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一波放走了超过一半的宫女, 宫里的人手就有些紧张,所以留在蓬莱殿这边的都是内侍。
他们这样的人,没法像宫女那样放到外面去, 虽然也都改签了雇工契约,但是性命前程仍旧系于贵人一念,照料皇帝自然十分尽心。
这会儿立刻就有人察觉到了李纯的异样, 喊道, “陛下!”
殿内顿时骚动起来。
不过因为李纯在昏迷之中也会时不时出现药物依赖的反应,内侍们已经很熟悉处理的流程了,有人急忙上前拍抚他的胸口, 也有人慌慌张张去请太医和玩家, 更有人对着李翛怒目而视。
不只是他们,就连同来的权贵也有人看不过眼,伸手去拉李翛, “你少说几句吧!”
没见其他人虽然在夸雁来, 但说的都是套话,她做的那些事却是一个字都不敢提吗?
虽说雁来已经改姓李, 可人家是在回鹘长大的, 跟他们有什么情分?看天兵的行事也知道, 她更偏向百姓, 而非自家亲戚。所以他们这些人, 能依靠的还是皇帝。
哪怕皇帝瘫痪了,他只要活着一天, 就一天还是皇帝,就算是雁来也不能否认这个身份。
这要是真把人气出个好歹来, 那才是万事皆休!
李翛却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我说的都是实情, 凭什么不能说?她——”
“把他的嘴堵上,拖下去!”雁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太医三令五申,陛下要小心静养,贵妃娘子和几位殿下进出时都要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你倒好,竟敢在这里大吵大嚷!陛下才刚醒来,又被你气成这样,还说你不是狼子野心,故意谋害陛下?”
不就是扣帽子嘛,好像谁不会似的。
而且这话也不算冤枉了李翛。
好歹是个姨父,皇帝都这样了,他还只惦记着自己那点破事,显然完全没替李纯考虑过。
不过这也是李纯自己惯出来的,被气一气也是他应得的。
但现在,宫里做主的人换成雁来,她自然不会再纵容他。
还是那句话,他们不管的事,她来管。这种皇亲国戚,还要处处包庇他,才是真的丢人。
刚才开口的那位公主反应最快,立刻对着李纯抹起了眼泪,“陛下千万莫生气,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令君好意带我等来探视陛下,他倒好,只惦记自己那点腌臜事,浑不顾陛下的死活。”
又说雁来,“令君万万要给他个教训,让他晓得轻重才是。”
剩下的人也跟着出声附和。
就算有人心里不赞同,看到了李翛这个前车之鉴,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李纯只觉得这些往日熟悉的亲旧与臣子,看起来都是如此陌生。
“好了。”雁来一开口,其他人就安静了下来——从前他们在李纯面前,都没那么听话恭顺——听她说,“当着陛下的面,就别提这些扫兴的事了。既然拜见过了,咱们这便告辞,到别处去说话,省得扰了陛下的清静。”
“对对对,瞧我都糊涂了。”公主忙道,“知道陛下醒了,我等就放心了,不敢搅扰陛下。”
雁来又劝慰了李纯一句“好生将养、早日恢复”,便领着人走了。
李纯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他悲哀地发现,这一行人来了又走,各有各的想法,只把蓬莱殿当成了戏台,没有谁真的在意他。
更不会有人理会他是什么想法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意识到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李纯心头的愤怒与痛苦逐渐褪去,显露出了一直被他压抑着的、深沉的悔恨。
早知道最后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还会跟天兵对着干吗?
李纯本以为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却发现现实远比预想要残酷得多,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如果一开始就接受天兵,让他们加入朝廷,雁来受限于她的“规矩”,想来也不会轻易谋反,而自己有天兵帮忙做事,也会轻松许多,根本不用像这两年这般殚精竭虑,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在意识到天兵的强大之后,不要想着打压、利用或是对抗,避免双方关系恶化,双方也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和平。
如果在服丹之前,能放下脸面请天兵看一看……
哪怕是郝主任过来商量盐税的那一天,他若不是心里早打着等盐税运到、就尽数收入内库的算盘,也不会在听到盐税只剩下十分之一的瞬间,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而发病。
这两年里,有太多次如果,有太多的机会,可他一次都没有抓住,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只因他本性就是这样的人,放不下心底那些计较。
甚至就在刚才,得知雁来正在替皇家“仗义疏财”时,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也是她疯了——皇室的私产也是一代代累积下来的,她居然这样轻易就放弃了!
然而到了他这种地步,就是名下有再多的产业,内库堆放着再多的金帛,又有何益?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李纯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觉得,与其那样狼狈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父亲尚且还能挣扎一番,他现在这副样子,却是连求死都不能了。
……
李翛虽然烦人,但是用来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还是很好用的。
这些皇亲权贵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终于学会在雁来面前低头了。
回到延英殿,之前被打断的话题就该续上了。但这回没人扯什么孩子不懂事、皇室的体面之类的废话,都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表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自然应该秉公处理,他们之前也是关心则乱、昏了头了,冒犯了雁来,同样情愿受罚。
“这不是什么规矩都知道,也会正常说话嘛。”雁来感慨了一句。
几位上了年纪的皇亲羞红了脸。
雁来也不再讨口头的便宜,把人交给郝主任,让她带他们去商谈具体的处罚条款。
惩罚肯定是要有的,但不能她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得照着律令来。这种专业的事,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操心。
至于她自己……雁来视线落在过来送奏折的枢密使梁守谦身上。
虽然各种影视文学作品总是将太监塑造成恶人、反派,但其实每个群体里都有好人,当然也都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人们觉得太监里容易出坏人,一是因为他们距离皇权太近了,二是因为他们的身体状态和生活环境都不正常,容易变态,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唐以后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掌握了话语权的文臣一直在打压同样分到了部分皇权的宦官。
就说明末的党争,魏忠贤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东林党就好了吗?
但双方的名声可谓是天差地别。
雁来越想越远,被她盯着的梁守谦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只要对方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就会因为应激而失控。
但雁来神游天外结束,却什么都没做,只吩咐道,“去把俱文珍请来。”
梁守谦一愣,连忙应道,“是。”
直到见了俱文珍,他都还感觉自己背上一片冰凉,但偏偏又出了一层的汗,让他十分难受,还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转达了雁来的要求之后,他忍不住问道,“俱公,依你看,今日是个什么情形?”
尽管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但像俱文珍和梁守谦这样的人,早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雁来并不喜欢用宦官。
如此一来,他们的前程就很渺茫了。
都说宦官因为身体残缺,所以对钱和权格外偏执、贪婪,丢不开手,但其实,换做一个正常人,处在他们这个位置、掌握他们的权力,难道就能随便放开了吗?
朝堂上的政治斗争,激烈程度可从来都不比宫里低。
所以那些小宦官还浑浑噩噩,他们这些大貂珰,却已经忧心忡忡许久了。
现在雁来终于要见他们,究竟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与忐忑的梁守谦比起来,俱文珍就要从容镇定得多,站起身笑道,“走吧,未必是坏事,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一位是真的仁义,只要不犯事,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按理说,俱文珍当初就是为了重新掌权,才主动去做李纯手中的那柄刀,现在眼看手中的权力就要过期了,他应该更慌的。
但不知道是上了年纪,心态变得更加豁达,还是这段时间看天兵的行事看多了,对很多事又有了新的见解,俱文珍反而没那么担心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定要死死抓紧手中的权力,是因为一旦失去,就会落入非常可怕的境地。
那样的遭遇,俱文珍绝不会想再体验第二次。
但在天兵治下,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
俱文珍不知道“安全感”这三个字,但他和大部分宦官,一辈子都在追寻这种感觉。可是皇帝给不了,权势给不了,金钱给不了,如今反而是在天兵身上感受到了。
这种安全感不是来自雁来的保证,也不是因为天兵的另眼相待,而是无数天兵共同组成的、庞大到能够笼罩整个大唐的某种结构。
它像是一间无形的、坚固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庇护着檐下的所有人。
而这所有复杂的感受,他将它归总为一句话——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梁守谦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俱文珍的镇定感染了他,他用力吐出一口气,“但愿如此。”
……
雁来确实是要安排这些宦官。
毕竟宫里宦官的数量上万,新旧交替之际本就容易人心动荡,何况这段时间宫里的变故着实不少,若是放着不管,很容易惹出乱子。
虽说他们应该威胁不到雁来的安全,但能随手安排的事,也没必要去赌。
见了面,她就开门见山地道,“以后宫中不会再招收内侍,天兵也会严查这样的事,不许民间私自阉割。”
闻言,梁守谦面色微变,俱文珍倒是很冷静。
雁来又说,“这不是因为我对内侍有什么偏见,只是不想再有人因为家人犯罪,或是贫穷困苦,就要承受这样的刑罚,还要把它当作是一条好出路——事实上,以后大唐会逐步废止所有肉刑,够不上死刑的,一律改为徒刑。”
徒就是劳役的意思,也就是说,用劳动改造来取代打板子和损伤身体部位的各种刑罚。
古代人早就意识到了劳动力的价值,所以从奴隶时代就出现了徒刑,只是通常都会跟肉刑结合。肉刑是为了惩戒犯人、威慑普通人,徒刑则是为了剥削犯人的剩余价值。
但身体的残缺多少会影响劳动效率,所以进入封建时代后,劓、刖、宫等刑罚逐渐被废弃,只保留了墨、笞和杖,徒刑则是划分得越来越细致完整。
这也算是一种大势所趋,因此听雁来这样说,两人也不觉得奇怪。
天兵确实是很重视劳动力的。
俱文珍低头道,“令君仁义。”
梁守谦连忙跟上。
雁来摇了摇头,继续道,“宫里这些人,暂时先各司其职,不过都把人约束好了,不要闹出什么事来。另外,你们尽快统计出一个名单,写清楚每个人的来历、性情、特长和爱好等。”
梁守谦忙问,“不知令君要这个有什么用?”
雁来说,“西域那边的工厂,距离中原还是远了些,我打算在长安另设分厂,精工细作,再挂上内造的牌子,既能卖给权贵富商,也能远销海外。”
两人闻言,都有些惊喜。
让宦官掌权,主要是为了跟文臣对抗,但雁来显然不需要他们来做这些。再说,要是宦官还能掌权,那无论天兵如何严防死守,还是会有人想把孩子送进宫来,博一场泼天富贵的。
所以他们早就料到自己现在的职务很难干下去了。
但雁来竟然愿意将天兵那些神乎其技的商品交给宦官来制作生产,还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毕竟这些商品一看就知道有技术和秘方,学会了,就是能傍身的东西。
况且既然要挂内造的牌子,他们就不用出宫,可以继续生活在熟悉的地方,而且多少还能够得上“天子近侍”的边。
何况这生意一听就知道有多赚钱。
如果是文官,让他们去负责这些机巧、商贾之事,估计会认为是一种羞辱,但宦官本来就是皇帝需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采买、收税、开矿、监军、出使、督造宫殿陵寝、生产制作御用之物……现在要办工厂,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
大概是因为两人的预期本来就不高,雁来能这样安排宦官,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谁知雁来又说,“对了,再挑一些机灵的充入察事院,到时候把枢密院也合并过去,我有别的用处。”
虽然她没说是什么用处,但两人的心情却比刚才还激动。
雁帅、不对,摄政王还是要用他们的!
……
既然太监都安排了,那宫里的女官当然也不能漏下。
送走俱文珍等人,雁来又将宋家三姐妹请来。
三人看到雁来,心情都颇为复杂。去年她们奉旨去长安城外给雁来送行时,还开玩笑一般地做过约定,以后有机会请她们到雁来的地盘上去看看,没想到现在,皇宫都已经变成她的地盘了。
她们姊妹五个的经历,已经称得上是传奇了,但跟雁来一比,又显得寻常。
身份上有了差别,三人在雁来面前,反而不似上次那般从容了,多少都有些紧张——在这个时候召见,想来是对她们有些安排的。
不过相较于俱文珍和梁守谦,三人的心态要更好一些。
毕竟女官听起来风光,但其实仍旧是边缘人物,没有太多的实权。
所以听到雁来对她们的安排,三人眸中都是异彩涟涟,十分爽快地应下。
第一件,雁来希望她们能带着人,将内府所藏的各种书籍都整理出来,以便之后编书所用——既然这么说了,那之后编书的时候,肯定也少不得让她们附个名。
三人都说过薛涛等人在洛阳的丽正书院参与编书、修书的事,对这样的风雅盛事,自然早就心向往之。
第二件,雁来希望能将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刊登在《传奇》杂志上。
唐传奇目前还在真实与虚构相互结合的阶段,所以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确有其人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在大唐,名声在外的女子实在不多,所以和亲公主系列连载结束之后,《传奇》上的故事又都是以男子为主了,而内容自然也脱不出遇仙、风尘、情爱以及登科之类的套路。
套路之所以能成为套路,就是因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当然不是不好。
只是雁来觉得太单一了。
所以得让女作者来中和一下。
既能培养读者多样的审美情趣,又能潜移默化间让大唐的女子意识到,即便不是天兵,普通女性也能有很多种活法。
宋家五姐妹的故事,就很适合用来做这个切入点。
雁来其实还打算扩大秘书省的职权范围,让她们能够参与到日常政务中来,取代枢密院。但具体能不能成,还得再看看。如果不行,那就退一步,让她们去主办一份女性杂志好了。
不过摄政王毕竟还不是皇帝,现在提这些也太早了,所以雁来就没说。
就像她对俱文珍和梁守谦两人的安排,时机也还没到。
即便如此,三姐妹也已经足够欢喜,领了命就立刻干劲十足地告辞,回去忙开了。
……
等雁来这边安排得差不多,那边权贵勋戚们也谈得差不多了。
大出血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要让他们肉痛,才能记住教训。再说,财富留在这些人手中,往往很难流通起来——他们死了都要把好东西带到地下去做陪葬品——不如雁来拿着,能做更多事。
这笔收入,再加上廉租房和度假山庄之类的收入,应该勉强能填上盐税降低产生的窟窿了。
雁来本以为还得从内库里出一笔,没想到有人上赶着送钱,好人呐!
不过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既然他们低了头,那雁来这边打完一棍子,当然也要给一颗糖,把人给安抚下来才行。
所以等这些人哭丧着脸过来告辞的时候,雁来却将他们留了下来,打算谈谈心。
既然是谈心,当然不能在延英殿,而是安排在了太液池。
秋风送爽,太液池中的荷花都已经开败了,莲子却正是季节,雁来就让人划了船来,亲自去采莲蓬。
她吃过新鲜的莲子,但都是在菜市场买的,亲自在荷塘里采,还真是头一回。
见雁来兴致勃勃,其他人纵然没心情,也只能奉陪了。不过游戏本来就是放松心情的好方法,等采到了足够的莲蓬,他们脸上苦大仇深的表情,也都转换成了轻松的笑脸。
雁来见气氛到了,这才招呼众人坐下歇息,一边道,“这就对了,老苦着脸做什么?事情既然处理完,那就算是过去了,总挂在脸上,自己也不好受。”
众人心下腹诽,吃亏的又不是你,你自然说得轻巧。
谁知又听到雁来问,“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赔笑。
雁来又说,“我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真的觉得,将那些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对你们来说是好事。等他们真的闹出了大事,将你们都牵连进去,到时候再划清界限,就来不及了。”
这话不无道理,众人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不甘心。
他们是真的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雁来又说,“诸位真的觉得,守着现在这些家业,就能传到千秋万代了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
就连坐了皇位的天家,也不敢想千秋万代,何况他们?
只是理智上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做出各种安排,希望这眼前的富贵荣华能够尽量传承得长久一些。
第242章 “陛下不缺一个贵妃,升平公主却很需要一个女儿。”
这个话题, 恰是击中了在场这些人的痛点。
他们自己富贵已极,除了享受之外,便只剩下为子孙计了。
因此雁来开了风头, 众人便小声议论起来。
即便是秦皇汉武的后人,到现在也籍籍无名了,更不用说外戚勋贵。
如今坊间倒是也有些自称是后人的, 多是伪托, 根本说不清楚家中的世系传承。
就是北朝以来的世家高门,如五姓七望者,传承有序, 但已经有不少流离落魄、贫寒度日, 只空守着一个姓氏的。
传家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雁来等他们唏嘘了一阵,才道, “要说真正能够长久传承的家族,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有反应快的人已经想到了,“令君说的是文宣王?”
文宣王, 是唐玄宗李隆基给孔子加封的谥号, 宋朝在前面加了个至圣, 元朝又加了个大成, 到明朝的时候, 有大臣觉得孔子封王、不伦不类,于是改谥为“至圣先师”, 清朝干脆来了个一锅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
汉魏以来,随着儒家思想的流传, 对于孔子的祭祀和礼敬从未断绝,孔氏家族也得以绵延至今。
但很显然, 孔家的传承方式,一般人根本模仿不来。
便有人失落道,“那是圣人血脉,我等怎么比得?”
也许勋戚之中,是有目中无人、自高自大到觉得自己谁都比得上的,但肯定不是在场这些人。
“见贤思齐,就算最终比不上,也能有个不错的结果。”雁来说。
那位公主反应最快,连忙道,“我等愚钝,纵然追慕圣人,也难望其项背。倒是令君行事,已近乎圣人了,想来定是已经有了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其他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她既将他们聚在这里,定是有了安排。
雁来笑道,“不敢当。法子我没有,倒是有些想法。依我看,这世间的东西想要长久,既不能靠权势,也不能靠血脉,还是要着落在这个‘传’字上。身份可能不断跌落,财富会被挥霍殆尽,只有学到的本事,才是自己的。”
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唉声叹气。
若有所思的,多半家里有些传承,不管是文是武、高不高明,总归是有的。
唉声叹气的,大部分都是外戚之类的“幸进”,自己都是撞了大运才有了今天,可这运气要怎么传承下去?
再者说,“要是孩子们个个都成器,能学成本事,那我等哪里还用发愁?”
这话算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一时都忍不住吐槽起自家晚辈来。
“我倒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长。如今不比以往,也不是非得考中进士、入朝为官,或是领军作战、开疆拓土才算是上进。”雁来说,“你们也不要一味责备,多看看孩子们的长处,或是能诗善画,或是有经营的天赋,或是在吃喝玩乐上有新意……”
“反正在我这里,只要用得上的才能,并无高下之分。”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那众人自然要嗤之以鼻,可雁来说出口,却让众人都忍不住心头火热。
从来都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雁来真是这样的想法,往后的风气肯定大不相同,说不得家里那些不成器的孽障,还真能在她这里找到一条出路。
别说什么不符合传统的仕进之道,在场的都是什么人啊,岂会在意这个?
如此一想,众人的态度更加热切了,纷纷就自己对家中晚辈的了解询问了起来:这个算不算才能?那个有没有用处?
雁来道,“这样乱糟糟的说不清,不如你们先回家把情况问明白了,再报上来给我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雁来日理万机,哪有空跟他们一直掰扯这种小事,于是满口答应,然后乖觉地起身告辞。
雁来起身相送,微笑着提醒道,“也别只盯着儿子孙子,你们家里也都有聪明伶俐的女孩吧?”
其他人一时还真没想到这里,此刻经她一提,忍不住想拍大腿。
是啊,女孩送到雁来身边更方便,他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
一天接待了好几波访客,又是嘴炮又是话疗的,雁来感觉比赶一天路还累。送走这些人,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结果还没出门,便见几位宰相联袂而来。
雁来立刻警惕起来,“今天下班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人来得这么齐,一看就不是小事,商议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雁来刚当上这个摄政王的时候,还有几份新鲜感,对处理职责内的事务也很上心,他们只要有事来找,她都会立刻处理。但被冗杂的公务和文件埋了几天之后,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立一下规矩了。
比如下班时间不谈工作,绝对不能让加班成为常态!
几人闻言,不由对视一眼。
其实他们才是最熟悉慢节奏办公效率的人,只是被天兵带着,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现在听雁来这么说,既稀奇,又有点说不出的好笑。
原来她也不是铁打的,会嫌弃事情太多太忙。
这才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所以虽然他们是有点着急的,但也没有强求,“既如此,我等明日再来。”
“唔,后天吧。”雁来又改了口,“明天我有别的事。”
众人眸光微动,想要追问,又怕是天兵那边的事,不便于告诉他们,最后还是忍住了没问。
但雁来只是要去升平公主府探病而已。
她还约了郭贵妃一起。
大概是因为李纯也病着的缘故,升平公主病得十分低调,不仅没往宫里递消息,就是长安城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知道的那些权贵,还以为她是为了不沾手外面这些破事才称病的,根本没有当真。
反而是玩家这边讨论得比较多一些。
郭贵妃还是从雁来口中得到的消息,若是之前,她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没法随便出去,一来宫妃的行动受限,二来李纯那边也正需要人照看,但现在,雁来一开口,她自己也愿意,就没人能拦着了。
到了才公主府才发现,郝主任那句“不太好”说得太委婉了,升平公主已经病得起不来床。
几个守在这里的医生玩家也很不高兴,雁来一到,她们就过来告状。
一句话,这个病人管不了!
