


    向二人道谢后,白休命牵着阿缠往前走。


    阿缠故意学他方才说话的样子:“抱歉,打扰了~白大人,你对我说话的时候可从来没这么有礼貌。”


    “那本官下次注意?”


    “哼。”


    百米不到的距离,两人硬是走了一刻钟,主要是阿缠实在太容易被勾走了。


    好容易到了投壶摊位前,阿缠发现好多人聚集在那里。


    她将白休命推出去开路,终于抢占了有利位置,然后从他胳膊下钻了出来。


    这摊位很大,最外面被一条彩绸拦着,大小不一的投壶错落有致地摆在地上,每一个投壶上方都挂着一盏鱼灯。


    方才阿缠看中的那一盏鱼灯就在第二排,但是现在,她已经瞧不上那条胖鱼了。


    她一眼就看中最后一个投壶上方挂着的鱼灯,那是一盏双鱼戏珠的花灯,样式和她之前买来的双鱼佩很像,两条鱼上下颠倒,栩栩如生,中间的珠子还会旋转。


    “白休命,我要那个。”阿缠指着双鱼灯眼睛里写满了“我想要”三个字。


    摊位老板听到阿缠的话后笑呵呵地走过来,对两人道:“姑娘,那盏双鱼戏珠灯的获取难度可有些高。”


    “老板不妨说来听听。”反正她今晚一定要拥有这盏灯!


    “需二人同时出手,将木矢投入壶耳两侧,如此这盏双鱼灯就归您二位了。”解释完规则,老板又补充道,“哦对了,木矢两文钱一支,每人最多只能投十支,姑娘和这位公子可要试试?”


    白休命对此并无异议,阿缠用眼睛丈量了一下投壶与她的距离和高度,点点头:“给他一支,给我十支。”


    老板数了十一支木矢递过去,白休命接过来,递给阿缠一支。


    前面的三支甚至没能碰到投壶,到第四支的时候,木矢落入壶中。


    但是这个投壶的壶口大,两边的壶耳却要小许多,只比木矢粗上一圈而已。


    而后阿缠又接连投了五支,只有一支投入了左侧壶耳中。


    此时,白休命手中就只剩下两支木矢了,其中一支还是他的。


    阿缠尝试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旁边看着,还有人小声说她很有投壶的天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们也都想知道那双鱼灯能否被人拿走。


    “感觉如何?”白休命微微附身,在阿缠耳边问。


    阿缠往上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气势十足:“今晚这盏灯必须属于我!”


    白休命逗她:“要是拿不到怎么办?”


    阿缠从他手里拿过自己那支木矢,偏头悄声在他耳边说:“那你就去把老板抓起来,不做满一百个鱼灯就不放他走!”


    白休命失笑:“可以考虑。”


    随即他笑问:“左边右边?”


    “我右你左。”阿缠方才投进去的就是右耳,至于白休命能不能投进去,这个不需要她关心。


    “好。”


    两人同时拿起木矢,并未约定口号,阿缠手中的木矢先一步投了出去,随后,白休命手中的木矢才脱手。


    看到这一幕的围观众人已经开始连声说可惜了,然而最后两支木矢却同时投入了投壶的双耳中。


    围观人群先是一阵静默,随后周围便响起巨大的欢呼声。


    老板小跑过去围着那投壶转了一圈,随后笑着宣布:“这盏独一无二的双鱼戏珠灯现在属于这位姑娘的了。”


    接着又是一阵欢呼。


    老板取下双鱼戏珠灯,走上前交给阿缠。


    阿缠接过鱼灯,凑近了看,越看越觉得精致。


    她靠在白休命身侧,举起鱼灯让他看:“瞧,和我们身上的玉佩是一样的。”


    “还是你送的玉佩更好看。”


    这句话阿缠倒是很受用,她朝摊位老板摆摆手,提着自己的战利品和白休命离开了摊位。


    又走了一段距离,阿缠发现许多人在方放天灯祈愿,一盏盏天灯飞到半空,将整片夜空都照亮了。


    她拉着白休命来到卖天灯的摊位前,也买了两盏灯。


    两盏天灯被点燃后,徐徐飞入空中,阿缠双手合十,嘴里嘟嘟囔囔:“希望来年生意兴隆?这个不行,太累了。还是祝我事事平安吧~”


    许好了愿望,阿缠凑到白休命身边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愿你来年生意兴隆。”


    “这个愿望不算,你换一个!”


    “不换。”


    阿缠扯着白休命的手臂要他换一个愿望的时候,周围已经有无数天灯升了起来。


    她仰着头,被这样绚丽的景色迷了眼。


    见她这么喜欢,白休命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皇城,对她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阿缠的注意力被他唤回,好奇地问。


    “登高望远,去高处看风景。”


    阿缠顿时来了兴致,转过头来问他:“通天塔吗?”


    “想得美,今夜通天塔只有司天监的人能上去。”


    “他们在上面做什么?”阿缠一边跟着白休命往前走,一边问。


    “占卜皇朝吉运,为天下苍生祈福。”


    阿缠看向通天塔的方向:“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占卜,就不怕有人破坏仪式吗?”


    “通常没有人敢在这天,来上京找死。”


    白休命这话,让阿缠想到了她自己。


    她就是那个挑了个好日子,来上京找死的,还被他撞了个正着。


    说着话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皇城下,此时城墙上挂满了成串的红灯笼。


    今日皇城内设有上元宫宴,此时城门依旧敞开。


    今日在城门值守的禁军见到有人走来,神色先是警惕,见到来人的容貌后,方才放松下来。


    禁军校尉上前,语气恭敬:“白大人这是要进宫?”


    “要上城楼,还请……通融一二。”


    那校尉心头一松,原来只是上要城楼,他还以为是要带人进宫呢,他可不愿意轻易与这位起冲突。


    “您请。”


    “多谢。”向对方道谢之后,白休命带着阿缠登上了皇城城楼。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脚下便是正对皇城的十三条天街。天街上,人潮涌动,灯火如龙。每条街都像一条卧龙,拱卫着皇城。


    无数盏天灯自天街上升起,升至半空,就如凡人为自己点亮的星河。


    阿缠此时就像是站在星河彼岸,被煌煌灯火环绕,那些天灯仿佛触手可及。


    “真美啊。”阿缠轻叹。


    比她在青屿山看到的夜空还要美,也比她在北荒时远远看到的灯会更壮观,这是大夏皇朝的烟火气。


    静静欣赏了一会儿,阿缠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说:“大家向上苍许了这么多愿望,我的愿望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才能实现?”


    白休命轻笑,他抬起手,指间仿佛有流光闪烁,一盏天灯忽然从远处朝他们飞来,最后停在了阿缠面前。


    阿缠愣愣地看着这盏天灯,随后扭头去看白休命。


    白休命对她说:“我们可以插队。”


    他走到阿缠身后,握住她的手,他的食指和阿缠的食指叠在一起,他们在天灯上写下了阿缠的名字,又写下了事事平安。


    “阿缠事事平安”六个泛着光晕的字清晰地印在天灯上,白休命的手在天灯上轻轻一推,那盏灯径直向上方飞去,越飞越高,忽地天空上一抹金光闪过,像是一个繁复的阵法或是图腾显现出的一角,随后灯消失了。


    “那是什么?”阿缠惊住。


    “那是祈福的图腾。”


    “你在图腾中,加上了我的名字?”


    阿缠并非什么都不懂,图腾带有强大的力量,并不是能够随意改变的,白休命那轻描淡写的一推,要付出无数的心力。


    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阿缠转过身,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喜欢吗?”白休命反问。


    “喜欢。”阿缠毫不犹豫地说,却依旧没忘记自己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休命凝视着她,声音低柔,带着说不出的缱绻:“因为你喜欢,因为……我喜欢你。”


    阿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有那么一刻,她感觉似乎有甘霖自心海落下,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直至最后,心中的滔天骇浪将她彻底淹没。


    “阿缠喜欢我吗?”他问。


    阿缠没有回答,她踮起脚,软软的唇轻轻触碰到他的薄唇。白休命忽然僵住,喉结上下滚动。


    好像没什么感觉?阿缠疑惑地眨眨眼,她正要退开,一只手忽然扣住了她的后腰。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整个人跌进了白休命的怀中,就像猎物落入陷阱一样。


    猎人垂下头,衔住了他的猎物。


    滚烫的呼吸自上方压下,阿缠仰起头,被动承受着白休命火热的唇舌。


    和她方才循规蹈矩的碰触完全不同,他含住她的唇瓣,一寸一寸的摩挲,直至两人气息交融,阿缠轻轻的哼声传入他耳中,他彻底失去控制,舌尖闯入她口中,放肆地汲取她口中津液。


    白休命一手环着她的腰,一只手压在她颈后,指尖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轻轻按揉。


    阿缠抓在他衣襟上的手慢慢松开,压在他胸口,她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样轻轻颤抖着,四肢失去了力气,只有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白休命才终于稍稍退开,两人舌尖勾起一道银丝,阿缠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白休命的额头抵在她额头上,两人鼻尖相触,阿缠能够听到他急促的呼吸,手底下能触摸到他失序的心跳。


    他再一次开口,声音低哑:“阿缠喜欢我吗?”


