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就知道欺上瞒下的事不可避免, 甚至也被提醒过不止一次,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消息, 李纯还是会被结结实实地气到。
他这个做皇帝的,日用稍微奢侈一些,第二日劝谏的奏疏就能堆满几案。
为了攒钱打仗, 平定天下藩镇、收复河西故地, 他几千两几千两的攒供奉,结果下面随便一个官员的库房,拿出来的钱都够他攒上好几年了。
那他这个皇帝又算什么?
始终被人蒙在鼓里的傻子吗?
怒意冲头, 李纯又开始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头也隐隐作痛。
“大家!”在他栽倒之前,仇士良已经几步赶上来把人扶住,担忧地问道, “可要宣太医?”
“不必。”李纯闭着眼睛, 语气淡淡道。
立储之事,至今朝中仍议论纷纷, 每天都有新的奏折送进宫。这种时候, 他若总是请太医, 难免给人一种“皇帝快不行了”的印象。
“那奴婢给您按按, 舒缓舒缓。”
仇士良说着, 扶他在胡床上坐了,又去洗了手, 这才开始揉按。
知道皇帝有这个需求,仇士良就开始跟着太医学习头上的经络穴位, 以及如何按压缓解,又私底下找人练得纯熟了, 今日才敢在皇帝身上施展。
效果不错,李纯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和缓下来,“你几时学的?”
“就是这些日子。”仇士良道,“幸而太医说,奴婢在这方面倒是有些天分,练了一阵,已经能出师了。”
李纯道,“你有心了。”
仇士良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奴婢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侍奉大家的本分罢了。只是……这样只能缓解,无法根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纯刚刚放松的神情又沉了下去,“朕岂不知?奈何……”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殿内短暂安静了片刻,仇士良才道,“上回陛下见过的那位柳上师,似乎于金丹一道颇有造诣,说是最近新烧了一炉丹,能蕴养神气、强身祛疾,清心镇定,陛下可要一试?”
李纯对于金丹本来是有些疑虑的,毕竟历朝历代,服丹的帝王不少,却也没见真有用的。
但仇士良没说这金丹有什么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类的功效,反而都是些普通药材就能达到的效果,却又让他没有那么忌讳了。
人都是自以为清醒,但是在面对能够打动自己的好处时,却很难忍得住不动心。
强身祛疾,确实是比延年益寿更符合李纯的心意。
而且一旦有了“这是药”的感觉,便会自己说服自己,他跟那些服食求长生的帝王不同。
只是宫里动静大,李纯不愿看太医、吃药,就是怕消息传出去,人心浮动,若是服用金丹,恐怕非议更多。
仇士良察言观色,立刻跪下道,“是奴婢失言了。陛下万金之躯,怎能随意服用来历不明之物?不如先选几个懂事的小内侍,养在宫外,试上一试。”
李纯闻言心下一动,“那些方士、上师,也都安排到京中各处道观吧,留得久了,恐怕物议纷纷。”
他没回应仇士良的提议,但把人留下,就等于是同意了。
怕物议纷纷,那就要悄悄地办。
仇士良忙道,“奴婢明日就去安排。”
皇宫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有时候它好像四处漏风,随便什么消息都能传出去,有时候,却又能藏住许多秘密,让外人只觉得扑朔迷离,什么都看不清、看不真。
至少仇士良让道士给皇帝炼丹这事,暂时没有传到外廷,更不用说民间。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天兵接二连三闹出不少动静,吸引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这些许小事,自然就无人在意了。
……
南下的回鹘大军兵分三路,之前打的是往长安来的那一路,另外两路的战斗也在之后几天内陆续爆发。
女子武馆那边同样进行了直播,所以这几日,长安城里的话题都离不得这个。
其实打完第一仗之后,大家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以前只知道打仗,具体是怎么回事,却是没几个人能说清楚。就连朝廷收到的战报,可能也会有谎报、瞒报,而且多是罗列数据,不可能写太多细节。
但天兵的实况解说,却是有头有尾、跌宕起伏,叫人仿佛身临其境。
即便如此,仿佛还是怕长安城的百姓听不明白,女子武馆这边又推出了战场套装,包括一个还原战场地形的沙盘,红白两色代表兵力部署的旗帜,以及标明了双方各种情况的地图。
就算是完全不懂战争、也没去过当地的人,有了这些物品辅助,也能直接推演出整个战斗过程。
这种待遇,可是连宫中的皇帝都不曾享受过的!
沙盘卖得不算便宜,但销量惊人。甚至有人干脆合伙凑钱买。反正这东西又不会消耗掉,完全可以轮流玩。大人玩腻了,还可以拿去给孩子做游戏,总比任由他们上房揭瓦、爬树摸鱼的强。
也有实在买不起的,干脆自己做,用木头雕刻,用泥石搭建,倒也似模似样,只是做工就粗陋得多了。
李纯生气归生气,但最新的战况还是要掌握的。只是帝王之尊,不好到街巷里去凑热闹。虽然察事院也会将结果写了字条呈上来,但是干巴巴的几行字,哪里及得上天兵的直播来得精彩热闹。
倒也不是李纯想听说书,只是他那三个年长的不孝子都去听了,不仅自己去了,还带上了几个弟妹,最重要的是还被谏官看到,一封奏折告到了他这里。
简直岂有此理!
李纯转头就给三位皇子加了功课。
不过经过了这么一遭,素来贴心的仇士良立刻就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急忙遣了机灵的小宦官和梨园的伎人混进人群里,学会了再回来说给皇帝听。
皇帝果然有了好脸色。
但之前到底错过了一场,这几日仇士良都在着人打听,总算找到了几个同样看到商机的胡商。他们已经找人将天兵的说辞都记了下来,准备回头请人在自家店里说书,仇士良就从他们手中拿了底稿,让人熟习。
今日总算都弄得差不多,便到李纯面前献上。
身为皇帝,娱乐活动本该很多的。但安史之乱后,皇帝和朝臣都在有意限制他们的行动,于是东都不能去,华清宫不能幸,打猎太危险,营造宫室太花钱……
就连兴庆宫,也因为先帝住过,李纯除了给太后问安,几乎不会过去。
所以李纯的娱乐活动,基本上只剩下两个:找后宫嫔御寻欢作乐,或者大宴群臣,享受歌舞之余,听听学士们的太平词章。
但因为天兵捣乱,他对这两项娱乐的兴致都大打折扣。
原本在他坐稳皇位之后,就该跟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皇子皇女至今没影儿,至于宴席,也大都被李纯以省钱为由取消了——取消的不仅是节庆的宴席,也包括宫中按例赏赐的钱物。
反正朝臣们并不缺他这一点赏赐。
所以现在,李纯能获得乐趣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难得能听一回说书,讲的还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战场,李纯还是很感兴趣的,笑道,“那就召他们过来。”
仇士良笑道,“今日下头还备了写用具,不便挪动,只好请大家屈尊往偏殿一观了。”
李纯来了兴致,“是什么用具?”
仇士良卖了个关子,“奴婢且先不说,大家到了地方,一看便知。”
李纯到了偏殿,就看到屋子已经清空了,只当中摆放着三个巨大的箱子。走进了一看,才发现箱子里山石、树木、流水都做得栩栩如生,甚至还有几个身着盔甲的小人站在里面。
“这是什么?”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才问道。
仇士良便说了店里出售的战场套装。
这游戏都已经在长安城风靡起来了,皇帝自然也必须要拥有。
不过店里卖的粗陋玩意儿,自然不能奉给换地,所以他买回来之后,就交给内廷的御用工匠们去琢磨,不仅更加精致美观,更重要的是做了等比例放大,能让皇帝看得更清楚。
“原来如此。”李纯恍然,“如此一看,确实一目了然。”
譬如其中一场,是玩家埋伏了回鹘大军。这就让人心下疑惑,怎么就知道回鹘大军一定会走这条路?但是如今有了沙盘,见周围皆是高山,巍峨耸立,只有中间一条谷道连通,那回鹘大军自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还有山势、水势、风势……这些都是有可能影响到布局和战果的因素。
李纯兴奋了一阵,想到这又是天兵的发明,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这也是天兵令他不满的地方之一,他们没有任何恭敬之心,有了好东西根本不会第一时间想着进上,倒是做成了人人都能用的玩意。
但时至今日,李纯也算是习惯了这种待遇。
而且根据察事院报上来的消息,天兵对雁来的恭敬之心也有限,很少会给她进献什么。
想了一回,他自己就放下了,拿了地图过来,一边听伎人说书,一边对着沙盘摆弄阵旗,很快就又兴致满满。
正好这时几位宰相过来求见。
李纯之前还想挑一个比较强势,能跟天兵对着干的宰相,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
裴垍中风之后,政事堂里只剩下李吉甫和武元衡两人,朝臣已经屡有劝谏,过完年之后,李纯就从没在漕运贿赂名单上的重臣里挑了两个上来,重新凑足了四人之数。
……
几位宰相是来送账本的。
抓到了王佖和窦缓之后,天兵顺藤摸瓜,已经把他们的家给抄了,找出了不少财务,账册自然是要送到长安来。
不愧是领了好几个州府的节度使,和节度使最信任重用的妻弟,两人捞钱的手笔可比李进贤厉害得多。
原本朝中还有几个替他们说好话的人,看到这些账本,也都闭了嘴。
李纯很讨厌天兵那种不给面子的做法,经常让他下不来台,但当被下了面子的人不是自己时,他又忍不住生出一种隐隐的快意。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天兵能做了。
随便就去抄大臣的家,纵然是李纯这个皇帝,也不敢如此恣意行事,总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
可是天兵没有顾虑,他们不高兴了是真的直接掀桌子!
也是多亏了他们,若不然,他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张体面精美的桌子下面,是如此藏污纳垢、不堪入目。
但身为皇帝,李纯也有他能做的。
他直接将这基本账册对着几位宰相扔了出去。
“这就是我大唐的肱骨之臣!”他指着几人的鼻子骂道,“朕夜里多点几根蜡烛,宪臣便要上书劝谏,连收几千两的供奉也要看尔等的脸色。你们要朕做明君、仁君,朕都信了。结果呢?一个个倒是都在当地做起了土皇帝,府库里堆着金山银山,日子过得比朕还惬意!”
这种撒气的话,也只有身为皇帝的他说出来才有分量。
几位宰相连忙请罪,“臣等惶恐。”
“惶恐?只怕未必吧?”李纯冷笑,“听说王佖和窦缓皆对新政颇有怨言,怪朕挡了他们的财路。朕深为倚重的国之栋梁尚且如此,由是观之,恐怕在天下人心目之中,朕早已是千夫所指了吧?”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如刀,剐过每一个人的肌肤骨血,似乎能将他们心底那一点阴暗的念头也看得清楚明白。
皇帝说出了这等诛心之语,几位宰相也只能跪下道,“臣等万死。”
很好,没有否认。
李纯又开始头晕了。
他连忙坐下来,缓了缓才道,“我大唐方镇四十余,难道只有朔方、夏绥如此?查,都给朕查清楚!”
“这……陛下,若是彻查到底,恐怕人心震动,天下沸腾啊。”武元衡连忙道。
李纯抬眼盯着他,“事前政事堂一无所知,让朕一直被人蒙蔽也就罢了,如今事情已经揭开,你们还是不敢查,那朕要这政事堂何用?”
“天下沸腾?”李纯声音几乎有些尖锐了,“是天下地主豪右沸腾吧?朕要的就是人心震动!一想到国库每年掏空大半,养出来的这样的军队,而这样的军队居然是在为朕驻守边疆,朕夜里都不敢安寝!”
光凭这几句话,就足够让几位宰相以死谢罪了。
武元衡更是被皇帝的目光刺得深深伏下身去。
好在这时李纯又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于是连忙深深吸气,平复情绪,没有再说话。
短暂的沉寂之后,李吉甫捡起地上散落的奏折,问道,“不知陛下想如何查?”
“让清税司、内卫和察事院一起去查。”
没让天兵去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李纯的语气过于平静,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又让他们心下不安。
但刚刚从御史中丞的职位上拜相的李夷简还是忍不住开口,“御史台身负监察之职,伏望陛下从中遴选耿介之辈,让他们同去清查此事。”
李纯想了想,道,“也罢,就依卿所奏。”
他一松口,气氛就没有那么紧绷了,众人都稍稍安心了一些。李纯又叫了起,见没有别的事,就让他们走了。
从紫宸殿里出来,四人沉默地走了一阵,武元衡才问,“李相公,此事当真要查下去吗?”
“现在不查,难道等天兵来查?”李吉甫反问。
武元衡无话可说。
众人又沉默下来,身为天子近臣,他们都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现在的皇帝越来越难应付了。
不是他变得有多么高深莫测,而是……情绪化。皇帝不再掩饰他的想法,对他们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想到什么更是必须要做,再不似初登基时善于纳谏。
侍奉这样一位帝王,又是当下这样的局势,实在不是易事。
……
让玩家失望的是,河东节度使范希朝虽然也出了兵,但领军的将领却很有眼色,并没有跟天兵发生冲突,眼看天兵能应付,就干脆利落地撤回去了。
听说这位上了年纪,虽然担任着朝廷的官职,却已经是半养老的状态了。之前天兵在河东做新活动,他也只当没看到。
不过只看他能让河东将领听令,就知道手段不俗。
另外振武军其实也派出了一支偏师,打算帮忙拦截前往太原的那一路回鹘大军,不过还没走到地方,听说天兵已经打完看,便直接打道回府。
搞得玩家还有点遗憾,因为领兵的是李光进和李光颜两兄弟,都是大唐比较有名的将军——虽然这时候他们还没有被赐姓,还叫阿跌光进和阿跌光颜。
“这个姓,是不是雁帅的亲戚啊?”有玩家忽然反应过来。
现在的回鹘王族,就是阿跌氏来着。
“好像是的。我看百科说他家世袭鸡田州刺史,这个鸡田州就在回鹘境内,是当年二凤驾幸灵州,回鹘各部纷纷来朝地方时候分封的六府七州之一。”
既然都是回鹘人,又是一个姓,那估摸着就是一家人。
不过从李世民那会儿到现在,都快二百年了,双方各自发展,血脉已经很远,也没什么往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玩家还是感觉很亲切,甚至有人专门去东受降城打卡,搞得两位将军一头雾水。
倒是张奉国很高兴,拍着兄弟俩的肩膀说,“坊间传说,能得天兵看重者,都是天赋异禀、有所作为之人。”不过,天兵之前看重的大都是文士、诗人,武将倒还是头一回。
老张也是个妙人,这不是中受降城的镇守使李进贤被天兵抓了,解送长安去了吗?他干脆就将光进光颜两兄弟打包送过来,让他们暂领这边的事务。
总体来说,大唐现在挺烂的,但也没有完全烂掉。
也是,后面还能再苟一百年呢。
就连黄巢起义都没能搞死它,最后还是出身草莽又混成了藩镇的朱温一通乱砍,砍光太监、砍光文臣,这才彻底断送了大唐基业。
“说起来,是不是少了一个人。”雁来翻看着玩家送来的战报,忍不住问。
“嗯?”
“西受降城。”雁来点了点地图,“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真是。”郝主任看了一眼,立刻说,“我派人过去看看。”
外面已经在打仗了,西受降城的玩家当然待不住,早就都跑出来凑热闹了,还真没人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雁来点点头,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玩家这回还真查出了一点东西。
驻守在西受降城的这位天德军使任迪简也是个妙人。
他本来只是天德军使李景略所辟的判官,但是因为李景略治军严苛,而任迪简十分宽和,所以军士都很爱戴他,以至于李景略去世之后,干脆直接推举他做统帅。
当时的监军宦官对此不满,干脆将任迪简软禁,结果被将士们救了出去,就此得到朝廷册封,做了天德军使。
按照史书记载,就在今年,朝廷久久无法平定河北的王承宗,义武节度使张茂昭心下惶恐,一连上了四封奏折请求朝廷派人接替他的职务,李纯就把任迪简丢过去了。
结果张茂昭一走,下属杨伯玉就发动叛乱,囚禁任迪简。没多久杨伯玉被杀死,任迪简复位。
但很快张佐元又发动叛乱,再次囚禁了任迪简,任迪简表示,你放了我,我给朝廷上折子辞职,张佐元同意了,结果没两天就被任迪简带人干掉。当时地方府库空虚,任迪简干脆跟士兵们同吃同住,这才彻底平定了义武军。
这履历也堪称传奇了。
毕竟这时候的藩镇叛乱,你杀我我杀你才是家常便饭,但没有一个人选择杀死任迪简。
这一回,其他方镇纷纷按捺不住出兵的时候,也只有任迪简巍然不动。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们要防备城外不远处驻扎的那支来完成绢马贸易的回鹘军队。
但其实,那支回鹘大军早就已经拔营回程了。
“什么时候的事?”雁来惊讶。
“差不多就是回鹘大军抵达中受降城的前两天。”郝主任的表情很精彩,“因为走得匆忙,带来交易的马匹留下了很多,已经被天德军接收了。”
雁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所以,是回鹘大军一出发,就有人同时去给那位瓦莫斯将军报信了?”
郝主任点头,“应该是。”
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及时。
“等等——”雁来突然反应过来了,“回鹘这回出动了将近十万大军,现在牙帐应该没什么人了吧?那个瓦莫斯将军这会儿回去,总不会是一片好心,要回去保护可汗吧?”
这么一想,雁来整个人都清醒了。
好家伙,这回鹘个个都是人才啊!
一个想跟她攀亲戚,让天兵为自己所用的可汗,一个敢撺掇着各部联军,南下攻打大唐的大相,这还有一个趁着国中空虚班师回朝不知道想干什么的将军。
可真是够热闹的。
不过也是,要不是国内有那么多卧龙凤雏,历史上回鹘也不会只剩下二三十年的好日子了,就分崩离析,彻底成为历史,只留下几个继承了“回鹘”之名的部落。
玩家的存在,大概稍微催化了一下这个过程,所以现在就已经乱起来了。
雁来想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等那个安允合好不容易逃回回鹘,却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到了,而且还彻底掌控住了国中的局势,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212章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回鹘人也会修建城池。
虽然强调这个有些奇怪, 但很多人对草原游牧民族的印象,确实就是住在毡帐里,骑马放牧, 逐水草而居。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除了放牧之外,回鹘人也从事商业贸易,这是在回鹘生活的大量粟特人带来的影响。
据考古结果, 粟特人原本是生活在祁连山以北昭武城的月氏人, 在被匈奴击破后,不得不迁徙到葱岭以西的河中之地,分散成数个绿洲国家, 也就是汉人史书里所说的“昭武九姓”:康、安、曹、石、米、何、戊地、火寻、史。
粟特人是商业民族, 因为先后被嚈哒、突厥和大唐统治,他们的足迹也就遍及这些国家所在的土地。
在将中亚的音乐、舞蹈、历法乃至宗教传播到各地,并将中国的丝绸和造纸技术传到西方的同时, 粟特人也对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琵琶行》里“曲罢曾教善才服”的曹善才, 就是大唐著名琵琶演奏家,《李凭箜篌引》的李凭很有可能也是胡人, 至于安禄山、史思明, 就更是重量级了。
不过中原朝廷有自己的文化传承, 所以外来文化也只能被改造并融入其中。
相对而言, 粟特人对回鹘的影响就比大唐要深远得多。
不论是之前的祆教还是现在的摩尼教, 在回鹘的信徒都很多,也都得到了可汗的大力支持, 一度成为国教。所以跟吐蕃一样,回鹘的外来宗教与本土宗教也产生了激烈的斗争, 甚至因此死了几位可汗。
而这其中,都少不了粟特人的推波助澜。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 回鹘第二任可汗,英武可汗在仙娥河畔修筑了一座名叫“巴依巴里克”的城池——也就是汉语中的“富贵城”,作为粟特人和汉人的住所,方便在国内发展贸易。
第二年他向大唐求亲,迎娶宁国公主,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种打通商路的手段。
总之,回鹘牙帐虽然叫做“牙帐”,但其实也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城池。
尽管可汗不会一直住在这里,不在外领军作战的时候,也会在国中四处巡幸,与各地的部族会盟,联络感情,这里依旧聚居着大量的贵族、商人、手工业者和奴隶。
当然,也不是每一任可汗都会出巡。
至少曷萨特勤登基两年,还没有出过牙帐。
但现在,他应该能够深刻地认识到,就算是龟缩在城里也没有任何用处。
就像是雁来猜测的那样,回鹘虽然也有胜兵数十万,但并不会都驻守在牙帐,安允合等人带兵出征之后,这边就只剩下少数拱卫牙帐的王宫卫队了。
而众所周知,这种卫队的兵将多半由贵族子弟充任,是刷履历的不二之选,却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
大唐如此,吐蕃如此,回鹘还是如此。
所以当瓦莫斯带着他的两万大军班师回城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第一时间就夺取了对牙帐的掌控权。
和贸然出兵的安允合不同,在从阿尔斯口中听说了天兵的事之后,瓦莫斯就用心打听过天兵在大唐境内的种种传说,深刻了解到了那是一种多么不讲道理的存在。
大唐皇帝至今仍然放任他们到处乱跑而不去管,难道是因为不想管吗?