一般的病人,到了她这种程度,可能就吃不香睡不着了,但升平公主的胃口却是好得很,而且专挑那些医嘱说了绝对不能碰的东西吃。
就算是现实中,病人在医院里住院,也防不住家属偷偷给喂吃的,何况是公主府?
不仅一声令下就有人把吃的送来,吃完了还有人替她扫尾,保证做得干干净净。
可是医生玩家也不需要证据,一看她的身体状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们被气得都想干脆摆烂了,偏偏又不忍心放弃病人。
这会儿见到雁来和郭贵妃,她们便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搞得升平公主十分尴尬。
她听说雁来和女儿到了,还特意让人打了水来梳洗一番,又强撑着换了衣裳,就是想在她们面前保持最好的形象,结果还没说上话,她的形象就已经碎成渣了。
“阿娘!”郭贵妃很不赞同地瞪向升平公主。
升平公主讪讪一笑。
不过这事,她也有自己的道理,“我的身体我知道,怕是不中用了。既然如此,不如省了那些折腾,该趁现在还有精神,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享受就享受。”
病人的心态很好,但家属哪里听得了这个?
郭贵妃的眼泪说来就来。
她心里本来就积蓄了很多情绪,并不单是为这件事,所以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就算性情强硬如升平公主,面对女儿的眼泪,也是无可如何的。她只能好声好气地劝,说自己这辈子已经值了,再没什么遗憾的,又说自己这个年纪,生老病死都是常态,少受些折磨反而是福气……越劝,郭贵妃就哭得越厉害。
升平公主也被她哭得心头酸涩了。
她抚着女儿的头,心里知道,她这辈子并不是全然没有遗憾的。
纵是公主,也有太多身不由己之处。所以她初嫁郭暧时,还会跟他针锋相对地吵架,闹了一出“醉打金枝”,但是后来,升平公主就越来越安分、越来越沉默,尤其是在郭子仪死后。
即便如此,皇家待他们也始终是优容之中藏着忌惮与防备,李纯甚至在登基改元之后,给自己的太子妃册了个不伦不类的贵妃!理由竟还是郭氏出身名门,生怕她亏待了自己的内宠。
升平公主气得一口气往宫里送了几十个美人,以示郭氏“不妒忌”。
当然没什么用。
那之后,郭氏就更安分了,她的几个儿子在外面最大的名声,就是脾气好。
风光与荣耀都在别人的眼睛里,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的辛酸苦楚。
就这样死去,她真的能放心吗?
升平公主的视线落在雁来身上。
她看起来倒是比李纯有良心,可是有她在,郭贵妃和三个孩子的处境就会很尴尬,将来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自己活着,好歹是个长辈,不管从李家算,还是从郭家算,雁来都会给几分薄面。好歹能看到孩子们有个着落,她也就能闭得上眼了。
这么想着,升平公主就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好了好了,莫再哭了。阿娘以后都听大夫的,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喝药汤就喝药汤,这总行了吧?”
郭贵妃哭声突然滞住,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狐疑地打量着她,“阿娘是不是又偷偷将药汤倒掉了?”
升平公主身形一僵。
但她显然在这种事情上很有经验,立刻就扶着头缓缓躺了回去,闭着眼睛叫道,“哎哟,怎么突然晕得厉害?我这身体打从这一病,是越来越不济了……大夫,大夫!”
旁听的医生玩家:“……”
就说怎么治来治去一点效果都没有呢,还以为是中药起效慢,结果居然是根本没喝!
但是病人叫了大夫,她们也只能上前查看。
升平公主本就是强打精神见客,这会儿确实有些精力不济,检查完,医生玩家就让人端上药汤,让她喝了歇一会儿。
升平公主面容一苦。
郭贵妃将药碗接过去,打算亲自喂药。
……
等升平公主吃完药睡下,郭贵妃才从寝室出来。
看到雁来,她脸上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道,“让您见笑了。”
雁来摇头,“母女情深,只会令人歆羡。”
郭贵妃这才想到她的母亲已经去世,顿时更加惭愧。雁来不仅年纪比自己小,当时面临的处境也要比自己糟糕得多,她能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有天兵帮忙,想来也历经了不少磨难,殊为不易。
想到这里,她越发感念,朝雁来行了一礼,“多谢令君。若不是你,莫说是回来探病了,就是母亲病重的消息,我还懵然无知呢。”
雁来侧身受了半礼,指着不远处树荫下树根雕琢成的桌凳道,“我有些话,一直想跟阿姊说,只是一直不得空。难得今天有了闲暇,我们到那边去坐着说说话吧。”
郭贵妃点头。
两人在树荫下落座,自有人送上茶水点心,等周围的人都退下了,雁来才问道,“阿姊有没有想过,往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郭贵妃有些没听懂这个问题。
雁来笑道,“就是你自己的打算。比如,让陛下册封你为皇后,正位中宫。”
郭贵妃不由得抬眼看向她。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种试探,毕竟她要是当了皇后,李宥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了。身份不同,簇拥到他身边的人只会更多。
但郭贵妃又觉得,雁来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就是李纯本人也影响不到她要走的路,何况一个没有储君之位的嫡子?
她这样举例,可能只是想说,如果郭贵妃想要,她可以帮忙做到。
郭贵妃也不怀疑这一点。
所以她顺着这话想了下去,半晌,还是摇头道,“我不愿。”
以前没有,以后……要这个名分也没什么用了。
“我也觉得不好。”雁来笑道,“若只是贵妃,往后让皇子皇女接出宫去荣养,也说得过去,若是皇后,就不太合适了。”
郭贵妃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要让宫妃出宫荣养?”
“不然呢?”雁来摊手,“这么多人留在宫中,怎么处?”
郭贵妃一想也是。
本来,新皇养着先皇的嫔妃,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费些钱粮罢了。但雁来是女子,万一她将来有了自己的后宫,那就不像样子了,还真只能把人送走。
太极宫久已不住人了,兴庆宫又还住着德宗、顺宗两位先帝的嫔妃,已经够挤了。
洛阳宫那边是雁来自己住着,华清宫、上阳宫和各处的行宫,不是直接对外开放,就是租给天兵去开什么疗养度假山庄。
想来想去,确实没地方安置这些人,不如都放出去。
太妃的待遇是远不如宫妃的,宫外又比宫中自由得多,想来也没几个人会不愿。
这事乍一听有些惊世骇俗,细细思量,又恰如其分,可又只有天兵能做得。郭贵妃不由叹道,“若真能做成此事,也是无量功德了。”
“只是不忍骨肉分离、天伦不彰。”雁来笑道,“能少几个人骂我就好了。”
……这还真不好说,郭贵妃沉默。
雁来开了个玩笑,表情又正经起来,“事情是可以这么办,可是阿姊才三十多岁,难道真的就这么出宫荣养、含饴弄孙了吗?”
这本是她自己的提议,现在似乎又要否定。
郭贵妃总算从中听出了一点味道,“令君的意思是,让我也找点事情做?”
“是啊,往后,大唐的女子就不会囿于后宅了。你知书达理,能力也不差,难道真要现在就开始养老?”
郭贵妃下意识地道,“我这个年纪……”
“你这个年纪怎么了?皇帝现在若不是躺在病床上起不来,恐怕还觉得自己年富力强呢。”
那倒是的,三十多岁的皇帝,当得上“春秋鼎盛”四个字,为什么三十多岁的贵妃,就是人老珠黄、色衰爱弛,该退后荣养了呢?
因为女人的价值只有两个,一是美貌,能取悦旁人,二是生育,能绵延子嗣。
所以她们最好的年纪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年轻、美丽、能生下健康强壮的孩子。
可是雁来说,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女人也可以走出后宅,像男人一样做事,那三十多岁同样是正当盛年。
“是该找点事做。”郭贵妃吐出一口气,眼中有了神采,“我名下也还有不少产业,等出宫了,就亲自打理。”
以雁来的性子,就算是皇亲国戚,以后也不会有太多特权了,若是不会经营,就只能坐吃山空了。不仅她自己要参与,孩子们也一样,总要晓得日子的艰难,往后才能立得住。
“让阿姊去打理家中产业,是不是大材小用了?”雁来说,“我还想请阿姊来帮我呢。”
这个,郭贵妃还真想过,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的身份,只怕会给你惹来麻烦。”
她到底还是贵妃,是两位皇子的生母,若是自己掌了权,难免又会让下头的人生出一些心思来。
当年则天皇后在位时,想要恢复李唐神器的人可是从来都没有消停过的,而且最后也成功了,难保现在不会有这种人。虽然雁来和天兵应该可以应付,但郭贵妃也不希望这麻烦是自己惹来的。
郭贵妃更害怕的是,被外人撺掇得久了,自己那两个儿子说不定也会不安分。
再深的情分,也要双方一起去维系,而不是消磨。
涉及到权力,父子、夫妻、母子都能反目成仇,郭贵妃不愿去赌,不如一开始就彻底断了念想。
“阿姊能说出这话,可见没把我当外人。”雁来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认真地说,“我也把阿姊当成亲近的人,所以有话也就直说了——若阿姊果真有心出仕,这些顾虑也不是没法子解决。”
“怎么解决?”郭贵妃下意识地追问。
雁来但笑不语。
郭贵妃也就明白了,这事解决起来估计非常麻烦,甚至可能会付出不小的代价,所以她若是没有十分坚定的出仕的决心,雁来就不打算说出口,免得她矛盾纠结。
……虽说这样说一半,也同样会让人纠结难受。
不过这也说明,之后的纠结或许会翻上十倍百倍,所以雁来才不直接说破。
所以郭贵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沉思。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有没有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出仕的决心?
最后她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是道,“我得想想。”
“不急,这不是小事,是该好好想想。”雁来说,“想好了,就找个天兵给我传信。”
郭贵妃点头应下。
“那我就先回去了。”雁来站起身道。
郭贵妃也跟着起身,“我也该回宫了。”
雁来停住了脚步,看向她,“你不留下来给大长公主侍疾吗?”
郭贵妃惊讶,“陛下还病着,宫里这样乱,我怎能留下?”
雁来比她更惊讶,“陛下不是已经醒了吗?再说,还有那么多的后宫嫔妃和皇子皇女守在病床前尽孝呢,总该给她们表现的机会。”
郭贵妃觉得,任何胡言乱语从雁来口中说出,似乎都自有道理。
是啊,她只是贵妃,又不是皇后,何须事事亲力亲为?照顾到皇帝苏醒就够了,也得让其他人争一些表现,不然人家还怀疑她是要隔绝内外、辖制皇帝呢。
“那……我就留下?”她有些不确定地说。
雁来的语气却很笃定,“留下吧,陛下不缺一个贵妃,升平公主却很需要一个女儿。”
她在论坛上看过玩家发的资料,在原本的历史上,十月份升平大长公主就薨了。雁来不确定玩家能不能把人救回来,如果不能,这就是她们母女最后的相处时间了。
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郭贵妃红了眼眶,一种奇异的感受在她的心间冲刷着,让她忍不住开口,“我决定了,我要出仕。”
雁来既然提了,那就是有用得上她的地方,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
她虽然不是士,却也没有什么舍不下的。
雁来难道还会害她吗?
雁来有些意外,但还是摇头道,“不急,你再好好想想。”
第243章 这场礼仪之争的重点早就不是郭贵妃了。
既然去看了升平公主, 雁来也就一碗水端平,又去探望了一下称病不出的郭昕。
结果老头精神得很,正在校场上跟玩家比划呢。
有时候雁来觉得, 郭昕其实有点溺爱玩家。
在没有复活点的时候,郭昕的武威郡王府就是玩家在长安城的大本营,大家都会把号开到这里来挂机或者下线。郭昕见状, 干脆就学着郭子仪当年的做派, “大启其第,任人出入不问”。
以前在龟兹,雁来还让人守着前院和后院的门户, 不许玩家入内, 郭昕倒好,随便玩家翻箱倒柜、上房揭瓦。
他还在王府里规划了一个巨大的校场,摆出十八般兵器, 方便玩家操练。
所以哪怕京兆府那边开了复活点, 甚至雁来现在亲自坐镇皇宫,很多玩家还是习惯没事就到这里来逛逛, 插旗切磋。
郭昕偶尔兴致来了, 还会主动下场指点他们的招数。
虽然他上了年纪, 体力和反应速度比不上玩家, 但是经验纯熟, 总能压着玩家打,所以大家也很乐意向他请教。
距离放开登录限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玩家该打卡的都打过了,再看到雁来, 虽然同样激动,但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簇拥上来了, 热情地打过招呼,便一起站在场边观战。
不多时场上也分出了胜负,依旧是郭昕小胜一招。
毕竟是跟郭昕切磋,玩家肯定不会拿出生死相搏的力气,又在技巧上被压得死死的,自然是输多赢少,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学到真东西。
有玩家上去给他们送毛巾。
郭昕擦了一把汗,看到雁来,就笑,“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雁来说了升平公主的事。
郭昕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了。”
“义父身体还很强健。”雁来说。
郭昕也这么觉得。自从回到长安之后,他心愿了却,已将生死看得很淡了,谁知心态一超脱,身体和精神反而变好了一些,他也就顺其自然了,“我虽然老了,但还想多活几年,看看你们能把这世界折腾成什么样子。”
雁来看向他,“还以为义父会劝我几句。”
郭昕笑着摇头,“外间想要劝说你的人,不知凡几,何需我多言?”
如果雁来有想不通的问题,要向他请教,郭昕不会吝惜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感悟,但她不问,他就不会轻易开口。
哪怕有些地方他并不那么赞同。
成大事者,最忌瞻前顾后,雁来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他就不会再用自己的想法去动摇她。
况且雁来若是能被人三言两语说动的人,也走不到今天。
雁来一笑,跟这样通透的长辈相处,确实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
在郡王府待了半天,她被工作伤害得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了很好的治愈。第二天,雁来便又精神抖擞地进宫上班去了。
结果翻开的第一本奏折,写的就是让她不那么愉快的内容。
这是一本弹劾郭贵妃的奏折。
雁来和郭贵妃去探望升平公主,去得正大光明,并未做什么遮掩,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
不过昨天倒是没什么人聒噪,毕竟升平公主病了是实情,何况还有一个雁来夹在里面,朝臣们也不愿意触她的霉头。
可是郭贵妃昨天并未回宫,今天也没看到回来的迹象,便有人觉得事情不太对头了。
大内宫禁森严,虽说是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全,但更多的也是为了将嫔妃都限制在后宫,以保证皇嗣的血统纯正,所以后宫只用阉人,禁军也只在四门外巡逻。
郭贵妃独自外宿,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哪怕她是住在娘家。
不过这么多人上书弹劾,一方面是为了维护礼教大义,但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试探一下雁来的意思。
她虽然才接掌政务没几日,却已经折腾出了许多动静,张扬霸道的行事风格显露无疑。对于朝堂上下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免不了要想些法子来限制她。
但直接对上她太危险了,郭贵妃就成了投石问路的那块石子。
雁来放下手中的奏折,翻了翻剩下的,将同样内容的都挑了出来,高声叫道,“梁守谦!”
梁守谦连忙上前待命。
雁来指了指面前的一摞奏折,“把这些人请到延英殿来。”
一般的奏折,都会在两省和枢密院打开查看,按照内容的轻重缓急整理好,才送过来。但弹劾和劝谏的奏折都是可以直呈的,梁守谦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闻言上前拿起一封,翻开看了一眼,心脏就砰砰跳了起来。
……
毕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次召见十多个人,梁守谦到了前朝,立刻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和一轮。
不过被点到名的人倒是都心知肚明。
这些人的奏折,自然不是自己闷在屋子里憋出来的,至少不全是。他们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也正等着雁来那边的反应呢。
说实话,这反应有点出乎他们的预料。
在众人想来,郭贵妃留在公主府,明显是得到了雁来的支持,所以她的反应无非是两种,一种留中不发,就当没看到这些奏折,那他们可以再上新的,另一种则是替郭贵妃辩解,那就进入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了。
文人吵架,自然要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有来处,纵然雁来再怎么能耐,又如何能与上千年的礼教体统对抗呢?
结果雁来居然要召见他们,而且一个都没落下。
这……去了延英殿,该不会挨打吧?
大唐优待士人,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普通的罪过甚至可以直接赎买,就算犯了政治错误,除非是像王叔文那样的情况,不然也都只是贬官、流放。
但雁来会不会遵守这个潜规则,就不好说了。
万一天兵打了人,她说一句管不了,他们又能如何?
所以雁来等来的,除了那群上了弹章的朝臣,还有几位宰相。
而且几人看向雁来的视线都很幽怨。
他们虽然也不能看奏折里写了什么,可是身在这个位置上,朝中的风吹草动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自然也知道这些人上了什么奏章。
要是前天他们就知道雁来其实是要去升平公主府探病,而且还将郭贵妃也带了去,当时就会劝谏。结果他们出于不便干涉天兵事务的想法,就这么一个疏忽——
将嫔妃带出宫也就罢了,你把人带去,倒是再带回来呀!
就算是皇帝,被几位宰相这么盯着,估计也要生出几份惴惴,但雁来完全没有,她坦然地与几人对视,视线不闪不避,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李吉甫感觉胃部有些隐隐作痛。
反正她总有自己的道理、自己的想法,那还留着他们这些宰辅有什么用?
回家就再上一封致仕的奏折!
他神游天外,李夷简只能主动上前问道,“不知令君急召这么多官员前来,有何要事?”
雁来闻言,也收回视线道,“是有点事。我想,既然诸位有疑问,那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比较好,省得来来去去的打口水战,徒费功夫。”
说着看向梁守谦,“把折子拿下去让他们看看是不是自己写的。”
梁守谦捧着一摞奏折,挨个发了下去。
每个人拿到自己的那一份,都急忙翻开查看。其实能考上进士,入朝为官,记忆力好是最基本的要求,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自己写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逐字逐句地查看,琢磨雁来能从什么地方兴师问罪。
正看得入神,雁来忽然开始点名,“李逢吉!”
李逢吉浑身一颤,连忙出列,“臣在。”
“你在奏折里说,陛下与贵妃于私是夫妻,于公乃君臣。夫为妻纲、君为臣纲,于公于私,陛下病体未愈,贵妃却抛下宫中诸事去探视生病的母亲,既违忠信,又失礼教?”
听完她的问题,李逢吉反而冷静下来了,站直了身体,斩钉截铁地道,“是。”
“好,那我们就来辩一辩。”雁来说,“先说公,李给事中的母亲还健在吧?假设、我是说假设啊,假设你母亲现在重病在床,大夫说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李给事中是继续留在朝中效力,还是回家侍疾?”
“这……”这话让李逢吉怎么答?要是选择留在朝中,岂不是恋栈权位,不顾母亲死活的不孝子?
他声音干涩地道,“自然是回家侍疾。”
“原来你不是狼心狗肺呀?”雁来故作惊讶,“那怎么郭贵妃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就十恶不赦了?要说她是女子,民间也没有出嫁女就不许回娘家探望病人的规矩吧?”
说着,她还询问似的看向其他人。
众人默默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看来是没有了,那难道是李给事中家的规矩?看不出来呀……”
“噗通”一声,是李逢吉直接跪下了,再让雁来说下去,他家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臣有罪。”他以头触地,咬牙道,“未查明情形,便信口妄言,臣愧为谏臣。”
“不急,还没说完呢。”雁来说着,讽刺地笑了一下,“论私,贵妃也,亦不过一妃妾耳,哪里来的夫妻,又说什么夫为妻纲?”
众人皆是一愣,没料到她竟选了一个如此刁钻的切入点。
按理说,妾的身份比妻更低,所受到的约束应该更严格,但与此同时,很多“礼”又是无法加诸于妾身上的,并非她们更自由,而是——她们不配。
当然了,规定如此,实际执行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何况郭贵妃也不是一般的妾,而是皇帝的贵妃,是有品级的命妇。
但要论品级,那就是“公”的领域,而不是简单的夫妻了。
何况郭贵妃身上还有一个最大的坑。
果然,不等他们开口,雁来又道,“若说违礼,我记得《大唐律》规定,以妻为妾者,当徒二年吧。你们身为谏官,天子公然犯法,倒不见有人上书劝谏,郭贵妃不过回家探望一下病母,你们却盯着不放,这难道不是欺软怕硬、畏强凌弱吗?”