    “我的喜欢可是很珍贵的,需要用很多很多的喜欢来交换。”


    白休命露出一抹笑:“好,我给阿缠很多很多的喜欢。”


    “那我也喜欢你。”


    漫天灯火下,两道交叠的人影久久没有分开。


    皇宫内,图腾显现的那一瞬间,明王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随后一脸无语地移开目光,将杯中酒饮尽。


    “今天不是秦横当值吗?白休命那小子怎么没来参加宫宴?”皇帝问明王。


    “他和人家姑娘约好,去灯会玩了。”


    去灯会玩这种句子竟然会出现在白休命身上,皇帝一时还有些接受不良。


    就像年前白休命来宫中讨赏一样让人惊悚。


    “究竟是哪家姑娘,能让他变成这般模样?”皇帝实在好奇得不行。


    他还以为,白休命被养成那般冷肃的性子,会与明王一样,不为任何人动心。


    明王目光幽邃,转头看着城门的方向:“能让他动心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能让明王这样评价,皇帝越发的好奇:“有多不寻常?”


    “陛下且看着就是。”明王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说,“日后有这小子的苦头吃,到时候陛下可以尽情的嘲笑他。”


    城楼上,阿缠懒洋洋地依偎在白休命怀中。


    “在想什么?”白休命问。


    “我在想,去年的今天,我是在镇狱度过的……”


    去年为了脱罪,她费尽口舌,今年好像也没有比去年好多少。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唇瓣,感觉已经肿了。他的动作并不粗野,但他实在有些贪婪,阿缠很难招架。


    白休命的眸中闪过幽光,他们的初遇着实算不上美好,那个时候,她浑身都写满了违和。


    他垂眸看着阿缠,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她小巧精致的耳垂,隐藏在雪白兔毛中纤细脆弱的脖颈,以及她仰头看他时,只装了他身影的晶亮的眸子。


    她一点都没有变,变的那个人是他。


    白休命握着她的手,拇指在她细嫩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问:“想我怎么补偿你?”


    “不如……我们去旧地重游吧。”


    白休命笑了:“想进镇狱?是想旧地重游,还是想见什么人?”


    阿缠眨眨眼:“先重游,再顺路去见见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太行。”


    阿缠立刻将手从他手中挣脱,还拍了他一下表示不满,气哼哼地问:“你觉得哪里不行?”


    “带人犯以外的人进镇狱可是大忌,一旦你不怀好意该如何是好?”


    “那你通融一下?”


    “怎么通融?”白休命在她耳边低声说,“不如你教教本官?”


    他的气息喷在她颈侧,阿缠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哝:“不教,都被你亲肿了。”


    “哪儿肿了,我看看?”


    阿缠偏过头,才不让他看,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白休命眉眼中都是笑,他说:“既然不给看,那就算了,本官也不喜欢强人所难。”


    阿缠立刻抓住他的手。


    白休命挑起眉:“嗯?”


    “先欠着。”


    “欠两次。”


    阿缠眼睛瞪大,不满道:“你怎么还能坐地起价呢?”


    “会收受贿赂的,能是什么好官?”白休命的自我认识非常清晰。


    阿缠磨磨牙:“两次就两次。”


    白休命凑过去,在她唇上啄了啄。


    两人从城楼上下来时,远处依旧灯火通明。


    阿缠手中依旧提着她的双鱼灯,跟白休命往明镜司走去。


    今夜的明镜司很安静,镇狱中也是一样。


    这里不见天日,进来的人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


    薛氏枯坐在牢房中,整个人憔悴枯槁,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尽管他们说因为晋阳侯捐出大笔银钱为她赎罪,她只被判了一年监禁。


    可她心中还是怀疑,一年之后,自己真的能够活着走出镇狱吗?


    每一天,薛氏都在惊恐与怀疑中度过。


    她觉得季婵不会放过自己,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一双儿女,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侯爷救不了她,没有人能救她。


    就在这样的惊恐中,她终于等来了阿缠。


    曾经那个可以任她揉扁捏圆,掌控生死的季婵,此刻就站在牢门外,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薛氏看着阿缠,声音发抖。


    阿缠缓缓俯下身,将手中的灯笼在薛氏眼前晃了晃:“薛夫人,今日已经是正月十五了,是晋阳侯的生辰,你还记得去年的今天吗?”


    第146章 第 146 章 你家门口站着一只鬼……


    薛氏当然记得, 去年的今天,季婵像丧家之犬一样守在门外,还是自己让下人放她了进府,不是可怜她, 而是为了让她看清楚, 她在侯爷眼中, 什么都不是。


    然后……


    薛氏的手死死攥紧,就是那一天,本该死掉的季婵活了下来。


    阿缠蹲在牢房外,一手托腮, 看着薛氏不断变换的表情。


    她的声音自昏暗的牢房外响起:“上元夜,阖家团圆的日子, 你们一家人团团圆圆, 你却指使你弟弟去杀我。”


    “我没有。”薛氏生怕这是阿缠在故意套话,根本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不承认就算了, 反正……薛明堂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与他的仇怨就已经了结了。”


    薛氏僵住,死死盯着阿缠,一字一句地说:“他死在你面前?”


    “啊,我没有告诉你吗?”阿缠故作惊讶,“他死的时候, 我就在他几步之外看着。”


    说着,她凑到薛氏附近, 悄声对她说:“他手中的求救响箭,差一点就放出去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明堂!”薛氏抓着牢门,嘶声尖叫。


    阿缠欣赏着她癫狂的模样, 微笑着继续说:“还有薛昭,你应该很好奇,为什么那么巧,那头虎妖偏偏盯上了他吧?”


    “我当时给的解释是什么来着?”阿缠想了一会儿,“对了,是虎妖看上了薛昭的箭术,想要将他变成伥鬼,他抵死不从,是这个吧?想出这个借口的时候,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薛氏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她看阿缠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她撕了一样。


    可惜,她做不到。


    “你害死了我的昭儿。”


    “如果不是他自己找死,还牵连到我身上,他怎么会死呢?说起来,他和薛明堂可真像,无能,还喜欢送死。”


    然而此时的薛氏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知道,季婵亲口承认害死了她弟弟和她的儿子。


    还有滢滢,和她为出世的孩儿,都是季婵!


    阿缠和薛氏说话的时候,白休命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他安静地站在那,神色莫测。


    薛氏看到白休命,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她指着阿缠:“你听到了吗,是她,她承认了,是她害死了我弟弟和我儿子!”


    阿缠连头都没回,她看着薛氏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激动慢慢变成绝望。


    薛氏瞪着白休命,大声质问他:“你明明听到了,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你是不是要包庇她!”


    白休命没有给她丝毫回应。


    “薛夫人这么激动干什么,因为刀子捅在自己身上,知道疼了吗?”阿缠慢悠悠地打断了薛氏,“我被害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猜到凶手是谁,但是没有证据,所以你就还是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说我害死他们,你有证据吗?”


    “你亲口承认的。”


    “我只是承认了我见过他们死亡的现场,这能代表什么呢?”


    阿缠转过头,声音又娇又软:“白大人,你会因为我说了这些话 ,就把我抓起来吗?”


    白休命垂眸,眼中满是纵容:“证据不足,你的话不足取信。”


    薛氏看着这两人在她面前勾勾缠缠的模样,气得要发疯,她拼命晃动着牢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她反复地念叨着:“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看刺激得差不多了,阿缠忽然抬高声音:“从你害死我娘的那天开始,你就应该想到今日啊。”


    “我没有!”薛氏毫不犹豫地否认,“我没有害死林氏。”


    阿缠微蹙起眉,薛氏看起来没有说谎。


    不过她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一脸怒意道:“你还想骗我,为了侯夫人的位置,你们两个合谋害死我娘,你们以为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吗?”


    薛氏心中的那股气尚未散去,根本无法理智的思考,她只觉阿缠面目可憎,害死她的亲人还敢污蔑她,愤怒地辩驳道:“我根本不知道林氏会死,我与侯爷真心相爱,他早就说过,什么都能给我,唯独不能给我妻子的位置,我怎么舍得让他为难!”


    “所以我娘是晋阳侯害死的?”


    季婵死前便怀疑,她娘是晋阳侯与薛氏联手害死的,只是为了让薛氏成为侯夫人。


    可现在薛氏却说晋阳侯早先根本没有这个打算,那后来为什么改了主意?是薛氏贪心不足,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薛氏终于反应过来,她惨笑一声:“哈哈哈,所以你做的这一切,不只是因为我想让你死,你还怀疑我害死林氏,你想为她报仇?”


