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贵妃并没有做多余的事, 她知道,最让李纯生疑就是自己——她也有意让李纯如此怀疑自己,但这样一来, 她若是有什么异动,必定会第一时间被察觉。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尽管郭贵妃十分迫切地想要立刻就分出个结果, 可她更知道, 若是这会儿还把自己搭进去,会让那些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伤心失望。
所以郭贵妃唯一做的,就是大张旗鼓地关心李纯。
她不仅每天早晚亲自过去探视一次, 还会额外准备三餐饭食和安神补汤, 命人送去。
不出意外,李纯一次也没有同意见她,送去的东西也总是原样送回, 但郭贵妃做这些, 本来就只是做给人看的。
第一是给李纯看,不断刺激他, 让他生出疑心。
第二是做给朝野看, 她这个贵妃在皇帝生病的时候尽职尽责、尽心尽力, 并没有任何携带。
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是做给后宫嫔妃看。
李纯对外宣称自己内宠众多, 生怕她们在郭贵妃手底下受委屈,所以不册封她为皇后, 倒也不完全只是借口。
尽管他现在还不像是后期那样骄傲自满、恣意放纵,但在女色上确实也不怎么节制, 如今宫中皇子和公主各有十几位,妃嫔的数目自然只会更加庞大。
这么多人的恩宠都系于李纯一人身上, 得知他病倒了,哪里还能坐得住?
不只是要在李纯面前抢表现、争宠,更是因为这涉及到了她们的终身之事。
若是李纯有个万一,没有孩子的嫔妃,待遇必然会一落千丈,就算是有孩子的,若是孩子尚且年幼,她们自然要为将来做打算,若是孩子已经大了,那更要争取更好的前程。
而这些,都绕不过李纯。
之前李纯发病的时候,人在紫宸殿,那里算是前朝,后宫嫔妃自然不能过去,郭贵妃也只是紧急被请过去主持大局。
但李纯醒过来之后,就迁到了后面的蓬莱殿。这里是后宫的范围,嫔妃们自然也可以各显神通了。
像郭贵妃那样坚持不懈地送吃食和药汤,是最笨的办法,大部分稍有宠爱的嫔妃,在宫里都会有自己的人脉。皇帝身边的宫人内侍,一直都是这些后宫嫔妃结交的主要对象,如今就到了用得上的时候了。
于是李纯身边突然热闹了起来。
李纯搬到蓬莱殿,本意是想躲清静——紫宸殿虽然也是他的起居之地,但同时也是常朝之所,随时都可能有朝臣前来求见,奏报公务,他现在这样,实在不想见朝臣,这才迁到后面。
但他很快就发现,就算见不到面,很多人也有办法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李纯身边侍奉的宫人内侍数量着实不少。
他以前从未关注过这些人,对李纯来说,这些人就像是殿里的摆设和器物一样,虽然不可或缺,但无事也不会特意留心。
但现在李纯看谁都可疑,这些宫人内侍竟也突然入了他的眼。
不留意还好,这一留意,李纯才发现,自己身边根本没几个清白干净的人,每个人背后基本上都能牵扯一方势力,或是来自后宫嫔妃、或是皇亲国戚、或是前朝大臣,有些人甚至牵扯了不止一个势力。
其实要是在平时,李纯也能很容易想到,就算他身边真有别人安排的钉子,那也不可能所有人全都是钉子。这些宫人内侍又不傻,不管是谁给出的好处,难道能比皇帝给的更多吗?
只不过在人情社会,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自然免不了会有些来往、有些交情。
既然有了交情,那在恰当的时候给对方行个方便,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放在从前,李纯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毕竟他自己也是个会收钱办事的皇帝,对这些规则同样了然于心。
然而现在毕竟不是从前了,现在的李纯,正处在最不安的时刻,对于任何风吹草动都十分警惕,自然无法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全都跟外面的人有牵扯。
今日能替他们传递消息,异日会不会将他的消息传递出去?
说不定已经有他的消息被传出去了。
不然雁来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议要追试天下僧道,而天兵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注意到那个本不起眼的笑道观?
阴谋论这种事是没法解释的,怀疑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反而越想越恐怖。
此刻,李纯就感觉自己身边已经被人编织出了一张密实的大网,将他网罗其中,无论往哪边挣扎似乎都找不到出路。
这种感觉他其实久已有之,但以前还能用理智压下去,现在却做不到了。
但越是心有怀疑,越是感觉恐怖,他反而越是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李纯这只惊弓之鸟,或许早晚有一天会像是郭贵妃所期待的那样,自己吓自己,最后活生生被吓死。
但李纯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帝,而且是已经登基数年,手握大权的皇帝。
在感觉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不会像普通人那样一味地害怕和躲避,而是会选择主动去解决。
李纯叫来了李炳,俱文珍和梁守谦。
他对这三人也不是完全放心,但能买通这三人的存在,总归是不多的。而且李纯手里总要有人办事,干脆就让他们三人互相制衡,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李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第一,将他身边的人全都换了,他们三个亲自去选人,务必要选来历清白,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牵扯的那种。
第二,调更多内卫过来负责蓬莱殿的守卫工作,保持外松内紧的状态,一旦发现有任何人与外人接触,或是对外传递消息,便从严处置。
三人都不傻,一听就知道皇帝在怀疑什么。
不仅仅是怀疑,李纯明显还想将所有有异动的人全都抓出来。
真按照他这个方案来,必然会造成很多误伤。毕竟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谁能不在意、不关注?并不意味着就对李纯心怀恶意,打听到了消息也未必会做什么。
但是看着面沉如水的李纯,没有人敢开口反对。
皇帝的意志立刻得到了彻底的执行。
……
雁来只看到了直播的后半段,也就是李纯吐血之后的事。
虽然玩家时不时就能整出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但这件事仍旧完全超出了雁来的预料。
不过这次让她吃惊的不是玩家,而是李纯。
不管是李纯居然在服丹,还是李纯被气到吐血,又或是李纯差点就中风瘫痪……每一条都在她的预料之外。
李纯不是才三十多吗?就算按照历史也还有十年好活呢。
雁来总共就见过李纯一次,脑海里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所以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像玩家说的那样,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但就算是原本正常的人,磕了药估计也会变得不正常。
她倒也没有矫情地替对方惋惜,毕竟李纯变成这样,对她来说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一开始穿越的时候,雁来确实没有想过“以后”——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活下去,并且让更多的人活下去,真正力挽狂澜,改变西域的局势,就已经占据了全部的精力。
但是西域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之后,这个问题就自然而然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当时雁来曾经犹豫过,如果回鹘、吐蕃和大唐都愿意维护和平的局面,那她还要继续发动战争吗?
战争、即使是有玩家参与的战争,对很多人来说,也依旧是残酷的。
有玩家的帮助,平推整个世界很容易,但那是她想要的吗?
不过很快她就在郭昕的提醒之下,意识到真正的、永久的和平是不存在的。
人心与利益永远都是难以预料。
之后的发展也确实如此。
而雁来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明晰了自己的想法:想要达成她设想中的那个和平的世界,那个比盛唐更繁荣、更强大、更完美的世界,有且只有一个办法——
她来做那个掌控一切、制定规则的人。
也是在那之后,雁来初步定下了自己穿越之后的人生目标。
不是系统为她指定的任务,不是玩家期待的剧情进展,而是在这方世界的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雁来将之称为“史书单开一章”。
虽然在司马迁的《史记》出现之后,历代修史便都以纪传体为本,但除了《史记》本身之外,二十四史中的其他史书,都只有本纪、列传、志、表,几种,而不再有“世家”。
诸侯和勋贵相关的内容都被并入了列传之中。
所以她已经没有机会像《陈涉世家》、《留侯世家》那样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章节开头,来个《雁来世家》了。
《旧唐书》、《新唐书》的列传里虽然也有单人成传的,但数量很少。
与其去跟别人挤版面,雁来觉得不如干脆上本纪。
就算是唐人讳莫如深的武则天,也有一章《则天皇后本纪》,她的待遇总不至于比这更低吧?
既然有了这样的打算,那她跟李纯就早晚有一天要对上。
不过雁来并不着急,她还那么年轻,又已经占尽优势,完全可以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地办好这件事。
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大的助攻居然会是来自于李纯本人。
这多不好意思啊……
雁来将玩家拍摄的视频都找出来看过之后,便有些好奇地询问郝主任,“现在皇帝那边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郝主任说。
“不知道?”雁来惊愕。
“是真的不知道。”郝主任对此也很意外,“皇帝应该是封锁了消息,所以现在,就连天兵也打探不到大明宫中的动向了。”
“这……”雁来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又觉得李纯防备玩家才是正常的,便问,“那些觐见的大臣呢?”
“根本没有觐见的大臣。”郝主任无奈道,“现在不仅是天兵中的医生见不到皇帝,就连朝臣、后妃和皇亲国戚,他也一概不见。除了几个太医和身边的宦官、内卫,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情况,而这些人都被关在蓬莱殿里出不来。”
“这……”雁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样时间长了肯定会出问题的吧。”
“肯定不能长久如此,但估计还要持续一段时间。”郝主任说。
皇帝终究是皇帝,当他动了真格的,要严防死守、隔绝内外,其他人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
其实一开始,打探不到皇帝的消息时,朝臣们的心态是很平和的。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说李纯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封锁消息,而是一切如常,让人觉得他的身体根本没什么大碍,平平稳稳地将这一页揭过去,但对于刚刚才经历过生死危机的皇帝来说,想要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大家都可以理解。
反正这种禁中暂时封锁消息的情况,其实也不新鲜。
而大唐的权力结构又决定了,哪怕皇帝暂时不能处理政事,朝堂也完全可以正常运转。
何况在最初的几天过去之后,皇帝虽然依旧不召见大臣,但送进宫里的奏折已经开始照常批复了。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现在这些奏折,大部分都不是皇帝本人的字迹。
这也很正常,皇帝毕竟是中风了,对身体的掌控大不如前,不可能每一封奏折都亲笔批阅,让其他人代笔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如此一来,就难免让人心中生疑。
究竟是皇帝不愿意见朝臣,让人代批奏折,还是那些宦官又在搞事情?
不仅是皇帝担心自己见不到朝臣,可能会被人糊弄,大臣更担心皇帝被人控制,所有的决策都不是出于自愿。
所以渐渐的,上书劝谏皇帝,希望他能正常开展朝会、安定人心的奏折也多了起来。
上书的臣子完全是在为皇帝考虑,他们的奏折也正好说中了李纯的心病,但他非但没有觉得欣慰,反而更生恐惧。
自己所担心的事情,难道已经明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吗?
李纯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尽快恢复如常。
但是他这种状态,多思多虑、易躁易怒,本来就是养病的大忌,哪怕太医再怎么妙手回春,也很难有太好的效果,何况中风这种病,一旦出现了症状,本来就是很难逆转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李纯对身体的掌控已经恢复了很多,但说话快了仍然有些含糊,走路快了也能看出来腿脚不太灵便,左手的颤抖更是成为了常态。
更麻烦的是,他似乎对柳泌炼制的丹药形成了一定的依赖性,有时候会突然特别难受,感觉只有服丹了才能好。
这种样子,李纯怎么敢召见朝臣?
也有太医战战兢兢地提出,或许可以请懂得医术的天兵过来会诊,他们的手段跟太医院这边不一样,或许会有奇效。
但李纯更不可能答应了。
当初他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像天兵求助,而是选择服丹,就是觉得天兵不可能真心帮助自己。
现在身体真的出了大问题,他就更不敢相信天兵了。
让他去求天兵,还不如继续服丹。
太医也检查过了那些丹药,虽然用了很多李纯心理上难以接受的材料,也确实有成瘾性,但是在镇定安神上确实有奇效,用来治疗中风,按照太医的经验来看,也不能说是不对症。
李纯之前也确实是靠服丹压下了麻痹、晕眩、手抖之类的症状,对这些丹药,除了生理性的依赖之外,心理上也有几分信任。
至于这回中风,李纯觉得纯粹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自己被仇士良、被天兵给气的,跟丹药没有关系。
现在治疗迟迟难以见效,他即便不难受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些心痒,想试一试这丹药对自己如今的症状还有没有效果。
是,他知道这些药材有坏处,但“以毒攻毒”本就是中医的理念之一,不是吗?而且,相比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作的副作用,显然是现在这种状态更让他难以忍受。
再这样下去,他别说以后,连“现在”也没有了。
最后,李纯选择了一个自己常用的、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将剩下的丹药交给太医去研究、改良,去掉一些难以接受的原料,制出副作用更小的丹药。
几个太医听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只能接下了这个要命的差事。
……
大明宫中的风雨,虽然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大部分玩家的关注,但在看完热闹之后,皇帝没有死、朝廷没有乱,那玩家自然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玉门关。
阎玉关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结之后,最终还是决定要回沙州去看一看。
别的不说,她想将一直十分挂念沙州的武叔葬回他一直牵挂的地方,然后再打听一下阎家其他人的下落,说不定自己在世上还有亲人。
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来之前,阎玉关心里本来是有些抗拒和畏惧的,但是真到了玉门关,才发现天兵的势力早就已经延伸到了这里,走在城中,除了风沙更大、街面上更杂乱之外,感觉跟在龟兹城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座给予了她名字的雄关,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作为战略要塞的作用。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样才正常。
对天兵来说,城墙、要塞本来就很难成为阻碍。就算普通人不答应开放,这座关城也根本没法拒绝天兵。
唯一让她有些遗憾的,是当年自己出生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她们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就转道去了沙州。
跟已经成为西域门户,本来就有很多天兵和商队进出的玉门关比起来,沙州城就能明显地看出来是在吐蕃治下了。
这种感觉阎玉关并不陌生,毕竟她自己也在被吐蕃人统治的焉耆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甚至能够一眼认出来,城中那些身着胡服,披发或辫发的人,哪些是唐人——吐蕃人只允许唐人在正月初一着唐服,其他时间都只能着胡装、说胡语。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需要她来辨认了。
因为那些汉人的胳膊上,都缝了一块红布。
倪浩香告诉阎玉关,这是兰州城的唐人想出来的办法。
现在是吐蕃人主动开放城市,天兵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不能直接让城里的唐人恢复大唐装扮,更不能要求吐蕃人取消他们的奴隶身份。但是天兵既然来了,那肯定是要给自家人做主的。
一开始,他们是要求百姓在家里悬挂红底唐字旗,但是那太明显了,很多人都不敢,后来干脆改成了在袖子上加一块红布条。
既方便天兵辨认,也能随时为他们提供帮助。
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就算吐蕃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要是吐蕃人不依不饶,规定不许在胳膊上缝红布,那天兵自然也就有了动手的理由。
现在,这红布已经在河西走廊上流行了起来,要不是玩家及时补充了物资,估计城里的红布都要涨价了。
阎玉关恍然,她这回带来的商品里也有不少红布,是倪浩香建议的。
沙州城既然能叫这个名字,城中的风沙自然不小,再怎么鲜亮的颜色,被风沙一掩,也就显得灰扑扑的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也都已经习惯了,不去理会头上、身上的沙子。
但是阎玉关发现,每当有风吹过,人们都会下意识地掸一掸臂上的红布。
于是,人群中的点点红色,就成为了这座灰扑扑的城市之中,最亮丽的一抹色彩。
阎玉关立刻决定,自己带来的所有红布都不卖,只送。
摆好摊子之后,她便将一匹红布拿出来,在旁边挂上一块牌子,上书“红布自取”四字,牌子下面再放上一把剪刀。
这一举动立刻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但是没有人真的上前,而且一对上阎玉关的视线,围观的人也会立刻走开,让她有些失落,又有些不解。
怎么免费送的东西还没人要呢?
“你这样不行的。”倪浩香笑着将那块牌子拿回来,翻了个面,写上“购物送红布”几个字,重新挂好。
效果立竿见影,很快就有人上前问价了。
第232章 这种好事,玩家哪能拒绝?
雁来站在沙州城外, 仰头看着城头匾额上的大字。
相比起沙州,她果然还是更喜欢敦煌这个名字——燉者大也,煌者光也, 光明而盛大,是为敦煌。这两个字不仅能展现出身为大国的自信与张扬,更有一种与烈日和沙漠十分契合的感觉。
当然沙州也有说法, 是因为附近有鸣沙山。
但鸣沙山别处也有, 敦煌却只有这一个。
何况她还是敦煌郡王。
所以玩家到达沙州之后,雁来在巡视西南边境的间隙,也特意抽空往这边走了一趟。
虽然答应了吐蕃人不会在河西开复活点, 但雁来自己的超小型复活点是早就开到这附近来了的, 所以不算食言。
雁来收回视线,正准备进城,就见一支队伍从城里走出。
包括雁来在内, 城门处所有人都忍不住转头看去。
这支队伍非常引人注目, 不仅是因为他们牵着许多骆驼,骆驼驮的居然是木板, 更是因为队伍里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是欢喜的, 有种精力无穷、热情也无穷的感觉, 精气神都与原住民截然不同, 一看就是玩家。
这几人来到城门口, 找了个开阔处停下,安顿好骆驼, 便吆喝起来,“月牙泉鸣沙山莫高窟一日游招募老板!五等十五, 骑骆驼、滑沙、参观莫高窟,一个银币畅玩!”
好家伙, 这是把下副本和导游结合起来了?
还真挺像是这么回事的。
立刻就有不少排队等着进城的玩家走了过去,询问细节。
雁来也忍不住有些心动。
在现代的时候,敦煌也常年位居她“最想去的地方”排行榜前十名来着,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
旅游这种事,不动念还好,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就难免日思夜想,抓耳挠腮。
没想到最后是这样来到了敦煌。
难得一过来就碰上玩家组队,雁来索性也上前加入了这支队伍。
十五个空位很快就招满,所有人都上了骆驼,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出发。
还真别说,雁来穿越那么长时间,竟是头一回骑上骆驼。之前但凡出门,基本都要赶路,马匹比骆驼速度更快。
队伍里也有一些玩家跟她一样是第一次骑骆驼,新鲜地左右张望,就连周围亘古不变的黄沙与红柳,看在眼里似乎都有了不同,十分有旅游的氛围。
月牙泉和鸣沙山距离州城不到十里,很快就到了。
连“沙州”这个名字都是因鸣沙山而得来,月牙泉和鸣沙山自然也是当地知名的景区,但凡亲自到过这里的人,就不能不为自然造物的神奇而惊叹。
沙漠里竟然藏着这样一汪清泉,泉水不涸、沙山自鸣,如同神迹。
所以自古以来,在这里立庙祭祀或是祈福祷祝的人络绎不绝,月牙泉在大唐还被称作“药泉”,显然人们认为引用泉水,能有治病去疾的效果。
不过大唐的人口毕竟不多,这里又是边境蛮荒之地,像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人迹自然不多。
现实里去过敦煌旅游的玩家十分感动,风景区还是人少了才有感觉啊,哪像现实里,到处都是人,所有项目都要收费。虽然他们这支队伍也收了钱,但那是骆驼费、餐费和设备费用,景区本身是不收钱的。
雁来听得若有所思。
游戏毕竟是游戏,她也必须要考虑,等到主要的剧情都走完之后,用什么来吸引玩家了。
虽然她这个游戏既不能氪金,也不需要保持在线率,但玩家要是突然集体消失,也会给她和原住民带来许多困扰。
“旅游模拟器”倒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毕竟在游戏里旅游,所需的成本远比现实更低,而体验甚至可以超过现实,想来应该能吸引不少人。
只是这样一来,说不定会对现实的旅游业造成冲击。
回头先跟郝主任商量一下吧,最好是能找到一个双赢的办法。
脑海里思考着这些,也没影响雁来跟其他玩家一起用水囊在月牙泉里打了水,然后一人领了一块滑沙板,开始爬山。
鸣沙山的“鸣沙”,有两层含义,第一是风吹沙鸣的自然声响,第二则是人踩在沙上发出的响动,不管哪一种,都是非常特别的体验。
但沙山也是真的难爬。
不过等爬到了山顶,坐在滑沙板上快乐地飞驰而下时,便觉得之前的辛苦都值得了。
仗着没人认识自己,雁来也玩了个痛快。
事情是这样的,景区要是人太多了,放眼望去全是人流,固然无趣,但要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自己,也没什么趣味了。尤其是这种娱乐项目,总是要有人一起才更好玩。
游乐园要是只有一个游客,那还叫游乐园吗?
