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这还是第一个主动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复活点的。


    李绛当然没有被收买。


    他是真的认为皇帝这样做, 能够安定人心——最近外面多了不少皇帝沉迷女色的传闻,而像李绛这样的臣子,更知道那不只是传闻。


    李纯就仿佛是要将这一年多清心寡欲的时间都补回来一样, 有些不知节制。


    但是在皇帝的身体可能出问题了的情况下,朝臣们甚至都不敢劝谏。


    一个男人要证明自己“还行”,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自然就是家中再添丁进口, 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问题就在这里了,如果李纯还是那个励精图治的帝王,他根本不需要折腾这些, 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 本来就是一种软弱。


    如果只是软弱也就罢了,李绛更怕皇帝就此荒唐下去。


    所以他觉得,真想要安抚人心, 比起再生几个孩子, 还不如用心培养已经快成年的这几位。


    但要培养皇子,就绕不过立储, 而要立储, 就绕不过嫡庶。


    简单来说, 如果皇帝册立郭氏为皇后, 三皇子就是嫡子, 也是毫无疑问的储君。如果他不想册皇后,那就按照长幼有序, 立皇长子李宁为太子。


    李纯要是想让郭贵妃当皇后,也不会拖延到今天。


    所以这看似是个选择题, 但其实答案早就已经在李纯心里了。


    李绛这么说,也不是为了给皇帝添堵, 而是要让皇帝看清自己内心的想法。


    要是李纯还是两年前的李纯,这么说肯定很有用。


    历史上,李纯最后也确实选择了册立皇长子李宁为太子,即便李宁夭折之后,又册封三皇子李宥为太子,也始终没让郭贵妃正位中宫。


    然而现在的李纯已经不是之前的李纯,他很快就跟自己达成了和解,决定与其让自己内耗,不如让朝臣内耗。


    于是第二天的大朝会,他就直接将这个话题抛了出来,让群臣议立储君。


    自古以来,立储这种事,都应该出自圣心,就算皇帝和朝臣属意的人选不一样,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让大家推举。


    正常的做法是像之前对李绛那样,私下询问对几位皇子的态度,然后再稍微暗示一下自己喜欢哪一个。要是大臣刚好也支持皇帝的想法,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大臣不同意,就有两个发展,要么拿出充分的理由说服皇帝更改心意,要么直接当这话从来没提过。


    总之不会直接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尤其李纯现在才三十几岁,就算身体有恙,也没着急到这种程度。


    这种公开的推举,除了搅浑水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除非……


    “陛下本意就不是想立太子,而是要搅浑水。”李吉甫看着院中的浑浊的积雨,轻声道。


    四月底的长安,阴雨连绵,将整座城市都淹没在阴沉与湿冷之中。因为道路泥泞,朝廷“量放朝参”,百官也难得有了闲暇。


    所以这对事务繁忙的父子,也得以坐在檐廊下,一边烧水烹茶,一边欣赏落雨。


    只是说着说着,话题就又转会了朝事上。


    李德裕不能理解,“但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李吉甫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感受片刻,才点头道,“天兵弄出来的这种清茶,的确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见他卖关子,李德裕也捧起自己的茶盏,“名字也取得好,雅士自然要喝清茶,如今京中都改喝这种茶叶了。听说天兵已经谈妥了跟回鹘人的交易,还要扩大茶园规模和产量。”


    “是啊。”李吉甫叹息一声,“天兵真是无处不在。现在的大唐,究竟是朝廷的大唐、陛下的大唐,还是天兵的大唐呢?”


    李德裕恍然,“阿爷也认为陛下是在给那位添堵?”


    除了添点堵,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何止是给她添堵。”李吉甫放下茶盏,“陛下是在给所有人添堵。”


    李德裕低头想了想,这才明白。


    自从皇帝在朝会上当众抛出这个话题,朝野之间立刻就都吵翻了天,说什么的都有。虽然紧接着就下了雨,停止朝参,但是反而给了大家更多的时间去讨论、发酵。


    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支持哪一个皇子罢了。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在天兵那边看来,都已经被打上了派系的烙印。


    想到这里,李德裕的心突然一跳,“那……万一有人提了她呢?”


    “她的姓还没改。”李吉甫说。


    从尧舜禹之后,就一直都是一姓之天下。雁来也是因此才要改姓,以李氏血脉的身份继承大统。但这姓一日不改,她就不算名正言顺。真要是有人提名了雁来,提前把事情揭开,反而会彻底破坏她和平政变的计划。


    到时候,水自然会被搅得更浑。


    李德裕没有再开口,而是自顾自地思索,脸上的表情时而恍然、时而困惑。


    李吉甫也不说话,静静喝茶。


    他以前很少会跟儿子讨论这些,更多是督促他读书课业,但上回李德裕拿走他的奏折上书,却让李吉甫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而他也已经老了。


    这个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


    他如今还能教给孩子的,也只有这朝堂之上、进退之间的经验和智慧。


    半晌,李德裕才慢慢吐出一口气,道,“陛下行事越发偏激了。”


    “是啊。”李吉甫叹息道。


    但凡是稍微有点心气的人,处在他那个位置,早晚都是要被逼疯的,何况皇帝?


    父子两人又沉默了很久,李吉甫道,“正好陛下要彻查各地藩镇,你也出京去吧。”


    “我走了,谁来侍奉父亲?”


    “家里这许多人,不缺你一个。”


    “那我去何处?”


    “西川。”


    ……


    吐蕃,逻些城。


    千万里外大唐的风云、波涛与震动,余波也还是绵延到了这座位于雪山之下的城市里。


    红宫之中,赤德松赞沉默地翻阅着面前的两份文书。


    在他对面,是贝吉云丹和定埃增两位钵阐布,以及几位大相。


    第一份文书是韦·论芒杰从河西发回来的,汇报了回鹘大军南下,即将开战的消息。


    收到这份文书的时候,吐蕃这边还颇为兴奋,甚至还讨论过要不要趁势出兵——对吐蕃来说,如果有足够大的利益,盟誓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存在,就连国内的势力也是如此,何况国外?


    前提是这一战真的能获取足够的利益。


    吐蕃建国之后,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征战,现在国力空虚、民生凋敝,也确实快要坚持不住了,从赞普到钵阐布都更倾向于休养生息。


    反正吐蕃最大的主战派,韦氏的论芒杰就在河西,真要有机会的话,他肯定不会错过。


    如果有机会,国中再设法支援便是。


    所以在钵阐布娘·定埃增的建议下,赞普最后还是选择了暂时观望。


    然后他们就等来了第二封文书。


    从沙州发回来的,上面记载了回鹘之战的最终结果——


    那位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如今已经又多了一个“回鹘可汗”的称号。


    好半晌,赤德松赞才开口,“两份文书送出的日期相差不到一个月。”


    “是。”定埃增嗓音干涩地应道。


    那就意味着,这场回鹘灭国之战,就只打了不到一个月,这其中还包括了赶路和消息传递延误的时间,算一算,真正用于作战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几天。


    这是什么概念?


    吐蕃人又不是没有跟回鹘交过手,虽然回鹘军队跟他们吐蕃的精锐比起来要稍微逊色一些,但那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战斗力不稳定,波动很大。


    有出色的主帅和将领指挥,就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力量,若是主帅和将领无能,就完全是被压着打。


    相较而言,吐蕃这个军事国家用最严苛的制度培养出来的士兵,在战场上会更拼命——因为输了回去也是死。


    但即便如此,回鹘也能跟吐蕃打个有来有回。


    在座的这些人扪心自问,就算当初没有天兵横空出世,论洛丹真的抓住了那个回鹘国内空虚的机会,也顶多能够获得几座城池,远远不到能够灭掉一个国家的程度。


    别说是更强大的回鹘,就是葛逻禄,吐蕃当初没有直接灭国而是接受了叶护的效忠,难道是不想打吗?


    远距离作战,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可是天兵做到了。


    也对,天兵不畏惧死亡与牺牲,按照论芒杰的方法,安西军的首领甚至可以城池里开启无形的通道,让其他地方的天兵源源不断的赶过来支援。既能迅速调动所有的力量,又节省了路上的消耗。


    有这样一支军队,又有什么样的战争打不赢呢?


    就他们目前所知,天兵的影响力就已经遍及大唐,从东海以东,到葱岭以西,都有他们的人存在。按照论芒杰的预估,现有的天兵数量最少最少也超过了百万。


    而且是超过百万随时都能上场的精锐大军!


    这样的敌人,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绝望。


    但现在,吐蕃却不得不去面对她。


    过了很久,贝吉云丹才开口,“至少我们现在不是她的敌人。”


    “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喜悦。


    当然,两方之间还有盟誓存在,但就像是吐蕃人随时可以背弃盟誓一样,他们也没有任何力量去约束对方,保证天兵一定会遵守盟誓,始终像现在这样保持和平。


    总不能指望着天兵像其他的唐人一样,会放下手中的兵器,打算靠礼仪和道德来让四夷宾服吧?


    何况大唐的对外战争也并不少。


    当吐蕃强大的时候,也是自然而然地对外扩张,占有更多的土地、掠夺更多的资源。


    任何一个强大的势力皆是如此,天兵又如何能例外?


    她们才刚刚才灭掉了回鹘。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赤德松赞说道,“无论如何,先做好战争的准备吧!这一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十年后,但它一定会来的。”


    贝吉云丹轻声应下。


    娘·定埃增叹息一声,闭目诵念了一句佛号。


    他竭尽全力想要推动的和平,终究还是不可得了。


    几位大相互相交换着视线,都有些慌。


    其中最慌的是之前提议趁势出兵的韦·论多赞。


    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或许会有机会。毕竟他们见过的天兵也就高富帅一个,就算听过再多的传闻,也不免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别人不行,我未必也不行。


    收到第二份文书,得知那位天兵的首领直接成为了新任回鹘可汗时,他冷汗都要下来了,只能庆幸当时其他人都不赞同,自己的提议不了了之。


    结果现在赞普居然说“做好战争的准备”。


    这怎么做准备?


    或者说,什么样的准备才应对得了天兵?


    ……


    小宁国公主——现在已经有了正式的封号,可以称呼她为卫国公主了——的可敦城里,玩家已经清理掉了废墟上的砖石木瓦,挑出还能用的部分,就在原本的地基上,修建起了一片房屋。


    所以这回,雁来的队伍不用露营了。


    她们要在这里停留两天,开启卫国公主的坟墓,将她和两个孩子的灵柩一起带回长安。


    因为这里距离拔野古部不远,所以拔野古部的首领阿珠叶护殷切地护送了一路,甚至将牙帐那边的事情全都暂时抛开了。


    要知道,这可是几位大相争权的关键时期。


    不过在玩家看来,这才是拎得清的。


    草原上的部落制,本来就是很粗疏的管理制度,这些回鹘贵族其实比较像是大唐的地主,只不过他们对待牧民和奴隶更残忍、更粗暴。


    要说政治才能和手段,连粟特商人都能在回鹘王宫里占据一席之地,就知道他们有多拉垮了。


    现在过去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与其在王宫那边争权夺利,不如尽快将手中的人口、土地、牛羊等资源全都转化成合法的财富,继续当他的地主。


    就说之前玩家拿出来的那些商品,但凡是能够谈下其中一样的分销权,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事实上阿珠叶护的目标也是这个。


    所以雁来还没到,他就提前让人送来了许多物资。不过玩家没收,能从大唐运来的东西,不值得欠这种人情,直接按照市场价付了钱。


    越是如此,阿珠叶护就越是殷勤。


    所以一到这边,他就力邀雁来去拔野古部做客,说是可以在部落里也开一个复活点,方便天兵来往。


    这还真是雁来穿越之后,第一个主动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复活点的势力。


    就连当初的郗士美,也只是形势所迫。


    “从这里到拔野古部要走几天?”雁来想了想,问道。


    阿珠叶护立刻道,“快马两三日就能到。”


    雁来抬了抬眉毛。


    当初安允合到处派人求援,肯定不会漏下拔野古部,他们离得这么近,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过来查看的斥候都没派一个。


    是胆小不敢轻举妄动,还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对了,”雁来忽然想起来,“当初跟中受降城的镇守使李进贤交易的,也是你们吧?”


    “这……确实是有些贸易往来。”阿珠叶护笑得十分尴尬,搓着手解释道,“不过我们做的都是正经买卖,给的是实诚价钱,也不曾掠卖人口、买卖铁器等物。”


    朝廷有很多物资都是禁止对回鹘出售的,不过大部分是因为要收税,所以不许私卖,只有人口和铁器是红线。


    雁来想了想,觉得复活点早晚都要开的,但跟自己主动上门送温暖相比,当然是让这些部落首领求着她去开更好。就连大唐境内,之前是为了整体的战略部署,但以后或许也可以引入这种竞争机制,免得那些人真以为复活点不值钱。


    好歹也是几十万气运值,招商引资还能拿到优惠政策呢。


    不过燕昭王一国之君,尚且还要用“千金市马骨”的方式来打出招牌,雁来当然也不能例外。


    拔野古部是继那特勤之后第二个站出来支持她的,虽然他们有自己的考虑,但雁来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那特勤已经拿到了茶叶的代理权,拔野古这边既然想要一个复活点,那就来当她的马骨吧。


    到了拔野古部,雁来才发现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借着地利之便,除了大唐、回鹘之外,东北边的大小部落,他们基本都已经打通了商路。


    也正因此,拔野古部比雁来预想的更早就知道了玩家的厉害。


    毕竟东北那边已经快被打穿了。


    也所以拔野古部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也是他们急于跟雁来这边搭上线的原因之一。


    随行而来的玩家:咳!


    阿珠叶护还给雁来准备了一份大礼——他将拔野古部原本的汉人奴隶都交给了雁来。


    雁来也只能感慨,同样是刷好感度,有些人会让你觉得他很危险,必须要尽快除去,比如瓦莫斯,但有些人却只会让你觉得他考虑周全,比如阿珠叶护。


    不过对着阿珠叶护,她却是问道,“我要是不来,这些人口就不给了?”


    “自然不会。”阿珠叶护还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小臣本意是等他们休养一阵,就把人送去可敦城。如今可汗既然来了,就不好再多留了。”


    这确实是一块合格的马骨。


    雁来也很干脆地在阿珠叶护圈出来的地方开启了复活点——据他说,已经派人去秦州考察,回头就在这里修建市场。


    亲眼目睹了复活点开启,一些好奇心强的玩家第一时间传送过来看热闹之后,阿珠叶护看雁来的眼神比之前更加热切了。


    草原人是很信奉神明的,但其中必然也有很多功利的部分。


    回鹘的祆教、摩尼教之争,本质上也跟大唐的佛道之争,吐蕃的苯教佛教之争、佛教内部的顿悟渐悟之争一样,都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虔诚信仰。


    现在,他眼前就站着一位在人间行走的真神,阿珠叶护没道理不去信奉她。


    但他的真神能做的,也就是开个复活点。至于要如何吸引玩家过来,又要如何与他们交流和贸易,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办完这件小事,雁来就又回到可敦城,带上两位公主的灵柩,继续启程。


    旅途无聊,唯一的调剂就是长安城中的立储风波了。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缺少投机分子。即便是南宋的小朝廷、南明的小朝廷,面对内忧外患之争时,也不会忘了争权夺利,又何况是尚且处在和平稳定之中的大唐?


    所以哪怕是在局势已经如此鲜明的情况下,也还是有不少人响应了李纯的立储提议,纷纷支持起自己看中的人选。


    有人支持李宁,因为他是皇长子,更因为皇帝一看就不喜欢郭贵妃。


    也有人支持李宥,嫡子就是嫡子,难道皇帝不册封皇后,大家就能闭着眼睛假装郭贵妃不是正室嫡妻吗?这可是德宗皇帝指的婚!


    自然也有人想博一把大的,支持那个不太有存在感的二皇子李宽。


    当年肃宗宠爱张皇后,甚至因为她的谗言赐死了儿子建宁王李倓,后来又在储位上有所犹豫,肃宗病重,张皇后发动宫变,欲改立越王李系,正是宦官李辅国力挽狂澜,杀死了张皇后和越王、兖王。


    当晚肃宗就病逝了,很难说是不是被气死的。


    但总之,代宗登基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份拥立之功,李辅国才敢对皇帝说那句名言,“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如此功劳与权柄,自然有人眼馋。


    总之,下雨的那几天里,大臣们虽然没有上朝,但私底下也没闲着。于是等雨一停,朝堂上立刻就热闹了起来,三拨人吵成了一锅粥。


    当然没有人提名雁来。


    能想到她的人不会提,会提的人也想不到她。


    但李纯就不太满意了。


    关键人物都没有入局,算什么搅浑水?


    不过这也不是难事。尽管这一两年来,朝堂上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总归还是宦官和朝臣互相对抗的局面,给宦官送礼走门路的事也并未断绝,李纯吩咐一声,就能找到开口的人。


    然而,他这边还没安排下去,那边邓王李宁就先在端午节的宫宴上,一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222章  他以为他是谁?!


    李纯平时其实不太能想起自己的孩子们。


    宫里的规矩, 孩子出生之后,就会直接抱走,交给乳母养育。就连生母也难得一见, 更不用说李纯这个生父了。


    反正等孩子年纪到了,该出阁读书、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自然会有臣子上书的。


    相较而言, 反倒是已经出嫁的长女更自由一些, 可以入宫请安。


    但王太后如今住在兴庆宫,郭贵妃这个原本的嫡母又不是中宫皇后,彼此关系颇为尴尬, 因此能不见就不见。


    至于儿子们, 都按照旧例住在宫外的十六王宅,无诏不得随意走动,除非有什么异动, 比如之前遂王李宥去西市看天兵表演, 才会有人报上来。


    所以天家父子、父女,也多是宫宴的时候才能见到。


    既然难得见一次, 见到了自然要有所恩赏。


    其实李纯这两年已经不怎么喜欢大肆操办节庆宴席了, 一是天兵扫兴, 二是花钱多。不过今年磕了药之后, 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生出逆反心,偏要大肆庆祝。


    天兵他自觉已经不怕了, 至于钱……


    还得谢谢天兵,去年漕运查出来的官员, 李纯都让他们罚了款,尽数充入内库, 如今已不缺钱了。


    这回的端午宫宴是李纯想开之后的第一场大宴,自然加倍铺张。


    何况李纯最近正想用立储之事来搅浑水,他也想趁此机会,将几位年长的皇子拎出去展示一番。


    展示自家孩子的方式,古今中外,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先让孩子展示一番才艺,而后周围的捧哏们极力称赞,家长则板着脸历数错误,要孩子不许懈怠,日后更加努力。


    今日也是如此。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群臣献完了贺词和才艺,皇帝便命人端上用金盘盛着的角黍。


    射角黍也是端午节的风俗之一,因角黍滑腻,不易射中,所以中者方能得食。虽是游戏,但也带有比试的性质,又不会显得太过正式,正适合李纯用来展示。


    皇帝要展示儿子,群臣自然都很捧场,很快就让出了地方。


    结果第一个被点名的皇长子李宁,站起身后却是对着李纯一拱手,惭愧道,“儿臣适有幽忧之病,恐无力引弓。”


    一句话引得满堂哄然。


    李纯更是大怒,既然是宫中游戏,用的弓自然都是特制的,连力气最小的宫人都能拉开,李宁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君,怎么可能开不了?


    他正要开口呵斥,就见周围的臣子脸上表情古怪,不由一顿。


    李纯虽然跟他的祖父德宗一样重视文教,也愿意优待文学之士,但本人的文学修养只能说是一般,对这种典故自然不如大臣们熟悉。


    又将李宁那句话琢磨了一遍,他才琢磨出来,重点不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


    幽忧之病,听起来像是一个托辞,事实上也是。传说当年尧舜皆曾经打算以天下让与子州支父,他的回答就是:“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所以李宁说的根本不是开弓,他是在辞让储君之位。


    如果说李纯之前只是因为孩子顶撞自己,在这么多臣子面前不给面子而生气,那现在就是气得几乎要发抖了。


    不、不是几乎……他的身体是真的在发抖,眼前也一阵阵晕眩。


    察觉到这一点,李纯心头一慌,下意识地伸出手,本是想找一个能扶着的地方,结果却是拽到了桌布,直接将几案上的碗碟一起扯落了。


    这时俱文珍和仇士良也都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


    旁边有人扶持,李纯不用勉强保持站立,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他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周围的人,好在这些都是他的嫔妃、臣子和儿女,以为他是盛怒之中掀了桌子,因此都不敢抬头看,一个个低眉敛目,应该没察觉异常。


    至于罪魁祸首李宁,早就在摔东西的声音发出时跪下了。


    李纯松了一口气,索性接着表演暴怒。


    “逆子!”他抬手指着李宁,本来只是演,可是那句话脱口而出时,李纯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真的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这个皇位,他坐得那么不容易,不也还在想办法坚持吗?


    这是大唐的江山,是李家的基业!李宁凭什么能这么大方地拱手让出?


    他以为他是谁?!