对于这场由回鹘主动开启的大战,瓦莫斯并不看好。
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就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比起入侵大唐,他眼前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于是他立刻就带兵返程,本意是想避开安允合的大军,免得对方以大相的身份对自己下令,拒绝起来麻烦。
却不知安允合根本没想过要找他。
更没想到,牙帐这边会空虚到这个地步。
此刻,终于狼狈地逃回王城之外,却被紧闭的城门所阻隔的安允合,也在后悔这一点。
他千算万算,什么都想好了,却没想到瓦莫斯居然打的是跟自己一样的主意,而且还跑在了他前面。他之前的所有辛苦谋划,竟都成全了别人,反而将自己陷入绝境。
等他弄清楚城里是什么人在做主,甚至看到出现在城墙上方的瓦莫斯时,更是恨得眼睛都要红了。
瓦莫斯!他之前想要联络各方共同对付天兵的时候,还给他去过信,却没想到对方的野心更大,把他为自己准备的路给走了!
但事到如今,前有狼、后有虎,那还是身后的虎更可怕一些。
安允合有把握跟瓦莫斯周旋,却完全不想再次面对天兵。
所以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好声好气地对瓦莫斯说明此刻的情况之紧急,要求他跟自己联手。
至少先进城喘一口气。
往这个方向想的话,瓦莫斯来了也是好事,要不然,就他身后这些残兵败将,就算进了城,估计也挡不住天兵的几次冲锋。
“要是唐军当真跟在你身后,我就更不能放你进来了。”瓦莫斯拒绝道。
安允合急了,“你难道真以为唐军是冲着我来的吗?他们已经深入回鹘腹地,甚至来到了牙帐附近,难道会过门而不入?”
瓦莫斯心下一沉。
如果是普通的唐军,说不定还真能讲几分道理,或者举旗投降,但那是天兵……
投降大唐,从朝廷得到册封和各种赏赐之后,就能继续在回鹘做自己的首领,只要时不时朝贡一次便是。
但投降天兵,据说葛逻禄现在已经完全被天兵接手,原本的贵族不是被送去长安,就是成了俘虏,少部分幸免于难的,也失去了大部分的土地和财富。
就算是大唐内部,不是也听说天兵正在各地大搞改革,就连天德军和朔方这种边境军镇也没能幸免于难吗?
这也是瓦莫斯没有直接率领军队投降大唐,而是选择返回牙帐的原因。
能自己做主,谁会愿意对人低头呢?
只是没想到安允合的想法跟他一样,而且这个蠢货,还直接把天兵给引了过来。
不管天兵之前有没有要进攻回鹘的计划,既然人都已经到了这里,那就肯定会有。
更让瓦莫斯感觉不妙的是,回鹘大军出兵也没多久,安允合就狼狈逃回,而且只带了他自己的本部和一小部分可汗亲军,剩下的各部大军都不见踪影。
是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回鹘大军在天兵手下就是如此不堪一击?
那这座王城,又能抵挡多久?
想到这里,就连瓦莫斯都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了。他已经尽量高估天兵的战斗力,却仍然是低估了他们,以至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那接下来,又该如何选择?
瓦莫斯思索片刻,终究还是给安允合打开了城门。
安允合都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他以为瓦莫斯至少会派人去探查一下天兵的踪迹,心里还有些惴惴,因为那些天兵特别会躲藏,他的斥候从来没有撞上过他们。他知道天兵肯定在,却没把握说服瓦莫斯相信。
所以进了门,看到瓦莫斯,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的相信我说的?”
瓦莫斯只是转头去看正鱼贯入城的残军,“要不是后面有追兵,他们不会是这个样子。”
再说,连带去的十万大军都没了踪影,安允合不会以为只凭着这点残兵败将,就能摆脱天兵的追踪,从他们手中逃脱吧?
所以安允合一说“你以为他们是冲我来的”,他就信了。
安允合只是对方深入回鹘的理由。
……
洗了个澡,吃了顿饭,安允合终于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要是接下来再躺到自己的床上睡一觉,这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疲惫与困顿想必都能很好地被缓解。
但安允合不能。
进了城并不意味着就安全了。
他手底下还剩不到一万人,就算加上瓦莫斯手里的两万人,再把城中的卫队和辅兵都算上,也不过五万人左右,安允合不觉得靠这些人就能守住牙帐。
所以在进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规划。
在城里补给一下武器、粮草和兵员,然后立刻找机会逃走,让瓦莫斯留在牙帐这边应付即将到来的天兵。
只要能暂时摆脱追兵,不管是向北或者向西,他会一直走到大唐的军队未曾涉足之地,在那边安顿下来,想来就算是天兵,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将势力范围延伸过去。
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安允合还不能休息,必须要抓紧时间,尽快筹集到足够多的粮草物资,补充人手。
安允合叫来了自己的部将们,将计划告知。
当然,只是说他要走,没说后续往哪里走。
但几个部将都没有犹豫,他们是正面对抗过天兵的,知道根本就打不过,既然如此,对草原人来说,跑得远远的就是个很自然的选择。
安允合便将各项杂务都安排给了他们,让他们尽快去办。
等人走了,他才换了一身衣服,又派人去给瓦莫斯送信,表示自己想去王宫拜见可汗。
瓦莫斯既然让他进城,自然没道理不许他去见可汗。
很快,安允合就在王宫中见到了看起来依旧光彩照人,没有任何烦心事的曷萨特勤。
很显然,瓦莫斯什么都没对他说。
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有些眼熟,安允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就是阿尔斯,曷萨特勤之前关系最好的玩伴,去年为了耍威风,特意跟着绢马贸易的使者前往长安,然后……
追溯起来,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些蠢货闯出来的祸。
他自己倒是跟着瓦莫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不过安允合还是耐着性子,跟阿尔斯说了几句话,想打听一下大唐、尤其是天兵的消息。结果蠢货就是蠢货,除了大唐有多富庶、多好玩,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安允合很快失去了耐心,摆出大相的架子把人赶走,这才坐下来跟曷萨特勤说话。
他可没有瓦莫斯那么好心,干脆地将对方隐瞒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曷萨特勤听得白了脸,他不愿意相信,但又知道舅舅或许会瞒着他一些事,但说出来的,就不会是骗他。
所以回鹘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怎么办?”曷萨特勤慌张不已。
他从来没遇到过什么事,对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太多真实感,只是听安允合说得吓人,本能地开始担忧起来。
“可汗放心,我会想办法的。”安允合吓完了人,又开始安抚。
之所以要费这个功夫,是因为他不仅要带走兵马、粮草、财物和资源,更要把曷萨特勤这个可汗也一起带走。
尽管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但可汗毕竟是回鹘可汗,带上他,至少可以安抚人心。
而自己身为可汗的舅舅,也可以像一直以来那样,代替他掌管一切,直到安顿下来的那一天。
不过现在还不能对曷萨特勤说出自己的计划,安允合不相信他能保守秘密。所以他今天只是来铺垫一下,确保等自己开口的时候,曷萨特勤会愿意跟着一起走。
等曷萨特勤勉强冷静下来,安允合又劝他为了将来做准备,先安排人去清点王宫的库房,将值钱的东西收拾出来。
要远走他乡,当然要带上足够多的财物,主要是方便携带的黄金和珠宝,这些东西不管在哪里都是硬通货。王宫里那么多的库藏,与其留着便宜了别人,不如让他带走。
曷萨特勤六神无主,自然全都交给了他。
不过安允合没有自己接手,而是又转交给了可敦,也就是曷萨特勤的母亲,回鹘的王太后。
这样就算瓦莫斯收到消息,也没法说什么。
最后,就是安排离开的路线了。
这方面安允合信不过别人,只能自己去办。
在所有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短短一天一夜,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准备工作。
还有一些欠缺,但安允合不打算再等。
他很清楚,回来的这一路上,天兵对他们的态度,就好像是猫抓老鼠,戏弄多余狩猎,这支残军才能顺利逃回来。一旦他们兵临城下,就会认真起来了,所以安允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紧迫感。
第二天的夜里,安允合就打算行动了。
第一步当然是从王宫里将可汗和王太后接出来。
安允合本以为会遇到一些麻烦,没想到很顺利。就连曷萨特勤也很懂事,没吵着要将阿尔斯也带上,而是亲眼看着安允合一刀结果了对方。
然而等他们离开王宫,顺着安排好的路线撤退到城门附近,正准备出城时,瓦莫斯忽然出现了。
安允合先是一惊,但一直提着的心反而落了下来。
他的动作不算小,掌控整个牙帐的瓦莫斯没道理完全察觉不到。既然察觉了,就不可能一点应对都没有。
“瓦莫斯,你手上的军队人数也不多,确定要浪费在我这里?”安允合打马走到队伍最前面,试图跟瓦莫斯讲道理。
瓦莫斯笑了,“大相,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什么意思?”安允合微微皱眉,心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瓦莫斯说,“天兵是追着你来的,跟我却没有任何矛盾。我只要抓住你,作为礼物献给天兵的主人,应该能够打动她。”
远遁千里的计划,瓦莫斯当然也能想到。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饮鸩止渴,拖延时间罢了,迟早还是会被天兵找到。
他已经做错过一次选择,这次不想再错。
安允合的心微微一沉。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瓦莫斯根本不打算跟天兵硬拼,那他就算出城了,后面也没有人能帮他挡住追兵。
但事已至此,安允合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正如瓦莫斯所说,他跟天兵没有任何矛盾,完全可以转投对方,但安允合不能。从他选择挥军南下时,这条路就已经被他自己堵死。
那就只能硬闯出去了。
……
“雁帅,打起来了。”雁来被郝主任叫醒,就听到了这句话。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城里打起来了。”郝主任说。
雁来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坐起身,“……好像也不奇怪。”
既然各有心思,那和平就只会是一时的,矛盾迟早还会爆发出来。不过雁来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毕竟她这支追兵都还没走到城下呢。
只能说人啊,很难经得起考验。
雁来穿好衣服出了营帐,发现晚上留宿在营地里的玩家都已经起来了,还有不少人正在陆续上线。
赵猫猫等人已经在外面了,雁来看到她,就问,“知道具体的情况吗?”
之前回鹘残军逃跑的时候,还能安排天兵在后面追踪,随时掌握情况,但等他们进了城,就有些麻烦了。
所以雁来本来没报希望,没想到赵猫猫还真知道,“应该是安允合在城里补给了一番,准备趁夜逃走,被瓦莫斯发现了。”
“趁夜逃走?”雁来先是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就算是玩家,精力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休止地追踪下去。
就说东北那边,玩家至今还没占领所有部落呢。
所以只要跑得够远,一时半会儿确实不用担心玩家打过去,可以安稳一段时间。
当然了,这条路有可能成功,并不意味着安允合一定能成功。毕竟玩家的脚程要比他快很多,除非他有足够的人手,兵分几路,布置出足够多的迷惑项,否则必定会被追上。
“那瓦莫斯呢,他难道真打算死守牙帐吗?”雁来又问。
赵猫猫表情古怪,“……他好像是打算抓住安允合,送给你当投名状。”
“哈?”
“虽然有点出乎预料,但这确实也是一条出路,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出路。”郝主任公允地说。
跑得再远,那也有被玩家追上的可能,但转投玩家,未来就一片光明了。
瓦莫斯虽然在大唐境外驻扎了几个月,又跑回来占据了回鹘牙帐,但确实没有跟玩家发生过任何冲突,只要他愿意接受天兵的规矩,当然可以弃暗投明。
但一听这话,雁来还没说什么,周围的玩家已经按捺不住了,“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冲吧!再拖下去那边都该打完了!我可不想当战斗结束之后才姗姗来迟的正义啊……”
那个瓦莫斯要抢的可是他们的战功!
他们又不是真的来郊游的,要是仗都被瓦莫斯打完了,安允合也被瓦莫斯抓住了,那算怎么回事?
所以这话一出口,立刻就得到了周围所有玩家的赞同。
见众人鼓噪起来,雁来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就算她想拦,多半也是拦不住的,问她一句只不过是礼貌而已,配合着走流程就是了。
玩家欢呼一声,抄起武器就跑。
回鹘牙帐的选址确实很绝,虽然依山傍水,但城市却是独立的,玩家既不能从山上空降,也没法走水路潜入,最后居然只能强攻。
但也只能说是非主流的强攻,毕竟那些攻城器械,他们同样一概没有,倒是不少人身上都带了攀爬城墙要用到的钩索,干脆就仗着人多,直接朝城墙发起了冲锋。
本以为多少会遇到一点阻力,结果城门处的守卫却有点松弛过头了。
虽然安允合和瓦莫斯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但这事还是瞒着所有人的。城中的人只知道安允合战败了,狼狈逃回,但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带来了新的敌人。
所以哪怕是城门守卫,也不认为真的会有危险出现,毕竟牙帐地处回鹘腹心之地,真有情况肯定会得到预警的。
于是,在几百个玩家抛出钩爪,抓着绳子往城墙上爬时,只有少数人抖着手射出了零星的箭矢,却连玩家的防都没破。
等他们反应过来应该要组织人手抵抗,再安排人进城去报信,城门都已经被玩家拿下了。
玩家大军涌入城中,没有浪费半点时间浪费时间,直奔城市另一边的战场。
不管是瓦莫斯还是安允合,你们都先别急,等等我们啊!
第213章 雁来不由有些庆幸地道,“还好天兵到得及时。”
安允合很急。
天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尽管看不到, 但安允合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那天兵或许就藏在某个角落里,正在注视着他。
多耽搁一刻, 就多一分风险。
所以他没有再跟瓦莫斯废话,立刻下令让提前埋伏在这里的人动手。
心里还有点后悔,他之前只带了一部分人进城, 剩下的都留在城外接应。
这既是为了降低瓦莫斯的警惕, 也是很有必要的安排,毕竟夜里那么多人出城动静太大,而且城外也未必就一定安全。
但现在, 若是不能突破瓦莫斯的封锁出城, 那再多的后手也用不上了。
好在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一时间竟在气势上压过了瓦莫斯的军队, 哪怕他们的人数其实更少。
这也不奇怪, 毕竟瓦莫斯的军队跟着他来回奔波了两趟,却一场仗都没打, 一点好处也没拿到, 军队里的士兵甚至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士气当然没法跟一路追随安允合逃回来的士兵相比。
好在他们人多, 而且占据了地利优势。
安允合这边虽然占据了上风, 但一时半会儿也很难突破封锁。
瓦莫斯本来不急,但防线险些被冲破之后, 他也开始指挥军队,进行更有效的阻拦。对战的士兵更是在惊吓过后, 陡然爆发出一股怒意,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有人要杀自己,那当然要杀回去。
于是就连那一点微弱的优势,也很难保持住了。
局势开始逆转。
眼看己方落入下风,被对面牢牢压制着,不得寸进,安允合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明明城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却又似乎遥远到永远无法抵达。
但他现在才是真正地没有选择。
在瓦莫斯说出那句“抓住你,作为礼物献给天兵的主人”之后,安允合就没有任何退路了,他甚至不能投降,因为投降也逃不脱成为礼物的结局。
还不如拼死一搏。
但有人并不想拼命。
哪怕没有任何军事素养,根本看不懂战争发展,跟在队伍中的回鹘可汗也能判断出,现在的局势对他们十分不利。
尽管他相信舅舅所说的,离开牙帐是更好的选择,但眼看走不了,曷萨特勤就开始后悔了。
不该这么干脆地答应跟着舅舅走的。
更不应该杀了阿尔斯,否则现在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在瓦莫斯面前说得上话。
现在,曷萨特勤只能自己开口,“我,我投降!”
他高声喊着,在一种莫名的情绪的冲击之下,竟直接从层层包围圈中冲了出去,“瓦莫斯将军,我愿意投降,别杀我!”
其实冲出来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两边还在交战,周围都是长枪、短刀、箭矢,鲜血、惨叫、厮杀。
曷萨特勤吓得抱住了头。
但很快他就发现,战斗停下来了。
安允合这边的人当然不敢对可汗动手,瓦莫斯竟也止住了自己手下的人。
于是曷萨特勤的腰又重新直了起来。
安允合瞪着正往对面走的人,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突起,没想到这个废物会在这时候跳出来生事。
“曷萨!”他甚至忘记了尊称,厉声道,“回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曷萨特勤仓皇地回过头,对上他的视线,迅速移开眼,但很快又转了回来,看着他道,“舅舅,你不是说过,天兵也是自己人吗?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们对抗?”
刚才瓦莫斯和安允合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不就是会被作为礼物送给天兵吗?
曷萨特勤不知道安允合的一系列操作,只想着自己不久前才给天兵的主人、回鹘的公主,也就是他的姐姐写过信,因此他十分自信地认为,见到了她,自己不就安全了?
安允合都快被气死了,“你以为成了天兵的俘虏,你还能再做回尊贵的回鹘可汗吗?”
“我相信阿姊。”曷萨特勤咬了咬唇,但还是说,“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不会害我的。”
比起说服安允合,这话更像是用来说服他自己的。
安允合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对面的瓦莫斯却抢先了一步,“不错,公主殿下是因为安允合胆大包天,竟然违背两国之间的盟约出兵大唐,才会前来讨伐他,可汗只要认清此人的真面目,及时回头,自然不会有事。”
“对!”曷萨特勤就像是得到了某种支持,眼睛立刻亮了,他看着安允合道,“舅舅,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安允合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苦笑一声。
他们出于自己的私心,虽然将曷萨特勤推上了可汗的位置,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教导过他,一个合格的可汗是什么样的,又怎么能要求他现在做出符合可汗身份的选择呢?
曷萨特勤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说得再多,只要对方不愿意相信,都没有用。
再说,现在劝说曷萨特勤又有什么意义?
他留在队伍中,并不能扭转此刻的战局。
倒是转投天兵,说不定那位安西大都护真的愿意继续养着这么一个傀儡呢?
于是,安允合只能眼睁睁看着曷萨特勤走到瓦莫斯身边,然后回身,兴奋地朝王太后和他们两人的侍从招手,“你们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呀!”
侍从们迟疑地看向王太后,又看向安允合。
曷萨特勤是可汗,可以说走就走,他们却只能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而很显然,曷萨特勤并不是说了算的那一个。
王太后也在看安允合。
兄妹俩出身不高,要不是曷萨特勤被选做可汗,根本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王太后没有太多政治智慧,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听安允合这个兄长的话。
安允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摆手道,“去吧。”
王太后不安地领着人走向了对面。
安允合却是趁着这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开的时候,命令手下的军队冲锋。
为了给王太后一行人让出道路,原本密不透风的防线出现了一道缺口。安允合一马当先,亲自领着麾下精锐,朝那处缺口冲去。
对面的士兵果然慌了神,没能第一时间组织起防守,被安允合的骑兵彻底撕开。
至于挡在路上的阻碍,自然是被毫不留情地清除了。
王太后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安允合,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唯一的亲人手里。
曷萨特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朝那边跑去。
这一次,不论是安允合还是瓦莫斯,都没有下令停止交战。于是这位年轻的、天真的回鹘可汗,就这样死在了不知哪一个士兵的刀下。
只在听到惨叫声时,安允合朝那边投去了一瞥。
但下一瞬,他就冷漠地转回了头,因为城门已经在他面前了。
瓦莫斯竟也不着急,只是在后面大声喊道,“柴革将军,你还在等什么?”
什么?安允合一愣。
但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猛地向前一折,整个人紧贴在马背上,躲开了从身后最近的地方扫过来的,势大力沉的一击,只被打掉了头盔。
而后他立刻回身,架住了柴革的长槊,同时招呼自己的亲兵朝这边靠拢。
偷袭不成、距离拉开,柴革也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直到这时,披头散发的安允合才终于有余裕问出自己的疑惑,“柴革,你疯了?城门就在前面,我们马上就能出城了!”
“那又如何?”柴革长枪仍旧指着他,“大相,你回来之后,有没有照过镜子?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输疯了的赌徒,倾家荡产地兑换筹码,想要翻盘。”
“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但他们没有一个成功的。”
“城门就在前面,我们很快就能出城,然后呢?继续像个丧家之犬那样拼命逃窜,被天兵撵着跑?”柴革说到这里,语气激动起来,“那样的日子你愿意过,我不愿意!”
安允合脸上因为被背叛而出现的愤怒表情一滞。
他以为柴革是被瓦莫斯蛊惑了,可是听到这番话,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扪心自问,如果还有回头的路,他会这么这样继续逃窜下去吗?
玩家就是在这时候赶到的。
……
柴革原本还想劝说一下跟在安允合身边的那些人,继续这么逃下去是没有前途的,不如及时回头。
但是玩家一出现,安允合立刻清醒过来,顾不得别的,招呼手下的人直奔城门。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但回鹘的城门也是仿照中原的城池修建,可不是徒手就能推开的,要几个人操作机关将挡在门后的重物吊起,才能打开,不然怎么可能挡得住攻城槌?
不等城门打开,玩家已经冲到了面前。
后面的一切就无需赘言了。
玩家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场面,不仅拿下了安允合,还拿下了柴革、瓦莫斯以及他们率领的军将和士兵,并且没收了安允合打算凭借它们东山再起的各种财物。
总而言之,收获颇丰。
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安允合没有反抗。
其实在看到瓦莫斯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出不了城,他会想办法杀死瓦莫斯,就算杀不了瓦莫斯,那他也完全可以杀了自己,总之不会给瓦莫斯抓住他的机会。
现在,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
尤其是看到瓦莫斯也跟自己一样,被天兵动作粗鲁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时,安允合甚至十分畅快地笑了起来,就算呛了一嘴的土,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笑。
瓦莫斯知道安允合在笑什么。
他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因为天兵来得太快,愣了一下神,没能第一时间开口投降,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天兵对待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这时候再说“我要投降”,只会被当作是辩解。
不过终究还是有些情况是在玩家意料之外的情况,“不是说安允合把回鹘可汗也带走了吗,人呢?”