“旅游模拟器”确实可以搞一搞。
滑沙滑到最后,所有人都是一头一身一鞋的沙子,在路边清理了很久,这才重新上了骆驼,沿着鸣沙山继续往前,去莫高窟。
这里有很多人。
这是当然的,毕竟在当今这个时代,莫高窟依然在开凿之中,即便是被吐蕃统治的这二十年里,也没有停止过——佛教同样也是吐蕃的国教,对于这个河西佛教的圣地,自然也是以保护为主。
也正是因为这样,莫高窟出土的文书、壁画和各种文物里,才会有那么多与吐蕃有关的。
甚至可以说,吐蕃历史大半都被保存在了敦煌这个沦陷区。反而是吐蕃人自己记录的史书,由于混进去了太多的神话传说和夸张的叙述,无法完全作为历史资料来看待。
让众人意外的是,除了在此居住、修行的僧侣和开凿洞窟、绘制壁画的工匠之外,这里还有不少玩家。
不过这些玩家的衣着和行为举止,可以说是完美地融入原住民之中,若不是看起来过分年轻,再加上无论怎么被风沙吹拂都显得细皮嫩肉的外表,几乎很难辨认出来。
雁来倒是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每次招募新玩家的时候,官方那边要走的名额,一部分分配给赵猫猫那样的军人,一部分分配给郝主任这样的文职,但更多的还是留给了各行各业的专家。
这些专家进了游戏,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做做任务,离开新手村之后,就各自挑选心仪的地点前往考察研究,根本不理会主线任务和各种活动。
敦煌的洞窟之中,号称藏着“半个中国史”,自然也是考察的重点。
在论芒杰开放河西走廊的命令下达以前,这些玩家就已经跟莫高窟的吐蕃人和唐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了。
有了前辈们打下的基础,玩家的参观请求很快被批准。
那些原本已经在历史长河之中逐渐被掩去了色彩的壁画和造像,此刻仍然斑斓鲜艳,毫无保留地向所有人展现那种庄严神圣的美。
一开始玩家还忍不住小声惊叹和议论,后来就忘了说话。
等到看完了出来,所有人都有种精神上受了一场洗礼的感觉。
“说起来,”一个玩家忍不住开口建议,“这些洞窟好像都是当地的贵族和官员资助的吧?我们能不能也资助他们开几个啊?”
众人闻言,都是眼前一亮。
“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虽然这群玩家里没有一个佛教徒,但是那些贵族和官员难道又真的有多虔诚吗?对僧人来说,愿意出钱的赞助人应该也是多多益善吧?
还有人想得更美,“中唐之后的洞窟,很多壁画好像都会将供养人画在上面了,这跟青史留名有什么区别?”
“这算什么?晚唐的洞窟甚至有单独画供养人,画得跟佛像一样高大庄严的呢。”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啊!
这种好事,玩家哪能拒绝?
当然也有玩家另辟蹊径,“哈哈哈,我就不一样了,我不想上壁画,我就想单独开一个藏经洞!”
“对哦,刚刚好像没看到藏经洞?”
“那当然看不到啊,藏经洞得再过两百年了,有人说是为了躲避战火,有人说是受到了绿教的威胁,总之那些东西封存之后,莫高窟的时代也就基本结束了。”
敦煌出土的文书和文物,大都在晚唐五代之前,所以才是“半个中国史”嘛!
“啊!”一个玩家突然一拍脑门,“刚刚查了一下,藏经洞好像四十年后就开凿了,本来是河西僧都统洪辩的影窟。洪辩知道吧?就是带领僧兵帮助张议潮起事,收复河西走廊,建立归义军的那个。”
立刻就有人问,“那现在洪辩应该已经出生了吧?”
“说起来,张议潮现在多大来着……?”
“十一岁了!”
……
十一岁的张议潮,此刻正跟着父母和兄长一起待客。
“客”是阎玉关。
以及一大帮跟着来看热闹的玩家。
阎玉关的身世不是秘密,她决定到沙州来看看,顺便寻访亲人,自然也有不少玩家知道。
不过沙州是来了,但是亲人要怎么找,阎玉关却有些无从下手。
毕竟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大部分人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的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身世的又还能不能找回来,都很成问题。
倪浩香也觉得靠她自己一个人找,难度太大。
虽说玩家可以帮忙,但也不能在街上拉着一个人就问人家的来历和身世,那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找人这种事,还是得让专业的来。
什么叫专业的?
在别处不好说,但在沙州,毫无疑问就是那些世家豪族。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这确实是一句至理名言。
纵然是在吐蕃统治之下的河湟之地,有人为奴为婢,苦不堪言,但世家豪族却依旧能够在此延续。
张氏、索氏、李氏等,都是沙州的豪族。
沙州归属大唐的时候,他们做大唐的官,现在吐蕃人占了沙州,他们也做吐蕃人的官。
自然了,在吐蕃人手下做事,肯定是比不上在大唐做官的。毕竟吐蕃人并不信任唐人,给予的官职不高不说,对他们的要求十分苛刻。
普通的唐人受普通吐蕃人的剥削和欺侮,做官的唐人就受吐蕃官员的剥削和欺侮。
但总体来说,沙州的情况仍旧好于其他沦陷区,这一方面是因为当初阎朝投降时,与吐蕃人约定城内一切如故,不将唐人析成各种部落,另一方面是因为沙州是河西佛教的大本营,吐蕃人在这里的行动会稍微收敛,但也离不开这些沙州豪族的努力维持。
所以反抗吐蕃统治的起义最先发生在这里,由张氏出身的张议潮统领,也是有其根由的。
在玩家进入沙州之后,也是这几大家族第一时间站出来,与玩家取得联络,并且在获得他们的支持之后,迅速扩大了对沙州城的掌控。
现在阎玉关要找人,自然是请他们帮忙的效率最高。
在将手上的货物出清之后,倪浩香就陪着阎玉关到张家来拜访。
至于那些玩家,都是听说消息之后跟过来的。除了看热闹之外,也有点想来打卡张议潮的心思——最近城中动荡不小,虽然玩家是善意的,但大部分人还是会暂时约束家中小孩子不许出门,十一岁的张议潮当然也在此列。
果然,听说阎玉关是阎朝的孙女,张谦逸立刻就叫出了妻子和两个儿子,与她相见。
跟两年前相比,现在的阎玉关在长相和身材上其实没什么变化,但是穿着跟天兵一色的装扮,整个人身姿挺拔、自信昂扬,便给人一种容光焕发、气度出众的感觉,引得张谦逸和宋夫人连声称赞,不由得动了念头。
他们的长子张议潭,算起来年纪比阎玉关大两岁,尚未娶妻。
对这些河西的家族来说,联姻是很正常的事,正是靠着姻亲关系,他们才能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共度难关。
整个沙州都曾受阎朝之惠,而阎朝和家人又都因此而死在了吐蕃人手中。阎朝的孙女,就算没有任何势力支持,光凭这个身份,就足以让张氏接受她了,何况她身后还有天兵?
不过这才是第一次见面,这事倒也不急。
听说阎玉关想找当初散落的其他阎家人,张谦逸立刻拍着胸脯应下,又盛情邀请阎玉关留在张家暂住。
玩家一听,立刻撺掇着阎玉关答应下来。
反正也是要留在沙州等消息的,住张家肯定比住客栈舒服,也更方便他们过来玩张议潮。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正在悄悄打量天兵的张议潮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恶寒。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这几天张议潮虽然不能出门,但也听家里人说了不少天兵的事迹,心里对他们是很有好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真的见到了天兵之后,张议潮反而一直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而这种不妙的预感,不久之后就应验了。
阎玉关答应留下来之后,张谦逸和宋夫人就让兄弟俩送阎玉关和玩家去客院。
他们的本意是想给张议潭制造机会,但又不好太明显,就把张议潮这个小孩子给捎带上了。
结果才出了院子,之前看起来规规矩矩,只是眼神过分灵活的玩家顿时原形毕露,一个个上来动手动脚,不是揪张议潮的小辫子,就是捏他的脸。
张议潮:!!
他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张议潭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劝解,玩家已经哇哇大叫着,掏出武器跟张议潮打起来了。
阎玉关:“……”
她忍不住抬手捂了一下脸,但作为己方在场唯一一个靠谱的人,还得开口安抚张议潭,“不要紧,天兵这是喜欢他,跟他闹着玩呢。”
张议潭也已经看出来了。
他虽然没见过天兵动手,但也听说过他们的神勇,现在居然几个人跟一个小孩子打得有来有回,自然不可能是动真格的。
但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张议潭感觉自己对天兵的滤镜都要碎了,“不意天兵竟是这般……”
这般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但总觉得这些天兵还不如他十一岁的幼弟稳重。
这其实也是张议潭头回看到自家这个聪明早慧的弟弟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绪——也难怪,家里确实没人会动不动摸他的头,捏他的脸,少年老成的小孩哪里受得了这个?
不过话说回来,被天兵一提醒,张议潭也觉得自家小弟肉嘟嘟的脸蛋看起来手感很好的样子……
阎玉关并未察觉张议潭的走神,她强忍住捂脸的冲动,努力给玩家挽尊,“哈哈……他们就是性情活泼、爱玩爱闹,习惯了就好。”
几个没有参战,在一边围观的玩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成年人的对话”,正在看着场上啧啧赞叹。
“不愧是张议潮,这武艺是真不错啊,稍微培养一下就是一员猛将了。”
“说什么废话呢,这位可是标准的点家男主配置好不好!”
……
一日游的玩家还在骑骆驼回沙州的路上,“张议潮大战玩家”的视频就已经出现在了论坛上。
雁来看到视频,也终于想起来,自己特意走这一趟,并不是为了过来旅游。
当然也不是来打卡历史名人。
她是想来看看沙州这些大家族的。
在战乱时期、敌占时期,这些大家族是保护当地的重要力量,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本地的势力根深蒂固,到了和平时期,反而会成为朝廷治理地方的阻碍。
历史上,归义军虽然名义上奉大唐为正朔,但实际上大唐朝廷陷于藩镇之乱,根本无暇顾及河西,归义军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自治的状态。
只有张淮深比较倒霉,他掌权的时候,朝廷要么腾不出手来管他,腾出手来之后就只想分他的权,以至于他等了二十年,始终没能等到那个“归义军节度使”的任命。
但张淮深输了,朝廷也没有赢。
河西在经过索氏、李氏的混乱之后,重新回到了张议潮的孙子张承奉手中,而大唐王朝却已经走到了末路。
朱温篡唐之后,张承奉同样登基称帝,建立了西汉金山国,自号“白衣天子”。
再后来,甘州回鹘在后梁的支持下击败张承奉,很快曹氏家族的曹议金就取代了张承奉,重建归义军,虽然不免成为甘州回鹘的附庸,但直到被西夏彻底灭亡,归义军都始终保持着高度自治。
这片土地的治理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虽然还没有归义军,但是这些大家族对当地的影响毋庸置疑,如何平稳地从他们手中接过对当地的掌控权,就是雁来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不过现在见玩家跟张议潮相处融洽,雁来又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也不用太过操心。
当下沙州还是人心思唐的,这些沙州的豪族就算再有实力,应该也没想过自立,就算真有人想不开,多跟玩家接触接触,这种念头应该也会打消得差不多了。
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想要争取自己的利益,只要手段合法,雁来也只会支持。
玩家可以替她打好基础,但想要长久地治理地方,最终还是要依靠原住民。像是张议潮这种有才能、重实干的人才,为什么不用?
情况比自己预想的更好,雁来的心情当然也很好,在骆驼背上换了个姿势,继续刷论坛。
比起张议潮,今天更受玩家关注的,其实是另一个话题。
今年春天,玩家组建的新船队从天津出海,已经到了库页岛,在当地短暂休(圈)整(地)之后,这会儿正准备再次起航,前往美洲。
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万众瞩目。
可惜距离太远,不方便到当地去打卡拍照,所以也只能在直播间和论坛讨论一番。
所以这会儿,很多玩家都在呼吁雁来赶紧去库页岛开复活点,方便玩家来回。
不过雁来只能让他们失望了,在打卡完西南与吐蕃、南诏接壤的整条边境线之前,她肯定是腾不出功夫来兼顾其他地方的。
等船队回来的时候估计就差不多了。
毕竟他们这一趟不仅是去开拓航路,更要上岸去探索美洲大陆,争取寻找到那些大家馋了很久的作物带回来,耗费的时间不会太短。
第233章 怎么就又是天兵拿出了这种好东西呢?
前往美洲大陆的船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但别的船只可以。
对于远洋航行感兴趣的玩家终究是少数——或者说,愿意开荒的玩家终究是少数,等到航线成熟, 坐船出海去旅游,大家就会感兴趣了。
更何况,朝廷也好、吐蕃也罢, 都差不多到了关键时刻。
大部分玩家都觉得, 主线任务的最终阶段应该不会太远了,这种时候远离大陆出去探险,就意味着要从头到尾错过这些了。
除了少数对游戏有自己的理解和偏好的玩家, 大部分人还是很愿意参与这种关键剧情和活动的。
但是在剧情开始之前, 乘船出海去看看,沿着已经成熟的航线去做一些贸易,顺便捕捞海鲜, 也同样是很多玩家在现实里很难体验到, 而又不用花费太多时间的。
还是那句话,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河西走廊被吐蕃占据、丝绸之路断绝之后, 海贸自然而然就发展起来了。
不过现在的海上贸易, 还没有发展到远洋贸易的程度, 船只一般是沿着海岸线航行, 所以大唐的贸易范围, 也就是北边的新罗、渤海、日本,南边则是沿着印度半岛, 穿越马六甲海峡,抵达波斯湾附近的大食——这个终点跟陆上丝绸之路是一样的。
海贸发达, 自然也带来了相当可观的利益,大唐在广州设置了市舶使, 负责登记货物、收纳关税、查抄违禁物品等。
如此有前途的蓝海行业,玩家当然要加入了。
至于海货捕捞,这个更不稀奇。
大唐既没有海禁,沿海地带自然要靠海吃海。而且按照大唐的规矩,每个州都有不同的贡赋,海边自然是要贡海货。
不过海鲜的运输,即便在现代也很成问题,更不用说交通不便,冷冻手段也很有限的古代了,所以地方上贡的海货,大部分都是干货,即便如此,也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根据记载,明州(宁波)岁贡海虫、淡菜、蛤、蚶等物,从海边运抵京师,每年都需要役夫四十三万六千人,因此元和十二年,孔戣奏罢之。
当然,这个数字听起来夸张,但是役夫并不是只干这一件事,实际上贡品沿路递送,每个人可能只需要干一两天。
不过现在,这一类的劳役都已经取消了,大部分工作被玩家接手,内陆也终于能够吃到打捞起来之后就放在冰块之中保存、并在几天之内运送过来的海鲜了。
这还是因为复活点暂时没开到海边,否则会更便利。
早晚有一天,长安城的百姓能买到真正刚刚从海上捞起来、还活蹦乱跳的海鲜。
不过现在这些冰鲜,就已经足够引发购物狂潮了。
国人对鲜味的追求,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而海鲜,毫无疑问又是所有鲜味之中最霸道的。它有多受追捧,看看后世满大街都是、标价也不低的海鲜烧烤自助就知道了。
大唐人连河鱼都敢吃鱼脍,海鲜自然更不在话下。
只是以前,就算是晒干的海货,长安百姓也就能偶尔买到点海带、咸鱼之类的,至于那些贡物,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现在,玩家才不管什么贡不贡的,所有的货物都会投放到市场上,皇帝想吃也要拿钱来买。
实际上从开元后期,宫里就已经不能完全靠贡物供给了,至于到底是没那么多东西,还是中间有人上下其手,那只有经手的人自己知道。反正宫市就是从那时候出现的,只是直到德宗朝才演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从这一点来看,大唐的皇帝都是很灵活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儒家还没有完善,没人动不动就抬出“祖宗成法”四个字来压人的缘故。这时候的人虽然也尚古,但开口就是秦汉,至于本朝的制度和律令,经常改来改去的。
总之,李纯对掏钱买东西没意见,负责采买的宦官和内卫给钱也很爽快,大家一起维护了市场的繁荣与稳定。
有好东西,当然也不能忘了自己人。
所以雁来在洛阳宫里,也举办了一次海鲜宴。
这次不仅能自助挑选餐品,还准备了烧烤小摊,感兴趣的人可以亲自动手加工。
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前后,在青山秀水之间烧烤野餐,亲自动手炮制入口的食物,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惬意乃至诗意。
大家都吃得十分尽兴,席后免不得又赋诗N首。
雁来对海鲜并不特别嗜好,但这种坐在皇宫里吃海鲜的感觉,还是相当奇妙的。她嗅着空气里的海腥味和铁板鱿鱼的焦香,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又变得更熟悉了一点。
……
跟如火如荼的船舶出海相对的,是同样热火朝天的挖煤和晒盐。
虽然听起来没有那么时髦,但是这两样都关乎每个人的生活质量。去年玩家还在扩张势力,来不及做点什么,今年他们已经将大唐每一寸土地探索过了,各地的物产和矿藏全都了然于胸,自然就想做点什么了。
这个时代的人太少,而各种资源的储备又太过丰厚,大部分甚至都没能被探测出来,开发当然也很简单。
其中挖煤比较的简单一些,因为大唐还没怎么开始利用这种资源,朝廷对此自然也没有任何规定,可以任由玩家折腾。
倒是盐,在大唐是官方专营的产业,为此还特意设置了盐铁转运使、扬州大都督府以及淮南节度使等机构,每一年都能为大唐提供四五百万贯的收益——差不多占据了每年岁入的一半,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可以说,正是盐政挽救了安史之乱后糜烂的局势,让大唐国祚能再续一百五十年。
但在玩家看来,大唐的盐政简直就是在乱搞。
首先,两税法的核心是量出为入,没错,不是看能收到多少税,然后去规划怎么使用它们,而是先算算今年要花多少钱,然后再将这些钱摊派下去。
钱又不会自己变多,要多收税,就只能多盘剥。
盐税涨一点、户税涨一点、田稅涨一点……分摊一下,听起来好像也没有加很多,可是普通百姓本就是算计着每一个铜子过日子,承平年月还好,只要出现了战争和灾情,百姓的日子就很难过——而中晚唐时期,天灾人祸几乎是年年都有。
不过如果只是临时加税,那百姓咬咬牙,勒进裤腰带,过了今年也就好了。但更可怕的是,这东西就跟物价一样,涨起来容易,但几乎不会再降回去。
现代有宏观调控,保证米价、菜价和肉价不会波动得太离谱,大唐其实也有。
但以朝廷如今对各地的掌控力度,这些规定基本就是一纸空文,也就是免个逋赋,顶多再赈济一下关内道的百姓,更多的就无能为力了。
说回盐税,因为加加减减全凭朝廷的心情,盐价自然很难稳定。更何况,从两淮将盐税解运京师的耗费也要平摊到盐价之中,这官盐自然也就贵得大部分人都吃不起。
私盐便应运而生。
然后又反过来冲击官盐,导致盐税更难收,盐价只能继续涨。
这种从根本上就有问题的制度设计,后面来再多经济方面的能臣干吏,也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打补丁,而无法根本性地解决问题。
就算是玩家,面对这一团乱麻,也无从解起。
想要解决问题,最好还是让朝廷这边配合。毕竟玩家虽然对大唐各地有了实际的掌控权,但终究还是差一份名义。
可是想也知道,无论是李纯还是朝廷,都不可能答应。
朝廷也就只剩下这个名义了,要是连这也对玩家开放,那朝廷就直接变成一个摆设了。
更何况雁来要插手的还是盐政。
这让朝廷实在不能不警惕,毕竟这已经不是雁来头一回从他们的口袋里抢钱了。
第一次是改革税收,田稅和户税都被玩家降到了降无可降的地步,朝廷自然也很难从中获得什么利益,甚至按照之前的消耗来算,想要将各地收上来的钱粮解送京师,还得倒贴钱。
当然,在玩家清查过一遍漕运之后,路上的耗费倒是下降了很多,但运输反而变得更难了。
——这一路的协调和调度是非常复杂的,没有好处的事,谁愿意出力?