    他——


    一时情绪上头,眼前又开始发黑,身体微微摇晃。


    “陛下息怒!”一旁的仇士良连忙开口安抚,同时微微侧过身,借着衣袖遮掩,往皇帝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他本来不想做得这么明显的,但皇帝看起来真的要气晕过去了。


    李纯摸出那是装着金丹的瓶子,连忙佯装咳嗽,借着仇士良的遮掩,服了一颗。


    仇士良又端来茶水给他顺气,李纯也喝了。


    金丹下肚,也不知道是见效真这快,还是他心里有了底,李纯的情绪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儿子当然也是靠不住的。所有人都靠不住,这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真为这逆子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得利的只会是别人。


    只是虽然这么开解自己,可是李纯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宁,还是忍不住恨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射角黍。”


    “是。”李宁这回没有再顶撞,而是乖乖起身。


    他走过去,拿起那柄缠绕着彩带的小弓,走到线外,对着盛了角黍的金盘,张弓搭箭。


    箭支没有射偏,也没有中途掉落,顺利射到了角黍上,只是立刻滑开了。


    这时李纯已经能靠自己站稳了,俱文珍和仇士良被他推开,也不敢叫其他人上来,便亲自动手收拾残局。


    李纯则是站在原地,目光幽深莫测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好像今天才终于认识他。


    如果刚才李宁坚持不射,那或许真的是因为有骨气;如果他故意将箭射落,那可能是因为性情怯懦;如果他真的射中了角黍,那说明对自己这个父皇还有畏惧。


    但偏偏都没有。


    这个他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原来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英姿勃勃的、身量比他还高的青年了。


    这一瞬间,李纯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这不是说李宁长得像李纯,而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看着渐渐长成的儿子时,心里产生的感觉,或许也跟当年父亲看他时一样。


    那李宁呢?


    他此刻看待自己,是否也一如自己当初看待父亲?


    一个随时都可能因风疾而死去的……废物。


    坐在皇位上都是玷污了那个位置。


    这样的揣测,从李纯第一次发病时就根植在他心中,在这段漫长而又煎熬的时间里酝酿发酵,几乎已经要变成他的心魔。


    他不能不怀疑。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信别人会不是。


    只是心中越是做如此想,面上反而半点都不敢露出来,李纯上前一步,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再射一箭。”


    李宁略略迟疑,但旁边的小内侍已经捧上来新的箭矢。


    于是他又射一箭,还是只擦到表面就滑开了。


    李纯摆手道,“去吧,以后还需勤加习练。”


    “儿臣领命。”


    李纯又将视线投向次子。


    不管李宽心里有没有想法,这会儿看到这个场面,也不敢表现出来了,他中规中矩地射了两箭,第二箭中了。


    李纯也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始疑心是运气,还是他有意控制?


    李宁和李宽表演时,李宥的乳母伍氏,就频频朝着郭贵妃的位置张望。显然,她也觉得这两位都是在藏拙,这会儿三皇子若是表现出色,会不会不合适?


    但见郭贵妃微微摇头,伍氏虽然心下不安,但还是忍住了,没有上前嘱咐。


    这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人看在眼里。


    李宥上前,一箭就射中了角黍。


    别看他是个小胖子,但是皇子的功课还是比较严格的,而且李宥自从亲眼看到一个天兵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之后,就对这门绝技倾心不已,原本最讨厌的武艺课都用心了很多,连人都练瘦了几斤。


    虽然表面上不太看得出来吧……


    第一箭射中,自然就不用第二箭了,自有内侍上前,将金盘捧来,奉到他面前。


    李宥规规矩矩谢了恩,接了金盘就要回去,又被李纯叫住,“可见你平日的功课没有懈怠,比你的兄长们强,朕该额外嘉赏才是。除了这角黍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周围的大臣们也都打起精神,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腹稿,要怎么夸这位其貌不扬的三皇子,又要怎么称赞皇帝的拳拳爱子之心。


    李宥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吗?”


    李纯说,“君无戏言。”


    李宥立刻大声道,“那我想请天兵来当我的武师傅!”


    其实他更想说要跟天兵一起出去玩,去秦州、去西域、去回鹘……反正哪里都比长安好玩。但是想也知道身为皇子的他是不可能随意出京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即便如此,李纯脸上刚刚酝酿出来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三儿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主要是李纯现在看什么都可疑,就忍不住怀疑李宥是不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能如此精准地踩在他的雷点上?


    周围正在打腹稿的朝臣们也僵住了。


    尽管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尬夸的技能也早已点满,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他们也不免傻眼。


    这已经不是怎么组织措辞的问题了!


    除了天兵之外,大概也只有遂王敢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没眼色的话吧?


    有人忍不住看向郭氏的人。


    但包括升平大长公主在内,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本来就是,皇帝教儿子,关他们什么事?


    但皇帝已经没有教儿子的心情了,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他今天的打算都注定不可能成功了,于是兴致大失,也懒得再表演父慈子孝,因此厉声斥道,“不许胡闹!还不退下?”


    李宥委委屈屈地捧着金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什么君无戏言……哼!


    经过这一番闹剧,这场李纯原本十分期待的宴席,也显得没有滋味了,只能草草收场。


    ……


    李纯回到住处,还是觉得气不顺,干脆去了郭贵妃那边,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中心思想就是“你养的好儿子,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郭贵妃静静听着,也不反驳。


    李纯见状也觉得无趣。以前……他还是广陵王的时候,郭氏还会经常跟他拌嘴吵架,但从他登基之后,她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好像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影响不到她。


    哪怕是那个不伦不类的“贵妃”。


    以前的李纯看到她这样子,只会恼恨她不够温顺,明明自己才是一家之主,明明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她却从不假以辞色。


    但此刻,李纯忽然明白了,郭贵妃的底气从来都不是来自于他这个丈夫。


    哪怕是皇后之位,也不会成为她的荣耀。


    那是她应得的,即便没有得到,所有人也都知道是他欠了她,而不是她配不上。


    因为她是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大长公主的女儿。


    心中的郁闷非但没有发泄出去,反而憋得更难受了。


    李纯甩袖而去。


    云缕连忙上前将郭贵妃扶起,“娘子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郭贵妃不以为意,“陛下不过是拿我撒气罢了。”


    遂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云缕就站在郭贵妃身后,闻言便担忧地问,“那……三郎会不会……?”


    “不会的。”郭贵妃垂着眼睛道,“正因为那句话是当众说的,所以陛下除了生气,什么都不能做。”


    “可是娘子之前不是说,我们最好不要跟天兵扯上关系?”


    “那是之前。”郭贵妃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向外看去,窗外暮色沉沉,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如今啊……已经变天了。”


    “那岂不是更糟……”云缕有一肚子的话,却不敢说出来,只在面上露出几分忧色。


    “那可未必。”郭贵妃摇头,“云缕,今年已是元和五年了,从永贞元年算起,就是第六年。六年了,立储的事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当年德宗、顺宗都是登基之后就立刻册封皇太子的。皇帝的心意,还不分明吗?”


    是李宁登基她的处境会更糟,还是雁来登基她的处境会更坏?、


    云缕眼圈一红,“娘子受委屈了。”


    “我?我不委屈。”郭贵妃道,“我知道他只是怕。”


    不只是她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竟会怕她这个妻子。


    册后、立储这两件事,提一次,就是打一次郭贵妃的脸。


    但又何尝不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李纯他的怯懦与畏惧?


    云缕叹了一口气,“可是……咱们往后怎么办呢?”


    郭贵妃闻言,却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攥紧,看着她道,“云缕,你说,真到了那一天,我去求她让我出宫,她会答应吗?”


    云缕一愣。


    早先时候,无子的先帝嫔妃是要被送去寺里的,但是出了一个则天皇帝,之后就算要出家也只能在宫中修行了。


    反正大唐的宫殿多,除了长安三大宫殿之外,还有洛阳宫、上阳宫、华清宫和各地的行宫,总能安置得下。


    像郭贵妃这种有子的嫔妃,肯定是要留在宫中的,不是太极宫就是兴庆宫——国初时说不定还能跟着儿子就藩,玄宗朝之后就没有这样的例子了。


    所以从入宫的那一天起,云缕就没想过“出宫”两个字。


    但是天兵……


    云缕想到那些被放出宫去的宫女,听说她们真的被天兵送回家了,无家可归的,也都去了西域。


    还有天兵从去年闹到今年,至今长安城里还余波不断的人口登记。据说京城所有的人口都已经被登记在册,包括有身契的家仆和隐匿的客户、隐户,现在都登记成了雇工,并无高低贵贱之别。


    除了皇宫。


    这里好像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地遗忘了。


    在所有人的眼里,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皇帝直接将那份受贿名单传播开来,要求上面的所有人交三倍罚金时,也没算上他自己一样。


    皇帝当然是有特权的。


    可是天兵也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云缕也没有想过。但此刻听到郭贵妃这么一说,她又觉得,一定会的吧?


    那可是天兵啊,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的天兵。


    就算她们想不到,只要娘子开口求了,应该也会答应的。每回天兵给宫中送礼,娘子的那一份总是格外厚一些。可见说是不来往,但心里还是认这门亲戚的。


    想到这里,云缕的眸中也出现了期盼之色。


    她是在郭家长大的,所以对皇宫里的富贵奢靡没什么感受,只觉得不自由。娘子不自由,她们这些宫人更不自由。


    “如果能出宫就好了。”不知不觉,她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郭贵妃眸光大亮,握着她的手又加了一点力,“但我们不能只是干等着。”


    “哎?”云缕惊讶。


    “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云缕。”郭贵妃看着她,目光如火,“事关身家性命,我只能相信你。”


    云缕抿了抿唇,刚刚燃烧起来的情绪渐渐冷静,“娘子尽管吩咐。”


    郭贵妃视线扫过窗外,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凑近她耳边道,“盯着仇士良,我觉得他有些不对。”


    方才宴席上,李纯发怒的时候,俱文珍和仇士良都太紧张了,郭贵妃直觉不对。尤其李纯还没有发怒,而是任由他们扶住了自己,他什么时候愿意在外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模样了?


    有了这一点怀疑,再看仇士良的小动作,就太明显了。


    别人不敢看,郭贵妃可不会。


    “这……”云缕为难,“要在宫中盯着他可不容易。”


    “当然不是宫中,一定在宫外。”若是在宫中,就算具体的消息传不出来,也必然会有些异样,她不可能一点儿没察觉。


    “好。”云缕应下,又问,“不用郭氏的人?”


    “不用。”郭贵妃毫不犹豫,“他们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况且人多口杂,容易走漏消息。”


    她顿了顿,又道,“必要的时候,可以去找天兵。”


    云缕用力点头。


    郭贵妃这才松开她的手,“那你明天就走。”


    “什么?”云缕愕然。


    “不是说了,我只相信你,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办。”郭贵妃望着她笑道。


    云缕鼻尖一酸,眼泪说来就来。


    她想说我不走,可是又知道,郭贵妃能用的人实在有限,而且宫里宫外来回传递消息,当俱文珍手下的察事院是吃素的吗?


    “哭什么?”郭贵妃拍了拍她的肩,“我在宫里好好的,连陛下这样生气,也不能对我如何,何况旁人?”


    “可是我走了,娘子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所以啊……你动作要快写,莫让我等太久。”


    ……


    宫宴上发生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


    天兵的消息一直很灵通,这种热闹自然不会错过。


    “幽忧之病……还真没看出来,我这个大侄儿会这么,有勇气。”雁来点评的时候还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措辞,一边回忆那个年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侄儿。


    看着是个有主意的,但是很文静,不像是这样直来直往的行事。


    “也许是想一劳永逸。”郝主任推测。


    倒是难得清醒,知道这种事稀里糊涂地拖着,只会越拖越麻烦,不如快刀斩乱麻。


    雁来摇头,“恐怕非但不能一劳永逸,还会惹来麻烦。”


    郝主任却突然看着她笑道,“也许,是因为他知道雁帅不会不管,所以不怕麻烦了呢?”


    雁来一怔。


    也许对李宁来说,雁来的存在,确实是打破当下局面的唯一可能。


    想到李宁第一次见面,就那样自然地叫她“表姑姑”,她便笑道,“既然如此,要是他来求助,这个忙我这个表姑就帮了。”


    不过更令人意外的是李宥。


    这就是所谓的呆到深处天然黑吗?


    估计连李纯都分不出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吧?


    但李宥还真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天真烂漫,没有城府,随心随性,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大部分时候很听话,但会突然扎一下你的心。


    这种性格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本人活得很快乐,堪称“解放自我、绝不内耗”的典范。


    但真的让这样的人当上皇帝,就是灾难了。


    这位唐穆宗登基仅四年,就让元和一朝十五年的努力成果尽数付之东流,使得府库耗竭、藩镇割据的局面重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很厉害了。


    第223章  “大女主又是什么?”


    李宁的麻烦果然才刚开始。


    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想要折腾儿子也有太多的办法,何况是皇帝?


    当一个皇帝感受到威胁时,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是很正常的, 尤其李纯本来就处在多疑又敏感的状态之中,应激反应自然更强烈。


    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只是要搅浑水,给雁来添堵, 而是一心一意找起了李宁的麻烦。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添堵已经失败, 而李纯也并不是真的有心要立太子——太子是国之副君,天然就能聚集起一批人,成为对抗他的力量, 在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之后, 李纯的权力欲也变得更重,怎么可能容忍这股新势力出现?


    找李宁的麻烦,未必不是一种就坡下驴的方式。


    只不过对李宁本人来说, 就是一种折磨了。


    按理说, 李纯想拍死一个皇子太容易了,甚至可以随便编个理由直接赐死, 都不用他自己亲自动手, 只要流露出那么一点意思, 自然就会有人替他把事情去办了。


    之后再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痛悔不已, 含泪把办事的人给除去, 那就算是史书上也会赞一句“善于悔过”。


    或者实在不想杀儿子,那就把人远远地打发了, 眼不见为净。


    若是想让儿子吃苦,也可以派点巡视皇陵之类的差事, 保证转一圈回来,就算是李宥都能瘦成李宋。


    但是李纯都没有选。


    作为一个皇帝、作为一个父亲, 他要行使自己的权威,要让这个儿子对自己低头认错。


    简单来说,比起自己痛哭流涕、痛悔前尘,他更想让李宁在自己面前哭。


    所以他选择的是挑李宁的毛病。


    就算是圣人,拿着放大镜也能挑出许多瑕疵,何况李宁这个普通人。


    但他对这种处境似是早有预料,始终淡然处之,既不愤怒、也不低落,更没有李纯想的痛苦。


    要不是让察事院去调查了一番,李纯都不知道,自家这个大儿子如此有城府。他的所有表现看起来都很普通,可是细究又都很可疑。


    尤其是跟脑子确实不大灵光的对照组李宽、李宥一比,就更明显了。


    要不是看到察事院送来的资料,李纯都要忘了,元和三年年底,他曾经派遣李宁去陇州迎接郭昕和雁来……当时是为了什么来着?


    李纯回想许久,才想起来,一是让李宁与雁来亲近,离间一下她跟郭氏的关系,二也是有点联姻的想法。


    尽管现在李纯已经知道,这种想法十分可笑,但在当时,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打算。


    大唐不仅跟回鹘和吐蕃联姻,其实也跟各地的藩镇联姻,很多公主都是嫁到了各地藩镇。如果雁来有意的话,李纯甚至不介意真的“嫁”一个儿子。


    但人接到长安之后,这件事就没有后续了。


    雁来那边没有后续,是因为她竟直接在宫宴上对着俱文珍动手,李纯又惊又怒,第一次发了病。


    但李宁这边为什么也没有后续了呢?


    李纯竟然想不起来。


    但很快,他就在资料上看到了答案。


    李宁病了。


    就那么凑巧,一回到长安就病了,据说是路上受了风寒,在府里养了几个月,直到三月雁来离京回西域,他才好起来。


    看到这里,李纯也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竟然就这么简单。


    他有些不敢置信,是那种“朕怎么会被这种伎俩骗到”的不敢置信。


    诚然,天兵的存在感本来就很强,雁来更是给他带去了巨大的压力,但无论如何——


    李纯将俱文珍叫了过来。


    俱文珍早有准备,拿出了从太医院那边调的脉案。


    李宁是真的病了,而且一度病得挺重的——挺重,但又死不了,那时候刚好在过年,在他的要求下,太医转述的时候就稍微春秋笔法了一下。


    “这竟是朕的儿子。”李纯看着眼前的脉案,半晌才开口。


    语气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欢喜,而是一种被愚弄完,很久之后才得知真相的恼羞成怒。


    俱文珍甚至感觉,他已经起了杀心。


    他连忙道,“陛下再往前看。”


    李纯看了他一眼,迅速往前翻了几页,才发现这种情况根本不是第一次。


    他之前给李宁找的那些小麻烦,都是李宁从小就习惯了的,仆婢的疏忽、乳母、保母和总管太监的苛刻,乃至于先生的严厉、宗室王亲的嘲笑欺负……他都经历过。


    还是他登基之后,李宁又开始出阁读书,情况才好了一些。


    李纯又开始咬牙切齿,怒火丛生,“郭氏!”


    俱文珍在一旁低下头去,心想遂王是郭贵妃生的,怪她也就罢了,邓王可不是。郭贵妃只是个贵妃,连后宫都管不了,何况是宫外的十六王宅?


    自然,要说郭家那边什么都没做,俱文珍也不信,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不在意,又没有母族撑腰,下面的人才敢懈怠。


    这些事,三皇子就没有遇到过。


    不过见皇帝收了杀意,俱文珍也就低眉顺目,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反正皇帝也不能对郭家如何。


    不说汾阳郡王郭子仪的余荫和郭氏满朝的姻亲,这长安城里还有个活着的武威郡王呢。


    俱文珍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救李宁,只是……他不介意做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前提是皇帝做的是正经事,但服丹之后的李纯想法越来越极端、手段越来越激烈了。


    他是不介意自己留下骂名,却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骂。


    当然也是因为这事是随手为之,若是太费功夫,或是会引来李纯的猜忌,俱文珍也会撒手不管。


    这会儿见皇帝没了杀心,他就掏出一本书,转移李纯的注意力,“陛下瞧瞧这个。”


    李纯一看封面上的《传奇》二字,不由微微蹙眉。


    这是天兵那边弄出的什么杂志,上头写的都是些神仙妖鬼、花柳风月之事,颇多趣味,仇士良之前进献过几本。李纯不由疑心俱文珍是打听到了自己的喜好,所以也跟着献书,因此心下生疑。


    不过面上还是从容地接过,翻开一看,眉头才舒展开来。


    “又是天兵的手笔?”他看了几页,嗤笑一声,“想是要为燕国大长公主造势。”


    原来这回登的都是各种和亲公主的故事,从汉朝一直说到本朝。


    “想来是了。”俱文珍道,“不只是这书上刊登了,两京内外的茶楼酒肆也都在说这些故事。”


    上回天兵实时直播与回鹘的战斗过程的事,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大唐百姓热议的话题。


    但直播只有一次,也只有两京有。许多人当时没能到场,自然想找人打听。


    一开始是有记住了精彩片段的人为人讲说,自然听的人也要请一壶茶酒、几碟小菜,后来茶楼酒肆的东家见生意兴隆,干脆雇了人专门来讲。


    若只有这几场战役,等客人听腻了,热度大概也就散了。但那些商人却是机灵,干脆让人以《传奇》杂志为底本,讲上面的故事。


    这种新的娱乐方式迅速取代了佛道两家的俗讲,成为两京的新风尚,并且正迅速向着大唐各地蔓延。


    连带着《传奇》的销量也是节节攀升,已经被各大书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了。


    和亲本就是大唐的国策,民间也一直流传着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等人的故事,至于汉朝的王昭君,更是鼎鼎大名,热度竟比其他神仙妖鬼的故事更高。


    俱文珍的某个干儿子还请过说书人到家里去给他专门讲了一场,确实挺有意思的。


    不过职责所在,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见李纯翻了几页,就要合上书本,俱文珍不得不继续开口给他划重点,“这会儿外头已经讲到崇徽公主了。”


    李纯手一顿,继续往后翻。


    崇徽公主虽然也是和亲公主,但她的情况跟其他人又有不同。


    她是唐朝著名将领仆固怀恩的女儿。


    仆固怀恩是回鹘仆骨部的人,当年也是他出面从回鹘借兵,帮忙平定安史之乱,为此他还将两个女儿嫁到回鹘,其中一个就嫁给了后来的牟羽可汗,被称为光亲可敦。


    但安史之乱平定后,仆固怀恩跟所有的平叛功臣一样,屡遭猜忌,最后干脆举旗反了,被郭子仪击败。


    他的小女儿被代宗收养在宫中,后来光亲可敦去世,牟羽可汗再次向大唐求亲,指名要娶仆固氏的女儿,代宗就册封她为崇徽公主,远嫁回鹘。


    传说出嫁的队伍经过汾州阴山关时,崇徽公主因为踟蹰不前,在一处石壁上留下手痕。那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就是百年后的李山甫看到手痕之后为她写下的。


    如果说,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咸安公主等人的故事,还能披上一张名为“两国永结同好”的外衣,或者用“你享受了大唐公主的荣耀,接受了大唐百姓的奉养,就有义务去和亲”之类的理由道德绑架,那么崇徽公主的故事,就是彻底撕碎了所有伪装——


    即便是叛臣之女,也逃不脱在政治博弈之中成为牺牲品,被大唐和回鹘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命运。


    大唐的创作环境,既宽松又严苛。


    像是安史之乱,就是经久不衰的创作题材,《长恨歌》直接摹写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宫闱秘事,朝廷和皇家也并不禁止,甚至还颇为赞赏——白居易就是因此才被召入翰林的。


    但是李益一句“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又会成为旁人攻讦他的资料。


    不过总体来说,做臣子的多少是有点分寸的,懂得“为尊者讳”、“粉饰太平”,可以适度批判、劝谏,但话不能说得太难听。


    但天兵显然并没有这种自觉。


    见李纯越看脸色越沉,俱文珍便问,“陛下,可要干预此事?”