有被俘虏的回鹘士兵默默给他们指了方向。
玩家这才从满地尸体里将曷萨特勤和王太后找了出来,然后发现人都已经没气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啊?”玩家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想,这两位身份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都应该被保护在重重护卫之中吧,怎么会那么容易死掉?
再一听解释,人顿时都麻了。
你们回鹘人这么草率的吗?
不管是逃跑也好,转阵营也好,杀人也好……这节奏是不是太快了?
普通玩家觉得很难理解,可是消息传到后方,听了完整的故事,雁来跟郝主任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如果说安允合还可能是逃命途中不管不顾,那么瓦莫斯没有任何行动,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多半是有意要让曷萨特勤死在这场冲突里。
毕竟他的目的是要投降,投名状已经有安允合了,曷萨特勤这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可汗,更像是个添头,偏偏这个添头的身份还很麻烦。
雁来之前说过,她到回鹘来,是“衣锦还乡”。
项羽想要衣锦还乡,可不只是想给父老乡亲炫耀一下自己现在过得有多好,他是要回去当楚王的。
雁来当然也一样。
事情发展到现在,回鹘早就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而她想要名正言顺地接手回鹘,就绕不开曷萨特勤这个回鹘可汗——跟葛逻禄那位年幼的叶护不一样,曷萨特勤是有大唐册封的,雁来身为大唐忠臣,既不能随意废了他,更不能直接杀了他。
总之,活着的曷萨特勤,对雁来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虽然不会影响到大局,但麻烦就是麻烦。
对瓦莫斯来说,投降的时候手里是活着的回鹘可汗,还是可汗的人头,并没有什么分别。反而他如果能提前替雁来处理掉这个麻烦,就有机会博得她的好感。
想到这里,雁来不由有些庆幸地道,“还好天兵到得及时。”
再晚一步,真要是一进城就看到瓦莫斯带着安允合和回鹘可汗的人头来投降,那还真有些不好处理。
郝主任闻言看了她一眼,问道,“那这个瓦莫斯,雁帅打算如何处理?”
“既然是俘虏,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雁来说。
“不留着他,收做智囊吗?”
虽然到目前为止,雁来的幕僚团都是由玩家充当,但是双方都有默契,等到天下大定,需要开始着手治理的时候,肯定还是会让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参与进来的。
一个独立的政府,不可能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各方面都完全依赖玩家。
这甚至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也不是算不算干涉内政的问题,而是……玩家是系统召唤过来的,目的是为了帮助雁来“力挽狂澜”。
这任务要求就四个字,也没有给出具体的标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算是完成了?
到时候,系统是会留下来还是功成身退?游戏还会不会存在?玩家还能不能登录?
这些都是问题。
所以哪怕有玩家在,原住民的军队根本不承担战斗任务,但雁来还是会保留部分编制,甚至会制定更加严格的训练计划。
同样,哪怕有官方的援助,行政管理方面还是要给原住民留下发挥的空间。
如今各方面的改革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之中,这个过程也同样是对原住民官员的考察,为之后遴选人才。
雁来想要统治回鹘,少不得要用一些回鹘人——就算是在现代,国内也还有很多少数民族自治区呢。
而这个瓦莫斯,既能审时度势,又会知情识趣,至少作为幕僚是合格的。
“不了不了不了。”雁来敬谢不敏,拒绝三连。
说真的,她很难理解一些皇帝的心态。
有人时刻都在揣摩你的想法,并且能够按照你的心意提前安排好一切,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吗?
雁来是不可能无所顾忌地信任并重用这样一个人的,不然她怕哪天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
以史为鉴的话,走这条路线的,不是宦官就是佞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人家这么用心讨好你,事事以你为先,总不会是你人特别好,值得他这样付出吧?
……
随着白色光柱在黑夜中冲天而起,回护牙帐便也被纳入了玩家的地盘。
更多的玩家赶到这里,开始收拾残局。
回鹘的地盘远比葛逻禄更大,局面也更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好的,所以目前就是先把牙帐这边梳理一遍,然后再给各部发去消息,将这边的情况告知,再邀请他们过来共商大计。
这些事情自然会有玩家去处理,在各部的首领到达之前,雁来都还算清闲。
第二天,她就去了牙帐附近的可敦城。
可敦城的人平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连交易都是粟特商人进城来完成,没事几乎不会出去,所以这里看起来竟跟两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尽管并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但雁来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再来到这个地方,看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心中竟也生出了许多感触。
很快,她也被认出来了。
“是小殿下!”人们惊喜地喊着,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可敦城。
无数人围拢过来,看着她,张口想要说话,却是眼泪先掉下来了。
原身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是在公主殿下病逝后,他们才意识到她不见了。
大家互相安慰着,肯定是殿下提前做了安排,说不定人已经离开回鹘,回到了大唐,总比留在这里要好——她已经十六岁了,草原人成婚的年纪普遍比大唐更早一些,没有了咸安公主的庇护,总有人会想起她的。
但就算是这么想,该担心的还是要担心。
虽然天兵的大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唐,但是回鹘这边,连安允合等人都不甚了解。他们只知道雁来人在西域,但也不会去刻意提起。所以几乎不跟外界交流,消息十分闭塞的可敦城这边,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雁来就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她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成了真,每个人都忍不住抹泪。
不过很快就有人担忧地问,“小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是啊。”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既然走了,就不该再回来。”
“回鹘人之前还来问过你的事,你就这么回来,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们围在雁来身边,似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该将她带进屋里藏起来,还是应该推开她,让她赶紧离开。
“没关系。”雁来说,“现在外面很安全,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了。”
“真的?”众人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这可是回鹘牙帐!
就算是大唐皇帝,到了这里,也不敢笃定地说出这句话。
“是真的。”雁来笑着道,“还有你们也是,以后想出去就出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回大唐也没问题。”
这下众人彻底确定,她是在说笑了。
回大唐——谁会不想呢?可都知道,这辈子是再也不能了。
“还是我来说吧。”郝主任从后面走上前来,对雁来道。
雁来点点头,她也意识到,两边都太激动了,很难组织好语言,偏偏这事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还是让郝主任这个很会做群众工作的来吧。
众人将视线放在郝主任身上,这才注意到雁来还带了不少人过来——都是来打卡的玩家,这会儿一个个站在几步之外,好奇地朝这边打量。
有人被看得不自在,但她们可以确信,那些人都没有恶意。
是小殿下带来的人……
至少雁来是安全的,这一点大家可以确定。
众人安下心来,也就能听郝主任从头开始讲述整件事的始末。
天兵,西域,回鹘,吐蕃,大唐……短短两年里,雁来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难以估量的程度,所以她之前那番话,确实是真得不能再真。
但因为完全超出了预料,所以听完之后,众人恍惚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们几乎是无措地互相对视,脸上都带着一种空白的茫然。
“我们……自由了?”
眼泪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又开始往外涌。她们慌张地抬手去抹,却越抹越多。那些积蓄已久,却说不出口的情绪,都随着眼泪一起,不受控制地倾泄而出。
刚开始还是无声落泪,然后是小声的啜泣,最后变成了几近哀嚎的痛哭。
第214章 雁来手中刀光一闪,鲜血四溅。
雁来独自收拾了咸安公主的坟墓。
说是收拾, 但其实坟墓就在可敦城外,被照料得很好,何况寒食和清明才刚刚过去, 供台上甚至还摆放着新鲜的祭品,所以她也就是将墓碑擦拭一遍,又将供品换过。
而后燃了香烛、烧了纸钱, 雁来就在墓碑旁跪坐下来。
见此情景, 玩家也好、原住民也罢,都停在了远处,没有过来打扰。
大概是觉得雁来应该会有很多心里话想说。
雁来脑海里确实有很多的念头, 但千言万语, 最终也只化作了两个字,“抱歉。”
虽然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她确实替代了那个承载着咸安公主所有希望的女孩。也许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说, 雁来和玩家的出现, 称得上是一件幸运的事,但对咸安公主和那个女孩不是。
她们是被付出的代价。
话音出口, 雁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明明这并不是她生长的故乡, 明明她跟墓中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这一刻, 鼻尖莫名酸涩, 心底也涌起无限的怅惘。
咸安公主虽然不是她的母亲,但毫无疑问, 这是一位聪慧坚定、令人仰慕钦佩的前辈与长者。
即便面临比雁来艰难无数倍的局面,命运也未曾善待过她, 她也依旧尽力经营。
这样一个人,即便只是听说她的故事, 都足以令人唏嘘感慨,何况她跟雁来还有这么奇妙的渊源呢?
但雁来还是忍住了没有哭出来,她出了一会儿神,便站起身。
不远处正在偷偷观望的玩家和原住民见状,便又骚动起来,看上去很想上前安慰她,但又心有顾虑。
看着她们,雁来总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有些太……平淡,她左右看了看,见附近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各种颜色的野花,便走过去采了一些,编织成斑斓的花环,挂在了墓碑的一角。
“如果有来生……”她吸了吸鼻子,垂眸看着墓碑上的文字说,“希望你们能出生在新时代,去看更大的世界、更多的风景。”
而她会努力去创造出那个足够美好的新时代。
雁来想到这里,心底最后一丝沉重也消散。她转过身,朝着人群所在的方向走去。
咸安公主的陵墓位于山腰,墓碑前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平台。山虽不高,但站在上面远眺,视野极佳,能够看到迤逦绕过城市,流淌向远方的河流,以及河边三三两两散落着的行人。
大唐有很多受到回鹘问话影响的地方,同样回鹘也接受了许多大唐传来的文化风俗。
譬如此刻,这些人就是在水边祓禊。
雁来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啊,今天是三月初三了吗?”
又是一年上巳节。
“是啊。”郝主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道,“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雁来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坟墓,玩家正排着队上前上香、鞠躬,于是点头道,“的确是个好日子。”
“这样的好日子,应该高兴一些。”郝主任轻声说,“我想,咸安公主也会这么觉得。”
雁来闻言看了她一眼,心想郝主任这个年纪,或许不懂“觉得梗”,但还是忍不住笑了,“那走吧,我们也去过上巳节。”
不过说到上巳节,雁来又想起来去年一起过节的人,便问,“对了,李贺的身体怎么样了?”
“很稳定。”郝主任说。
不知道是西域的气候养人,还是心情舒畅之后反过来作用于身体,又或者是各种调养的方式有了效果,总之李贺现在的身体状况,要比当初在长安时好了很多。
另外还有个好消息,西域那边的工业生产又有进步,过两年应该就有手术的条件了。
那正好干满这一任,雁来点头,如此也不枉李贺拖家带口跑到西域去支持她们。
听说要过上巳节,上完香的玩家都兴致勃勃地跟了上来。
去年这时候,游戏里才几个玩家,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论坛上眼馋,现在总算也轮到他们了。
“要说会还得是古人会啊,专门创造出一个节日来玩水。”
“而且是成年人聚众玩水!”
跟胡人热闹得简直有些癫狂的泼水节不同,上巳节的祓禊是克制的、优雅的、美好的,轻轻扬起清澈的水波,濯洗手脚,以达成某种美好的祝愿——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在玩家参与进来之后,正常的濯洗很快就变成了互相泼水。
雁来毫无疑问成了玩家集火的对象。
她也没有避开,而是挨个泼了回去。
那些刚才对着墓碑无法完全表露的情绪,反而在这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活动之中彻底发泄了出去。
玩够了,雁来立刻回城去换衣服。
该说不说,漠北的天气跟长安比起来,还是有些寒冷的。也就是玩家,身强体健,能扛得住冻。至于雁来,虽然五维属性已经快拉满,身体也早就数据化,但她又不是玩家,还是需要保重一下的。
换完衣服出来,可敦城那边就有人来请她,说是准备了接风宴。
这雁来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
虽然还是会为过去的事伤感,但当下和未来才是更重要的。所以雁来到了可敦城,就见所有人脸上都已经消去了之前的伤感,显露出真心实意的欢喜。
这样轻松惬意的氛围,这样纯粹无比的喜悦,可敦城已经很久——不,是从来没有过。
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雁来脸上也渐渐带上了笑意。
可敦城虽然只是和亲公主起居之地,但人口和规模已经能比得上大唐的一个小县城,自然也有负责管理城内事务的机构。
城里现在能做主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咸安公主身边的女官岑容姑姑,一个是公主府的长史何瑛,以及护卫统领季武。这三人不仅是可敦城的管理者,同时在大唐和回鹘也都是有品阶有官职的。
所以哪怕咸安公主去世,雁来也不知所踪,这两年来他们依旧将可敦城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回鹘人敢在这里乱来。
但一年两年能这样,十年八年却不行。
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这一批既回不去大唐,又无法融入回鹘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哪怕将来大唐又送来新的和亲公主,对方也会带来新的人手,不会再用他们。
现在雁来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他们已经自由了的好消息,三人的欢喜不仅是为现在,也是为将来。
有雁来这位小主人在,不论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大唐,他们心里都有了底。
所以上午见面的时候,他们的心态还是牵挂她的长辈,但晚上的接风宴,就是作为属官迎接上级了,因此处处都以雁来为先,连称呼也跟其他人一样,统一成了“雁帅”。
这一点微小的变化,郝主任比雁来更早地察觉,不由在心里感叹,那位咸安公主真是太难得了。能培养出这样的属官,她本人的智慧和才能一定也十分出色,可惜……
接风宴的菜品算不上丰盛,毕竟冬末春初的回鹘,实在找不出多少食材来。即便如此,可敦城这边还是使劲浑身解数,做出了一桌大唐风味的宴席。
当然了,说是大唐风味,但其实大唐受胡风影响也很重,像是烤羊之类的菜色两边都有,所以比较难得的还是野菜、蒸鱼和作为主食的米饭。
野菜就是白天在城外采的,大米是城里自己种的,蒸鱼是北方大湖里的出产,个头不大,但味道十分鲜美。
虽然是接风宴,但吃饱喝足,叙过情意之后,话题到底还是转到了之后对可敦城众人的安排上来。
毕竟这才是大家殷切关注的。
雁来也不绕弯子,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两边的情况。
大唐现在到处都在改革,正是用人之际,回去当然很好。但如果在大唐已经没有家人,或者习惯了回鹘的生活不想回去,留下也是很好的选择。毕竟雁来要治理回鹘,正好需要这些信得过、又足够了解回鹘的自己人。
“不过这些都不用着急。”分析完,雁来又道,“我还会在这边待一段时间,慢慢考虑就是。”
三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了计较。
虽然雁来肯定不会亏待他们,但他们也想替她做点事。三人唯一的优势就是对回鹘的了解,既然雁来要将回鹘纳入自己的地盘,而不是再立一个回鹘可汗,或者交给大唐朝廷去处置,那他们当然要选择留下来。
不过他们也没急着表态,毕竟听雁来的意思,以后是要跟天兵共事的,那趁这段时间接触、了解一下也好。
因此只说,“雁帅留下,是要先将回鹘这边安顿好吧?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但凭吩咐。”
雁来闻言笑道,“说到这个,正好有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
宴席上的菜是一早就上齐了的,但是吃饭的时候、说话的时候,雁来眼看着玩家一趟趟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就猜到她们可能又要搞事了。
不过等到宴席终于结束,玩家兴冲冲地将三层的大蛋糕推出来时,她还是有些吃惊。
“这……”雁来站起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也是白天才听说,今天是雁帅的生辰。”推着蛋糕车的玩家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那边过生日时吃的点心,雁帅也尝尝。”
雁来一开始是真的忘了这个,不过之前想起上巳节,想起李贺,想起去年的节日是怎么过的,自然也就想起了白真珠等人煮的长寿面。
但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大唐,雁来都不是能理直气壮跟别人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求祝福、求礼物”的那种人。
提到这个,玩家还有些怨念。
雁帅也太不把她们当自己人了,去年居然提都没提,要不是之前扫墓的时候,可敦城这边的人说起,她们还不知道日子居然凑得这么巧。
而且算一算,这居然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在大唐,十八岁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生日,及笄是十五,加冠是二十。
但玩家已经习惯了十八岁成年的说法,自然就觉得这个生日十分重要。
而且是他们能够参与的!
幸好是今天听说了,不然等后面打听到这事,得多遗憾、多后悔啊?
雁来虽然感觉他们有点夸张了,但还是很感动的。
厅里的灯被熄灭,星星点点的烛光闪烁着,有一瞬间,这熟悉的场景确实让雁来产生了一点恍惚。
如果生日愿望真的能实现,那她许愿能回到现代,会显得贪婪吗?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曲调,雁来不由得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曲调虽然是熟悉的,但词却不是。古色古香的词搭配“祝你生日快乐”的调子,不知为何,莫名显得更加喜庆了。不过还真别说,歌词刚好七言四句,十分适配诗歌。
一曲唱罢,吹了蜡烛,雁来才问,“这不会是找白居易写的词吧?”
“差不多。”玩家嘿嘿笑道,“其他人也提了亿点意见,算是共同创作吧。”
“这也太兴师动众了。”雁来有些不好意思。
玩家却不这么认为,“这么多大诗人琢磨出来的诗歌,当然不可能只唱这一次,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所有人过生日必唱的歌曲,怎么能说是兴师动众呢?”
雁来一想也是。
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其实都是大师作品,如此一想,让白居易他们写这种朗朗上口的生日诗,好像也不过分。
切完蛋糕,又有人端上了长寿面。
雁来看着左手边香甜的蛋糕,右手边热气腾腾的面条,一时有些好笑。
中西合璧了属于是。
幸好蛋糕只有两口,面条也只有一根,要不然她还得考虑如何拒绝大家的这份心意。
吃完蛋糕,嗦完面条,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雁来其实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不过既然过生日,郝主任就让她好好休息,暂时不用操心那些。
她只能回了住处。
这是原身住过的地方,虽然她失踪了两年,房间里的一应陈设却都被保存得很好,时时有人过来打扫。雁来转头四顾,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又熟悉,又陌生。
最终她还是没有去破坏属于原身的房间,换了形象,开了个小型传送阵,打算出去逛逛。
……
大唐拒绝了绢马贸易,引发回鹘牙帐内部的种种矛盾,安允合和几位大相挥师南下……这一系列的变故,使得回鹘各部对王庭比之前更加关注,都在等一个结果。
没想到却等来了天兵。
尽管部落首领们对天兵的了解,并不会比安允合更多,但在已经得到了结果的情况下,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足够让他们谨慎行事。
所以收到雁来发出的邀请函,所有人都选择过来看看。
到得最快的是药葛罗氏的首领阿延啜。
这不仅是因为药葛罗氏的牧场距离牙帐最近,也是因为阿延啜对这件事最积极。
对于雁来这个失踪两年又突然冒出来的回鹘公主,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观望一番,只有药葛罗氏的人不用。
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年),年轻的奉诚可汗去世,宰相骨咄禄趁机自立,并且获得了大唐朝廷的册封,从此回鹘可汗之位由药葛罗氏转到了阿跌氏。
而奉诚可汗,就是咸安公主的第三任丈夫,也是雁来的生父。
现在阿跌氏的可汗死了,回鹘的局势重新被身负药葛罗氏血脉的公主所掌控,药葛罗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而阿延啜,就是奉诚可汗的堂兄,长寿天亲可汗的孙子。
虽然他的父亲只是长寿天亲可汗的庶子,但在奉诚可汗没有留下子嗣的情况下,阿延啜作为与可汗血缘最亲近的人,本来应该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也算是见机得快,阿跌氏篡夺汗位之后,便立刻逃回药葛罗氏的地盘,龟缩不出十几年。阿跌氏为了安抚人心,总不好对药葛罗氏赶尽杀绝,再说阿延啜这么怂,也根本没被怀信可汗放在眼里。
就连阿延啜自己,也没有报任何期望,只想好好活下去。
没想到峰回路转,机会突然又摆在了眼前。
“所以他是来继承可汗之位的?”雁来不敢相信地问。
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啊?
雁来如果需要一个傀儡,那直接留下曷萨特勤不就完事了。
“可能是药葛罗这个姓氏给他的自信吧。”郝主任感叹道。
真要说起来,怀信可汗除了滕里可汗和曷萨特勤之外,还有不少庶子,而且其中大部分人都住在王庭这边,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跳出来的。
因为他们姓阿跌氏。
所以也难怪药葛罗氏的“独苗”阿延啜会生出这种非分之想。
“先晾着吧,别让他进城,更别让他到处丢人。”雁来叹了一口气,做出回复。
郝主任点头。
这样既能让那个阿延啜冷静一点,也是做给其他部落看的。
扶持什么傀儡,好笑。
安西大都护她当得,幽州节度使她当得,回鹘可汗就当不得了?