但这事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办,毕竟漕运是国之命脉,不仅会影响到国家财政,更重要的是还关系着关中数百万百姓的口粮。
粮食要是运不进来,那是真的会出事的。
第二次就是茶叶。
茶和酒都是德宗朝才开始由官方经营的,每年都能各自收上来几十万的税。跟盐税比起来不多,但对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来说,也绝不是一笔小钱了。
玩家改良的炒茶法,出品的茶叶质量更好、数量也更大。
玩家虽然打算自己开茶山,但种下去的茶树都还是小苗呢,暂时没有出产,按理说,现在的产量应该是固定的,其实不然。
以前采茶只能在清晨,现在却是整天都能采了,产量自然就有了大幅的提升。
如此一来,也就对原本的茶叶行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尤其玩家还直接将茶叶卖到了回鹘和吐蕃,而这以前都是朝廷的生意。
这两方面的利益受损之后,现在盐政已经成为朝廷手里唯一的一张牌了——朝廷的尊严,其实也是钱撑起来的,所以这笔钱,他们绝对会严防死守,不允许天兵染指。
听完官方玩家这一番分析的雁来:“……”
她之前还真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已经把朝廷逼到了角落里。
虽然雁来觉得自己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大唐”这两个字,不管是对她还是对玩家,都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雁来暂时不想换掉,所以朝廷虽然很烂,制度虽然到处都是问题,她也还是想尽力抢救一下——但朝堂上下可能不这么认为。
“所以现在怎么办?”她问郝主任。
“这要雁帅你来拿主意了。”郝主任却把皮球踢了回来,“这一步,进还是不进,只有你能决定。”
进,已经走到绝路的朝廷可能会彻底投降,但也可能会奋起反抗。
虽然他们的反抗最终不会成功,但终究还是会带来很多坏的影响,而且,撕开了表面那一层和谐的假象,再想重新弥合,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雁来想要继承“大唐”这块金字招牌,难免有些麻烦。
不进,那就仍然保留着转换的余地,继续走徐徐图之的道路。
这是路线问题,所以郝主任她们不会替雁来做选择。
……
雁来也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打算用老办法,先出去走走,看看各地的盐价和盐政的现状。她相信,到时候,答案或许就会自动浮现在她的心里了。
跟一般的决策者比起来,雁来确实是幸运的。
就比如李纯吧,他就算离开皇宫,这辈子也不可能真的看到百姓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
电视剧里那种皇帝身边只带着三五个人就去微服私访的事,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皇帝出行,哪怕是微服,明里暗里也必然会有无数人随行保护,并且提前将一切可能会造成影响的阻碍都清理掉。
所以,有时候也不能怪一些官员走到高位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民生疾苦。
他们可能真的没机会看见。
这样做出来的决策,有偏差乃至失误,也就很正常了。
史书上记载过一个与李纯相关的故事,说是有地方官员上奏当地遭了灾,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但后来有宦官到当地公干,回来告诉皇帝,那边根本没遭灾。
李纯对着身边的宰相抱怨,宰相则答道,在不能判断真假的情况下,对于灾祸应该宁信其有。万一是真的,百姓就能以此求活,就算是假的,朝廷也不过损失一些钱粮而已。
史书记载这个故事,大概是为了体现皇帝的勤政爱民。
但雁来只看到了管理的混乱。
宰相明显是在诡辩,身为主管者没有核实下面报上来的消息,本来是失职,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倒成了体恤百姓了。
然而李纯因为立了善于纳谏的人设,再加上身为皇帝没法亲自去当地考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说法。
而雁来,随时都能走出去,看到真实的世界。
雁来在一天之内将整个大唐的东西南北都逛了逛,虽然是走马观花,但是也对具体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盐运的重点只在江淮一带,因为对偌大的大唐来说,能吃到海盐的其实也只有东南各地,其他地方更多还是吃湖盐、井盐。
所以地方不同,当地的盐市情况也大不相同。
但总体来说吃盐都挺难的。
而且并不是像雁来想象的,越是穷困的地方越难——穷困的地方当然很难,毕竟连游商都很长时间才去一次,但就算是在扬州这种紧邻海盐产地,又繁华富庶的大都市,盐价也并不低,私盐同样猖獗。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养蚕的人穿不上绫罗绸缎,种地的人吃不上大米白面,煮盐的人当然也吃不上精细好盐。
那些都是要拿去交税、换钱的。
“我决定了。”这天晚上,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的雁来站在郝主任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要把更先进的制盐法直接交给朝廷。”
“做好事不留名?”郝主任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选择,笑着调侃道。
雁来纠正道,“做好事是做好事,名还是要留的。”
她相信,不需要特地去宣扬,大家也都会知道,这新的制盐法是天兵拿出来的。百姓的感激会向着朝廷,也绝不会忘记玩家。
说笑完了,郝主任也认真地分析道,“其实这样也好,朝廷里还是有真心想做实事的人的,借着这个机会,也可以筛选出一批可用之人,将来……”
将来雁来肯定用得上,不过这话现在不用明说。
其实如果彻底撇开朝廷,这事也很容易。反正她们晒自己的盐、卖自己的盐就完事了,等官盐被冲击到维持不下去,彻底垮掉,她们就能自己来制定规则了。可是这样一来,中间势必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
反倒是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天兵从旁监督,不用担心新式制盐法带来的利益没法落到普通百姓身上。
至于玩家,虽然损失了一点利益,但是在游戏里,大家在意的本来也不是金钱上的得失,他们想赚钱有的是办法,更看重的是切实地给游戏世界带来改变、让更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成就感。
在整件事里,朝廷获得了钱,百姓能吃上盐,玩家得到了成就感,雁来则是收获了人心。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李纯并不这么认为。
……
玩家的效率一直很高,雁来这边做出决定,当天制盐相关的资料和奏折就都被送到了李纯的案上。
李纯最近的情况还是没有什么好转。
但他对处理政务的热情,反倒是越发高涨。
大概在当下这种窘境里,这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依然是个能掌控一切的皇帝的事。
不过,他的精神确实大不如生病之前了,所以也免不了让身边的内侍帮忙念奏折甚至批奏折。
为了避免这些人揽权和搞事,李纯干脆每隔几天就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上一批。然后他奇异地发现,虽然每天守着自己的都是不太熟悉的人,但他反而感觉更安全了。
毕竟如此频繁且随机的调换,就算真有人想收买,也不知道该买谁。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这些人都不甚明白他的脾气,伺候起来自然也没那么令人满意,但李纯反而更有安全感。
像俱文珍那样处处周全圆融的人,才真要小心。
是的,包括俱文珍本人在内,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正在疏远他。
不过这并没有在宫里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皇帝现在谁都不宠幸,其他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没机会。
何况俱文珍办事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李纯依旧要用他的察事院来掌控皇宫内外,打探天兵的消息。
总之,虽然经过了一番小小的动荡,但李纯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然后李纯就看到了枢密院送来的、雁来的新奏折。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精心营造的、异常牢固的庇护所,似乎就被震了一下,似乎没那么安全了。
再看到那厚厚的一摞资料,李纯的感觉更加不妙。
天兵办事,向来是通知朝廷一声,这还是头一回送来这么多的文书,必定不是小事。
他先拿起了雁来的奏折,看完之后,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现在的李纯,正处在一种随时都能应激的状态里,雁来和玩家随便做点什么,他都要寝食难安,更何况这回是切切实实地要插手盐政?
看看她说得多好听,只是提供资料和方法,绝不干涉具体的执行,天兵也只起监督的作用!
监督和复核政务,那是御史这样的宪臣才有资格做的事。
御史官卑而位重,因为他们是代天子行事!现在雁来让天兵行使御史的指责,她以为她是谁,又把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什么?
李纯眸光闪烁不定地盯着那一叠资料,简直恨不得将它们直接撕了烧了。
但是这没用,不说政事堂的宰相肯定已经看过了,就算没有,天兵也可以再送来新的。
况且李纯虽然不懂制盐,但也能看懂资料里的数据,对于这些新式制盐法可能带来的庞大利益,也不是完全不动心。
怎么就又是天兵拿出了这种好东西呢?
正当此时,有内侍来报,几位宰相在紫宸殿外求见。
李纯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外臣了,但这回显然是不见不行了。
普通的事务,都是早有定例的,平时李纯跟宰相和重臣们有商有量,那是他勤政,就算他懈怠了,不愿处理,宰相也能按照旧例处置。所以他还愿意批奏折,就算不见大臣,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像这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改革,不可能只靠批奏折来处理。
第234章 李纯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怕。
想到要去见朝臣, 李纯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怕。
这个字跟皇帝实在不搭。
但事实就是如此,皇帝跟臣子、尤其是宰相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宰相是皇帝用来治理天下的人, 所以相权本质是从皇权之中分出去的一部分。但这个部分,并不是固定的,当皇帝强势的时候, 皇权会占上风, 但宰相若是足够强力,也能压制皇帝。
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要刻意扶持宦官, 将另一部分权力分给家奴。
这样一来, 皇帝就不用亲自上阵跟大臣博弈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文臣和宦官之间的裁判。
这就是帝王权术的核心——平衡。
在这一点上, 李纯本来做得很好, 他似乎天生就具有做皇帝的才能,再怎么强力、能干的臣子, 也很难让他感受到威胁。
但天兵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李纯也就没法继续做那个裁判了。
他必须要亲自下场。
失去了原本的优势, 再加上身体出了问题, 让李纯在面对自己的臣子时, 已经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保持超然的姿态。
他会怕。
之前李纯始终不愿意正视这一点,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打造一个足够安全的堡垒, 躲在里面就能万事大吉。但是天兵拿着锤子一敲,他的堡垒就摇摇欲坠, 不得不睁开眼睛去面对一切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害怕。
要说是害怕几个臣子, 也不尽然,应该说,李纯怕臣子们看出自己身上的异样,怕他们觉得现在的自己跟几年前的父亲一样。
但他也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只有隔着帘子才敢召见大臣。
其实那道帘子一放,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急切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个眼熟的木盒。盒子里存放的,就是他还没有吃完的几粒金丹——李纯分了一半,跟道观里搜出来的原料、丹炉里刮出来的半成品一起,交给太医去研究,但还在手里留下了一半。
也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打开盒子,取出金丹吞服的时候,李纯的心情竟然很平静,全然不似第一次时,畏惧之中又夹杂着紧张、激动。
金丹生效很快,没多久,李纯就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开始活跃,身体也变得更加灵敏。他收起盒子,站起身走了两圈,发现腿脚灵便了,手也不抖了,那一点因为要见朝臣而生出的怕也已经烟消云散。
这种体验是如此令人沉醉,李纯甚至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怎么能忍到今天才服丹的?
李纯亲手推开门,走出待了十几天的蓬莱殿。
七月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似乎彻底驱散了这断时间以来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让他的脚步变得更加轻快。
……
听到皇帝召见,几位宰相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再见不到皇帝,他们这些重臣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否则朝堂必然生乱。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天兵这封奏折来得很是时候。果然还得是天兵,消息一到,皇帝立刻就坐不住了。
其实他们也坐不住。
要不然也不会主动到紫宸殿外来等候了。
那些资料,交给枢密院送过来之前,几人都已经看过,对上面所写的晒盐法同样十分心动。
就算按照天兵给的数据再折半,最保守的估计,大唐的产盐量也能翻倍,就算不考虑盐税收入,至少也能让普通百姓都吃得起盐了。能做成此事,也算是他们没白登阁拜相一场。
相较于李纯的既心动又抗拒,几位宰相却是没什么需要纠结的。
雁来还是把人心想得太坏了,当然也可能是她退的这一步确实有点大,跟天兵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形象不甚相符,反而让宰相们觉得,天兵明明可以自己办了这事,却还是交给朝廷来办,正是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的表现。
她既不打算跟朝廷对着干,彼此便没了矛盾。
至于李纯在意的监督问题,几人也不觉得有什么,身为宰臣的他们,本就要接受皇帝、宦官、言官乃至士林舆论的监督,再加一个天兵,也是理所当然。
不会有人真的觉得天兵给出了这么大的利益,会直接撒手不管吧?
真要是天兵撒手不管了,他们还不放心呢。
再好的政策,也要有人来贯彻执行,许多事情,不就坏在下头那些油滑的官吏手中吗?
所以,走进紫宸殿时,四人精神都颇为振奋。
这其中只有一半是因为这件即将去做的大事,另一半则是因为李纯这个皇帝终于愿意见人。
但这副模样,在李纯看来,就有些刺眼了。
尤其是李吉甫一开口,就是商议这事该怎么办,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拒绝——最可恨的就是,他也确实没想过要拒绝,明知道雁来这是要收买人心,可是到了手边的、看得见的利益,他怎么能拒绝?
于是,整个商议的过程中,李纯一直都冷着脸。
但四位宰相完全没觉得有问题,他们还以为是李纯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要用这种方法掩饰自己身上的异样,于是不敢多看、不敢多想,更不敢多提。
事情就在一种别别扭扭的状态中推进。
既然是盐政,那就是清税司的职责,所以在这件事上,李吉甫表现得比平时更积极一些。
李纯的视线也就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
李吉甫是一个能臣干吏,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像裴垍、李绛那样纯粹的臣子。他和俱文珍有些相似,都没那么听话,功利心重的同时,又总有自己的想法。
这些李纯都很清楚,所以他看重李吉甫,却并不太喜欢他。
要是没有天兵的意外,他不会将李吉甫留在朝中太久,就像若不是天兵出现,俱文珍绝无可能再重新得势。
李纯在用他们的同时,又始终在心里保持着一份警惕。
尤其是这一年多来,李吉甫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揽了,这会儿却对天兵要推行的新盐政表现得如此积极,让李纯实在不能不多心。
而且这份多心,很快就蔓延到了另外三个同样对天兵的新式制盐法十分推崇的宰相身上。
在药物带来的短暂的思维活跃之中,李纯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冷眼旁观的位置,将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究竟在怕什么了。
害怕自己变得跟父亲一样,害怕大臣用异样的目光看向自己,这些都只是表象,本质上,他害怕的其实是,身边的人会主动倒向天兵。
就像当年,那些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何况,就连李纯也不得不承认,天兵能给出的利益,是自己根本拿不出来的。
虽然玩家其实没什么能用得上李吉甫等人的地方,也根本不会开这个价,但李纯不会这么想。
李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死循环——周遭的环境越是令他感到不安,他就越多疑,而他越是多疑,就越感觉身边危机重重。
这种危机感促使着他去寻找更多的保障。
而时至今日,李纯发现,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似乎就只有手里的内卫了。
要不是之前当机立断,将神策军改组成内卫,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的局势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实在难以预料。
但是这还不够。
李纯需要更多的安全感,也就需要更多的军队。
而军队是要花钱来养的。
虽然过年的时候才收入了一大笔罚款,养现在这些内卫能养上好几年,但若是要扩军,就不够用了。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这新盐政也确实应该推行。
眼看几位宰相将具体的章程都商量得差不多,只等他点头通过,李纯甚至还主动补充道,“既然是天兵的提议,那就干脆让天兵也参与进来,不必只是从旁监督。”
几位宰相闻言皆是一愣。
皇帝之前一直不太高兴,他们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个新政,毕竟这是天兵的手笔。
现在看来,皇帝还是以大局为重的。
若是靠他们自己去推行,光是消息往来估计就要耗费一两个月,但有天兵加入,明天就能开工了。何况就算有全套的资料,要让盐工们自学,也有难度,不如直接让天兵去教。
现在是夏天,正适合晒盐,有天兵在,新政今年就能见效,不必等到明年。
大唐虽然没有“时间就是金钱”的说法,但是几位宰相无疑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
等几位宰相一走,李纯就叫来了李炳,让他继续扩充内卫,并且一再强调,自己只要精兵强将,当然,待遇也会是最好的。
李炳知道内库有钱,也不怀疑李纯的承诺,但仍是苦着脸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一万内卫,已经是在整个关内道精挑细选出来的了。若是要扩军,便只能招纳之前淘汰的士兵。”
那就不符合李纯只要精兵强将的要求了。
李纯闻言也忍不住皱眉。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拿着钱也招募不到合适的士兵。
其实这才正常。
要是朝廷能招募起一支强大的军队,那藩镇也不会成为大唐的腹心之患。
不过提到藩镇,李纯忽然眼睛一亮,“既然关内道没有合适的人,那就到其他地方去招募。”
“这……”李炳有些迟疑。
李纯却不容他犹豫,“之前不是让内卫派人,配合清税司去清查各地藩镇的账目吗?正好顺便让他们遴选出一批优秀的士兵带回来,就这么定了。”
李炳只能应道,“是。”
等李炳退下之后,李纯又叫来了太医,询问金丹研究的进度。
这些太医能被选入太医院,自然都是经验丰富、医术出众的,金丹的成分虽然复杂,但实际起效的就那么几样,他们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迟迟不来报告,是因为结果不如人意,但现在李纯问起,也只能回答。
他们可以去掉金丹之中一部分没什么用处,反而有害的物质,大大降低制取的难度和所需的成本,但金丹成瘾性和部分副作用却是几味主药自带的,无法消除。
李纯有些失望,但也不算意外。
真要是完全没有副作用的好东西,又怎么会至今也没有人研制出来?毕竟金丹所用的材料虽然复杂,但都是中医常用的。
他当即下令让太医制作新的丹药。
几位太医吓得“噗通”跪地,磕头请求他收回成命。
道士能乱给皇帝吃东西,太医可不敢。
就算皇帝自己不怪他们,等真吃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不要想活下去了。
虽然在宫里当差,本来就要面对这样那样的风险,但不到万不得已,太医们也不愿意主动找死。
李纯气急。
他当然知道继续服丹是饮鸩止渴,但是反过来想,固然那些服丹求长生的帝王之中,并没有一个成功的,但也没人服了丹立刻就出事。
就算丹药有毒有害,那也需要长时间来积累。
而李纯,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不服丹,他这皇帝又还能当几年?
真到了那一天,他就算好好活着,又还有什么趣味?既然如此,不如服丹让自己好过一点。
所以太医的反对,在李纯看来,就是愚钝、迂腐,不知变通。
但是这些太医宁可把头磕破,也绝不答应,又让李纯有些羞恼。天兵不把他当回事,朝臣也都有自己的打算,现在连太医都使唤不动了。
李纯没法按着这些太医的手,让他们给自己炼丹,一怒之下,干脆将这几人逐出太医院。
几位太医不料还有这样的好事,立刻麻利地收拾包袱滚蛋了。
其实他们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给皇帝办这件事,只要好处给够,还是有人愿意拼一把的。但谁让李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的呢?这种事只能悄悄干,不能放到明面上来呀!
仇士良当初为什么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一半是皇帝的要求,一半也是这种事上不得台面,一旦被揭破,他就是第一个倒霉的。
李纯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仍在苦恼让谁来做这件事。
其实像仇士良一样,提拔一个人上来负责此事最好,但是李纯信不过这些宦官,不愿将这要命的差事交给他们。太医?若是再被拒绝,他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身为皇帝,居于深宫,能用的人无非就是这些。
一时想不到好的办法,李纯心下烦闷,连奏折也不想批。过来送折子的梁守谦见状,便道,“陛下不如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李纯一听,立刻意动。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而且现在,服丹带来的精神还在,他确实不太想待在这沉闷的大殿里。
虽然是在宫里,但皇帝出门,当然要带上宦官和内卫。
不过梁守谦没有跟上,皇帝不想批奏折,但是政务总是要处理的,这自然是枢密院的职责,他要将所有奏折看过,挑选出需要御笔亲批的,等李纯回来处理,其他的则由自己代劳。
李纯一出紫宸殿,远远就看到郭贵妃正领着几个宫人,缓缓朝这边走来。
他下意识地转进了旁边的巷道里,避开了郭贵妃过来的方向。
确定郭贵妃看不见自己,李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主动避开郭氏?