李夷简自己也是走谏官这条路的,拜相之前还是御史台的长官,这时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陛下登基之后,我等也上了很多劝谏陛下册立皇后的奏折。”
“结果呢?”雁来反问。
李夷简无奈,“陛下不听……”
“哦,”雁来笑了起来,“原来这些废话是可以不听的呀!”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就是不听不看,假装没有这些奏折,做臣子的又能如何?这是事实,可是被雁来用这种语气说出口,李夷简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沉。
其他人也跟着额头冒汗。
雁来找到了对付臣子的、最有效的手段。
尤其是这十几个上了弹章的官员,他们都跟谏臣沾点儿边,风闻奏事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权力,谁都挑不出毛病,所以李逢吉来串联的时候,他们全都欣然答应。
谏官品级低而名位尊,就是为了让他们敢说话,现在雁来刚刚上位,他们当然也要刷刷存在感。
至于雁来听不听,他们其实也无所谓。
但现在,雁来将本该是潜规则的部分直接摊开了说,跟砸了所有谏官宪臣的饭碗有什么区别?这事传出去,他们的仕途就完了。
雁来还嫌不够,继续诛心,“国朝优待谏官,是为了培养清正骨鲠之气。现在骨鲠之气没看到,倒是养出了一群沽名钓誉之徒,弹劾并不是为了正本清源、上谏君王、下察百官,而是为了给他们自己邀买名声,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这话说得很重,那十几个谏官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下了。
几位宰相虽然没跪,但也都跟着低下了头。
当然了,包括之前的李逢吉在内,他们跪的并不是雁来——雁来虽然在延英殿办公,但并没有坐正中间的位置,而是在东边摆了一张桌子,所以众人跪的仍然是代表皇权的那把空椅子。
但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示弱。
……
不知道是不是触底反弹,李逢吉忽然直起身来,朝雁来拱手道,“臣自知有错,失了谏臣之体,然有些话不吐不快。母女之情,固是天伦,但贵妃既是宫妃,也不宜在外逗留,当尽早回宫、免生物议!”
“是啊。”李夷简也附和道,“贵妃虽然只是贵妃,却是崇庙皇帝亲自指婚的广陵郡王妃,后来又为太子妃,自非普通妃嫔可比,陛下如今病着,宫中诸事都赖贵妃操持,不可遽离。”
雁来闻言忽然一笑。
李夷简心下顿时又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只是不及细想,又听雁来道,“既然两边都离不得人,那只能辛苦贵妃两边多跑跑,不如就一天在宫中,一天在公主府,如何?”
她觉得自己已经让步了很多,但大臣们显然无法接受。
哪有嫔妃天天往外跑的,让外头的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再说,给了郭贵妃这样的特权,那宫中其他的嫔妃给不给?给了宫里就要乱套了,不给,那总得有个说法吧?
但雁来也不肯让步。
全天下的人都能在母亲病重时回去侍疾,没道理嫔妃不行。皇家的规矩,难道就是不近人情吗?
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说是僵持,但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占上风的仍旧是雁来。
毕竟郭贵妃现在人已经在公主府了,就是朝臣们全都反对又如何?总不能冲进去把她押回宫里吧?在皇帝没法下令的情况下,他们还真就没什么办法,只能守着“于礼不合”四个字不松口。
升平公主府。
公主本来还在劝郭贵妃回宫,连带着今日过来探病的其他郭家人,都会委婉或直白地提了一下,毕竟当下的局势确实很微妙,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容易被风吹折了,还是低调些为好。
但等延英殿的消息传回来,就没人再提这个了。
雁来正在替她们跟朝臣对线,她们可没那么不知好歹,偏去拆她的台。
但她们不提,郭贵妃自己反而要提了,“我也得做点什么才好,总不能光让她替我出头。”
这话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郭家娶了好几个公主、郡主,对朝堂上的政局变化最是敏感,自然能看得出来,虽说是替她们出头,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场礼仪之争的重点早就不是郭贵妃了。
它已经变成了雁来和文官之间的较量,谁能胜出,谁就能在朝堂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我等不知令君的计划,这时候贸然插手,未必是帮忙。”二嫂沈素劝道。
她虽然只是郡主,但因为生母跟升平公主是姊妹,大哥又是庶子,她在身份上是这一代的宗妇,在郭家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所以她一开口,其他人也都附和,连升平公主也说了两句。
郭贵妃却道,“不知道,那就问。”
然后不由分说,叫来了云缕,让她去找天兵传话。
郭贵妃昨天就抽空去找了云缕,这一找,才发现不得了,这丫头居然已经在长安城里开起了店铺,还招了许多的学徒,跟着她学女红刺绣,给店里供货。
之前倒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的天赋,不过郭贵妃想到自己之前的打算,便决定将手中的产业都交给云缕去打理,相信她肯定能做好。
所以云缕也暂时离开店铺,过来跟她交接。
她在街面上做生意,跟天兵是早就混熟了的,都不用走远,出门就能找到人帮忙传递消息。
不一时就有天兵来回信,说是雁来散了衙就来。
其他人都不住在公主府,闻言只能起身告辞。其实她们都挺好奇雁来的,不过这种时候,显然不适合留下来看热闹。反正雁来如今入了朝,往后逢年过节的肯定都能见到,也不急于一时。
等人走了,升平公主有些担忧地问郭贵妃,“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光顾着为女儿回来欢喜了,现在她才反应过来,她们分明是故意的。
郭贵妃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她……邀我出仕。”
“什么?”升平公主疑心自己听错了。
郭贵妃见状,倒是笑了起来,“出仕,做官。阿娘,要不是她说,我是再不敢想的,可是既然存了这样的念想,我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
升平公主望了她半晌,直到郭贵妃被看得有些不安,才轻声道,“我的女儿,比我有福气。”
郭贵妃不知为何,鼻尖一酸,眼中就涌出了泪水。
“哭什么?”升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你这样子,让人如何放心把担子交给你?”
郭贵妃抬手抹泪,在母亲面前露出了几份羞赧与忐忑,“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升平公主说,“令君既有安排,就听她的。”
郭贵妃点头。
过了一会儿,升平公主又道,“遂王和绛王……”
显然,母女两个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最怕的就是郭贵妃掌权,反而让两位皇子生出别的心思,想要借她的手搞事。
郭贵妃说,“她说有法子,但没说要怎么办。我这回请她来,也是为了商量这个。”
正说着话,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雁来已经到了。
郭贵妃出门相迎。
见了面,雁来就笑道,“这么快就让人给我传信,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郭贵妃说着,顿了顿,又有些不安地道,“我已经将这事告知母亲了。”
“无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雁来笑道,“再说,这事真要做成,说不定还要请姨母帮忙。既然你都说明白了,咱们就直接过去拜见她老人家吧。”
见了面,寒暄几句,话题就转到了正事上。
雁来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既然以贵妃的身份入仕,容易惹麻烦,那不是贵妃不就行了?”
“不是贵妃?”郭贵妃喃喃。
“是啊,只要你不是李纯的妻子,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郭贵妃因为这一句话而陷入了巨大的震荡与恍惚之中,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升平公主只能问道,“令君的意思是?”
雁来说,“听说民间有那种父母病重,女儿为了回娘家侍疾而与夫家和离的案子,我们自然也可以照此办理。”
“这、这……”升平公主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能办成吗?”
她的女儿嫁的可是皇帝!
天家的规矩,自然不可能与民间一样,古往今来,只听说过废后、嫔妃降位、贬为庶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后妃与皇帝合离的。
雁来闻言一笑,“从未有过,那现在有了。”
第244章 从来都不是雁来需要朝堂,而是朝堂需要她。
郭贵妃刚从“不是李纯的妻子”的震动之中回神, 就又被“和离”二字迎面砸中,再度陷入恍惚之中。
她和李纯……和离?
怎么对付李纯,郭贵妃是认真想过的, 甚至一度做了一些小小的实践,却唯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她想过自己当皇后,皇太后, 但是和离——
甚至都不是敢不敢想, 而是这个选择对她来说,从来没有存在过。
就像阿娘说的,从未有过的事, 怎么想得到呢?
所以当这两个字从雁来口中说出, 便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让她茫茫然觉得,仿佛有什么存在被打破了, 空气随着她用力的呼吸进入胸腔,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明亮而清晰。
她这才恍然地意识到,原来的自己一直都在一个透明的、无形的罩子里。
在里面的时候, 没感觉到任何不对, 只有脱离了, 才会发觉那罩子里是如此狭小、憋闷, 视野也因为那无形的阻隔而变得扭曲、模糊。
和离……她不是李纯的妻子……
原来从那重重束缚之中挣脱出来的感觉是这样的。
但没等郭贵妃细细体验, 就听到升平公主没头没脑地说,“要是你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升平公主对雁来的感觉, 本来是颇为复杂的。
一方面,她和咸安公主同为金枝玉叶, 命运却是截然不同,她心里对雁来难免有几份愧疚和怜惜。而且因为雁来的存在, 才救下了郭昕、救下了龟兹、救下了西域,让郭氏的门楣更加光耀辉煌,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但另一方面,她的女儿毕竟是皇帝的元配,生下了两子一女,就算不那么讨李纯喜欢,李宥登上那个位置的概率仍然是很高的。可是雁来的存在,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可能。
在前一种情况下,她们是盟友,但在后一种情况下,她们又似乎立场相对。
只是因为形势比人强,连李纯本人都在雁来面前折戟,升平公主和郭氏自然也早早就看清了现实,不再抱有无谓的妄想。
不过理智的抉择是一回事,感情上的复杂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此刻,听到雁来如此淡然地说出这句“从未有过,那现在有了”,升平公主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雁来要做的事,从来都不是争权夺利,也不是取而代之。
纵然做了皇帝又如何,还是会被套在那些规矩里。雁来要做的,是打破它、改变它。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少,甚至可能每个人都会某个时刻,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是大多数人最终还是变成了世俗的模样,或主动、或被迫地去适应那套规则。
比如她。
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家贵女,最后也免不了变成古板无趣的郭家媳妇。
所以此刻,她看着雁来,油然生出了“来得太晚”的感慨。
雁来一愣。
旁边的郭贵妃忍不住叫了一声,“阿娘!”
她听懂了,要是雁来能早生二十年,她阿娘多半要和阿爹和离!
按理说,郭贵妃自己都想和离了,那升平公主想想怎么了?可是站在妻子的角度,和站在孩子的角度,竟会有这么大的不同,郭贵妃自己都吃了一惊。
而后又不免想到她的三个孩子身上。
也许,等她要和离的消息传出去,最不能理解的、最坚决反对的,可能就是她最亲的亲人。
看她这样,雁来也猜到了升平公主的意思。不过郭暧已经去世,升平公主算是熬出头了,也就是随口感慨一句,她没必要深究,便干脆看向已经回神的郭贵妃,问道,“怎么样?”
郭贵妃慢慢吐出一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难怪你昨天不肯说。”
确实,这种事想不到的时候打破了脑袋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可是一旦被点破,意识到有这种可能,她是真的会纠结得吃不好睡不着。
雁来笑了,“你现在也可以慢慢想,不急。”
“不。”郭贵妃摇头,语气十分坚定,“这种事,拖一天都是亏的。”
“所以你决定了?”雁来再次确认。
郭贵妃敛衽朝她深深一礼,“还望令君助我。”
郭贵妃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雁来与朝臣斗法的棋子,但她更明白,离开了雁来的支持,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做成。
想要成事,就必定要投身局中,这一点所有人都一样。
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就好。
……
说来好笑,朝堂上的大小事务,就算不是日理万机,每天一两百件还是有的,却都不如郭贵妃回娘家侍疾这件事引人注目。
就算那帮谏臣被雁来当面撅了回去,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斗志,第二天送过来的奏折反而更多了。
不过他们也吸取了教训,不再挑郭贵妃本人的毛病,而是紧扣一个“礼”字,从各方面论证郭贵妃留在公主府侍疾,虽然是人之常情,但确实有违礼数,尤其李纯现在也病着。
令人意外的是,在大量的反对的奏折之中,竟然还有零星几封是支持郭贵妃的。
“他们哪里是支持贵妃,支持的是你。”郝主任中肯地道。
之前雁来是藩镇,朝堂上就算有人偏向她,也不会表现出来。但如今雁来已经摄政,眼看大势已成,自然就有人愿意为她摇旗呐喊了。
而且,分析一下奏折中的内容,他们其实也不算是在支持郭贵妃或者雁来,更多的是一种理念上的辩论。
他们认为,百善孝为先,孝自然也是礼之大者,郭贵妃在母亲病重时回家侍疾,无可厚非。
然后,两边就自己打起来了。
一边说,李纯既是夫也是君,不管怎么论都应该被排在最前面,现在他病着,郭贵妃当然要先顾着这边。至于公主府,也不是不许她尽孝,这不是出宫探望过了,怎么能一直逗留不回?
一边则道,如果连父母都不孝顺的人,难道能相信他会有大忠大义吗?纲常固然重要,可是父母子女的天伦也同样不能忽视。再说郭贵妃只是贵妃,后宫里除了她之外还有许多嫔妃,当然也要给她们侍疾的机会。而且郭雁来之前提议让郭贵妃一天在宫里、一天回公主府,同样遭到了反对,怎么能说是她一去不回呢?
支持派虽然人少,可是言辞犀利、理由充分,居然也跟反对派打了个有来有回。
尤其是李纯以妻为妾的这件事,反对派本来也不赞成,只是李纯“我是皇帝我任性,我就不册立皇后”,他们也没什么办法,现在要替他辩护,自己都觉得心虚。
但就在两边打得火热(?),支持派渐渐脱颖而出,眼看就能得到所有人的赞同时,郭贵妃的一封折子,却将这件事推向了一个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向。
郭贵妃在奏折里说,她从贞元九年被选为广陵王妃,至今已历十六年,未曾有一日侍奉父母膝下,至为不孝。当年父亲薨逝,自己不得自由,永为憾事,如今母亲又病重,若再错过,则枉为子女。
这几日见坊间物议纷纷、朝中也争论不休,都是为自己这一点私事,因此她心中十分不安。
好在李纯现在已经醒来了,太医说情况稳定,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而且宫中还有不少嫔妃,都是陛下珍爱之人,比她聪明伶俐,也比她讨皇帝的喜欢,让她们在病榻前侍奉,想来也能让皇帝心情愉快,更有助于恢复健康。
反倒是升平公主,总共就只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随丈夫外任,不在京中,她不能弃之不顾。
听说民间有孝女为了侍奉病重的父母,与夫家和离回家的事,她也愿效仿前贤,以全孝道。至于忠义之事,本非女子所宜,不敢妄想。
尽管这封奏折写得情真意切、凄婉动人,却也没法减少半点奏折中的内容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
郭贵妃要跟皇帝和离!
这事乍一听荒唐离谱、大逆不道,可是细细琢磨她给出的理由,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忠孝礼义,确实都是对君子、对士人的要求,对女子的要求则是三从四德。孝女、贤妻、良母,就是社会对女性的所有要求,至于其他的,都是细节。
可是这三个身份,谁先谁后,就很值得说道了。
至少在大唐,在儒家还没有形成完整体系的现在,这个问题还没有定论,所以才会出现孝女和离回家侍奉父母的案例。
贵妃要跟皇帝离婚,当然是天方夜谭,但当贵妃身上贴了“孝女”和“母亲病重”的标签之后,这个要求似乎又成了情理之中。
儒家之所以要以孝治天下,就是因为这是普通人最有代入感的一个身份。
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儿女?
只要将君与父、臣与子的意象联合在一起,统治的框架就会牢不可破。
但也正因此,“孝”就成了必须要维护的礼仪。
哪个儿女不想奉父母终老,哪个父母不愿意临终前儿女俱在膝下?
所以即便是宰相,也要丁忧守孝,即便是皇帝,也只能以日易月。
帝王将相尚且如此,那么一位贵妃想要在母亲病床前尽孝,谁又能说她不对?就算是皇帝,也无法剥夺她身为女儿的身份、职责与权利。
一开始,郭贵妃迎来的是激烈的指责与批判,就连升平公主之外的娘家人都无法理解这种选择。
或者说,他们才是最无法理解的,毕竟外人只是在看热闹,他们却是真正被触动了利益。
侍疾又不用侍一辈子,要么升平公主好起来,要么彻底好不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不需要她抛下贵妃的身份。
好在大部分的反对声郭贵妃都听不到,至于家人的不理解……说句难听的,她十五岁出嫁,跟家人相处的时间,还没有离开家之后的时间长,再加上男女有别,连兄弟们都不熟悉,更不用说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了。
而且当着升平公主的面,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三个孩子,人都在宫里,郭贵妃这会儿见不到,干脆就不去想。
所以郭贵妃在升平公主府的生活,还算平静。
而后,随着最激烈的那一波反对的声音过去,渐渐的,开始有人支持她了。
最初是一些跟她处境相似,或者有过类似经历的出嫁女,后来逐渐扩散到更多的女性。
本来,哪怕是在大唐,女性的声音也是很小的,很难被主流所知晓和听见,但现在不是有天兵了嘛!
天兵可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郭贵妃这边的,有她们的支持,大家就更敢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甚至会主动跟街坊邻里争论。
一面倒的舆论逐渐变成了平分秋色。
而且争论的重点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贵妃和皇帝这种特殊的身份能不能离婚——等于是默认了普通百姓是可以离婚的。
至于皇帝和后妃离婚这种事,确实从古至今都没有过,但妙就妙在这里,因为没人想过会有这种事,自然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行。
既然没有规定,那就在两可之间。
隋唐继承的是北朝的传统,而前面又是十分混乱的南北朝,改朝换代的频率非常高,后妃被俘、改嫁之类的事也比比皆是。就算是本朝,那也前有武则天,后有杨玉环。
尤其是杨玉环,当初皇帝直接下旨命她出家,而后给寿王另指了一位王妃,再册立她为贵妃。
虽然是用出家修道这样的方法含糊了过去,但本质上就是她跟寿王离婚,再嫁皇帝。
跟这事比起来,郭贵妃的要求都显得很正常了。
……
舆论的变化,玩家当然出了不少力。
为此他们可是啃了好多偏僻的南北朝历史,努力挖掘出有用的信息,然后再到处传播。
也没别的,就是想看看李纯的乐子。
其实一开始,玩家还觉得干脆直接气死李纯,给雁来让位得了,活着浪费粮食,但很快他们就从中感受到了乐趣。
以前皇宫是玩家的禁地,虽然有人会想方设法摸进去,但只要被发现就会直接干掉。现在雁来暂摄国政,玩家的待遇也不一样了,虽然雁来至今还没在皇宫里开复活点,玩家也没有门籍,但混进宫已经变得很容易了。
人就是这样,不让干的事情就非要干,真放开了限制,反而觉得无聊了。
这皇宫不过如此。
最后反而是李纯所在的蓬莱宫,最能引起玩家的兴趣。
因为李纯太配合了,任何玩家出现,他都会回以满是愤恨的瞪视,却偏偏因为瘫痪而什么都做不了,这让玩家怎么能忍得住不上去撩拨?
现在郭贵妃要跟李纯离婚,这笑话大家更不愿意错过了。
所以离婚的事情虽然还没有商定,但是他们每天都会来找李纯报告一下进展,再看看他的反应。
李纯一开始只是冷笑,笑郭贵妃异想天开。别说他还活着,就是他死了,嫔妃也是要守节的!他甚至有些遗憾,本朝没有嫔妃殉葬的制度,否则……不过想到雁来,他也就将这念头放下了。
但没多久,他的冷笑就发不出来了,因为舆论正在变化,而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反而逐渐变弱。
直到这一天,他听到天兵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政事堂主动低头了,表示可以让郭贵妃出家为女冠,离开皇宫。
李纯顿时着急了。
不仅是因为郭贵妃若是答应,就能从此获得自由,更是因为……他们要让他的贵妃出家,可是直到现在,都没人想着来问问他这个皇帝的意见!
他还没死,可是他的朝臣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这个皇帝的存在。
其实李吉甫等人倒不是忘了皇帝,他们只是不敢来问。想也知道,不管和离还是出家,皇帝都绝不会答应。但他反对简单,后续的处理不还是要他们这些朝臣来发愁吗?