    “如何干预?”李纯反问。


    俱文珍沉默片刻,道,“可以下令禁止茶楼酒肆传讲。”


    李纯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罢了,下一个就到正主了。”


    这时候下令禁止,能不能禁不好说,倒是可以又替他们造一波势,让原本不关注这些的人也注意到。


    不如赶紧让他们讲完。


    反正正主肯定是咸安公主,到时候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提前面这些了。


    俱文珍点头,正惊讶于李纯的轻拿轻放,就见李纯将手中的杂志丢到桌上,语气淡淡地问,“写这篇故事的人,可查到了?”


    “臣已经令人去查了,只是这书据说是在西域印的,暂时还没有回音。”


    李纯皱眉,“认不出来?”


    他虽然文学水平一般,但也知道,一个人的写作风格是很容易辨认的。想也知道,天兵的笔杆子,绝不会是普通人,必是成名之士,很有可能就是在洛阳修书的那些人。


    俱文珍摇头,他当然也想到了,甚至直接让人拿着元白刘柳韩孟等人的诗文对照着读,都说不像。


    ……


    西域,龟兹城。


    白行简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女主又是什么?”


    玩家想了想,找到了一个最为恰当的比喻,“就是武则天。”


    “所以你让我把大长公主写成武则天?”


    “那我们还是要依据史实的。”玩家脸上露出了一点遗憾的表情,抬手比了一个韩男破防手势,“只是要进行一点点艺术加工。”


    白行简放下手,深吸一口气,看着玩家,“所以说,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要让我来写啊?你们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吗!”


    其实一开始,他还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因为天兵来找他写故事的时候,不仅自带颇为详实的历史资料和记录,还有故事梗概、模板和具体的风格要求,而且是直接用白话文来写故事,也不像诗文一样需要精心雕琢。


    白行简虽然在诗文上不像兄长那样出色,在讲故事上确实很有天赋,很快就掌握了诀窍。


    然后就是一篇又一篇。


    等他反应过来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其实他自己翻看草稿,都不敢相信这些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居然都是自己一个人写出来的。


    创作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


    当然,说这是他的创作,有点抬举了,因为他只是在依葫芦画瓢而已。


    也不知道天兵从哪里找出来那么多的套路和模板。


    这种创作方式,连白行简都认不出来自己的风格,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风格,其他人能认出来才有鬼了。


    但是,总之,即便是白行简,被压榨了那么久,也已经到极限了。


    “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玩家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其他人不像你一样有经验,写出来的重点根本不是故事,还得大改。”


    所以就可着我一个人薅是吧?


    白行简有点生气,但又有点骄傲。


    也有一件事是非他不可的了。


    虽然总觉得自己又被天兵绕进去了,但是他也确实在这个过程之中,获得了从读书识字以来未曾有过的成就感。


    哪怕别人根本不会将他写的这些故事当成正经的文章来看待。


    他拿起笔,又放下,“但我还是想不出武则天是什么样的。”


    “你干嘛想武则天,你想咸安公主。”


    “你说的武则天是大女主模板。”


    两人正鸡同鸭讲地进行着无效沟通,房门突然被人敲响,白行简随口喊了一声“进”,正要继续跟天兵争论,眼角余光扫到走进来的人,心头一惊,人就跟弹簧一样“唰”地站了起来,“雁、雁帅!”


    喊完了人,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颇为糟糕,于是连忙整理头发和衣服,但怎么整都觉得有点丢人,顿时更加局促


    “不用紧张,我是听说进展不顺利,就过来看看。”雁来说。


    “他说想不出来武则天是什么样的。”玩家抢答。


    “为什么要想武则天?”


    这回是白行简抢答,“因为她说大女主就是武则天。”


    “我是说武则天就是大女主!”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好吧!”


    雁来:“……”


    这时张云敏从后面搬了椅子过来,闻言不由道,“何必那么麻烦?大女主,我们面前不就有一个?”


    玩家看着雁来,不由一拍巴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白行简斜睨她,“是啊,你怎么没想到?”


    玩家连连用手拍着脑门,“我这脑子,忙昏了头了。”


    白行简见状,都不好意思计较了。


    张云敏又笑道,“而且我听岑容姑姑说,雁帅长得也像公主。”


    白行简眼睛一亮,视线立刻落在雁来脸上,欲言又止。


    这动作太明显,雁来想注意不到都不行,就问,“怎么了?”


    白行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能不能请人绘一幅雁帅的画像,我挂在屋子里对照着写,一定文思泉涌!”


    “咦!”玩家握紧拳头,一敲桌子,“这个主意好,我们可以照着雁帅画一幅咸安公主像,到时候还能印在杂志上。不对,画两幅,一幅和亲前的少女装扮,一幅和亲后的可敦装扮!”


    这杂志还不卖爆?!


    玩家说着就自顾自发帖招募画手去了,白行简只能硬着头皮对雁来道,“雁帅莫怪,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若是能将图像印在杂志上,定然会大受欢迎。”


    至少白行简自己肯定会收藏几本。


    就是不知道雁来介不介意。


    白行简还是学不会玩家那种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不过雁来已经听明白了,笑着点头道,“你们都觉得好,那就印吧。”


    反正她早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作为看板的命运。


    问题解决了,雁来也就不再打扰白行简。既然来了西域,肯定要顺便去看看其他人。


    ……


    听说要给雁来画像,贴子立刻就被顶成了hot,无数人带着作品过来应征,让玩家挑花了眼。


    这个也好,那个也好。


    要不是杂志是故事为主,她简直想直接出一本画册。


    但谁说不能出一本画册呢?


    就算不卖给NPC,玩家自己内部也能消化了,或者干脆在现实里出?不过这个授权不好搞啊……


    总之,画册出不出是以后的事,但现在可以先招募十几个实在难以取舍的画手,让她们每个人都画一幅,最后再让雁来选她满意的。


    就算最后不出画册,自己也可以私藏,机智!


    为此雁来还特意腾出半天时间来做模特。


    他们这时候已经过了三受降城,进入大唐境内。雁来绕了一点路,没有走夏州,而是去了朔方。


    大唐一直推行让边军在当地屯垦的政策,不过执行得最好的,还是朔方这一带——从朔方向北到西受降城,再向东到东受降城,就是黄河几字的左上方那个拐角,也是“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的河套平原,传说中的塞上江南,天然就有垦荒耕种的优势。


    只是安史之乱后,吐蕃趁机侵占了许多大唐的土地,这边也成为了真正的边境前线,很多土地自然也都荒废了。


    即便如此,王佖侵占的财富也仍旧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王佖已经被送去长安,大唐的新朔方节度使暂时还没派来,玩家接手了这边的管理,便打算将这些荒废的土地都重新开垦出来。


    没办法,现在大唐的土地,要养活的除了百姓,还有玩家。


    五月正是抢收抢种的时节,这件事就变得更加迫切了。所以雁来得先在这里开一个复活点,方便玩家往来。


    雁来便在这里停留了两天,打算趁此机会尝试一下藩镇裁军改制的方案。


    这个方案从制定出来之后,还没有真正实践过。


    没办法,玩家现在能直接动手的两个地方,河北的情况跟这边不一样,淮西则是土地太少,牵一发而动全身。相较而言,朔方作为军镇,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势力和占据大半资源的豪族,土地也多,各方面都更合适。


    其实具体的事情用不上雁来,她也不会,但是她人在灵州,不管是玩家还是当地的驻军、百姓,都会更加安心。


    从灵州继续往前,就是盐州了。


    驻马城下,仰望这座城池时,雁来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九年之后,元和十四年,大唐和吐蕃将会在这里发生一场大战,也是唐蕃百年国战的最后一战,那之后双方都被掏空、打不动了,只能决定讲和,这就是后来的长庆会盟。


    再后来,大唐和吐蕃便走向了各自的末路。


    唐蕃之间也必定还有一战,即便换成了玩家,这一点也不会变。


    但即便是雁来,也无法预料它将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


    第224章  似乎直到此刻,她们才真正道别了。


    元和五年六月初二, 历经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之后,护送镇国大长公主和卫国大长公主灵柩归葬的队伍,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外。


    就在之前几天, 《传奇》杂志的最新一期刚在两京发售。


    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有玩家掌握了印刷的核心工艺,所以大唐的书肆里, 卖的不是儒家经典, 就是道经、佛经,以及诗集、文集之类,而且都是抄本, 成本高、价格贵不说, 还都是看腻了的。


    有当今名士的诗文集上架,都会引起哄抢,更不用说如今已经名声在外的《传奇》了。


    而且买到手才发现, 这一期居然还跟之前不一样, 上面印了十分精美的画像。


    多稀罕啊。


    大唐连正经的画,也大都是画在墙壁上的, 一方面是因为这时候的造纸业还不够发达, 纸既不够好又不够大, 绢帛又太贵, 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


    佛教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同时, 也带来了洞窟壁画的风潮,所以很多知名画家都绘制过佛经故事。


    顺便说一句, 印刷业最初兴起,就是为了印刷菩萨佛祖的肖像, 所以才会是雕版的形式。不过按照原本的历史,这事也还要再等三四十年才会出现。


    所以现在, 玩家将画像直接印在书上,而且还是彩印,给大唐人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杂志热度暴涨,就算不买书,不识字的人,也都忍不住去看一看热闹。


    也有人另辟蹊径,去书肆里询问能不能单买两张画,不要书。


    玩家一听,嚯,这不就是海报嘛,卖,都可以卖!


    这期杂志印了几万册,开印的时候白行简还有些担忧,觉得太多了,毕竟之前的杂志能卖个几千本,就已经是销量惊人。但是玩家拍着胸脯保证,卖不出去她们包圆,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没想到几天的功夫就卖得差不多了,玩家想买还得加印。


    不过也得等热度过去,这会儿印刷厂里还在印海报呢——开始卖海报之后,杂志的销量增长就变慢了,也不急着加印。


    后来才知道,很多人买海报回家,是为了挂起来辟邪。


    虽然都知道印的是咸安公主,但是画像跟雁来也有七分相似,对于很多亲眼见过雁来的长安百姓来说,这画像不仅看着亲切,还很能给人安全感。


    很多人在家里供奉什么菩萨神仙的,就是为了祈福保平安,身为天兵之主的雁来,不比虚无缥缈的神佛更灵?


    什么,你说这不是雁帅?这是她娘,还管不了她了?


    雁来得知此事,有些哭笑不得。


    但转念想想,也行,供奉她妈总比供奉她好。


    咸安公主已经去世了,享受些香火无妨,她就算了。


    而且这种民间自发的崇拜,没准以后真的会将咸安公主神化,让她也成为有编制的神仙,声名永传后世。


    能通过百姓严选,或许比被记录在史书上更令人高兴。


    不管怎么说,这股因为画像而掀起的热度,让咸安公主的故事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而不再只是茶楼酒肆之间的传闻。


    所以当咸安公主的灵柩抵达长安时,甚至都不需要玩家组织,听到消息的百姓就自发地出城迎接。


    雁来上次来到长安,也有百姓出城迎接,但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骑在马上,看着远处人头攒动的景象,不由得想,这样的仪式,应该比当初她所承诺的更盛大,也更配得上咸安公主二十年的付出吧?


    与这样的热情相比,城门处皇帝派遣来的宗室和文武官员,都显得像是添头了。


    让雁来有些惊讶的是,李纯这回居然将三个年长的儿子都打发了过来,看来应该是放弃了用立储来做文章。


    队伍进了城,百姓们一直将她们送到暂停灵柩的寺庙外,才缓缓散去。


    灵柩安顿好之后,随行的人便陆续过来上香。


    李宁将三炷香插在神主前,转过身,见雁来正站在一旁,忙低头叫道,“表姑。”


    雁来打量了一下他,说,“你瘦了。”


    李宁微微一笑。


    雁来又说,“看来你不打算来找我?”


    李宁并不惊讶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笑道,“怎好给表姑添麻烦?我自己能应付。”


    “好吧。”雁来叹了一口气。


    李宁不由望了她一眼,说,“表姑是做大事的人,无需为这样的小事分神。”


    “小事都做不好,怎么能做大事?”雁来反问。


    李宁又笑了起来,雁来忽然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也爱笑了。


    她只好说,“如果觉得勉强的话,随时来找我。”


    李宁点点头,躬身告辞。


    雁来抬起眼,就见李宽和李宥不知已在后面站了多久。


    李宽似乎有些怕雁来,对上她的视线,立刻一缩脖子,鹌鹑似的低头溜了。李宥则是另一个极端,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一双灵活的眼睛转来转去。


    雁来反而板起了脸,对熊孩子态度好了,他容易蹬鼻子上脸。


    李宥倒是很会看人脸色,立刻就开始装乖,只是经验太少,装得完全不像,要走不走的,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表姑,回鹘是什么样的?”


    “你感兴趣的话,以后可以亲自去看看。”雁来说。


    李宥眼睛一亮,“真的?”


    雁来点头,“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到时候你不后悔就行了。


    不过后悔也晚了,熊孩子就应该让他出去吃吃苦,接接地气,承受一下现实的毒打,才能学会做人。


    ……


    当晚雁来就住在寺里,第二天一早,长安城里的亲旧们便都过来祭拜了。


    不管雁来跟皇帝、天兵跟朝廷的关系有多微妙,但明面上,彼此仍然是一体的。


    再说,人人都知道天兵记仇。


    所以今天这种场合,自然人人都肯给面子,该来的人都来了,从早到晚寺门外的马车就没有少过,甚至一度排起了队。


    雁来也就忙着待了一天的客。


    不过就连她也没想到,来得最早的竟然是郭昕。


    他在长安闲居之后,身上少了几分战场肃杀之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了。大抵因为没有烦心事,身体和精神看起来都好了很多。


    这会儿,郭昕站在咸安公主的灵前,却是十分唏嘘。


    他和咸安公主虽然素未谋面,却像是一对老战友,曾经一起为西域的局面付出过不少努力。


    回想起来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掐指一算,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


    西域是幸运的,它等到了雁来。


    可是咸安公主却留在了过去,没能看到这一天。


    让人如何能不遗憾?


    升平大长公主也来了。


    同为大唐公主,她和咸安公主的命运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一个嫁入定难功臣郭子仪家,一生尊荣,一个和亲回鹘,作为小辈却走在了前面,死后才得以回到故土。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并没有找雁来说话,沉默地祭拜过后,就离开了。


    不过最让雁来意外的客人,是吐蕃的使者。


    虽然开放了秦州的互市,但大唐和吐蕃之间的来往并没有因此变多。尤其是在安西军收复于阗之后,彼此就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感。就连商队往来西域和秦州,也很少会进入沿路的城池。


    雁来这一路回来,声势不小,吐蕃那边肯定会收到消息,不过居然会前来祭拜,确实让人意外。


    或许也说明吐蕃人正在调整对天兵、对雁来、对大唐的态度。


    这对雁来自然是好事。


    宫里的人是下半晌才到的。


    按理说,咸安公主是姑母,李纯应该亲自到场的。但他显然很不想跟雁来碰面,所以只派了人过来。


    阵容倒是很庞大,宦官以俱文珍为首,朝臣以李吉甫为首,宗室则来了几位亲王。


    可以说是把面子给足了。


    而且还带来了李纯的圣旨,给予了一系列的加恩。其中有给咸安公主的,也有给雁来的。


    雁来的加官进为检校兵部尚书,爵位没变,但增加了封户,不过最重要的一条,自然还是雁来改姓为李,并记入李氏宗谱之中。


    今天之后,她就是李雁来了。


    这事虽然早就已经说好,但直到今天才算是彻底定下,几位宗室亲王也是为此而来。他们回去之后就会开始走流程,等咸安公主下葬,雁来去谒过祖宗陵寝、拜过宗庙,便算是礼成。


    大抵因为李纯不在,又是这样的场合,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气氛还算融洽。


    就连俱文珍,面对雁来时也没什么战战兢兢的情绪。


    虽然上回被针对的人其实是他,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那是做给皇帝看的。俱文珍对雁来没什么怨恨,雁来也不会在这时候针对他。


    祭拜结束,雁来将这一行人送到寺门外。


    上了马车,俱文珍回过身,看到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雁来,心下不由怅然若失。


    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觉得,那或许是对付雁来的最佳时机。其实就算当时动了手,胜负仍未可知,但错过了那个机会,就再也没有胜的可能了。


    如今他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让那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但究竟有没有用,就连俱文珍也说不清楚。


    ……


    两位公主的陵寝,自然不像是帝王陵墓那样,需要耗时数年甚至数十年去营建,早就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玩家也参与到了建设工程之中,虽然主要是去了解古代陵墓的建筑流程。


    所以第三天,咸安公主就下葬了。


    ——卫国公主的葬礼安排在后面几天,免得一直是咸安公主的陪衬。


    灵柩从寺里出发,太常寺的官员在前方奏乐,高唱《薤露》,雁来捧灵走在灵柩前方,后面是随葬的一应器物。


    出了寺门,就见街道两侧都搭了一排排的棚子。这是路祭,因为陵墓离城很远,很多人并不会去那边参与下葬仪式,所以就只在出殡时在路边设棚祭奠。


    今日来路祭的,不只是皇亲权贵和朝廷百司,还有以王元宝为首的长安商人。


    因为按照礼仪,他们是没资格进寺庙去灵堂前祭拜的,就只能在此路祭。


    本来路祭一般是半里一棚,但因为人太多,棚子都挤在了一起,即便如此,也一直延绵到了长安城外。


    另外还有连灵棚都搭不起的普通百姓,干脆买上一刀纸钱,在路边烧化。


    据说连长安纸价都因此上涨了——这时的纸钱还不像后世专门用黄纸制作,而是黄白二色皆有,凿成铜钱字样,代表金银。而且因为民间传说纸质不同,纸钱也分优劣,所以用什么纸凿钱的都有。


    伴随着焚烧的气味与青烟,队伍缓缓出了长安城。


    雁来本以为到了这里,应该就会清静一些了,谁知城外更热闹——更多挤不进城里去的玩家都留在了这边,她们不仅搭了灵棚,准备了假花假果纸钱等物供奉,甚至还自费买了白麻布,缠在头上,为咸安公主戴孝。


    祭拜结束,她们也没有直接散去,而是跟上了送葬的队伍,来到陵墓前。


    大长公主仪同亲王,墓室的规模自然不小,附近还建了宫室,方便供奉和守陵,周围遍植松柏,山上树木苍翠,更显得此处幽深。


    雁来之前就在论坛上看到过玩家发的照片,但真的到了这里,才感觉到了那种独属于墓地的沉肃感。


    尤其是将灵柩送入墓室时,夏日的热度似乎都被阻隔在外,这里只有永恒的凄冷。


    雁来亲手将一件件随葬品摆好。


    没有太多贵重的金银物件,大都是咸安公主和原身的旧物,雁来特意从回鹘那边带回来的。


    最后,雁来将自己穿越时原身带在身边,后来曾几度在关键时刻助她杀敌,最终被她用坏了的那把弓,轻轻放在了棺木旁。


    她不能为原身营建一座坟茔,自己死后应该也不会葬在附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们作伴了。


    最后被送进来的,是一方墓志铭。


    是的,古代人的墓志铭并不是刻在墓碑上给人看的,而是跟主人一起埋葬在坟墓之中,向地下的人介绍死者的生平与事迹。


    咸安公主的墓志铭,按照早前的约定,是请白居易写的。


    一切都安顿好,人们退出墓室。


    走到入口处,雁来回头望去,只能看到长长的、幽深的墓道,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里去,似乎真的连接了人世与幽冥。


    诵读韩愈代写的祭文时,雁来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尽管咸安公主已经去世了很久,但似乎直到此刻,她们才真正道别了。


    雁来往墓道里填了第一铲土,算是完成了她这具身体身为孝女的所有责任。


    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忽然鼻尖一酸,那从见到咸安公主在回鹘的墓地开始,就一直在酝酿的眼泪终于落下了。


    雁来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今天的她是可以哭的,也是应该哭的。


    于是她伏下身去,痛哭出声。


    她这一哭,周围的玩家也不由受到感染,都跟着鼻尖发酸、眼圈发红,甚至还有人直接哭出了声。


    若是有旁人在此,看到这一幕或许会觉得难以理解。因为很多葬礼上的哭声都是表演,有些甚至干脆请专门的哭丧人来哭,会为陌生人而落泪,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


    但能同情甚至共情他人,本来就是作为人类最高贵的能力与品质。


    ……


    这几个月一直在赶路,回来之后又接连主持了两场葬礼,雁来的身体和情绪差不多都已经到了极限。


    再加上夏季燠热,回到洛阳之后,她就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郝主任便鼓动她出门去玩。


    雁来想了想,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日拱一卒”了,便打算找个可以避暑的地方去走走。


    最后她选定的是四川。


    虽然成都平原的夏天很热,但不管往西还是往南,到了山区,气候就很宜人了。


    往西是与吐蕃接壤的青藏高原,往南则是通往南诏国的云贵高原,考虑到与吐蕃早晚都有一战,这两条道路都很有提前开拓的必要。


    ——南诏早先向吐蕃称臣,跟吐蕃一起打大唐,到了德宗朝,为了摆脱吐蕃的掌控,又选择臣服于大唐。现在天兵势大,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倒向吐蕃?