但是让他走出去见郭贵妃,李纯也不愿意。这段时间,郭贵妃每天都会过来嘘寒问暖一番,他虽然一次都没见,但每次听到她的消息,都会忍不住多想一些,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这会儿看到人,自然下意识地心烦。既然避开了,也没必要再过去,李纯干脆沿着这条巷道,继续往前走。
宫里有很多这样的巷道,主要是给宫人内侍行走的,以免冲撞了贵人。往里走,就是宫人内侍活动的区域了。不过李纯身边的人都搬去了蓬莱殿,紫宸殿这边没什么人,倒是十分清静。
但李纯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喊,“陛下救命!”
随行的内卫第一时间上前将李纯护住,拔出腰刀,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李纯放下心来,忽然觉得那声音有些眼熟,便道,“派个人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个内卫立刻过去查看,很快就回来禀报道,“陛下,那边有个囚室,关了几个道士。”
“道士?”李纯不由吃惊。
宫里的囚室怎么会关着道士?
他今天带出门的内侍和内卫,都是最近才开始轮值的,李纯跟他们不熟悉,他们也不知道紫宸殿这边的事,竟是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
李纯干脆让内卫将刚才开口求救的道士带过来。
本来是想亲自问话的,但见那人脏兮兮臭烘烘,便只让内卫去问。
没一会儿就问出来了,这道士居然就是之前替他炼丹的柳泌,以及他的同伙。郗士美将他们带进宫来,当然不可能再带出去,但当时李纯晕倒醒来之后,就只记得要处理仇士良,将他们彻底忘记了。
俱文珍便把人关在了这里。
本来是打算等热度过去了,再禀报李纯,悄悄处理的,没想到李纯这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对劲,一直不愿出蓬莱殿,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就被无限搁置了。
这几天他们被关在只有半人高的小房间里,连身都直不起来,每天只有人来送一顿饭,实在是苦不堪言。
柳泌说到这里,不由得落下泪来。
但李纯没有任何同情,反而被他的话勾起了恨意。
这些假道士居然连官府组织的考试都没法通过,就敢给他炼丹!
虽然李纯肯定丹药的效果,但仇士良、柳泌等人的欺君之罪,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仇士良已经被处理了,这柳泌……李纯正要让人将他拖下去,心下忽然一动,意识到这人还有别的用处。
他已经犯了死罪,若是自己留他一命,让他来炼丹,柳泌定然不敢不从。
而且人在宫里藏了这么久,连俱文珍都把他们忘了,更不会有别人在意,也就不容易走漏消息。
李纯想到这里,就让内卫将人先关了回去。
等确定郭贵妃走了,李纯回到紫宸殿,想了想,将吴锋叫来,让他去跟俱文珍对接,处理了那几个道士。
吴锋十分听话,很快就处理好其他道士,将改头换面,已经成了宦官的柳泌带回了蓬莱殿。
虽然“仇士良让假道士给皇帝炼丹”这件事,至今仍在长安城里传播,但是见过柳泌的人根本没几个,蓬莱殿的防守又十分严密,让柳泌在这里炼丹,不会有半点消息传出。
本来炼丹所需的原材料也是个麻烦,这也是仇士良当初把人安排在宫外的原因。
不过李纯从太医院那边拿到了新的方子,所需的材料并不多——以前炼丹要的那许多财物,恐怕大半都进了仇士良和这些道士的口袋——近来长安城里多了不少天兵带来的新鲜货色,宫里也时常派人出去采买,将少量药材混入其中,也不引人注目。
如此,这件事居然十分简单就安排好了。
其实这事顺利得简直有点诡异了,以李纯如今的多疑,本该忍不住多想的。
但他今天吃的那颗金丹药效正好过了,李纯只觉得身体和精神似乎都重新套上了枷锁,又困又累,脑子根本转不动,自然想不到这些了。
他其实也犹豫要不要再吃一颗,不过李纯现在的瘾还没这么大,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所以还能忍耐。
说是不怕死,其实还是有点怕的,所以李纯决定每天只吃一颗。
……
清宁殿,郭贵妃将出门的衣裳拖下,沐浴之后换上轻便的衣物出来,就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她不由愕然,“你是说,那柳泌受了宫刑?”
虽然这事是她推动的,但郭贵妃还真没想到,李纯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果然啊,有些人就是无论吃了多少次教训,都学不会将自己能踩在脚底下的对象当成个人来看待。
他居然还敢吃柳泌炼的金丹。
郭贵妃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要等着结果就行了。
第235章 雁来最后还是决定暂时苦一苦朝廷。
【报!游戏终于出新活动了!】
——什么什么, 我还没看更新公告,出了什么活动?
——总算是出新活动了,这回的长草期也太长了, 再不搞事我真的要以为我是来游戏里旅游的了。
——嘿嘿,楼上握爪,我也是趁这段时间已经把现实里那些热门旅游景点都逛得差不多了。该说不说, 还是游戏里爽啊, 人少不说,还不收费。
——游戏里就是收费,那不也跟没收一样吗?
——啊, 都进游戏了, 你们还搞常规旅游啊,只有我一个人在勇攀珠峰吗(是的,我出息了!这四个字都有跟我扯上关系的一天了!
——哈哈哈, 我就不一样了, 我选择穿越大沙漠!
——不一样的目的地,一样的找死是吧?
——呃……那还是不一样的, 每次的死法都不一样- -
——果然, 极限运动才是游戏的精髓啊!可以无限次体验, 就问你爽不爽?
——那还用你说, 我关注的好多搞极限运动的大佬, 都已经跑到游戏里来开荒了,感觉这一行以后的格局也要大变了。
——被影响的行业也不止这一个吧, 据我所知,好像已经有剧组打算进游戏里来搞实景拍摄了。
——景是实了, 人咋办?
——什么咋办,捏出来的人不是更完美?
——你别说, 你还真别说!
——看完更新公告回来了,好家伙,新活动是去各大产盐地晒盐?!感觉有点离谱,但又有点合理。
——我就说这游戏能学到点真东西的……
——这活动很符合这游戏的调性啊,甚至让人怀疑官方是不是把之前请的游戏策划给开了?
——楼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过年的时候真的是明晃晃的逼肝,连活动界面都熟悉得让人肝疼,情不自禁就想脱口而出一句,“狗策划!”
——其实仔细想想,这游戏一直都挺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就不会有那种肝得好累的感觉。
——因为不堆数据吧。
——主要是平时的活动有种很随机的感觉,好像是出事了才着急忙慌出个活动拉人来帮忙,而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参与感更高,就没那种玩游戏的机械感了。
——好好好,我还真对晒盐有兴趣,上次做相关的活动,还是高中的时候在白花花的食盐里掺了泥土然后做实验提纯,现在想想真是做孽啊!
——冲冲冲,让大唐所有人都能吃上我们的盐!
——所以已经没有人为至今没有账号的云玩家发声了吗?这游戏到底啥时候公测啊(抓狂.jpg
——虎摸楼上狗头,你这也太后知后觉了,拿不到账号真不能怪别人啊,接着等吧,我感觉公测应该不会太久了。
——但是我感觉登基也不会太久了啊,不会那之后才公测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策划最好有点眼色,不要真的让我们这些倒霉鬼连最后的大结局都不能参与呜呜呜,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虽然知道玩家看不到自己,但雁来还是有些心虚地关上了论坛。
没错,她就是打算等游戏里的情况彻底稳定下来,尘埃落定之后,再开启公测来着。
毕竟游戏里的玩家已经够多了。
但是看到云玩家的控诉,她也觉得这样好像是有点残忍。
稍微代入一下,这要是自己的游戏体验,嘶……
回头再看看怎么安排吧,至少大结局还是应该给所有人一点参与感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其实都还太早了,雁来关上面板,从树荫下站起身,继续上马赶路。
今天的她,也依旧在唐蕃边境巡视。
其实西川这一带,才是两国战斗最激烈、最频繁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两国正式的外交,就是从松赞干布率领二十万大军兵临松州城下,威胁大唐把公主嫁给他开始的。
至于具体是怎么威胁的,《新唐书》里的记载是“公主不至,我且深入”,而在吐蕃的史书中,则是“若不许嫁公主,当亲提五万兵,夺尔唐国,杀尔,夺取公主”。
……感觉两边的春秋笔法都挺厉害的。
直到韦皋镇守西川,不仅打得吐蕃落花流水,还将南诏也重新拉到了大唐这边,边境才算是稍微安定了一些。
所以此刻,雁来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仍旧时不时能看到一些战争留下的痕迹,并不比河北之前十室九空、荒村遍地的情况好多少。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哪怕夏天出行再辛苦,雁来也还是凭借超强的身体素质坚持了下来。
虽然刚才的帖子里,大家都觉得“出事了才着急忙慌拉玩家帮忙”更有代入感,但对雁来而言,那其实是没办法的事。
无论战争如何发展,主动权当然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
忙忙碌碌之中,时间也过得更快。
元和五年九月,中秋节过后,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轰轰烈烈的晒盐活动也取得了第一阶段的成果,各大产盐区的工艺流程都已改进完成,开始产出食盐,并通过玩家之手运送到各地。
与此同时,各地的盐运衙门,也在玩家和清税司的共同推动下,完成了改革。
第一批食盐上市,不出意外地在百姓之中引发了哄抢。
不少玩家看着这一幕,都不由得心生感慨,“看来抢盐这事,已经被刻进国人的基因里了。”
难怪直到千年之后,每逢有什么天灾人祸,尤其是流行病,超市里都要掀起一股抢购食盐的狂潮,很多人家上一回疫情抢的食盐,到下一次疫情爆发都还没吃完……
不过玩家对此早有准备。
倒不是为了防备百姓哄抢,只是因为第一批的产量有限,为了能让更多的人买到,所以开卖之前就决定要限购——一斤盐,省着点已经能吃上半年了,实在没必要囤太多。
但玩家不知道的是,其实大唐百姓买盐,很少会有直接买一斤的——盐价很贵,一斤盐近百文,对平民百姓之家来说是一笔巨款,没必要都拿来买盐。
现在限购一斤,大家反而都一斤一斤的买了。
一来限购的东西,就总让人想买满额度,二来……玩家卖的盐,定价仅五文一斤。
对玩家来说,这个价格还是有点高了,但在很多大唐百姓眼中,这跟不要钱有什么区别?
因为价格太低,就连素来信誉极佳、已经将大唐许多物价打下来的天兵说以后会一直这么卖,大家都不免将信将疑,当然要趁现在低价的时候多买些。
反正盐放不坏,实在吃不完,还可以拿来腌菜、腌肉。
不过等真的将盐买到手,他们脑海里算计着的那些吃法,反而都消失了。
人群之中,时不时就能听到一阵惊呼声,甚至还有人直接将心头的疑惑问出来,“这真的是盐?”
盐怎么会是这样雪白的、没有半分杂质的模样?
甚至还有人当场捻起一些放入口中,想要尝尝咸淡,然后很快就露出了陶醉的神情,仿佛是在品尝什么美味。
人群之中,雁来看着这一幕,心下不由微微酸涩。
大唐的百姓,是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他们平时能买到的盐,不管官盐还是私盐,品质其实都不怎么样,颜色是带着杂质的黄褐色不说,味道也是微苦、微涩的。
但就连那样的盐,大部分人也吃不起。
之前,她将盐价定在五文一斤时,郝主任还问过,“这样合适吗?”
现在雁来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甚至五文一斤她都觉得有点贵,好在税收改革之后,百姓手中有了余粮、余钱,能负担得起这个盐价。
不过以后还是要再慢慢想办法降到更低。
毕竟人不能只追求温饱,还得有更多的钱粮去改善生活质量。
雁来规划未来蓝图的时候,清税司和察事院的人都已经快疯了。
这回改革盐税,同样还是老配置,清税司、内卫、察事院和御史台分别出人,组成临时工作小组,前往各地负责具体的工作。
至于玩家,他们是志愿者,没有编制。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不管是改进工艺流程,还是最终出来的成品,以及根据成品估算出来的总产量,都非常令人满意。
但就当工作小组的人觉得他们这回就是来蹭功劳的,很快就能回去升官时,问题出现了——天兵居然在未经商议的情况下,就将盐价定在了五文一斤上,并且还直接开售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工作小组众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大唐的榷盐法,简单来说,就是允许百姓自行制盐,但是不能自己卖,要由官府统一采购,然后再转卖给商人。
这种官营的方式,给出的收购价自然是低到普通散户根本活不下来,只有那些实力雄厚的大家族才能经营得起盐场,然后一边卖官盐一边卖私盐,赚个盆满钵满。
而官方收取的盐税,就是在转卖的时候加的,而且加的方式简单粗暴,就是在收购价上直接按需增加,最开始是一斗(四到六斤)加一百文,德宗朝时一度高到一斗近四百文,元和朝略有下降,但也不多。
这些加税都是要被分摊到消费者头上的,盐价自然始终居高不下。
正是由于这中间增加的无关成本高得惊人,所以哪怕玩家将盐价降低到五文一斤,也仍旧有得赚。
但赚的这一点,显然是弥补不了被玩家直接砍掉的那部分成本的。
别说产盐量只是翻了三倍,就是十倍,那也补不上一斗二百多文的盐税啊!
所以这盐税改革改了半天,朝廷能收上去的税反而变少了是吧?
当然,利都让给百姓了,现在确实是所有人都能吃得起了。但皇帝和朝堂上的诸公,会听这些道理吗?
天兵肆无忌惮,他们可还是要回京的啊!
……
雁来其实也不想的。
她一直寻思着,薄利多销,只要产量上来了,售价再低,应该也不至于连原本的盐税都补不上。
结果等产量出来,算账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做不到。
按照每年盐税五百万贯来算,一斤盐怎么也要四十文左右,这还不算盐工的成本、商人转运的成本和层层分销的成本……这么算下来,官盐卖七八十文一斤,真的已经算良心价了。
既然成本无论如何都压缩不了,雁来干脆就直接砍掉了其他所有的成本,只保留了盐工该赚的那部分,然后在这个基础上略微加价,最后定下了五文一斤这个价格。
真·产地直销,拒绝中间商赚差价!
但这样一来,哪怕一斤的利润能达到一文钱,想要收足五百万贯的税,产量也得在原本的基础上翻个十倍八倍的。
……其实也不是达不到,只是需要时间。
所以雁来最后还是决定暂时苦一苦朝廷。
先让利给百姓,盐价一降,百姓就会舍得吃盐了,销量必然会迎来一个暴涨期,再加上涌入游戏的玩家,多少盐都能吃得下。
等过上两年,产盐量跟上来,情况就会慢慢好转了嘛!
但很显然,工作小组的官员们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或者说,他们无法代替皇帝和朝廷接受这个解释。
雁来秉着不为难打工人的想法,干脆就跟郝主任商量,让她再跑一趟长安,当着李纯和朝臣的面给他们算这笔账,将道理说通。
郝主任:“……”
别人能不能说通她不知道,但是皇帝估计会被气死。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要是直接没了,她们还省事了呢。
所以郝主任就来了。
李纯和宰相重臣都不知道她的来意,听说是来汇报盐政的,都以为是好消息,于是毫无防备地将郝主任放了进去。
郝主任早就听说李纯开始见朝臣了,不过宫里的防守还是很严密的,所以玩家也已经很久没看到李纯本人了。
今日一见,她不由暗暗吃惊。
郝主任没亲眼见过瘾君子是什么样的,但是资料看了不少,李纯这样子,分明就是又磕上了。
这让她很费解,都已经中风过一次了,李纯该做的不是保重自己,争取恢复身体状态,多活几年吗?怎么还敢继续吃药的?而且看这样子吃得实在不少,才两个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满朝文武难道都没人劝谏吗?
她却不知,这两个月里,李纯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似乎是这次的中风,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能行使帝王权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李纯的行事也变得越来越肆意。
他开始流连后宫、沉迷享乐,再不复前几年那个励精图治的明君模样。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当下的局势,大家其实还挺能理解皇帝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但李纯为了扩招内卫,搅得各地藩镇也都不安生,就让人十分不安了。
河北、淮西和朔方的军队都先后改制,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天兵不会留下那么多的军队,这个政策早晚会推行到其他地方的。
藩镇当然不愿意坐以待毙,但是他们在天兵面前就跟拔了牙的老虎一样,没有任何威慑力,就算再不情愿,也没办法。奋起反抗?王承宗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呢。
但那也只是在天兵面前罢了,对上朝廷,这些藩镇什么时候老实过?
本来就因为天兵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现在李纯让人到各地去招募精锐健卒加入内卫,搞得底层士兵人心惶惶,越来越难管,那些节度使哪里还忍得住?
这是时间还短,他们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只是往长安送奏折陈情。
但那些奏折的措辞,也是一封比一封更不客气,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看就要爆发武力冲突了。
如此肆意妄为,朝臣们当然不可能不劝,但是李纯一意孤行不说,还将劝谏的的臣子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闹得那些宪臣都不怎么敢开口了。
毕竟大唐又不是明朝,还没有言官越是因为跟皇帝对着干而被贬官,士林声望就越高的潜规则,敢于直言的那些被处理掉,剩下的官员还是很从心的。
至于高官重臣,更是心灰意冷。
如果说,在这之前,李纯做的事情大部分,虽然有赌气的成分,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大唐、为了皇室的延续,那么现在,他就已经彻底放弃了顾全大局,而只顾自己了。
李纯正在逐渐变成一个……独夫。
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发泄,又有多少是药物带来的变化,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朝廷这两个月来的气氛,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所以郝主任的到来才如此让人振奋。
大家都等着她带来一个好消息,能够一扫这段时间以来的颓靡,让朝堂上的风气变一变呢。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郝主任,开始讲述起这两个月玩家的成绩。
……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还一个劲儿称赞天兵的效率。
这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将大致的框架都搭好了,接下来朝廷这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推进即可,如此周全体贴,让人如何能不赞叹?
更何况天兵做这些,可全都是义务帮助,没收一分钱的。
不然光是招募这么多的劳动力,去对现有的制盐工艺进行改造,恐怕不仅要花费几年时间,支出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该说不说,当天兵跟自己站在同一边时,就连一直对天兵不满、警惕的李纯,都忍不住真香了。
在场的朝臣自然更不用说。
所以他们越听越振奋,就连郝主任说出“预计在三年之内逐渐将产盐量提升十倍”这种大话,大家也都相信天兵肯定能做到。
于是心头越发火热。
然后郝主任就给所有人泼了一盆水。
还是冰水。
“你……你说盐价定了多少?”李吉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发颤。
虽然他是清税司的负责人,但是原住民之间的消息传递实在太慢,他还没有受到任何消息,陡然听到郝主任说出的数字,整个人都要炸了。
“五文一斤。”郝主任语气坦然。
然后细细解释,就算五文一斤,其实也还是有得赚的。
虽然少,但是薄利多销嘛,这种关系民生的商品,本来就不能卖得太贵,必须要让每一个百姓都吃得起。当然盐税方面肯定是会受一些影响,但是两三年内就能逐渐恢复,问题不大。
李吉甫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能瞪着郝主任,说不出话来。
能将这位手段圆滑、处事灵活的宰相逼成这样,就知道这件事对朝堂上下的杀伤力有多大了。
由于受到的震撼太大,所有人都感觉脑子嗡嗡的,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所以也没有人留意李纯的反应。
直到“噗通”倒地的声音响起,众人才发现李纯又被气晕了。
殿内侍奉的宦官着急忙慌地喊着“陛下”,冲上去把人扶了起来,见叫不醒,又抬到一旁的胡床上。
“先别……”郝主任开口阻止,但已经晚了一步。
上回她看视频的时候就想说了,病人突然晕厥倒地,可以原地急救,但不能随便搬运啊!说不定本来还有救的,这一搬就无了。
其实医生玩家也交代过,不过当时一片混乱,估计根本没人记住。
唉……
搬都搬完了,郝主任也收起了上前帮忙急救的想法,只希望李纯福大命大吧。
不过这才过去两个月,就又晕了一次,实在是不容乐观。
李纯这气性也太大了吧?郝主任想到他可能会被刺激,但没想到就这么直接倒了。
上回李纯被气晕,是因为假道士给他炼了毒丹,但他这不是还在接着吃丹药吗?这回改革盐政,确实对朝廷的收入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那毕竟是朝廷的钱,按理说李纯不至于激动到这种程度。
还是说嗑药磕得身体承受能力也变差了?