    “为我娘报仇,有什么问题吗?”阿缠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薛氏,“我娘自她嫁入府,一心为了晋阳侯,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他呢?背着我娘和一个外室苟且。”


    薛氏从地上爬起来,她扑在牢门上,恶狠狠地说:“你懂什么,我十四岁那年就与侯爷相识,是我先遇到的侯爷,我救过他的命,我们还互许终身。论先来后到,你娘才是后来的那个!”


    薛氏的话倒是让阿缠很意外,她竟不知薛氏与晋阳侯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难怪薛氏落到这个地步,晋阳侯非但没想抛弃她,还想着救她出来。


    这两个人,倒是情深义重。


    与薛氏这番对话,让阿缠心中的疑惑解了一些,剩下的疑惑,恐怕只有晋阳侯才能解答了。


    她要好好想一想,给晋阳侯一个怎样的结局,才能让季婵开心。


    阿缠转过身,目的达成,她对薛氏已经不感兴趣了。


    薛氏见她要走,在后面大喊:“你要去哪,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阿缠的手缠在白休命手臂上,听到薛氏的喊叫,转过头,看着她癫狂的模样,笑道:“薛夫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成为侯夫人,你的弟弟,儿子,女儿现在可能都还活着。”


    薛氏一下子愣住了。


    “是你贪心不足,害死了他们。”


    “我没有!我没有!!!”


    薛氏在身后崩溃地尖叫哭嚎,阿缠挽着白休命,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


    “来这里,就是为了和她说这些?”


    “是啊,总要有始有终嘛,去年我和薛家结怨,今年恩怨一笔勾销,当然得让她知道。”


    “你所谓的一笔勾销,是让她全家几乎死绝?”


    “那不然呢?他们是死了,可我也受了委屈啊。”阿缠停下脚步,她转身对着白休命,踮起脚,凑近他说,“何况,你没有证据啊,他们的死,都是他们不小心,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


    说完,她在白休命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白休命眸色一暗,看她得意的小表情,拿她毫无办法。


    两人出了镇狱,还没走多远,天上忽然下起了雪。


    这雪来得有些奇怪,今日天气晴好,下雪之前也毫无征兆。落下的雪花很大,甚至有许多雪花在下落时聚在一起,一片一片的,有些足有巴掌大。


    白休命看到落雪时面色微沉,将阿缠揽入怀中,他周身内息涌动,那些雪没有落到他们身上便消融了。


    这时一道声音自不远处响起:“这雪里有妖气。”


    阿缠转过头,见说话的人竟然是秦横。


    秦横抱臂站在不远处,雪落在他一丈之内也都消失不见了。


    阿缠和秦横在回西陵的路上也算是有几面之缘,秦横见阿缠看过来,还朝她微微颔首,并不询问白休命带她来做什么。


    他方才的话是对白休命说的。


    白休命抬手接下一大片雪花,那雪花落入他手中也不融化,他用手指捻了捻,凑在鼻子下闻了闻,说道:“这妖气霸道,但不够纯正,更像是半妖。”


    阿缠凑过去看了一眼,当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她知道,天地异象中会掺杂进妖气,只有一种可能,有妖族进阶五境了。


    若真如白休命所说,进阶的还是半妖,也算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了。


    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半刻钟功夫,雪就停了下来,那一层雪很快便化为水沉入土中。


    这些含着妖气的雪水倒不算很危险,但会滋养一些处于蒙昧期的妖,恐怕今年大夏境内的新生妖族会增多。


    等雪停后,秦横打了个呵欠,对白休命说:“既然你回来了,那我走了?”


    五境妖族的事,二人谁都没提。


    虽然四境与五境只差一阶,但在进阶五境之前,他们对于此事都无能为力。


    白休命丝毫不给秦横偷懒的机会,他揽着阿缠径自往外走,只留给对方两个字:“没空。”


    “啧,当年揍得轻了。”秦横嘟囔了一句,打算继续回屋喝酒。


    阿缠跟着白休命走出明镜司的时候,路上有许多行人,他们中不少人手里都拎着花灯,是刚从天街离开的。他们也在议论方才的那场雪,还抱怨雪化得太快了。


    或许对寻常百姓来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惊喜。


    阿缠往前走了几步就不想动了,她觉得今日的运动量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


    白休命感觉身边的人忽然停下来,转头便见阿缠眼巴巴地看着他。


    每次她露出这样的表情,白休命就知道她又想让自己帮她做些什么了。


    “想要什么?”他直接问。


    “我走的好累,腿好酸。”


    白休命背对着她俯下身,阿缠乐颠颠地扑了上去。


    阿缠手臂缠在白休命脖颈上,被他背着往前走。她的这点重量对白休命实在不算什么,他走得又快又稳,身上还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气,没一会儿,阿缠就有了睡意。


    感觉到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轻浅平稳,白休命忽然开口:“你的小名,为什么是缠绕的缠?”


    阿缠还未睡过去,听到他的话时眼睛都不睁:“因为娘说我是个小缠人精,所以叫我阿缠,不好听吗?”


    “好听,很贴切。”


    确实是个小缠人精。


    阿缠唇角弯起,但其实,那只是她的幻想,她甚至怀疑,阿娘知不知道她叫阿缠。


    白休命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阿缠解释了,他就没有继续追问。


    阿缠闭上眼,打算继续睡,可惜方才被打断,睡意都跑了,她只好闭目养神。


    走了不知到多久,忽然白休命停了下来。


    “到家了吗?”阿缠懒洋洋地问。


    “到了。”白休命声音淡定,“你家门口站着一只鬼。”


    这鬼身上鬼气很淡,并无怨气,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什么鬼?”阿缠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睁开眼见是吕如卉,赶忙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白休命将人放了下来,却没有放她走。


    他抓着阿缠的手,慢条斯理地问:“你这是打算在家中养鬼?”


    在别人家门口见到鬼可能是意外,但是在阿缠家门口见到鬼,那只有一个可能,这鬼必然与她有关。


    “才没有,这是我隔壁古董铺子的吕老板,重病而亡,心中有挂念才一直不肯离开。”


    吕如卉站在灭掉的灯笼下,虽然已经死了,魂体却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


    她想要逃离,直觉却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你做了什么?”白休命问。


    “只是顺手帮她固了魂,让她能回去见亲人最后一面,仅此而已。”


    “这么简单?”白休命显然不大相信。


    “当然了,难道你不相信我?”阿缠反问。


    “我当然相信你。”在真话与假话之间,白休命选择了违背良心。


    阿缠这才满意,她推了推身边的人:“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别把吕老板的魂魄吓散了。”


    “好,过两天再来看你。”


    他看了眼那个吕老板的魂魄,倒是不担心阿缠的安危。不过离开前还是顺手捏捏她的脸:“自己小心些。”


    “知道了。”


    终于把人哄走了,阿缠才走上前和吕如卉说话。


    “吕老板怎么今日过来了,没有去见家人吗?”


    吕如卉摇了摇头:“不必再见了,该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


    “你心中的不甘消解了吗?”


    “等过了明日,就消解了。”


    听到这话,阿缠意识到,明日恐怕会发生一些事情,不过她并没有追问,想来吕老板心中有分寸。


    “季姑娘,多谢你的帮忙。”


    阿缠摇摇头:“不必言谢,吕老板,一路走好。”


    她知道,过了今日,吕老板就不会再出现了。


    吕如卉朝阿缠行了一礼,身形渐渐淡去。


    过了明日,她的魂魄便要入幽冥了,其实现在她已经能够感觉到来自幽冥的召唤了,但她还不能走。


    最后这一日,她的至亲之人,会来为她送葬,她必须在场。


    第147章 第 147 章 她病了很久,你就一点……


    柳相泽醒来时, 屋子里很安静。


    他睁开眼躺在床榻上,能感觉到自己还穿着外衫,身上盖着棉被。


    他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如卉来了, 陪他用了饭, 他借着酒劲问她能否重归于好。


    她回答了什么?


    对了, 她说让他今日去找她,她会告诉他答案。


    柳相泽起身下床,推开房门,便见管家侯在外间。


    “什么时辰了?”他问。


    “已经是辰时正了。”今日柳相泽不必上朝, 故而管家也没有提前将他叫醒。


    “让人送水吧。”


    “是。”管家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下人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送了过来。


    洗漱后, 柳相泽换上干净衣袍, 走到外间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晨食。


    他落座之前, 看到了依旧挂在架子上的一对走马灯,里面的蜡烛早就烧完了,灯桶也不再转动。


    柳相泽心中暗暗思索,如卉并未将灯笼带走,是不够喜欢吗?


    还是,心中对他依旧有芥蒂?


    “老爷, 您怎么了?”管家见他盯着灯笼发呆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


    柳相泽没有理会管家, 他坐下后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忽然问:“昨晚夫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管家愣了愣:“这……夫人离开时并未打招呼,不如老奴去门房问一问?”