    雁来还挺期待的。


    毕竟云南这块什么都能种的天选之地,谁不想要呢?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雁来站在成都的复活点上,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完了,她也被玩家传染了,看到什么好东西都觉得“此物与我有缘”,想直接抢过来。


    这样不好。


    正反省着,后背被人撞了一下,而后有人抱怨道,“怎么站在复活点里不动啊?”


    雁来汗了一下,连忙快步走开了。


    虽然现在这个形象没人认识她,但是她也不想被拍下来发到论坛上吐槽。


    出了门,发现玩家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赶,雁来便也跟着人流走了过去——反正她还没有规划好之后的路线,完全可以随意一些。


    该说不说,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周围有玩家在,雁来就感觉跟回家了一样的自在。


    走了一阵,到了河边,雁来终于知道大家是来看什么热闹的了。远远的就能看到河岸上架着一辆高大的水车,应该是刚刚建造完成,正准备试运行。


    果然,等她们走到近前时,水车已经在玩家的操作下旋转起来。


    围观的人群立刻发出阵阵欢呼声。


    雁来仰头看着这架水车,不知为何想起了后世各地都会修建,也经常被当成地标建筑的摩天轮。


    这时又有人呼喝着,穿过人群,将已经处理过的物料送到了水车旁边的屋子里。


    雁来本以为这是一个磨坊,用来给谷物脱壳的,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个榨油坊——自从有玩家从中亚带回了油菜的种子之后,便在蜀中和荆湖一代推广种植。现在要榨的,就是今年新收上来的油菜籽。


    榨油的工序十分复杂,要将油料晒干之后,经过蒸制,再抟成饼状,最后一步才是使用水力榨油。其实人工也可以,但效率和出油率肯定都是不如机械的。


    南边在推广油菜,北方也在尝试用大豆榨油。


    相信要不了多久,大唐就能摆脱只有动物油脂和芝麻香油能吃的窘境,能够尽情体会炒菜和油炸的快乐了。


    想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而这其中也有自己一份微小的助力,雁来的心情也变好了一些。


    她悄然从人群中退出,正准备离开,转身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文士,正朝水车的方向看,似乎是很感兴趣,但又不好意思在人堆里挤,所以只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


    雁来总觉得他看着有些眼熟,走出去好几步才突然想起来,这人长得很像自己前几天才见过的李吉甫。


    似乎什么时候还在论坛看到过玩家发的截图,应该是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这位的名声比他爹还大,是贯穿晚唐的“牛李党争”中的那个“李”。


    这家伙怎么跑到蜀中来了?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雁来也没有在意。


    但出了成都,她居然又在路上碰到了李德裕——他的方向似乎跟她一样。


    雁来让郝主任打探了一下,才知道皇帝要查藩镇的账,他是代表清税司过来的,但到了这边却没有去干正事,而是直接往边境跑。


    这父子俩该不会已经在为接下来大唐与吐蕃的大战做准备了吧?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雁来拿下回鹘之后,当下的局势其实已经十分明朗,与吐蕃这一战,或早或晚而已。


    以李家父子的政治眼光和能力,提前开始做准备也正常。


    安史之乱后,大唐能在糜烂的局势之中继续坚持了一百五十年,也正是依靠这一代代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


    可惜,这所有的努力,都像是在阻拦一辆已经失控的车,再多的办法,也不过是稍微减缓一些速度,让车毁人亡的那一天来得迟一些而已,终究难以力挽狂澜。


    幸好玩家可以。


    第225章  “所以你打算先狮子大开口?”


    大概吐蕃方面也感受到了局势的变化, 雁来刚出益州,就先收到了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吐蕃使者递上了论芒杰的信函, 邀请雁来到秦州去见面。


    ——虽然请雁来过去而不是自己过来,听起来有点不礼貌。不过论芒杰身为吐蕃大相,想要进入大唐境内, 要走的手续太繁琐了。何况现在人人都知道, 雁来可以随时通过复活点前往任何地方,当然是她过去更方便。


    “有说是为什么吗?”雁来问。


    郝主任将那封信递了过来,“你自己看吧。”


    雁来接过来, 看了一眼, 就忍不住“嚯”了一声。


    论芒杰在信里表示,唐蕃两国一直以来都是舅甥之国,自从秦州的互市开放之后, 双方的友好往来更是有目共睹。为了更进一步加深双方情意, 诚挚地邀请她前往秦州,共同商讨该如何推进和扩大两国之间的贸易合作。


    措辞很客气, 姿态也放得很低, 甚至打起了感情牌, 总觉得都不像是吐蕃人了。


    当初秦州互市的时候, 他们明明还不情不愿、磨磨蹭蹭的, 一副为情势所迫的样子,这会儿居然要主动加深合作。


    不过, 上回吐蕃主动派人去祭拜咸安公主,雁来就猜测他们对待大唐、至少是对待自己的态度要开始转变了, 因此倒也算不上太意外。


    “没说是怎么个合作法啊?”雁来将信放下,摸着下巴思索道。


    郝主任说, “我问了一下,好像只联系了我们,没找朝廷那边。”


    “哦……”雁来拖长了调子,“难道是打听到我们西域有好东西了?”


    她受封回鹘可汗时拿出来的那些东西,至今还没有对外出售,难不成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到了吐蕃那边?


    这到底是往回鹘派了多少探子啊!


    不过也没准是往大唐派的……徐复他们回到长安之后,应该会将这些消息上报。


    “雁帅要走一趟吗?”郝主任问。


    雁来笑道,“盛情难却,当然要去!”


    不管是怎么个合作法,当下这种局面,总归不会她们这边吃亏就对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答应?


    所以第二天,她们就去了秦州。


    再次见到雁来,论芒杰的心情十分复杂。


    上次见面的时候,三方势力还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只不过是因为天兵态度强硬,而吐蕃国内主和派的声音压倒了主战派,才会选择会盟。


    但现在想来,也许那时选择发动吐蕃所有的力量,不惜一切地剿灭天兵,才是最佳的选择。


    当时天兵还被困在西域,那里地广人稀,大部分都是荒漠,没有太多的资源。


    打消耗战,吐蕃占优势。


    天兵就算不怕死、不怕痛,也总是有极限的,也需要物资来生存。


    但是别说赞普和逻些城中的贵族和官员们,就算是论芒杰自己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大唐又不是死的。


    吐蕃要是真的敢集全国之力去进攻西域,朝廷肯定不会干看着。


    就算大唐因为种种顾虑而不发兵,那也还有回鹘。


    何况吐蕃国内的意见也并不统一,根本不可能真的调动起所有的力量,真要是那样做了,可能最先出事的反而是后方的逻些城。


    所以今天这样的局面,几乎是注定的。


    让身为铁血主战派的论芒杰承认这一点,并且主动去转变对待雁来和天兵的态度,实在不容易。不过他是个出色的将领,也是个成熟的政客,既然做了决定,便也不会矫情。


    他是主动到新手村这边来拜访的,这会儿也就先向雁来低了头,“拜见雁帅。”


    “大论客气了。”雁来坦然地受了这一礼,笑着寒暄道,“久疏问候,不知大论可好,赞普可好?”


    “感谢您的挂念,我们都很好。”


    等进了屋,分宾主坐下,雁来才提起正事,“不知大论说的合作,是怎么个说法?”


    论芒杰道,“大唐与西域连通,一向都是依靠河西走廊。如今这里在我大蕃国的治下,商队经过时颇为不便。如果贵方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愿意开放这条路线上的所有城市,供商队休憩。”


    听到他们给出的条件,雁来眼睛一亮。


    河西四郡就在从西域前往大唐的路上,她当然不可能没有想法。


    但这些城市目前都在吐蕃的手里。


    雁来暂时不打算跟吐蕃开战,一方面是暂时没有合适的理由,至于另一方面……


    当初雁来的系统之所以会激活,就是因为吐蕃大军即将进攻龟兹城,这座孤城危在旦夕,急需她去力挽狂澜。


    龟兹城的危机早就已经结束了,甚至无论对上哪个势力,玩家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直到今天,系统仍然没有显示任务完成。


    当然这是好事,但雁来也不得不去考虑任务完成的标准和条件。


    这关系到她能不能继续使用系统,玩家能不能继续上线。


    目前雁来的想法是,任务没有完成,或许是因为产生威胁的敌人——吐蕃——仍然存在,而且仍然有开战的可能。


    虽然只是一种可能,但雁来还是郑重地决定,将吐蕃放在最后来解决。


    等她做好所有的准备再说。


    但是说实话,每次打开系统地图,看到两片绿色中间的那一抹红,雁来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


    现在吐蕃方面主动提出提起这个话题,雁来当然很感兴趣,“不知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更多的交易。”论芒杰说,“无论是商品的种类,还是数目。你知道,我们大蕃国境内,有很多地方也跟西域一样,既不适合耕种,也不适合放牧,普通百姓的生活并不容易。”


    雁来赞同地点头,“这倒是。”


    “所以,我们也很需要交易。”论芒杰说,“不过请放心,我们会支付足够的价钱。”


    “听起来,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雁来眯起眼睛,总觉得有问题。


    对方主动找上门来,给出了不错的条件,又没提出过分的要求,各方面都太合适了,反而让人觉得有古怪。


    只是她暂时还没发现问题在哪里。


    论芒杰笑道,“我们很有诚意。”


    “好吧,但我需要跟其他人商量一下。”雁来沉吟片刻,说,“你知道的,这是一件大事,我不能立刻做出决定。”


    “应该的,我期待您的回复。”


    ……


    送走论芒杰,雁来便陷入了沉思。


    见她一直不说话,郝主任问,“需要我召集人过来商议吗?”


    雁来胡乱点了点头,但心思显然没有放在她的话上。


    郝主任也没有打扰她,先去召集了人手。


    这种很多人参与的会议不多,但每一次都足够重要,所以被叫到的,不管在忙什么都暂时放下,赶过来了——也是多亏了复活点可以传送,不然真要聚齐这么多人也不容易。


    等大家都到了,郝主任见雁来还在沉思,便问,“雁帅在想什么?”


    “你说,我如果直接开口要河西四郡,他们会答应吗?”雁来双手交握,抵在鼻尖下,若有所思地说。


    众人都在心里好家伙。


    还以为她是在想吐蕃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没想到居然是在想这个。


    有人已经反应过来了,“雁帅要答应他们?”


    这都已经开始考虑提什么条件了。


    “为什么不?”雁来笑道,“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只要给的好处足够多,我们也不吃亏嘛。不过答应归答应,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你打算先狮子大开口?”郝主任调侃道。


    “没错。”雁来理直气壮地点头,“既然他们没提过分的要求,那就我们来提。到时候看看他们的反应,应该能推测出一些东西来。”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要是狮子大开口他们都能答应,那必然所图甚大,就可以早早做好准备了。


    要是对方拒绝,那也可以继续谈别的条件嘛!


    只要对方给出的价格合适,这加深合作、扩大贸易的事就可以做。


    玩家现在大搞生产,农产品和工业产品都肯定会有一部分溢出,正好卖给吐蕃人,实现良性循环。


    而且话又说回来,虽然吐蕃还不是雁来的地盘,但是在回鹘搞的那一套,放在吐蕃这边也同样适用——要是能通过贸易加深双方的经济联系,让吐蕃对他们形成物资依赖、产业依赖,那可能连仗都不用打,就能拿下吐蕃了。


    雁来这几句话,算是将这场会议的基调定了下来,接下来需要商量的就是各种细节。


    从哪里抽调人过来组成谈判小组,谈判的目标和底线是什么,以及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去交换河西走廊。


    这些不需要雁来插手,所以她坐在主位上,打开了系统面板,正大光明地摸鱼。


    在拿下回鹘之后,地图上的绿色区域已经从另一边连成了一片,河西走廊自然就没有那么醒目了,雁来看地图的时候心情都好了很多。


    “咦?”


    雁来划拉地图的手忽然一顿。


    会议室里的众人被打断,也都朝她看了过来,郝主任问,“雁帅?”


    雁来听到她叫自己,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发出了声音,便关了面板道,“我可能知道吐蕃人为什么突然愿意开放河西走廊了。”


    众人都是精神一震。


    雁来继续道,“现在回鹘在我们手里,商队就可以直接从那边走了。虽然要绕一点路,但反正是自己的地盘,还能带动一下沿途各地的经济。沿路也能得到补给和保护,比走河西走廊方便。”


    众人闻言,也是恍然。


    甚至还有人直接拿来了最新的地图。


    从地图上看,就更一目了然了。


    吐蕃占据了河西走廊之后,领土最北端就能直接跟回鹘接壤,彻底阻隔了西域跟大唐之间的联系。现在回鹘也变成天兵的地盘了,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就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


    所以吐蕃人才会愿意开放这条路上的城市,留住商队的同时,也能换取更多的资源。


    “这么说来,吐蕃人同意交换河西走廊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了?”有人道。


    这居然不是雁来的异想天开!


    “那要看我们能给出什么样的好处了。”又有人笑着说。


    众人继续开会,不过这回大家的积极性就比之前高得多了,很快就拿出了大概的章程——也不用太细,毕竟之后还要跟吐蕃那边讨价还价的。


    ……


    收到雁来的回函,看到她提出的要求,论芒杰不由苦笑,“看来她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窘境。”


    这就是最令人绝望的地方了。


    天兵明明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武力值,可以横扫一切,她们却还在讲谋略。


    这本来应该是吐蕃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他们既拥有当今时代最强大、最勇猛、最善战的军队,也在不断从周边的邻居那里学习他们的长处,融入自身。


    可是他们还在学习的路上,天兵却已经是完全体了。


    这样的敌人,该怎么对付?


    但不管怎么说,河西走廊是不可能让出去的。


    吐蕃跟大唐打了一百多年,明明作战的时候胜多败少,可就是因为地理环境的限制,不管是翻越葱岭进入西域,还是越过青海入侵大唐,都是屡屡受挫。


    在大唐与吐蕃一百多年的交锋之中,前面那一百年,从大唐那边来看,或许还能算是旗鼓相当、互有胜负,但对吐蕃来说,就是一直在原地踏步,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赶上了安史之乱,大唐无暇西顾,吐蕃趁机夺取了河西走廊,这才顺利打开局面,从此在两国的战斗之中稳占上风。


    现在又怎么可能再将它拱手交回?


    即便如今的吐蕃其实已经无力对外征战,更不可能打得过天兵,但无论是身在此处的论芒杰,还是逻些城的赞普,都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论芒杰思索着,要不要用这个条件吊着天兵的胃口,谈下更好的条件。


    这也是吐蕃的老手段了。


    至于谈完了会不会履行,那就是另一码事。


    但最后他还是谨慎地放弃了。


    天兵不像大唐那么好糊弄,行事也无所顾忌,说不定……他们就在等着吐蕃方面递出这么一个把柄,好发起战争呢?


    吐蕃与他们必有一战,但不是现在。


    论芒杰按捺住心头的急切,开始给雁来写回信。河西四郡不能给,但是其他的条件可以慢慢谈。


    “果然被拒绝了啊。”虽然也算是意料中的事,但雁来还是有点失望。


    郝主任等人正准备安慰她,雁来已经自己调整好了心态,“算了,就当时暂时寄存在他们那边吧。再说……”


    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吐蕃人可以决定要不要开放这些城市,但开放之后的发展,就未必还能由他们掌控了。”


    他们放进城去的,可是第四天灾啊!


    就算是雁来和这些官方玩家,也不敢说能管住他们。


    “那就组织谈判队伍吧。”郝主任说,“既然不给河西四郡,他们肯定要在其他地方让步,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雁来点头。


    双方的谈判工作很快启动。


    论芒杰那边大概是得到了逻些城的授权,在很多条款上都颇为爽快,唯独只有一条咬得很死——雁来不能在河西走廊开启复活点。


    这个要求其实很合理,复活点一开,随时都能招来成千上万的天兵,那吐蕃这边就太被动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雁来也没有强求,“那就换一个条件吧。”


    虽然河西走廊不能开复活点,有点麻烦,不过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回来嘛。论芒杰倒是提醒了她,雁来打算继续继续日拱一卒,干脆从剑南西川一路北上,将整个边境线都逛上一遍。


    先做好标记,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过去开复活点。


    这样等正式开战了,不管吐蕃从哪里动手,玩家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不过这一点,就暂时不用告诉论芒杰了。


    最后谈下来的交换条件是,玩家组织的商队,可以进入吐蕃境内交易——不是进入吐蕃在边境的某几座城池,而是可以一路走到逻些城的那种。


    当然,也欢迎吐蕃商队进入大唐。


    从吐蕃建国至今,虽然两国之间时常有人员往来,甚至吐蕃境内就生活着不少唐人,但是这种程度的开放,确实从来没有过。


    这个结果,其实不是逻些城的决定,而是论芒杰自己做的主。


    在给赞普汇报此事的信件里,他写下了自己的想法:既然我们的目的,是利用商贸交易从大唐获取足够的物资,那么直接让唐人和天兵将这些资源送到逻些城,反而更省事。


    毕竟远距离运输,不仅损耗惊人,还要调动无数人力,让天兵来负担,总比让吐蕃民众去承担要好。


    赞普最终还是没有对此事做出别的指示,算是默许了这个条款。


    现在的吐蕃,面对的是百年未有的变局,再继续用过去的那一套来应对,显然已经不够了。不如主动接触天兵,继续从这个新对手身上汲取养分。


    ……


    游戏开服两年多,才终于开启了吐蕃地图,哪怕没有复活点,只能自己腿着走过去,但消息一公布,还是引起了无数玩家的兴趣。


    一时间,论坛上出现了不少组队去逻些城观光旅游的招募帖。


    去西藏,在现实里就是很多人逃离庸碌生活的朝圣之旅,何况游戏里还能看到原汁原味的吐蕃,了解这个连史书上都没有留下多少记录的神秘帝国?


    反正咸安公主下葬之后,游戏里暂时进入了长草期,没什么大活动占用时间,正好出去旅游!


    不过逻些城毕竟十分遥远,就算进入吐蕃境内,也要再走上一两个月,对大部分玩家来说,还是河西走廊上的几座城市更有性价比。


    何况这些城市本来就是大唐的地盘,上面还生活着无数的汉人百姓,很多人都想去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论坛上,玩家已经开始规划路线,或者说,划分片区。


    虽然论芒杰提的时候,只说了河西走廊,但从凉州到秦州这一片地方也已经被吐蕃占领,那这段路上的城市,肯定也是要开放的。


    这样算起来,整条路线长达两千多里,就算是以玩家的速度,走上一趟也需要七八天,带上商队的话就不好说了。


    所以为了能够第一时间进入每一座城市,了解当地的情况,玩家决定兵分三路。


    第一路当然是从秦州北上,经兰州进入凉州。


    这条路上还有不少被吐蕃占领的城市,当然要顺便去逛逛,所以可能会耽搁最多的时间。


    第二路是从西域东行,过玉门关,进入瓜、沙二州。


    这条路最远,但是最好走,毕竟西域的路都修到玉门关外了。


    至于第三路,则是从灵州出发,直奔甘州。


    这条路最难走,因为中间要穿过一片沙漠,不过距离是最短的。


    路线规划好,就有高玩开团,玩家可以视自己的喜好选一条路线加入,报名入团。


    都不用等到第二天,谈判结果出来之后,玩家就开始行动。


    雁来一看,玩家动作太快,说不定他们到达城下的时候,论芒杰这边负责传达命令的使者都还没到,那岂不是玩家要被拦在城外不能进去了?


    她干脆向论芒杰提议,让他直接将签署好的文件交给玩家,再写上一封说明情况的信件,由玩家带去给守城的将领和官员效率更高。


    论芒杰:“……”


    看着眼前这些目光灼灼、满脸期待的天兵,他心底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可言说的恐惧。


    看到赞普的要求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暂时跟敌人虚与委蛇,获取更多的时间乃至资源,是吐蕃人一贯的做法。


    可是此刻,他忽然觉得,跟这些拥有恐怖行动力的天兵虚与委蛇的结果,可能未必是他们所能掌控的。


    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就算再想改主意,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改注意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


    怀着这种恐惧不安的心情,论芒杰最终还是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印章。


    命运的河流奔腾不息,身处其中的人,并不知道它会在哪里转一道弯。


    第226章  “我等未忍忘大唐,大唐犹念我等乎?”