郝主任之前说皇帝会被气死,真的只是随口说笑,可别真的就这么给气死了啊,那她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总之,还是先把这边的情况告诉雁帅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吧。
第236章 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
雁来其实并不需要她特意通报一声。
毕竟不是小事, 在郝主任出发之后,雁来就已经第一时间打开摄像头,兴致勃勃地开始围观。
由于摄像头的角度选得好, 雁来其实最先发现了李纯的异样。
在李吉甫出声询问的瞬间,李纯也动了动唇,但并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身体颤抖着, 双目红得几乎要滴血,艰难地抬起手朝衣袖里探,似乎是在摸索什么, 但很快手臂垂落, 身体也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李纯砸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声,让雁来都忍不住后仰了一下,担心他会不会把脑袋给摔坏了。
然后才反应过来, 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被气出问题。
显然, 不出问题才是不可能的。
太医很快就赶到了,诊过脉之后, 就开始含糊其辞, 拽了一大篇玄之又玄、云里雾里的医理, 最后得出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结果。
皇帝中风了。
到底不是第一次了, 众人都还算冷静, 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就走起了流程。
有人去后宫请郭贵妃, 有人去十六王宅请几位皇子,还有人找郝主任商量请医生玩家, 余下的宰相重臣,俱文珍, 梁守谦和李炳都在,倒是不用费事了。
这回所有人也都来得更快。
郭贵妃仍是第一个到的,一看到李纯现在的模样,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握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但是雁来居高临下,分明能看到,她垂在身体另一侧的手,正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角落,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
雁来:“……”
郭贵妃也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她实在哭不出来。
如果说,上一回收到消息的郭贵妃还什么都不知道,多少有几分惊慌失措,眼泪里也有一些真情的话,这一回,她就是对整件事都洞若观火,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甚至一直在期待着这个结果。
虽然它来得还是比预想的更快一些,但郭贵妃看到在场的郝主任,也就释然了。
不愧是天兵。
总之,这回郭贵妃有点哭不出来了,她连大郎都不敢叫,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笑出声。
好在她身上的夏衣虽然轻薄,但足够宽大——宫里毕竟是宫里,哪怕天兵重新带起了衣裳紧窄的风气,身为宫妃的衣服用料也不好太俭省,袖口只是从能拖长垂地的程度,收到了一尺宽——郭贵妃侧身一跪,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就没人能看见了。
不过她虽然是被请来主持大局的,但这会儿其实也没什么人留意她,都在焦急地看着几个医生玩家给皇帝诊治。
可惜,很快他们就直起身来,朝不自觉聚拢在四周、焦急地等待结果的众人摇头道,“抱歉,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保守治疗了。”
说着,转头看向几位太医。
几位太医一个激灵。
上回那批因为不愿意炼药而被李纯逐出长安的太医,就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好的。
顺便说一句,这些人离开长安之后,就包袱款款地跑到洛阳去找医生玩家交流医术去了。
留下的这些人,论医术比不上他们,论医德也要稍逊一筹,根本不愿意承担治坏了皇帝的责任。
所以也没人提可以用金针刺穴的方式唤醒皇帝,天兵都说没办法,他们干脆就直接开了方子,表示情况十分不妙,但具体如何还是得等病人醒了才知道。
其实看到医生玩家摇头,不少人心里就已经咯噔一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的态度跟上回不同,竟然连试都不试了。
所以对于太医的话,没有人觉得意外。
这回恐怕是真不行了。
其实也不奇怪,中风这种事,上回能抢救回来,已经是天兵医术高明了,发病的次数越多,救回的概率也越低,所以大夫都会要求病人好好保养。
众人才想到这里,郭贵妃已经开始对李纯身边的人发难了,“你们是怎么伺候陛下的?之前不是一直都说情况在好转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有转头去看郝主任。
虽然都觉得李纯完全是被她气的,但皇帝已经倒下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天兵。
好在郭贵妃也不是真的要追究李纯晕倒的原因,她很快又指着李纯的袖口问,“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凝目看去,才注意到李纯的袖口处有一抹白色,应该是袖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刚才搬搬抬抬的时候露出来了。
郭贵妃已经伸手将那东西摸了出来,却是一枚白瓷瓶。
看到它,所有人都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雁来也终于知道李纯之前要在袖子里摸索什么了。
郝主任早就怀疑李纯又磕上了,这会儿几乎是抢着道,“这怎么看着像是药瓶,难不成陛下还在服丹?”
没错,皇帝就是因为服丹才出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当郝主任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所有人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郭贵妃直接拔开瓶塞,倒出了瓶子里的药丸。
“还真是丹药。”她说着,根本没理会几位太医,直接将手递到了医生玩家面前,“几位,能判断出这是是何种丹药,有什么效用吗?”
“我看看。”一个玩家伸手拈起了一枚丹药。
她先将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掏出各种工具鼓捣了一番,最后还刮下一点点粉末放入口中,很快就给出了一串药材名。
众人越听越熟悉,这些不就是上回从仇士良那个道观里搜出来的材料吗?只是少了一部分。
所以,皇帝真的还在服丹。
心头的猜测被验证,不少人忍不住转头去看李纯,心情十分复杂。
找死也没有这样找的,明知道有问题还吃,也不对,他甚至还惦记着让人改良了一下药方,将实在无法忍受的材料给去掉了。
倒是医生玩家一点都不意外,给大家解释,这些药材不仅有成瘾性,吃得多了,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伤大脑,导致性情大变,所以李纯或许以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实则不过是一个被药物控制的傀儡。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
这段时间李纯的很多行事确实都跟之前大不相同,他们本以为是他终于承受不了天兵带来的压力,知道糜烂的局面已经无药可救,干脆就放浪形骸了,现在看来,是因为服丹吃坏了脑子。
不管事先知不知道李纯在吃药的,这会儿都觉得逻辑通顺了。
而郭贵妃,则是继续向李纯身边的人发难,“你们就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殿内的内侍,连带着内卫都一起跪下了。
要说李纯在服丹这事,别人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
但李纯既然变成了一个专横独断、固执己见的皇帝,连朝臣们的劝谏都不听,他们这些人的话当然更不会有用,得多想不开才会开口劝说啊?
至于把消息传递出去……
李纯中风之后,对身边的一切都多了一种变态的掌控欲,再加上俱文珍的察事院配合,就算那些轮换下去,不能在御前侍奉的内侍宫人,也都会单独安置,根本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郭贵妃还在继续行使自己“主持大局”的权力,“老实交代,这些丹药究竟从哪里来的,是谁居心叵测,想要谋害陛下?”
到了这一步,隐瞒当然已经毫无意义,很快柳泌就被供了出来。
雁来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句“好家伙”,李纯可真是个天才啊,这都能给他找到人才再利用的机会。
她都要忍不住怀疑李纯对柳泌是真爱了,不然怎么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他?
就问柳泌感动吗?
柳泌:敢动。
难怪才两个月,李纯就瘦得跟鬼一样。
……
柳泌的处置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最重要的,还是李纯的身体状况。
让众人忧心的是,在用芦苇管灌下太医们精心熬制的药汤之后,李纯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就算是古代人,也知道中风之人,醒来得越晚,情况就越糟糕。
说不定根本就醒不过来了。
但正当一部分人已经开化寺在心里琢磨之后的局势会如何发展,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时,李纯醒了。
雁来并没有一直守着“直播”,而是把面板挂在左上角,去忙自己的事,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李纯晕倒,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医生玩家和太医轮流上前查看,最后宣布了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
——皇帝瘫痪了!
目前看来,全身上下只有脑袋和手指还能动,神思倒是清明的,但是说不出话来。
“还能恢复吗?”郭贵妃急切地问。
不过倒也没有人怀疑她,身为家属,她当然应该是最急切的,而且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想问的。
太医不说话。
医生玩家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了跟病人之间的距离,才斟酌着说,“病人还年轻,努力休养和锻炼,情况应该是会慢慢好转的,但估计很难恢复到第一次中风之后的那种状态了,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郭贵妃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当然这只是雁来的想法,在场众人都觉得她是伤心过度了,而她挪开手之后,确实满脸都是泪,眼睛也红得厉害。
她拉着医生玩家的手,“还请诸位能暂时留在宫中,尽力帮助陛下恢复。”
几个玩家对视一眼,都点头答应了。
距离远,他们又压低了声音,李纯听不到具体的对话,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沟通他的身体状况,而且情况十分不乐观,他顿时着急起来,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之前李纯刚刚醒,大脑还有些迟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天兵、天兵拿出一份天花乱坠的资料,忽悠得他们同意了改革盐税,结果却告诉他,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收到跟原本一样多的税!
他一时急怒攻心,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所以他又晕倒了?
不、不止是晕倒,发现自己不能动,李纯便努力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除了眨眨眼睛、动动手指之外,他就算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稍稍扭一下脖子,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中风了,不,他瘫痪了……
他跟父亲一样,成了一个起不了身的废物。
强烈的恐慌在一瞬间攫住了李纯的心脏,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不自觉地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听到动静,众人的注意力才重新转回李纯身上,就见他一张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显然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只是将脑袋转动,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看到这一幕,众人不由心下恻然。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帝王,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郭贵妃快步走到胡床便,半跪下来,握住了李纯的手,安慰道,“大郎莫急,大夫说了,你只要好生保养,就能慢慢好转,先帝当初不也是如此吗?”
李纯的手还能动,触感自然也还在,他只觉得像是被一条滑腻冰冷的蛇缠上,整个人都在颤栗。
可是现在,他的颤栗甚至无法表现在身体上,只能用力瞪着郭贵妃。
如果目光有实质,估计她这会儿已经被万箭穿心。
但目光毕竟没有那样的威能,所以就算被皇帝瞪着,郭贵妃也依旧从容,又说,“几位天兵大夫已经答应我,留在宫中为你治疗了,你就放心吧。”
“啊啊——”听到“天兵”两个字,李纯的情绪立刻就盖过了理智,继续用力挣扎起来,同时口中发出喊声。
“我晓得大郎不喜他们,可实在没办法,如今宫中这些太医都是废物,也只能依靠天兵了。”郭贵妃叹了一口气,“大郎可莫要使气,还是身体要紧。”
被当面叫了“废物”的太医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纯那一点微小的挣扎也僵在当地。
他终于想起来,是自己亲口下旨,将有能耐的太医都赶走了。
郭贵妃见他安静了,便当是同意,松开手,站起身,先拭去脸上的泪痕,才郑重地朝几位宰相一礼,道,“陛下如今是这等情形,朝中诸事该如何处分,还需几位先生拿个主意才好。”
她知道,自己今天表现得过分积极了,之后必定会遭受挑剔和质疑,但——
那又如何?
李纯既然倒下了,就不可能再恢复,她是他的发妻,是郭氏的女儿,是在场这些人请来主持大局的,这话她就有资格说,这决定她就有资格做!
……
几位宰相有些为难,皇帝现在这样,肯定是不可能处理政事了。
这跟他上次中风不一样。
上回他虽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朝臣,但是大家是亲眼见到他醒过来之后身体如常的,就算有人担忧,大部分人也按捺得住。
可现在,皇帝已经躺着起不来了!
一个无法自主行动,也说不出话,甚至没法批阅奏折的皇帝,哪怕他倒下之前再如何大权在握,现在也无法视事了,必须要有一个代理人。
这个名字当然应该几位宰相来提,这是他们的权力。
他们倒是不怕得罪皇帝,但说是代理,但其实就是在选定下一任皇帝,现在这种微妙的局势,让他们怎么选人?
要是之前,那不用说,从三位皇子中挑一个就是。
或者哪怕今天没有天兵在这里,事情也好操作一些,反正只要赶快把事情坐实了,就算天兵知道,也为时已晚。
偏偏这里有不止一个天兵,其中甚至还有能当雁来发言人的郝主任。
其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能将雁来提上来,之后的事情自然就顺理成章了,权力的过度也不会带来太大的动荡,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问题是,三位皇子和一位皇子的生母就在那边杵着呢,无论是从礼法还是人情上,他们都没道理提雁来的名字。
可是这会儿提名一位皇子,将他推上那个位置,对他难道又是什么好事吗?
见几位宰相在这时候犹豫、迟疑,李纯哪里会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往脑门上冲,让他眼前阵阵晕眩,一时连“啊啊”声都发不出来了。
果然,这些文官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好不容易深深吸气,止住了晕眩,李纯就看到内卫统领李炳突然站了出来。
他眼睛一亮,立刻紧盯着对方,李炳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也转头朝他看了过来,李纯立刻努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李炳能够看懂。
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虽然是中风了,但人是清醒的,虽然说不出话,但有的是办法可以表态,眨眼、用手指比划都行。
有他在,何必去问宰相?
接收到他的眼神,李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李纯这才放下心来。
总算他身边还有一个忠心之人。
然后他就听到这位忠心的臣子义正辞严地道,“事关重大,一旦陛下病重的消息传出,必定会人心动荡,唯有尽快册立太子,让太子监国,方能使中外安稳。邓王天姿英睿、德行高尚,素来得陛下爱重,又是皇长子,值此危难之际,自该担当大任!”
李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但没人注意到他的这点异样,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随之落在了一旁的皇长子李宁身上。
“咳咳……”李宁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才迈步上前,来到郭贵妃面前,朝她一礼,轻声道,“儿子病了有一段时日,一直有心前往洛阳求医,只是多有不便之处……如今天兵的大夫既然愿意留在禁中,儿子想留在阿耶身边侍奉,既是尽孝,也能顺便治病,还望娘子允准。”
谁能拦着一个儿子在老父亲的病床前尽孝呢?
“好孩子。”郭贵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阿耶有你悉心照料,病也能好得快些。”
李宁又是一礼,然后退到胡床边,就在郭贵妃之前的位置跪了下来,守着李纯不说话了。
虽然没有一句话是对李炳说的,却字字都是回应。
李炳:“……”
他还不肯死心,视线又落在李宽身上,“那澧……”
李宽直接冲到李宁身边跪下,大声道,“儿子也愿意留在宫中侍奉阿耶,大兄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况且他还病着,总要有人帮衬。”
李宁是真的没有想法。
不说有雁来在,就是没有,他这个皇长子其实也是最危险——大唐传承至今,已是第十二位君主,可是只有德宗一人由太子而正常继位。
李纯也是太子,但他的皇位是逼宫来的。
李宁在这个位置上,看得比任何人都更透彻。
李宽则是很清楚,要是他能跟皇帝身边的近臣联合,搞个宫变,抢先干掉其他兄弟,那自己还有上位的可能,现在这种几兄弟站在一起让人推选的情况,不是嫡就是长,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
更别说还有天兵。
他还是老实点吧。
李炳十分不情愿地将视线放在了李宥身上,干巴巴地开口,“遂王……”
还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几句称赞的话,郭贵妃已经谦让道,“这孩子德凉行薄,年纪又轻,恐难当大任。”
其实一般来说,就算郭贵妃是生母,或者她不是贵妃而是皇后,那也是没有资格点评皇子的。但她现在眼看就要晋升为皇太后,反而可以说这种话了。
不得不说,也是一种中国式荒诞。
李炳本来就不是很想选李宥,只是前两位都主动退了,实在没法绕过他。
现在亲妈自己盖章说李宥不行,他当然也没必要再继续尬夸。
他正准备将并不在场的皇四子给拎出来说事,就听刚刚被点评的当事人突然嚷嚷道,“当下最能担当重任、力挽狂澜的人,难道不是表姑吗?”
第237章 大人,时代变了!
他就这么水灵灵地喊出来了!
什么叫教科书级别的#如何用一句话让全世界为我沉默#啊?
虽然是头一回听到“表姑”这个陌生而又模糊的称呼, 但是紫宸殿内的每个人,几乎都在第一时间领会了它所指代的对象。
所以他们都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其实这句话,也可以说是直接道出了所有人心底或明晰、或隐秘的念头。
力挽狂澜?她当然是。
如果要问谁是那个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收拾残局、稳定时势的人, 那毫无疑问就是雁来。
但是、可是。
遂王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直白且坦然的啊?
不过转念再一想,这话似乎也就只有遂王能说了,在场哪一个人都不会比他更合适——李宥不仅是亲妈认证的年纪轻、城府浅, 还是当下第一顺位的人选, 由他来提名雁来,一句话就能包含多种表态。
而且怎么说呢?
这话终究还是要有人说出来的。
三皇子开了这个最难的头,其他人也就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正当众人思量之际, 忽然听到一阵接一阵的、微弱的“嗬嗬”声, 转头看去,才发现是胡床上的李纯一直在微弱地挣扎。
李纯已经快气死了。
他特意将李炳这个宗室提拔为内卫统领,就是因为宗室的利益跟皇帝是一致的, 他不会背叛自己。但直到李炳开口, 他才意识到,宗室的利益确实跟皇帝一致, 但皇帝未必一定要是他。
但他现在就算生气也做不了什么, 还得防着自己再气晕一次, 李纯只能用力吸气, 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李宥那句话。
李纯顿时眼前一黑。
所有孩子之中他最不喜欢老三, 是有原因的。
不过李纯也知道,若是此刻晕过去, 自己就再也不会有表达意见的机会了。在这个念头的支撑下,他竟真的强自按捺住了没有晕倒, 而是努力制造动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李纯心底陡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难堪, 只是很快又被更强烈的愤怒压了过去。
不论如何,他们看到他了。
的确,看到这一幕,众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会儿最该表态的,其实是李纯这个皇帝。
然而不等其他人开口,郭贵妃再一次抢先道,“哎呀,只顾着商议正事,却忘了陛下还病着,须得静养,这么多人吵吵闹闹,却是扰了清静。大郎、二郎,还不快将你们阿耶抬回蓬莱殿去,好生照料着?”
李纯手指猛地用力,抓皱了胡床的褥子,瞪着郭贵妃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同样因为李宥的话而陷入呆愣中的李宁和李宽总算反应过来,连忙应下,李宽起身指挥内侍过来抬人,李宁则是体贴地抽出一旁的毯子,仔细盖在李纯身上,挡住了他青筋暴起的手,也挡住了众人看向他的视线。
李纯杀人的视线转向他。
李宁垂下眼睛,轻声细语,“阿耶放宽心,好生将养,才能早日恢复。”
一瞬间,在愤怒的驱使下,李纯做出了苏醒之后的最大动作,脑袋和肩膀微微抬起,似乎下一刻就能坐起身。
然而他终究没能起来,保持了这个姿势片刻,就重新落回了胡床上,并且因为这一番“激烈”的运动,导致一口气没能接上,晕了过去。
李宁连忙让不敢上前的内侍过来搬人,顺便将不方便继续留在殿内的太医也一起带走了。
从始至终,其他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其实谁都能看得出来,李纯有话要说,但他自己说不出,也没人愿意替他说。
这倒不是他们见风使舵,看李纯中风了,就急着巴结新的掌权人。
皇帝毕竟是皇帝,对接受了一千多年皇权至上的思想教育的人来说,究竟是不一样的,所以那些昏君、暴君、无能之君,也不乏有人为他们献上忠诚。
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天兵,到底是“第四天灾”,行事风格过于张扬,注定不会符合一些人的审美。
更不用说那些被触犯了利益的人了。
哪怕他们带了个“天”字,也有人就是不怕。
之所以没人替他开口,是因为李纯近来的行事,实在不得人心。但凡是沾染上求仙问道、炼药服丹的皇帝,就没有一个行事正常的,李纯这几个月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点。
按照天兵的说法,是伤了脑子。
现在他瘫痪了,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如果李纯一开始就是这样,大家可能也就习惯了,对他不会有任何期待,但李纯明明不是。
既然总得有一个人暂时监国理政,与其让李纯再瞎折腾,不如一步到位,省去了中间可能的种种波折。
往好处想,即使对李纯来说,因为生病而让位,也不失为一种体面的退场了,总比走到刀兵相见、逼宫夺位那一步要好。
总之,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众人目送着李纯被人抬出了紫宸殿。
仿佛目送一个时代的离去。
……
郭贵妃打破了沉默,“陛下如今这般,恐怕短时间内都不能视事,国家大事却不能无人主持,诸位先生还需尽早商议出一个章程来才是,以免人心惶惶、中外不宁。”
“是啊。”郝主任在一旁帮腔,“听说这两个月,因为内卫招募士兵、遴选人才的事,弄得各地藩镇都是苦不堪言。他们若是知晓宫中出了这样的变故,说不定就会生出变故。”
众人闻言,面色不由微变。
这话不是威胁,胜似威胁。
尽管内卫的人数不少,但让他们去跟藩镇的军队作战,究竟能打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好。
朝廷现在压制藩镇,靠的其实还是天兵。
但是归根结底,这种依靠是没有约束的,全靠天兵责任心强,不愿意看到地方上乱起来,所以会主动维持秩序。
郝主任这么说,就是接下来真出了乱子,天兵会袖手旁观的意思了。
是不是真的袖手旁观存疑,毕竟不管是雁来还是天兵自己都承认,她没法完全控制天兵,事情若是就在眼前发生了,总不会真的不管。
可谁敢去赌这种可能?