    昨夜老爷与夫人说话,他早早警告过府中下人, 谁也没敢靠近正院。也没人通知他夫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直以为老爷将夫人留下了呢。


    柳相泽皱了下眉,以为是管家懈怠了,但想到昨夜是上元节,便也没有追究,左右一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他便只说了句:“不必了,下次注意。”


    “老奴谨记。”管家松了口气。


    见管家还在一旁杵着,柳相泽问:“还有事?”


    管家面上稍显为难:“是小少爷听说夫人昨晚来了,一直想要来见夫人,但是被老奴让人拦下了。”


    “玉安这孩子……”


    管家低声道:“昨晚小少爷哭了大半夜,看样子是真心想要与夫人道歉。”


    “罢了,日后看如卉的态度吧。”


    他能够感觉得到,如卉是真的不怎么在意玉安之前的行为,但玉安的所作所为毕竟太过出格,是该受些教训。


    用完饭,柳相泽便让管家去准备马车。


    坐上马车后,他并未直接去找吕如卉,而是先去了吕家。


    去找如卉之前,他需得先去吕家,将事情说清楚。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到底是如卉受了委屈,若想求得她原谅,还要先将此事原委告知岳父岳母。


    柳相泽的突然到来,惊动了整个吕家。


    吕二哥亲自来门口迎他,又将他带去了正院。


    此时,吕如馨正陪在父母身边说话。


    见到柳相泽进来,她站起身,先开口朝他问好:“柳大哥。”


    之前,柳相泽是真的没有感觉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以前吕如馨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


    后来他与吕如卉成婚,她也远嫁,他们几乎没有再见过。


    可如今,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吕如卉不相信他和吕如馨之间是清白的了。在他和离之前,见到吕如馨的那一次,她就叫他柳大哥,而不是姐夫。


    柳相泽朝吕如馨微微颔首,并未应声。


    吕如馨见他这般冷淡,想着那日他毫不留情地说要与她保持距离,在心中冷嗤一声,现在要与她保持距离,之前他怎么没顾忌这些?


    两人的心思并未让旁人发现,见到柳相泽,吕父心中疑惑,等人坐下后他才发问:“相泽今日怎么有空来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相泽站起身,朝吕父与吕母行了一礼,然后才道:“今日小婿是来向岳父岳母道歉的。”


    见他突然换回了以往的称呼,二老面上都闪过喜意,之前他们百般劝说大女儿她都不肯听,如今倒是女婿这边先有了求和的意思。


    “因何道歉,相泽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吕父还算端得住,他出声询问。


    “小婿日前查出,玉安受伤,与如卉并无关系,是我偏听偏信,误会了她,伤了她的心。”


    “这……怎么会这样?”吕母面上震惊,一时难以接受。


    在他们相信自家女儿害了养子还不承认后,现在告诉他们一切都是误会?


    那他们这些时日对如卉的冷言冷语,又算什么?


    吕父面容紧绷,他沉声道:“那真相是怎样的?”


    柳相泽既然选择澄清此事,自然也不会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他说完,吕父叹息一声:“那王氏真是目光短浅。”


    他这女婿,既然过继了孩子,又怎么会因为女儿可能有孕而将孩子送回去。


    随即他又问:“玉安如何了?”


    柳相泽回道:“小婿将他带回家中,已惩罚过了,日后会仔细考察他的品行,实在不行,再做其他考虑。”


    吕母皱起眉:“就这样放过了,小小年纪就知道陷害养母,谁知以后还会如何?”


    “妇人之见!”吕父冷哼一声,“女婿这样做才是对的。”


    家丑不可外扬,为了柳家的名声着想,这件事当然不能让外人知晓,既不能说,那孩子也不能毫无缘由地赶出门。


    再者毕竟那孩子与女婿有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斩断的。女婿既然没有第一时间将人送走,定然是不舍的。


    女儿虽然会受一时委屈,日后这继子却也被她拿捏住了,还能让女婿对她越发心疼。


    女婿已经主动来家中道歉,已经给足了面子,他们也不能得理不饶人。


    吕母却并不能想到这么多,她依旧不满:“怎么就妇人之见了,若非这件事,相泽与如卉又怎么会闹到和离这个地步。”


    她觉得,那柳玉安和他的生母王氏,分明就是搅家精。甚至,她看这个女婿也不是那么如意了,怎么还能将人留下来呢?


    这对老夫老妻因为柳玉安差点吵了起来,吕父连忙给小女儿递眼色,吕如馨上前道:“娘,这事也不全是柳大哥的问题,说到底,还是因为姐姐不能生,这孩子留下来,也是对姐姐好。”


    吕母顿时沉默了。


    吕如馨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不过往日她便如此心直口快,吕父吕母也未觉得如何不妥,毕竟在场的都是一家人。


    柳相泽却忽然道:“我并未觉得没有子嗣是如卉的错,况且我也与如卉道歉并且说清楚了,她并没有反对我的决定。”


    见柳相泽这样说,吕如馨心知自己之前的那番算计怕是成空了。


    她记恨吕如卉能找到像柳相泽这样好的男人,又怨她当初从自己手中抢走了这个人。


    可怨恨之余,想到他这番话却又觉得可笑。


    柳相泽可真是不了解她这个姐姐,吕如卉的性格和娘是很像的,那个柳玉安一定会让吕如卉耿耿于怀,她没有让柳相泽将人赶走,那也一定是在权衡利弊,而不是对此释怀了。


    听他说已经向大女儿道歉了,吕父面上越发满意,问道:“如此便好,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既然你们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日后可有打算?”


    柳相泽点了下头,却并未多说。


    似乎察觉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吕父哈哈笑了一声:“行了,你们俩的事自己处理就是,一会儿相泽留在府上用饭吧。”


    “小婿就不叨扰了,一会我去见如卉。”


    “行吧,我们就不拦着你了,快去吧。”眼前柳相泽有求和之意,吕父自然是乐见其成。


    从吕家出来之后,柳相泽便坐着马车先去了吕如卉的宅子。


    这宅院他之前便来过一次,但是那次她并未开门。


    这一次,他下车敲门,敲了许久,依旧没人回应。


    隔壁邻居家的老爷子从不远处经过,见他一直站在门口,便上前搭话道:“你是来找吕夫人的?”


    柳相泽看了对方一眼,点点头:“不知老丈可知她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老爷子皱眉想了想:“她好像一直没在家中,这几日家里灯笼都没亮过,也没见到有人出入,你不妨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听对方这样说,柳相泽心中疑惑,不在家中,她能住在哪里?


    不过拍门这么久也没人回应,显然这老丈并未和他说谎。


    他与对方道谢后,坐回马车上,让车夫直接去昌平坊的古董铺子。


    本以为这一次终于能够见到吕如卉,可马车停下后,柳相泽却只见到了上锁的店铺。


    他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人不在家中,铺子也关着门,吕如卉究竟会去何处?


    见自家老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车夫试探着开口:“老爷,接下来要去何处?”


    柳相泽转身吩咐道:“你现在去吕家,问问吕家可有人知晓夫人是否有其他宅子,或是落脚之地。”


    “是。”


    车夫不敢怠慢,赶着马车就往吕家去。


    柳相泽则进了周围的铺子,打听吕如卉的下落。


    他在周围打听了一圈,只知道吕如卉的铺子年后便一直没有开门,也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最后还是附近杂货铺子的老板指点了他一句:“你不妨去古董铺子旁的香铺问一问,除夕那日我关店门前,还见到吕老板往香铺去了,往日吕老板也与香铺的陈掌柜很亲近。”


    柳相泽向对方道谢后,便径自往香铺去了,到了门口发现这店铺竟然也没有开门。


    之前那杂货铺的老板说香铺的老板与掌柜便住在这里,柳相泽便一直敲门。


    阿缠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上前来开门,打开门便见到了站在外面的柳相泽。


    她对这人还有些印象,吕老板的前夫,上次这人与吕老板的妹妹一同前来,她还特地多看了几眼。


    让吕老板死后不能安心的,除了她的家人,便是此人了。


    “打扰了。”柳相泽见到阿缠后,语气有些急切,“听闻姑娘与如卉关系亲近,不知能否告知在下,她现在何处?”


    听他这么问,阿缠便知道,他是被吕老板引来的。


    虽然最终他还是会知道真相,但阿缠决定推上一把。


    她故意露出几分疑惑,说道:“吕老板不是在家中吗?”


    “在下方才去过她家中敲门,并没有人应门,她应当不在家里。”柳相泽耐着性子解释,随即又道,“姑娘能否将陈掌柜请出来,听闻她与如卉关系亲近,不知她是否知道如卉的行踪?”


    “我家慧娘不在,恐怕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阿缠对他说:“若是真的没人应门,就将门撬开吧。”


    对方的话实在有些奇怪,柳相泽见阿缠要关门,一手抓住门板:“姑娘是否知道些什么,还请你告诉我。”


    阿缠看着他,眼神带着几分古怪:“你不知道吗?”


    “什么?”