不如不问。
不问,那就随便他们处置,只要说一句“陛下需要静养,不要用这种琐事去打扰他”,就能在程序上和良心上都过得去。
李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既恐惧,又愤怒。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纯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每次有嫔妃来探视,他都会给她们使眼色,可是他眼睛都快眨抽筋了,她们也跟瞎子一样看不见。
郭贵妃出宫之前,先将雁来那个“有孩子的嫔妃可以跟着孩子出宫荣养”的打算传进了后宫。
虽说对于有儿子的嫔妃来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自己的儿子能上位,但连背靠郭氏的郭贵妃都放弃了这种念想,何况她们?要是李纯还好好的,还能从他那边下手,但现在嘛……
老老实实等一阵,就能跟着孩子一起出宫,要是不安分搞事情,天兵可不是吃素的。
有孩子的嫔妃消停了,至于没有没孩子的,郭贵妃都能跟皇帝和离,她们自然也可以。
得宠的、喜欢深宫生活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盼着出去的。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安安分分,但……照顾李纯的事,全都由三个孝子亲力亲为,但凡有人露出点不安分的苗头,就会被三人隔离开,根本插不上手。
次次如此,李纯很快猜到是怎么回事,后来干脆不费那个功夫了。
李纯不满意,雁来其实也不满意。
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的是让郭贵妃成为大唐本土女性的标杆,而不是含含糊糊的“出家修道”。
在大唐,公主、贵女通过出家修道的方式来逃脱那些世俗的责任,获得更多的自由,是很普遍的事。走这条已经被人走过的路,那她也注定只是芸芸贵人之中普通的一个。
不过,雁来还是再次询问了郭贵妃的想法。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斥责与抨击,如果郭贵妃受不了,雁来也不会苛责。
结果郭贵妃很坚定,“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李纯承认我这个皇后,若是他不承认,就让他的儿子承认。但现在,什么贵妃、皇后,我不争了,我只要离婚!”
“那就好。”雁来笑着鼓励她,“这是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注定会很辛苦,可是,你把路趟出来了,后来的人就能沿着你的足迹走出去更远,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我知道。”郭贵妃说着,略一迟疑,还是问道,“可是朝堂诸公……真的会答应吗?”
“他们会的。”雁来说。
真正让朝臣们决定退让的,既不是舆论压力,也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朝堂上的正事已经被耽误得够久的了。
雁来和郭贵妃去升平公主府探病的前一天,几位宰相就有紧急事务要对雁来汇报,被雁来以要下班为由推迟了,结果这一推,就推了十来天,朝野之间都在议论郭贵妃离婚的事,其他事务自然都暂且搁置。
但是他们能搁置,有人不愿意等。
之前李纯磕了药,开始沉迷享乐,享受身为皇帝的特权时,也没有忘记让李炳扩招内卫,保卫自身的安全。
但是最好的兵源都在藩镇手里,李纯干脆就公开在藩镇遴选内卫,在各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从来中央军的待遇就比边军要好很多,还没有作战任务,不用为性命担忧,所以遴选一开始,就得到了底层士兵的热烈欢迎,当然,也同时招致了藩镇将领们的不快。
自从大唐有藩镇起,哪有过这样的事?
我们在边境打生打死、保境安民,皇帝不肯痛快给军费也就罢了,还要来挖我们的墙角,把最好的兵带走?
双方之所以没有起冲突,是因为还有天兵作为第三方维持秩序,并且谁都摸不清楚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如此一来,藩镇这边束手束脚,就落在了下风,只能一封一封往长安城送奏折,既是卖惨,也是威胁——内卫需要的人手有限,要求也高,真正能被选上的凤毛麟角,那些有了希望又遭受失望的士兵可是很好鼓动的,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皇帝你也不想的吧?
可惜皇帝已经没机会看到这些奏折了。
于是压力来到了政事堂这一边。
不过这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所以几位宰相才敢拖这么久。
但现在,地方上的局势有有了变化。
皇帝中风瘫痪、雁来暂摄国政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藩镇。
在大部分藩镇看来,天兵跟朝廷的关系虽然微妙,但应该达成了某种一致,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插手大唐的内部事务。要是朝廷和藩镇出现矛盾,天兵也多半会站在朝廷那边。
现在皇帝病倒,雁来摄政,就更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而且之前雁来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要借天兵的力但又要防备天兵,他们这些藩镇还能在夹缝中求存,现在雁来成了摄政王,朝堂上已经没了阻碍,下一步岂不是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先是被内卫折腾得火气直冒,现在又有天兵在一旁虎视眈眈,再不动,他们就真的只能束手就擒了。
所以这会儿,各地藩镇正在互相串联,准备举事。
这消息还是天兵送到政事堂的。
几位宰相看完之后,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和挫败。
这甚至都称不上是威胁,更像是一种提醒。
就在朝堂上下为了贵妃能不能离婚这种事吵翻天的时候,外面已经快乱套了。究竟孰轻孰重,哪些事更重要,需要全力以赴,哪些事是次要的,可以轻轻放过,别人可以拎不清,可他们身为宰相不行。
天兵有这种底气,郭贵妃的事很重要,却从来不需要雁来去全力以赴,可他们呢?
外面很多人都认为,郭贵妃的礼仪之争,是雁来在跟他们争朝堂上的话语权,但几位宰相可不敢这么想。
从来都不是雁来需要朝堂,而是朝堂需要她。
与其说是争夺话语权,不如说是雁来对他们的一场考验。
如果朝堂对她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干脆只是个笑话,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第245章 “陛下,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谋朝篡位这种事, 都是要尽量跟前任做切割的。
迁都、改国号、改元……再为自己编出各种天命加身的故事和传说,说到底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人忘记前朝,认可新朝。
而要做到这些, 对雁来而言简直太简单了。
天命、人心,她早就已经获得了,按理说, 她随时都能推翻大唐的皇室和朝廷。
但雁来偏偏没有。
她选择了一条相对曲折, 却也更平稳的道路,不是推翻、改写,而是继承。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决定, 但这个选择其实还挺对李吉甫胃口的——只有不自信的人, 才会努力掩饰真相,为自己营造各种虚假的光环,骗人骗己。
而且无论是对百姓、对朝廷, 还是对李唐皇室成员来说, 这个选择都更好。
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动荡,与权力更迭造成的损失乃至伤亡。
所以李吉甫虽然一直在上书致仕, 但李纯不准、雁来也不准, 他也不怎么在意, 因为内心里, 他还是想站好最后一班岗, 完成整个权力交接之后,再功成身退的。
但自己想走, 跟能力不足而被灰溜溜地赶走,可不是一回事。
李纯说“要你们何用”这种话, 伤害不到李吉甫,但这话要是从雁来口中说出来, 李吉甫绝对无法接受。
这跟个人立场甚至政治主张都没有关系,只是他认可雁来的能力,所以也希望能得到她的认可。对李吉甫这种实用主义者来说,这比什么万家生佛、名垂青史之类的更吸引他。
所以这会儿,还是李吉甫先开口,“诸位,都拿出真本事来吧,否则咱们真要被人小瞧了。”
“安邑公的意思是?”
“有天兵在,大唐的风气早就与从前不同,而且只会越来越不同,既如此,又何必死抱着‘礼教’二字不放,倒让人以为我们是那等不知变通、跟不上潮流变化的腐儒了。”李吉甫感慨道。
这话却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越是不肯服老,尤其是他们这种身居高位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和一朝的宰相大都很年轻,四五十岁确实也还没到服老的年纪,李吉甫想退了,其他人还不想呢。
为了这件事把跟雁来的关系搞僵,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既然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如抬一抬手,将精力放到更要紧的地方去,做点正事。
但当然,这事他们几个答应了也没用,得朝堂上大多数人都认可才行。
否则就算诏书发下,也只会为人耻笑。
而这就是需要他们出力、展示本领的地方了。
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平息事态、达成想要的结果,而不让大多数人心生反感,才是一位宰相的基本功。
知道雁来正看着,四位宰相可谓是各显神通、手段尽出,有人从坊间舆论入手,有人引高官显贵为援,有人发动起底层官吏,还有人联络了宗室皇亲……
一夜之间,舆论还是倒转,刚开始占据上风的反对派,逐渐被打得抬不起头。
而且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之前支持派虽然言辞犀利,但说到底也只是在挑毛病,主要还是占住了李纯以妻为妾这一条。而现在,新加入进来的人则是各种引经据典,还真从浩如烟海的历史之中,翻出了一些类似的案例。
虽然从古至今,没有帝王离婚的记载,但是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经常通过联姻来形成政治同盟,而在政治同盟破裂之后,联姻的诸侯之女有时候也会接回国。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离婚呢?
《诗经·邶风·燕燕》写的就是卫庄公的第一位夫人庄姜送第二位夫人厉妫的妹妹戴妫(她作为陪嫁的媵妾跟姐姐一起从陈国嫁到卫国)回陈国时的情景,而《诗经》是儒家五经之首,虽然不能说夫子认可这种离婚现象,但至少是不须要避讳的。
有些牵强,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而且引经据典是这样的,我引用了经典,你就必须也用经典来反驳,除非你能找出夫子明确反对离婚证据,否则就无法驳倒我的观点。
如果说,这个观点仅仅只是让反对派不情不愿地闭嘴,拼命翻找文献的话,那么接下来玩家提供的一条消息,就不止让反对派心态炸裂,就连支持派也有些接受不了。
孔子可能也离过婚!
两边都想把说这种话妖言惑众的人抓出来打一顿,结果一通追本溯源,说这话的人居然不是别人,正是孔子第三十二代孙,贞观年间的大文学家孔颖达,他奉诏与颜师古等人一起编写的《五经正义》,正是科举必读书目。
关于孔子离过婚的说法,就出自《礼记·檀弓上》中关于“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这一句的正义,“时伯鱼母出,父在”。
这可是孔氏后人亲自注解的《礼记》,还会有错吗?
虽说出其实应该是休妻的意思,跟离婚还是略有不同的,但那可是文宣王、孔夫子啊!
这不分敌我的一棍子打蒙了所有人,一时间,郭贵妃离不离婚的,已经没什么人在意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玩家满意地点头。
塌房攻击,大获全胜!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封由政事堂拟定,中书门下用印,雁来批红,加盖了天子玺印的离婚诏书,被送到了郭贵妃手上。
……
郭贵妃、不,现在应该称呼她在家时的名字——郭令徽了,郭令徽一生接过不知多少圣旨,但都不如手上这一封来得沉重,捧在手中分量十足。
从这一刻起,她跟李纯就再无关系了。
郭令徽曾以为,到了这一刻,自己一定会情绪激动、百感交集,甚至会痛哭流涕也说不定。
但是没有,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分量,她想得更多的却不是离婚这件事,而是自己以后的路。她曾经以为的所有阻碍,雁来都已经替她清理掉了,她唯有尽快地投入到工作之中,才能稍稍回报一二。
第二天,郭令徽就精神抖擞地进宫去了。
虽然主要是为了让雁来给自己安排工作,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流程要走,那就是谢恩。
再次来到蓬莱殿,郭贵妃的感觉很复杂。
三位留在这里侍奉的皇子看到她,感觉同样很复杂。
尤其是三皇子李宥,他的小脑瓜想不到太多,只是担心,阿娘和阿耶离婚了,他和弟弟妹妹岂不是成了没娘的孩子?
其实皇子皇女从小就被抱走抚养,跟生母见面的时候不多,要说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可能。但小孩子对娘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而且李宥虽然没心没肺,但也知道,正因为他娘是郭氏女、是贵妃,他的待遇才能一直都在诸兄弟之上。
没娘的孩子十六王宅可不少,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李宥是看见过的。
所以此刻见了郭贵妃,他先是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可是到了跟前,忽然想到离婚的事,脚步就顿住了,脸上也是欲言又止,想叫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叫。
“怎么,不认识阿娘了?”郭令徽问。
李宥立刻松了一口气,傻笑着喊了一声“阿娘”,又说,“你今天的样子很不一样。”
郭令徽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不好看吗?”
离了婚,她当然就不能再穿那些宽大、华丽、沉重的宫装,戴内造的珠宝首饰了,所以干脆换了跟天兵一样利落简洁的装扮,自己照镜子时觉得挺精神的,像是年轻了十岁。
“好看!”李宥心直口快地说,“远远看着,我还以为是哪个天兵。”
郭令徽笑了起来,“阿娘搬到宫外去住了,以后往来就方便了,你们兄弟可以常到家里来。”
李宥顿时大喜,“真的吗?”
离婚原来这么好?
后面的李宁和李宽也面露歆羡,他们的母亲身份更低,连很多宫宴都没资格参与,见面的机会更少,倒是这两天侍疾,后宫的嫔妃都来轮班,见了几次。
听到郭令徽这么说,如何能不羡慕?
也不知道那些身份更低的嫔御,能不能离婚?不过她们本就是作为宫人选入,只怕机会渺茫……
郭令徽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看来后宫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不过也是,这到底是在蓬莱殿,哪能公然谈论李纯死后他的嫔妃会怎么安排?
既然如此,她也先不说,反正那一天应该不会太久了。
让几位皇子留在外面,郭令徽迈步走入了蓬莱殿中。她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今天却觉得这座宫殿处处都透出阴冷、腐朽的气息,跟印象中截然不同。
不过等看到李纯本人,郭令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都说“居移体,养移气”,意思是人的气质会随着居住环境的变化而产生变化,那么反过来,住处的气质也会跟随主人的变化而变化,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距离上一次见面,似乎也没过去多长时间,可是李纯已经瘦了很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让他整个人更像是一具骷髅而非一个活人,冷不丁看到就会让人汗毛倒竖。
就连眼珠也是浑浊的,黯淡无光的。
倒是在看到她的一瞬,李纯猛地睁大眼睛,眼中开始出现种种情绪,这才显出了几分生气。
“拜见陛下。”郭令徽头一回如此心平气和地对李纯行礼,“我来谢恩了。”
李纯看到她的装扮,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谢恩”二字,眼中还是立刻露出了刻骨的恨意,死死盯着她,如同一只恶鬼。
可是郭令徽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怕,因为知道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现在的李纯,又能做什么呢?
她不闪不避地迎着李纯的视线,“对,没错,今日下的诏书,我与陛下已经和离了。诏书写得极好,我念给陛下听吧?”
说着,还真一字一句将诏书上的内容背了出来。
李纯听得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额头上青筋暴起。
“是不是好恨?”郭令徽低下头与他对视,微笑道,“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六年,终于也轮到你啦。陛下,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李纯瞪着她的背影,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走进那片辉煌灿烂的光影之中,徒留自己被留在这阴暗之中,心头陡然生出了无尽的慌乱与恐惧。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耳畔回响起的,竟然是柳泌曾经在这间寝室里发出的、凄厉的喊声。
“杀了我,杀了我!”
……
“见过陛下了?”雁来问。
郭令徽点头,还有些唏嘘感慨,“原来纵然是帝王,陷入这样的境地之中,亦不过如此。”
雁来只是笑笑,她对皇帝没有时人那种滤镜和光环,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面对挫折,什么样的表现都是正常的。
郭令徽也不想多提他,便转而道,“我现在已是一身轻松了,令君什么时候给我加担子?”
雁来说,“急什么,你才恢复自由身,总要安顿一下。”
郭令徽品着“自由”二字,脸上不由露出笑意,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安顿的,宅子云缕已经看好了,回去就搬,旁的事都有下面的人安顿,用不上我。”
“你要搬家?公主呢?”雁来有些惊讶。
“阿娘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有郭贵妃守着没法再乱来,这段时间,外头的局势瞬息万变,升平公主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好转,虽然还没有完全病愈,但已经没什么大碍。
郭令徽想着自己霸占了阿娘这么长时间,总要给兄嫂们表现的机会,再说入仕之后住在公主府也不方便,就打算直接搬走。
雁来又说,“那宫里的东西总要收拾一下。”
郭令徽微微皱眉,本来想说都不要了,不过她现在已经开始当家,也晓得不能这样挥霍,便道,“那也用不了多久,你先安排了差事,我也好安心。”
还没见过上班这么积极的,既然如此,雁来当然也不会拒绝,就说,“现在有两件事。”
第一件,她不是打算将来把李纯的嫔妃都放出宫去吗?那自然也不能厚此薄彼,就想着先用唐顺宗李诵的嫔妃打个样。
别看李诵当了几十年的太子,登基不到一年就退位,但是他的子女可不少,在大唐的所有皇帝之中,也就仅次于玄宗而已,孩子多,嫔妃的数量自然少不了。
这会儿,太妃们都跟着王太后住在兴庆宫,估摸着也挺挤的。
正好人放出去之后,兴庆宫空出来,就可以把李纯挪过去了,也让王太后能看看儿子——李纯中风这么久,王太后也只过来看过几次,估摸着是顾忌雁来这边,也不想被那些皇亲国戚推出来做靶子。
郭令徽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我就先办这个吧。”
“再看看第二件吧,你应该会感兴趣的。”雁来笑着将厚厚一摞文件递了过去。
郭令徽迟疑地接过,打开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些……家状。说是家状,但上面的信息显然比家状要广泛得多,除了家族传承和官职经历之外,还写了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个人的兴趣爱好等等。
“这是什么?”她问。
雁来说,“是勋戚和权贵家的孩子,你往下翻翻,应该男女都有。我答应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干,不过人太多了,我又都不认识,你先替我筛一遍,把作奸犯科的和感觉能办事的先挑出来,剩下的分门别类,回头我再安排。”
能送到她面前来的,多少有点能耐,总能找到安排的地方。
这一批人也算是千金买马骨的骨头,让人知道她手里不仅有大棒,也有胡萝卜。
郭令徽又翻了几下,有些想接这个差事,顿时纠结起来。
雁来笑道,“忙得过来就都拿去吧。”
郭令徽立刻将家状都抱进怀里,朝她笑道,“多谢令君,我不会耽误事的。”
雁来点点头,其实这两件事都不急,不过有工作积极性是好事,没必要说这个。
郭令徽抱着厚厚的文件出来,被玩家看到,立刻就有好几个人上前表示可以帮忙。见她们如此热情,郭令徽便说自己还要回后宫去收拾东西,顺便搬个家。
都进了蓬莱宫,后宫他们当然也去逛过,太液池划船什么的也都体验了,但有人住的宫殿还是不方便靠近的。
没办法,雁来如今是摄政王,她们也不算没身份的人了,得注意形象。
这回是正当的理由,于是呼啦啦跟来了一大拨人。
郭令徽原本没有搬家的计划,还以为得打发人出去让云缕派人来,没想到最后玩家越聚越多,最后东西险些不够搬。
……
剑南西川,成都。
李德裕一进城,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查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查的还是藩镇的账,离朝廷越远的地方越是如此。
虽说川中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领土,与唐王朝的缘分纠葛更是极深,但因为天然的地理环境,入蜀难、出蜀也难,朝廷对于蜀地的掌控,自然也很难想关中、山东那样紧密。
何况蜀中自古繁华,不仅物产丰富,商贸也十分兴盛,这里的账,自然比别处的更复杂十倍。
所以,李德裕一行人虽然已经来了半年,但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倒不是说有人阻挠,恰恰相反,现在这位西川节度使王锷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好,不仅安排他们住在自己的行辕里,还事无巨细地照料周全,隔三差五还要设宴款待,称得上是殷勤备至。
至于他们要看的账册,更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然而账册既多且杂,光是全部算一遍就需要很长时间,若是要分门别类、理清账目,甚至查出其中是否有问题,花费的时间就更没数了。
所以他们至今仍在埋首账册。
别说李德裕这个清税司的官员,就是完全不识字的内卫,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王锷在故意拖延时间,给他们查账制造困难。
其实这也不奇怪。
王锷其实根本不会打仗,他之所以被派到西川来,主要是因为高崇文当初走的时候,将蜀中的财富掠走大半,需要有人过来安定民心、重振商贸,所以武元衡被召回京为相,王锷这个最擅长聚敛之道的官员,就被李纯丢到了这里。
然而王锷不仅善于聚敛,还很善于往自己的口袋里装钱。
对于李纯来说,这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吧,毕竟王锷每年孝敬给他的进奉,在各地藩镇之中,都是数得上号的,他甚至一度想把人弄回长安当宰相,只是裴垍、李绛等人都反对,才没成。
懂经济的官员,在做账上自然也有一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德裕干脆就将账册全部交给了下面的账房去算,自己则是隔三差五就往外跑。
按理说,这其实算是擅离职守,但因为他是安邑李相公家的公子,王锷也只当没看到,派人跟了几次,发现李德裕只是在寻访蜀中的名川胜景,便不再理会了。
时间一长,成都府一切如常,很多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小队在这里查账了。
倒是城门处的卫兵已经很熟悉他了,每次看到都会热情招呼。
但是今天,在热情之外,他们的态度还有一种古怪的紧绷。意识到这一点,李德裕立刻停下来跟他们搭话,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他也没有轻举妄动,打过招呼,就继续打马前行,只是刻意放缓了速度,留意后面的动静。
很快李德裕就注意到,有人跟上了自己,还有人绕路去报信。
出事了。
但李德裕怎么也想不出来,问题会出在哪里。
直到他回到住处,发现有天兵在这里进出。
成都府的天兵着实不少,他们来去方便,也来去匆匆,而李德裕他们这支小队到了西川之后,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并没有与天兵接触过。
等进了门,他才发现何止是与天兵接触,天兵居然在帮他们算账!