烂摊子是李纯折腾出来的,想要让天兵去收拾,给点好处也是应该的。
况且说句不好听的,朝廷等着收拾的烂摊子,可远远不止这一个。不让雁来上位,谁来处理?
李吉甫在心里轻叹一声,出列道,“不错,危难之际,正当任人以贤。敦煌郡王既是皇室宗亲,又深孚众望,臣以为,能当此大任者,非她莫属。”
这种话天兵和雁来不能说,得其他人主动提出,然后再三次三让,最后勉强接受,才合乎礼法。
但第一个开口的人,无论当世还是后世,对他的评价必定是十分复杂的。
既然如此,就让他来说。
反正他的名声一直都是毁誉参半,也不差这一件了。
同样的话,从李吉甫的嘴里说出来,跟李宥说的份量是不一样的。
殿内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立刻就重新活了过来,众人纷纷开口表态,支持让雁来暂代皇帝掌管朝政。
接下来就是讨论要给她什么样的待遇了。
这时候,就能明显看出来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了。
总体来说,可以将在场众人分成两派。
其中一派认为,暂代国政只是作为一个过度,给雁来的待遇,自然要按照她将来会受禅登基来准备——先封大国,之后再加九锡,加殊礼和各种头衔。
另一派则还抱着天真的幻想,觉得皇帝已经这样了,雁来大权独揽,应该止步于此、维持现状。
所以他们为她规划的路线是……入阁拜相。
这也就意味着,她现有的安西节度使、幽州节度使和回鹘可汗的职位都要卸任,在名义上失去掌管军队的权力。
只能说,挺有想象力的。
郭贵妃都被气笑了,这些人可真敢想。
就连那些只占了三五州之地的藩镇,得着了机会都想登基称帝,雁来凭什么要在只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止步于此?
她又不是儒生,最高的理想就是“致君尧舜上”,做个宰辅重臣。
不过也不需要郭贵妃去反驳,李吉甫一个人就能将他们驳得哑口无言。
李吉甫愿意开口,首倡此事,就是为了尽量减少波折,让权力能够平稳过度,对这些还想瞎折腾,无端制造障碍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搞这种小聪明,真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要真是拎不清的糊涂人也就罢了,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只是心存侥幸,非得折腾一下,更加可恨。
等这一派的人都闭了嘴,商议才又继续。
前置程序不能少,更不能急,所以第一步,只要给雁来该封大国,再把加官提一提,变成实职,也就够了。
不过这大国要怎么封,也令人犯难。
一般来说,给重臣加封国,一般都是选他的势力范围所在的那一片,而所谓的“大国”,通常指的是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曾经称霸一时的诸侯国。
但问题来了,雁来的势力范围主要还是在西域。
这片地方大倒是够大了,但古代可不属于中原王朝,自然不会有对应的封号。
再看曾经建功西域的历史名人,班超的定远侯、张骞的博望侯就是最高荣耀了,最高封爵的居然是郭昕的武威郡王和雁来自己的敦煌郡王。
幸好她还有个幽州节度使,可以封燕王。
听到这个封号,郝主任还好,几个医生玩家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Judy可是凭自己的实力跳出了太祖、太宗的传统继承框架,自己当了“成祖”的。
好好好,雁帅确实也应该称个祖才合适。
有人留意到她们的神色变化,还以为是对这个封号不满意,毕竟燕国虽然存在感不低,但要说是“大国”,还是有点勉强了,战国七雄都没排进去。
郭贵妃没那么多顾忌,干脆问道,“可是这封号有何不妥?”
若是不妥,再改就是,反正是没定的事。
实在不行,就把成德和魏博也划给她,看看她是喜欢赵王还是喜欢魏王。
“没有没有,兆头挺好的。”一个玩家打着哈哈。
郝主任无奈,只能站出来解释道,“燕国原是镇国大长公主的封号,想来雁帅也会喜欢。”
其他人一时倒没想到这里,听郝主任这么一说,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既然是继承母亲的封号,有特殊的意义,那大小也就不必太在乎了。
……
【喜报!从今天起,我们雁帅就是大唐摄政王啦!!】
主楼:家人们,请把公屏打在牌面上。
——什么什么,这啥时候的事,我咋一点消息都没听说?
——你当然没听说了,就刚才的事,雁帅这会儿正在换衣服准备进宫接旨呢,嘿嘿嘿。
——!我要去长安复活点堵人。
——啊啊啊啊啊暂时回不去,求求了,哪位好心人给开个直播啊!
——不是,这种事不可能突然就决定吧,朝廷那边肯定要事先商量一下,怎么做到一点消息都没走漏的?
——对啊对啊,难道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呃……看到楼上,我脑子里第一反应是李纯噶了。
——噶了那就不是摄政王了。
——有道理,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有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百爪挠心地想知道呜呜呜,我愿意付费听这个八卦!
——嘿嘿嘿,不管,摄政王这个称呼确实比雁帅更酷,一听就权倾朝野、邪魅狷狂!
——有苏文主角那味儿了。
——真不容易啊,这么长时间,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好像也没有很久吧楼上,我算了算也就两年半。两年半她就当上摄政王了,你还要怎样(裂开.jpg
——笑死,练习时长两年半的摄政王吗?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皇帝没噶,不过跟噶了也差不多了,他中风瘫痪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我要是告诉你,他上次被曝光之后,还在背着我们偷偷吃丹药,是不是更不意外了?
——啊这,不作死就不会死啊陛下!
——挺好的,他要是不作死,我们雁帅,啥时候才能上位?现在他主动给雁帅制造机会,我们应该高兴,应该表扬!
——他真的,我哭死。
——什么雁帅,请叫她摄政王!
——你们摄政王到长安复活点了,还不速来接驾?
——这还用你提醒?能来的早就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了,没看这人山人海、乌泱乌泱的全是玩家吗?
——那个,我就问一下啊,摄政王是不是可以在皇宫开复活点了呀?
——对啊对啊,京兆府虽好,但大明宫更棒!
——郗士美:?
——放心吧,老郗不会哭的,真要把复活点挪走,我估摸着他半夜都会笑醒(摊手
——你们到底都对郗士美做了什么啊……
——这么多人不可能都跟着进皇宫吧,看来还是只能直播间见了,唉。
——嘻嘻,所以我直接没回去,一边干活一边看直播。
——开了开了,小张的直播间,大家赶紧进。
——小张这御用秘书是真爽啊,摄政王走哪跟哪,今天也是嫉妒得面目全非的一天!
——当年我拒绝家里的安排,打死不肯考公的时候,也妹人告诉我公务员在玩游戏的时候也有加成啊呜呜呜
——大人,时代变了!
……
时代变了。
看到雁来走进紫宸殿时,在场所有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
这一年多以来,雁来到过长安不止一次,但是她没有以藩镇的身份大张旗鼓地来,皇帝和朝廷也当作不知道这事,双方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
但从此刻起,那些都将成为过往。
尽管大家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也希望雁来能够尽快到任,但真到了这一刻,心里又满不是滋味。
雁来倒是神色自如,虽然她跟在场这些人都没什么机会碰面,但是玩家的直播和视频里经常能够看到,也算是十分熟悉了,挨个打招呼。
寒暄了几句,这才开始正式走流程。
由李吉甫这个首相亲自宣读新鲜出炉的圣旨,主要内容是晋雁来为燕王,保留回鹘可汗的称号,同时卸去使职,入朝为中书令,暂摄国政。
没错,既然李炳等人提了让雁来入阁拜相,李吉甫干脆就给她也加上了。
不是以六部尚书或侍郎的本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是这几十年来,除了偶尔给武将做加官,几乎一直空置的“中书令”。
就连最后一句的那个“摄”字,也是李吉甫在监、代和其他类似的字眼之中专门挑选出来的,为此还又跟其他人争论了一番。
既然都要让她掌权了,抠抠搜搜的不是李吉甫的作风。
那样做,除了让双方都心存芥蒂,没有任何意义。
这些,雁来其实都已经从张云敏那里听说了,心下也十分感慨。
李吉甫父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果决,当断就断、不容含糊,但这种品性,在推崇中庸之道的儒家评价体系里,就被认为是德行不足、失了恭慎之心。
但这样的人往往能做成大事,而且局势越是混乱,越需要这样的人。
所以,雁来接了圣旨之后,收到的第一封奏折,就是李吉甫请求致仕的折子。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抽空写的,这会儿直接从袖子里掏了出来。
雁来:“……”
该说不说,李吉甫对自己的判断也挺准确的。他虽然有能力,但行事独断、专横,跟同样霸道张扬的玩家撞到一起,就是一场灾难,很难共事,所以他干脆主动退了。
雁来当然不可能同意,她一来就把李吉甫赶走,这朝廷还能不能好了?
李吉甫也很清楚这一点,他递这封奏折,更多的是一种不会跟雁来争权的表态。
所以这一茬很快就过去了。
雁来虽然接了圣旨,但入职流程还没走完,今天当然是办不了什么正事的。
但其他人却都还有很多事等着去办,因此向她道过喜之后,就各自散了。
雁来则是去拜见皇帝。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时候她过去,只会刺激李纯,但三品以上的重臣除拜,按例是要到紫宸殿面见皇帝道谢的,三品以下倒是在宫殿外面磕个头就行。
唐朝甚至还有过大臣已经领了拜相的圣旨,但还没来得及面见皇帝就出了变故,于是不被承认的例子。
所以雁来要去拜见李纯,众人没有理由阻拦。
让玩家失望的是,李纯仍在昏迷之中,并未醒转,这热闹自然是看不成了。
雁来倒是不在意这个,她本来也不是过来跟李纯炫耀的,没有那个必要。
她更想见的其实是郭贵妃。
她们也算是亲戚,但出于种种顾虑,至今也只是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几次,连话都没搭上过。现在没了李纯这颗绊脚石,就可以自在一些了。
何况雁来摄政这件事能如此顺利,也要多谢她。
家天下的时代,皇权是靠血缘而不是能力传承的。不论个人资质如何,遂王李宥确实是皇位继承人最有力的竞争者。
但郭贵妃和李宥都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她这一边。
那可是皇位啊!
即使是在一千多年后的现代,说起有钱人,人们仍然会不无酸意地说出“别人家里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之类的话。
更何况这是真正的皇位。
别说什么大势所趋,利益当前,有远见的人并没有那么多,先爽了再说。
所以郭贵妃的智慧与决断,其实不弱于李吉甫。
只是李吉甫能够凭实力找到施展的舞台,郭贵妃却只能做这个不尴不尬的“贵妃”。
“多谢娘子。”从李纯的寝殿出来,雁来便朝着郭贵妃深深一礼。
郭贵妃托着她的胳膊把人扶起来,笑道,“照这么说,我也该谢你才是。”
雁来一愣。
郭贵妃说,“若没有你,伯父恐怕只能长埋西域了,不会有机会回到长安。”
“那是我应该做的。”
郭贵妃笑了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
第238章 “陛下定也欢喜坏了吧?”
若这世上的所有事都按照“应该不应该”来定, 那正妻就不会变成不伦不类的贵妃。
有时候、不,很多时候,她都想直接掀了桌子, 将一切都揭破、砸碎,让自己痛快一回。
可是她不能。
因为她不仅是李纯的贵妃,更是儿女的母亲、父母的孩子、郭氏的女儿。
她常常觉得, 她不是她自己。
她本来都已经认命了, 因为人人都如此,哪里都一样,甚至可以说, 她拥有的, 已经是所有人穷尽一生都求不到的,再要埋怨,多少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可是雁来出现了, 天兵出现了, 她们让她意识到,原来人也可以有别一种活法。
她有多么羡慕雁来, 就有多么感激她。
没有晒过阳光的人, 不会知道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么阴暗潮湿, 还以为本该如此。
只不过这一层谢意, 她不能说出口。
怎么说呢?她其实早就盼着雁来掀桌子了吗?果然跟她想的一样的爽快, 虽然不是自己动的手,但她其实也悄悄扯了一下桌布的。
这痛快她必须藏在心底。
所以她只是看着雁来笑。
雁来却是早就在镜头里看到过她的小动作, 知道她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心里也觉得亲近, 便道,“那就省了这一茬儿, 谢来谢去,倒显得生分了。”
“正是如此。”郭贵妃点头。
蓬莱殿算来是后宫的地界,雁来虽然是女子,但如今算是臣下,也不便在这里多留,就笑着说,“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回头得空了,我们再坐下来详谈吧。”
“不急。”郭贵妃笑道,“往后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她现在是真的不急了。李纯一倒下,局势瞬间变得不同,现在宫里是她说了算,自然没什么可着急的。
让三个孩子去送雁来,郭贵妃回到寝殿内,正好看到李纯幽幽转醒。
看到她,李纯条件反射般地睁大眼睛,“唔唔”出声,身体也开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没能起身,也没能说出话,他才记起来自己中风瘫痪了。
而后又想起今天发生的其他事。
他倒下之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推举新人上位了,三个孽子都主动退让,最后干脆把那个本该是忌讳的人提了出来——
他这回晕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情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郭贵妃施施然在床头坐下,握着他的手道,“陛下不必着急,众人已经推举了敦煌郡王、哦,现在该称燕王了,推举她做中书令,暂摄朝政。等这消息传出去,必定中外咸安。”
郭贵妃有段时间十分讨厌跟李纯亲近,好像这样就能对自己的处境做一些无声的抵抗。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握住李纯的手。
因为她知道,他无法反抗。
原来身为掌控者的感觉是这样的。
而她说出口的话,却刺激得李纯越发失控。
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恨得目眦欲裂。
他们怎么敢?!她怎么敢?!
郭贵妃看他这样,笑得愈发开怀,“陛下定也欢喜坏了吧?”
说着又转头吩咐人送上熬好的药汤——李纯晕过去之后,太医又重新诊了脉,开了方,药也一直在小火炉上熬着,他醒了就能喝。
她亲自端了碗,要喂李纯喝。
李纯自然无法接受这种自己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只能任人摆布的状态,何况这人还是郭贵妃!
激烈反抗的结果,是药汤洒了一床。
郭贵妃也不生气,又叫内侍宫人过来给他擦洗,更换被褥,细致体贴、尽心尽力。
李纯却只感到了莫大的屈辱,他忍无可忍,用尽浑身力气,竟吐出了一个还算清晰的字,“滚!”
要是换做以前,他这般生气,郭贵妃早该心生惶恐、主动请罪了,现在她却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笑吟吟道,“瞧,我就说,陛下只要好生将养,很快就能恢复的。”
李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她。
郭贵妃也不失望,她还有手段没用呢。趁着孩子们还没回来,郭贵妃吩咐人将柳泌带了上来。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李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唔唔!”
郭贵妃竟然听懂了,笑道,“不是我。我不像陛下,无所顾忌,我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我,所以,我从不做多余的事。”
李纯自然不信。
郭贵妃叹道,“陛下以为自己将人藏得隐秘,可是这宫里,哪有真正的秘密呢?你以为,这事只有我知道吗?”
李纯目露狐疑。
“我说了陛下也不会相信,待审过了那柳泌,自然就知道了。”
说话间,柳泌已经带到。
李纯再次中风的事,瞒得过宫中别处,却瞒不过蓬莱殿的人。
柳泌虽然不是近身侍奉的,但也已经得了风声,知道自己这一回必定不能善了,所以到了御前,竟也没有半点恭顺之意,直挺挺地站在当地,目光放肆地在李纯身上打量。
李纯只觉得浑身都仿佛有虫子在爬。
他本以为郭贵妃的视线就是世上最令人屈辱、最难以忍耐的,直到此刻,被柳泌肆无忌惮地看着,才发现郭贵妃已经很含蓄克制了。
但他忍住了,没有表现出异样。
他可以在郭贵妃等人面前,强忍羞耻,露出挣扎时的狼狈和丑态,却绝不愿在柳泌这种人面前流露一丝一毫。
郭贵妃见状,便开口斥道,“放肆!”
两个负责押送的内侍闻言,连忙踢了一下柳泌的膝弯,让他跌跪在地上。
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声响。应该很痛,柳泌却浑然未觉,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李纯。
郭贵妃道,“柳泌,你可知谋害陛下,是诛九族的死罪?”
柳泌矢口否认,“我何曾谋害陛下?”
郭贵妃将之前太医检查的丹药拿了出来。
柳泌大笑道,“丹是陛下让我炼的,药材是陛下让人给的,药方也是从陛下手中拿到的,我从到了此地,今日才是头一回见着陛下,如何谋害他?”
“是吗?”郭贵妃淡淡道,“可是天兵说,按照那个药方,不至于才吃了几个月就出事。”
算上之前那一次,李纯服丹的时间,总共也还不到一年。按理说,天然药材的纯度和依赖性上都远低于化学制品,他的身体不该坏得这么快。
柳泌一愣,他没想到宫里还请了天兵来检验。
郭贵妃又说,“陛下是吃了你炼的丹,才会如此,纵然没有证据,也可以定你的罪。守口如瓶毫无用处,今日你不如当着陛下的面,说个清楚明白。”
她的重点在“当着陛下的面”几个字上。
柳泌也听懂了。
宫里要是讲规矩、讲证据,他就不会在这里了。
皇帝出了事,他自是死不足惜的,既然郭贵妃愿意给他这个机会,能给皇帝添点堵也好。
柳泌重新将视线移到李纯身上,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似乎在害怕。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错,我让人买了三倍的药量,昼夜开炉,练成丹药献上。至于陛下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三倍量的丹药都吃完,就要问他自己了。”
李纯听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
他这段时间沉迷享乐,自然也是需要不少精力的,但凡是精力不济,就来上一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现在听柳泌一说,才知道里头还有门道。
他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错,只会第一时间怀疑身边的人。
负责将柳泌献上的丹药送来给他的人可疑,替他安排各种娱乐活动的人可疑,陪着他体验各种娱乐的人最可疑!
只是人太多,一时反倒想不出谁最可恶。
于是他又继续盯着柳泌,艰难地憋出了含糊的两个字,“问,他。”
郭贵妃倒是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替他翻译道,“陛下问你,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他?”
“无冤无仇”这四个字,是郭贵妃自己加上的,但她相信,李纯应该是真的这么想。
柳泌却是一听就疯了,“无冤无仇?他把我弄到这里,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他这么做,既是为了让我给他炼那该死的丹,我自然也要有所回报!”
“噗”的一声,是李纯喷出了一口血。
柳泌见状更加兴奋,“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带下去吧。”郭贵妃摆摆手。
“杀了我!杀了我!”柳泌忽然厉声喊道。
声音逐渐远去,郭贵妃转过身,才发现李纯竟又晕过去了。
她连忙命人去请太医和医生玩家。他们在紫宸殿的另一处偏殿待命,因此来得很快。
诊断之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郭贵妃看了看李纯一片青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小心地问道,“情况如何?”
应该差不多了吧?一天之内被气晕了三次,便是大罗神仙过来,应该也救不了了。若这样还能好转,那就是老天爷都偏心李纯,郭贵妃也不好再做什么。
几位太医没有开口,心下都十分惴惴,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这问题该怎么答?