    如果被问到“你对兰州的印象是什么”, 大部分人的脑海里或许都是一片空白。


    能说出“甘肃省省会”这个答案,就已经了不起了。


    更多的人或许只能说出错误答案:兰州牛肉拉面。


    无论兰州的朋友再怎么解释“我们这里不叫拉面,只有兰州牛肉面”, 下一次还是会脱口而出:兰州牛肉拉面!


    除此之外,兰州还有什么?


    想不出来。


    在现代,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是西部地区的中心城市, 是从关中进入西北的必经之地, 是全国性的综合交通枢纽,是中国陆地版图的几何中心,境内生活着全部的56个民族, 常住人口四百多万, 每年有上千万游客在此中转,但……人们对它的印象依旧是浅浅的、单薄的。


    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情况其实也差不多。


    这座从始皇三十三年设榆中县、西汉始元六年置金城郡、隋开皇三年改为兰州, 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城市, 似乎仍旧只是作为河西走廊的入口,充当着“中转站”的职能。


    就连不止一次从这里经过的玩家, 也下意识地忽略了它。


    直到现在打算进城了, 他们似乎才突然发现, 原来这里还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城市。


    但是对于城里生活的人来说, 经常看到天兵和商队从附近来来去去, 却始终过门而不入,感受却是太深刻了——这两年的日子, 似乎比从前的几十年都更难捱。


    要说玩家的存在,完全没有对这些敌占区的城市产生任何影响, 那也不至于。


    不管怎么说,天天看着天兵在外面走动, 城里的吐蕃军心理上多少是会感受到一些压力的——普通人消息闭塞,就算知道了天兵的存在,也是一知半解,他们却是一路听着天兵的传闻,亲眼见证这个势力在短短时间内就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西域被收复了,于阗被收复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天兵就会打到这里来?


    毕竟这就是顺路的事。


    所以哪怕论芒杰不开口,各地的吐蕃驻军对于当地汉民的压榨和逼迫,也都放松了一些。


    这样的变化,高压统治之下的汉民们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


    这无望的生活,他们原本都已经麻木了,似乎可以一直这样长久地忍耐下去。可是一旦希望的火光在心底燃起,麻木的心脏又重新活了过来,于是那些原本已经习惯了的痛苦,竟反而变得难以忍受了。


    这些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翘首以盼,期待着哪天大唐的天兵就打进城来,光复兰州。


    在这种期待的驱使下,有人在挨打的时候开始试着闪躲,有人在遭受不合理待遇时据理力争,有人悄悄联合起来拖延工期,甚至有人在商队经过时爬上城头,遥望车队最前方飘扬的红底唐字旗——


    这样的骚动越来越多,并且在吐蕃守军的容忍下,次数越来越频繁、动作越来越大。


    如果天兵再不来,也许等到哪一天,其中一方再忍不下去,冲突就会爆发。


    但是天兵毕竟是来了。


    那支队伍不再只是经过,而是直奔城门而来,并且掏出了论芒杰亲自签署的文书,宣布从今天起,天兵和大唐的商旅可以自由进出这座城池!


    城中的吐蕃守军面如土色,但大概是早就已经有所预料,真到了这一天,反而还能保持冷静。


    在天兵随时能从这里经过之后,兰州就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前线,那些有出身、有来历的吐蕃将领,早就已经找关系离开了,被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底层。


    他们愿意在作战的时候冲在第一线,博取军功,以改换自己的出身,争取更好的前程,但现在可不是打仗。


    连上面都退让了,他们当然没必要继续保持强硬。


    尤其城中根本没多少作战部队,更多的是负责后勤辎重屯田粮草等事务的通颊部队,他们本来也不会打仗。


    所以,短暂的僵持之后,城门被完全打开,因为赶路过来而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但是一个个脸上都是兴奋之色的天兵冲进了城里。


    很奇怪,明明是期盼已久的情形,但到了这一刻,那些藏身于这座城市各处的唐人,却反而生出了几分胆怯。


    他们躲在门板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用目光注视着这支进城的队伍,却没有一个人主动走出来。


    吐蕃人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同样都躲在家里。


    于是城里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这是一座无人的空城。


    兴奋过头的玩家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奔跑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彻底停下来,迟疑而又无措地转头四处打量。


    良久,终于有人问,“怎么回事,城里没人吗?”


    也有人反应快,“估计是躲起来了。”


    “我们有这么吓人吗?”还有人没什么自觉地问。


    好在团长还是靠谱的,先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翻出旗帜,将之展开,再用长槊将之高高挑起。


    还是一片静悄悄的,没人出来。


    “我来吧!”一个玩家跳上旁边的矮墙,双手拢在嘴边充当喇叭,大声喊道,“城里的人听着!我们是大唐安西军的天兵!从今天起,你们有靠山了!”


    “你喊的什么鬼啊?”下面的玩家忍不住吐槽。


    这个玩家嘿嘿一笑,“喊别的那不是还要费劲理解吗?这个最直接了。”


    “也没见你把人喊出来。”


    “我再试试别的。”玩家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吼出了熟悉的歌词,“青海长云暗雪山——”


    这首在边军之中十分流行的歌果然有用,终于,有第一个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长满了皱纹的脸上还刺了字。在他之后,陆续又有几个老人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是一身戎服,被发左衽,脸上刺着吐蕃文字——在陇右刚刚被吐蕃占领的那几年,每年都会爆发几场冲突与反抗,而且几乎都是由被俘虏的大唐士兵掀起的。于是吐蕃人干脆在这些唐兵脸上刺字,然后让他们负责最辛苦繁重的工作,以消磨他们的身体和意志。


    几个老人慢慢走到玩家面前,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没法开口说出。


    最后,他们干脆“噗通”一声跪下,以首触地,号哭出声。


    “唉——!”玩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


    就在这时,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同时爆发出了一阵阵嚎啕声,是那些藏起来的人被这几位老人的哭声感染,也跟着哭了。


    整个城市似乎都被恸哭声淹没了。


    不少玩家也红了眼眶。


    “对不起。”搀扶着一个老人的玩家忍不住抽泣着说,“我们来迟了。”


    被她扶着的老人抬起头来,声音哽咽,“我等未忍忘大唐,大唐犹念我等乎?”


    被问到脸上的玩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借助系统镜头看着这一幕的雁来同样无法作答。


    大唐……或许还有人念着他们吧。


    尽管因为种种原因,大唐针对陇右河西之地制定的战略计划总是才被提起,就又搁置,但至少直到元和朝为止,仍然会有人时不时的提起陇右、河湟之地,诗人们也会在作品里问,“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


    但再过十年,等到长庆会盟结束之后,大唐人就会彻底默认河陇地区归属吐蕃,再也不会提起收复之志。


    最后还是身为河西人的张议潮举起义旗,带领河西百姓夺回了对这片土地的掌控权。


    大唐这边有心无力,虽然不能说是情有可原吧,但至少是事出有因,可是玩家明明是有实力可以收复河西的,却因为她的规划而暂时搁置。


    尽管雁来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此刻,面对身陷敌境数十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等到今天的老人,听到他问出的这句话,雁来却无言以对。


    此刻,雁来也很想来到兰州城,对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但是这句话除了让自己心中的愧疚减少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雁来深吸一口气,关上系统面板,打算去做自己的事。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这些百姓也付出了代价,那么她就更不能瞻前顾后,必须要更加坚定地沿着规划好的道路走下去,直到打出那个最好的结局。


    如此,牺牲和忍耐才是有意义的。


    ……


    龟兹城。


    “你是说,我可以回沙州了?”阎玉关从座位上站起身,有些激动地问道。


    倪浩香点头,“对。吐蕃人对我们开放了河西走廊这条路上的城市,虽然没法将城里的大唐百姓带走,但是有天兵在,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也不会再被人欺侮了。”


    阎玉关点点头,重新坐了回去。


    倪浩香见状,不由问道,“你不高兴吗?”


    阎玉关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应该是高兴的,但是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先涌上来的反而是茫然。


    毕竟……虽说那里应该是她的家,她甚至从未到过沙州,沙州城里也没有任何她认识的、熟悉的人。


    尽管她曾经无数次地从武叔口中听到这个地方,听到祖父的事迹,听到他对过往的追忆与留恋,以至于深心里似乎也与那个地方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联系,光是提到“沙州”这两个字,就足以令她心弦一颤。


    可是想到要回沙州,要亲自踏上那片土地,她心里却又忍不住生出畏怯。


    倪浩香见状,没有再问“你不想去沙州吗”之类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道,“这事倒也不急,那些商队估计要等马球大赛结束之后,才会过去吧。”


    元和五年的马球大赛已经进入了决赛阶段。


    是的,尽管雁来回这边主持工作的时间不算多,甚至大部分玩家也不怎么回来了,但龟兹城的马球大赛却没有取消,而是每年都在举办。


    只不过参赛的选手从玩家变成了原住民——大部分都是来自吐蕃、回鹘和葛逻禄的俘虏。


    毕竟西域本土的年轻人,数量实在不多。


    倒是这些俘虏,全都是军队出身,别的不说,身体素质是没得说的。


    如今虽然成了俘虏,但真要算起来,待遇反而比从前当兵的时候更好——穿的衣服和住的地方都是统一安排,再不用到处奔波、风餐露宿,虽然要干活,但是不仅能吃饱,还能定期吃上肉。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自由,也拿不到工钱。


    但以前当兵的时候也没有自由,粮饷大部分时候都发不下来,还得饿着肚子干活。


    所以除了一开始有些人想不通要逃跑之外,大部分人很快就适应并喜欢上了现在的日子。


    听说要让俘虏成立马球队参与比赛,如果能在比赛中取得成绩,就能获得各种优异的待遇,所有人都踊跃报名,并在闲暇时间主动练习。


    所以现在的马球大赛,对抗性上虽然不如玩家参与的时候,但是在精彩程度上,反而胜过了。


    毕竟玩家可以仗着身体素质,上去就是莽,但是普通人打马球,更多的还是要讲究技术,经常能打出让人拍案叫绝的进球。


    有了去年的经验之后,今年不仅比赛规模更大,还修建了正式的比赛场地,各方面的配套也都更加完善成熟,甚至有从回鹘和葛逻禄赶来参赛的队伍,以及过来观看比赛的观众。


    如此,比赛期间的氛围自然也变得更加热烈。


    今年进入决赛的两支队伍,一支来自龟兹城,成员虽然全都是吐蕃人,但俨然已经成为了龟兹之光——要是在两年前,告诉龟兹城的百姓,他们有一天会如此真情实感地支持几个吐蕃人,估计会被骂神经病。


    至于另一支队伍……


    王廷凑身着红色马球服,骑在马上,一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是高高举起球棍,大声道,“我问过主办方的天兵了,雁帅今年也会来给夺下冠军队伍颁奖!成德的儿郎们,可有信心拿下这一战?”


    “有!”队员们齐声应答,声音震天,引得不远处的黄队都转头看了过来。


    没错,这支队伍是王廷凑从成德拉过来的。


    当初决定到西域来看一看的时候,王廷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他只是觉得,作为天兵的发源地,西域总该是不一样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进入西域的第一天,王廷凑就始终处在一种无以言表的震撼之中。


    不管是那看不到尽头的铁轨,用马匹拉着的巨大车厢,还是与沙漠交相辉映的绿洲,绿洲上那一望无垠、种满了作物的田地,在田地上有序耕作的庞大队伍,又或是城外造型古怪的工厂,以及这些工厂生产出来的商品……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但是最让王廷凑感触深刻的,却是这里生活着的人,身上那种松弛的状态。


    在成德,即便是真定府,走到街上去,目之所及的大部分人脸上也都是风霜与苦色,仿佛饱尝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那是几十年的战乱在人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就算是洛阳和长安,繁华热闹之下,依旧有无数人在挣扎求生。


    战争和苦难在西域留下影响其实也没有完全消失,但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明亮的、谁都能看得出他们已经走出了旧日的阴霾。


    王廷凑当机立断,从河北拉了不少人过来。


    成德的军队已经被解散,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回老家去种地,所以愿意来投奔他的人着实不少。


    安西老兵之中有不少就是河北人,其中一些回乡之后就留下了,但更多的选择回到西域生活。在他们的帮助下,这些河北人很快就安顿了下来,融入了这里。


    但王廷凑并没有止步于此。


    他想将西域的商品卖到河北去,甚至想在河北也开几个工厂,生产这些东西。


    但是,那仍旧不是他的出路。


    直到他得知了马球大赛。


    按照天兵的说法,这样的比赛之后会推广到大唐各处,然后再举办全国性的赛事。项目也不会只局限于一个马球,会逐渐增加,变得更丰富——但这些都还在计划之中,因为目前玩家腾不出手来弄这些。


    王廷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机会。


    天兵没空,他有空啊。


    这么长时间,他也算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安西军这边,都是天兵负责制定决策、指引方向,具体的执行和各种杂务则是交给普通人去完成。


    他不是西域人,所以天兵不会按照他的才华,替他量身定制一条合适的道路,但他可以自己去争取这个机会。


    不过这种事,总不能他空口白话一说,人家就对他委以重任。


    所以王廷凑拉起了一支队伍,亲自参与到马球大赛之中去。在这个过程中,他既熟悉了一场比赛的流程,也了解了举办比赛所需要做的各种准备,还认识了不少负责各种工作的天兵。


    比赛场上,他的队伍节节胜利,而比赛场下,他的计划也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


    现在万事俱备,就只等拿下一个冠军,打出名声的同时,也能获得一个跟雁来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他早已卸任了成德衙内兵马使的职务,再像之前那样直接找上门去求见雁来未必有用,不如先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就在这个赛场上跟她谈。


    所以,这场决赛必须要赢。


    随着比赛开始的哨声响起,王廷凑收起杂乱的思绪,再次举起球棍,招呼自己的队员们上场。


    ……


    王廷凑在西域的一些活动,比如从河北往这边拉人什么的,雁来是看到过报告的。


    但是他的队伍还参加了马球大赛,并且闯入决赛,雁来还真是人坐在比赛场的观众席上了,才知道的。


    她是在比赛开始之后,才悄悄入场的。


    如果改换形象,雁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玩家围观,而玩家的关注,又会引来原住民的视线。而她时至今日,其实也仍然没有习惯这种被所有人瞩目的状态。


    所以像是出席这种公共场合,她都会尽量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出现。


    为此,雁来还特意让郝主任安排了一个进场的时候不会打扰到其他人的位置。


    视野当然比不上前排,不过幸好她穿越之后,因为长期使用电子产品而逐渐下滑的视力,就已经无痛恢复了,甚至在她将属性值拉满,又开始练习箭术之后,还有所提升。


    所以雁来姑且还是欣赏到了这场精彩的比赛。


    王廷凑的河北队夺魁。


    这让身在主场的龟兹队有些丧气,不过场内的观众倒是毫不吝啬地为冠军献上了掌声和欢呼。


    河北队虽然是外地来的,却是唐人。而龟兹队虽然是主队,却都是吐蕃人。所以大部分观众并没有明显的倾向,谁赢都高兴。


    雁来上台为冠军颁奖。


    看到一身红衣的王廷凑,她不由笑道,“恭喜。”


    “多谢雁帅。”王廷凑从她手中接过奖杯,目光明亮地道,“我有一份推广这种竞技赛事的计划,不知雁帅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嗯?”雁来有些惊讶。


    王廷凑语速极快地道,“我认为这种比赛形式很好,不仅仅只是一种娱乐。越是在和平的环境之中,越是不能放下对身体的锤炼,若能将这样的比赛推广到整个大唐,也能让各地的百姓都参与进来。这样的小事,天兵腾不出手来做,我却多的是功夫。”


    他这番话,对雁来而言其实并不新鲜,不过他也没说错,玩家暂时是没空来做这些的,如果有人愿意做,那为什么不答应?


    “你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雁来问。


    王廷凑立刻道,“不用,所有的计划都在我的脑子里。”


    “那你就跟我走吧。”雁来说。


    其实接下来还要给亚军和季军颁奖,但就不是雁来颁发了。


    王廷凑闻言,将手中的奖杯交给身边的队员,便快步跟上雁来,离开了比赛场。


    第227章  “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雁来发现, 最近想见她的人好像有点多。


    从龟兹给马球大赛颁奖回来之后,郝主任就告诉她,最近有不少僧人来到了洛阳, 都想求见她。


    雁来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要见我?”


    “僧人,和尚。”


    “他们见我做什么?”雁来不理解。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会有和尚想求见她。


    经过引荐者刘禹锡的一番解释, 她才意识到,这些僧人好像是想来找她传教的……


    不管是雁来还是玩家,对于佛教和僧侣的态度虽然不像是大唐的百姓那样追捧, 但也没有什么反感, 只将它当成一种自由的信仰,只要不犯法,随便你怎么信仰、怎么传教。


    但很显然, 大唐的佛教, 跟现代的佛教还是有亿点点不同的。


    这会儿正是佛教在大唐广泛传播,并且与道教激烈竞争的时期, 他们当然想要争取一切有可能的盟友。


    而在这个时代, 宗教传播的最优选择, 就是走上层路线。


    在这方面, 佛道两家都有着十分丰富的成功经验。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 都有不少皇帝是笃信佛教或者道教的。远的不说,就说现在宫里那位, 再过九年就要去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在整个长安城掀起一阵信佛的狂潮。


    然后韩愈上了一封《论佛骨表》, 给自己干到了潮州。


    而迎了佛骨的李纯,也在第二年打出了死亡结局, 竟然暗合了韩愈那句“事佛渐谨,年代尤促”。


    总之,回到现在,眼看天兵的势力越来越大,雁来的头衔越来越多,连李纯这个皇帝都被她压得喘不过气,这些僧人大概是觉得她也是个潜力股,所以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本来,雁来虽然不算太忙,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应付这些。


    然而,在她说出那句“不见”之前,就听刘禹锡说,来求见的僧人里,居然还有那位鼎鼎大名的灵澈上人。


    在唐朝的僧人之中,皎然和灵澈的名声虽然比不上玄奘、悟空这样的取经大师,也比不上贾岛这样的诗学宗师,但至少大部分人听到名字都会觉得熟悉。


    虽然雁来不是玩家,但面对历史名人,也不免跟玩家一样生出集邮的念头。


    都已经穿越到大唐了,而且人家还主动找上门来了,这再不打卡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雁来虽然想打卡名人,但却不太想让别人来打卡自己。


    她想了想,对刘禹锡道,“刘先生,我要是指名只见灵澈上人,合适吗?”


    刘禹锡一愣,笑道,“没什么不合适的。”


    他之所以来当这个中间人,是因为灵澈上人算是他的老师,他青少年时期曾经跟随皎然和灵澈学诗,受到了佛教的熏陶,至今也仍旧与许多僧人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不过在大唐,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很多文人失意的时候,就会追求超脱和出世,自然也不免就会接触到佛道两家的学说。


    到了中晚唐,这种倾向变得更加明显——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需要寻找出路。


    积极的人会主动接受各种新思想以完善自身,消极的人则是投入佛老的怀抱之中寻求慰藉。


    在这个过程中,儒道佛三家逐渐熔于一炉,到宋朝时,发展出了更加适应统治需要的“理学”,并在之后的一千年里不断自圆其说,最终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儒学体系。


    总之,在这个思想尚未定型的时代,人们更包容,也更活跃,所以刘禹锡才会主动为灵澈上人引荐,这会儿他听出雁来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想瞻仰一位名人的好奇,也并不在意。


    见了面,能不能说服雁来,就是灵澈上人自己的事了。


    灵澈上人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算得上高寿,他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一身灰色僧袍,因为形象的极致简素而显出了一种出世感,淡然、超脱。


    完全就是标准的得道高僧的长相。


    “哇!”围观的玩家齐齐发出惊呼声。


    没错,得知有名人登门拜访,就有不少玩家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灵澈上人不愧是得道高僧,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也仍旧面不改色,口宣佛号,向雁来行了一礼,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也带了几分佛性似的。


    雁来本是打算把人请进屋的,但见了面,又觉得招待这样的人,怎么也该选个山清水秀、风景优美之地。


    好在洛阳宫被玩家打理得很好,这样的地方倒是很好找。


    等她们坐下来之后,还有玩家殷勤地送来了一整套煮茶的器具。


    雁来:“……”倒也不必,这可是农历六月啊!