    “吕老板身患重疾,本就没有多少时日,若是你找不到她,就不该问她去了哪里,而是该问,她是否还活着。”


    柳相泽呆住,阿缠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身患重疾,没有多少时日……


    “这是……什么意思?”柳相泽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语气却还能维持住平静,“姑娘,这话并不好笑。”


    什么叫是否还活着?


    他们分明昨日才见过面,她还好好的。


    “听闻你是吕老板的前夫?”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阿缠才说,“她病了很久,你就一点都没有发现吗?”


    柳相泽往后退了两步,她病了很久?


    他忽然想到,那时柳玉安说,如卉身体不适,像是怀孕了,但她并未怀孕。


    所以那时候,她其实是生病了吗?


    会死的病吗?


    柳相泽摇头,不、不会的。


    他再也顾不得仪态,转身便往永平坊跑去。


    阿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才收回目光。


    柳相泽跑回永平坊的时候,被他派去吕家的车夫也带着吕家人过来了。


    不知那车夫如何说的,竟将吕父吕母和吕二哥一起带了过来。


    柳相泽来之前,他们也敲了好一阵的门,但一直没人应答。


    见到柳相泽毫无形象地跑来,二老有些惊诧,等他到了近前,吕父才问:“相泽这是怎么了?”


    柳相泽站在吕父面前,大口喘着气,他转头看着紧闭的大门,对吕二哥说:“能否让人将门撬开,我担心如卉在家中出了事。”


    吕二哥正想说怎么可能,他妹妹身体好得很。


    不过看柳相泽那难看的表情,他还是点点头,让带来的下人上前撬门。


    很快,宅院的大门被撬开,院中静悄悄的。


    柳相泽迈步走入院中,径自往正房去。


    站在正房门外,他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打开房门。


    房门并未上锁,吱呀一声门就开了。屋里似乎有些时日没有打扫了,带着灰尘的味道。


    “这里应该很久没人住……”吕二哥的话说了一半便哽在了喉中。


    他看到了,他的妹妹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第148章 第 148 章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但是她没有呼吸,胸口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就像是一座冰冷的石雕。


    “怎么了,屋里有人吗?”吕母和吕父走在后面, 见儿子与女婿都站在那里, 忍不住出声问。


    没有人回答她。


    柳相泽艰难地迈开步子走到床榻边,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在吕如卉的鼻子下探了探,一丁点气息都没有。


    他犹不死心,手往下, 探她颈侧的脉。手指触碰到她脖颈的时候,只感觉到了冰冷和坚硬。


    她的身体是硬的, 像是石头那样坚硬。


    此时吕父与吕母也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吕如卉, 吕母颤抖着声音问:“如卉怎么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你们,倒是说话呀!”吕母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


    柳相泽动作缓慢地跪在床边, 他轻轻掀开了盖在吕如卉身上的被子,她的手交叠着放在腹部。


    他握住她的手,很冷很冷。


    就在昨晚,他还问她手为什么那么冷,即使是冬天,她的手也该是热的。她说是今年不同。


    为什么不同呢?


    因为……死人的手就是冷的。


    那一刻, 柳相泽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心好像一下子空了。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仿佛只是沉睡的吕如卉, 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


    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柳相泽握着她的手,将头埋在手臂中, 痛苦地呜咽着。


    吕母此时也扑了过来,她轻轻推着吕如卉,一声一声地叫着:“如卉,如卉你别吓娘,你醒醒。”


    她当然不可能再睁开眼。


    吕父这时也蹒跚着走上前,他怔怔地看着如睡过去一般的女儿。


    “怎么会这样呢?”吕母边哭边问。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相泽,你说如卉是不是没有死,如果死了,她不该是现在的样子。”吕母抓着柳相泽的衣袖。


    吕母的话说完后好一会儿,柳相泽好似才终于听到了她说什么。


    他没办法欺骗自己吕如卉还活着,但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想知道。


    香铺的老板说,如卉生了重病,为她看诊过的大夫一定会知道原因。


    很快,曾经为吕如卉看过病的大夫被请了过来。


    那大夫年纪已经不小了,须发皆白,走入屋中看到毫无声息的吕如卉后,幽幽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这位病人,几月之前有过数面之缘,再见的时候,果然已经香消玉殒。


    即使见惯了生死,老大夫依旧为每一个逝去的病人惋惜。


    “大夫,我女儿究竟是怎么了?”吕母乞求地看着那老大夫,奢望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丝丝的希望。


    老大夫听到她的话后微微蹙了蹙眉,他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人,出声询问道:“几位是吕夫人的亲人?”


    “是,大夫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那老大夫点了点头,神色却变得有些冷淡了,他开口道:“大概两个月前,吕夫人来找老朽看病,老朽看出她患了骨岩。”


    听到这个病,几人面色惨白。


    老大夫继续道:“当时吕夫人已病入膏肓,她的病老朽无法医治,她也并非来寻求治病良方,而是来老朽这里寻止痛秘方。


    那时寻常的止痛方对吕夫人已经不起作用了,看她实在痛苦,我便将家中秘传的方子告诉了她,看吕夫人如今尸体的模样,便是用了那止痛方所致。”


    “不可能,我妹妹身体一直很好!”吕二哥忽然道。


    老大夫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他淡淡道:“吕夫人在此之前应该还看过其他大夫,若是几位不信,可以寻其他人来,或者也可以找仵作。即便是报官,老朽也愿意配合。”


    “不必和我们说这些花言巧语,你明知我妹妹患病,没本事治病就罢了,还给她什么秘方,分明就是你害死了她!”


    那老大夫被吕二哥一番指责后,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看着屋中沉默的几人,开口道:“这位公子在指责老朽之前,不妨先回答老朽一个问题,吕夫人患病数月,即便常来我医馆的病人都能看出她脸色难看,说她定然身体不适,你作为她兄长,为何几个月都未察觉?”


    老大夫一般很少会对病人家属发脾气,除非是忍不住。


    今日这家人,实在是让他不吐不快。


    这都过去几个月了,这一家子亲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吕夫人患病将死的?


    看样子,这位吕夫人是病死许久,他们今日才发现的尸体!


    “也不必你们去查,老朽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吕夫人服用了石浆,这种东西是用来止疼的,但死后身体会石化。你们尽可以上告明镜司,让明镜司的大人来评判。”


    老大夫一番话说完,屋中一片安静。


    他这些话不止让吕二哥抬不起头,其他人也都觉得像是被扇了几巴掌。


    短暂的沉默之后,吕母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怎么会这样啊……”


    吕二哥见状赶忙上前想要将人扶起来,吕母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如卉没了,你妹妹她没了,她病了那么久,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啊?”


    吕母哭着哭着双眼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幸好被吕二哥护住了头。


    那老大夫见状赶忙上前为她施针,好一会儿才起身,对吕二哥道:“令堂只是伤心过度,将她放到一旁榻上,缓一会儿就好了。”


    随后他又对吕父道:“若是没有别的事,老朽要先回去坐诊了,几位若是报了官,可以让官差去老朽的医馆找人。”


    说完便甩袖子离开了。


    有些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


    那老夫人伤心是真的,可这一家人对吕夫人的忽视也是真的。


    等老大夫走远了,一直沉默着的吕父才终于开口:“老二,叫人过来,操持你妹妹的丧事。”


    吕二哥点点头,他先吕母抱到一旁的榻上,然后才匆匆出了院子。


    此时屋中只剩下柳相泽与吕父沉默相对,面对这个曾经百般欣赏的女婿,此时吕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指责柳相泽没有照顾好女儿,可那老大夫的话依旧在耳边回响,他作为父亲,又做了什么?


    女儿患病的时候,和离归家,他只在意失去了一个好女婿,让吕家在官场上失去了助力,从未在意女儿的身体情况。


    吕家人的动作很快,吕二哥带人回来的时候,发现妹夫跪在妹妹的床前,父亲则站在桌旁,手中还拿着一封信。


    那信上写满了字,吕父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他女儿死前留下的遗书,上面写了她与妹妹吕如馨之间的龃龉,写了吕如馨是如何挑衅她的,也写了她被柳玉安诬陷的真相。


    她说:最后的时日,女儿实在太累,不想与人争一个无用的真相了,索性选择了和离。


    她还说:我不知道爹娘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毕竟你们从来只相信妹妹,不信便罢了,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吕父拿着信的手抖得厉害,如卉的字,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她一手簪花小楷,写的十分漂亮。


    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吕父想到,年前她回来送年礼时,她甚至没能在家里坐上一坐,就被他指责。


    她说吕如馨和柳相泽不清白,他骂她诋毁亲妹妹的名声。


    他从来就没有心平气和的问过她,为什么要和离,也没有相信过大女儿说过的每一句话。


    十二那日,她来见他们,他没有见。


    昨夜,全家团圆,她来了,却连门都没有进,还说以后都不会了。


    原来她是在说,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吕父看着信上的落款的日期,正月初三。


    他的女儿死在了他不知道的日子里,生前被他拒之门外,死后也再没有踏入过吕家的大门。


    被拦在门外的那一刻,她是不是对这个家,对他这个父亲很失望?