效果确实很好。
后面每个抵达的部落,都要对着就在城门附近扎营的药葛罗氏的队伍惊诧一番,得知具体的情况后,又暗自咋舌一番。等到进了城,看到了来回巡逻的天兵和被严密保护的王宫,大部分人都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哪怕被告知需要留在四方馆等待,既见不到雁来,也没法回他们自己的私宅去住,也没人表现出不满。
甚至还会安慰自己,反正被晾着的不只是他们,雁来谁都没见。
那特勤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办法,从庭州过来不仅路途遥远,路还不怎么好走。
不过来得晚也有来得晚的好处,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跟其他已经等了一段时间的部落首领一样收到消息,明天他们就能进入王宫,见到雁来。
尽管他是所有人中唯一跟雁来接触过的,但那特勤也不会认为这是雁来对他的优待。
她多半只是等得不耐烦了。
毕竟相较于来去自如的天兵,他们这些人的效率实在太低。
所以第二天,当他在回鹘王宫见到雁来,听到她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叫了一声“兄长”时,那特勤的心情反而更复杂了。
他还记得,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对雁来说过,让她称呼自己为兄长。
当时雁来的回答是,等回到王庭时,她会这么称呼他的。
在那一刻,那特勤就已经意识到,她的野心绝不止局限在西域。当时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起了这样的野心,但现在,答案已经十分清晰了。
但是那特勤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不过短短两年。
再想到昨晚悄悄混进四方馆来找他的那些阿跌氏的族人,那特勤反而下定了决心。
虽然他是怀信可汗的儿子,虽然他手中还有十万大军,放眼现在的回鹘,都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但那特勤可不想成为她的敌人。
他会主动退出可汗之位的竞争,转而支持她。
要是她没有安排好提名她的人,那特勤也可以做这个首倡者。
但人到齐之后,雁来却没有开口提起所有人都在关注的可汗之位,而是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带上来吧。”
带什么?这个疑问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
答案也很快揭晓。
被带上来的是身着囚服,手戴镣铐的安允合和瓦莫斯。
“我的弟弟,昭礼可汗曷萨特勤,以及他的母亲,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雁来从台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安允合身边,才拔出腰间的佩刀,指着他道。
那特勤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草原人的规矩,一起作战的同伴死去之后,其他人会想办法带走他的尸体。这既是出于情意,也是因为按照草原风俗,只要能够为死者报仇,或者带回死者完整的尸体,就能继承他的一切。
雁来根本就没想过要让所有人推举新任可汗,她要用为死者复仇的方式,名正言顺地继承汗位!
就在那特勤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雁来手中刀光一闪,鲜血四溅。
第215章 那是世间最美之物——
殿内响起了几声压抑的惊呼。
尽管对于在场这些人而言, 杀人和鲜血都是很常见的事,哪怕是最没用的纨绔子弟,生在草原上, 也早已习惯了狩猎和杀生,但此刻,看到雁来如此干脆地举刀, 血溅五步, 他们还是感到有些不适。
因为躺在地上垂死挣扎的,是跟他们一样身份地位的人,甚至一度凌驾于他们这些人之上, 操弄国之权柄。
这番杀鸡儆猴的用意太过明显, 让人忍不住后颈发寒。
尤其是之前一直被天兵晾着,已经有些惊惶不安的阿延啜,更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本来还有些不忿天兵对自己的态度, 现在看来, 他们已经够客气了。
雁来举起刀,鲜血顺着森寒的刀面往下流淌, 滴落。
“我已经为曷萨特勤复仇, 谁有异议?”她问。
没人回答, 殿内一片安静, 甚至能听到血液滴落在汉白玉石的地面上的声音。
“嗒。”
好几个人都跟着这声音抖了一下。
雁来突然笑了起来, “不说话,是都没意见, 还是都有疑问?”
“没有疑问。”那特勤朗声开口,并且大步走了出来, 朝雁来微微躬身道,“可汗的死仇已经被背叛者的鲜血清洗, 按照我们回鹘的规矩,您将会继承可汗之位,成为回鹘共主。”
他没有用可以、应该、有资格之类含糊的说法,而是直接将此事定了下来。
阿延啜下意识地道,“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那特勤直起身,转头看着他问。
雁来眸光微微一动。
不得不承认,那特勤确实是个聪明人,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介入时机——好歹也是未来的可汗,若是由她本人站出来跟其他人对线,就算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也难免少了几分矜贵,所以她需要一个代言人,但但玩家显然并不适合承担这个角色。
那特勤就很好。
他有身份,是阿跌氏的王子,有兵权,手握西州十万大军,在这群人中自然就有了地位和威望,说话的分量也不一样。
他如此旗帜鲜明地站在雁来这一边,引得各部首领都骚动起来。
不管之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大家都要重新衡量局势了。而衡量的结果,是他们都不自觉地往旁边让了让,拉开了跟阿延啜之间的距离。
这一让,阿延啜立刻暴露在了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不仅有雁来和各部首领,还有眼角余光里,大殿内外那些或明或暗的天兵身影。
殿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压抑,阿延啜的肩膀似乎都被无形的视线压低了一些。
但谁让他刚才出声质疑了呢?没有人说话,阿延啜就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她……她是女子,怎能……?”
这个问题太愚蠢了。
一旦开始纠缠这些,就说明雁来其他方面都无可挑剔。
当然,对一般人来说,女子的身份的确是一重巨大的限制,但雁来是一般人吗?
“雁帅不仅是回鹘的公主、奉诚可汗的血脉,更是大唐皇帝册封的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兼幽州节度使。”那特勤根本不辩解,只是道,“她带兵平定了安允合的叛乱,还为可汗报了杀身之仇。难道这样一个人,还不足以让诸位相信,她能带领回鹘走向强盛和辉煌吗?”
又是一片安静。
但这一次,很快就有人走出来道,“不错!我们回鹘可没有哪一条规矩提过,女子不能当可汗!”
以前没有过女性的可汗,只是因为之前的女性没有雁来这样的实力。那是当然,毕竟所有人都会默契地限制女人接触权力,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但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人突破了这种封锁,就再不是他们能遏制的了。
雁来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认出来这是拔野古部的首领。
在回鹘诸部之中,拔野古部是不那么顺服的一个部落,既是因为他们足够强大,也是因为他们距离大唐更近,有更多的机会。
也正是因此,拔野古部的首领知道的消息比其他人、包括那特勤更多。
他知道安允合是如何南下数日就惨败而归,又是如何被天兵追得跟狗一样,就连那三支深入大唐的回鹘军队,他也听到了一点消息。
雁来的强大毋庸置疑,那她自然也能为回鹘带来更多的利益。
紧接着,又是思结部的首领站出来,“不错,大唐也有一位女皇,我们回鹘为什么不能有女性可汗?”
思结部的地盘就在葛逻禄旁边,双方经常起冲突——基本上都是思结部被葛逻禄压着打。这样的葛逻禄,却在天兵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思结部首领一想起来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现在天兵终于打进回鹘来,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打不过就加入,这也是回鹘诸部的老传统了。
陆续有人表态,其他人便也有些按捺不住。
当年唐太宗灭薛延陀汗国,漠北诸部望风而降,共尊大唐皇帝为“天可汗”,而大唐则是册封回纥、仆骨、多滥葛、拔野古、同罗、思结六部为都督府,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思结别部(阿布思部)、白霫七部为州。
这就是回鹘诸部。
时至今日,有些部落兴盛了,也有些部落彻底落魄了,但今日能站在这里的,有实力的并不多。
因为最有实力的那些都被安允合一波送去大唐了。
有了那特勤、拔野古部、思结部这三个砝码,天平已经彻底向着雁来这边倾斜。察觉到这一点,其他各部也不再矜持,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开口,生怕被落在最后。
众所周知,从龙之功这种东西可以不跑在最前面,但绝对不能落在最后面。
好在在场已经有了一个给大家垫底的存在。
不过众人可不会同情阿延啜,明明是药葛罗氏的嫡系,若能第一时间示好,这首功还能轮得到那特勤?
拎不清,那就只能成为牺牲品了。
阿延啜也意识到了不妙,立刻就打算开口服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雁来已经将手上那柄刀指向了他,“既然你有疑问,那就向我发起挑战吧。当着所有人的面,展现你身为药葛罗氏血脉的勇武,以及足以质疑我的实力。”
雁来的佩刀是西域最新出品,刀身上之前沾到的血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被这柄刀指着,尽管两人之间还有一点距离,阿延啜依旧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
“我不……”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但已经有机灵的玩家上前,将自己的佩刀塞进了他手里。
“拿起刀!”雁来走到他面前,厉声喝道。
但阿延啜反而浑身一颤,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丢下手里的刀转身就跑。
“嗖——”
雁来将手里的刀掷了出去。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条雪亮的弧线,然后深深扎进了阿延啜的身体里,带得他栽倒在地。
不确定死了没有,但是郝主任在后面打了个招呼,立刻就有玩家把人拖走了。
雁来看着地上留下的那滩血迹。
长寿天亲可汗向大唐求亲的时候,年纪就已经不小,再加上筹备婚礼和赶路都需要时间,所以等咸安公主的车驾抵达回鹘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七月她到了回鹘,十二月长寿天亲可汗就死了。
后面的忠贞可汗在位一年,奉诚可汗在位五年,都不长寿。
所以那段时间,回鹘内部动荡不休,咸安公主要面对的难题不少。
这个阿延啜不是其中最难缠的,却绝对是最恶心的。他不止一次试图通过强占大唐公主的方式来获得可汗之位,虽然没能成功,但就像是黏在鞋底的鼻涕,让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不适。
要不是顿莫贺达干上位之后他跑得太快,绝对没法安稳活到今天。
但到今天也够了。
雁来连曷萨特勤的仇都当场报了,又怎么会忘记他?既然主动跳出来蹦跶,那她就不客气了。
许久之后,雁来才转过身,视线扫过正明里暗里打量她的众人。
接触到她的视线,众人皆是一个激灵,不知是谁带的头,他们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拜见可汗,还请可汗升座!”
升座……
雁来抬头,看向大殿尽头、台阶上方的黄金王座。
那是世间最美之物——无论是那璀璨夺目的金黄色泽,还是它所代表的无上权柄。
……
“不急。”好半晌,雁来才开口,而后将视线转向旁边已经被忽视了很久的瓦莫斯。
她脸上其实没有什么杀气腾腾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但就是因为如此,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疯感,让人不确定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尽管早就猜到,她既然将自己跟安允合一起带到这里,就肯定是有安排,但此刻对上她的视线,瓦莫斯只觉得心头一跳,直觉简直是疯了一般叫嚣着危险,催促他赶快逃离。
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可汗之死……与我无关。”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怕死的。
当然,没有人不怕死,死亡来临之前的准备,做再多都不够。
“的确与你无关。”雁来说,“所以你的罪名不是这个。”
她转头看向殿外守着的玩家,开口还是那句话,“带上来吧。”
听得众人头皮一紧。
好在这回带上来的总算不是熟人了。
十几个人跟在玩家身后走入了大殿,这些人有老有少、有贫有富、有汉人有回鹘人,彼此之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关联,看得众人云里雾里,有些猜不透雁来的心思。
雁来也不需要他们猜,淡淡道,“开始吧。”
在玩家的引导下,这些人一个个走到瓦莫斯面前,愤怒地细数他犯下的罪行。
瓦莫斯这种人,只要活下来,很快就能够适应新的规则,甚至利用规则过得比之前更好,所以雁来实在不想留他。
但她也不能随便安个罪名就把人杀了。
虽然雁来怀疑,瓦莫斯是有意让曷萨特勤去死,以此来取悦自己,但她不会用这种猜测来给他定罪。
那跟“莫须有”有什么区别?
杀人在回鹘这种部落制、贵族制的草原王国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也不需要任何原因,有时候,杀人甚至可以被他们当做是一件可以取乐的事。
但正因如此,雁来才不能这样杀人。
所以之前她拜托岑容姑姑她们帮忙,去找到这些受害人或是他们的家属,将他们带到王宫里来,当场指证瓦莫斯。
事情并不太容易。
不是因为瓦莫斯犯过的事少,而是敢于站出来的人不多。
好在她们的时间也十分充足。
一开始,听到这些人的指控,瓦莫斯觉得很荒唐,他也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但听着听着,他脸上那种不以为意的表情渐渐收敛起来,变得凝重。
瓦莫斯是个正常人,也知道正常的观念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身为回鹘贵族,他就是有特权的。身边的所有人也都跟他一样,他做这些不会受到指责,自然不会去在意。
但被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当面讲出来,感受却完全不同。
尽管这些也只不过是他犯下的罪孽中的一小部分。
更重要的是,瓦莫斯也从这样的讲述之中意识到,雁来要让他作为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恶人死去。
这依然还是杀鸡儆猴,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杀法。
而这种死亡、这种指控,比安允合作为弑君者被雁来直接杀死,更令人恐惧。因为复仇是回鹘人熟悉的,可以理解的,可是眼前这样的场景,却是头一回见到。
这一点,不只是瓦莫斯感觉到了。
瓦莫斯当然是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在场诸位,哪一个手上又清清白白呢?
但越是如此,众人反而越是沉默恭顺。
杀鸡儆猴,猴好歹还是能活下来的,但这时候跳出去挑衅她身为新任可汗的权威,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所有人都沉默地听着。
直到最后一个人讲述完,雁来才问瓦莫斯,“对于以上这些指控,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死到临头,瓦莫斯反而暂时摆脱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带来的应激状态。
他抬头看向雁来,心底酝酿着深厚浓重的怨气。
瓦莫斯自认为已经足够知情识趣,却没有换得雁来的另眼相待,他自然不服、不忿、不甘。
所以此刻,他选择故意激怒她。
“我不记得了。”他盯着雁来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有些癫狂的笑。
瓦莫斯确实是个操控人心的高手,此刻,旁边那些受害人和家属已经因为行凶者的理直气壮、厚颜无耻,而露出了一种既愤怒又痛苦的表情。
哪怕杀死他,他们恐怕也不得解脱,因为直到死他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
这让被毁掉了一生的人如何能接受?
雁来却忽然笑了,“想刺激我,让我在愤怒之下杀了你吗?”
瓦莫斯面色微变。
“不。”雁来说,“你跟安允合不一样,我不会在这里杀死你,你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赎罪。”
她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受害人和家属,“这世上,比死亡更痛苦的事还有很多,是不是?他现在还不懂,不过你们可以教教他。”
这些人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这是让他们将自己承受过的痛苦都还给加害者。
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泪盈于眶,也有人看着瓦莫斯,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雁帅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教。”
有些痛苦,不身处其中是不可能理解的。
雁来点点头,“去吧。”
众人也不等玩家动作,便迫不及待地上前,一起动手将瓦莫斯拖了出去。
雁来目送着他们走出大殿。
瓦莫斯看起来心理素质很强大,但其实这种人反而很容易被击溃,因为他根本没有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折磨。但没关系,那些他曾经不理解、也不在意的人,会给予他刻骨铭心的体验。
……
瓦莫斯走了,但殿内的气氛却没有缓和,反而变得更加凝滞。
毕竟没有人挡在前面,他们只能直面雁来了。
但是要不要主动请罪?请到什么程度?她又会如何处置?这些都是问题,在弄清楚之前,众人也不敢贸然开口。
不敢说,又不能不说,所有人都心里发苦。
早知道还有这一遭,就别那么快认下这个可汗了,现在至少还能谈谈条件。
不过也有清醒的人,比如那特勤就觉得,如果调转顺序,先处理瓦莫斯、谈条件,再拜见可汗,那雁来对他们的认可度也会降低,或许能一时得利,但以后她都会找回来的。
所以这回他还是第一个站出来,再次道,“请可汗升座。”
反应快的立刻跟着开口,而不聪明的人虽然心里憋气,但也不敢在这时候炸刺,只能随大流了。
雁来这回没有再拒绝,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郝主任一眼,见她也在看着自己,脸上带着鼓励的笑意,便挺直了肩背,一步步朝着那个座位走去。
走过来的时候感觉还是很有仪式感的,但等坐到那张椅子上,雁来只想说:就这?
又冷又硬又大,坐在上面四边不靠,一点都不舒服。
不过这个念头倒是让她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直到放松下来,雁来才意识到,或许是受到环境的影响,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的情绪早已绷紧到了极致,不自觉地想要表现得像是“一个可汗该有的样子”。
但这本来就是一个悖论。
从来没有一个可汗是因为“长得就像个可汗”才成为可汗的。
要警惕这种思想。
雁来顺手打开论坛看了一眼。
首页果然都是玩家拍的各种角度的她登上黄金王座的照片和视频。
拍得很好,彩虹屁也很多,但热度最高的果然还是各种玩梗。雁来看完各种“一声令下,千万玩家助我登基”的P图,顿时重新心平气和起来。
但下面的人看她坐在王座上,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却半晌没有出声,不知在想什么,却是越发惴惴。
好在雁来也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就回过神来。
她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倚在扶手上开口,“我跟诸位都不算熟悉,所以有些话,就干脆说得明白一些。我知道,瓦莫斯并不是个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就不翻旧账了,但从今天起,得按照我的规矩来,明白吗?”
得到了这个承诺,众人顿时大舒一口气。
“先别急着高兴。”雁来见状又道,“我的规矩很多,希望你们都记牢了。我也不想哪天看到有人被天兵抓到监牢里,到时候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至于具体的规矩,郝主任,你来跟他们说。”
郝主任板着脸上前,展开一卷纸,念出上面的内容。这些都是雁来事先跟她们商量过的,关于回鹘的治理方针。
第一条就是清查土地、户口和牛羊,以后回鹘不会再有奴隶,所有人都要编户齐民,给牙帐交税。而且所有的税种都有规定,部落首领和贵族,不允许私自向普通牧民加税。
第二条,对于各部首领麾下的军队,原则上允许他们保留,只要他们能养得起。
养军队从来都是很贵的,回鹘贵族的特权比大唐的世家豪族更大,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军队,而他们养得起军队,是因为对底层牧民和奴隶的压榨更重。
在第一条能够贯彻执行的情况下,这些军队反而会成为负担。
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所以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哪怕是一直旗帜鲜明支持雁来的那特勤,都感觉到了不适。
这已经不只是触动、侵犯他们的利益,而是要彻底毁掉贵族存在的根基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雁来抬手示意郝主任停下,问道,“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她今天一直表现得很有压迫性,此刻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问出这句话,让他们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她好像也在期待他们的反对和抵抗。
是啊,从她对瓦莫斯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回鹘贵族从前的行事风格。
说是既往不咎,但要是有机会处理他们,她难道会拒绝吗?
见没人说话,雁来才让郝主任继续。
听到后面的内容,众人也不由得庆幸自己刚才按捺住了,没有跳出来反对。
前面是打两棒子,后面就是给俩红枣了。
第三条,牙帐之后会继续保持众相制,在场所有人作为她的第一批追随者,自然全都是大相。
虽说人多了就不值钱了,但那也要看是什么位置。
尤其是对那些相对弱势的部落来说,原本大相的位置只有三四个,怎么都不可能轮到他们,那在各种政策上就会一直吃亏。现在大家都有位置,少数服从多数,小部落只要联合起来就能获得发言权。
大部落……也不能说自己吃亏了,毕竟雁来上位,他们可没出半分力,就是被叫过来表了个态而已。
何况还有第四条——
雁来会亲自去跟大唐皇帝谈,开启两国的边境互市,不禁止任何商品的那种。
回鹘贵族最喜欢的瓷器、丝绸、茶、盐、铁、书籍乃至各种工艺,都可以买到。至于回鹘这边的拳头产品,除了原本的肉制品、奶制品和皮革之外,天兵还会跟他们合伙在各部开设羊毛厂,负责收购、处理和销售羊毛及羊毛制品。
这些生意原本是那特勤垄断的,因为庭州是跟西域贸易的第一线。
即便如此,他们拿到的利润也十分丰厚,现在直接开放合作和互市,自然只会赚得更多。
前面第一条、第二条被损害的利益,又以这种方式补回来了。
那特勤说得没错,雁帅就是那个能够超越历代可汗,带领回合走向兴盛的人!
不过也有不少人看向那特勤的眼神有些怪异。
毕竟这是把他手里的好处掏出来分给大家了,而且那特勤还是第一个支持雁来的人。
倒是那特勤自己表情平静。
倒不是淡泊名利,只是他相信,在自己没有犯错的情况下,雁来不至于会让他吃亏。她在这种地方,一向是很分明的。
好歹也叫了自己一声兄长……
当事人如此平静,其他人也就打消了看热闹的念头。
刚得了好处,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大概的情况就是如此,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规定,怕大家听了也记不住,郝主任贴心地一人给发了一本册子——感谢大唐的影响力,不管是吐蕃还是回鹘贵族,基本都能识汉字、说唐音,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雁来又强调了一下“有罪必罚”的规矩,这才让众人散了。
第216章 赌自己能够降服这头猛兽。
“你还好吗?”郝主任留意着雁来脸上的神色, 问道。
杀人,雁来当然不是第一次。
不过之前都是在远处用弓箭,像这种直接拔刀的情况, 确实还是头一回,郝主任难免担心她会受影响。
雁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选择用这种相对血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她当然不是一时冲动, 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 每一次权力更迭,其斗争的残酷与烈度,都远超过中原王朝的宫廷政变, 当然阴谋诡诈就不及礼仪之邦了。
所以雁来对待大唐君臣的态度, 跟对待回鹘首领和贵族的态度,不可能一样。
雁来很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论政治权术和手腕, 她大概比不上李纯, 论残忍冷酷的、草菅人命,也比不上其他回鹘可汗, 所以必须一上来就镇住场子、立下规矩。
只有她这个新任可汗先立住了, 剩下的事情才能交给玩家去处理。
要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当然是假的。但已经置身于这个时代, 雁来即便不被同化, 也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来适应这个世界。
非常之时,自然只能行非常之事。
雁来慢慢握掌成拳, 仿佛仍然有一柄无形的刀执在她手中。
然后她抬头,朝郝主任微微笑了笑, “我很好。”
郝主任点了点头,她估计没有相信, 但又不便继续追问,便道,“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多去咸安公主的墓地看看。”
对活着的人说不出的话,可以对亡者说。
“好。”雁来应下。
回鹘的城池和宫殿都是仿照大唐修建,所以这座王宫也是前殿后寝的格局,宫殿之间以回廊相连。
两人绕过回廊,回到了雁来暂时处理事务的地方。
尽管牙帐已经尽在掌握,但该走的流程还没有走,所以雁来并没有启用回鹘可汗常用的那些宫殿,而是另外收拾出了这处连名字都没有的院子。
此刻,雁来站在院门外,仰头望着光秃秃的门楣,转头对郝主任道,“你说,这里叫个什么名字好?”