    玩家也不想的,只是感觉这时候送上果汁和冷饮,多少有点不符合高僧的形象,只能上茶了。


    好在灵澈上人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主动伸手接过了器具,还真动手煮起茶来。


    他跟前些年去世的著名诗僧皎然是好朋友,而皎然的另一个好朋友,就是写了《茶经》的陆羽,所以灵澈上人在茶之一道造诣颇深,不仅煮起茶来姿态飘逸、行云流水,品评起天下的茶叶、泉水和木材来,也头头是道。


    他还盛赞了天兵弄出来的这种清茶,说是更有佛韵,如今天下僧人大都已经改喝清茶了,着实功德无量。


    别的不说,跟这样的人相处,确实如沐春风。


    说话间,茶也已经煮好,灵澈上人倒了一杯,捧到雁来面前。


    雁来喝了一口,感觉温度刚好适口,茶的浓淡也恰到好处,喝完满口生香。虽然是热茶,但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时灵澈上人又道,“我有故友所赠《茶经》一卷,乃是陆鸿渐亲手所书,今日得饮此好茶,愿将卷轴呈上,以酬知己。”


    “我算什么知己?”雁来好笑道,“这些茶叶都是天兵送来的,我对茶道一窍不通,饮茶只为解渴、提神,就算看了这《茶经》,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灵澈也笑道,“有这一句话,便已是风雅中人了,何须附庸?”


    雁来只觉得今天的茶似乎都有些醉人。


    看看人家这说话的艺术,明明是吹捧,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听得人身心舒泰。


    灵澈上人又道,“这卷轴在我手中无用,在雁帅手中,却能刊印出来,让天下人皆受惠,还请万勿推辞。”


    雁来这才意识到,人家并不是真的觉得她是知己,而是看上了玩家手中的印刷术,想让她将这《茶经》刻印出版而已。


    还好她没昏头,不然多尴尬啊。


    雁来干脆叫来了负责印书的玩家,让她去跟灵澈上人对接。


    灵澈上人显然也有些尴尬,毕竟这种事,通常都是双方心领神会,不会直接说破。雁来这样不走寻常路,反而更棘手。


    于是谈完了印刷《茶经》的事,灵澈上人又邀请雁来手谈一局,打算稍微抢救一下气氛。


    棋局之上论天下,很多话也就好开口了。


    结果雁来说,“哎?可是我不会下围棋啊。”


    她可是连连五子棋都经常输的人。


    灵澈上人:“……”


    “上人您有话就直说吧。”雁来见他欲言又止,就体贴地道。


    灵澈上人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从自己最擅长的方向——俗讲——入手。


    他当年在长安名噪一时,就是因为俗讲说得好。这会儿讲起佛教的发展历程,也是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话说当年,西域龟兹国有一位高僧,名叫鸠摩罗什,盛名遍传海内外。前秦国主苻坚听说他的名声,便派遣大将吕光出兵西域。


    结果等吕光带着鸠摩罗什回程时,却听说苻坚已经在淝水之战中惨败,被姚苌所杀。


    吕光干脆留在凉州,自立为帝,是为后凉。鸠摩罗什被迫滞留凉州,只好在此开坛讲经,并学习汉语、翻译佛经。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词语,如涅槃、苦海、天花乱坠、回光返照等,都是他在译经时创造的。


    佛教因为鸠摩罗什而在河西走廊兴盛,也吸引了一大批弟子和信徒。


    其中有一位信徒叫沮渠蒙逊,一位弟子叫昙曜。


    后来沮渠蒙逊杀死上司吕光,建立了北凉,便邀请昙曜开凿了天梯山石窟。窟中有一尊佛像,是专门为沮渠蒙逊已经去世的母亲雕凿的。


    再之后,沮渠蒙逊的儿子出征西秦,死于乱兵之中,沮渠蒙逊想起太子出征之前曾经让僧人占卜吉凶,结果是大吉,现在儿子却死了,于是下令驱逐国内所有僧人。


    诏令颁布之后,天梯山石窟中那座为他的母亲开凿的佛像竟流泪不止。


    沮渠蒙逊得知此事,翻然悔悟,下令召回了所有僧人。


    “等等……”见灵澈上人自己也沉浸在故事之中,一脸感动与向往,好像是真的相信了这个“佛像显灵”的故事,雁来实在没忍住,开口打断道,“这个佛像流泪,明显就是僧人为了让沮渠蒙逊改变主意,故意设计的吧?”


    灵澈上人被打断了也很平和,但听到这话,却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雁帅为何这么说?”


    “呃……”雁来转头看向围观的玩家,“你们有办法能让佛像流泪吗?”


    “我我我!我之前在宫斗剧里看到过!”一个玩家举手,“事先将蜡藏在佛像的眼睛里,然后礼佛的时候不是会点燃香蜡纸烛嘛,热气一熏,蜡融化了淌出来,看起来就是佛像流泪了。甚至还可以根据需要定制颜色,流个血泪什么的呢!”


    “也有一种可能。”另一个玩家托腮沉思,“石窟不都是依山雕凿的吗?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山缝渗入,可能就刚好积蓄在了佛像的眼窝里,再流淌下来。”


    “也可以直接在佛像眼睛里做个能出水的机关,还能随时控制。”


    雁来转头看向灵澈上人,“喏。”


    灵澈上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再维持不住那种得道高僧的淡然。


    他觉得这些天兵毫无敬畏之心,竟敢亵渎佛像,可是又忍不住顺着他们的话往下想,觉得确实很合理。


    灵澈活到这个年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当然知道,民间其实有不少淫祠和邪教,就是以各种戏法、骗术来吸引信徒,从而借此敛财或是谋取好处。


    民间有这样的人,僧人之中就绝对没有吗?


    灵澈上人自己是很虔诚的信徒,也愿意相信人心向善,但他也不敢替所有的佛教徒担保。


    他不愿去想,但又忍不住去想,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广泛流传的“神迹”和“显灵”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这样的算计?甚至……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真实,全是算计?


    一种无形的、恐怖的阴影笼罩在灵澈上人的心上,让他面色一片惨白。


    雁来看到他这样子,也有些不忍。


    她只是忍不住挑个刺,真没打算把对方的信仰干崩塌啊!再怎么说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万一想不开再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她作孽?


    但是万一她开口去劝,越劝越糟糕呢?


    不等雁来犹豫出结果,灵澈上人已经长身而起,朝他一礼,笑道,“是我着相了,多谢施主当头棒喝。”


    雁来:“啊?”


    灵澈上人却是一脸的感慨与醒悟,“人生百岁,便如持灯行夜,功名利禄皆是虚妄,若是着了相,为之所迷,忘记手中灯盏,便不免会走错路了。”


    雁来一脑袋问号,你还真悟了啊?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既已醒悟,又岂能知错犯错?”灵澈上人再次对着雁来一礼,“贫僧冒昧了,这便告辞。”


    “等等!”雁来连忙一把抓住他的僧袍,“先别走,说清楚你来干什么的!”


    灵澈上人目瞪口呆,只得道,“无非是名利之事,虚妄而已。雁帅听完,恐怕也不过付之一笑,如此,又何必污了你的耳?”


    “我笑不笑的,那是我的事,你先说清楚。”雁来坚持,“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灵澈上人无奈,只能重新坐下,叹道,“雁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灵澈上人大笑出声。


    这时候,他身上那种标准的得道高僧的气质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但奇异的是,现在这种随意的、甚至近乎恣意的态度,放在他身上却没有违和感,反而别有一种超然洒脱。


    “行了行了,说正事,你到底来干嘛的?”雁来的态度也随意起来。


    灵澈上人稍稍敛了笑,道,“这事还要从昙曜说起。”


    话说后来北魏灭掉了后凉,昙曜也就从河西来到了平城,很快又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危机:太武帝毁佛。


    先是被自己雕凿的佛像救了一次,又亲眼看到佛教的寺庙、经书、塑像、法物被毁坏,僧尼被杀害,让昙曜痛定思痛,向刚刚登基的文成帝提议在山中开凿石窟,让佛教能够永远流传下去。


    这就是著名的云冈石窟。


    石窟开凿完毕之后,昙曜又向皇帝建议,设立了完善的僧户制度,允许寺院拥有土地、人口,免除赋税和劳役,从此寺院真正成为了独立于皇朝统治之外的一大势力,能够超脱于世俗之外。


    然而今年初,李纯下诏要求所有免课户一体纳税。


    本以为寺庙和僧侣不在其中,谁知五月底,他们就被通知要交夏税了。


    被触犯了利益的僧人们群情沸腾,认为这项政令违背了数百年来的传统,于是便决定集体前来洛阳,想当面向雁来陈情。


    灵澈上人倒不是为这个来的,他真的只是想把故友托付给自己的《茶经》送过来出版。


    但谁让他也是个僧人,而雁来又只想见他?


    于是这项重任就被其他僧人交托给了他。


    “等会儿,皇帝下令让你们交税,你们来找我陈情?”雁来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我看起来这么像个热心肠的好人吗?”


    灵澈上人被她逗笑了,“并非是因为雁帅好说话,不过是众人都认为,朝廷之所以会改革税制,根源就在于天兵减了税,朝廷用度不足,才会向原本的免课户征税。”


    既然根源是天兵,那当然要来找她。


    “啧,”雁来嫌弃地道,“果然啊,特权享受久了,就会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灵澈上人也是一叹,“方外之人,又何尝真的放下了世俗名利?贫僧方才就说了,真说出来,不过是污了雁帅的耳。”


    “还是现在的政策太宽容了呀!”雁来若有所思道,“百分之五的税都不愿交,这是日子过得太享受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灵澈上人:“……”


    他也超然不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雁帅的意思是……?”


    “我记得,佛教最初是推崇苦修的。”雁来说。


    “……是。”


    最初时,佛教的修行方式是独自遁入山林之中,开凿洞窟,一边雕凿佛像,一边修行佛法。等到洞窟形成规模,佛法自然也有成了。西域的很多千佛洞,都是这么开凿出来的。


    但是后来这不是要走上层路线,让国王和皇帝支持佛教嘛,总不能让他们也去山里苦修吧?


    于是就像顿悟派在吐蕃更受欢迎一样,中原王朝的佛教也变成了心诚则灵,皇帝和贵族不用持戒,至于开凿洞窟、修建寺庙之类的体力活,更是完全交给了工匠。


    他们甚至还给取了名字,将更注重个人修行的原始佛教称为“小乘佛教”,更偏向于吸收更多信徒、增加佛教影响力的新式佛教称为“大乘佛教”,让人一听就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高明。


    现在的大唐,当然也有持戒苦修的僧人,但是像这种寺院名下有土地有佃户,享受着旁人供奉的僧人,跟地主有什么区别?


    地主都没对新的税收政策说什么,因为百分之五实在已经很低了。


    结果僧人不满意!


    既然好日子过腻了,雁来也不介意给他们添点儿波折。


    灵澈上人知道,这回是弄巧成拙了,但见雁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危险,还是忍不住问,“雁帅打算如何处置?”


    “上人真的要听吗?”雁来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什么都不知道,你便能坦然以对。但听完之后,就要考虑该不该告诉其他人,又要怎么跟他们说了。”


    灵澈上人:“……”


    他突然明白雁来之前说的谜语人是什么意思了。


    灵澈上人怀疑雁来是在报复自己,而且有证据。


    这谁能忍得住不听啊?


    他深吸一口气,“贫僧也不喜欢谜语人,说与不说,是贫僧需要考虑的,还请雁帅告知。”


    雁来满意了,“这可是你要问的——我打算上书朝廷,让天下僧道追试经籍,不通者收回度牒,勒令还俗。”


    灵澈上人倒吸一口凉气。


    好歹毒的计谋,这下只怕天下僧道都要不得安宁了。要是知道是他们来找雁来,才引出了这一番祸事,那……


    现在轮到灵澈上人纠结了。


    若是将这消息告知其他僧人,不说雁来这边可能会对他有些想法,毕竟这算是提前透题了,就说那些僧人,是会念他的好,还是会觉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但不说,所托之事没有办成,还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况且能瞒得住一时,等到考试的消息传出来,他们也一样会疑心。


    确实是不如不问。


    好在灵澈上人刚刚才顿悟了一番,这会儿虽然心里很苦,倒也还算冷静。


    就像雁来说的,她是什么很好说话的、热心肠的好人吗?为了这种事来找她,自然要承担可能会有的后果。


    她只是让他们考试经书,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佛门子弟、方外之人,如此汲汲营营于蝇头小利,早就失了向佛之心。如今朝廷考试经籍,让他们收一收心,也未必是坏事。


    灵澈上人苦着脸告辞离开了。


    雁来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忍不住感慨道,“我其实真的不是针对他。”


    “嗯嗯嗯。”旁边的玩家都齐齐点头,“我们相信雁帅。”


    雁来:“……”


    算了,这些暂时也不是她该管的事,还是写个奏折送去长安,让李纯来操心吧。


    现在她要随机抓一个幸运的文士来写奏折了,选谁好呢?


    一刻钟后,给灵澈上人做引荐人的刘禹锡,收到了玩家送来的、雁来亲笔所写的便条。


    他本来是很高兴的,因为雁来需要人写奏折的时候,明显更喜欢用白居易和孟郊,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是有点不服气的。


    这回总算轮到他了。


    但看清便条上所写的内容,刘禹锡脸上的笑容不由渐渐消失。


    第228章  现在就是娘子说的“必要时可以求助天兵”的必要时刻了。


    刘禹锡的困境跟灵澈上人差不多。


    他那么多僧道朋友, 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知道这封奏折是出自他的手笔时,会怎么想。


    不过他比灵澈上人好一点,至少不用纠结要不要提前透露消息。


    节度使府处理的都是军政要务, 保密是基本要求,所以藩镇的幕府管理相当严格,基本上是早进晚出, 一整天都要待在衙门里, 很多闲散惯了的文人,选择入幕之后,都会因为不习惯这种严格的规矩而郁郁寡欢。


    就连杜甫在他的好朋友严武的幕中, 都觉得拘束。


    像杜牧那种给人当幕僚还能“十年一觉扬州梦”的, 才是特例。


    刘禹锡曾经在淮南做过杜佑的幕僚,这方面的自觉还是有的。


    虽然他们现在不算是雁来的属官,这封奏折要写的内容也称不上是军政要务, 但经他之手的公文, 肯定不能随便往外说。


    他连柳宗元都没说,只是自己唉声叹气了几天。


    相较而言, 收到这封奏折的李纯, 虽然有些不理解雁来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种建议, 但反而没什么顾虑, 直接照准之后发到了政事堂。


    就算每天都在服用道士炼制的金丹, 也不影响李纯做出判断。


    限制佛道,对于稳固他这个皇帝的统治只会有好处。


    而四位宰相之中, 李吉甫和李夷简都是赞同中央集权的,对这事自然是全力支持。另外两人因为种种原因, 在政事堂里本来就没有太多的话语权,自然也不会反对。


    很快, 正式的命令就从中书省下发到了各地。


    考试对大唐官员来说,也是基本操作了。哪怕这回要考的是僧道,从佛经和道典之中出几个题目,对这些官员来说也没有任何难度。


    至于朝廷为什么会颁发这样的诏令,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去关心。


    ——朝廷这两年折腾出来的新东西还少吗?


    只有那群还没离开洛阳的僧人觉得有些不对劲,找人一打听,果然,事情就是那位雁帅提的。


    但他们难道还能去找雁来算账吗?


    这时也有人反应过来,要去找灵澈,却被告知他早就已经离开洛阳了。


    显然,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是自从贞元年间在游历长安时遭人谮毁,被流放岭南之后,灵澈上人便一直浪迹于江淮吴越之间,没有固定的居所,行踪更是飘忽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这些僧人也只能在咒骂几句之后,收拾东西赶回自己出家的寺庙——这一次的考试是有限期的,缺考等同于不通过,会直接收回度牒。


    到时候,就不是交不交税的问题了。


    ……


    一大早,云缕便推着小推车出了门。


    即便是在宫外,想要调查仇士良的行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她还不能借用郭氏的人脉和力量,只能依靠自己。


    云缕只能想到一个笨办法,那就是在仇士良的私宅外面蹲守。


    不管他要在宫外干什么,肯定会来这里的。从这里开始顺藤摸瓜,也会比到处乱撞更容易。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并不知道仇士良什么时候会来,那就需要长时间呆在这里。若是没有合适的身份,很容易被发现。


    仇士良如今是御前红人,宫里宫外盯着他的人不知凡几。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行事必定十分谨慎。何况他还极有可能是在给皇帝办事,只会更加警惕。


    所以云缕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隐藏自己。


    最后云缕决定在附近摆个小摊。


    这还是多亏了天兵,自从他们出现后,长安城里的商贸越发兴盛,到处都有是小摊小贩,光是这条街上就有十来个,她混在其中丝毫不起眼。


    云缕没有选择距离仇宅最近的位置,而是远远的在对面挑了个角落,将自己的摊子摆好。


    她卖的是女红绣品,手帕、络子、手链、荷包、扇面之类的。


    将推车安置好,云缕卖力撑开遮阳的竹伞,支起架子,将要卖的东西挂出去,最后才找出一个折叠小凳子,就坐在伞阴下编起了手链。


    她忙得很投入,也不吆喝,只在有人经过时抬头看一眼。


    因为要将手链一边挂在推车上固定,她是侧坐着的,抬头时正好能看到对面的巷子口,有人进出一定能看见。


    其实一开始,云缕是想摆个小食摊的,因为这种类型的摊子最多,更容易隐藏。不过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因为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厨艺,也不习惯那种烟熏火燎的环境。


    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因为就在云缕摆摊的第二天,这条街上一个卖馄饨的人,就因为手艺太差,包的馄饨煮散了,被怀疑是探子,扭送官府了。


    没错,是扭送官府。


    自从有了天兵,长安城的风气是大不相同了,连宦官抓了探子,都不敢动用私刑,而是直接报官。


    就连那两个到她的摊子上东拉西扯问了许多话,不像是买东西,更像是审犯人的家伙,拿走扇面的时候也如数付了钱。


    虽然没有被怀疑,也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但云缕的探子生涯并不顺利。


    与之相反的是摊子上的生意居然很不错,不到一个月,云缕就收回了投入的成本,开始盈利了。


    她有时候晚上回家算账,都会忍不住恍惚。


    自己明明是来打探消息的,怎么消息没探听到,倒真的把生意给做起来了?


    其实仇士良也回来过几次,但第一次,云缕根本没有任何准备,靠两条腿跟,当然没能跟上。


    她便决定去买一匹马来代步,不过去牲口市场转了一圈,又空着手出来了。因为她发现,街上其实还是毛驴更多,马匹有点惹眼了。而要使用毛驴,也根本不用自己买,有专门的地方可以租用,一天也不过二三十文。


    这外头的日子,还真是处处都有学问。


    后面两次,云缕骑着驴,好歹是跟上了仇士良的马车,却发现他的行踪根本没什么规律。


    又或者有规律,只是她没有看出来。


    也对,设身处地地想,要是她被娘娘安排去做一件要紧的事,也会在行踪上做一些遮掩,扰乱追踪者的视线。


    所以云缕也不算太着急,只管继续跟着。对方既然有秘密,那迟早都会露出一些异样来的。


    但云缕也没想到这异样会来得这么快。


    七月份的一天中午,仇士良回到了这处私宅。


    这很反常,因为以往仇士良都是下午宫门落锁之后才会过来,在这边过夜,第二天再回宫。


    而且他这回没有乘车,而是骑马回来的,如此匆忙,必有缘故。


    云缕直觉地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她在自己的小推车上挂了“摊主有事,可自助购物”的牌子,就匆匆去租了一头驴,提前到距离这里不远的路口等着。


    从仇士良的私宅出来,这个路口是必经之地。


    没一会儿云缕就看到了仇士良的马车。这辆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外观也很朴素,云缕也是跟过一次,才确定乘车的人是仇士良。


    那么着急,出门却还是要乘车遮掩身份,更可疑了。


    云缕骑在小毛驴上,心脏砰砰跳着,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在跟踪的时候,云缕并不是一直跟在马车后面,而是时不时就会换一条路,去下一个路口等着——她早就骑着驴将整个长安城都转了一遍,长安城本来就四四方方的,要记住道路并不难。


    所以今天也十分顺利,不知走了多久,仇士良的马车在一处道观门口停了下来。


    云缕总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对着自己脑海里的地图研究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她曾经跟着仇士良去过一条街之外的一家酒肆。


    两次。


    当时她还疑惑呢,仇士良要是想喝酒,根本没必要到酒肆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来。就算喜欢热闹,也该是去曲江、北里附近那些高档的地方。


    但要说他是与人约在这里见面,却又没有看到其他的可疑人物,偏偏他每次都能在里面待上半个下午。


    一个宦官,总不成是在里面跟胡姬鬼混吧?


    现在看来,多半是借着酒肆的掩饰,偷偷从后门转到道观这边来了,只是自己没发现。


    宫里的宦官,信佛信道的都有,仇士良到观里来烧香也正常,但如此鬼鬼祟祟,这座道观很有可能就跟他的秘密有关。


    远远地看到道观门口聚拢了不少人,看起来十分热闹,云缕便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先去还了驴。


    这就是租用驴子的好处了,她特意选了一家天兵开的牲口店,在长安城各处都有分店,直接把驴还回店里,就不用操心把驴子拴在哪里,会不会被人偷走,又会不会被仇士良的人发现踪迹之类的问题了。


    回到道观门口,云缕不着痕迹地挤进人群之中,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周围的热心群众便你一言我一语,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始末都给她解说了一遍。


    原来这事还跟朝廷最近下达的那条“敕天下僧道追试经籍”的政令有关。


    却是这道观里的道士,也不知平日里在做些什么,居然都是不读道经的,这回一考试,自然就露了原形。不过法理之外还有人情,这些道士虽然不通典籍,倒是很通世故,就找到主持考试的官员,送了厚礼,请求对方宽容一二。


    事情原本已经谈成了,结果却被天兵发现,直接揭破。


    现在京兆府派了人过来,要处理此事。


    云缕恍然,难怪仇士良来得这么急,恐怕是这道观里的秘密要瞒不住了,只能通知他来善后。


    这样看来,她的运气倒是很不错,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考试,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仇士良去酒肆的原因,再怀疑到这处道观。


    而且即便怀疑了,要查证又是一个麻烦。


    云缕自己不急,但她不想让宫里的娘子等太久。


    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她又问道,“现在要如何处理?”