    “爹,你怎么了?”吕二哥这辈子也没见过他爹哭,一时呆住了。


    柳相泽依旧跪在床前,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吕如卉,没有回头。


    他方才也看过了那封遗书,她在写下遗书之前,依旧在意她被柳玉安诬陷的那件事。


    她根本就没有放下过。


    可能,直至她死的那天,依旧没人能还她一个清白。


    她死后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以她的脾气,定然是因为心有不甘吧?


    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向她道歉,也告诉了她真相,然后说他决定给柳玉安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


    他对旁人从来都是这样宽容的,唯独没有对她宽容过。


    她那时说接受了道歉,也原谅了他。


    柳相泽露出一个惨笑,她生前都没有原谅过他,死后真的会原谅他吗?


    就像昨日她对他说,今日来找她,就会给他一个答案。


    可这辈子,他也不可能从她口中得知那个答案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对他说的那些话,究竟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她说原谅他的时候,心中是不是在怨恨他?


    恨他眼盲心瞎,恨他薄情寡义。


    她生病时,他本该第一时间发现,本该守在她床前,直至最后一刻。


    而不是让她孤零零地死在这里,死前还与她争吵,对她冷言冷语。


    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怎么能奢求如卉原谅他。


    吕如卉的死并没有惊动旁人,她的尸身被带回吕家,吕家为她设了灵堂,没有通知任何亲友前来吊唁,守在灵堂中的只有吕家人。


    从来没有父母为儿女守灵的,这不合规矩,但是这次,一向在意规矩的吕父却守在吕如卉灵堂前。


    守灵的最后一日,吕父的身体也有些扛不住了,他被儿子搀扶起来,走出灵堂前,看见了跪在灵堂中的小女儿。


    他脚步停下,转头看着小女儿,突然出声道:“你怨如卉抢走了你的婚事,也怨为父当初让你悔婚,对吗?”


    吕如馨缓缓抬起头,从吕如卉的尸体被抬回家时,她就感觉到了父母兄长的冷淡,她猜测吕如卉死前一定对父亲说了什么。


    事到如今,吕如馨心知自己定然是比不过一个死人,也没有再隐瞒自己的想法,她揉着发疼的膝盖站起身,对吕父说:“女儿不该怨恨吗?如果不是她,嫁给柳大哥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柳大哥当时明明喜欢我,我嫁过去便会与他琴瑟和鸣,成为人人羡慕的眷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听了你的话找了个短命的丈夫,如今连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住。”


    “所以你故意去挑拨你姐姐与姐夫的关系,还让我们误会她!”


    “是她自己蠢,非要相信。”吕如馨冷笑一声,“如今姐姐死了,父亲想要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女儿身上吗?骂她的难道不是父亲和母亲吗?把她赶出家门不让她进门的也不是我呀?”


    吕父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大门怒道:“你给我滚!”


    吕如馨迈步便往外走去。


    身后,吕父的声音响起:“我就当没有生你这个女儿,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和你娘面前。”


    吕如馨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爹,姐姐是病死的,又不是我害死她的,她过得不好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吕父没有理会她,只让家丁将她的行李和人一起扔出了吕家。


    吕母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并没有上前阻止。


    生前,没有人站在吕如卉这边,她死后爹娘终于肯为她做主,可也已经迟了。


    将小女儿赶走,吕父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吕如馨有句话说对了,如卉并不是被她害死的,他们所有人,都是罪魁祸首。


    吕如卉的尸首被带回吕家,吕家拒绝了柳相泽前去吊唁。


    柳相泽请了三日病假,在房间中关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柳府管家见到柳相泽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老爷,您的头发……”管家满脸惊骇地指着柳相泽的头发,原本乌黑的头发,竟然白了大半。


    柳相泽没有理会管家,他穿好了官袍,如往日一样去上朝了。


    朝堂上,皇帝如往日一样等着朝臣奏报,目光扫过柳相泽时觉得不对,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形容枯槁,头发花白的竟然是他的鸿胪寺卿。


    其余朝臣其实也都注意到了柳相泽,不过碍于朝会,谁也没敢随意开口。


    “柳爱卿可是遇到了什么事?”皇帝直接开口询问。


    柳相泽顿了顿,才上前道:“臣……臣妻子过世了。”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都有些同情了,心想柳相泽定然与发妻感情极深,否则也不会伤心到白了头发。


    “罢了,柳爱卿且回去好生歇息几日。”


    “谢陛下体恤。”柳相泽跪地磕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下朝后,皇帝去了御书房,心里还想着柳相泽的事,便让身边的太监去打听了一番。


    过了没多久,大太监才匆匆回来,将打探来的消息告知了皇帝。


    “陛下,听闻柳大人几个月前已经与其发妻和离了。”


    皇帝听后眉头一拧:“柳相泽在骗朕?”


    大太监赶忙道:“那倒不是,这事说来也不怪柳大人,是柳大人家中养子陷害柳夫人,柳大人信了那养子的话,与柳夫人争吵不休,然后柳夫人一怒之下便与他和离了。”


    “那柳夫人又是怎么死的?”


    大太监叹了口气:“人是病死的,其实柳夫人早就查出换了绝症,但一直没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这倒确实让人遗憾,那柳相泽也不该如此大反应。”


    “接下来的事便有些蹊跷了。”大太监压低声音道,“听闻那柳夫人死后化成鬼去找了柳大人,柳大人后来查出其妻子被冤枉,还求柳夫人与他复合,柳夫人让他第二日去找她,谁知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皇帝斜睨大太监一眼:“你在和朕说笑?”


    大太监赶忙道:“奴才哪敢打趣陛下,陛下若是不信可以让人去查,那柳夫人的尸体如今还在吕府,那尸体已经石化,至今也没有腐烂。吕夫人化成鬼的消息,吕府上下也是知道的,据说柳夫人上元节那日还在家门外拜别家人呢。”


    皇帝听大太监说了半天,总算是将这个事弄明白了。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传白休命进宫。”


    “是。”


    皇帝的命令传出后大约一刻钟左右,白休命便出现在御书房。


    “陛下。”白休命恭敬行礼。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道:“你去查查柳相泽的夫人,听说她死后尸身不腐,去看看其中有何异常,是否对人有影响。”


    “臣领旨。”


    见白休命一脸严肃,皇帝又提醒了一句:“去的时候注意分寸。”


    白休命扯了扯唇角:“……臣明白。”


    第149章 第 149 章 她根本就没有原谅我……


    从皇宫中出来后, 白休命便带着下属去了吕家。


    他到的时候,吕家门外正热闹着。


    听说日前吕大人将其二女儿赶出家门,其二女儿吕如馨此时就跪在门外,哭求其父原谅。


    吕家大门紧闭, 并无人出来查探一二。


    附近站着好些看热闹的人, 都在指指点点, 却没有人上前。


    吕如馨已经在吕府外跪了两个时辰,她知道此时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但是过了此时再来,就迟了。


    如今爹娘只是因为姐姐的死迁怒她, 但她相信,爹娘最终一定会心软。就算此时心里有个疙瘩, 等时日久了, 他们也会走出来。


    而她,是绝对不能失去吕家庇佑的, 无论是为了她的未来,还是为了她的一双儿女。


    白休命对吕家的家务事并不感兴趣,下马后他带人往吕府正门走去,从吕如馨身边经过后,脚步忽地一顿,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


    吕如馨早就认出了明镜司的官袍, 此时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惹了不该惹的麻烦上身。


    她被白休命那一眼看得浑身一寒, 但对方并未理会她,径自走到吕府大门前。


    封旸上前叫门,不多时吕府大门打开,门房也没敢说去通报, 直接带着他们进了府。


    门房在前引路,封旸在旁小声问道:“大人,门外那女人有什么问题吗?”


    若是没有异常,他家大人怕是连个眼神都不会给。


    “……是有些问题。”


    封旸还在好奇对方究竟是犯了多大的事,他家大人却闭口不言了。


    白休命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吕如馨的容貌,与他那日在阿缠家门外见到的鬼魂,有七八分的相似。


    若说是巧合,连他自己都不信。


    吕家人大概没想到会被明镜司卫找上门,吕父在灵堂见到白休命时,神色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挡在棺材前。


    他神色紧绷,有些警惕地问:“白大人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贵干?”


    “奉陛下的命令,来为令嫒验尸。”


    “我女儿的尸体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用你们验尸!”吕母听到白休命的话,像是受到了刺激,看向他们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敌意。


    吕父拦下情绪不受控制的妻子,满是歉意地对白休命道:“内子伤心过度,还请白大人原谅。”


    “吕大人言重了,还请通融一二,待本官查探之后,还要向陛下复命。”


    吕父心中也不愿意自己女儿的尸身被外人碰,但他心知,面前这位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能不得罪,就千万不要得罪。


    况且,陛下的命令,他怎么敢违背?