玩家倒是没有那么多顾虑,委婉地道,“若是能在短时间内醒来,情况就还能控制。”
昏迷的时间越长,醒过来的可能性就越低,就算醒了,恢复的几率也很小。
……
圣旨除了给雁来加官进爵之外,其实还给她赐了一栋位于长安城的宅第,一座位于城郊的庄园。
这倒是提醒了雁来。
要知道,之前不管是清丈土地也好,改革赋税也好,跟皇帝本人都是没什么关系的。隶属于皇家的大片园林、行宫、庄园、土地以及资产,玩家暂时都没碰。
也难怪李纯一边喊穷,一边还能骄奢淫逸、沉迷享乐。
所以说封建时代反贪腐、反兼并,怎么可能做到嘛!
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头子和最大的贪官,他不仅自己要,还得给亲戚们也都分点。给了亲戚,看重的臣子也不能少吧?臣子有了,臣子的父母儿女也要加恩吧……
如此层层递进、无穷无尽,最后缔造出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依附在帝国的这棵大树上吸血。
什么时候底层输送的养分供给不起这个利益集团了,就只能连根拔起,重新栽一棵树,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
至于社会进步?对人上人并没有那么必要。绝大多数现代科技能够带来的便利,都能用无数倍的人工去填补,甚至还能做得更精、更细。
扯远了,现在既然是她暂摄国政,应该可以让玩家将皇室的现有财产都清点一遍吧?
雁来躺在廊下的摇椅里,看着跟逛公园一样在宅子里四处乱窜,时而爬墙、时而上房的玩家,脑子里正转着这些念头,郝主任匆匆从屋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雁来问。
郝主任说,“中书省和门下省的皇榜张贴出来了,现在长安城里都在传这事,已经出现了新的流言。”
雁来坐了起来,“什么流言?”
“……说是皇帝中风只是我们编出来的,实际的情形是天兵秘密发动宫便,软禁了皇帝,胁迫内侍和外臣找了这么一个理由来遮掩真相。”
雁来摸着下巴,“你别说,编得还挺有逻辑。”
实在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不管是皇帝中风瘫痪,还是雁来接掌国政,全部都在一天之内,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出皇宫,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
对玩家来说,这种效率才是正常的,大部分突发任务都有时限,当然要赶紧清掉,否则放着放着可能就忘了……但对大唐人而言,这进展快到让人很难不怀疑其中有阴谋。
比起皇帝突然中风,果然还是天兵突然政变更可信。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中风呢?倒是天兵的实力强大,想要宫变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这是不是要澄清一下?”雁来问。
她一直拖着,就是为了水到渠成、名正言顺这几个字,要是人人都信了流言,那她的程序走得再怎么合理合法,也没用了。
郝主任闻言,表情有些微妙,“澄清是要澄清的,不过感觉不是很有必要。”
“怎么说?”
“现在普通百姓议论这事的热情很高,但基本都是在期待,相信流言的人也不多。”
毕竟天兵来到长安之后的这两年,城内的风气为之一新,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好过得多了,当然更支持雁来。
至于城内的流言,大家只有一句话:“天兵要动手,还用等到今日?”
反驳不了这句话,就没法说服大家相信流言。
雁来笑了一声,“那朝堂上下呢?”
提到这个,郝主任也有些好笑,“有想法的人应该不少,但敢说出来的不多。”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那就有人的利益被触犯。而这些人,八成都集中在朝堂上,他们自然是不会欢迎雁来的。哪怕雁来能够为国库带来更多的好处,但这好处若是不能转化成他们的私人利益,那与他们何干?
但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不会急冲冲地站出来表示反对。
朝堂上真正敢说话、愿说话的人,已经被李纯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都很识时务,眼看中书门下两省亲自替雁来站台,宫里的俱文珍和梁守谦也保持沉默,他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那就怪了。”雁来笑道,“既然百姓都不信,朝堂上下又没说,那这流言是从何处来的?”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了。”郝主任再忍不住脸上的笑意。
……
流言自然是那些不愿意主动冒头、又不甘心真的让她上位的人故意放出来的。
在这些人想来,长安城上百万的人口,他们的人藏在其中稍稍推波助澜一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然而事实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首先,愿意相信这个量身定制的流言的人不多。
就算偶尔有人被说动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李唐的天下,不也是从亲戚手里抢来的吗?雁来已经改姓李,又是天兵的主人,在天命这块是比李纯更有优势的。她要是不想也就罢了,她要是想当皇帝,那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这话不用任何人说出来,但凡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的人,都能明白。
何况天兵还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最后,这些人不管相信不相信流言的,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找人讨论,而是——你丫的说雁帅坏话,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没得说,一声大喊,让路过的天兵先过来把人抓了。
至于冤枉不冤枉的,审审不就知道了?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
所以等消息汇总到郝主任这里来的时候,情况都已经被调查得差不多了。
这也是她一开始说“不是很有必要澄清”的原因。
“唉,我要是明天一上任,就先清算这件事,会不会显得太咄咄逼人了?”雁来有些苦恼。
郝主任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烧一烧。”
“有道理。”
于是第二天,雁来就去延英殿点火了。
没错,她上班的地点定在了延英殿。
虽说挂了个中书令的头衔,可雁来毕竟不是普通的宰相,要是真去政事堂办公,其他人也不自在。
但她一个摄政王,当然也不好待在紫宸殿,那里毕竟是天子居所。
所以折中一下,就定在了延英殿。
延英殿在紫宸殿的右前方,不管是距离翰林院还是政事堂都更近一些,肃宗时,因为宰相苗晋卿年老,天子特意从紫宸殿移驾,在此召对,一应礼仪也从简,以示对老臣的优容,后来便沿为故事。
不过元和一朝的君臣都年轻,延英殿便很少用到,一般是不须朝参的日子,才让宰相在这里奏对。
本就是礼仪从简的便殿,雁来入住也不算僭越。
今日并不是大朝会的时间,不过因为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虽然张了榜,也须得当面跟这些朝臣说一声,另外也是让他们正式地拜见雁来这个摄政王。
——大唐其实并没有摄政王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但一天时间,天兵几乎将这称呼传遍整个大唐,并且因其朗朗上口、清楚明白,很快得到了普通百姓的认可,也都跟着这么叫。
到今日,在场这些人自然也听说了。
见礼毕,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要去给皇帝探病。
雁来见是一位宗室老臣,也不意外。
昨天在紫宸殿里,表现得最活跃的其实不是郭贵妃,而是李炳,他先是想推几位皇子上位,后又想让雁来以宰相的身份入朝,都是在维护皇室的利益,也即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不急。”雁来似笑非笑道,“我这里也有一件新鲜事要与诸位分享,说完了,我们再去拜见陛下。”
她一摆手,玩家就将昨天顺藤摸瓜抓到的人全都带了上来。人很多,幸而今日是按照大朝会的规模来,因此朝臣们本来就是站在殿外的广场上,不用担心装不下,不过多了这么些人,就连原本宽敞的广场,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好在这些人本来就是一个串一个的,审问起来也很方便,所以很快结果就出来了。
雁来看向几个被牵扯进来的大臣,“几位,这是怎么说的?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只管当面提就是了,何必编这种没影儿的瞎话呢?”
几人也是麻了。
没料到天兵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在短短一天之内将情况查清,算是他们轻敌。
但这种事,哪有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破了、摊来开直说的?不是应该有来有往的,我给你一下,你回我一下,直到分出了胜负,见面时也还是你好我好,一团和气吗?
这话让他们怎么答?
几人支支吾吾半天,终究还是选择了老套路,推说是自己在家里抱怨了几句,没想到被下头的人听去了,就出去乱传。
雁来顿觉无趣,让李吉甫定了个惩罚之后,就带着他们去面圣了。
李纯还没有醒。
不过他昏睡着的时候,状态看起来反而比醒着好一些。
说来也巧,正当众人迟疑着是不是要设法将李纯唤醒,问清楚情况,就见李纯的身体忽然开始抽搐,呼吸急促、身上也开始冒汗。在一旁伺候的内侍立刻上前,按住了他的四肢,不让他挣扎乱动,宫人则是取了一大叠干爽的巾子,替他擦拭汗水。
好一阵,等李纯安静下来,又折腾着给他换汗湿了的衣裳和被褥。
看到这里,就算是最忠心的臣子,也不能再质疑“皇帝私下服丹结果伤了身体,导致中风瘫痪”的诊断结果了。
第239章 拿来吧你!
其实也根本不用这些大臣来设法, 能想到的办法,玩家都已经试过。
甚至有些昨天刚确诊瘫痪的时候没敢用的法子,也都用上了——昨天还指望着能慢慢调理过来, 恢复一些,自然不敢下猛药,但现在人能醒过来就阿弥陀佛, 就顾不上那许多了。
至于李纯究竟是怎么在一夜之间, 从原本还有恢复的希望变成了现在这样,也没人去问。
不管是推举监国摄政的人选,还是审问柳泌, 都是很有必要的, 要怪也只能怪皇帝的气性实在太大。
还有一回是因为什么晕的来着?
哦,盐税。
提起这两个字,众人对待雁来的态度都郑重了几分。
要是在今日之前, 这事高低要找她理论一番。
天兵就能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 把朝廷原本的支柱收入给一刀砍掉八成吗?这是狠到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留了啊,也难怪皇帝会被气晕。
虽然雁来说是暂时的, 不过三五年就能恢复, 他们也愿意相信, 但这三五年的日子怎么过呢?
不过现在, 雁来既然暂摄国政, 那这就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众人想到这里,竟感觉一阵轻松。
雁来还没有正式开始办公, 他们就已经体会到了她当政的好处。
以往最让朝廷头疼的就是天兵,现在天兵成了自己人, 头疼的问题立刻就消失了,连带着原本同样麻烦的藩镇割据、国库空虚等已经持续了数十年的难题, 也都有了解决的希望。
想得很美,不过事情还是要一件件做。
回到延英殿,要议的第一件事是以后的朝会安排。
朝会,朝的自然是皇帝。
大朝在宣政殿外排班,所有品级足够的在京官员都要参与。常朝在紫宸殿外,只有清要官员和宰臣高官参与,称为常参官。小朝则是在紫宸殿内,能进入这里,与皇帝面对面商议军国重事的,自然都是国家肱骨之臣,所谓“登阁拜相”的登阁,指的就是这个。
除了大朝之外,其他的朝会主要还是为了议事。所以即便是常参官,如果当天没有要奏禀的事务,也可以不参加。
现在皇帝病倒了,按理说朝会可以免了,议事就直接找雁来。
但皇帝这才倒下,就有人编排雁来发动宫变、软禁皇帝,若是长久不开朝会,谁知道又会冒出什么牛鬼蛇神?
雁来知道,明朝那些皇帝不上朝的时候,是宰相领着百官去站班,拜一拜根本没人的御座,然后就各自回去干活。
按理说,现在他们也可以比照这个来——很多人以为自己敬慕的是皇帝,其实只是皇帝所代表的皇权,有时候,一把椅子也能做这个代表。
但雁来实在不想自己也每天折腾一回,就道,“大朝会还是一切如旧,在殿外站班礼拜便是。常朝就不必了,每天安排两个常参官到蓬莱殿去侍疾,如何?”
至于小朝会,当然是来延英殿跟她开,不然怎么叫暂摄国政?
众人本来担心她隔绝内外,他们就彻底不知道皇帝的状况了,听她主动说让常参官去侍疾,也就满意了。
果然不愧是天兵之主,行事也跟天兵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明作风颇为出格,可是细看就会发现,她并不似一般的权臣那样霸道、专断,反而处处都在规矩里。
这种“规矩”,能让他们感到安全。
所以大家来的时候满心疑虑,散去时步履都轻松了几分。
众人各自回衙,几位宰相和户部的官员留则了下来,继续昨天因为李纯晕倒而被打断的议事。
说是商议盐税,其实真正要议的是国用不足、府库空虚的解决办法。
所以那份改革盐税的建议,众人毫无疑义地通过了——天兵要做的事,他们还拦得住不成?
然后户部就开始哭穷,今年这都九月了,度□□边已经在做明年的预算,花钱的地方不会今年少,收入却锐减了,眼看连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只能求雁来给个解决的办法。
雁来早猜到他们要把这事推给自己,也不惊讶。
不过她当然也不可能让玩家来填这个窟窿,便笑着道,“我也没法子变出钱来,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先说出来,咱们几位斟酌一番,看看是否可行,如何?”
她把话说得如此客气,反倒叫其他人不安起来,“您说。”
“昨日陛下给我赐了宅第,我住进去了才知道,那宅子已经空置了许久,瞧着倒是维护得很好。问了人,说是工部会定期检查修缮。”雁来道,“我不免就想,像这样的宅子,京里不知还有多少,一直白放着,只是耗费检修的财物,实在可惜了。”
众人不意她会从这里说起,心下倒是已经生出了几分猜测。
这些宅邸的所属权,其实是很模糊的。
说是属于朝廷吧,但上到宰相下到京兆府,都没资格处置;说是属于皇帝吧,他也用不上,通常都是赐给在任的高官重臣住。
但朝堂上的高官重臣都是有限的,有些自家就在京中有宅子,所以需要赐第的情况也不多,只能一直空着。但万一皇帝要赐第,总不能圣旨下了再派人去修整,所以工部这边时不时就得派人去看看,维护一番。
这么做自然是空费钱财和人力,朝堂上也不是没人发现,只是都不好提。
顶多是在修缮上弄些花巧,尽量节省一些,但究竟也有限。
听雁来的意思,却是要利用这些宅邸来做文章,增加朝廷收益了。
这样的事,也只有她能做得。
众人虽然觉得一上来就碰这个,容易犯忌讳不说,还容易得罪人,但现在填窟窿要紧,再者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先让她折腾一下,成了自然最好,就是不成,要是雁来能够明晰这些宅邸的产权,将它们划归国库,也不算白费一回事。
不过也有人提醒道,“这些宅邸都是官有的,可不能出售。不知雁帅打算拿它们做什么?”
雁来笑道,“不出售,至于做什么,现在还不好说,先命人统计一番,两京内外有多少这样的宅子,都有多大,现在是什么情形,才好说下面的。”
顿了顿,又说,“唔……也不单是长安城里的宅子,那些官有的田产、庄园、行宫之类,也都统计一下吧。”
她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是让听的人都心头一紧。
“这……”李夷简皱眉道,“庄园、田产也就罢了,行宫……是否有些不妥?”
“难道现在这样就很妥贴?”雁来反问,“我虽然不懂诗,却也听过几首坊间传唱的写华清宫、连昌宫、上阳宫的诗歌,虽是抚今追昔之意,却也不乏感慨宫阙倾毁、园林荒芜的句子,说出去很好听么?”
众人哑然。
雁来看着他们,意味深长道,“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众人都是冷汗直冒。
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它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却仍旧绵绵不绝。
在民间的闲谈里、在诗人的作品里,这件事经常被提到、被反思,可是在朝堂上、在公文里、在皇帝面前,这仍旧是不便提起的禁忌,往往只能用一些“艰难”之类含糊其辞的话来指代。
现在雁来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雁来还没说完呢,“这几十年里,除了战乱播迁之外,再无帝王巡幸行宫之事,国家又没有足够的钱财去修缮重建,行宫荒颓,自是无可避免。可是这些荒芜的宫殿放在那里,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过去发生的战乱和灾祸。”
所以,讲这些地方都收拾出来,做出妥善的安排,既能增加收入,又能消除这种无形的影响,有什么不好?
这一番话虽然出格,却也不算没有道理,众人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最后还是李吉甫开口,“是我等思虑不周,让令君见笑了。既然令君已经有了打算,那我等听令行事就是。”
摄政王什么的,更像是坊间流传的诨号,自然不能当面叫的。按照大唐的风俗,还是更习惯以京职来称呼官员,雁来现在官居中书令,倒也当得起这一声“令君”。
……
“安邑公。”李夷简赶上李吉甫,有些不快地质问道,“行宫是陛下驻跸之所,怎可轻举妄动?”
李吉甫淡淡道,“易之兄难道很希望陛下巡幸行宫吗?”
李夷简一噎。
据说内署的院墙上,原本画的是曲龙山——这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仙山,乃是德宗朝大诗人顾况《曲龙山歌》之中虚拟的一处仙境,不知被何人画在此处,李纯登基之后,对其中仙山颇为向往,近臣担心他想临幸曲龙山,干脆就给将原本的画给抹掉,换成了松鹤图。
朝臣们对帝王出巡的态度,大抵如此。
就算是宦官,除了少数脑子不正常,想要取悦皇帝以及谋取更多的好处的奸佞之外,大多数人其实也并不想让皇帝随便离开长安。
“如此,那将行宫尽数挪作他用,又有何不可?”李吉甫又问。
李夷简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是啊,连行宫都没了,那皇帝也就没法巡幸了,除非大兴土木,但那样的阵仗就太大了,朝堂上下都会竭力阻止。
李夷简也是个干脆的,立刻低头道,“是我孟浪了。”
李吉甫并不在意,“你也是为礼法着想。”
李夷简越发惭愧,匆匆告退。
李吉甫目送他远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延英殿。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也不方便对李夷简说。现在的皇帝,已经无力巡幸了,至于将来的皇帝……将来的皇帝想要亲自处理这些行宫,有什么问题?
雁来不仅也姓李,而且也同样代表了皇室的利益,李夷简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李吉甫早就知道,只要朝廷愿意接纳雁来,所有的困扰都会迎刃而解。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才发现自己想得还是保守了。
雁来那种面对一切难题都举重若轻的态度,实在让人舒心。
前两年,朝廷连续讨刘辟、平李锜,人人都说元和一朝有中兴之相,但是跟现在一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刘辟、李锜这种原本还算是个人物的人,在天兵手底下估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的大唐,才真是要中兴了。
不、不只是中兴,就算是极盛时的开元天宝年间,乃至许多儒生所推崇的秦汉,也未尝不能追赶乃至超越。
想到这里,李吉甫只觉得眼前的天地似乎都变得更加宽广、高远,让人心头敞亮。
他踱着步走回政事堂,李夷简等人已经在调阅雁来想要的资料了——既然都是官有的产业,各种资料当然都是有备案的,只是没做过系统的规整,显得既多又散,如今得先整理一番,弄清了大概的情况,再派人去实地勘察。
政事堂上下忙了好几天,大半个朝廷都被调动起来,总算将这些官有的产业都整理清楚了。
“比我想的多啊。”雁来一边翻看,一边道。
几位宰相都沉默着。
说什么?说这几十年都在打仗,长安城几度陷落,死了不知道多少皇亲国戚、高官权贵,所以才能空出这么多宅子?
就算他们不说,雁来也能想得到。
毕竟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的中晚唐嘛!
她随口感叹了一句,又发现了新的华点,“怎么这么多庵堂、道观、庙宇?”
李吉甫解释了一番,她才知道两京现在很流行在某权贵去世之后,将宅子舍了做寺庙道观,供奉他们的灵位祈福。比如郭子仪这位汾阳王的旧宅,现在就已经是法雄寺了。
不用说,这又是皇家带起来的风气。
盛唐以前,很多公主都会选择出家修道,以换取社交上的便利,她们去世之前,也多会捐出自己的宅子改成寺观,后来就成了定例,太后、王妃、公主等去世后都要立庙祭祀。
想也知道,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太多百姓来烧香,自给自足是不可能的,花费肯定是朝廷来承担。
雁来深吸一口气,特权阶级是真该死啊!活着的时候浪费民脂民膏也就罢了,死了也不消停。
好消息是,皇帝家也没有余粮,所以虽然想骄奢淫逸,但实际操作下来也是处处将就,譬如这宅邸改寺观,就只有极少数是将原本的房子拆了修新的,大部分都是继续凑合用。
所以要改回来也不难。
雁来一边翻看后面的产业,一边在脑海里琢磨着这事,等她看完了整本册子,也就有了主意。
“我看京中有不少寺观,供奉的都是皇亲国戚,为他们祈福,不知是否灵验?”她问。
这话让人怎么回答。
好在雁来也不需要答案,又说,“既然大家都这么做,想来是有些灵验的。如今陛下正病着,我想,干脆在宫里腾出一处地方,将这些神主都请过来,日夜供奉,也好保佑陛下早日恢复,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都心知肚明,她是看上那些宅子了——神主移出来容易,可未必能再送回去。但这不算是坏事,再说雁来用给皇帝祈福做由头,也容不得他们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礼部的官员和宫里的宦官进进出出,将各处供奉的神主都请进了皇宫,自然又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听说是摄政王要为皇帝祈福,有人赞叹,也有人不解。
按理说,她应该是最不希望皇帝好转的人。
但雁来是真的不在意,莫说李纯醒来之后,也未必能视事,就是他立刻恢复如常,雁来难道就会怕他吗?