郝主任问,“以后就在这里常驻了吗?”
雁来点头,“这里很好。”
好就好在偏僻到连名字都没有,可见之前一直没怎么用过。
出于某种心理上的洁癖,雁来并不是很想住进历代回鹘可汗使用的宫殿。
郝主任想了想,道,“这个还是雁帅自己取吧,若是想不到好的,也可以在天兵中公开征集,他们应该会感兴趣。”
“唔……”雁来觉得这样也行。
正思量间,后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郝主任转头看去,见是那特勤跟在两个玩家身后往这边走,便朝雁来道,“雁帅还有事要忙,我就先告退了。”
“别忘了找人替我写奏折。”雁来提醒。
回鹘这边也打完了,该给皇帝上个奏折表功请赏了。她这个回鹘可汗,也得大唐朝廷册封,才能服众。
郝主任好笑地应道,“不会忘。”
那特勤此刻的心情十分轻松。
他本来就猜想雁来会私下见他,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自然心头欢喜、步履轻盈。
不过到了雁来面前,他还是十分郑重地行了礼,“拜见可汗!”
之前跟着玩家叫“雁帅”,是表示亲近,但如今身份分明,就该改口了。
“兄长不必多礼。”雁来笑着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特勤站直了身体,也抬头看着面前的院子,问道,“可汗在看什么?”
“在想给这个院子取什么名字好。”雁来说。
那特勤左右看看,有些疑惑,“是要用来做什么?”
“我打算在这里处理公务。”
“这……会不会狭窄了些?”那特勤说,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当然不会问为什么不选其他的宫殿,只道,“若是不喜欢现在这些宫殿,让人推倒重建便是。”
“那倒不必。”雁来失笑。
好歹也是有回鹘特色的城池,至少对现代人来说还是很新鲜的,还是留着给玩家打卡做任务吧。
不过这么一说,雁来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她问那特勤,“你觉得,我直接将可汗牙帐搬到旁边的可敦城去,怎么样?”
正好她也更喜欢那边。
那特勤一愣,但还是点头道,“本就是可汗的住处,自然是随可汗的心意。”
“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雁来笑着将此事定下。
如此,给这个院子取名字就不是很有必要了。雁来便收回视线,招呼那特勤进门。
……
“我没有提前跟兄长商议,就分走了你手中的生意,兄长没有生我的气吧?”两人落座之后,雁来便笑着问道。
那特勤毫不犹豫地道,“怎么会?是我来得太迟,本也没时间商议。可汗要用这样的法子收服人心,这番良苦用心,旁人不明白,臣难道也不明白?况且这生意本也不能说是我的,都是天兵带来的。”
最重要的是,以前是回鹘和西域的贸易,庭州是必经之路。但以后就是回鹘跟大唐的贸易了,根本不需要经过庭州,他就算想垄断,也不可能。
再者雁来既然叫了他过来,自然还有别的安排。
那特勤不觉得这些雁来会想不到,所以也完全没有隐瞒,全都和盘托出。
雁来听着,心下却不由感慨,聪明人和聪明人也不一样。所以不怪她不喜欢瓦莫斯,并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心机深沉,也有那特勤这种坦荡磊落的。
将瓦莫斯留在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揣摩圣心”,然后打着为她好的名义,瞒着她干出点什么事来。
但那特勤却不会多事。
“看看这个吧。”雁来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两个小罐子,放在桌上,推到那特勤面前。
那特勤有些好奇地伸手打开了其中一只罐子。
盖子一揭开,他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茶。但细看又跟那特勤熟悉的,揉成团或者碾成粉末的茶饼、茶粉不同,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片片独立的茶叶。
他不由惊异起来,“这是什么茶,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说得再多,不如你自己动手泡来试试。”雁来指了指旁边的炭炉。
那特勤毫不犹豫地点头,挽起袖子就开始忙碌。
唐人嗜茶,但草原人比唐人更喜欢茶。这是因为他们的饮食结构几乎都是肉和奶,茶叶正好能弥补缺陷。
所以每一次有回鹘的使团、商队前往大唐,别的东西都可以不买,茶却绝不能没有,以至于“大驱名马,市茶而归”的场面被唐人当成新鲜事来围观。
宋以后,中原朝廷和边疆草原民族的交易更是直接被叫做“茶马互市”。
总之,作为一个标准的回鹘贵族,那特勤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比雁来熟练多了,也优雅多了,只是在看到没有茶碾,也没有准备添加的辅料时,疑惑地询问了一下。
等到茶泡好,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
入口是苦的,那特勤有些不习惯,但皱着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了。
这茶水竟没有大部分茶叶会有的那种涩味,虽然直接这么喝有些不适应,但可以想象,在吃烤肉的时候搭配着喝,就刚刚好了,既解腻又清口。
而且,等这一口茶水咽下,嘴里竟有种回甘之味,让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将一盏茶尽数饮下,他才抬起头,对雁来赞道,“好茶!”看着瓷盏中片片舒展开的茶叶,又忍不住好奇地问,“是用了新的制作工艺吗?怎么叶片都保存得这样完好?”
雁来笑着点头,“确实是新工艺。”
那特勤就知道这必定是天兵弄出来的了,他站起身,朝雁来郑重一礼,“臣想购买这种茶叶,不知有什么要求?”
雁来笑道,“本来就是想跟你谈这个。做这个生意的天兵正准备扩大规模,你若是愿意,也可以投一些钱,做个股东。以后要往回鹘贩茶,自然也便利。”
那特勤又惊又喜。
他知道雁来肯定会有补偿,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手笔,连忙道,“臣求之不得!”
这可是在大唐的地界种茶树,雁来能让他投资,是真的没把他当外人。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雁来以目光示意桌上的另一个罐子,“你还没看那是什么呢。”
那特勤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光顾着煮茶,完全忘记了另一只罐子。他将视线投过去,迟疑片刻,还是摇头道,“人贵知足,臣能将这茶叶生意经营好就够了。”
顿了顿,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我能看看罐子里是什么吗?”
雁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特勤将罐子拿到面前,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一块白色半透明的晶体,有点像是矿石,凑近嗅了嗅,也没有味道,干脆直接伸手拈出一块,放在眼前仔细观察,却还是看不出来,只能问,“这是什么?”
“尝尝看。”眼来说。
有了之前的茶叶,那特勤完全没有怀疑雁来的建议,直接将这块晶体放进了口中,然后猛地睁大眼睛。
甜的!这是糖!
如果说茶是草原人必不可少的日用之物,那糖就是难得一尝的珍味。
这个时代,甜味的主要来源除了水果之外,就是蜂蜜和各种饴糖,产量都不高。而不管是蜂蜜还是饴糖,都是黄褐色的,也构成了此时的人对于糖的印象。
这种晶莹如冰的糖块,已经超出了时人的认知,必定会引来无数人的追捧。
那特勤再次确认,雁来对他是真的很大方。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雁来的意思是让他二选一,于是依依不舍地将罐子放下,“我还是选茶。”
雁来也不意外。
玩家早就猜测,那特勤很可能就是回鹘最后一个天降猛男,在西域跟吐蕃打得有来有回,奠定了将来回鹘西迁的政治、军事基础,但是在这个世界应该已经被她和玩家蝴蝶掉了的保义可汗。
这样的人,自然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稍后会有天兵跟你联系的。”雁来说着,又笑道,“这两个罐子你也带走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那特勤立刻将两个罐子拿起来,眉开眼笑道,“多谢可汗!”
既然知道是天兵的东西,那就有地方买。那特勤自然也不会缺少买这点东西的钱,但雁来送的礼物,又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大唐皇帝时不时还要给宰相赐菜,不就是因为越是这种细节上的体贴,越能收拢人心吗?
……
雁来叫那特勤过来,当然不只是为了给他介绍一门新生意。
枣已经给了,接下来自然就是对他的要求了。
身为阿跌氏如今最有势力的人,雁来需要他来配合玩家,以最快的速度掌控阿跌氏原本的地盘。毕竟是之前的王族,雁来也不希望他们再生出什么波折。
那特勤答应得十分爽快。
他很清楚,雁来就是要让他成为一个表率,让其他各部知道该怎么做——要是还不知道,天兵就该去教他们了。
但这对他有什么坏处吗?
旧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能够最早适应新时代规则的人,才能乘上时代的东风。
那特勤踌躇满志地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雁来伸出手,准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但视线落在手上,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握着刀的感觉,她还没有完全适应。
雁来想了想,干脆遵从郝主任的建议,改换形象出了门,打算去咸安公主的墓地看看。
前几天,这里经常有玩家过来祭拜,现在想来的都已经来过,这一带就又安静了下来。
所以到了地方,看到有个玩家抱膝坐在坟前,正在低声饮泣,雁来不由得脚步一顿。
倒也不是很奇怪,玩家嘛,出现在什么地方、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也许她是在拍摄视频,又或许是触景生情,想到了伤心事,也可能只是受了委屈,特意找了这么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哭。
只是这样就有点尴尬了。
但没等雁来悄悄走开,那边的玩家似乎察觉到了动静,转头看了过来。
雁来更尴尬了,现在走开好像有点过分,但留下更奇怪。正左右为难时,那个玩家已经慌慌张张站起身,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转身从另一边跑走了。
雁来:“……”
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将带来的水果放在了墓碑前的供台上,然后避开刚才那个玩家的位置,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真是奇怪啊,她看着墓碑上的文字想,死去的人反而更能倾听秘密、安慰活着的人。
不过雁来没什么可倾诉的,她的思路一直都是清晰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所以她想了想,干脆跟咸安公主商量起了另一件事,“我应该不会在这边待太久了,到时候,要不要将你的墓迁回大唐呢?”
将咸安公主的灵柩迁葬回大唐,这是雁来第一次到长安,去祭拜朝廷给她立的衣冠冢时,就有的想法。但时过境迁,等真的来到回鹘,雁来反而有些不确定要不要这样做了。
反正现在回鹘已经在她的治下,也算是大唐的地盘,葬在哪里应该都差不多。
可敦城里的人,大部分都选择了留在这边。
那咸安公主呢?
她在回鹘生活的时间,几乎跟在长安生活的时间一样久。
但是雁来相信,对于当事人来说,这两段时间的长度和深度,都是不一样的。
她会更愿意留在这片曾经挥洒过血与泪的地方,还是回归故乡?
咸安公主当然不会回答她。
高大的墓碑矗立在春风中,沉默地与她对望。
但雁来心里却渐渐浮现出了答案。
迁,当然要迁!
也许以前和现在的大唐,都不是咸安公主眷恋的故乡,但她为这个国家吃过的苦、流过的泪、立过的功,总不能被埋没在这片土地上。
“等着吧。”她站起身,朝着墓碑笑道,“等我准备一个最盛大的仪式,让你堂堂正正地回去。”
不是作为大唐的公主,而是作为大唐的功臣。
去年李白和杜甫的迁葬仪式之后,玩家之中就兴起了一阵寻找古代诗人墓地的风潮,还真给他们找到了不少。其中很多都在时光和风雨中被侵蚀、损坏了,如今玩家得空的时候也会做一些修缮维护的工作。
希望咸安公主迁葬回去之后,也能兴起寻找和亲公主墓的潮流。
……
长安,大明宫。
李纯面前摆着一方小小的木匣,匣子里是一个官窑出品的瓷瓶,瓶内则是方士献上的金丹。
电视剧里那种打开木盒,圆滚滚的、龙眼大小的丹药就整整齐齐排列在盒子里的场面,显然只是艺术加工。金丹不可能做得这么大,容易噎着,也不可能直接放在盒子里,容易弄脏弄坏。
李纯面前的这些金丹,大概就跟后世的VC银翘片差不多大小,只不过是圆形的,一个瓷瓶里装着九枚。
拔开瓶塞,就能闻到丹药的香味。
倒出来看,每一粒金丹都呈现出淡淡的粉色,跟太医院平时进上的药丸截然不同。
仇士良捧来一杯温水,放在李纯手边。
李纯抬眸看了他一眼。
仇士良莫名有些紧张,忙解释道,“柳炼师说,茶水能解药性,这金丹需得用温水送服。”
“知道了。”李纯摆手,“你去吧。”
仇士良有些不放心,好不容易说动皇帝走到这一步,他当然想在一旁看着,但也只能满心忐忑着急地退下了。
李纯眸光不定地看着掌心里的金丹,半晌还是没有选择服用,而是将之装回了瓷瓶里,放进木盒,然后看着它出神。
虽然已经让人服用了一段时间,验证过药性,但真到自己入口的时候,李纯还是有些迟疑。
史书他也读过,历朝历代服丹的帝王,有谁真的心想事成了?身为皇帝,他当然更珍惜自己的身体健康,尤其是在发病之后。
虽然李纯觉得自己跟那些求长生的帝王不同,他是为了治病,但心头还是难免有疑虑。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这金丹拿去给天兵看看,问问有没有效。
但对李纯来说,那恐怕比服丹更难。
就像天兵中的那些神医,名声早就遍传两京,但李纯至今都没想过要宣召她们进宫为自己看诊。
他连朝臣都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病情,何况天兵?
最后李纯还是盖上了木盒,暂且放到了一边。
现在还不用着急,等下次发病的时候,再考虑要不要服用吧。
但李纯也没想到,“下次发病”会来得这么快。
天兵递上了最新的战报,在亲自率军驰援中受降城,击败回鹘大军之后,雁来又率领大军深入草原,一路追着回鹘残兵留下的痕迹,打到了回鹘汗庭。
回鹘大相安允合狼子野心,见势不妙,就想挟持可汗逃跑,却反而害死了可汗和王太后。
而雁来虽然来迟一步,没能救下回鹘可汗,却也成功阻截住了安允合,将他俘虏。
原本这种级别的俘虏,应该送到长安来,交给李纯处置的。但是回鹘国内群情激愤,要将他明正典刑,为可汗报仇,雁来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了。
谁知回鹘人又说,她既然为可汗报了仇,那就可以继承汗位,于是共同推举她为新的回鹘可汗。
李纯:“……”
他觉得自己看的不是战报,而是安西军那边最近刊印成书,在长安城十分流行的传奇小说。
傻子都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她估计早就谋划着要把回鹘变成自己的地盘了。但是战报是真的,功劳也是真的,现在雁来要求他册封她为新的回鹘可汗,难道不合理吗?
直到奏折“啪”的一声落在桌上,李纯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他又犯病了。
之前的每一次,李纯都是因为急怒攻心而犯病,愤怒会让他出现晕眩、眼前发黑甚至短暂昏迷的症状,但是只要将情绪平复下来,身体上的症状也会很快消失,恢复如常。
可这一次不是。
这一次,他人是清醒的,身体却开始不听使唤了。
手上的麻痹感已经消失了,但是那种轻微的颤抖却始终没法消除,无论他怎么深呼吸都无济于事。
尽管只是一个微小的变化,李纯却因此而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惧。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了某种不可逆的变化,之后只会越来越严重,不可能再好转了。
这一刻,李纯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他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身,动作僵硬地一步步登上丹陛,走到御座前的样子。看到这样狼狈的皇帝,谁的心里能始终保持敬意呢?
他绝不愿意在群臣面前露出那样的丑态!
这时,梁守谦在殿门外出声道,“陛下,几位相公求见。”
李纯看着桌上的奏折,忽然意识到了不同。
要是在以前,几位宰相看到这封奏折,就会直接拿着它来求见了,毕竟是军国重事,不容耽误。但这一回,他们却是先让梁守谦将奏折送过来,然后才过来求见。
李纯又不傻,当然知道这是为了给他留出一段时间,让他做好准备。
为什么他需要时间来做好准备?
因为李纯中风的事,虽然没有明言,但在朝中已经是个半公开的秘密。
李纯不愿意朝臣们看到他发病时的狼狈模样,朝臣们其实也生怕会撞上皇帝发病的尴尬场面。
不如提前留出一点时间和空间,这样对双方都好。
然而这一点无声的、不可言说的体贴,却深深地刺痛了李纯——因为他是真的需要,因为直到此刻,他的左手仍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还好不是惯用手,李纯试着将左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衣袖放下去,遮住整条左臂,那颤抖就几乎看不见了。
应该能遮掩过去。
但一次能糊弄过去,难道每一次都能吗?
就在这时,李纯的视线倏然一顿,他看到了被放在一旁的木盒。
在李纯的视野里,那小小的盒子像是关着某种猛兽的所在,既让他畏惧,又情不自禁地对那种强大的力量心生向往。
良久,他终究还是伸出手,将盒子拿了过来。
盒子里关着的是猛兽,眼前的危险也迫在眉睫,他不得不将它放出来,赌自己能够降服这头猛兽,不会遭受反噬。
他一定可以的。
他可是天子,是帝王至尊,是天下共主。
李纯端起已经凉透的清水,将一枚金丹送入腹中的同时,也让一道凉意顺着喉咙流淌而下,冷得他打了个寒战。
第217章 “大唐可以送公主去和亲,却不愿册封公主之女为可汗吗?”
右手的颤抖停止了。
不仅如此, 李纯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更活跃了,身体也变得有劲儿。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随着年纪增长, 人的体力和精力就在逐年下降,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之后,虽然在外人看来依旧能称得上春秋鼎盛, 但李纯能感觉到, 自己的精力已大不如前了。
可是现在,他却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生命力旺盛到几乎要溢出来。
这是太医院开的那些汤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虽然不常见太医, 但平安脉还是要请的, 药方也还是要开的。只是那些苦药汁子天天喝着,却几乎没什么用处。
也是因此,李纯对这金丹原本抱有不小的疑虑, 只是想着“反正都试验过了, 吃一颗总不会有大碍”的心态试一试,却不想效果竟如此令人惊喜。
这种从身体到精神全都充满力量的感觉, 实在让人着迷。
李纯有些坐不住了, 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甚至久违地生出了想要临幸后宫的兴致。
这一刻, 他对天兵的畏惧似乎完全消失了, 不如说,他心底还有一点隐秘的兴奋, 要是真的还有天兵混进他的后宫里,他也不介意多添几个嫔妃。
天兵又如何?他是天子!
好在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 知道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便强自按捺住了兴奋, 吩咐道,“传召吧。”
听到他的声音,梁守谦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耽搁一会儿,他就要直接进殿内查看了。不过既然皇帝开了口,那么这段时间他在殿内到底做了什么,就不是梁守谦该去探究的。
他在心中暗暗警醒,按照吩咐去宣召几位宰相。
一进紫宸殿,看到皇帝兴致勃勃地站在墙边,正在仰头查看挂在墙上的大唐疆域图,几位宰相都是一愣。
等到李纯转过头来,叫他们过去跟他一起看地图时,几人更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的李纯,像极了刚刚登基时的模样,意气风发、雄心勃勃。自从天兵出现之后,朝臣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状态的皇帝了。
众人都有些唏嘘感慨。
但激动是没有的。
天下大势,如今已经很分明了,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实在有限。
譬如今天这场议事,在几人看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
雁来这个回鹘可汗已经是事实,连回鹘各部都已经被她摆平,大唐这边不过是补一个程序罢了。
答应,那雁来就仍是大唐的忠臣,回鹘则不仅名义上是大唐的属国,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被纳入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派遣官员管理。
不答应……这个选项根本都不会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即便上溯到贞观时期,对回纥六府七州采取的也是羁縻自治的策略,如果真的能做到深入治理,那就是能并肩甚至超越太宗的功绩。虽说功劳都是雁来的,但既然以朝廷的名义去做,那就还是大唐的。
至于雁来的势力扩张可能带来的影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也不差这一次。
所以他们真正要商量的,是怎么把这件事办得体面一些,在道义和法理上确定朝廷的主导地位,而又不会引起天兵的不满。
要两者兼得,实在并不容易。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能打起精神来,作为侍奉他的臣子,至少压力总会小一些。
虽然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皇帝并没有变成几年前的他,已经发生的事、已经造成的改变,是不会消失的,所以皇帝一开口,就又是那个阴晴莫测、让群臣难以招架的皇帝。
他指着地图上属于回鹘的那一大片地方,问道,“诸位先生以为,趁此机会在回鹘设置郡县,将之纳入我大唐治下,可行否?”
要不是还记得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几位宰相简直想回答他:这事你问错人了,我们说了也不算啊!
好家伙,他们还在发愁如何将朝廷那四处漏风的面子给糊一糊,让它勉强能看,皇帝却是连里子都想要。
这时几人才意识到,皇帝重新燃起斗志,恐怕并不是好事。
当下这个局势,他要斗谁?他能斗谁?