    热心群众显然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谈兴很浓,“本来道士考试不合格,也就是取消度牒,勒令还俗。谁知京兆府的人过来一查,一整个道观,竟无一人能通过考试,着实骇人听闻!”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老妇人恨声骂道,“我家就住在那边,因离得近,平日里都是到这观里烧香,谁知竟会遇上这样的事!这些杀千刀的,绝不能轻饶了他们!”


    一句话引得周围的邻居都纷纷附和起来。


    “就是这样。”热心群众耸了耸肩,“群情激愤,非要处罚这些道士。可是这些道士也有道理,说他们观里平时也就是卖卖香蜡纸烛,观里供奉的神仙是真的,香蜡纸烛也是真的,他们这些道士是真是假,有什么妨碍?”


    云缕“扑哧”笑出了声,“听着也有几分歪理。”


    “是啊。”热心群众也点头道,“所以京兆府的官员倒也没有坚持要惩罚他们,只说遣散了这些假道士,查封了道观便是,偏那些道士又不许,这会儿正闹腾呢。”


    那当然不能许,仇士良的秘密还藏在观里呢,要是让他们进去查封,不就露馅儿了吗?


    咦,露馅儿?


    云缕眼睛忽然一亮。


    今天之前,她一直只想着先查出仇士良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至于查到之后要如何处置,暂且还没想过。


    这会儿她才想到,不管是自己去揭破这秘密,还是让宫中的娘子去揭破,恐怕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管皇帝会不会相信,又会不会处理,都不可避免地会将许多人的视线引到自家娘子身上。


    娘子已经够为难的了。


    何况娘子后面,还牵扯着三位殿下。


    但眼下就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已经有人发现了异样,不如趁机将这件事闹大,将那个秘密彻底摊开来,让更多的人知道。


    如此,皇帝没法再大事化小,自家娘子也不会被牵扯进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


    关山月如同一尊小塔定在原地,郭小度和郭小爱一人一边挂在她身上,抵御着从后面挤过来的力道的同时,也借着她的支撑,踮起脚来看得更远。


    ——捏人的时候,他们俩只想着角色的脸要漂亮,可没有想到还有把身高垫高点,方便看热闹这种需求。


    其实他们设定的身高也不算低,但165只能算是平均数,扔进人群里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哪像关山月,超过一米九的大高个,犹如鹤立鸡群,轻松占据最佳视野。


    所以这会儿,两人一边踮脚看,一边问关山月,“刚才过来的是谁,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关山月的答案十分简练。


    “我知道刚才过来的人是谁。”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三个玩家惊讶地回过头去,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正挤在她们身后,在拥挤的人群之中镇定地朝她们点头。


    “你知道他是谁?”小爱问道。


    云缕点头,但又说,“我们能找个地方说话吗,这里不太方便。”


    这个提议其实有些莫名其妙,小爱正要追问,小度忽然说,“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云缕一惊,但很快冷静下来,既然要找他们帮忙,她的身份肯定瞒不住的。所以她立刻就道,“我无意隐瞒,只是我的身份也不方便在这里说。”


    没错,云缕就是来找玩家帮忙的。


    她觉得,现在就是自家娘子说的那个“必要时可以求助天兵”的必要时刻了。


    说到把事情闹大,天兵才是专业的。


    所以云缕钻出人群之后,找了个高处一站,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目标——经过这段时间的摆摊生涯,云缕也算是很熟悉天兵这种存在了,长安城里的热闹,不管是大是小,果然不可能缺了他们。


    云缕一副“我这里有任务”的样子,三个玩家当然不会拒绝她。


    一行人很快从人群中挤出来,找了个角落站着说话。


    云缕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小度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之前宫宴上就你跟在郭贵妃身边是吧?我就说有点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云缕点头。


    她倒是完全不记得在宫宴上看到过对方,不免在心里为对方的记忆力而惊叹。


    殊不知玩家是可以录下视频,反复回味的。


    不论如何,知道她是郭贵妃身边的人,玩家的态度立刻就亲热了很多。


    小爱问道,“你刚才说知道刚来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仇士良。”云缕说着,又将郭贵妃的怀疑,以及自己这段时间的调查说了出来,最后总结道,“我原本还不能确定,但今天道观出了事,他就匆匆赶来,那个秘密八成就藏在道观里。”


    三个玩家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是有任务!


    小爱立刻说出了玩家的经典台词,“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吗?”


    “我想趁机将这件事闹大,最好是全京城都知道,皇帝想隐瞒都瞒不住的那种。”云缕说。


    小爱眼睛一亮,“这个我喜欢!”


    小度和关山月已经开始挽袖子了。


    “那我……”云缕正琢磨着要怎么把“我就不去了”这句话说得委婉一些,但才说出两个字,三个玩家就齐齐转过头来,盯着她道,“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好!”


    这种很有可能发生战斗的任务,NPC只要留在原地等她们提交任务就行了,千万不要跟上去碍事!


    虽然云缕答应得很爽快,但玩家还是不放心,左右看看,找了个绝对不会被波及的角落将她安置好,这才走回了现场。


    这会儿仇士良已经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要求京兆府的人配合自己。


    京兆府来的只是一个低阶小官,还是头一回跟宫里的宦官打交道,得知仇士良的身份,立刻就诚惶诚恐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观,竟然会跟宫里扯上了关系。


    仇士良见状,也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遇上那种不管不顾的愣头青。


    “先把这些道士带进去,再驱散外面围观的百姓。”他吩咐道。


    “是。”这位小吏连忙应了,就要按照吩咐去办事。


    然而一转身,就迎上了三位天兵,脸色顿时一变。


    他怎么就忘了,这些道士之前花钱买通了考官,本来已经把事情混过去了,就是被这三人戳破,才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有她们在,这事真的能悄无声息地压下去吗?


    果然,离得老远,小爱就先发制人,大声问道,“不是说要查封道观吗?怎么还不动手?”


    “这……”小吏面露为难之色。


    前面是在长安城横行无忌的天兵,后面是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的中贵人,他夹在中间,也太难做了。


    仇士良这时也看到了玩家,心中暗道不妙,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冷静,催促那小吏,“是啊,不是说要查封道观吗?还不动手?”


    小吏先是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仇士良是要他先将道观封了,留待之后处理。


    “是是。”他答应着,就去招呼自己带来的衙役,让他们将道观的大门关了,贴上封条。


    “贴个封条就叫查封吗?得进去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吧?”


    “是啊,万一有人被关在里面了呢?”


    “你带来的人手不够是吧,没事,我们可以帮忙!”


    玩家你一言我一语,撸起袖子就往道观里冲。


    仇士良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拦住她们!”


    道观里的东西,绝对不能被天兵发现!


    衙役们有些茫然,并没有动,好在仇士良自己还带了几个神策军的军士,立刻上前阻拦。那群原本还在闹事的道士,也纷纷行动起来。


    但就算把这些人都加在一起,又怎么可能是三个玩家的对手呢?


    何况其中还有关山月这个人形坦克,她一个人就牵制住了大半的人手,小度和小爱立刻抓住机会突破封锁,跑进了道观里。


    “把门关上!”仇士良立刻朝那个小吏喝道,同时自己快步上前,试图去关门。


    但是玩家既然要把事情闹大,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有三个人?


    小爱之前就已经在论坛发帖,报了坐标,这会儿附近的玩家已经赶过来了,一看仇士良要关门,立刻就知道该干什么了。


    几个玩家冲上去,直接将道观的两扇门板给卸下来,扔在一边。


    更多的玩家直接冲了进去。


    毕竟是供奉神佛的地方,寺庙道观的正门通常都修建得十分高大,现在门板消失,巨大的门洞正对着围观群众,内部的景象一览无余。


    众人就这样看着天兵冲进道观里,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进去查看,没一会儿就兴冲冲地搬出来了一个炼丹炉。


    “原来他们是在里面偷偷炼丹!”小爱大声宣布。


    炼丹……怎么了吗?围观群众有些茫然。


    那群道士见状,立刻有人大声道,“炼丹怎么了?我们是道士,炼丹不是正常的吗?”


    小爱一愣,忍不住挠了挠头,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但你们是假道士啊!连经都不会念,就敢炼丹,吃死人怎么办?”


    道士们面色微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仇士良。


    三个玩家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小度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抬手指着仇士良道,“对了,这位好像是宫里来的宦官吧,难不成这些假道士居然是在给皇帝炼丹?”


    “皇帝”两个字一出,围观群众顿时一片大哗。


    仇士良眼前一黑。


    第229章  我们只是想让李纯让位,这些宦官和道士是真的想让他死啊!


    跟天兵相处的第三个年头, 郗士美以为自己的见识已经足够多,再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变色了。


    直到今天,他好好地坐在公廨里处理政务, 突然一个天兵冲进来,然后……


    扛起他就跑。


    不光是郗士美吓了一跳,屋子里的幕僚、属官, 屋子外的小吏、杂役也都吃了一惊。


    有人急急地追上来, 但怎么可能跟得上天兵的速度?


    眼看已经快跑出京兆府廨,郗士美连忙大声喊道,“小友,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你先放我下来。”


    “不能放, 十万火急的大事,我们得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天兵也大声回道。


    “我可以骑马!”


    “来不及了!马没我跑得快!”


    郗士美:“……”


    再之后,他就没有机会开口了。一方面是因为天兵的速度实在很快, 他被颠得难受, 说不出话来,另一方面……他们这时已经到了街上, 周围有不少行人, 大嚷大叫的也不像话。


    眼看周围的行人都被他们的动静吸引, 转头看了过来, 郗士美默默举起袖子, 遮住了自己的脸。


    只希望金吾卫和巡察御史认不出他来,不然明天就该有人参他“被天兵扛着在大街上跑, 败坏风纪、有辱斯文”,然后他就该上自己的第十六道请求致仕的奏疏了。


    想到此处, 今年才五十四岁的郗士美就感觉自己已经苍老得如同九十四岁。


    这种日子到底哪天才是个头?


    正胡思乱想间,耳畔响起一声欢快的“到了”。


    如果郗士美不是那个被扛过来的人的话, 他或许也能公允地说一句,天兵跑起来确实比马快多了,而且既不用担心被堵在路上,也不会发生踩踏事件。


    颠得七荤八素的郗士美被放到了地上,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踉跄了两步才艰难地站稳。


    一抬头,就看到了前方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


    郗士美不由暗自庆幸,天兵还是有一点靠谱的,至少没有扛着他直冲到事件中心,不然他这个京兆尹的形象就真的没有了。


    他正了正衣裳和幞头,才在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天兵的催促下,迈步上前。


    “前面的让一让啊,京兆尹来了!”有天兵在他身后呼喝。


    郗士美嘴角抽了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迈着威严的四方步,穿过人群让出来的通道,走到了道观门口。


    有玩家百忙之中开了直播,这会儿直播间的观众都快笑疯了。


    ——玩家不会对郗士美好一点的。


    ——刚刚郗士美的表情有人看到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他甚至用袖子遮住了脸,看来已经很习惯玩家的骚操作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郗士美:假装无事发生.jpg


    ——老郗真的承受了太多,只有我一个人感觉他的脸看起来比刚认识的时候沧桑了好几个度吗?


    好在郗士美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遭遇已经有无数人看到了,而且还极有可能会被做成动图到处传播,所以他姑且还是能继续保持身为京兆尹的威严,高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没错,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跟他说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在玩家显然很懂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小爱立刻喊道,“郗公,你总算来了,这些假道士偷偷在这里炼丹,准备毒死皇帝!”


    ——小爱同学,你是懂总结的。


    ——好家伙张口就来是吧。


    ——感觉好像也没毛病,就现在的道士炼的那些丹,说他们要毒死皇帝,一点也不冤枉啊!


    但道士们显然觉得自己很冤枉,也大声地喊了起来,“胡说八道,没凭没据的事,你们不要胡乱攀扯,我们这丹是炼来自己吃的!”


    仇士良往那边看了一眼,心想还不算太蠢。


    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撇清皇帝的关系。


    虽然别人未必会相信,但他们必须要咬死这个说法。


    冷静下来之后,仇士良已经意识到,今天的事,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根本不应该亲自过来,只要人不在,自然可以想方设法撇清关系,就算道观里的人攀扯他,也没有证据。


    但谁能想到,天兵会目标如此明确地进去搜查呢?


    仇士良隐约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也没有证据,但直觉就认为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天兵只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刀。


    现在他人已经在这里了,后悔也无用。


    所以仇士良之前一度险些晕倒,但最终也没敢真的晕过去。


    要是不能想办法控制住局面,真让事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那他以后都可以长眠了,不用急着晕。


    仇士良主动走到郗士美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说道,“郗公,当务之急是驱散围观百姓,不要让事情继续扩大。”


    玩家那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郗士美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身对跟着的天兵道,“有劳诸位将这些百姓驱散,相关人犯和人证物证也先带回道观里,待本官查验审问。”


    玩家们互相对视,也没有反对。


    反正知道的人已经够多,继续让这些百姓留在这里,用处也不大。万一仇士良丧心病狂,为了隐瞒消息选择杀人灭口呢?不如让他们散了,把消息传播出去。


    小度还趁着其他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偷溜过去把云缕也赶走了。


    反正有郗士美这个京兆尹在,消息必定会传到朝堂上,她想要闹大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继续留下。


    万一被宦官看到,认出来了,反而麻烦。


    ……


    很快现场就只剩下了玩家和众多当事人。


    郗士美走进道观,看到几个玩家合力将两扇门板抬起来,重新安装回去,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技能他们还是在京兆府学会的。


    京兆府偶尔有什么大事的时候,就会将门板和门槛都拆下来,方便车辆进出。玩家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那几天,动不动就有人跑到京兆府来拆门板和门槛。


    视线离开门板,他又看到了被搬到院子里,这会儿还在冒着烟,且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炼丹炉。


    郗士美皱着眉走过去,捂住鼻子打开盖子看了一眼。


    丹炉里是一些红黄色的半固体——炼丹当然也不可能像是修仙小说里写的那样,丹炉一打开,里面就是圆滚滚的丹药,现实里的丹药,都是炼制好之后,加上蜂蜜、面粉之类的粘合剂,手工搓成丸状的。


    郗士美虽然也读过佛道两家的经典,但对于烧炼服丹之道却没什么兴趣,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炼丹的产物,想到这东西将来要吃进肚子里去,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仇士良人都在这里了,郗士美可不觉得天兵喊的那句话是信口开河。


    这很可能就是皇帝要服的丹。


    他将盖子放回去,再看向仇士良,视线已经变得十分不善,厉声斥道,“仇士良,你罪该万死!”


    没有哪个正经的朝臣,能够容忍皇帝身边有这种为了献媚邀宠无所不用其极的宦官。


    听到这个名字,弹幕先炸开了锅。


    ——好家伙,居然是仇士良!


    ——这位是真的重量级,著名的“甘露之变”,就是皇帝想杀他没杀成,然后他一口气屠杀了好多朝廷重臣,受株连而死的人超过一千,就连皇帝唐文宗也被囚禁,郁郁而终。


    ——关键是后来被他拥立的唐武宗任用李德裕,好不容易给他干翻了,结果唐宣宗一上位,嘿,平反了!皇帝亲自给他立神道碑(神道碑就是立在坟墓前面,书写墓主功绩的石碑,没错,是功绩哦!


    ——杀二王、一妃、四宰相的功绩吗(偷笑


    ——生前手握大权,死后风光无限,家族备极荣宠,谁看了不说一声牛逼。


    ——再说一遍,大唐吃枣药丸!


    ——插一句,李吉甫这爷俩是真的厉害啊,晚唐想硬刚宦官的文臣不少,但成功的好像就李德裕吧。


    ——是三代都牛逼,李吉甫他爹李栖筠也是个大佬,还在咱安西节度使幕府干过。安史之乱后,就是他亲自率领安西行营入中原平叛来着,能文能武,非常彪悍。


    ——话说李纯这眼光是怎么回事,前朝的大臣看着都还挺正常的,整个元和朝出了不少能干的宰相,怎么宠幸的宦官都是这种货色。


    ——他就是眼光差啊!大臣肯定不能完全按照他的心意来选,毕竟还得考虑天下人的眼光和史书的评价呢。宦官就完全是按照他自己的品味来了(绿绿摇头.jpg


    ——怎么说呢,李纯的结局真的都是他应得的,不管是历史上还是游戏里。


    仇士良的脸色也很难看,“郗公,慎言!”


    “那你为何不能慎行?”郗士美抬手指向一旁的炼丹炉,咬牙切齿地道,“这种东西,你自己吃过吗?你就敢……!”


    他到底还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事已至此,郗士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那位京兆府的小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吏听到郗士美的声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也不敢怠慢,迅速上前,将今日之事细细回禀。


    郗士美是跟天兵一起来的,却只找他问话他,就是因为他是京兆府的人。


    这是内外之别。


    郗士美越听脸色越沉,心情更是复杂至极。


    皇帝将服丹这事瞒得这么严实,郗士美多少能猜到点他的心思,多半是不愿意让天兵和雁来知道。结果最后还是被雁来一封奏折牵扯出来,又被天兵彻底揭破。


    也不知道等消息传入宫中,又该如何收场。


    至于郗士美这边将事情隐瞒下来,只当没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不说他不可能坐视皇帝犯这种糊涂,就算他有心,天兵也不可能同意。他们特意将他扛过来,不就是要借他的手,将这事捅到皇帝面前?


    郗士美一边让小吏带着天兵,将这道观再细细搜查一次,找找有没有别的物证,一面又将那些道士拿过来审问。


    虽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但该走的流程也不能省。


    结果这一问道士,就又问出了一个让直播间观众直呼“好家伙”的名字——柳泌。


    现实的历史中,李纯就是吃了他炼的丹药,变得暴躁无常,经常虐待身边的内侍,才会被受够了搓磨的宦官反杀。没想到游戏里的历史都发生这么多的改变了,结果兜兜转转,李纯还是吃上了他炼的丹。


    ——什么叫命中注定啊(战术后仰.jpg


    ——原本引荐柳泌的那个王守澄还不知道在哪儿,他居然直接搭上了仇士良的路子,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李纯,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呢……


    ——祝早死吧。


    自然,郗士美的审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柳泌等一干道士都一口咬定,这些药都是炼来自己吃的,跟仇士良无关,跟皇帝就更不可能有关系了。


    至于仇士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也不知道。


    这同样也是一个聪明的选择,因为临时编借口,很容易导致口供对不上,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倒不如就说不知道,反正仇士良确实是后面来的,门都没来得及进呢。


    至于该如何撇清,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仇士良说自己是来拜神的。


    道观不就是给人参拜的吗?


    他来的时候又不知道这里出了事,只是见现场一片混乱,就下意识地上前帮忙维持秩序,没想到一片好心,却被攀扯了进来。


    正好搜查物证那边的队伍也回来了,郗士美就转头去那个京兆府的小吏。


    他当时虽然不在场,但猜也能猜到仇士良是怎么“帮忙维持秩序”的。


    小吏苦着脸道,“这位中贵人确实只是要求下官将人带进道观处置。”


    反正过线的话一个字没说,说是帮忙也能解释得通。


    郗士美只好问道,“你们搜出了什么?”


    玩家连忙将他们搜到的东西捧上前来。


    大部分都是炼丹的材料,什么夜明砂、童子尿、处子血,紫河车之类的都不提了,毕竟勉强还能算是中药材,但是什么丹砂、硫磺、硝石等毒性物质,乃至于铅、锡、黄金之类的重金属,可谓是一应俱全。


    当然,真正的中药,黄芪、人参、当归、首乌之类的也都有,甚至还有一些具备致幻性和成瘾性的药材,如麻蕡和莨菪子。


    看得直播间的网友们直呼“长见识了”。


    能把这些东西都熔为一炉,真的炼出丹药来,那个柳泌还是有点东西的。


    最后还是一条弹幕概括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迅速被众人复制刷屏。


    ——我们只是想让李纯给雁帅让位,这些宦官和道士是真的想让他死啊!


    就问李纯感不感动?