    踟蹰片刻,他终于还是点了头:“好,还请白大人……小心些。”


    “那劳烦各位,去外面候着。”


    “我们不能留在灵堂里吗?”吕父面露迟疑之色。


    “恐怕不行,还请吕大人配合。”见白休命态度强硬,吕父只得让所有人都退出灵堂。


    灵堂的门被关上,吕母的哭声隐隐约约从外面传来,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灵堂中的人。


    无关之人都离开了,白休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开棺。


    两名明镜司卫上前将棺盖推开,白休命身后的一名明镜司卫走上前,他看了眼棺材中的尸身一眼,从随身腰包中拿出一双黑色手套戴好,然后将手探入棺中。


    他只是在吕如卉的四肢上按压了片刻,随后又掰开尸体的嘴,观察了一下牙齿就将手套收了起来。


    那明镜司卫起身后对白休命道:“大人,这位夫人生前患有骨岩无疑,她的尸体不腐是因为服用过石浆。民间有大夫用石浆作为治疗岩症的偏房,意在让病入膏肓的病人走得不要太过痛苦。”


    白休命听后微微颔首,随后问道:“所以,她是正常死亡?”


    “是,除了尸身不腐之外,她的尸体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那人退到一旁,白休命踱步走到棺材旁,垂目往棺中看去,毫无疑问,上元节那日他在阿缠家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张脸。


    他盯着棺中尸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尸体额头处点了一下。


    光线昏暗的灵堂中,原本供桌上燃烧着的两根蜡烛忽地熄灭,一道模糊的身影从尸体上浮现。


    香烛的效果已经彻底消散,若非特殊手段,也唤不出吕如卉的魂魄。


    此时她的魂魄尚在,若无意外,等出殡之后,她的魂魄就该彻底离开世间了。


    吕如卉的鬼魂飘在自己的尸身上方,她看到满屋子身穿官袍的人,又看向白休命,微微俯身,朝他行了一礼,声音缥缈:“见过大人。”


    “吕如卉?”白休命问。


    “是。”


    “怎么死的?”


    “民妇是病死的。”没用白休命追问,她便将自己死前经历都说了出来,“初四那日民妇喝了石浆,当时便感觉可能到了日子,之后便没有再醒过来。”


    “石浆从何而来?”


    “是民妇私下寻人买来的,盛石浆的杯子应该还在我的宅子里,劳烦大人处置。”


    “可有人胁迫或引诱你服用石浆?”


    “并无,民妇这病无药可救,能这般轻松的死去,已是幸运。”


    问完话后,白休命忽然对她说:“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吗?或者想见什么人?”


    她的配合给白休命省了不少事,如果对方有需要,他自然不吝于顺手帮上一把。


    吕如卉笑了一下,摇摇头:“多谢大人,但民妇心愿已了。”


    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对这世间不再留恋。


    她知道她的爹娘就在门外,但是,不必见了。


    见她回答得洒脱,白休命没有再说什么,他抬手点向尸体的额心处,吕如卉的魂魄逐渐变得模糊,她知道,离开的时间到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灵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柳相泽冲进来的时候,吕如卉看了他一眼,随后,那道模糊的身影就彻底消散了。


    “如卉!”柳相泽跌跌撞撞地跑向棺材,伸手在半空中抓了一把,但什么都没抓住,随后便因为脚步不稳跌倒在地。


    他看起来实在有些凄惨,在白休命的示意下,一旁的封旸上前将人扶了起来,还替他拍了拍官袍上的灰。


    “柳大人可伤到了?”


    柳相泽没有理会封旸,他转头看向白休命,语气中满是乞求的意味:“白大人,我夫人是你叫出来的对不对?求你让她见见我,不用多久,我只与她说几句话就好。”


    看着神情中满是绝望与哀伤的柳相泽,白休命缓缓开口:“抱歉,柳大人,尊夫人的魂魄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那一瞬间,柳相泽的精气神像是一下子被人抽走了一样,他惨笑一声,低声喃喃,“原来她根本就没有原谅我,她不会原谅我了……”


    门外,吕家人也怔怔地看着吕如卉消失的方向,他们方才也都看到了,她从始至终,也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这些人奇怪的反应让白休命意识到了一件事,阿缠口中的回去见亲人最后一面,虽然真的只是探望亲人,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温馨的故事。


    “尸体已经验完了,令嫒的尸身并无异常,可以按时出殡下葬。”白休命收敛思绪,对吕父道。


    吕父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好。”


    白休命带着下属离开了,只留下悲痛欲绝的柳相泽和吕家人。


    这世上,无论谁离开了,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吕如卉出殡的第三日,阿缠家中来了几名客人。


    站在前面的是一对年迈的夫妇,他们身旁跟着一名中年人,后面还有几名丫鬟。


    几个人的脸色看着都不大好,像是长时间没有休息好,眼底发青,眼睛还有些红肿。


    阿缠并未将人迎入屋中,只站在门口询问:“几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季姑娘,我们是如卉的家人。”开口的是那位看起来很憔悴的老妇人。


    阿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语气并不热络:“原来是吕老板的家人,失敬。”


    吕母见阿缠这样冷淡,又想到之前打听来的消息,听说如卉的最后一个除夕,就是在季婵家中度过的,想来对方应该知道如卉与家中的关系。


    她垂下眼,鼻子又是一酸。


    当初如果不是他们的偏见与冷待,如卉怎么会连最后一个年都不愿与他们一起过?


    每每想到这些,他们只觉得心疼愧疚。


    直到现在,他们终于明白,有些遗憾,是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


    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吕母拭了拭眼角的泪,将手中的一个锦盒塞给阿缠:“季姑娘,如卉在遗书中说,生前受你与陈夫人的照顾,这里的东西,是专门留给你们的。”


    阿缠接过锦盒,在吕家人的注视下将盒子打开。


    最上面放了一张地契,是隔壁铺子的地契,地契下面放着的是阿缠曾经很眼馋的虞山炉。


    她看了看这香炉,又抬头看了看沉默的吕家人,将锦盒又塞回了吕母手中,开口道:“吕老夫人,这些东西太过贵重,你们还是收回去吧。”


    吕母连连摇头,推拒了阿缠塞过来的锦盒:“这是如卉的东西,不是我们的,她有权利送给任何人,姑娘安心收下就是。”


    阿缠捧着盒子,静默了一会儿,才对一旁的吕父道:“这是虞山炉。”


    吕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缠。他自然知道,虞山炉有多么稀罕。


    阿缠看着手中的香炉,语气始终平淡:“吕老板收来香炉的时候,我曾经向她问过价钱,她说她父亲爱香,这香炉是要送给她父亲做年礼的。”


    吕父的身体晃了晃,被吕二哥一把扶住。


    “她还……说过什么?”吕父问。


    “再没有了,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将香炉送出去了。”


    吕父忽然抬手捂住脸,忍不住呜咽出声:“她送了,她原本送了的。”


    但是那一日,他根本没有看她送的年礼一眼,反而当着全家人的面,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她走的时候,将所有的年礼都撒在了地上,只拿走了最上面的锦盒。


    想来,那锦盒中装着的,就是虞山炉。


    她精心准备了礼物,亲手捧到了他面前,却被他视如敝履。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最后,吕家人还是将锦盒留给了阿缠,阿缠看着远去的那对步履蹒跚的年迈的夫妇,忽然明白,为什么吕老板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如吕老板曾经所说,他们并不是坏人,只是待她不够好。


    如果吕老板还活着,无论是恶语伤人还是偏心,不过是千家万户中常见的矛盾。


    可她死了。


    活着的人,徒留无穷遗憾。


    他们终其一生,恐怕都无法走出对亲生女儿的愧疚了。


    第150章 第 150 章 希望他们能够一路平安……


    送走了吕家的人, 阿缠关了门,拿着锦盒回到后院。


    她先去了陈慧的房间,陈慧依旧在沉睡,不过最近几日, 阿缠发现她的头发和指甲都变长了。


    这意味着, 她的进阶快要结束, 就要醒过来了。


    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慧娘的情况,阿缠才将锦盒中的地契取出来,放到了摆在窗边的桌子上。


    对寻常人来说,银钱已经足够解决大部分麻烦了。吕老板推己及人, 大概是想将这张地契作为一份底气送予慧娘。


    如果她们在慧娘生前相识,定然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 这段缘分实在太短了。


    将地契放好, 阿缠抱着锦盒回到了自己房间,门一关, 她迫不及待地将里面的虞山炉取了出来。


    虞山石大多是白色或是白透明的,她手中这香炉的颜色就是这般,不过转过来之后,就能见到那半透明,还带着丝丝缕缕棉絮的炉身上还有一片绿色,像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那白色棉絮, 反倒像是天上飘过的云彩。


    本以为这香炉贵在用料,没想到制作香炉的人, 还取了景在其中。


    阿缠越看越喜欢,几乎有些爱不释手。


    她将炉盖放到一旁,用干净的帕子仔细擦拭着香炉内壁,擦到内侧的时候, 忽然感觉到有一处凹凸不平,那似乎是个印记。


    阿缠换了几个角度往里看,都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图案。


    有时候,好奇心太重实在不算是一件好事。


    为了研究里面的图案,阿缠连暮食都没用,等天都暗了,她才不得不将注意力从虞山炉上移开。


    没有慧娘的一天,她究竟是要啃蒸饼呢,还是要啃糖饼呢?