这段时间皇帝虽然阴阳怪气、情绪莫测,甚至在对待官员、勋戚和藩镇时更加雷厉风行,但在天兵的事情上,却有种认命了的摆烂,只要宰相们的提议过得去,他就全都照准。
现在怎么又回到了刚接触天兵的时候,跃跃欲试想跟对方碰一碰?
李吉甫心里最苦。
因为他从头到尾经历了李纯的种种变化,好不容易跟皇帝磨合好了,形成了一定的默契,一转眼李纯又倒退回去了。
虽然心里想骂人,但面上还是要绷住的。
不知道李纯发什么疯,但是他应付不了的场面,总有人能应付,李吉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甩锅,“郭常侍奏折中也提到想要进京述职,兹事体大,陛下不如召她入京,详细商议?”
有本事你去当着她的面提。
反正大战之后,主将入京述职,其实也是惯例了。
本来是为了嘉奖将领,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后来逐渐变成了皇家防范武将坐大的手段——趁这个机会,或是调换去一个地方去任职,或是直接把人留在长安,自然就能切断他们跟旧部的关系。
安史之乱后,藩镇几乎不再入京朝觐,就是防着这个。
但雁来显然不是一般的藩镇,李纯敢宣召,她肯定就敢来。
果然,即便是此刻踌躇满志,觉得“我又行了”的李纯,也暂时不想面对雁来,于是连忙道,“征战辛苦,何况回鹘那边想来也有很多事务等着处理,离不得人。朕便想着,不如朝廷先商量出各大致的章程,再告知她。”
大概李纯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很不靠谱,商量出章程容易,要让雁来和天兵认可难,这件事想撇开她们是不可能的。
所以停顿片刻,他还是道,“安西军不是派了使者过来吗?就让使者代她觐见吧。”
几位宰相交换了一个视线,都觉得这样也不错。
总之皇帝有什么都冲着天兵去,别为难他们就对了。
只有李吉甫心下暗暗纳罕,皇帝那副斗志还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有心想做点什么。
但这种想法他又不是没有过,甚至也实践过,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计谋和手腕也发挥不出来。在接二连三受了打击、折了面子之后,李纯才选择了躺平摆烂。
都是这一年多之内发生的事,总不至于现在就忘了教训吧?
这也太古怪了。
……
其实李纯平时连天兵的使者也不见,都是让政事堂和枢密院转达自己的意思。
上回还是为了要不要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的职位,见了郝主任,顺便被告知了世家豪族私底下挖墙脚的事。
所以这回来的还是郝主任。
——过来送奏折的当然不是她,但玩家就是这点方便,在知道皇帝要见人之后,立刻就换了她过来。
朝廷这边也没有意见。
虽说任何一个天兵应该都有办法将消息转达给雁来,但既然是代表她来跟朝廷谈判,那自然要派出身份足以匹配这份责任的人。
郝主任作为雁来幕僚团的总负责人,身上挂的是安西大都护府司马的职位。
虽然是纯粹的文职,品阶也略低于主管西域地方事务的长史唐一,但她是一直跟在雁来身边出谋划策、协调工作的,自然也是最能代表雁来对外的态度。
所以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她说话也很不客气。
得知皇帝和宰相对册封雁来为回鹘可汗这一条有异议,便立刻道,“大唐可以送公主去和亲,却不愿册封公主之女为可汗吗?”
尽管李纯对于和亲是持反对态度的,从元和三年咸安公主病逝,到元和十五年李纯暴卒,十二年间确实没有提过和亲回鹘的事,但是听到这话,他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毕竟上一个送公主和亲的,就是他曾经一度很崇敬、视之为榜样的祖父德宗。
而那个被送去和亲的公主,就是雁来的母亲。
公主和亲,不管说得多好听,深究起来都是耻辱:不就是国家不够富裕、军队不够强大,不想打仗,才用和亲这种方式来安抚拉拢吗?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现在雁来凭自己的本事征服了草原,不要他们花一分钱,出一个人,只是要求册封而已。
回鹘虽然名义上是大唐的属国,但大唐从来都没有能力干涉对方的内政,就算阿跌氏篡夺了药葛罗氏的汗位,大唐朝廷也照样册封了顿莫贺达干,现在轮到雁来,他们凭什么有意见?
郝主任一上来就把天聊死了,李纯那个将部落改成郡县的要求都还没来得及提,这会儿更不好开口。
李吉甫今天一直在观察皇帝,没能及时站出来,最后是李夷简硬着头皮道,“朝廷并非是不愿册封常侍。能攻入回鹘,收服诸部,乃是不世之功,陛下自然不会吝惜一可汗。所虑者,不过是草原人见异思迁,难得长久。太宗朝时,也是诸部来归,尽皆顺服,后来不也趁机自立建国?”
“哦……”郝主任听出点意思来了,“那依相公所见,如何才能长久呢?”
“自然是让回鹘百姓,也受我中原王化。”这一点,李夷简倒是很自信,说话时也抬头挺胸。
郝主任心想大唐也就一百年国祚了,说什么长久?
不过他们的打算,她已经猜到了,于是不仅没有顺着他们的话往下问,反而故意说,“陛下放心,雁帅既做了回鹘可汗,天兵自然会去教化当地百姓,对他们与大唐百姓一视同仁。”
这就是天兵不讲道理的地方了。
打天下他们行,治天下他们也行,让人根本没有地方下手。
“咳咳!”眼见话题又卡住了,李纯只得拼命咳嗽,暂时打断节奏,然后再战术性喝水。
这么一缓,李吉甫终于回过神来,躬身道,“天兵仁善,我等自然都知晓。只是既然要教化百姓,再以回鹘为名,让他们时时记得自己异族的身份,反而不美。”
郝主任也有些好奇他们想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又给出什么样的条件,于是就接了话,“那相公以为该如何?”
李吉甫看了李纯一眼,道,“陛下的意思,不如一步到位,在回鹘境内编户齐民,设置郡县,选派官员,如此,无论种族、部落,皆是我大唐百姓,自然融洽和美。”
李纯听得眉眼舒展,不得不说,李吉甫在说话的艺术上,确实已经登峰造极,比他自己说出来的都合心意。
郝主任也觉得大唐君臣挺敢想的。
跟玩家争对地方的掌控权已经没有意义了,也不可能争过,他们干脆就彻底放开,只争这个名义。
回鹘跟淮西、河北乃至西域都不同,他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就算是在贞观时期,也只是羁縻州府,朝廷要是能在回鹘设置郡县,那就是做到了前人没有过的功绩,光凭这一项,在儒家思想为主的士族之中,就能刷爆声望。
这才是皇帝想要的“教化之功”。
不管具体施政的人是谁,只要在大唐这个框架下,那就是皇帝和朝堂的功劳。
至于回鹘是雁来打下来的这一点,他们当然不会否认,但是相较于“文治”来说,“武功”就不那么起眼了。
郝主任总觉得这招有点熟悉,认真一想,这不就是那些世家子弟下基层镀金的套路吗?事情是别人做的,苦是别人吃的,代价是别人付的,只有功劳是他拿的。
只要闭着眼睛,回头是不是还能把李纯这个“中兴之主”都给吹成“不世明君”?
“如此,那不知到时候又该如何安排雁帅?”郝主任问。
李吉甫不假思索地道,“可以依照安西四镇的旧例,设节度使、大都护府,由雁帅兼任。各州长官也可以让部落首领世袭,只要接受朝廷官员协理政务。”
至于军务,他没提,那肯定是雁来和天兵的领域,不容插手。
李纯微微皱眉,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转念想想,回鹘毕竟是草原,百姓游牧为生,也很难像中原一样形成村庄-乡镇-县-州的各级行政单位,比照安西四镇的旧例,确实更合适。
对朝廷来说,只是多了一个不怎么听话藩镇,但对大唐来说,就是在名义上和事实上,都实现了对回鹘的统治。
虽然是天兵实现的,但你就说是不是属于大唐吧?
而从雁来这边看,她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在她仍然承认自己是大唐的臣子,并且还有心更进一步的情况下,不过是将回鹘融入大唐的步骤稍微提前了一些而已。
但这些本来都是她已有的,并不能作为大唐说服她的条件。
郝主任正要开口,李纯却忽然道,“朕见郭常侍的奏章之中,有一封是奏请朝廷迎回小宁国公主的灵柩。这本就是朕分内之事,自然无有不允。不过奏章中未见提及燕国大长公主,也并未单独具折,不知是否有什么顾虑?若有,使者尽可说来。”
如今的大唐,已经不需要再让公主和亲,也有能力将和亲公主的遗骸接回。
即便再不喜欢天兵,李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存在,确实能给大唐带来更多的底气。
不过李纯此刻提起这事,是因为他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异样。
大长公主可是雁来的亲生母亲,没道理雁来记得替小宁国公主上折子,却忘了她。
那就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李纯猜想,她应该是不想让燕国大长公主跟小宁国公主一起回京。
毕竟一个是宗女,一个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肯定是有区别的。若是一起迎回灵柩,互相抢风头不说,待遇也不好差得太多,雁来当然不会满意。
但雁来在奏折里给小宁国公主要的待遇——加封号、给她两个早夭的孩子赐官身、划分单独的墓园、在长安城内拨庙宇供奉……已经是将公主能够享受的待遇都给加上了。
如此一来,她要为燕国大长公主求的,就绝不只是这些。
有需求,就等于是有了弱点。
磕了药之后,李纯的思绪比平时更加活跃,脑子似乎也更好用了,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立刻就决定将之作为突破口。
不过他也沉住了气,没有一上来就提这个,而是等李吉甫说得差不多了,才抛出这个话题。
果然,听到这话,本来打算说什么的郝主任立刻就顿住了。
郝主任来之前,因为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所以雁来也没什么指示。反正张云敏还在牙帐那边,真有无法决断的事,再让她转达就是。
本来只是以备万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其他事情她都能替雁来做半个主,唯独这件事不方便。
雁来也没想到李纯会突然提到这个。
虽然她另有计划,但既然他主动提了,她也就想看看李纯能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合适的话也不是不能答应。
她对张云敏道,“我阿娘出塞二十年,以一身维系两国和平,她不仅是大唐的公主,更是大唐的功臣。我只有一个要求,公主应有的,她该有,功臣应有的,她也该有。”
这“一个要求”,却是难住了大唐君臣。
不是他们不想承认咸安公主的功绩,但这种事实在没有先例。没有先例,那就不合礼仪,能不能做,该怎么做,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的。
“怎么没有先例?”郝主任提醒他们,“高祖之女平阳公主,曾经策应晋阳起兵,东征西讨、屡立功勋,死后以军礼殡葬,谥号为昭。”
李夷简眉头微动,想说这怎么能一样,平阳公主是亲自领军出战,跟和亲公主不同。
但燕国大长公主没有军功,她的女儿有啊,而且还是这样的不世奇功。
他便站出来道,“陛下,朝中官员亦能为父母请封,以郭常侍之功勋,加封其母,自是理所当然。”
李纯便问,“使者以为如何?”
郝主任微微皱眉,但还是将这话转述给了雁来。
雁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虽然光耀门楣、恩封父母,很符合中国古代的传统,但是咸安公主的功绩就是咸安公主的功绩,为什么要跟她混为一谈?
何况还有一点,在这个世界也许不会有人在意,但雁来却不能不去想。
尽管咸安公主将原身这个女儿养得很好,死后也尽力为孩子做出了安排,甚至她生命中少有的温馨时光,都是来自这个孩子,但——她最初时,是自愿生下这个孩子的吗?会对她的出生抱有期待吗?
他们将生下一个孩子看作是她的功绩,甚至想以此来掩盖她真正的功绩,她当然不会答应。
其实雁来也可以拿出几件咸安公主做过的事,来佐证她曾经的付出。
但没必要,所以雁来直接让郝主任拒绝了。
郝主任如实转述,“若是没有生下雁帅,难道公主的功绩就不存在了吗?”
众人无言。
没有雁来,确实不会再有人去提咸安公主的功绩。
也不能说大唐君臣无情,因为在咸安公主的死讯传回之后,李纯已经辍朝三日,为她举办了祭祀仪式,追封她为燕国大长公主,谥号襄穆。
不管是封国还是谥号,都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现在还要加码,难免让人踌躇。
“雁帅也不忍诸位太过为难,此事便就此作罢,不必再提。”郝主任见状,十分爽快地道。
“等等!”眼看她露出“今天就到这里了”的表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口。
包括李纯。
所有人都反映过来,意识到雁来确实不需要着急。
等她坐上那个位置,还不是想怎么封就怎么封,想怎么葬就怎么葬?
这就显得他们这会儿的斤斤计较很可笑了。
所以李纯立刻就下定决心,“可依太平公主旧例,加封皇姑为镇国大长公主,以军礼下葬。只是礼仪繁琐,恐怕需要耗费些时日。”
“罢了,还是不要勉强的好。”郝主任善解人意地道,“雁帅真的不急。”
但我们很急啊!
李纯觉得那枚金丹是真的有用,他到现在也没感觉到疲倦,甚至雁来和郝主任的态度也没有让他愤怒,他的身体依旧康健,头脑也仍然清晰,自然知道她们不过是在演戏。
归根结底,是他给的筹码不够。
所以他根本不理会郝主任跟几位宰相的拉扯,直接问道,“她还想要什么?”
郝主任微微一顿,才道,“雁帅想改随母姓。”
第218章 那跟全图鉴还差一个有什么区别?
初听这个要求, 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因为乍一看,这似乎与眼下他们所议的事没有任何关系。
但很快众人就转过了弯,随母姓, 不就是要改为国姓“李”吗?
大唐虽然也有诸多避讳,但国姓还真不用避。甚至因为国初时将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定为五姓七望,天下间冒姓者不知凡几, 繁衍至今, 已是实实在在的大姓。
而且大唐皇室为了表示对臣子的信重,偶尔也会赐名赐姓。
比如振武节度使张奉国,原名就叫张子良, 而阿跌光进和阿跌光颜之后都会被赐李姓。
大致而言, 这其实更像是一种表态,因为被赐名的臣子基本都是降将,改名自然也有改过自新之意, 选的也是忠心体国之类的字, 而被赐姓的则大都是胡将。
但不管怎么说,改姓这事在大唐虽然不是很常见, 但也不算稀奇。
但是雁来要改姓, 改的当然不只是姓氏。
一般来说, 只有父亲入赘, 或是孩子过继给母族, 才会随母姓。
雁来既然明说了是要随母姓,这个改姓也就带上了认祖归宗的意味, 一旦李纯点头答应,那她就算得上是李唐宗室了。
而身为李唐宗室的她, 将来走出那一步,会比当初身为皇后的武则天更加名正言顺。
而这也正是雁来的狡猾之处。
李纯当然可以拒绝她的要求, 毕竟这种事情并无先例,不合礼法。虽然李唐二百年天下,宗枝早已遍布天下,很多都十分潦倒落魄,比如李贺,但宗室就是宗室,当然不能随意冒认。
但这样一来,李纯自然就也失去了要求她将回鹘汗国改成大唐州县的立场。
毕竟雁来如果不是药葛罗氏的血脉,那她固然可以轻易覆灭回鹘,却也很难让各部共同认可她来做这个新的可汗,所以这个可汗之位,也可以说是从父亲那边继承来的。
李纯想要,当然也要付出代价。
咸安公主的封号和待遇只是开胃菜,这才是真正的利益交换。
最绝的是,想趁机将回鹘汗国改为大唐州县,这个想法还是李纯本人提出来的。
现在雁来愿意用整个回鹘汗国来换一个“李”字,他身为皇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感受到众人的视线,李纯也逐渐冷静下来。
这场议事耽搁了不少时间,那种药效带来的亢奋已经逐渐从他的身体里褪去,他开始感觉到疲惫,失去了继续跟郝主任拉扯的耐心,原本活跃的大脑也变得倦怠,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口道,“好——”
“陛下!”李夷简高声打断了他,用自己的声音盖过了他说出口的那个字。
这位真正出身李唐宗室的宰相面容沉肃地看向皇帝,“兹事体大,涉及宗庙,伏望陛下三思!”
其他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种事,非人臣所能置喙,也多亏在场还有一个李夷简,否则皇帝刚才是不是就要应下了?
没人觉得他会答应,毕竟这等于是主动替雁来铺了路。
他们这些臣子还有改弦更张的机会,但李纯身为皇帝,跟雁来是天然对立的、矛盾的。她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李纯距离末路又更进一步。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天必然会来,任何阻拦都是徒劳,但既然他们还在这个位置上,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见李纯被打断之后也没有再坚持,李吉甫便上前道,“此事虽是陛下家事,但事涉族谱,当召宗亲共议。”
李夷简猛地回头,瞪向李吉甫。
让皇帝意识到他失言也就够了,召宗亲共议是什么意思?这种事情,一旦摆出去议论,自然各有道理,到时候若是真有人支持她,又该如何收场?
再说,什么叫事涉族谱?她只说了要从母姓,哪一个字说了要改族谱?
李吉甫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李吉甫默默低头。
但李纯没听出来这些,他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只想尽快结束,然后去休息,便顺着李吉甫的话道,“先生所言极是,此事非朕一言可决,还需与宗亲商议。”
“不知要商议多久?”郝主任确认道。
不确定截止时间,他们很可能会一直拖着,问就说是在议了。一些麻烦但又不算紧急的事,朝廷都会用这种方式拖延、搁置,直到问题自己消失,或者不得不处理的那一天。
李纯目视李吉甫。
李吉甫只能硬着头皮道,“三五日之间,必有回音。”
“好。”郝主任还是这句话,“不必勉强,实在不行就算了。”
实在不行,雁帅也只好含泪继续做她的回鹘可汗了。
……
“安邑公!”从紫宸殿里出来,走得稍远一些,李夷简就怒气冲冲地叫住了李吉甫,“你方才那些话,是何居心!”
因为现在政事堂有两位李相公,所以大家就用他们的住处来区分,李吉甫住在安邑坊,就是安邑李丞相。
“我能有什么居心?”李吉甫站住脚步,反问道。
李夷简气得呼吸剧烈起伏,“本来只是我们几个人知道的事,一旦公开商议,又会惹得物议纷纷、人心动荡!”
“那又如何?”
李夷简一滞。
的确,物议纷纷、人心动荡,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大部分人都只是抱怨一下,有天兵压着,还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
李吉甫又道,“何况陛下拒绝之后,又会如何?”
李夷简反应过来,不由一声长叹。
这件事从郝主任说出那句“雁帅想改随母姓”、不,从李纯问出“她还想要什么”之后,其实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一个洞,而且所有人都看到了,重新糊上去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在这件事里,我与你一样,并无私心。”李吉甫又说,“人心动荡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不如摊开来商议。易之你也是宗亲,何不趁此机会,让陛下和那位看一看,人心向背究竟如何?”
若真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现在就让所有人做好准备,才是减少动荡最好的办法。
李夷简站在原地,面色变幻不定。
他明白李吉甫的意思,要是所有宗室全都一起反对,那就算是雁来也不能强求。而且陛下、朝廷和天下人也能看到,李唐的人心没有散,多少能提振一些信心。
但是……就连李夷简本人,听到李吉甫那句话时,第一反应都是“万一有很多人支持她该怎么收场”。
原来连他自己也已经动摇了。
毕竟只是同事,李吉甫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过回到家里,面对儿子时,能说的就更多了。
在这件事里,李吉甫是没有倾向的,但如果非要问他的立场,那他认为自己既不是李纯这边的,也不是雁来那边的,他站的是这天下。
虽然人人都在说“天下”,但是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时代,对这两个字的定义始终都是很模糊的。
天子似乎最能代表天下,朝廷似乎最该代表天下,万民自然更是天下,可是这三者的利益,却从来都不相同,这才有了治乱兴衰,有了王朝更替。
李吉甫站在宰相这个位置上,他眼中的天下更像是一个概念,而非具体的人。
只要天下依旧是安定的,那皇帝可以换,朝臣可以换,就连百姓也可以换。
但是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
帝王、朝廷、官员似乎融合成了一个混沌的整体,除非到了天下大乱的那一天,不然很难将他们分开来处理。但天下真要是乱起来了,又根本不必再去区分这些。
然而天兵让那种原本只处于他幻想中的理想状态成为了现实。
他们以绝对的实力压制住了所有人,在确保天下乱不起来的情况下,皇帝、朝臣和百姓就真的可以随时替换了。
这个事实彻底打破了传统儒家构建的君臣的体系。
它的运转依靠的不是皇帝的圣明,也不是朝臣的手段,甚至也不仅仅是天兵的强权,而是别的……更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的存在。
那是什么?李吉甫还没有看到。
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胧又缥缈,使得他被深深吸引,很想走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
跟这份吸引力比起来,他现在做的事情就太过无趣了。
所以李吉甫虽然还在政事堂,虽然是几位宰相中权柄最重的,但他反而不像是第一次拜相时那样独揽大权,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一旁观察。
只有在察觉到合适的时机,比如今天这种情况时,他才会轻轻地推上一下。
算不上是帮助雁来,只是想在那无可阻挡的大势之中,尽力保持这个世界的平稳,不让更多的人因为必定会到来的动荡而受到影响。
让李夷简如临大敌的人心动荡,在李吉甫眼中,却是必须要经历的铺垫。
就像治理洪水,一味的封堵,最后只会彻底决堤,反倒是不断疏导引流,今天泄一点,明天泄一点,说不定洪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
虽然心里感觉不太妙,但李夷简还是尽职尽责地去拜见了几位宗室之中辈分高年纪大,说话也有点用处的王爷,先跟他们通了个气。
几位老人家倒是对这事非常重视,立刻就约着要一起进宫,跟皇帝一起商议对策。
说是召集宗亲商议,总不能把在京的宗室都召集起来,那是商量不出什么结果的,只能是说话管用的人先聚在一起,商量出个大概,再拿出去讨论。
这时候进宫,其实是有些晚了,本该明早再去的。但天兵总共就给了三五天的期限,他们急啊,哪里等得到明天?