而且天兵的算账方法很特别,他们将数字简写成符号,将账本上的内容誊写在表格里,算账的时候也不用打算盘,而是用所谓的“竖式”……这一番操作,让查账的效率突飞猛进,不仅已经查完了剩下的账册,甚至还找出了许多有问题的地方。
李德裕:“……”
他承认自己这回出门的时间是有点久,但也只是去了半个月,不是半年啊!
第246章 你们是一点也不掩饰想打仗的心啊!
李德裕翻看着整理之后的账册, 不得不说,经过天兵这么一弄,确实更加清晰明白了, 就算他这种不擅长账务的人,也能一目了然。
越看,李德裕的眉头皱得越紧。
王锷在经营上确实有一套, 就任不到两年, 当地的经济便已经彻底恢复。
正所谓“扬一益二”,西川的商业和手工业之繁盛,只在淮南之下, 所以西川节度使和淮南节度使, 也是宰相出镇的首选之地。这两地每年的收入自然也十分可观,但王锷在西川经营两年,官方的库房仍旧空空荡荡, 明显跟账本对不上。
如果只是这样, 那也正常,毕竟把地方上的钱粮装进自己的口袋, 也是藩镇主将们的老传统了。
但账本上的进货量和出货量都有问题, 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业行为。
李德裕猜测, 王锷多半是跟李进贤一样, 私底下在跟吐蕃和南诏做生意——商品和物资由地方上出, 收益则归他自己所有的那种。
难怪自己一回来就被人盯上了。
李德裕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处院子里的人,心想天兵进出的动静这么明显, 王锷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就不可能不让人来打探消息, 打探了就会知道天兵已经查出了很多问题。
李德裕想到这里,心脏微微一沉。
不过他也不能责怪其他人不够谨慎, 毕竟他自己也是见天的往外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些。
再说,天兵从来也不知道谨慎两个字怎么写,他们还能管得了吗?
好在王锷只是派人盯着他们,暂时没做什么,说明情况并没有坏到无法应对的地步。李德裕当机立断,起身将小队的人都叫进了屋子里。
结果几个天兵也跟了进来,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李德裕:“……”不过他本意也只是猜测这院子里有王锷的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探子听了去。
至少在这方面,天兵应该是可信的。
所以他也只当没看见,对其他人道,“立刻收拾东西回长安。”
“现在?”众人都有些诧异,还有人说,“账本都还没对完呢。”
还真别说,自从天兵加入之后,查账的进度突飞猛进不说,他们也总算在这事上找到了几分乐趣,这会儿正在将天兵没经手的那些账本翻出来,打算复查一遍。
“已经够了。”李德裕指了指桌上有问题的那部分账本,“这些足够参他一本了,剩下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查。”
察事院的宦官反应最快,“我们查账的动静不小,王锷说不定已经知道我们查出东西来了,是得赶紧走。”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反应过来了。
那位监察御史道,“是啊,只需将账本送回长安,上奏陛下,自然能将王锷绳之以法。”
至于内卫,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总共就几个人,还不够给西川军塞牙缝的。
反正本就是来查账的,已经查到了问题,那确实是早走为妙。
队伍里都是老于世故的人,这种时候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大家很快达成共识,正要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就听一旁的天兵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们可以替你转交账本,很快的。”
“这不合适。”李德裕立刻拒绝,“这是重要证物,须得面呈陛下。”
他当然知道天兵有自己的交通方式和信息传递方式,但李德裕现在毕竟还是朝廷的官员。虽然账是天兵帮忙查的,她们什么都知道,但在流程上,自己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面呈陛下?那你估计是没机会了。”
“喂,别乱说话啊,他们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还不能说吗?不是都已经那啥了嘛!”
“好像没人提这个,大家是不是都忘了啊,我去发个帖问问。”
李德裕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却有点不妙的感觉,连忙追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等等啊……有回复了,可以说了。”
双目放空的玩家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摆出沉痛的表情,对李德裕道,“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们,陛下因为服丹再次中风,人虽然抢救回来,但已经瘫痪了。”
“什么?”李德裕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也有一阵子了吧……”玩家不太确定地说,“没有一个月也有二十天了。”
李德裕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所有人听到这个变故,都有些惊慌,但李德裕的反应最明显,玩家忍不住盯着他,“怎么了吗?”
“这么长时间,朝廷邸报也该送到西川了。”李德裕沉着脸道。
他已经从天兵之前的言语间猜到,她们在对外隐瞒这个消息,但这么大的事,朝廷肯定是要昭告天下的。
他顿了顿,又问,“如今朝中是雁帅主政?”
“对呀对呀!”玩家骄傲挺胸,“检校司空、中书令、燕王李雁来,暂摄国政。”
“完了。”李德裕眼前一黑。
玩家不高兴了,“嘿,怎么说话呢你?谁完了?”
“我们完了。”李德裕摇头,“王锷之所以只是拖延时间,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多半是还存着回京认罪的念头。”
众所周知,皇帝很喜欢钱,也很缺钱。王锷要是愿意献上全部家财,还真能换得皇帝网开一面,甚至说不定还会继续用他呢。毕竟这种能搞钱的、还愿意给皇帝送钱官员,实在不多。
但一切前提都是他能见到皇帝。
现在皇帝中风、雁来摄政,换成天兵来查王锷,他哪会有好下场?
所以一旦知道了朝中的消息,王锷肯定会采取行动。
玩家听完李德裕的分析,也觉得很有道理,但……“就这?这怎么就是完了,当我们不存在吗?”
事到如今,要是还看不出来这里藏着任务,那玩家这么多年游戏就白玩了。
李德裕一愣。
是啊,他在思考接下来的应对时,想的始终都是他们这几个人要怎么办,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既然是雁帅、不,李令君在朝中主政,那天兵自然就是自己人。有天兵在,别说是根本不通武艺、不懂兵法的王锷,就是韦皋再世,也未必不能应付。
他倒也是个爽快人,立刻拱手致歉,“是我失言了,有诸位在,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好话玩家爱听,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肯定不会让你们少了一根寒毛的。”
有了这句保证,众人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很多,纷纷开口道谢。
身在藩镇,天高皇帝远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自身安危。但想来就算是王锷,应该也不会想招惹天兵吧?
……
互相客套了两句,就有玩家主动问道,“所以需要我们帮忙把这些账册面呈摄政王吗?”
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看着账册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
李德裕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他说,“不急。若是这边出了事,你们能叫来多少人?”
“这个嘛……”玩家面露难色。
李德裕以为是人不多,但心想几百人总是有的吧?看天兵不管去哪里都呼朋唤友的,应该不至于这点人都叫不来。正想着,就听对方道,“你先说是要干嘛,我怕来的人太多,到时候你安排不了。”
“人太多是多少?”李德裕怀疑。
“至少也有个几万吧?上不封顶,主要看来干什么,够不够热闹、够不够有趣。”
……李德裕突然就感受到跟天兵并肩作战的快乐了。
想要多少人手就有多少人手,甚至不太需要操心这些人手的后勤补给,有这样一支大军在手,世上哪还有天兵的一合之敌?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了。”他收敛起发散的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事情上来,“王锷若不愿意束手就擒,能做的选择无非是两个,一是打,二是跑。”
“那我猜是二。”玩家说。
李德裕终于笑了出来,“我也猜二。”
都到这个时候了,得是多想不开的人,才会想跟天兵打仗啊?
西川军确实很勇猛,因为在最近二三十年内,这里都是大唐和吐蕃冲突最频繁的区域,这是一支实战磨练出来的精锐。
可一旦跟天兵开战,这些人也不够消耗的。
何况王锷根本不会打仗。
“既然要跑,那肯定不会留在大唐,要么吐蕃,要么南诏?”另一个玩家说着,突然一拍手,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打量着李德裕,“我知道了!你是想等他跑了之后,再去找上门去算账,是吧!”
周围的玩家立刻发出会心的“哦~”,这个他们很熟。
奚族的那个首领,叫什么来着,现在都已经快跑到新罗了。
希望王锷能向前辈看齐。
不过这么一说,他们原本还以为接下来要触发的是隐藏任务,结果居然是主线任务吗?
终于——这泼天富贵终于也轮到他们了!
想到这里,玩家自顾自地兴奋起来,旁若无人地开始讨论是先打吐蕃好,还是先打南诏好。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先打南诏,一方面,云南水土好、气候也好,种什么活什么,物产十分丰富,早点打下来,正好不耽误明年的春耕,另一方面,吐蕃好歹也是跟大唐纠缠了一百多年的宿敌,到底情分不一样,得给予足够的尊重,留到最后去打。
李德裕:“……”
之前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成都,他都没怎么跟天兵接触过,只听坊间传闻,只觉得他们张扬、恣意,又莽撞、冲动,怎么想都是跟他相性不合的那种类型。
所以哪怕明知道以后会是天兵的天下,父亲也希望他能加入天兵那一方,但李德裕也没有刻意去结交过。
现在稍微了解了一些,才发现传闻都是骗人的。
正想着,就有玩家转头问他的意见了。李德裕低头想了想,道,“应该是南诏吧。”
德宗一朝,大唐在西川的政策都是联合南诏对付吐蕃,对身边带着大笔钱财的王锷来说,南诏肯定更友好一些,也会更安全。
玩家眼睛一亮。
但李德裕又道,“不过有个问题。南诏是大唐的臣属国,不可贸然用兵,得先派遣使者去拜见南诏王,质询此事,要求他们将王锷送回。”
玩家大惊失色,“万一他把人送回来了怎么办?”
你们是一点也不掩饰想打仗的心啊!
不过李德裕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
要是没想法,他到西川之后也不会一天到晚往边境跑了。
唉,谁让他之前慢了一步,没能第一时间向天兵靠拢呢?现在雁来都已经是“摄政王”了,他想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
而且李德裕自认为不是词臣,更想做些实事,所以白居易等人的路线本来也不适合他,现在这个机会正好。
所以他说,“这样看来,还是吐蕃更合适。”
“问题是要怎么让王锷往吐蕃跑?”
“那就要靠你们了。”
……
王锷确实正在打包行李,准备跑路。
有一点李德裕想错了,王锷没有直接对他们动手,并不是因为他还指望着回京之后能花钱赎罪。
一开始他们什么都没查到,自然不需要动手,等他们查出问题来了,那院子里天兵进进出出的,又根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所以王锷才只是派人盯着,还在犹豫要不要下手。
然后他就收到了朝廷送来的邸报。
看完之后,他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大势已去!
王锷的第一反应是跑路。
按照他的想法,先将消息压下来,自己悄悄收拾了金银细软离开便是,所以他一边让家人打包行李,一边叫来了心腹幕僚,与之商议。
走肯定是要走的,但怎么走、去哪里,就需要有人来替他规划了。
不出所料,幕僚的建议是去南诏。
自从韦皋引异牟寻降唐之后,南诏那边对历任西川节度使的态度都很客气,王锷跟他们做上生意之后,彼此的关系就更亲近了。
而且那边是盟国,唐军不能直接入境追查,只要献上足够多的好处,说服异牟寻保他不难,而异牟寻开了口,朝廷那边多少会给点面子。
“天兵真的会给面子吗?”王锷很怀疑。
幕僚却捋着胡须笑道,“尚书放心,天兵办事,要的就是堂皇正大。你看她行事张扬、战功赫赫,可是至今为止,可没有哪一场战事是她们主动挑起的。她比咱们更在意‘师出有名’这四个字。”
王锷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吐蕃、回鹘都是敌军主动入侵,河北、淮西也是以救援为名。
王锷本来是在两可之间,听幕僚这么一分析,当即决定,就去南诏!
但是偷偷溜走的计划,又被心腹否决了。
“就这样离开,不出三日,就会有人节度使不在府中。届时必然惊动各处,到处找寻。”幕僚说。
而他们的队伍就算再怎么精简,也不可能有急行军的速度——王锷的目标可不是活着到南诏,而是要在南诏继续过上跟现在差不多的生活,肯定要带上不少人手和物资——那会儿肯定还没进入南诏境内。
何况还有天兵,天兵若是帮忙追查、寻找,他们肯定是躲不过去的。
“那该如何是好?”王锷忙问。
“得让西川乱起来。”幕僚说,“到时候,尚书再以平乱为名出城,便不会有人生疑,还能带上一批补给和锐卒。正好这边乱起来,天兵肯定不会坐视不理,暂时就顾不上咱们了。”
王锷不由拊掌叹道,“妙啊!”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也不去考虑西川一乱,当地百姓的生计如何保证,旁边的吐蕃和南诏又会不会趁虚而入之类的问题,只一味考虑自己能从中得到的好处,当下就定了一计。
从成都往西北走不到一天,就能抵达灌口镇。
这里据说就是神话故事中二郎神的道场灌江口,而二郎神的真实身份,历来众说纷纭,其中一种就是李冰的次子,当年他协助父亲在此地修筑都江堰,因此当地百姓为之立庙祭拜。
而在大唐,这里是镇静军的驻地,自从松、维等州被吐蕃占据之后,便也成为了与吐蕃对战的前线。
但现在,这处原本应该井井有条的边境军镇,却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事情还得从内卫招人说起。
李吉甫为自家儿子挑选队友,可谓是用心良苦,选的都是性情老成、懂得人情世故的那种,所以虽然接了上面的要求,要在西川招人,但是这个内卫也没多上心,只让王锷这个节度使举荐人才。
王锷本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不是要搞事嘛,又让他给想起来了,然后他就出了一个损招,直接举荐了灌口镇的镇将陈洎,并且不由分说就把人召回了成都。
本来主将不在,下面的人心就有些不安稳,王锷又让人在士兵中散布流言,说现在朝廷里是天兵管事了,用不上各地的军队,接下来会将最精锐的召进京去,剩下的全部遣散回家。
这不就跟现实对应上了吗?
镇将带着几个锐士进京享福,他们这些留下的会被遣散。
灌口镇是纯粹的军镇,没有百姓的那种,所以玩家之前清查户口和田亩的时候都没动他们。边镇相对封闭,没怎么见过天兵,倒是关于天兵的种种流言,什么能文能武、死而复生、瞬息千里之类的,大家都听说过。
所以流言一传出来,大家立刻就相信了。有天兵组成的大军,确实用不上普通人了。
边境是真的会打仗,也是真的会死人的,能活着,士兵们其实也很高兴,但就这样遣散回家,以后又该如何度日?
这些玩家当然都是有安排的,但王锷可不会宣传这些,只一味地制造恐慌。
自从均田制崩溃,大唐从府兵转为募兵之后,当兵的不是失地的农民,就是地痞无赖、流氓混混,乃至于一些罪行不重的囚犯之类,全都是社会边缘人,走投无路了才来当兵。
现在突然要打破他们虽然不能说有多好、但还算平稳的日子,一下子就激起了这些士兵心中的凶性。
谁不让他们活,他们也不让对方活!
于是,一场哗变如预料之中的那样发生了。
……
“喂,不会玩脱了吧?”灌口镇驻军哗变的消息传到成都,玩家不免有些担心。
虽说灌口镇没有普通民众,但乱军肯定不会一直留在那边,一旦出来,倒霉的肯定是沿途的村庄和百姓。
“不放心的话,你们可以过去看着。”李德裕说。
“现在?”玩家有些吃惊,“那我们现在出去,会不会被王锷发现,然后打草惊蛇?”
“不会的。”李德裕笑道,“天兵嘛,哪里出了事,你们总是第一个赶到的。要是得到了消息还不动,才奇怪呢。”
“有道理。”玩家被说服了,立刻抄起家伙,呼朋引伴地往外跑。
另一边,王锷看到天兵潮水般涌出城,朝西北而去,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平时不留心,还真没发现成都城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天兵!幸好提前引走了,不然自己出城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跟上来。
如此一想,王锷就坐不住了。
幸好要带走的兵马和粮草物资,都已经私下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一声令下,便能直接开拔。
王锷的家人和信得过的心腹,带着金银细软等物,也坐马车跟在队伍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
王锷这个心腹,是认真研究过天兵的。据他说,天兵也不是什么热闹都愿意跟人分享的,他们大多数时候会自己先赶到现场,弄清楚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呼朋引伴。
所以只要将城里的天兵引走,他们就能获得一段宝贵的时间。
等新的天兵赶来时,他们早就走远了。
然而队伍才出城,就见城里呼啦啦又涌出一大群天兵,跟上了他们,嘴里还乱七八糟喊着平乱的口号,细听正是刚才王锷誓师时说的。
王锷:“……”
灌口镇在西北,去南诏的路却在南边,方向都不一样,连糊弄都糊弄不了。
早知道另外选个地方了,可其他地方乱起来,也不会像灌口镇这么引人注目……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心腹。
心腹皱眉思索片刻,狠下心道,“为今之计,只能去吐蕃了。好在顺路,把这些天兵也带去灌口镇,再设法跟他们分开。”
那边正乱着,又人多眼杂,总能找到机会。
实在不行,就只能精简队伍规模,抛弃一些人手和物资了。
好在出了桃关,不管是往北去被吐蕃攻占的松州、维州,还是往西深入吐蕃本土,距离都不算远。
说不定等他们到了地方,灌口镇的乱象都未必能平息。
第247章 先让他跑39米,再掏出我40米的长刀.jpg
计划比预想的更顺利。
没等王锷想出要兵分两路的理由, 才刚远远看到灌口镇的影子,天兵就直接加速冲了过去,很快就将王锷和他的队伍甩在了后面。
王锷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趁着那边打得火热,命令大军直接绕过去。
他既然要跑,带出来的这支队伍当然是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当然仅限于中层以上的将领。
其实能混到将领的位置, 多少也攒了些家底, 并不怕回乡之后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但是这些人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惯了,虽然是兵,但与匪也没什么区别, 甚至仗着这一身皮, 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还更方便一些,哪里肯去天兵手底下做良民?
且王锷在西川那些事,当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能做到的, 每个人身上都干系着利益, 也经不起天兵调查。
所以他说要走,这些人只能跟上。
但普通的士卒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听令行事, 眼看绕过了灌口镇, 大军还在继续向西北行进, 就有人意识到不对劲了。
不过西川军的军规还算严格, 上官训斥几句、教训一番,这一点小小的骚动就平息了下来。
只是到了夜里扎营时, 就有不少机灵的直接逃走了。
这回灌口镇的哗变就莫名其妙的。虽然藩镇的军队,时不时就会闹腾一下, 但那是因为他们平时几乎拿不到粮饷,所以或是逢年过节和入冬之前、或是开战前后闹一闹, 要一笔赏钱,日子才过得下去。
然而最近既没有跟吐蕃打仗,也不是上发物资的时候,中秋节刚过,距离发冬衣的日子又还早,没道理会闹得这么大。
现在王锷带兵平乱,却根本不理会灌口镇,反而一直往西北走,怎么看都像是要出关投奔吐蕃的样子,更是让人生疑。
跟着他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就难了,到时候身份变成叛军,说不定还要连累一家老小。
成都的士兵要比灌口镇的消息灵通得多,知道现在随便在城里支个小摊,每天的收入也比他们当兵更高,早就动心了。与其跟着王锷逃命,不如回头去找天兵,到时候就算弄错了,大不了脱了这身衣裳,王锷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这么想的人并不算多,但逃跑这种事,是很容易受影响的。
有人心中还在犹豫,但看到有人跑了,生怕错过机会,便赶紧跟上;也有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别人都跑,他也就跟着瞎跑。
于是第二天早上,王锷清点人数时,发现带来的五千人马,居然只剩下了一半,不由得勃然大怒。
将领们低眉顺目,没人说什么。
他们对士卒逃跑的行为并非一无所觉,但这种时候再搞严刑峻法,说不定哗变的就是他们这支队伍了。
好在天兵确实没发现他们的异动,并没有人跟上来,今天再赶一天的路就能出关,王锷也不敢在这里耽搁,发了一通脾气,就下令拔营启程。
……
再说玩家这边,既然要顺藤摸瓜,自然不会去追王锷。
先让他跑39米,再掏出我40米的长刀.jpg
第一波玩家赶到灌口镇的时候,镇上的驻军正在吃饭。
没错,哗变之后,这些士兵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打开粮仓,将存粮全都搬了出来,美美吃到了现在—— 吃饱了就找个地方躺下,晒晒太阳,大睡一觉,睡醒饿了就接着吃。
即便是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没吃得这么满足过。
所以玩家兴冲冲举着武器冲过来,看到的就是满营地冒着热气的锅灶,飘荡在空气之中的食物香气,以及衣衫不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士兵。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误入了某农村大席。
就算以玩家的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也不免呆住。
不过边军到底是边军,一声“敌袭”之后,所有人就都行动了起来。
盔甲是来不及去穿了,但不少人的武器就放在身边,随手就能抄起来,没带的也不乱,或是回自己的营房去找,或是手边有什么就拿起什么,很短的时间内就勉强排好了阵型。
然后他们就不动了。
平时作战,列好了队,长官自然会发号施令。习惯了听令行事,这会儿没人指挥,士兵们不免有些抓瞎。
愣了好一会儿,他们左右转头、互相对视,这才终于想起来,他们昨天哗变,直接将队长以上的将领都给捆起来了,这会儿还关在后面的马棚里呢。
正无措间,玩家已经反应过来了。
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先冲进去把人控制住不就完事了?