权力既然已经移交到了她手上,可就没那么容易拿回去了。
……
经此一事,雁来倒是发现了,打着为李纯祈福的名号办事,好像特别方便。
所以接下来,她将两京空置的宅子改成廉租房,出租给在京的底层官吏,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将城市附近规模不大的行宫免费对外开放,还允许两京百姓买票进入两京的皇家园林参观,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把华清宫、上阳宫这样有特色的大型宫苑租给天兵去经营,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她甚至还放出了超过一半的宫人,剩下的也签了雇工契约,另外又将皇室所有的庄园、田产尽数分给了皇庄的佃户,也说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这面大旗一扯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所向披靡。谁敢反对,那就是不想让皇帝好起来,其心可诛!
虽然其实也没人反对。
毕竟这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可实际上并没有触及到各方面的利益,真正受损的之后皇帝本人,但他还躺在蓬莱殿里呢。
就是那些家中长辈的神主被移入宫中祈福的权贵,也不好说什么。庙宇虽然没了,但你能说神主被供奉在宫里,不是一种荣耀吗?
更重要的是,雁来本人并未从中获得任何好处。
就连廉租房和让天兵经营宫苑,也都是在为国库创收。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之际,雁来给两京的勋戚和权贵都发了帖子,请他们赴宴。
就算是最不开窍的人,也能猜到这必定是一场鸿门宴,但他们也不敢不去。
尤其是洛阳的权贵们,更是心头苦涩。雁来在洛阳,每年的宴请其实并不少,但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那时候他们心里不忿,但现在真收到了邀请,又开始惴惴不安。
两场宴会定在了同一天,反正雁来赶个场子也方便。
至于宴会的主要内容,当然不是吃饭。雁来带着厚厚的一大摞资料,让玩家挨个发下去。
众人原本还有些不解,打开看清上面的内容,顿时面色煞白。
在开放登录限制、手里有足够的人之后,雁来就让玩家对整个大唐的田产与户口做了清查,长安和洛阳当然也在其中。
但是两京居住的权贵太多,玩家也不好直接动手,所以当时是让他们自己上报。两京的权贵都是最早接触天兵的,也清楚朝廷跟天兵之间的微妙关系,皇帝都拿她们没办法,他们当然也只能配合。
只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自然多少会有一些隐瞒。
然而此刻,他们隐瞒的那些东西,都明明白白写在了纸上,多少人口、多少田亩、多少产业,竟是分毫不差。
——废话,玩家直接将地图一打开,每一户人家有多少个小绿点,哪一块土地明明是田却无人认领,全都明明白白。之前没揭破,只是因为要跟朝廷保持友好的态度,现在朝廷也归雁来管了,这些当然都要清算。
既然之前没登记,那这些人口和土地就都是无主的了,自然要收归官有。
拿来吧你!
不过雁来姑且还是给他们留了一点面子的,没直说让他们交出来,而是表示,大家居然都愿意为了给皇帝祈福献出这么多的人口和土地,真是令人感动,上天有知,也一定会赐福皇帝的。
参加宴会的权贵们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们自己也纳闷呢,天兵无非就是收那百分之五的税,已经低到不能更低了,别的什么都不管,当初究竟是为什么,非得要瞒下这些奴隶和田产呢?
当然了,其中也不乏有人在暗地里弄些藏污纳垢的事,这会儿不由得暗暗心惊。
天兵连这些都能查清,自己以为隐蔽的那些事,真的就万无一失吗?
雁来也不管他们怎么想,正事说完,就让人上菜了。
天兵的自助餐,外间都已经传遍了,如今终于有机会参与,本该让人高兴,但现在,再怎么新奇的宴会形式、再怎么美味的山珍海味,现在这些人也都没心思去感受和品鉴了。
两场宴会结束,天兵又给一些人分了一些地,大部分人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有人赞叹天兵的敏锐和神通广大,也有人嘲笑权贵们竟然以为能瞒过天兵,实在是自取其辱,但最终都归总到同一句话上——从今而后,老实做人、老实做事,天兵看着呢!
暗室欺心,难逃神目如电。
第240章 雁来也没想到,将自己这一系列操作推向巅峰的,会是李纯本人。
一队身着制服的玩家呼啦啦从街上走过, 并没有引起周围百姓的注意。
毕竟天兵经常这样成群结队、来去匆匆,虽然不知道她们都在在忙些什么,但定是大事。
虽然玩家平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 但这一回,大家倒是没有猜错。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 天兵停在了一处府邸门口, 咚咚咚地砸响了大门。
“什么人胆敢到这里来闹事?”门里有人不高兴地质问。
回应他的是四个字,“天兵,开门!”
门里沉默了一瞬, 下一刻, 大门就打开了。
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畅快,能在坊墙上开门,自由进出的, 自然都是权豪之家, 平日里在街上是真的能横着走的。虽然天兵来了之后,他们收敛了许多, 不敢随便纵马、闹事, 但一般百姓也不敢随意招惹他们, 远远看到车驾就会避开。
大概也只有天兵, 能用这种态度说话, 对方还得好声好气应承了。
门房只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问道, “不知诸位天兵来此,所为何事?”
“自然是有要事找这家的主人。”
“这……本该请诸位进来, 但小人做不得主,须得先通报主人一声。”
好在天兵也不为难办事的人, 爽快地应了。门房松了一口气,连忙快步跑向内院。
不一时主人就匆匆赶来,陪着笑脸,请天兵们进门说话。
“不必了。”玩家亮出一张文书,“我们收到消息,说你家有许多产业,都是设计谋夺得来,可有此事?”
主人脸色骤变,“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京兆府自会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主人脸色变来变去,脑子里也转着各种念头:将自家背后的贵人抬出来?天兵背后的那一位如今可是暂摄国政。家里倒是也有几十个家丁,但只怕也难敌这些天兵。就是要说情、贿赂,也不能就站在大门口。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走一趟,只是道,“家里还有些琐事要安排,能否宽限片刻?”
玩家十分通情达理地答应了。
主人连忙叫来管家,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这才跟着玩家离开。
眼看天兵就这样带走了一位权贵,围观的百信顿时炸开了锅。莫不是天兵要查他家了?若当真如此,那这长安城就该热闹起来了。
长安城确实热闹起来了,而且比众人预想的更热闹。
因为这样的事,不止一起。
分地只最基础,玩家既然动了手,自然要一查到底,将那些藏污纳垢之事也一并揭破。
小到某贵女因为嫉恨别人的一头如云秀发,强行剃掉了一位贫女的头发,中到某皇亲家中产业都是用不光彩的手段侵夺而来,大到没了北里和胡姬酒肆能潇洒放纵,有权贵干脆在自己家里搞了个替代品……
这些事有玩家来之前就发生的,也有这段时间才出现的,有玩家早就得到线索,一直在调查的,也有刚刚才收到消息,突击行动的。
本来办案应该讲究一下方式方法,不能这么一股脑儿掀出来,闹得人心惶惶。
不过郝主任说得对,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一烧,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决心、愿意守自己制定的规矩?
既然已经对这些权贵动手了,那就要一次打到他们痛了为止。
要的就是他们人心惶惶,把能用的招数都用出来,一次性彻底解决——雁来的时间和精力都很宝贵,实在不愿意用来跟这些国之蠹虫扯皮。
……
郗士美又愁白了几根头发。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事,明显就是那一位要立威。虽然用的是京兆府的名义,但这些案子,他可都管不着。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找到了他这里。
没办法,能在雁来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实在太少了。
有些人先去找了郭昕,但郭昕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直接闭门谢客了。还有些人是直接找到雁来的燕王府去,被公事公办地顶了回来。
至于入宫求救的,搬出家中长辈的,直接上书抗议的……不一而足。
但都没什么用。
郗士美已经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当然,他们找到郗士美,也不是希望他能帮忙解决这事,就算他们敢想,郗士美也不可能答应,答应了也未必能做得到。
所以他们只是想请他做个中人,能坐下来跟雁来谈一谈。
郗士美很快就将名帖递到了雁来面前。
“嚯!这是把有分量的人都抬出来了啊!”雁来看着名帖上那一长串的落款,忍不住赞叹出声,“应该差不多了吧?”
“看起来是很着急了。”郝主任点评。
雁来笑道,“其实他们已经比我预想的更能沉得住气了。”
“也未必是沉得住气。”郝主任却道,“他们只是对上了你,没有法子。”
毕竟理论上唯一能够跟雁来抗衡的皇帝,现在已经在蓬莱殿里躺着了,朝堂上真正主事的人成了雁来,这些人就算有千般手段,也根本没法施展。
这会儿让这些年纪大、辈分高的老人们出面,估摸着是想用年龄和身份来压雁来。
而这,大概就已经是他们的撒手锏了。
众所周知,撒手锏这种东西有点像是核-武器,在使用之前,它的威慑力才是最大的,因为杀伤力足够大,没有人愿意承受鱼死网破之后的损失。
但是年龄和辈分,有什么杀伤力吗?
倚老卖老的招数,只对吃这一套的人有效。就连李纯都不会搭理他们,何况雁来?
雁来翻完了帖子,忽然道,“唔……没有升平公主啊。”
“说是大长公主身体不适。”郝主任道。
雁来没有在意,因为郭昕也是用这理由来搪塞请托的人,谁知郝主任说,“公主府还请了我们的人去看诊。”
雁来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况如何?”
“不大好。”郝主任微微摇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沉重。
生老病死,本就是最容易触动人的。
“你记得提醒我,这两天抽时间过去探望一下。”雁来说完,想了想又道,“唔……带上郭贵妃。”
“好的。”郝主任在备忘录上记下这件事,顿了顿,才指着桌上的名帖问,“要见他们吗?”
雁来沉吟片刻,点头道,“当然要见,让他们一起过来吧。”
送来名帖的有宗室,有公主,有外戚,有勋贵。不过这种区分其实是很模糊的,因为大唐很流行让公主跟勋贵功臣之家联姻,然后又让公主的女儿嫁回皇室,儿子再娶皇女或者王女,如此代代联姻,一个人自然就有了两三种身份。
这些人或是彼此有亲,或是彼此有仇,这会儿在延英殿前碰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尴尬。
毕竟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雁来并没有特意等他们,这会儿正在跟宰相议事——正事当然比这些人要紧。
延英殿并不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自然也不像紫宸殿那样有给臣子候见的地方,这几人只能站在殿外等待。
院子里甚至都没有种树!
站在太阳底下被暴晒,以及站久了的身体酸痛都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进出的人都免不了要多看他们一眼,尤其是那些天兵,完全不掩饰目光中的好奇与诧异,让人十二分的不自在。
偏偏这事又挑不出理来。
国事为重,难道不应该吗?
好容易等雁来听完了各处的禀报,被请进延英殿时,所有人看起来都蔫了许多,不像刚开始那样气势汹汹了。
更不敢对着雁来摆长辈的谱。
虽然雁来仍旧是和和气气的,但吃了个下马威,没人敢再对她摆长辈的谱。
只是一时半刻还没法彻底转换想法、放低姿态,就显得十分拧巴。
于是东拉西扯,怎么都说不到正题上。
……
听着他们从高祖扯到太宗,眼看就要讲出一部大唐历史来,雁来不由有些后悔。
早知道先吃了午饭再见他们。
现在人都到了,让他们在一边看着自己吃饭不太合适,但雁来也不想请他们吃饭,便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迂回婉转,“诸位若是来说这些的,就先请回吧,待我回头得空了,再请你们来讲古。”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僵。
但他们自己也清楚,今天其实就是来求人的,只是之前拉不下脸来,还想摆摆长辈的架子,见她不吃这一招,又开始绕圈子,说到底,是等雁来给他们搭台阶,才好顺着下来。
意识到雁来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不敢再整那些没用的,忽然就放低了姿态,对着她哭诉起来。
话差不多就是那些意思,李家坐了天下,自然要照顾一下亲戚,他们作为皇亲国戚,平时都是很老实的,并没有给皇家惹什么麻烦,现在是有些孩子不懂事,犯了错,但也都不是什么大事,总要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雁来已经折腾得够多的了,就高抬贵手吧!
她到底也姓李呢,继续这样闹下去,外头都在看皇家的笑话,她不也一样要跟着丢脸吗?
雁来:“……”感觉这些人是学不会好好说话了,前面还像点样子,后面又开始道德绑架和暗中威胁。
对她尚且如此,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雁来直接气笑了,“孩子不懂事?据我所知,这回犯事的人,可不是十几岁的小年轻,都是三四十岁,能当爹娘和祖父的年纪了,这也叫孩子?还是说,他们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断奶?晚上还要爹娘抱着哄睡?”
年轻人都追赶天兵带来的潮流去了,也只有这些跟不上时代、内心的骚动又无处安放、偏偏手里还有钱有权的中年人,才会去搞这些作奸犯科的事。
“你!”一个老亲王听到这毫无遮拦的话,被气得脸红。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都是几百个月大的孩子吧,那也不是我生养的,就算有人看笑话,也看不到我身上来,丢的更不是我的脸。”雁来说到这里,面色冷了下来,“不过这么说来,原来你们也知道他们做错了事,更知道养出这样的孩子很丢脸啊……那早干什么去了?”
“孩子不懂事,自然是欠了管教。既然做爹娘的不管,那就我来管。正好我如今暂摄国政,代陛下行使君父之权,管教他们也是分所应当。不用亲自费心就能得到一个懂事的孩子,你们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刚才进来那样子,倒像是要兴师问罪?”
她一句接一句,每一句都戳在众人的心窝里,戳得他们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她。
雁来还要叹气,“其实我也不想管这些破事,费时费力还不讨好,对我有什么好处?之所以这样费心,都是为了给陛下祈福呀!”
“强词夺理!”终于有人忍不住道,“这些事与祈福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雁来说,“都说陛下是天子,上应天道,若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宁,陛下自然就好了。若是连陛下的亲人都在作奸犯科、欺男霸女、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天道一生气,陛下自然就病得更重了。”
她突然板起脸来,看向众人,“你们故意放纵‘孩子’犯错,是不是有心谋害陛下?”
众人瞠目结舌。
要说这世上最有可能谋害皇帝的人,那只有她了吧?而且陛下现在中风瘫痪,到底是谁气的啊?!
雁来其实也没指望能靠一顿嘴炮就说得这些人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她就是……呃,发泄一下因为无数文书工作而产生的怨气。
之前她还觉得大夏天的在外面跑很辛苦,但现在雁来觉得,跟案牍劳形比起来,她还是更愿意去外面跑。也是李纯晕的时间足够凑巧,她已经将整个西南边境逛了个差不离,不然两边兼顾,那才真叫魔鬼。
总之,想说的都说完了,雁来自己说爽了,至于听的人怎么想,她其实不是很在意,正要下逐客令,忽然有玩家从外面风一般卷了进来,口中大声喊道,“摄政王,皇帝醒了!”
什么?
听到这话,殿内其他人比雁来更震惊。
难不成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祈福”,还真有用不成?
要知道,这已经是李纯昏睡的第四天了,按照医生玩家那个“时间越久就越不容易醒来”的理论,他苏醒的概率已经很低了,这也是在场这些人愿意对雁来低头的根本原因。
结果皇帝醒了?
雁来也没想到,将她这一系列操作推向巅峰的,会是李纯本人——这一点估计李纯自己也没想到。
本来她凡事都要说一句“为陛下祈福”,就是扯个虎皮而已,连是否适配都没考虑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态度很敷衍。
但谁让皇帝醒了呢?
虽然没人能证明是她的祈福生效了,但也没人能证明不是嘛!
甚至因为她闹出来的动静够大,就连延英殿内这些利益相关的人,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都是祈福有用,更不用说外面的人了。
“走,去看看。”雁来兴致勃勃地起身。
上回去探望的时候李纯没醒,第二天再去,人又晕了,所以她这个新上任的摄政王,还没在皇帝面前过明路呢。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跟上。
他们虽然都有官品爵位在身,但却没有常朝的资格,所以还没亲眼见过皇帝现在是什么样子,当然要去看看。
……
李纯现在不太好。
他每晕一次,身体的状况就会更差一些。第一回还只是手脚不灵便,说话含糊,第二回就变成了只有手指和脖子能动,说不出话,而现在,他只有眼珠能动了。
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可他的神思却始终都是清明的。
完整的意识被困在了一具近乎死亡的躯体中,这种痛苦,大概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
所以,尽管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但李纯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任由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吵吵嚷嚷,都不能惊动他分毫,以至于一开始,太医们还以为他是彻底痴呆了,还是医生玩家做出诊断,病人应该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自闭了。
毕竟,瘫痪的病情是不可能隐瞒患者的,他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身上每一处细节的变化。
李纯之前并非不难受,只是愤怒的情绪压下了一切,让他一直在挣扎。但这一回,他连挣扎都没办法做到了,自然心灰意冷,主动与现实隔绝。
不过,这种隔绝还没能做到滴水不漏。
至少在听到“摄政王”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的瞬间,李纯的眼珠子动了动,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来人是谁。
然后他的视线里就出现了雁来的脸。
其实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所以这张脸是陌生的,却又如此刻骨铭心,尤其是她那双与中原人绝然迥异的浅蓝色眸子,更给了李纯一种强烈的非人感——或者说,他不相信雁来真的是人。
李纯读过史书,知道古往今来,许多的帝王都身具异象,舜天生重瞳、霸王力能扛鼎,至于各种各样的梦兆,更是数不胜数。
但以前,李纯对此半信半疑,半信是他相信自己身为帝王,必然有过人之处,半疑是因为这样的“异象”他从未亲眼见到过,一切都只是传说。
那时他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够看到无数的异象,而这些异象,还都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如果她也能算是普通人,那他又算什么?
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微微弯起,他听到雁来说,“拜见陛下,陛下醒了就好。这几日陛下昏睡着,我等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都在日夜为陛下祈福呢。”
李纯不知道雁来这些天的壮举,自然也不会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旁边有人主动上前,帮忙翻译道,“陛下有所不知,摄政王夙兴夜寐,做了许多事为陛下祈福,诚心动天,陛下果真醒了!”
雁来转头看去,发现开口的是一位公主。
公主也朝她微微一笑。
其实她是主张老实低头的,求见雁来,也是想认错挨罚,谁知雁来居然同时召见了所有人,其他人又抢着开口,先把话给说僵了,以至于她连个表态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皇帝醒了,只怕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还要再折腾,她得先把态度亮出来,不能再被人裹挟着走了。
这群人本来就没什么联盟,看到有人抢先表态,不愿再跟雁来对着干的人自然是纷纷跟上,一个个将雁来夸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忠臣,为了皇帝的健康问题鞠躬尽瘁。
自然也有人见不得他们如此粉饰太平,譬如李纯的姨夫李翛。
这位本来就没什么底蕴,只是借着王家的势完成了阶级跃迁,所以行事完全是暴发户的做派,聚敛钱财、诋毁朝臣、结交宦官……什么样的坏事都干过,这回在自己家里蓄养姬妾、请人来玩乐的也是他。
他深知自己犯的事,一旦查实了,落到天兵手中,必然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也是态度最坚决的。
这会儿好不容易见到了李纯,他当然要抓紧时间告状,于是大步上前,打断了其他人的话,一股脑儿将雁来这段时间为了“祈福”干的好事都给说出来了。
其实皇帝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未必能做什么,说不定还会再晕一次,但李翛现在都顾不得了。
李纯果然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他早猜到雁来上位,肯定会对这些权贵动手,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迫不及待,更没想到,雁来不仅对皇亲国戚动了手,就连皇帝的私产她也敢动手!
李纯从小看着祖父德宗的行事,认为有钱才能解决大唐如今所面临的难题,也习惯了将钱财看得很重,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雁来的做法。
她疯了吗?
就算不考虑他这个皇帝,也不考虑坊间的物议,雁来也总是要登基称帝的,到那时候,这些可都是她自己的产业!
李纯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