在几人想来,现在的李纯应该也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就等着他们过去议事。
结果进了宫,却是坐了半天的冷板凳,连李纯的影子都没看见。
宦官们甚至都懒得找理由搪塞,反正皇帝日理万机,他们身为臣子,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但一直等到宫门落锁,李纯都没有召见他们。
等回家了找人一打听,才知道李纯根本不是在处理政务,而是去后宫胡闹了!
要是在今天之前,听到这个消息,说不定几位老宗室还会颇感欣慰,毕竟皇帝这一两年都不怎么进后宫了,自然也没有新的子女出生。虽说皇帝现在也不缺孩子,但天家当然是多子多孙更好。
但偏偏是今天!
这么要紧的事还没解决,他们都急得火烧眉毛了,皇帝却在寻欢作乐,让几位老人如何能不破防?
其实李纯也不想的。
但是那个金丹的效果太好了。
以至于当药效过去之后,那种落差感大到他无法适应,于是下意识地服用了第二颗。
这回没有政事牵绊,李纯当然就无所顾忌了。
说来好笑,李纯让人炼丹的事到现在还瞒得好好的,倒是他进了后宫这件事,没到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讨论,毕竟皇帝进后宫才正常,不正常的是之前那样。
只有少数几个知情的人感觉古怪。
比如郝主任。
“我昨天见到皇帝时,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处理事情的态度也比之前更积极主动,看起来是有心要做出点事情来的样子,怎么一转头就……”
就算人都有几副面孔,但变得这么快,还是让人想不通。
不过一时半会儿,她们还真想不到嗑药上去,毕竟李纯现在才三十多岁,在玩家的观念里,还很年轻。身体……身体是出了点问题,但看起来也好好的,宫里又有最好的大夫调理,怎么也没到这份上。
玩家身在局中,当然不会意识到,她们仅仅只是存在,就能给李纯带去怎样的精神压力。
不过想不通也就不想了,李纯在这个时候乱来,对他们说不定是好事。
事情也确实如此。
对于雁来改姓这事,大部分宗室都是持反对意见的。
且不说雁来和她手下的天兵有多可恶,自从他们出现之后,两京权贵都要夹起尾巴做人了,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就说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是不是公主、郡主、县主的女儿也能要求改姓了?
甚至推而广之,民间那些出嫁女,是否也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改姓,从而获得娘家的继承权?
要是一个个都效仿起来,那还得了!
那就是真正的礼崩乐坏,颠倒纲常了。
更何况,大唐先出了一个武则天,后面又有韦皇后和太平公主相继乱政,李唐宗室是杀了一批又一批,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那心理阴影几乎都要刻入DNA了。
雁来手下兵强马壮,连朝廷都没法对抗,现在还要改姓,下一步她要做什么?
这些宗室几乎是立刻就应激了。
不行!绝对不行!
但话是这么说,他们也只敢私底下找领头的人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敢公开嚷嚷出来。
万一天兵记仇怎么办?
所以宗室的态度很激烈,但又没那么激烈。
这时候又得知李纯根本不着急,还有心思寻欢作乐,一个个立刻就找到了退缩的理由——连皇帝自己都不急,他们顶上去干什么?
于是过了最初的应激阶段,这些人也都克制住了自己。
顶在上面的高个儿退缩了,剩下的那些墙头草自然也跟着保持沉默。
甚至还会宽慰自己,好歹她是要改姓李,也是李唐血脉,只要不招惹她,应该不至于像武则天那样杀个血流成河。
前提是不要招惹她。
而且、而且天兵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虽然管头管脚,很多事情都不让做是很烦,但天兵手里总能拿出好东西来,也是真的。
如今在长安和洛阳,“安西样”已经成为了时尚的代名词,权豪高门家里要是没有几件安西来的好东西,那都不好意思设宴请客了。
而且天兵的花样也多,吃喝玩乐,就没有他们不精通的,连带得大唐的娱乐活动都丰富了许多。
认真算来,他们其实也没损失什么。
虽说少了一些特权,但本来也不是每个人都想欺男霸女,只要守安西军的规矩,日子反而比以前更好过了。
如果这时候有强力的领导人站出来,占据道德制高点,这种绥靖的思想也很难造成什么影响,毕竟大部分人都不坚定,就算心里有想法,也只会从众。
但偏偏没有这样的人,于是这种思想就在短短几天内迅速蔓延开来。
然后他们就成了“众”。
等李纯召集宗室商议此事时,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不赞同也不反对,问就是“伏请圣裁”。
李纯今天是吃了药的,当然看得出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表态,那就两边都不得罪。
不管之后是谁说了算,反正他们吃不了亏,谁让他们也都姓李呢?
果然,宗室也是靠不住的。
“既然无人反对,那就这么办吧。”李纯淡淡道。
这个结果,他也早就想到了。雁来既然提了这个要求,就算不让她改这个姓,她也还有无数种手段来达成目的,倒是拒绝她的人,承担得起这些手段吗?
所以李纯的语气很平静,连情绪都没有多少起伏。
这件事里,最失望的反而是李夷简。
虽然局势对朝廷很不利,但拜相之后,李夷简还是尽职尽责,积极处理各种事务,不像另一个,真就是来凑数的。
可是现在,他想象中最糟糕的、人心动荡局面并没有出现,最美好的、宗室同心的局面也没有出现。
好像就是单纯地走了个流程,结果还是跟之前一样。
早知如此,他当时何必开口阻拦李纯,直接让他答应下来不就好了吗?
李夷简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
不管怎么说,之前卡住的流程又可以继续推动了。
郝主任再次出现在紫宸殿里,跟皇帝和几位宰相就具体的条款进行了磋商,最后取得了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
雁来“回鹘可汗”的称号可以保留,但是不具备实权。
这一点是玩家要求的。大家还等着参加回鹘可汗的登基仪式,体验一番回鹘风情的典礼呢,要是直接就给取消了,虽然从理智上知道这个交换不亏,但游戏体验就没有了呀!
雁来作为李唐宗室,登基成为女皇的场面玩家很期待,但不意味着大家就愿意错过登基成为回鹘可汗的大典。
少了这一场典礼,那跟全图鉴还差一个有什么区别?
而且差的这一个,还是限时活动出的,不会再有复刻。
毕竟以后连回鹘汗国都没有了嘛!
听到郝主任以“天兵喜欢”为由要求保留称号的时候,大唐君臣都没能绷住,嘴角抽了抽。
很离谱,但又很可信。
李纯感觉自己被耍了,因为他的要求是回鹘汗国改成郡县制,结果该改的确实都按照要求改了,却要保留这个回鹘可汗的称号。虽然只是一个称号,但谁都知道,雁来就是事实上的回鹘可汗。
郝主任还安慰他呢,“要将部落改成州县,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到时候就可以取消这个称号了。”
李纯扯了扯嘴角,到时候?
到时候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还是不是他都说不准,取不取消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争论这些没有意义,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雁来还大方地让出了大半的官职,由朝廷这边任命。虽然地方偏远、工作辛苦,但是对那些在吏部排队等候铨选的进士和官员来说,也是一条出路。
这一条定下来之后,剩下的事情就都容易了。
赏赐方面,因为事先就有约定,这一战中所有的收获都留给天兵做粮饷,所以不需要李纯再从内库掏出一大笔钱来。
这是他最满意的地方。
尽管李纯觉得,天兵的收获应该远远多余粮饷,但因为钱没有经过自己的手,又是正大光明谈下来的条件,他自然也很难生出“我亏了”的感觉。
之后给这场战事之中表现出色的人加官进爵,以及派遣使者前往回鹘册封新任可汗,以及迎回镇国大长公主和卫国公主灵柩之类的小事,就不必赘言了。
使者赶路还需要一段时间,但雁来这边得到了朝廷的回应,很多事情就都可以先安排下去。
毕竟玩家期待的大场面还是很费时间的。
第219章 一缕金灿灿的日光落在了雁来头顶的金冠上。
元和五年四月十八日, 天气晴好,诸事皆宜。
新任回鹘可汗的受封典礼自然就被选定在了这一天。
天才刚蒙蒙亮,西边的天空上还有几点疏星闪烁着, 前几天抵达牙帐的大唐使团就被一阵激昂的乐曲声吵醒。
这一回主使的大臣,还是玩家的老熟人徐复。他推开窗户,看着外面已经忙碌起来的玩家, 便急忙叫醒了自己的同僚们, 梳洗过后,吃了早餐,换上官袍, 几人就被玩家领着去了可敦城。
今天, 他们要作为使者,代表大唐皇帝宣读册封新任回鹘可汗的诏书,并将玺印等物授予雁来, 然后她才算是正式获得了大唐朝廷的认可。
前几天就已经排练过数次, 因此今天只是再确定了一遍流程,这些使者就闲下来了。
不过他们也不能乱走, 只能聚在一起说话。
好在为了方便百姓前来观礼, 册封的地点被安排在了可敦城的城门楼上。所以这会儿, 待在门楼后方的几人, 得以居高临下地眺望这座从前只在文书中见过的小城。
方方正正的格局, 简直跟长安一模一样,不过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大街, 没有长安十二街那么大。
不过说是小城,但街道宽阔、屋宇高大, 还是给人以一种轩朗之感。尤其这段时间玩家还和可敦城的居民一起,将这座城市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 看起来分外干净整洁。
“这样一看,要不是气候不同,还以为仍在长安呢。”身边的同僚感叹着。
“是啊,还是这里好。”徐复也由衷点头。
到了回鹘,他就不免想起自己上回出使吐蕃的情形,忍不住将两边放在一起比较。
不过本来就不具备可比性。
毕竟那时候,天兵还只局限于西域一地,哪怕实力再强大,也威胁不到吐蕃,高富帅又只有一个人,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借力打力,才能在逻些城里找到一条出路。
而现在,天兵已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
想到这里,徐复又忍不住唏嘘起来,才过了不到两年时间,他这个御史中丞还是御史中丞,天兵却早已不是那时的天兵。
正想着,就见负责引导他们的天兵大步走了过来,笑道“老徐,紧张不?”
“还真有些紧张。”徐复深吸了一口气。
能不紧张吗?他这个御史中丞从加官变成实职,还是多亏了天兵呢。但他虽然也在天兵这边混到了“老徐”的称呼,其实却还没有见过雁来。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庄重肃穆、不容有失的场合,由不得他不紧张。
“放轻松。”天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该我们出场了。”
“这么早?”众人不由得转头望向东边。
太阳都还没有升起。
“就是赶时间呢。”天兵说,“快快快,看一下有没有漏下的东西。”
众人被催促着,也不由生出几分紧张感,急忙清点好东西,跟着她往外走。
到了外面,正好看到雁来的队伍朝这边疾驰而来。
她们是从牙帐那边过来,没有乘车,所有人都骑马。雁来走在最前面,红衣白马,格外醒目。
徐复总觉得她连身姿似乎比后面的人更高一些,细看才发现是那匹白马比别的马更高。这马儿浑身雪白、骨骼肌肉匀整,显得十分神骏,让人忍不住想起传说中的天马。
它冲过来的速度是那样快,但到了近前,停下时却又如此轻盈,像风吹来了一片白云。
但比马儿更耀眼的是马上的人。
雁来身着圆领窄袖大红团龙纹长袍,头戴一顶高高的黄金头冠,用绶带在颏下系结固定,冠后垂带至腰。腰束金玉带,上佩短刀、砺石、火石袋等物,是标准的回鹘可汗的装束。
她骑乘着龙驹飞驰而至,红色的袍角在风中翻飞,白色的毡靴纤尘不染。
日出前的天光还有些暗,她就像是是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点亮了这片空间。
英姿飒爽,光彩照人。
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她的背景。
十来个扮作侍从的天兵也是相似的装扮,只是袍服、系带和腰带的颜色都不同,帽子也只是普通毡帽。她们手中高举着权杖、盾牌、伞盖、龙纹扇、宝刀、弓箭等仪仗和礼器,簇拥在雁来两侧。
再后面,是一支由天兵组成的骑兵,军容整肃、动作划一,看起来气势磅礴。
到了近前,骑兵队伍迅速分成十来支小队,在右边的空地上列队。
左边是回鹘各部首领带来的精锐骑兵,这会儿全都转过头来,沉默地打量着天兵。
很多消息不灵通的回鹘部落,其实至今也还是有些稀里糊涂的。
他们知道天兵很厉害,知道安允合带着人去打大唐却被天兵打回来了,也知道天兵给曷萨特勤报了仇,但也就仅限于知道而已,具体是什么情况,天兵又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却根本没有概念。
这一刻,他们才算是看到了天兵的军队。
众人不由在心里暗暗比较,至少在令行禁止这一方面,那种扑面而来的整肃气势,就算是最精锐的回鹘骑兵也略有不如。
至于上战场之后的表现,就更不用提了——人人都知道天兵能复活,他们是不会畏惧死亡与伤痛的。
但这支骑兵,也只是今天的背景。
军队前面是百姓,有回鹘人,也有可敦城的唐人,还有粟特人,周边其他别部的牧民……所有人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似乎连民族和语言的隔阂都消散了很多。
按理说,应该是军队在近处护卫,观礼的百姓留在外层,但雁来又不怕有人刺杀,干脆就让这些特意过来观礼的百姓离得近一些。
相较于排列整齐的军队,百姓的队伍看起来乱糟糟的。
但在雁来的马儿来到近处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向两侧让开,分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白马驮着雁来,缓缓走到城楼下。
“可恶,居然是回鹘可汗限定皮肤!藏得也太好了叭,事前居然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身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了徐复的注意力,转头看去,就见那位天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口中发出各种碎碎念。
徐复有些好笑,既然是回鹘可汗的受封大典,衣着自然也是按照回鹘的风俗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呜呜呜呜呜为什么我没选上侍从,我好恨!”玩家对徐复的视线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虽然现在这个位置也能近距离观礼,但是跟那些侍从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的,最重要的是不方便合影!
现在玩家的数量实在太多,想跟雁帅合影已经越来越难了,何况还是今天这样的场合?
想着想着,玩家突然扭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复。
徐复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视线被发现了,结果玩家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圣旨,“老徐啊,你这个圣旨能不能让我替你捧着啊,不能近距离看到雁帅我要死了。”
徐复嘴角抽了抽,还是不习惯天兵这种夸张的说法,无奈地道,“但你的衣裳与我们不同,一眼就能看出。”
玩家低头看了看自己,她今天当然也穿得很好看,但确实跟大唐官服完全不同,只得长长叹气,“那算了,今天这种重要场合,要是出了问题,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徐复还想安慰一句,结果她已经一秒收拾好心情,提醒道,“快快快,准备上场了。”
原来他们说话间,雁来已经来到城楼下,下了马,整顿衣冠之后,在侍从的簇拥下,缓缓朝门楼上走来。
没错,就是直接走上来……因为天兵拆掉了门楼正中间的栏杆,搭了个梯子直到地面。
徐复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已经吃惊过一回了。
在城楼举办大典,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唐与民同乐的典礼都会如此,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都是为此而建。
但因为城楼兼有御敌的作用,楼梯都是设置在左右两侧。就算是皇帝登楼,也只能从两边走,这还是徐复头一回看到拆掉栏杆直接搭梯子的。
但天兵似乎觉得理所应当。
这可是受封大典哎,主角怎么能走侧面?
反正这个栏杆拆了再建也不费劲。
脑海里闪着这些纷乱的念头,徐复见雁来已经在楼上站定,才深吸一口气,手捧圣旨,领着身后捧金册、玺印等物的其他使者,迈着四方步走了出去。
在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手中的卷轴似乎也有了额外的分量。
徐复将它展开,开始宣读诏书。
省略掉一大堆的套话,以及那个长得十分拗口的封号,整篇诏书其实就说了一句话:册封雁来为武康可汗。
克定祸乱曰武,安乐抚民曰康。
没跟历代可汗一样整什么“仁义礼智信”,雁来挺满意的。
宣读完毕之后,雁来从徐复手中接过诏书,然后是金册、玺印。剩下的那些杂物,就让身后的侍从来接手了。
她自己则是一手诏书,一手册宝,转过身去面对众人,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注视着楼下的百姓和军队。
然后她缓缓举起双手。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事先排演过似的,东边的地平线上,清晨的朝阳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跃入天空,将第一缕光芒撒向人间。
一缕金灿灿的日光落在了雁来头顶的金冠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如同神迹。
……
徐复才刚走到城楼侧面,胳膊就被旁边的天兵用力抓住了。
他转过头,就见她嘴里发出吚吚呜呜的不明声音,看起来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去,徐复就看到了那一幕。
他终于明白天兵之前说的“赶时间”是什么意思了。
胳膊被抓得有点痛,但是徐复不敢说,他只能转移话题,“你不是应该早就知道吗?”
玩家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要赶时间,不知道要赶的是日出啊,啊啊啊啊啊雁帅她是真的会!”
徐复刚想说“你太激动了”,就听到楼下陡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惊叫声和欢呼声。
不同的民族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却都在这一刻,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人。
徐复看着这一幕,心头的震撼无以复加。
理智上,饱读诗书的他知道,要达成这种效果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回鹘人的建筑也继承了突厥的习俗,都是坐西向东,而草原上空旷辽远,几乎没什么遮蔽物,只要把握好时间,再在身上加点合适的饰品就够了。
但与此同时,徐复心底又感觉很不可思议,他们竟然连日出的时间都能预估得这样精确吗?
难道天上真有掌管日出月落的神,这是在主动给雁来这位神女面子?
徐复缓缓吐出一口气,作为一个大唐官员,他理应为此感到忧虑,毕竟天兵的势力实在太大了。
只说疆域,他们直接统治的土地估计已经比整个大唐更大了。何况就算是大唐,现在到底是朝廷在治理,还是天兵在治理,也是很含糊的事情。
毫无疑问,雁来已经成为了整个大唐最有权势的人。
就算是在大唐皇权最巅峰的开元、天宝时期,或是上推到大唐皇帝被草原民族共同尊奉为天可汗的贞观时期,恐怕都达不到这种程度,更遑论是现在了。
但徐复此刻不仅没有忧虑,甚至下意识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回鹘已经解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吐蕃?
相比于关系一直比较和谐,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争的回鹘,吐蕃才是大唐那块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骨头。
那是连太宗皇帝、高宗皇帝、则天皇帝和明皇都无可奈何的敌人。
是伴随着大唐始终的强大对手。
徐复眯起眼睛,看向被金色光晕笼罩的雁来,心想,如果她能踏平吐蕃,将那片土地也纳入大唐治下,那无论出身还是性别,都不会再是阻碍。
徐复的想法,其实也代表了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态度。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位雁帅并不打算造反,而是要“合理继承”大唐。
就算手下有天兵,想要完成平稳过度,雁来也必须要用唐人。所以他们这些普通的在职官员,只要不自找麻烦,又没有重大过失,那乖乖等着被继承就行了。
那一天,想来也已不远。
……
在门楼上进行受封仪式,主要是方便普通百姓观礼。
所以这边完事之后,还要进宫、升殿,由诸位大相率领各部的大小贵族叩拜新可汗。
之后便是大开宴席,酒肉管够。
不过雁来说了要给玩家准备大场面,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
所以结束了所有的典礼流程之后,她便率领众人离开可敦城,前往回鹘王族平日里狩猎的猎场,然后宣布,接下来回鹘士兵和天兵将分成小队展开狩猎比赛,猎物最多最好的前三名,将获得丰厚的奖励。
回鹘人一听,立刻就来劲了。
时至今日,就算是最想不开的人,应该也不会想跟天兵在战场上分个胜负了。
至于骑术、射术、角斗之类的单项比试,听那特勤的意思,一般的回鹘士兵也很难胜过天兵。
但狩猎就不一样了!
狩猎看的可不是个人勇武,如何寻找猎物、设置陷阱、驱赶猎物……这些都是有学问的,也是他们回鹘人吃饭的本事。
虽然都知道,有天兵在,雁来就用不上其他的军队,但该表现的还是要表现,不然怎么会受重视?
所以这一回,回鹘人是卯足了劲儿,想让雁来和天兵看看他们的厉害。
玩家一看回鹘人斗志昂扬,便也立刻警觉起来。
今天的典礼可是开了直播的。
这要是输了,就得丢人丢到现实世界去了。
好在现代人虽然没多少亲身打猎的机会,但是理论知识丰富,再加上分组的时候特意将厉害的大佬都分去了一组,感觉还是很有希望的。
目送小队出发,雁来终于腾出空来,打开论坛看了一眼。
今天的典礼理所当然地又屠版了。
发得最多的是阳光照到雁来的那个场面,不枉她费尽心思的安排。
要刚好卡到那个时间点,其实也很简单,首先是总结之前几天的日出时间,推算出大概的时刻,然后……就全靠雁来临场发挥了。
私底下其实还准备了一篇演讲稿用来拖延时间这种事她会说?