这边一冲锋,那边的士兵们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开始以小队模式迎战。
本来需要指挥的也是那种大规模作战,像这种贴身白刃战,平时都是伍长、什长自行指挥的。
回到熟悉的领域,刚才的慌张无措消失,这支或许是除了天兵之外大唐如今最强的军队,终于展露出了身为边军的悍勇。
可惜现在的玩家,也早就不是初入西域时的菜鸟了,不仅战斗经验丰富,属性值也占优势,还比对方更敢拼命……总之,这场战斗并没有太大的悬念。
得亏是第二波玩家来得够快,不然等她们赶到的时候,刷锅水都没了。
直到一切结束,灌口镇的这些士兵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才刚刚哗变,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天兵给镇压了。
一直只听说天兵有多么多么勇武,但大家平时提起来,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所以在得知因为有了天兵,朝廷就要将他们都遣散之后,大家心里既慌乱、又伤心、更愤怒,很容易就被冲昏了头脑。
这会儿突然就清醒了。
清醒了之后,就开始惴惴不安。
军法无情,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恐怕连被遣散回家的机会都没有了。
陈洎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没错,就是那位灌口镇的镇将,玩家把他和李德裕一起带过来了。
话说王锷将陈洎召到成都之后,就直接把人塞给了内卫。
李德裕本来还在琢磨,找个什么理由去要人才不至于打草惊蛇,看到人,顿时也没话说了。
就这件事,他还从天兵口中学到了一句非常恰当的锐评。
——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乍一听李德裕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但仔细想想自己从前所见的一切,朝廷、权贵、世家……又觉得恰如其分了。
只是对这种事,他始终难以达到天兵那种游戏人间的姿态——这人间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游戏场,却是他的真实人生。
也就是在这时候,李德裕突然找到了自己未来要走的道路。
大唐的百姓、官员、权贵、世家甚至皇室,都有天兵来监督,可是……谁来监督天兵呢?
雁来吗?或许她可以。
但李德裕到底是李吉甫的亲儿子,跟他爹有一样的毛病,这么重要的大事,只交给别人他实在不放心。
那就让我来吧。
其实如果有一天天兵变了,他也做不了什么,但至少还可以对这个世界发出一声预警。
就算天兵没有变,但有一天她们突然消失了,也有人能够第一时间接手,不至于让现有的一切轰然崩塌。
假若天兵始终不变,那他情愿做那个忧天的杞人。
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对于跟天兵站在一边这件事,李德裕不再像之前那样,始终有所保留。所以他也没有像一开始想的那样,将陈洎交给天兵,而是自己跟着队伍过来了。
……
陈洎是在来的路上,才知道王锷到底在搞什么鬼,顿时气得差点跳起来。
所以一看到士兵们列好队,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在等待命令,这位中年壮汉立刻就红了眼圈,想都没想就要冲出去,被赵猫猫和李德裕伸手拽住了。
“放我过去!”陈洎奋力挣扎,“我来劝说他们,不然真要打起来了。”
李德裕下意识地松开手,赵猫猫却抓得更紧了。
开玩笑,打不起来,那这么多玩家过来干什么,旅游吗?
眼看那边已经打起来了,这时候过去也没用,陈洎才放弃了挣扎,只是脸色沉郁,眉宇间都是担忧。
赵猫猫见状,又有些不落忍,她多少也能猜到他的想法,就劝慰道,“放心吧,天兵只是很长时间没活动筋骨了,想找人练练手,应该不至于打死人,顶多受点伤。”
一旁的李德裕:“……”这也叫安慰?
谁知陈洎还真就听进去了。
两军交战,不死人确实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他冷静下来,也替自己麾下的士兵们求情,“赵将军,他们就是被人蛊惑了,也没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坏事,你看……”
“是非功过,等问清楚了具体的情况,摄政王自会定夺。”赵猫猫没有答应,但也说,“惩罚肯定会有,但也不用太担心,最多是罚他们做一两年的苦工,修修路、挖挖河什么的。”
陈洎下意识地问,“管饭吗?”
赵猫猫点头,“管饭,不过工钱没多少。”
陈洎一听,顿时暗喜在心。
别看他们是边军,除了日常的操练之外,也要屯田种地,给上头的将领们做些盖房修路的私活,还不管饭!
天兵不仅管饭,还给工钱,那算什么惩罚?完全是给他们找了一条出路。
战斗结束之后,陈洎便迫不及待地走出去,想将这个好消息转达给众人。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看到他,士兵们喊了一声“将军”,全都有种终于见到了亲人的安心感,顿时既委屈又心酸、身上还有点痛,于是不知是谁带的头,竟有人呜呜哭了起来。
这一波猛男落泪,给一边高强度运动之后正好有点饿、高高兴兴盛饭吃的玩家都整不会了。
话说她们进游戏这么长时间,也算是打过不少仗了,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回见。
只有少数人十分淡定,沧桑远目,甚至还想点根烟,“见笑了,我们川渝男人有时候是这样的。”
……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突然合理了。
陈洎在这边安抚惶惶不安的士兵们,那边赵猫猫也带着人将被关在马棚里的人放了出来。
两边一合计,终于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其实在哗变之初,士兵们是很躁动的,就是那种满心都是火,得找个对象来发泄一下的状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接下来就该冲出营地、见人就砍,把事情闹得彻底不可收拾。
但在处理中高层将领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这一堆的中层将领之中,还夹了一个文士。
杨嗣复原本是被武元衡辟为节度推官的,结果武元衡在西川根本没待几个月,就被召回京了,却一时半会儿没法将他调回京,王锷到任之后,也不好把武相公的门人给赶走,就把他打发来了灌口镇。
根据其他人的说法,当时就是杨嗣复大喊了一声,“我绝不会将粮仓的钥匙交给你们的!”
然后不出意外,他身上的钥匙就被搜出来了。
然后士兵们就开了粮仓,沉迷做饭、吃饭,直到天兵赶到。
“倒是随机应变,心思敏捷。”李德裕赞道。
赵猫猫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李德裕有些莫名其妙。
没事,就是亲眼见证了牛党的中坚力量跟李党魁首的第一次会面,感觉有点奇妙而已。
牛李党争的源头,是元和三年的制科,当时牛僧孺、李宗闵都参加了,并且在文章里对当时的宰相李吉甫指桑骂槐,被擢为上等。按理说,这一年试的本来就是直言极谏科,骂骂宰相怎么啦?
但是按照记载,李吉甫在皇帝面前泣诉,于是李纯就将所有参与者,从考官到考生全部贬出京了。
牛僧孺和李宗闵一直怀恨在心,等他们入朝得势,就跟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互相倾轧,党争一直持续到唐末。
至于杨嗣复,他爹杨于陵就是这一科的考官。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玩家还没到长安呢,所以也不知道具体内情如何。不过,以后他们应该是不会有机会党争了,所以赵猫猫也就是感慨一声,便继续去忙了。
清点人数、治疗伤势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粮仓里的粮食都被这群大肚汉给造得差不多,仅剩的那些,玩家过来之后也吃完了。她们还得以灌口镇为据点,继续追踪王锷的队伍呢,这么多人总要吃饭吧?
好在王锷这一走,成都也就被天兵接手了,倒是方便了后续补给。
……
郭贵妃的婚离完了,几位宰相便也将心思放在了藩镇之事上。
西川的消息就在这时送到了。
这件事其实只是诸多藩镇异动的一个缩影,不过因为李德裕这支小队的存在,略微加速了一些王锷的行动,但整体还是在玩家的掌控之中。
即便如此,李吉甫等人也在暗中擦了一把汗。
本来觉得雁来不怎么在意朝堂上的事,注意力放在了外面,但现在看来,藩镇的事,她也不甚在意。
之前的各种战事,于阗也好,河北也罢,就连淮西,她也是亲自到场的。
唯有这一回,稳坐钓鱼台。
当然这么说并不是宰相们希望雁来亲自跑到前线去的意思,既然做了这个“摄政王”,他们还是希望她能老实待在长安城里,让所有人都能安心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雁来是会因为“他们希望”就妥协的人吗?
说到底还是觉得没必要。
所以,当听到天兵要放虎归山、啊不,顺藤摸瓜的时候,他们居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了。
大概也只有吐蕃和南诏这样的势力,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要是在李纯中风、雁来成为摄政王之前,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或许还会忧虑一下,现在却十分平静坦然——早晚的事罢了。
与此同时,他们心底又生出些许明悟。
难怪她并不急着往前走。
当一个人距离权力的巅峰越近的时候,就会越没有耐心。
看看董卓入京之后都干了什么,一年时间里,干掉何进、废立皇帝、逼死太后、自己给自己加官进爵、胁迫皇帝迁都,在朝培植党羽、排除异己,在外倒行逆施、民怨沸腾,迅速达成了“十八路诸侯讨董”的成就。
但是雁来不急,因为她的荣耀与权柄还缺最后一处装饰。
看他们这么淡定,雁来还有些失望。
之前不是火急火燎的要处理藩镇的事吗,怎么真的出事了又那么冷静?
不过要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雁来估计会更生气。
她没去前线难道是因为她不想去吗?是谁每天都往延英殿递那么多的奏折啊!她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手写过这么多字了,就连之前一直被郭昕嫌弃的毛笔字都有了不小的长进。
本来,雁来虽然也觉得每次写字都要铺纸磨墨挺麻烦的,但又觉得这种仪式感也很难得,所以是想保留的。
这样也能给玩家更好的沉浸感。
但现在,她觉得钢笔就不错,中性笔更好,至少写起来没那么容易手酸胳膊酸。
不过她尚未下定决心,还在“推广钢笔、铅笔”和“把批阅奏折的工作也分配给别人去做”之间犹豫。
见雁来陷入沉思之中,李吉甫等人便出声告辞。
“不急,”雁来回过神来,暂时将这个难以抉择的问题放下,说道,“还有一件事要与诸位商议。”
几人又是一凛,“令君请说。”
虽然郭贵妃离婚的事,雁来的本意并不是要争权和较量,但她的动机并不影响实际的效果,现在朝堂上下都很乖顺老实,雁来自然要乘胜追击,“如今朝堂一片乱象,亟待整改,不如就从谏官开始。”
果然……
这个要求倒也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之前雁来并没有处置那些上书的谏官,但那显然只是因为事有轻重,而不是她忘记了。
“令君想如何整改?”李吉甫问。
雁来想了想,才说,“先让他们交一篇分析朝中情形的策论吧,若是连局势都看不清楚,也没必要当什么谏臣了。”
竟然不是直接将某些人贬官或是流放,几人无端地松了一口气,齐声应道,“是。”
“我只有一个要求。”雁来又补充,“骂谁都可以,包括我,可是要言之有据。不仅是这一次,往后都要如此。就算是宪臣、谏官,也不许再搞什么风闻奏事,若是所奏不实之事数量太多,那就别干了。”
“如何才算数量太多?”李夷简问。
“可令人统计往年的奏疏,将数据汇总过来。”雁来说,“若没有,那就以今年为准。”
李吉甫又问,“不知这些奏折,要交给谁来查实?”
既然判定所奏不实,那肯定是有一个查实的过程了,但朝中具有监督职能都是谏官,总不能让他们自己查自己。
“自然是察事院。”雁来说。
几位宰相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们原以为雁来是要用天兵的,虽然多少会抗议一下,但对这个安排也没有多少不服。毕竟天兵的地位确实超然,也不会有那种跟朝廷官员沆瀣一气的情况发生。
但偏偏是宦官!
众人十分不理解,皇帝喜欢用家奴也就罢了,他是在宫里长大的,身边都是这些人,自然更信任他们,可是雁来为什么也要用宦官?
就连平日里只是凑数,不怎么开口的两位宰相,也忍不住发言了,“内侍是……家奴,臣等本不该置喙。只是阉党贪求无厌,若是让他们监督大臣,恐怕朝中风气非但不会变好,反而会更坏。”
“不是监督大臣,只是监督谏官。”雁来说,“宫里这么多的内侍,又不能放出去,总要给他们找点事做吧?若是还不放心,我让内卫去监督宦官,如何?”
“那内卫谁来监督?”武元衡下意识问。
“自然是你们了。”雁来似笑非笑地道,“文官挑武将的毛病,闭着眼睛都能想出一堆吧?”
几人都低下头不说话了。
“就这样吧,没别的事就都散了。”雁来挥挥手,把人赶走。
刚刚提到内卫,她才想起来宫里还有这么一方势力还没处理呢,这一天天的。
第248章 好歹也是在打仗,这么没有紧张感的吗?
李炳站在延英殿内, 虽然已经尽量抬头挺胸,以示自己的不屈与无畏,可是浑身上下那股紧绷的劲儿, 却还是明显到几乎要溢出来。
雁来对他其实没什么意见。
虽然李纯中风时,他是阻挠自己摄政的主力,但身为李唐宗室, 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比起自己, 李纯对他的意见可能会更大。
但是看他这样子,雁来就有点想让他多紧张一会儿。
绝对不是她记仇、坏心眼,只是李炳这个样子, 好像她是什么超绝大反派, 而他则是不畏强权的坚贞之士,就让人很想配合他表演。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站多久,因为俱文珍和梁守谦来了。
他们已经听说了察事院以后的职权。
如果说挑武将的毛病是文官的传统艺能, 那么挑文官的毛病, 就完全是为宦官量身定制的工作了。
虽然以前宦官这个形象并不怎么伟光正,说出口的话也经常被称作谗言, 但那都是可以调整的嘛!如果雁来需要, 宦官也可以正气凛然, 比宪臣还宪臣。
反正作为“前朝旧人”, 俱文珍和梁守谦对这份工作已经很满意了, 这不就赶紧过来谢恩。
“消息挺灵通的呀。”看到他们,雁来就笑着调侃道。
她是开玩笑, 但两人可不敢接,连忙肃容解释, “政事堂已经下了正式的诏令,臣等这才得知。”
这回政事堂倒是挺快的, 雁来点头道,“既然知道了,往后也就谨言慎行吧。职责所在,自然不能懈怠,但若是行差踏错,让内卫抓到了错处,我也不会袒护你们。”
两人皆是精神一震,能让雁来用上“袒护”二字,自然说明她已将他们看作是自己人。
对宦官来说,这种情绪价值,不能说比权势更动人吧,但他们肯定会比一般人更在意,遂异口同声道,“我等定会时时自省,若是谁敢辜负殿下的厚望,用不着内卫出手!”
雁来嘴角抽了抽,“要按照正式的程序来,不可动用私刑。”好歹是给我办事的,不要一副法外狂徒的样子啊!
看来立法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以及,之前这俩不还是叫她令君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跟玩家统一口径了?
不过算了,好歹不是当面叫摄政王。
雁来摆摆手,“没事就去忙吧。”
梁守谦略一迟疑,还是道,“殿下之前说,要将枢密院并入察事院,那您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这整理奏折、上传下达的活儿,多半不会让天兵来做,那就得挑人了。
雁来一听这个问题,也是头痛。
不过经过今天之后,她已经下定决心,“独揽大权”的现实体验就到此为止吧。推广什么钢笔,钢笔她也不要日写万字!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了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健康,还是把工作分出去更好。
但是具体要怎么安排,她还没想好。
但她表面上却是一副时机尚未成熟的模样,说,“这个不急,再等一等。”
“是。”梁守谦也只是提醒一句,应下之后,就跟俱文珍一起离开了。
转眼殿内又只剩下自己,李炳顿时便不自在起来。
他之前也不自在,但全然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绷,如今虽然只是听到只言片语,也知道雁来对内卫是有安排的,心下又是惭愧、又是不安,情绪就变成了不知所措的忐忑。
这就不能闭嘴装哑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不知令君唤属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都听到了吧?给你们找的新差事。”雁来说。
李炳下意识地道,“是,那禁宫守备……”
“还是你们的活儿。”雁来想了想,又道,“不过可能会安排一些天兵进来,你怎么管别人,也怎么管她们便是,不必容情。”
“是!”
“对了,那个在各地遴选内卫的命令,你撤销了没有?”雁来忽然想起来这事。
李炳一愣,忙道,“未得命令,并未撤回。属下这就让人去传令?”
他也知道,各地的藩镇这一番闹腾,引子就是这事。
“算了,选都选了,不要半途而废,但年内就让他们选完,明年开春之前把人送进京,不要没完没了的。”雁来说。
李炳再次应了。
“还有一件事,暂时不知道交给谁,你就暂且兼着吧。”雁来说着,喊了一声,“张云敏!”
其实就在殿里有一张桌子,但因为被各种奏折、文件和资料挡住,以至于来往的人都很难注意到她的张云敏应了一声,从桌后站起身应道,“我在。”
雁来觉得自己好像在跟智能助手对话,但还是说,“那个谁……王廷凑给我的那份计划书放在哪里了?你找找,拿给他,再派个人去龟兹通知王廷凑。”
几个月前,王廷凑提这事的时候,还只是打算在安西军的地盘上搞,现在倒是可以推广到整个大唐了。
小苏同学有独特的档案管理方法,很快就找出文件,带着李炳走了。
雁来想了想,站起身,溜达着去了隔壁。
相较于可以直接在雁来身边加一张桌子的张云敏,郝主任的身份,反而不适合一直待在延英殿旁听雁来处理政务,所以就安排到了偏殿。
雁来坐下,说出了自己的难题。
想把工作分下去一些,但不知道分给谁合适。
宰相肯定是不能再加担子了,宦官她也不想用,至于女秘书……宋家姐妹的自传故事还没写完呢。
郝主任一听就笑了,“殿下是不是忘了,大明宫里还有个翰林院。”
雁来不由抬手拍了拍脑门。
对啊,这不是现成的秘书团吗?
而且说到这个,雁来又想起来,她在洛阳还有一整个丽正书院的词臣储备呢。有些人适合修一辈子的书,但也有些人只是修书的话就可惜了。
想到这里,雁来豁然开朗。
虽然具体的安排还需要斟酌,但是大概的想法已经成型了。
雁来打算让翰林院和秘书省同时负责这份工作。
按照规定,翰林院是由其他职位的官员充任,定额六员,并无官阶品秩,只是定期在翰林院轮值,以备皇帝需要咨询和拟诏。雁来决定将它固定成为一个实职机构,然后再比照翰林院设立秘书省,由女官负责。
不过翰林院这边补满人容易,秘书省的女官,却还需要再考虑。
现在倒是还好,宋家三姐妹加上薛涛,就四个人了,再随便凑两个就够了。但既然是一个固定的职务,就要有相应的人才培养渠道,能够源源不断补充新血,否则只会像上官婉儿那样昙花一现。
另外,翰林院除了词臣之外,其实还有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等各行各业的技艺者,比如王叔文当初就是棋待诏。这些人大都不受重视,却是有真本事的,雁来要改组翰林院,当然不能清退了事,都得做好安排。
秘书省原本也有编书、藏书的职能,同样不能随便处置。
总之,有了想法和实际执行之间,雁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
元和五年九月三十日。
天亮起来时,昨天从成都出发的运粮队刚刚抵达灌口镇,还没来得及将粮食从车上搬下来,就有人忽然叫道,“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众人转头看去,果然远远地看到山路上有人影攒动。
不仅有人,还不少。
“那个方向,难道是敌袭?”有人这样问道。
听到这话,运粮队的玩家立刻兴奋起来,纷纷伸手去拿武器。他们来晚了一步,没能赶上昨天的战斗,不料竟还有意外之喜。
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山路上的敌人移动得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灌口镇来?
好在玩家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强的,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敌人来得慢,那她们可以主动去迎接呀!