    阿缠陷入了选择困难当中,然后她就闻到了烧鸡的味道,那一定不是她的错觉!


    阿缠飞奔到门口,迅速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人抬起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到门板上。


    看着一手拎着油纸包,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个食盒的白休命,阿缠一头扎进他怀中,声音甜的要流出蜜来:“白休命,我好想你~”


    白休命双手手臂微微张开,由着她抱住自己的腰,小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


    “是想我,还是想我手里的烧鸡?”


    阿缠十分诚实:“都想。”


    “没吃饭?”


    “刚得来一个香炉,一直在把玩,忘记吃了。”阿缠蹭够了,才终于抬起头,朝他甜甜一笑,“然后你就来了,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白休命轻笑:“嘴可真甜,知道明镜司卫去吕家调查了?”


    阿缠茫然地眨眨眼:“为什么要调查吕家?”


    看她这样子是真不知道,白休命揽着她进了房间,趁她点蜡烛的时候,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一一摆好,又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整只烧鸡。


    阿缠还要追问他去吕家调查的事,白休命将人按在椅子上,又将筷子递过去:“先吃饭。”


    “好吧。”


    她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就眼巴巴地看着那只烧鸡,看上几眼,再去瞧坐在一旁的白休命。


    白休命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两下,那烧鸡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刀切开了一样,不但被分成了适合入口的大小,连骨头都被剃掉了。


    等他分好了鸡肉,阿缠夹了一块放入嘴里嚼嚼,立刻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这只烧鸡真好吃,你在哪里买的?”


    “明王府的厨子做的,你喜欢,改日来我府上让他给你做。”


    “不是明王府的厨子吗?”


    “现在那个厨子归我了,来吗?”


    “好啊。”


    听到她的回答,白休命眼中含笑,看着她低头吃饭。


    吃到七分饱,阿缠放下筷子继续方才那个话题:“你还没告诉我,去吕家查什么呢?”


    “你觉得呢?”


    这显然不需要猜,阿缠表情疑惑:“吕老板吗,你不是见过她的鬼魂吗,她应该没能力做什么事。”


    比起前面几次的遮遮掩掩,这次她可是十分坦荡。


    “她是没有,但她的前夫鸿胪寺卿柳大人因她之死一夜白头,陛下听了些传言,派我去调查。”


    阿缠的关注点不在查出了什么,而在柳相泽身上。


    “一夜白头,他被吸了精气吗?”


    话才说完,她就意识到皇帝为什么要白休命去调查了。


    毕竟柳相泽这个症状看起来确实不大正常。


    “所以,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阿缠眼中满满都是好奇。


    她敢保证,一定不是吕老板那边出了问题,她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信心的。


    何况,那日柳相泽来她这里询问吕老板行踪的时候,分明一切正常。


    “太医说是伤心过度所致。”


    阿缠的嘴微微张开:“伤心过度?”


    她不是很能理解这种情况,还以为那只是话本中一种夸张的描写。


    “那位柳大人对吕老板这么深情吗,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吧。”白休命查过柳家,柳相泽是朝臣中极为罕见的,后院比脸都干净的人。


    以他如今的地位,吕家根本无法插手他的后宅。但他宁愿选择过继,也不纳妾,至少证明了他对自己妻子的感情。


    柳大人可能从未深思过这个选择背后代表着什么,但他的潜意识让他保持了对妻子的忠诚。


    可惜,在感情中,只有忠诚是不够的。


    阿缠将椅子往白休命身边挪了挪:“那你知道柳大人的那个养子怎么样了吗,柳大人有没有迁怒他?”


    “这么好奇?”


    “听故事当然要有始有终了。”阿缠推推他胳膊,“你快说。”


    白休命语气平淡地给阿缠讲故事的结尾:“柳大人将养子送回了他原本的家里,那家人连夜迁出了京城,应该没机会再回来了。”


    阿缠对这个故事并不算很满意,却还是有些唏嘘,这故事中的所有人,都是输家。


    “如果柳大人一开始肯相信吕老板的话,将人早早送走,也不会惹出后面这么多事了。”


    柳相泽没有相信过他的妻子,吕老板同样没有相信过柳相泽。他们两个选择了各自觉得正确的路,然后分道扬镳了。


    阿缠想,明明他们是喜欢对方的,所以喜欢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淡薄吗?


    “白休命。”阿缠忽然叫他名字。


    “嗯?”


    “就算哪天我们分开了,你也要很喜欢很喜欢我才行,不然做鬼我都不放过你。”


    白休命失笑:“这么霸道啊?”


    “对,就这么霸道。”阿缠一副不讲理的模样。


    白休命抬手捏捏她的脸蛋:“好,我会一直很喜欢很喜欢阿缠。”


    阿缠这才满意,她将双手撑在他大腿上,凑上前亲亲他的唇角以示奖励。


    白休命才偏头,阿缠立刻警惕地往后退去,显然上次的深入体验让她不太满意。


    她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为让白休命轻哼一声,到底忍住了将她捉回来的想法。


    可能是感觉到了白休命的眼神太有威胁性,阿缠回到椅子上坐好后立刻转移话题,献宝似的将虞山炉拿给白休命看。


    “你瞧,这是吕老板送的。”她将桌上的虞山炉递给白休命。


    白休命接过香炉,垂眸打量着,随后问:“这是吕家今天送来的?”


    “对。”说完后,阿缠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追问,“你是派人监视我,还是监视吕家人?”


    “吕家。”


    “他们家有问题?”


    “没有,例行公事,以防后续出现问题。”白休命边说边打开炉盖,往里面看。


    阿缠也凑了过来,她指着香炉内壁道:“这里有一个印记,但是看不清。”


    白休命伸手摸了摸,然后将香炉举起。


    香炉中,忽然多出了一团光,那光映着香炉的内壁,整个香炉都在发光,像是一个小小的光球,随着白休命缓慢的转动,阿缠看到墙壁出现了一个方形的繁复图案。


    “看起来不像是制炉师傅的私印?”阿缠不确定地说。


    听闻厉害的制炉大师都喜欢将私印印在作品上,但这个,更像是哪个家族的印记。


    白休命看见那图案后桃花眼微微眯起,似乎想到了什么。


    阿缠一直看着他,见他表情变幻,赶忙问:“你知道那个图案是什么?”


    “一个家族的印记。”香炉中的光消失,香炉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白休命原本对这香炉没怎么上心,这一次倒是仔细打量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道:“这香炉是虞山石做的?”


    白休命对香炉不甚了解,但是他认识石头。


    阿缠点头:“是啊,这虞山炉是吕老板年前收来的,她最后将香炉送给了我,吕家人也没要回去。”


    “很贵重?”


    “很贵重。”阿缠肯定道。


    白休命将香炉放回桌子上,他又盯着香炉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香炉上的印记属于尚家,一个古老的御鬼家族。”


    “那个家族呢?”


    “二十多年前,被灭了满门,死光了。”


    阿缠微微睁大眼睛:“是谁做的?”


    “不知道。”


    “那他们家族中的财物呢?”


    “好问题。”白休命往后靠了靠,“尚家建立在鬼门上,全族死绝后,鬼门大开,尚家所在之处也被移平,大家都以为,尚家的一切都被鬼门吞噬了,这香炉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件流出的属于他们家的东西。”


    阿缠立刻将香炉捧起来,放到白休命手上:“白大人,你要是靠着我的香炉升官发财,到时候可不要忘了我的好处。”


    “好说。”白休命接下香炉,又对阿缠道,“这几日,我让人在附近守着。”


    虽说距离香炉被卖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但还是需要以防万一。


    阿缠没有拒绝,她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的。


    因为中间出现了这样的插曲,白休命没有久留,他拿着虞山炉很快离开了。


    等他走后,阿缠坐在桌旁,手指从燃烧的烛火中扫过,并没有灼烧的感觉。


    这样玩了一会儿,左右摇摆的烛火映得阿缠的面容明明灭灭。


    这世上的许多巧合,都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尚这个姓氏,不算罕见,但也不那么常见。


    恰好,她在北荒有一位姓尚的故人。


    算算时日,正月已经快要过去了,距离三月初三也不过一个多月时间。


    这个日子很特殊,阿缠记得很清楚,这是北荒王太妃父亲的生辰。


    今年,是对方的八十整寿。


    也就是说,北荒王太妃,要进京了,她那位姓尚的故人应该也会随行。


    从北荒到上京,万里之遥。那段路实在太难走了,阿缠记得清清楚楚,她在这段路上,断掉了一条又一条尾巴,直至最后,终于逃入了上京城。


    希望他们能够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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