刷完论坛,雁来又进直播间看了看。
结果发现弹幕都在刷保二争三。
雁来还以为他们这么谦虚了,结果定睛一看,是保住第一第二,争论要不要把第三让出去。
毕竟现在是自己人了嘛,一部分人觉得还是应该给回鹘人一点面子的,但另一些人觉得碾压更爽。
最后决定顺其自然,大家凭本事争这个第三。
雁来:“……”
有自信是好事。
正看笑话呢,旁边郝主任忽然叫了她一声,雁来连忙关上面板,回过神来,就见那匹白马照夜不知怎么突然挣开了缰绳往外面跑,几个玩家过去要拦,结果根本追不上它。
雁来不由赞叹了一声。
要知道,玩家敏捷属性拉满之后,全力奔跑起来是能超过马匹的,虽然不能持久。
照夜果然神骏。
“别追了。”雁来连忙招呼那几个玩家回来。
龙驹嘛,就是不耐拘束。
时间过去这么久,雁来也只能勉强让它答应穿戴上马鞍笼头这些骑马用具一小段时间,久了它就会不耐烦。
雁来其实也不将它当成坐骑,更多的是想看看能不能给它找到合心意的母马,生下小马驹。
但玩家觉得这回的典礼是在回鹘举行,距离西域那么近,机会难得,当然要让照夜过来亮亮相,馋一馋回鹘人——雁来怀疑,最后这一条才是她们的目的。
所以估摸着,是今天被束缚的时间久了,就想出去浪了。
听到她的声音,不只是玩家停下了脚步,照夜也停下来了。
雁来干脆走过去,替它卸下了所有的骑具,又给它喂了几颗冰糖,这才拍拍它的脖子,“去玩吧。”
……
玩家最后只拿下了第一名,第二第三都被回鹘包揽了。
这个第一还是请了外援。
雁来打开弹幕,就看到了一片挽尊。
——请外援不算作弊,玩家的事,怎么能算作弊呢?
——都拿到第一了,说什么丢脸,你问问回鹘人他们羡慕不羡慕!
——注意了,第二第三让给回鹘人是战术。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今天是雁帅大喜的日子,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的~
然后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又不是你们保二争三的时候了?别扯这些没用的,赶紧进入下一个环节吧,已经过去的事了,还叨叨个啥?
嗯?还有下一个环节?她怎么不知道?
当然雁来后面是有安排的,打了这么多猎物,刚好收拾出来,今晚来一场草原篝火宴会。但是很显然,这应该不是值得玩家特意在提出来说的“下一个环节”。
毕竟猎物早就被玩家带到河边去处理了,篝火也已经生了起来,但距离食物能吃进嘴里好i案有一段时间。
果然,雁来左右四顾,很快就看到不少玩家正从帐篷里往外搬东西。
不对,不止是玩家,回鹘士兵也在搬东西。
这时张云敏和那特勤同时朝雁来,两人对视一眼,张云敏做了个请的手势,那特勤就笑道,“可汗今日成大礼,臣等略具薄礼,还请可汗笑纳。”
雁来微微皱眉,她没有收过这种礼物,因为在这种上下尊卑分明的社会环境里,很容易形成不良风气。
现在是送礼,下一步就是贿赂了。
之前过年、过生日,也有人要送,都被她拒绝了。
“收吧收吧。”张云敏在旁边小声劝道,“这种日子也就只有一次。”
其实玩家的礼物雁来是会收的,毕竟这也是游戏体验之一,是所有人最爱的整活环节。
但今天大家都在,要是不收回鹘人的,就不好收玩家的了。
“行吧。”雁来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特勤略略迟疑,还是道,“可汗日用如此简薄,大家都有些不安。”
回鹘贵族在享受上,可不比大唐的权贵差,那都是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维系的。而可汗作为国中最大的贵族,自然也要享受最奢靡的生活。
但雁来这边都是新规矩,大家难免有些拿不准,这回送礼,也是一种试探。
那特勤是看雁来没反应过来,就直接点明了。
他知道雁来也跟天兵一样,习惯了直来直往,这种拐弯抹角的试探,反而容易产生误会,不如直接说开,她应该也不会在意这种细节。
果然雁来听完就笑道,“这只是个人习惯不同而已。只要是使用合法手段获取的财产,通过合法渠道雇佣员工,他们想怎么过日子我都没意见,就算给自己盖一座王宫也行。”
后面这句那特勤只当是说笑,因此只是道,“可汗如此体恤下情,臣等感激涕零。那臣这就让他们开始了?”
等他走了,张云敏才说,“我们这边也有不少礼物。有天兵准备的,也有各地官员、百姓准备的。”
这场典礼筹备了一个多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就算来不及到场,又怎么能没有表示?
张云敏说完,不等雁来开口,就主动举起三根手指道,“下不为例,我保证。”
雁来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
然后转头看郝主任。
郝主任说,“别看我,所有人都一致希望能保密,免得少了惊喜,我敢说么?”
雁来转过头,不再理她。
第220章 “……这个李绛应该没有被我们收买吧?”
天还没有完全黑, 晚霞的光和篝火的光一起点亮了这片天地。
听说到了献礼环节,所有得空的人都跑过来围观。
回鹘人被安排在了最前面。
他们同样是按照部落来准备礼物的,送的东西也大差不差, 不是黄金珠宝,就是马匹、猎鹰、猎豹之类打猎能够用上的伙伴,又或者干脆就是打猎的成果——各种皮毛。
其中有一张虎皮最引人注目, 是拔野古部送的。
不过这些统统都比不上最后一样——美人, 或者说美男。
雁来穿越两年,走过了大唐不少地方,也接触了不少人物, 但这确实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献美的。
当然了, 现在的回鹘已经不允许有奴隶存在,所以这些贵族也与时俱进,不说是献美人了, 只说是他们担心她的安危, 送给她的护卫。毕竟王宫这么大,也不能全用天兵守卫不是?
既然是护卫, 这些人自然不太符合古人对“美男”的认知, 一个个都是身高腿长、肤色健康、肌肉明显的高大青年, 身上穿着统一的制服, 手持长槊, 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至少周围的玩家就很喜欢。
也不知道是为了法不责众,还是想着一碗水端平, 还不是一个两个部落这么搞,而是每个部落都送了人来。
雁来还真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只能转头去看郝主任。
这收不收好像都有点尴尬啊。
其实回鹘各部往可汗的王宫里塞侍卫,应该不是只针对她。毕竟护卫可汗本来就是贵族子弟镀金的最佳途径, 要是表现亮眼,被看重、被记住,那不管是留在王宫发展还是回部落继承家业,都有底气。
就像大唐的神策军、金吾卫里,也有不少权贵子弟。
这要是拒绝了,有点不给面子。
可要是收下吧,对方这司马昭之心也有点明显了,容易让人以为她犯了错误。
好在郝主任永远都那么可靠。她上前一步,笑道,“诸位的心意雁帅已经知道了,只是男女有别,这些护卫留下恐有不便。不过王宫的确还缺人,诸位部落之中若是有出色的女子,倒是不妨送来。”
那特勤在一旁听得想笑。
这件事他当然没掺和,毕竟他们阿跌氏和药葛罗氏的关系太微妙,就算有合适的人,也不好送到雁来身边。
他还劝过几句,只是说得越多,众人看向他的视线就越狐疑,甚至认为他是在排除异己,毕竟他也是个强壮的、健康的、样貌还算英俊的成年男性。
那特勤:“……”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干脆就等着看笑话了。
见首领们涨红了脸,唯唯答应,雁来才开口道,“可敦城其实也还缺少负责守卫和巡逻的人,你们若是愿意,也可以留下来担任将领。”
都是盘靓条顺的帅哥,直接退回去也太浪费了,留下来给玩家看看也好。
虽然从守卫王宫变成守卫王城,差的不止是一点半点,但真被送回部落也太丢人了,所以一群年轻人全都忙不迭地答应了。
首领们自然更不敢有意见。
礼物不出彩没什么,但引得收礼的人反感,那还不如不送。
他们下次应该会吸取一些教训。
回鹘人的礼物送完,就轮到玩家了。
这种大场面,玩家怎么也要整个大活,所以第一个搬上来的,就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大箱子。
箱子拆开,虽然还罩着一层红布,但是已经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了。
雁来本以为会是雕像之类的,没想到将红布扯下后,露出的居然是一尊高大的瓷马。
一看就知道这瓷马是以照夜为原型来烧的,将它轻盈流畅的身姿刻画得十分传神,不说有十分像吧,七分总是有的。要不是火光跳跃时会在白瓷表面映照出来,乍一看还真难以分辨。
不只是雁来惊叹,旁边的围观群众们也都纷纷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雁来还听到一个玩家发出惨叫声,“我靠!你们一上来就玩这么大,让我们后面的人怎么搞?”
几个守在周围的玩家闻言,立刻将胸背挺得笔直。
为了烧这匹瓷马,他们可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主要是有一点小瑕疵就要重来,非常崩溃,要不是存着“让我们默默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的信念,还真不一定能烧出来。
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接受闪光灯和万众瞩目了!
就在这时,忽听“希律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众人转头去看,就见昏暗的天光下,一匹白马纵跃腾空而来。
在它身后,还跟着几十匹野马,只是察觉到人群的存在,那些野马都慢慢停下了。
只有照夜跑了过来。
人群替它让出了一条路,照夜走到雁来身边,忽然被旁边的瓷马吸引住了视线,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然后打了个疑惑的响鼻。
跟真正的马匹放在一起,原本灵动的瓷马就显得有些呆板了,也没有气味和温度。
不过,能让照夜都迷惑了一瞬,玩家的手艺还是值得很定的。
然而几位玩家并不开心。
明明是他们期待已久的舞台,明明顺利抢到了第一个上场,明明他们拿出来的礼物也确实惊艳了所有人,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年头连马都学会送礼了啊!
照夜发出长鸣声,将它新收的小弟们召唤过来,又用脑袋去拱着雁来,让她走近一些去看。
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也都跟着被转移到了野马群上。
他们的风头完全被抢光了有木有!
不过很快他们就又释然了。
因为所有送礼的人都是些牲口,一个个嘴里喊着“你搞这么大让我们怎么活”,然后掏出来的礼物一个比一个夸张。
等人高的、能照得人纤毫毕现的玻璃银镜。
同样等人高、做工精美但又充满了机械感的、能够每个时辰报时一次的自鸣钟。
最拉风的是一个八音盒,虽然规模最小,不像其他东西动不动就等人高,但引起的反响却最热烈。
毫不夸张地说,当发条上好,八音盒开始演奏乐曲,舞台上的偶人也自动开始旋转跳舞时,现场的气氛一瞬间达到了巅峰。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也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大场面,更不用说唐人和回鹘人了。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喃喃着这是神迹。
就连NPC送的礼物,也都是什么西域的黑玉菩萨像,河北的面塑“百鸟朝凤”,渤海国来的东珠冠冕……看起来全都比他们的瓷马更吸引人!
很显然,大家都藏了一手,实际上是把压箱底的大招都给给掏出来了。
“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啊!”提名瓷马创意的玩家非常崩溃,“一个个现在就这么大的手笔,等回头雁帅真的登基称帝那天,你们打算送什么?”
一句话把正喜气洋洋到处显摆的其他玩家都干沉默了。
对哦,好东西现在都送了,下次送什么?
他们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玩家毕竟是玩家,管他的,以后的事情就留给以后去发愁吧,相信以后的自己会有更好的创意,反正今天先爽了再说!
……
各种新奇的礼物,对玩家来说,只是一场整活比拼,输赢都不影响什么,但对回鹘人而言,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草原上故老相传的故事中,有不少说的就是当年隋炀帝在洛阳接受万国朝贺,以及在张掖举办万国博览会时的情形。
故事里的中原富富庶、奢靡,是如此令人向往——地上铺着地毯,路边的树木都缠绕着丝绸,仿佛天上神国,只要前往洛阳朝贡一次,不仅会能得到中原皇帝的盛情款待,还能获得丰厚的赏赐,足够一个小国一年所用。
但后来,甘州(张掖)被吐蕃人占据,而他们的回鹘骑兵也去过了洛阳城。
被草原铁蹄践踏过的土地失去了神秘感,于是传说似乎就真的只是传说,与现实无关了。
但是现在,玩家拿出来的这些、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之人想象力的东西,似乎又让回鹘人瞬间回到了传说中的故事里,将所有不可思议的美好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几乎是痴迷地查看着每一件礼物,触碰的动作小心翼翼,目光中都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雁来见状,干脆就不收了,把东西都摆在外面给他们看。
反正这么多人在这里,东西也丢不了。
让他们看清楚了,记在心里,以后天兵要卖这些东西,这都是现成的销路。
到时候回鹘人将羊毛、矿产和药材卖给天兵,赚到的钱又从天兵这里买进自己喜欢的奢侈品,不就形成良性循环了吗?
等到两边的贸易兴盛起来,习惯了这样安定富足的生活,回鹘人自然不会没事就想着造反了。
徐复等人其实也都看直了眼睛。
但到底自诩是上国来的使者,还是要保持一点形象的,不好跟没见过世面的回鹘人一样,凑上前去仔细欣赏,只好去找送礼的玩家打探,“这是怎么做到的?”
玩家正兴奋着,闻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各种原理以及制作的时候遇到的难题,听得一班文科生头晕眼花。
但有一点他们听明白了。
这些东西没有使用任何神奇的力量,都是用人间所有的材料制造的。
既然如此,能造出第一个,自然就能造更多个。
便有人问,“这些东西,以后应该也会对外出售吧?”
“肯定会啊。”玩家研究这些,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雁来送礼吗?
众人闻言,立刻都欢喜起来。
能买就好,能买,就不会只能看到这一次。就算自己暂时买不起,也能去店里逛逛——天兵的店,向来是很欢迎参观者的。
徐复还好意提醒道,“若是对外出售,却不能再造这么大的了。”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又道,“或者再造个更大的,进献到宫中,就能卖比它小的了。”
“为什么要进献到宫中?”玩家不高兴了,“皇帝不是很有钱吗?想要就花钱来买。”
“这……”徐复卡壳了。
因为皇帝是君父,天下最好的东西当然都应该先献给他。
但这种道理当然没法跟天兵讲,就算天兵听进去了,她们认定的君主也并不是大明宫中的皇帝。
他只能道,“两京风尚,不少都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东西进献到宫中,陛下喜欢,权贵们也会趋之若鹜。”
玩家“呵呵”了一声,“皇帝喜欢有个鬼用啊?他喜欢也不会花钱买,只会让宫里的工匠仿制用料更好、装饰更华丽的。到时候权贵不是进宫去讨赏,就是私下找工匠打造,跟我们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上回那个卖得很好的沙盘就是这样。
当然那个沙盘本来就是平价款,宫里看不上也正常。
但今天展示的这些可都是奢侈品,让内廷仿造成功,他们还赚什么钱?
徐复还没说话,又有玩家说,“只是仿制也就算了,毕竟他们那个精工细作,产量肯定比不上我们。就怕皇帝一看这是好东西,就把它们列为贡品,民间不许僭用。到时候我们这生意做还是不做啊?”
徐复:“……”
还真别说,玩家说的这两种情况,都是很有可能出现的。
虽然成为贡品之后,其实也不是不能偷偷卖,甚至还能卖得更贵,但那跟他这个清贫的文官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说来也怪,徐复以前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好东西进上,被列为贡品,那是多大的荣耀?但是现在听玩家一说,只是稍稍换个角度,就能看到很多弊端了。
不必为生计忧虑的天兵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的大唐百姓呢?
对普通人来说,一旦本地的某种东西成为了贡品,那就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就算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米、酿出来的酒、织出来的绫,也不会有机会吃喝穿用哪怕一次。
官员想要这种荣耀,因为可以作为自己的政绩,百姓要这样的荣耀,又有何用?
只是一般的百姓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兵却不是。
就算是皇帝,想用他们的东西,也得花钱来买!
这种态度让徐复心底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颤栗,他感到恐惧,因为自己一直以来认同的某些东西被颠覆了,但在这恐惧之中,似乎又藏着一抹难以忽视的兴奋。
徐复有一种感觉,顺着这条线一直追寻下去,他会遇到某种大恐怖,又或者是大机缘。
但最后,他还是谨慎地选择了不去探寻。
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下来,跳跃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烤肉的香气在营地上空飘荡,徐复揉了揉有些饥饿的胃部,起身吃肉去了。
……
等使者过来的时间里,雁来已经将回鹘这边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所以典礼结束的第二天,给咸安公主——现在该叫镇国大长公主了——迁坟的事就提上了日程。
具体的礼仪流程由大唐这边的官员负责,雁来只需要作为孝女一路护送灵柩返回大唐。
对于能走复活点传送的她来说,这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的事。但雁来愿意花费这些时间,尽量将这件事办得更圆满一点。
她能为她们做的实在不多。
不过实际上,从牙帐一路向东,道路情况比预想的更好。
雁来听队伍里的徐复等人说起,才知道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在灵州与回鹘诸部盟誓之后,还特地修建了从突厥故地——也就是三受降城所在的那一带——到回鹘的道路。
这条道路,回鹘人过去将它称为“参天可汗道”,意思是从这里可以前往长安,朝见天可汗。
时移世易,回鹘人早就不再去长安城朝见天子,但是每年的绢马贸易,走的仍旧是这条路,所以道路虽已年久失修,但至少还是一条路的样子。通行也没有障碍,就是有些颠簸。
“回头我们把这条路重修一下吧。”雁来对郝主任说。
要让回鹘人真正变成大唐人,不是靠颁布什么政策就能达成的,得让两边的百姓频繁接触,等彼此熟悉起来,有了来往甚至姻亲关系,自然就会将彼此看作是自己人了。
就像现在生活在大唐境内的那些胡人一样。
像是白居易、元稹,一听姓氏就知道是胡人后裔,但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一点了。
要做到这些,修路是第一步。
郝主任点头,“正好西域那边的主干道都修得差不多了。”
也培养出了第一批熟手修路工。
还真别说,最近论坛上有个热帖,说的就是楼主拿着自己在游戏里学会的技能去找工作,结果还真应聘成功了的故事。
#玩游戏是真的有用#这个话题甚至一度爬上了社交软件的热搜。
于是游戏里又掀起了一股做任务的热潮。
论坛也来了一批新网友,时不时又能看到“游戏什么时候公测啊”之类的帖子了。
两人就着修路的话题又说了几句,郝主任忽然停下来,面色也有了些微的变化。
雁来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给她发消息,等了一会儿,就见郝主任抬起头来看向她,神色有些怪异地说,“天兵刚刚传来的消息,皇帝好像在立太子的事情上松口了。”
自从李纯当着朝臣的面差点发病之后,他的身体情况就成为了君臣之间不能提的话题。
估摸着那时候就有人想要让他立太子了,只是不敢说。开年之后李纯发布了一系列的政策,触碰到了高门权贵的利益,终于有人捅了这个马蜂窝。
从正月到现在,请求立储的奏折就没停过,但因为皇帝一直留中不发,之后又有回鹘大军南下的消息,群臣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折子也就渐渐少了。
谁也没想到,到了这会儿,李纯又突然松口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恶心我一下?”雁来有些不解。
在答应让她改姓李之后,又突然想要立太子,要说这不是针对她,雁来还真不信。
“有可能。”
雁来摸了摸鼻子,“但要给我添堵的话,直接不答应改姓不是更好?”
“确实有点古怪。”郝主任眉头微蹙,“上回我进宫时,就感觉皇帝的态度好像变得更积极了,不过我本来以为,他是想在你……更进一步之前,再多给自己揽一些功绩,史书上的名声也好听一些。”
看看唐高宗,虽然他老婆把李家的江山给改姓武了,但他在后世的评价还真不低。
甚至还有不少“武则天只是李治的棋子,他活着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幕后策划,武则天只是执行”之类的论调。
所以,李纯用同意雁来改姓,来交换一个完全归化,能在当地设置郡县的回鹘,当然很值得。
毕竟郡县化这事雁来以后也能自己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总之,在这件事里,李纯表现出了身为皇帝的政治觉悟:目标明确、不择手段。
所以就更显得现在这回打算立太子的做法,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幼稚。除了给雁来添添堵,让彼此的关系更僵硬之外,有任何用处吗?
总不会是为了让雁来去对付他选定的太子,坏掉雁来的名声吧?
李纯自己的皇位还是从亲爹手里抢来的呢。
“算了。”雁来摆摆手,“不要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想法。”
要是她能想明白李纯是怎么想的,那她不就跟李纯一样了吗?就很可怕。
雁来将话题重新拉回来,“所以他选了谁?三皇子李宥?”
要给雁来添堵的话,肯定是郭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更合适,顺便还能离间一下雁来跟郭氏的关系呢。
“还没定。”郝主任说,“目前打听到的消息是,皇帝在私下跟翰林学士李绛说话的时候,询问了他对几位成年皇子的看法,谁可堪为储君。”
“李绛怎么回的?”雁来好奇。
郝主任忍笑道,“李绛说,在立储之前,要先正嫡庶,反过来劝他册郭贵妃为皇后。”
雁来:“……这个李绛应该没有被我们收买吧?”
不然怎么李纯要立太子给她添堵,他立刻就让他册皇后,反堵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