于是众人丢下粮车,呼啦啦一下全跑光了。
亲自跟队押运粮食过来的施青青:“……”
她干脆也拿起佩刀,跟着往外冲。反正粮车放在这里也丢不了,虽然还没交接,但数量都是固定的,打完了再回来算账就行,谅灌口镇这边也不敢不认账。
但就耽搁这一会儿的功夫,她也还是去迟了。
因为来的根本就不是敌人,而是王锷的队伍中偷跑出来的逃兵。
他们是夜里偷跑的,有准备的人还穿戴了甲胄和武器,没准备的人连鞋子都跑丢了,再说也不知道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越走越心慌,队伍里人虽然多,但战斗意志却接近于零,一看到如狼似虎般扑过来的玩家,就纷纷原地抱头蹲下了。
好在施青青不是一个人。
她看着坐在路口一块大石头上的高泠,问道,“你怎么没过去?”
高泠只朝她笑笑,不说话。
施青青看着她,心想这个形象确实不适合去跟人争抢俘虏,那些牲口一言不合是真的会打起来的。
然而一念未尽,她就看到游悠悠兴冲冲地领着几个逃兵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高泠说,“我抢到了七个,分你四个!”
施青青:“……”小丑竟是我自己。
“小青也来了啊,那也分你一个。”游悠悠转头看到她,热情地道。
施青青本来是想拒绝的,但这时候,营地内听到消息的玩家也从后面赶过来了,看到这边的情况,正在骂骂咧咧,她便欣然接受了游悠悠的好意,大摇大摆地领着自己的俘虏越过众人,下山去了。
回营地的路上,她们问了一下,才知道王锷昨天根本没赶到桃关,今天还得走大半天才能出去。
那就不用急了,省得在路上就追上了,那还得在山里等,哪有留在营地里舒服。
回到营地,这边已经在埋锅造饭。
闻到食物的香气,赶了一晚上路的俘虏们都快哭了。
倒也不全是饿的,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回归正常社会的安全感。
回来的路上,玩家问了一些话,当然也透露了一些消息,逃兵们也终于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王锷真的是出关去投奔吐蕃人,而他做的这些事,全部都在天兵的掌控之中。
得亏是逃回来了,不然跟着王锷,那就是自找死路。
现在成了天兵的俘虏,他们就跟王锷没关系了。
其实很多时候,底层人并不是真的愚昧无知,他们只是没有别的选择而已。就像这些士兵,如果没有玩家,他们被将领裹挟着投敌时,是不会敢跑回来的,因为回来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做主,反而会成为替罪羊。
不过他们说不出这些道理,只是遵循着本能去选择,并且在此刻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吃过饭,又在营地这边磨蹭了很久,眼看着已经日上三竿,玩家才慢吞吞带上武器和干粮出发。
结果出了桃关没多久,远远地就发现了王锷那支队伍的踪迹。
“……王锷也太废了吧?怎么走了这么久了还在这里啊!”
“是不是知道我们会放水,所以就干脆不着急了。如果是的话,那真的有点过分了。”
“家人们,有没有人想去给王锷上点强度的?逃命还逃得这么悠闲,我实在看不过眼,想去的来!”
“我我我!”
“走走走!”
……
王锷当然不知道玩家在给他放水,之所以这么久还没走出去,是因为他们没有决定好往哪边走。
出了桃关,往北可以去维州、松州、茂州,往西则可以直接进入吐蕃境内。
按理说,现在两边都是吐蕃人的地盘,但维松茂原本都是大唐的地盘,上面生活着很多汉人和原本附属大唐的部落,跟王锷做生意的便是他们。
这边更近,还有熟悉的人,王锷当然更想去这里。
但是幕僚却觉得,就是因为太近了,所以不安全。
他们这支队伍都能轻易走到这里,更不用说天兵了。这里既是大唐的地盘,那天兵就有理由过来攻打,万一回头这几州被天兵收复了,他们的处境岂不尴尬?
既然都要投吐蕃了,那干脆就一直深入,最好是直接到王都逻些城去。
王锷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身为一个大唐人,他本能地还是有些看不上异族,比起吐蕃的腹心之地,他还是更想生活在能接触到汉人,甚至能与大唐交易的地方,于是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好在玩家帮他下定了决心。
山林里按理说是很好的藏身之地,但那只适合小股队伍,大队人马在山里行进,弄出的动静反而会更大。再加上玩家本来就是有意打草惊蛇,很快王锷这边就收到消息,发现了追兵!
这一惊,王锷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先去维州!”
怕其他人觉得不保险,他还解释道,“到了维州,好歹有城墙阻隔,到时候是留是走,慢慢商议便是。若是在这野外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幕僚一听,也不再反对了。
反正从维州城也有道路通往吐蕃,还更安全。万一王锷实在不想去,他也可以自己走。
一行人赶紧启程上路。
但玩家并没有放过他们,为了制造紧张感,让王锷等人看起来像是在逃命,玩家拿捏着轻重缓急,感觉他们快要松懈了,就再弄出来一点动静,有一次甚至故意摸到了距离相当近的地方,吓得王锷直接抛弃了不少物资。
玩家一看,顿时找到了这个追踪游戏的正确打开方式。
一开始王锷爆的还只是草料、车辆、帐篷,然后逐渐出现了粮食、马匹、衣物、甲胄乃至绸缎、金银。
正当玩家沉浸在游戏之中,打算再接再厉,多爆点好东西时,维州到了。
维州说是州,但其实更像是一座边境要塞,卡住了唐蕃之间的交通要道。
当年这里属于大唐时,吐蕃几次想要走这条路线进入大唐,都以失败告终。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吐蕃能攻下这里,也是靠里应外合,让内应打开了城门。
自从吐蕃占据维州,大唐其实也反攻过很多次,同样失败。
韦皋在蜀二十年,战功赫赫、威震中外,不仅招降了南诏国王异牟寻,还俘虏了一位吐蕃大论,但就算是他,也没能收复维州。
所以吐蕃人称呼这座城池为“无忧城”。
此刻,看到这座雄关,王锷也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幸好维州足够近,再多来几次,他可能就受不了天兵带来的压力,主动投降了。
玩家虽然有些遗憾,但是眼看王锷已经进入了吐蕃斥候的警戒范围,也只能暂时退入山林中。
既然要师出有名,当然要让王锷等人进城才行,追得太紧,万一吐蕃人看到她们,不敢接纳王锷,就糟糕了。
好在王锷在维州这边的关系还是很可靠的,没多久,城门打开,将这支队伍接应了进去。
正好李德裕也艰难地赶到了这里。
跟着天兵赶了一回路,李德裕对于外间关于天兵的种种传言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天兵的身体素质,实在已经强大到了堪称变态的程度,也就难怪他们有的时候更愿意横冲直撞,而不是跟人讲道理了。
李德裕虽然是个书生,但自认为也算体格强健,然而跟天兵一比,简直可以说是柔弱。
有一段挺难走的路,他甚至是被天兵扛过来的!
李德裕长到这个年纪,还没被人这么扛过呢,事前事后,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这会儿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会儿终于到了地方,他喘着粗气,一边平复因为运动而紊乱的呼吸和心跳,一边听玩家讲解现在的情况。等听完了,气也喘匀了,他就问,“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就直接过去要人啊!”玩家理所当然。
李德裕本来想说,维州算是天险,很难强攻,或许可以用一些策略,但是想到天兵,又沉默了。
天兵确实用不着。
“你有什么想法吗?”赵猫猫问。
李德裕摇头,笑道,“你们按照计划来就是,我其实也很想看看,天兵究竟是怎么作战的。”
不过他还是帮忙写了一封信。
这也算是两国外交事件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就算是演义小说,派人去城下叫骂之前,也要先来一番外交辞令。
只是按照玩家的要求,这封信的措辞要非常不客气,保证对面的人脾气再好,看了也会生气。
李德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要求。”
朝廷的文书,往往都要堂皇正大,每句话既要有根据,也要雍容典雅,精准传达意思的同时,还得显示出大国气度。
也正是因为这样复杂的要求,所以公文大都是用有标准格式的骈文来写,还要辞采华美、音韵宛然。
玩家不以为意,“那你要快点习惯了,我们摄政王更喜欢这种风格。”
锋芒毕露吗?
李德裕想到那位“摄政王”的年纪,也觉得很合理。
该说不说,这样写文章确实很爽,不用考虑后果的话,李德裕也是很会骂人的。
不过写到落款的地方,他不免有些迟疑,“直接写摄政王的名号吗?”
“不然呢?”玩家理所当然地说,一点也没有让雁来背锅的愧疚不安。
李德裕想了想,王锷这一走,还带走了不少属官和将领,西川确实没有能主事的人了。天兵倒是能说了算,但是她们之中也没有一个官职高到适合跟吐蕃守将对话的。
最后还是写了雁来的名号,考虑到雁来摄政的消息说不定还没传到这里,李德裕甚至贴心地写上了雁来之前的那几个职位,只是添了个前字,免得对面认不出来。
两个玩家自告奋勇去送信,其他人便暂时闲下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玩家就在山里逛了起来。
逛着逛着就发现,农历九月底,不少山货到了成熟的季节。
对于很多生活在城市里的玩家来说,在现实里,想要体验这种采集山货的快乐还真不容易,来都来了,当然不能错过。
李德裕:“……”好歹也是在打仗,这么没有紧张感的吗?
但看到大家都兴致勃勃,自己要是不动,似乎有点不合群,他便将袍子角往腰带里一掖,也钻进了山林里。
就在这和谐的氛围之中,一声尖叫忽然划破山林——
第249章 ——听说这里可以抓大熊猫?!
李德裕发誓, 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打算做个样子。
但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称不上是贵公子,但也是书香士族, 自幼就生活在城里,就算跟着在外做官的父亲辗转过许多地方,山林对他来说仍旧是陌生的。
要是只有自己, 李德裕这辈子都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更不会觉得在林子里采摘山货是什么有趣的事。
可是身边的天兵都很投入,那种真切的惊喜与欢乐太能感染人。
于是李德裕迟疑着、试探着,也伸出了手。
火红的柿子、长满绒毛的猕猴桃、生在树干上的不知名蘑菇、以及被包裹在刺球里的栗子……时不时甚至还能看到一株药材、一朵野花。
不知不觉间, 李德裕已经沉迷其中。
他没有玩家那种嗖嗖几下就爬上树梢的身手, 只能挑一些长在矮处的果实采摘,但也收获颇丰。
这会儿,他正蹲在地上, 从毛栗球里往外剥褐色的果实。
其实剥这玩意很容易受伤, 所以通常都会带个手套,还得是皮质的。但是玩家可以调痛感, 被扎几下也不痛不痒的, 根本没人想得起来, 而李德裕看大家都这样, 便也跟着徒手操作, 只是动作小心翼翼。
身后突然响起的尖叫声,让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指尖被栗子球的刺扎破,痛得李德裕“嘶”了一声。
但他顾不上手上的伤, 连忙转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还是个熟人。
李德裕印象中的施青青, 是天兵中的大地主,据说在西域、在河北、在淮西、在蜀中……都拥有大片土地,总之,天兵的势力范围扩张到哪里,她的地就买到哪里、开到哪里、种到哪里。
而在大唐,富到极致,是能跟“贵”相提并论的,这可是唐玄宗本人亲口认证。
唐人李亢的《独异志》记载,玄宗有一次站在含元殿上遥望终南山,见一条白龙横亘山间,但询问身边的侍从,却无一人可见,便命人急召王元宝。王元宝说,“见一白物横在山顶,不辨其状。”大臣询问为什么他们看不见,玄宗就说,“我闻至富可敌贵,朕天下之贵,元宝天下之富,故见耳。”
故事当然是杜撰的,但这类故事的出现和传播,也说明了此时的风气。
所以李德裕看施青青,不免也加上了一点滤镜,觉得她庄重雍容、沉稳有度,不失大家气象。
但此刻,这位大财主正抓着旁边人的手边跳边叫,“啊啊啊啊妈妈我看到了什么!”
被她抓着不放的游悠悠一脸着急,视线乱扫,“看到什么了?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那边那边,看到没有?就在树上!很显眼的!”
“哦哦哦看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滚滚!是滚滚!!!高泠,你快来看!!”
“什么滚滚?”立刻就有其他玩家闻声而至,“在哪,让我也康康!”
越来越多的玩家挤过来,然后一起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尖叫声。
李德裕:“……”
他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很快就在树上看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动物,看着倒是憨态可掬的,似乎是书上记载的食铁兽?这种野生动物确实挺少见的,他也是头一回看到,但……至于这样吗?
当然至于!
这可是大熊猫哎!
没有人能抵挡大熊猫的魅力!而且不是熊猫基地里人工饲养的大熊猫,而是野外无意间遇到的!而且细看才发现不是一只,熊猫妈妈的肚子下面还藏着两只熊猫团子!
这是什么概念?!
已经有动作快的玩家将截图分享到了论坛上。
——看到大熊猫三个字啪地一下就点进来了。
——啊啊啊啊啊大熊猫爱好者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可恶!之前才拒绝了朋友一起去打吐蕃人的邀请,怎么没人告诉我还有大熊猫?
——查了一下地址,这附近好像确实就是大熊猫野放基地来着,不是国家级森林公园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应该是封山不让进的。
——补充一下,这块不仅有大熊猫,还有金丝猴。
——诱惑力更大了啊喂!
——还是游戏里好呜呜呜呜呜,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笑死,当然来得及啊,大熊猫又不是吐蕃人,不会打完就没了的。
——也没人敢打吧笑哭,这可是国宝。
——认真问,在游戏里抓国宝应该不算犯法吧……?
——我也认真回答,应该不算,大唐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毕竟人口少,山林面积广,也没什么现代工业污染,那些现代濒临灭绝的动物这会儿说不定正猖獗呢。
——卧槽,心动了!有没有人……
——我我我,组队算我一个,我马上就到!
——听说这里可以抓大熊猫?!
——关键词正确,触发机制,一大波玩家正在赶来的路上.jpg
——救命啊啊啊啊啊,最开始宣传这是一款真实感爆棚的战争游戏,我觉得是智商税,后来又说可以看到一千年前的大唐长安、洛阳,我不屑一顾,甚至后面什么攀登珠峰、横穿沙漠、徒步走到美洲……我也全都扛住了诱惑,就是为了省那几万块的全息设备钱,现在你告诉我这游戏里连滚滚都有?
——呃……不会有人到现在还觉得这只是个游戏吧- -
——别说了别说了,已经下单了全息设备,所以请问游戏账号哪里领?
——爱怜楼上,不过没发货的话建议赶紧退,听说官方正在跟设备商合作,开发低成本设备。反正现在也没号,不如等新设备出来了再买,当然不差钱的土豪随意~
……
云玩家们嗷嗷叫着要抓国宝,但身在现场的人,这会儿却是连尖叫声都渐渐变小了,因为大熊猫不知道是不是被她们的叫声吵到,已经从树上下来了,一大两小三只团子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密林深处。
见玩家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李德裕连忙出声提醒,“小心些,我听说这也是一种猛兽,食肉的。”
“怕什么,我们更危险吧?”玩家挽起袖子。
李德裕:“……”差点忘了,这些天兵都是不怕死的来着。
他只能抬出另一个理由,“维州城的回信快送到了吧?”
“呃……”这下玩家开始迟疑了。
任务和滚滚,孰轻孰重?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滚滚啊!
所有大部分人还是决定留下来,继续深入山林,追踪大熊猫的踪迹。
虽说大唐的大熊猫还没有濒临灭绝,但数量肯定也不会太多,毕竟这种独居的猛兽一般都会划定地盘的,食量也不小,一个栖息地能够容纳的数量肯定有上限。
而玩家的数量却是无穷的。
等后面的大部队赶到,搞不好漫山遍野都是玩家,到时候体验就没这么好了。
不过也有一小部分玩家决定返回维州城。
倒不是她们觉得任务比滚滚更重,主要是滚滚在这里又不会跑,虽然很多玩家喊着要抓,但多半只是口嗨,到时候人可能多一点,但总不会比熊猫基地更多。
任务却是过期不候。
而且有人查了地图,灌口镇那边距离自然保护区反而更近一些,只不过之前玩家都是走在路上,没进山林,所以没看到。
何况只有做完了任务,雁来才能过来开复活点,到时候就可以直接传送,不用每次都从成都跑图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是,去追滚滚的人自然没法带上之前搜集的山货,全都便宜了留下的人。所以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天也蓝、树也绿、风也轻、云也白。
只有李德裕忧心忡忡。
“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赵猫猫过来做思想工作。
李德裕回头看了一眼这支队伍,说道,“我们的人也太少了,万一与维州那边起了冲突……”
“哪有这么快?”赵猫猫说,“又不是每一支队伍都像我们一样,说打就能开打。”
一场战争,要做的准备工作是很多的。而且维州是要塞,肯定主要还是守城,就算派人出来,她们打不过还不能跑吗?往林子里一钻,谁能找得到?
李德裕被说服了,不再忧虑,心情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
他学着天兵的样子,将缺鹘袍前面那一块布料捞在手里,采来的山货就兜在其中,欢欢喜喜地往回走。
似乎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深秋的山林正逐渐染上了红与黄的色彩,层层叠叠、绚丽斑斓,人走在里面,如同行走在画中。
因为要交谈,两人就落在了队伍后面。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玩家发现了一株果实累累的野李子树,正爬到树上去采摘。
李德裕仰头一看,见成熟的李子或红或黄,沉甸甸地坠着枝头,看起来十分诱人。
没一会儿几个上树的玩家就下来了,兜着李子挨个分发,笑吟吟地劝大家品尝。李德裕不疑有他,拿起来就咬了一口,下一瞬脸上的表情就扭曲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计谋得逞的玩家嚣张大笑。
没错,他们在树上就尝过了,这李子的味道非常销魂,它要只是酸也就罢了,它还苦!要只是苦也行,它还涩!
又酸又苦又涩,简直应该开除出水果籍!
几个玩家在树上就合计好了,不能我一个人上当,所以才采了这么多下来分发。
玩家里受骗上当的不在少数,主要这李子个头虽然小了一些,但是卖相极佳,看起来红黄相间,完全就是一副熟透了的样子,谁能想到会是这个味道?
“所以你为什么不吃?”李德裕苦着脸问赵猫猫。
“哎,多读点书还是有用的。”赵猫猫将手里的李子揣起来,笑着说,“你们都没看过那个故事吗?路边的李子还能硕果累累,就是因为不好吃呀!”
有上当的玩家悲愤道,“可这是山里的李子!”
“都一样,野生的。”
……
她们走得有点远,回到维州城附近时,天已经黑了,去维州送信的玩家已经回来,还带回来了维州守将的使者和信件。
“城里是什么情况?”赵猫猫问。
这两个玩家并不是官方玩家,但是敢毛遂自荐,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弄到了不少情报。
城里驻扎着一个千户部落。
部落的意思是,除了一千人的军队之外,城里还有戍卒、辅兵和迁移过来的吐蕃民众、各部奴隶以及身陷敌境的汉人、诸羌。这些汉人和羌人大部分都沦为奴隶,但也有一小部分主动为吐蕃人做事,混得还不错。
王锷的关系主要也是这些人。
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城中的守将病重,如今主事的人是他的儿子悉怛谋。
听到这个名字,赵猫猫不由看了一眼李德裕。
“怎么了?”李德裕立刻问。
赵猫猫没有说话,将手里的书信递了过去。
李德裕伸手接过,看完之后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他那封信措辞很不客气,但对方非但没有生气,态度还很客气,说是不知道王锷是逃过去的,所以接纳了他。但吐蕃人非常重视承诺,既然答应了王锷要庇护他,总不能出尔反尔。
再者,吐蕃和大唐如今是结盟友好的关系,而在盟誓条款之中,只说了不能买卖两国人口,没说不能接纳主动投奔的人口。
不过话又说回来,雁来也是吐蕃人牢不可破的盟友,何况她的信还是以大唐朝廷的名义发出的,悉怛谋也不愿意拒绝她,伤了彼此的情分,所以请求她派遣使者进入维州城,商量该如何和平地解决这件事。
李德裕也不由得看了赵猫猫一眼。
本来王锷是想去南诏的,但是考虑到南诏是盟友,可能会直接把人还回来,他们才想办法逼迫他去了吐蕃,没想到……
赵猫猫叹气,“这个悉怛谋,有点太懂事了。”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提交还王锷的事,但字里行间就是那个意思:只要条件到位,什么都可以谈。
李德裕被她的说法逗笑,“往好处想,万一谈崩了呢?”
“无所谓,就算谈成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机会了。”赵猫猫说着,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德裕。
李德裕被她看着,忍不住开始自省,之前在林子里采山货的时候是有些没注意形象,莫非回来之后,还有哪里没整理好?
他有点想照镜子。
正想着,就听赵猫猫叫他,“李主事。”
李德裕下意识地一凛。
之前天兵可都是叫他小李的——李德裕还为此抗议过,因为他的年纪看起来要比天兵大一点,而她们彼此之间的称呼可都是老X的,但天兵用一句话说服了他:“叫你老李,那你阿爷叫什么?”