    除了炼丹的原材料之外,玩家还搜出了不少财物,其中有一些还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宝,绝不是普通道士能够持有的。


    但问题是,上面也没什么内造的标记之类,不能证明这些人真的跟宫里有关系。


    自然更没法作为仇士良的罪证。


    玩家在一边听得着急,郗士美倒是完全不觉得意外。


    仇士良要是没有这样的谨慎,也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查不出什么,郗士美也不怎么在意。


    要是一般的案子,当然需要证据,最好是人证物证俱全,才没有抵赖的余地。可是眼下这件案子,却不需要这些。


    所以草草审问了一遍,确定现场没有遗漏什么东西,郗士美就让姗姗来迟的京兆府衙役将这些人统统带走,自己则是打算以“事涉中官,不敢自专”为由,给皇帝上一封奏折。


    玩家一听,也反应过来了。


    不管仇士良和道士们怎么否认,但这丹药究竟是不是李纯吃的,他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们本来也不需要证明什么,只要让李纯知道这些丹药都是由连道经都不通的假道士炼出来的就行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郭小度凑到郗士美身边,压低声音道,“老郗,我们这边有专业的人员,可以帮忙列出那些原材料的功效,你需要吗?”


    郗士美一愣,但很快就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天兵给出的答案,皇帝估计不会愿意相信,但是又不能不信。


    写这个东西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到场查看,等郗士美回到京兆府,那边玩家也发来了完整的报告。


    郗士美看完,脸更黑了。


    当即揣上奏折和报告,便带着仇士良进宫了。


    ……


    离开道观之后,仇士良就想直接离开。


    虽然现在的情况已经糟糕透顶,但他提前离开,回宫布置一番的话,说不定还能挣扎一下。


    再不济,至少也要给皇帝通风报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但玩家怎么会让他有机会跑呢?好几个人守着他,直接把人给看得死死的。


    眼看进了皇宫,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机会,仇士良不由眼睛发红地瞪着玩家,恨不得择人而噬。


    可惜根本没人理会他。


    郗士美一脸严肃,不知在想什么,而玩家则是在期待李纯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直播间观众们最想看的也是这个。


    李纯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听到郗士美求见,第一感觉就是没好事。


    自从跟天兵勾搭上之后,郗士美平时连早朝都不上了,没事绝对不会进宫,每次来都必定是天兵又折腾出了什么事,须得找他这个皇帝善后,让人十分头痛。


    他还不能不见。


    郗士美能来找他善后,就说明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要是放着不管,谁知道天兵会折腾出什么来?


    所以他虽然很厌烦,但还是让人传召了。


    看到郗士美果然带来了玩家,李纯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郗士美没有开口,而是直接拿出了自己的奏折和玩家的报告,一起呈上。


    李纯伸手接过时,还有些漫不经心,等看清上面所写的内容,脸上的表情顿时骤变。


    他沉着脸看完郗士美的奏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仇士良找来的那些为他炼丹的道士被发现了,这个李纯并不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他让人瞒着,但也只是瞒得了一时,人已经在京城里,有了痕迹,早晚都会被发现。


    他其实也不怎么怕被发现,只是一来不想听朝臣的唠叨,二来也是不愿天兵知晓此事。


    但偏偏就是被天兵发现了!


    而且仇士良这个蠢货还被天兵撞上了,就算再怎么撇清,也是落了把柄在外头。


    这已经是李纯想象中最坏的结果了,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整个道观的道士,居然没有一个能够通过官府组织的经籍考试,全都是些假道士。


    这就是仇士良为他寻访的世外高人!


    如果到此为止,也还在李纯的承受范围之内,毕竟柳泌炼制的丹药是真的有效,这是李纯自己体验过的,做不得假,那其他方面也不是不能宽容一二。


    偏偏天兵出具了一张报告,将在道观里搜到的所有原材料都分析了一遍。


    什么蝙蝠屎、人胎盘之类耸人听闻的东西,在这堆东西里,居然都算是最无害的了,剩下的不是有毒,就是有副作用。


    李纯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其实在服丹之前,李纯就犹豫过,要不要把丹药拿去给天兵看看,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拿。


    现在告诉他,天兵说里面都是害人的东西,让他怎么相信?


    相信了,岂不是显得决定服丹的自己像个傻瓜?


    在服下第一粒丹药的时候,李纯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它可能是有问题的。不然怎么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个求仙问道的皇帝有结果呢?甚至就连长寿的帝王都不多。


    但那时候,他认为自己的意志力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能够降服那头猛兽。


    可是没有人告诉过他,所谓的“猛兽”是这些东西啊……


    李纯只觉得自己的躯体失去了控制,抓着奏折的双手无法自控地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心口更是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又痛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头来,已经开始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郗士美,看到了仇士良,也看到了天兵。


    自己这个皇帝,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李纯再按捺不住,“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侍奉在一旁的内侍惊慌失措,一边扑上去扶人,胡乱地擦拭他吐出来的鲜血,一边语无伦次地喊道,“陛下!来人!太医!快传太医,陛下晕过去了!”


    第230章  大郎,该喝药了.jpg


    玩家和直播间里的观众, 正在用放大镜观察李纯的脸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总觉得李纯的精气神都跟上次看到他时完全不一样。


    虽然眼睛看起来很亮,但却给人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亢奋感, 就像是磕了药……啊不对,他是真的磕了。


    冷嘲热讽、幸灾乐祸过后,弹幕忽然就沉默下来, 一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 李纯吐血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特意赶来看热闹,就是猜到李纯必然会大受刺激,但是被刺激到这种程度, 还是有点超出预料了。


    ……也可能是磕了药本就情绪激动, 经不起刺激。


    皇帝吐血晕迷,事情好像有点大条了。玩家只是来看热闹的,这种时候完全没必要表现得太高调, 于是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 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好在这会儿也没人在意他们,内侍和内卫扶着李纯躺下, 又去催太医, 俱文珍、梁守谦以及内卫统领李炳等人也被请了过来。


    幸而自从上回李纯的身体出了问题, 宫里的太医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所以来得特别快, 带来的工具也很齐全。


    诊过脉之后,所有太医都是一脸凝重, 又询问了皇帝的情况,得知他一直在偷偷服丹, 脸色更加难看,扯了一大堆的病理和药理, 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中风了。


    而且,虽然这才是李纯第二次发病,但情况十分不妙。


    常规的治疗没用了,只能用针灸的方式刺激病人的身体,尝试将人唤醒。但是醒过来之后是什么情况,就难以预料了。


    “什么意思?”梁守谦皱眉问道。


    太医只能委婉地表示,大部分中风的病人都会出现意识和身体难以协调的症状。


    简而言之,就是可能会瘫痪。


    所有人的脸色都严肃了起来。


    毕竟就在六年前,他们才刚经历过一个中风瘫痪的皇帝。


    顺宗李诵最终只做了半年的皇帝,就被自己的儿子拉下台,成了太上皇。


    李纯要是真的瘫痪了,朝堂必定会再度陷入动荡。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当下最紧要的是……在场的人虽然多,有大臣也有宦官,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做主,让太医施这个针。


    毕竟醒来的皇帝真要是瘫痪了,做决定的人肯定是要背锅的。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俱文珍和郗士美竟是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用视线去搜寻天兵的身影。


    然后就发现了一群已经缩到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玩家。


    俱文珍/郗士美:“……”


    还真是难得看到天兵这么“怕事”的样子。


    但是天兵想躲事,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察觉到俱文珍和郗士美的视线,更多的人也朝他们看了过来。一个太医更是惊喜道,“一直听说天兵的医术自成一派,比我等更加高明,不若请人过来会诊,或许还有转机。”


    这下玩家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大夫能做的毕竟有限,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个能做主的人吧。我建议请郭贵妃过来,主持大局。”


    在场所有的宦官似乎都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这个建议也不能说不合理,毕竟郭贵妃虽然是贵妃,可人人都知道她才是原配。


    而且她还有三皇子。


    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母亲出身都很低,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郭贵妃确实是唯一的人选。


    但是……皇帝和郭贵妃之间的关系可是很微妙的。


    皇帝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打压郭贵妃,现在他出了事,郭贵妃来了,真的会用心救人吗?


    可这个提议既然被天兵说出来了,再开口反对似乎也不合适,而且大家也不得不考虑,万一皇帝真的不行了,真的需要依靠郭贵妃主持大局的情况。现在开口反对容易,到时候她记了仇又如何?


    出于这种种考虑,在玩家说完那句话之后,殿内便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最后还是郗士美开口,“的确该请贵妃过来主持大局,还有政事堂的几位宰相……”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的身体状况可不是私事,而是关系到家国天下,宦官和内卫都已经在这里了,朝臣若是在这时候缺席,接下来就会很被动。


    “那也该将几位殿下请来。”李炳立刻道。


    不用问,他在储位之争里,肯定不是站三皇子这边的。


    也不知道李纯若是知晓,自己生死存亡的关头,身边这些人都还在考虑自己的小心思,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在大家都提了要求之后,新的平衡似乎就达成了,很快就安排了内侍去请人。


    ……


    郭贵妃就住在后宫,来得自然也最快。


    而且表现得也完全像是一个骤闻噩耗的妻子应该有的样子,她似乎是一路飞奔过来,衣饰凌乱、眼圈泛红,一脸的悲伤和担忧,一到紫宸殿,就立刻跪在胡床前,紧握着皇帝的手,一声一声唤他,“大郎。”


    玩家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弹幕早就已经玩起了梗。


    ——大郎,该喝药了.jpg


    ——可惜李纯不知道大郎梗,不然我感觉他中风了都要垂死病中惊坐起。


    ——友情提示:垂死病中惊坐起是元稹写的哦,是听到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之后写的,现在还没有,注意别呱出声。


    紧接着到来的是四位宰相。


    得知李纯现在的状况,几人的表情也是一个比一个更凝重。


    不过李夷简是真情实感的担忧,另外两人是随大流,至于李吉甫……


    他其实早就觉得皇帝的状态不对,很像是服了散,也正因此,他才下定决心把小儿子李德裕送出去。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发了。


    但既然是天兵,似乎也不奇怪。他们整天到处乱钻,时不时的就能闹出点动静来,自然也很容易发现一些隐秘。


    但也许……这就是命。


    以李吉甫的性情,本不该相信这些,但有时候又不免觉得,很多事情确实巧合得像是提前做过安排。


    就像皇帝,他之所以要服丹,不就是为了调理好身体,拥有更多的精力,去跟雁来争一争吗?结果却是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反倒是替她清理掉了一重障碍。


    三位参与过储位之争的皇子,是跟医生玩家一起赶到的。


    其实玩家应该来得更快的,但是因为要带上工具和药物,所以耽搁了一些功夫,反而落在了后面。


    得知这群人就这么将中风的病人丢在一边,商量该请什么人来主持大局,医生玩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种事,她们其实也见得多了,手术室外,争论要不要治、谁来出钱治的病人家属天天都有。


    人命关天,可是活着的人总会考虑更多。


    甚至在玩家下意识想动手抢救的时候,还被旁边的宦官拦了一下。


    “不知这位娘子看出了什么,可以先与太医商议一番。”陈弘志十分客气地提醒道。


    其实他这一拦,对玩家也不是坏事,毕竟动了手,就要承担责任了。但先跟太医商量出治疗方案,在所有能做主的人那里通过了,再来执行,那就算是李纯醒了,想要迁怒,也没那么容易。


    好在玩家不怕报复,而身为医生,她也有自己的操守,“我先试一试,若是无效,也只能按照太医说的针灸了。”


    陈弘志只得转头去看其他人。


    “让她试。”郭贵妃第一个表态。


    其他人自然也不方便反对,像模像样地商议了几句,就都同意一试了。


    其实在郭贵妃开口之后,医生玩家就已经直接上了手,其他人真的就是走个流程而已。


    看在旁观者眼中,这一幕多少有些荒诞。


    就算是皇帝,到了生死之际,也并不会因为身份尊贵就得到更多的优待啊……


    好在李纯的命还是比较好的,很快就在抢救下醒了过来,而且对身体的控制没有完全丧失,虽然有点不灵便,但还能起身,手脚都能活动,说话也只是略有些含糊。


    对于中风来说,这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了。


    然而李纯不能接受。


    尤其是在看到殿内站着的那么多人之后。


    他虽然刚刚醒来,但神思仍然是清明的,甚至都不需要问,只看在场的这些人,就猜到了大致的过程。


    谁都想做他的主,但又谁都不愿意做这个主,最后干脆把所有人都弄了过来。


    哈!


    接下来呢?他这个皇帝,是不是只有在这些人的监护之下,才能行使自己的权力?


    就像当年的父亲,明明已经登基为帝了,却既不能早朝,也不能见大臣,只能垂帘理政,身边由太监和嫔妃服侍,所有的政令也都由他们转达——谁知道传达出去的,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他们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这样,俱文珍率领宗室、和文武官员逼宫的时候,才会那么顺利。


    那他呢?


    他们又打算什么时候逼宫?


    李纯静静地躺着,视线从殿内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揣测着他们的想法,心中的恐惧越深、愤怒也就越炽。


    或者说,他只有用更加强烈的愤怒去掩盖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至于被恐惧击垮。


    “大郎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欢喜坏了?”耳边忽然传来郭贵妃的询问。


    李纯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她握着,而那只手,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李纯仿佛被电了一下,用力想要抽回手。


    谁知郭贵妃抓得很紧,他居然没能抽出来。


    察觉到他的动作,她干脆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紧紧攥住李纯的手,眨了眨眼睛,眼泪便滚落下来,又扯出一抹笑,就这样含泪带笑地望着他,“大郎以后可不要再这样吓我了。”


    李纯只觉得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甩手,同时喊道,“滚——”


    这一动,他才发现自己身体乏力得厉害。然而郭贵妃却在这时松开了抓紧他的手,被他直接甩了出去,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倒是郭贵妃自己很是淡定,她重新在床前跪下,姿态依然是端庄大方的,“大郎想是受了惊吓,还未平复。太医开个安神的方子吧,喝了药,睡一觉也就好了。还有,这殿里的人也太多,大郎既然无事,那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就是了。”


    “不!”李纯又惊又怒地拒绝。


    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就算是两人新婚燕尔的时候,她也没有叫过他大郎,今日又是发什么疯?


    不过经郭贵妃这一提醒,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殿内还有许多人,而自己刚才暴怒的表现显然有些太过了。


    皇帝的愤怒,本来应该是很吓人的,可一个病人的愤怒就未必了。


    如果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不能再承担身为一个皇帝的责任,他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一瞬间,李纯似乎明白了郭贵妃的打算。


    她是在故意激怒他!


    李纯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放纵自己的情绪,这时却不得不再次试着收敛。


    他像是之前做过的很多次那样,深深的吸气,平复自己的心跳、情绪和身体上的反应,然后才开口道,“我身边有,内侍和内卫,不必你们伺候。俱文珍,送他们出去。”


    “是。”俱文珍闻声,立刻上前,客气地道,“诸位请吧,让陛下好生歇息。”


    ……


    等众人都走了,李纯又开口,“吴锋。”


    这个天生神力的内卫,是李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他也忠心耿耿,在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的当下,李纯觉得让他留在身边最有安全感。


    俱文珍立刻让人将吴锋和张志远叫了过来,这回没让人守在殿外,而是直接留在室内。


    李纯果然安心了一些,又想起来一个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个名字,“仇士良。”


    刚才李纯吐血晕迷,殿内一片混乱,就连玩家也没有留意仇士良,但俱文珍却没有忘了他,知道他是个关键人物,一到这边就把人控制了起来,这会儿李纯问起,便将人提了过来。


    仇士良才刚刚跪下,李纯就随手从旁边抄起一个灯座砸了过来。


    紫宸殿的摆设基本都被俱文珍换成了石头和金属的,耐摔、微沉,用来砸人也十分趁手。


    一声闷响之后,仇士良额头淌下一行血迹,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立刻伏下身去,“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李纯甚至都躺不住了,挣扎着坐起来,盯着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


    寻找道士是仇士良提议的,炼丹的人是仇士良举荐的,金丹也是仇士良送到李纯手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手安排。


    结果道士是假的,金丹是有毒的,事情还暴露在了天兵面前,让李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当然该死!


    想到这里,李纯甚至忍不住怀疑,会不会连仇士良都是别人安排来害他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凑巧?


    他盯着仇士良的目光忽然变得闪烁不定,沉声问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仇士良微微一惊,心都凉了半截。


    皇帝竟然会这样怀疑他!


    可是这种事情是没办法自证的,就算可以,李纯也不会相信。


    他只能砰砰磕头,赌咒发誓,“奴婢冤枉!奴婢对陛下一片忠心,苍天可鉴!但凡有一点贰心,让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纯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他的决心,只觉得那个“死”字刺耳至极,喝道,“闭嘴!”


    仇士良不敢再说话,只能继续磕头,洁净的地砖上很快染上了鲜红。


    那扎眼的颜色,让李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俱文珍!”


    “陛下请吩咐。”


    李纯别过头去不看仇士良,只摆手道,“拖下去处理了。”


    俱文珍侧头撇了仇士良一眼,心下有些可惜,原以为是个机灵的,谁料却自己走上了死路。


    他抬抬手,自然有小内侍过来,将仇士良堵了嘴拖走。


    李纯重新躺了下去,睁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道,“你说,他的主子是谁?”


    俱文珍可不敢接这话,轻声道,“我看是他鬼迷心窍,失了轻重。”


    李纯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


    本来他看俱文珍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贴,心里才觉放松了些,这会儿忽又警惕了起来。


    仇士良背后可能有个主子,俱文珍呢?


    说起来,俱文珍这个拥立他的功臣,还曾经被他冷落过几年。


    李纯以前从来没在意过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奴才,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想用的时候,自然就抛开了,难道俱文珍还敢有怨言不成?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这些奴才私底下的胆子,比他想的更大。


    但到底是没凭据的事,俱文珍又不是仇士良,他还掌着察事院,李纯不仅不能问,甚至不能将心底的怀疑显露在面上。


    只是在俱文珍送上来安神汤的时候,他没喝,神色淡淡道,“放着吧,你也下去,让朕清静一会儿。”


    “是。”俱文珍答应着去了。


    李纯盯着那碗药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只是一闭眼,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郭贵妃之前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心头陡然一惊。


    仇士良的主子……会是她吗?


    若是也不奇怪,这个女人从来都跟他不是一条心,更没有将他这个丈夫、皇帝放在眼里,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她恐怕巴不得他出了事,好扶自己的孩子上位。


    李纯又想起之前的立储风波。


    虽然最终没立,可是满朝文武,竟然大半都有想法,三个儿子,更是各有支持的人选。


    这一点,李纯事先确实没有想到。


    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原本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人,会不会也生出别的想法?


    如此想着,李纯就连一旁护卫的吴锋和张志远都不放心了。


    焉知他们不会被人买通?


    这两人武力值出众,若真的生了异心,他哪里还有半点生理?


    一时间,李纯看谁都不像是好人,看谁都觉得对方要害他,干脆将这两人也赶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才安心了些。


    如此折腾了半天,他也是真的累了,这才重新躺好,沉沉睡去。


    只是睡也睡不好,梦里尽是各种光怪陆离、狰狞可怖的存在,都对他不怀好意,他只能不断奔逃,直到筋疲力尽,或是睁眼醒来。


    如此一夜之后,他的精神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糟糕了。


    更糟糕的是天才微微亮,俱文珍就进来禀报,说是郭贵妃来了。


    李纯几乎是立刻就应激,拿出了战斗的状态,“不见!”


    俱文珍迟疑片刻,还是没劝。


    其实越是这时候,皇帝才越是必须要见外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好,但……真的很好吗?俱文珍视线掠过皇帝眼底微微的青黑之色,心下叹气。


    他出去跟郭贵妃转达了皇帝的意思。


    郭贵妃用帕子点了点眼角,“不见就不见吧,陛下心绪不宁,万事以他顺心为要。”


    而后又细细询问了李纯的情况,药吃了吗?睡得好不好?现在气色如何?


    俱文珍一个都没法回答。


    郭贵妃一看,顿时了然。


    知道李纯不太好,她也就放心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了事,可不能太快好起来。昨天郭贵妃故意那般作态,就是要让李纯生疑,他那种人,落到这种境地,估计谁都不会相信,整天疑神疑鬼,身体又怎么会好起来呢?


    其实郭贵妃昨晚也没怎么睡,不过她现在看起来跟李纯可不一样,眼神明亮,精神得简直不像病人家属,幸好眼睛一片红肿,多少弥补了一点。


    郭贵妃怎么可能睡得着?昨天她虽然没看到仇士良,但回去一打听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得知是天兵无意间揭破了仇士良找假道士来给皇帝炼丹的事,郭贵妃在短暂的快意之后,很快就意识到不对。


    云缕在查仇士良,这事会跟她有关吗?


    为此她将昨天的事打听得十分详细,连郗士美当时是被天兵扛过去的都问出来了,却没有听到云缕的名字。


    郭贵妃疑惑之余,又稍稍放心。


    其实她心里还有点遗憾,要是云缕打听到了消息,让她来安排,绝不会这么快将事情揭破,让皇帝多吃点毒丹才好,最好直接吃坏了身子,救不回来。


    但若是李纯没有彻底倒下,以他现在惊弓之鸟般的状态,知道云缕插手了此事,绝不会轻易放过。


    如此一想,倒是现在这样的好。


    宫外的事到此为止,剩下的就交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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