现在突然称呼得这么正式,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赵猫猫接下来的话,仍然出乎了李德裕的预料,“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摄政王的使者,代她前往维州,与悉怛谋商议此事?”
“我?”李德裕很惊讶,视线落在赵猫猫身上,虽然没有开口,但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不应该是你去代表她吗?
“没错,就是你。”赵猫猫道,“我只会打仗,可不会谈判。再说,大唐的外交辞令,我们也不懂,你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李德裕本就是个果决的人,他跟着天兵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固然是想看看天兵的作战方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只有获得足够的功勋,他才能够在接下来的朝堂里占据一席之地,不被先一步靠近天兵的人甩开。
眼下,现成的功劳摆在面前,他又如何能拒绝?
虽然觉得这个决定有些突兀,但李德裕也想不到天兵会害他的理由。而且维州虽是敌境,但以两国如今的关系和雁来的威慑力,就算真谈崩了,维州城的人也不会对他这个使者动手。
略一思量,他便十分干脆朝长安的方向一拱手,郑重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
第二天,以李德裕为首的使者小队就进入了维州城。
递交那份写着他的名字,又加盖了玺印和中书门下两枚大印的文书时,李德裕的心情还有些复杂。
所以天兵是可以随时向长安那边请示并立刻拿到批复的是吧?但昨天她们让他以雁来的名义写信的时候,可根本没提这一茬啊!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个使者是货真价实的,没有掺一点水分。
所以队伍里虽然只有十来个人,但面对甲胄俱全、看起来气势逼人的悉怛谋,李德裕也表现得十分从容淡定。
按照惯例,悉怛谋挑剔了一下李德裕的身份,“我是非常有诚意想要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才发出邀请的,怎么你们的燕王殿下只派来了一个小小的主事?”
李德裕笑道,“殿下日理万机,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小事,所以只派来了小人。”然后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身边这些同伴,都是殿下身边的天兵,可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
以前大唐还能大致统计一下天兵的数量,但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片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天兵了。
只能确定数量是以百万计的。
而且天兵哪里都去,什么事都管,她们的态度也绝对代表不了雁来的重视。
好在悉怛谋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非常高兴,热情地将所有人迎进了他的住处。
虽然现在是吐蕃人在住,但维州城是大唐修筑的,城内的建筑自然也是大唐式样,走在其中,只觉得处处都熟悉。
李德裕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昨天答应得太痛快,他甚至都忘记了问赵猫猫,这次谈判的目标是什么,己方的底线又是什么。
所以今天出发之前,赵猫猫说出她真正的要求时,李德裕都吓了一跳。
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迟疑的,觉得难以达到,可是此刻,看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察觉到从城市各处投向他们这支队伍的视线,李德裕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坚定。
所以悉怛谋不提王锷,他也不提,两人相谈甚欢,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
晚上悉怛谋在府中大开宴席,拿出了维州城最高规格的待遇,来为使者接风洗尘。
李德裕也回赠了十分丰厚的礼物,都是天兵去拿文书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都是在长安城也十分抢手的“安西样”。
尤其是一块银质的怀表,既能挂在身上做装饰,又能随时打开查看当下的时刻,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一阵潮流,京中权贵若是没有一块怀表,都不好意思出门去参加宴会了。
这样罕见的宝物,悉怛谋本来就爱不释手,听说连长安城的权贵也未必能买到,就更喜欢了。
再三感谢了李德裕的慷慨之后,他将它挂在了胸口。
酒席上的气氛更加热烈,李德裕也从怀表入手,讲起大唐如今的种种变化。
悉怛谋听得一脸神往。
其实吐蕃人本来就很向往中原,因为这里有辉煌灿烂的文化、有巧夺天工的技艺,有规矩、有礼仪,吐蕃的很多东西,都是跟大唐学的。
只不过,安史之乱后,双方实力颠倒,吐蕃面对大唐的心态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过去的仰视与向往,演变成了觊觎和掠夺。
但是天兵的出现,让他们不得不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不过对于这些,悉怛谋之前的感受并不明显。维州地处边境,没有天兵往来,他只能从国中发来的各种文书之中,察觉到风向的变化,但却知之不详。
直到现在,从李德裕口中听到大唐的种种变化,他才恍然大悟。
现在的吐蕃已经不是大唐的对手了,可是双方也不可能一直维持现在的平衡。
那不可避免的一战,就在不久的将来。
战争的结果已经不需要去想,现在要考虑的,是他们自身的出路。
接下来的几天,悉怛谋按照流程跟李德裕商量起王锷的事,但他本人的心思早就已经不在这上面了。意识到这一点,李德裕感觉时机成熟了,便向悉怛谋提出了那个大胆的要求。
——要不要带着维州和手下的部众,投奔大唐?
第250章 所有人都忍不住怀疑地看向李吉甫。
跟经历过安史之乱后吐蕃疯狂入侵大唐、国土迅速扩张的时期, 开口闭口都是往日荣光的父亲不同,对年轻的悉怛谋来说,印象更深刻的, 是镇守西川二十年、打得吐蕃抬不起头的韦皋。
现在的大唐,当然问题重重,可现在的吐蕃, 也没好到哪里去。
近些年来, 唐蕃边境的冲突之中,大唐占上风的时候反而更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论洛丹才想要趁回鹘可汗病故、新旧交替之际, 出兵西域, 再次打出优势。
悉怛谋或许没有看透全局的眼光,去找到一切的源头,可是身在边境的他, 却能敏锐地感受到每一丝最细微的风向变化。
赞普和逻些城的贵族们正在让步。
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 或许退这一步,只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就像收回胳膊, 是为了挥出更有力的一拳。可是在水面之下, 那些被风浪惊动的鱼儿却不会去考虑这些。
想要不被风浪卷走, 就必须要自谋生路。
悉怛谋不想跟大唐开战, 但在王锷选择躲进维州城之后,他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随后赶来的天兵, 更让他意识到,自己、不, 应该是维州,或许已经成为了她们手中用来撬动整个吐蕃的工具——历史上的很多大战, 不都是从一场小小的冲突开始的吗?
所以他没有选择直接将王锷赶出维州城这个最简单的处理方式,而是邀请天兵的使者入城,就是为了试探她们的想法,以便能做出更合适的应对。
是的,悉怛谋甚至都不敢去想“出路”这两个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结果李德裕上来就是大招,打得悉怛谋晕头转向。
这种事不是应该反复试探、拉锯三五个月,明里暗里的条件都谈妥之后,才会公开提出来吗?
不过一转头,看到陪伴在一旁的天兵,他又释然了。天兵高效率的行事风格,悉怛谋早就有所耳闻,如今也算是见识了。
而他这个人,既然能被赵猫猫评价为“太懂事了”,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哪怕这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按理说,要带着一座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近万人去投奔另一个势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天兵手下,一切似乎又是那么的简单,城外等候的天兵收到消息后立刻进城,迅速控制住了维州的局面。
天还没黑,红底唐字旗就已经飘扬在了维州城头。
悉怛谋、李德裕和赵猫猫并肩立于城头,仰头看着被深秋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帜,三个人的心里,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复杂情绪。
悉怛谋在因未来而忐忑。
尽管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可是未知的前路,仍旧会让人惶恐不安。
何况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这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坏了,自己好像根本没有跟天兵谈过投降的条件和之后的待遇。
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吗?
赵猫猫在想李德裕。
距离维州被吐蕃攻陷,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十年。前三十年,大唐内忧外患,连皇帝都朝不保夕,自然顾不上这些,后二十年,韦皋镇蜀,数次欲图维州而不得。
从现在往后再数二十年,大唐的重心仍旧是国内的藩镇,同样顾不上这些失地。
直到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年),李德裕出镇西川,当时吐蕃国内乱象已生,维州镇将悉怛谋主动率领部众投奔成都,愿意降唐,李德裕便打算趁机攻取维州,掌握与吐蕃交战的主动权。
但是消息传回长安,却遭到了牛僧孺的反对,认为吐蕃人占据的陇右地区距离关中太近,快马几天就到,若是因为维州而触怒吐蕃,可能会导致长安再次陷入危机。
于是,唐文宗命令李德裕送还悉怛谋及其部众,然后这些人毫无意外地被吐蕃杀害。
又是将近二十年后,唐宣宗即位,李德裕一党被一网打尽,尽数贬斥,牛僧孺得以起复,重回朝堂。就在这一年,驸马杜悰出镇西川,维州守将再次主动内附,而这一次,牛僧孺却很支持此事,维州终于得以收复。
——顺便说一句,这个杜悰不仅是牛党,还是杜牧的堂弟,李纯和郭贵妃的女婿,岐阳公主的驸马。
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本来牛党是因为李吉甫而被贬,所以嫉恨权贵,但等他们自己入朝掌权之后,却又交接权贵、结党营私、堵塞通路。从此出身贫寒又无人引荐的士子几乎不可能再考取进士,这才导致了晚唐以贾岛为首的一大批诗人,作品风格阴暗、气质寒僻、内容琐碎、体格卑下。
反而是身为宰相之子的李德裕,提拔寒素、奖掖后进,所以他被贬死崖州,有人作诗纪念:“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
当一个时代的上升通道被完全堵塞,大部分底层人找不到出路时,王朝往往也走到了穷途末路。或许这也是晚唐诗历来为人所诟病,可是每到又一个朝代末期,就会兴起一股学习晚唐诗风潮的原因。
所以才会有批评家将“晚唐体”的产生归结于“唐祚至此,气脉浸微,士生斯时,无他事业”。
扯远了,总之,赵猫猫是在看到“悉怛谋”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决定让李德裕来做谈判使者的。
虽然她并不知道雁来拿的是“力挽狂澜系统”,但是弥补遗憾、让原本悲剧的故事变得圆满而美好,却是每一个玩家的本能。
虽然李德裕和悉怛谋都不会知道这一点,因为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各自走向新的人生。
李德裕则是在想天兵。
这一回没有看到传说中悍不畏死的正面作战,反而看到了天兵的谋略和气度。事关一座城池的归属,绝不能说是小事了,可是从头到尾,天兵只向雁来请示了一次,并且短短几天就把事情给办完了。
李德裕忽然意识到,李纯跟雁来相比,差的并不是野心、谋略、手段、心术这些通常会被用来衡量一位帝王英明与否的东西。
就连大部分人所认可的,天兵那无可争议的强大实力,其实也并不是重点。
如果天兵只有实力,那么朝中那些大臣有的是办法误导、分化、拉拢、收服、利用她们。
真正让天兵无坚不摧的,是她们彼此之间、她们和雁来之间,都没有猜忌、没有争斗,能够彼此信任、精诚合作。
李德裕根本无法想象李纯——或者任何一个皇帝——完全放权给李吉甫这样的臣子,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所以元和二年李吉甫入阁拜相,元和三年便出镇淮南。
不止是李吉甫,大部分的宰相都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下面的人想取代他,上面的人也不放心他。
天兵为什么能做到呢?
当然可以说,因为她们是天兵。但李德裕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他认为这其中的道理,应该可以表述得更清晰,甚至被总结成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也许,当他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找到了能够让一个国家强盛的根本。
……
最后,悉怛谋还是选择了硬着头皮开口——就算不为他自己,也要为手底下的那些人考虑,再说,府里病着的老父亲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估计正等着他给个交代。
悉怛谋本来没有报太大的期望,毕竟他说是主动归降,但天兵都已经进城了,维州城再怎么险要,又怎能抵挡得了她们?
既然可以打,这投降的分量就没那么重了。
看天兵过往的战绩就知道,她们是不可能像大唐那样,在边境划出一块地方来做羁縻州,只要定期朝觐上贡,内部事务完全不干涉的。
所以悉怛谋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他交出维州和手下的部众,带着父亲和家人前往长安,接受大唐朝廷授予的官职。
结果却比他想的要好太多。
不仅他本人可以留在维州,继续做这个维州守将,就连手下的军队,只要能够通过天兵的考核,也可以继续保留编制。只是他们手底下所有的奴隶都要编户齐民、土地也要重新分配。
以后驻军就不再接受部落的供养了,而是领朝廷发的粮饷。
虽然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经济上的损失,但这已经是悉怛谋想都不敢想的好结果了。
天兵的魄力实在惊人,不过想想也是,就算让他统领旧部驻守旧地,难道他还会想不开再反叛大唐不成?
其实就算反了也没事,毕竟玩家现在之所以要花费功夫劝降,只是因为两国结盟、不能轻启战端,但投降了再反叛,那就是内部事务了,随时可以动手清理。
当然了,这样优厚的待遇肯定不是白给的。
所以,当悉怛谋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再三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时,赵猫猫就笑着道,“将军若真的觉得这样的待遇不错,回头可以多给亲朋好友写信,替我们宣传一下。”
悉怛谋:“……”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过想想也是,维州城地势再险要,也不过弹丸之地,他更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么优厚的待遇,当然不会是冲着他本人来的。
知道她们别有所求,他反而更放心了。
而且怎么说呢?自己一个人投降,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也怕吐蕃方面得知消息后会清算,若是能多拉些人,也更有保障一些。
抱着这样的想法,悉怛谋一口答应了赵猫猫的提议,表示自己这就回去写信。
正好也把他们可以继续留在维州的好消息传达下去,让大家安下心来。
目送他快步下了城楼,李德裕才问,“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新办法?”
“怎么样?”赵猫猫问。
李德裕笑道,“比之前的好。”
之前的计划是用王锷做借口,直接进攻维州。天兵肯定能打赢,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在程序上,免不了还是会被人诟病。不管理由再怎么合理,都无法掩饰是她们先动手的这一点。
但是吐蕃守将主动投降,情况就不一样了。
就像悉怛谋之前在信里写的,两边结盟,只说了不许劫掠人口、不许买卖人口,可没规定不许人投奔。
他要是在吐蕃过得好,会跑来投奔大唐?你们自己反省一下!
最妙的是,赵猫猫还怕吐蕃人不上火,策反了一个悉怛谋不算,还想通过他,继续策反其他的吐蕃守将。这一计若是能成功,吐蕃方面肯定会坐不住,而一旦动起来,后续的发展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想要投降的将领遇到了麻烦,天兵派人去接应一下很合理吧?接应的过程中跟吐蕃军队产生一些摩擦和冲突,也很合理吧?小冲突不断升级,最终发展成了大战,当然也很合理了。
而开战,本来就是天兵最初的目的。
要是吐蕃人真的能忍住不动——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天兵也完全可以用这种方式慢慢蚕食对方的领土。
反正不管怎么发展,她们都不亏。
这就是天兵啊……
正想着,忽然赵猫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招呼道,“走,小李,回去帮我写战报!”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李德裕不由失笑,问道,“给朝廷的?”
“是啊,骈文我真的写不来。”赵猫猫叹息。
散文其实也不行。
还好可以找代笔。
……
给朝廷的战报,是跟王锷一起启程的。
维州都投降了,王锷和他带来的属官、家人以及所有的物品,自然也都在第一时间被玩家控制、封存,准备解送去长安。
因为玩家速度太快,很多箱笼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打开。
目送押解王锷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维州时,部分玩家还忍不住遗憾地咂嘴,“这一看才发现这家伙带的东西是真不少啊,我们爆了这么多,也只是九牛一毛。”
“毕竟他们那么多人呢,又是逃命,每个人都会把值钱的东西都带上。”
“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这些东西到了长安也是送进国库,那不还是咱们摄政王的钱吗?”
“对哦,还有点不习惯,雁帅现在已经是摄政王了!”
摄政王这会儿已经看到战报了。
这就是玩家的优势,王锷等人还要在路上走几个月,战报却能当天就送到。
西川的事有了结果,雁来自然要将宰相们请过来商议——虽说赵猫猫该许诺的都已经许诺出去了,但是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
李德裕只知道这件事里,天兵从头到尾只请示了雁来一次,还不知道这一次的请示,朝中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
所以,当看到那封出自李德裕之手的战报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怀疑地看向李吉甫。
好你个安邑公,早早就把自家儿子送到西川去,就是在这里等着是吧?
虽说在战报里,李德裕将所有功劳都归于天兵(他认为事实也是如此),但他一个清税司的主事,莫名其妙跟着天兵跑到维州去,还充当了一把使者,劝得维州守将悉怛谋主动投降,捞到了最大的功劳,难道还能说只是巧合吗?
殊不知李吉甫这会儿也很懵。
他让李德裕去西川,可没什么让他建功立业的想法,只是觉得蜀中远离朝廷、偏安一隅,进退也都方便。
不过自从上回李德裕偷了他的奏折,直接给李纯上书之后,李吉甫也发现了,自己这个小儿子不声不响的,心里却很有主意,胆子尤其的大。要说他到了西川之后,对吐蕃产生了一些想法,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放眼四周,大唐的敌人似乎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吐蕃。
既然有了想法,能混进天兵的队伍里,蹭上了功劳才是正常的。
尽管心里已经在琢磨回头要怎么打儿子了,但李吉甫对上同僚们的视线,却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运筹帷幄的微笑。
不然难道要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算说了,别人也未必会相信,还不如就让他们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众人关注的焦点都放在了李德裕身上,至于天兵许诺出去的那些条件,反而没什么人在意了——不费一兵一卒,就在短短几天之内拿下一城,天兵想怎么安排都行。
比起大唐的羁縻,天兵能让他们将土地和人□□出来,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何况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吐蕃守将主动来投。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雁来便写了批复,发下去让两省走流程了。
悉怛谋和他的父亲、部将的封赏,前往维州清点人口、丈量土地的人员,以及……王锷已经在解送回京的路上了,西川这会儿没有主事的人,虽说有天兵在,乱不起来,但朝廷也要尽快安排人过去接手。
除了主官,那些跟着王锷走的属官、部将留下的空缺,也都要补上。
这个级别的官员,需要由吏部和几位宰相共同推选,再将名单送到雁来那边,让她勾出最终人选。
所以回到政事堂,几位宰相就开始商量了起来。
说了几句,李夷简忽然感叹道,“朝堂上的风向,要变了。”
众人心有戚戚地点头。
本来,对于雁来当政这件事,尽管都知道是必然的结果,可是朝中虽然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大多数人其实都是中立的态度。
中立的原因有很多,有人不满意雁来的出身,有人不满意雁来的性别,也有人不满意雁来的行事,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利益。雁来既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也没有侵犯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保持中立。
但现在不一样了,光是一个西川,就空出了这么多位置。
雁来手中有了足够多的筹码、足够诱人的利益,自然就会有更多人倒向她那一边。
等天兵将全天下的藩镇都处理完,地方上的格局固然会大变,但朝堂又何尝不是也被梳理了一遍?
……
悉怛谋对天兵的雷厉风行又有了新的感受。
他这边好不容易才安抚好了下面的部众,又费尽唇舌说服了父亲相信自己的选择,天兵就已经将他的任命文书和各种官凭都带了回来。
算算时间,这会儿王锷的队伍估计都还没走出维州的范围。
悉怛谋看着手里的文书,总觉得上面的墨迹都还没有完全干透。
他很快就收起复杂的心情,朝长安的方向拱手道,“承蒙殿下不弃,悉怛谋敢不尽心竭力、为殿下效死?”
“不用效死,好好办事就行。”赵猫猫拍着他的肩膀说,“殿下可是很看好你的,她说了,只要你能拉来一个人,就会亲自前来维州,在这里设置天兵的复活点。”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囧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在搞传-销。
但悉怛谋很激动。
他深知首鼠两端是没有好下场的,投了大唐,那就要安心给天兵办事,所以虽然回来之后一直没空,但已经在心里打了好几篇腹稿,想着要怎么拉人了。
可是有了雁来这个承诺,维州的安全性大大提升的同时,他也更有把握去说服其他人。
当然也没忘了替其他人争取待遇,“若是有人愿举州来投,殿下是否也能驾临?”
悉怛谋反应很快,已经意识到这一条的价值才是最大的。天兵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那么能让天兵自由往来的复活点,当然也就具有了无可比拟的战略意义。
“当然可以。”赵猫猫给了肯定的回答。
这一刻,悉怛谋也感受到了跟天兵站在一边的快乐。
这种底气十足的感觉,别说只是给亲朋好友写信,就是雁来让他给赞普写一封信策反对方,悉怛谋都敢下笔。
他甚至顾不得招待赵猫猫,只再三表示晚上府中要设宴,请赵猫猫等人一定要赏光,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去写信了。
不止他要写,悉怛谋决定发动全家人一起写,能拉来一个是一个。
这天晚上,悉怛谋在维州城里大开宴席,让城里所有天兵和自己麾下的部众都能尽情投入其中。而在长安城里,雁来也正在设宴,款待从洛阳赶来长安的丽正书院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