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白居易和元稹居然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按照雁来的计划, 之后肯定是要整顿朝堂的,不过目前暂时腾不出手来,就暂时凑合着用。


    所以就算她想从丽正书院挑人补入翰林院, 其实也就只有两个名额。


    而且她也觉得,现在这种长安做政治中心,洛阳做文化中心, 扬州做经济中心的安排没什么毛病, 完全可以继续保持。所以修书的事,以后多半还是会安排在洛阳。


    反正她来回很方便。


    但为了不厚此薄彼,雁来还是将所有人都召了回来。


    好歹也是“摄政王”了, 这样的喜事, 还是应该让自己人都有一点参与感的。


    再说,其中很多人的志趣其实并不是修书,只是将之当成一块跳板, 现在朝中眼看要空出很多位置, 雁来也就顺便给安排了。


    不过安排归安排,能不能胜任、以后又能走到哪一步, 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她只能保证, 有才能的人不会被埋没, 不会因为要给权贵子弟让路而被耽误。


    雁来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好歹都是名声在外的才子,实在不行也能继续回去修书、作诗、写文章。


    接风宴上, 雁来自然不会提起这些,先让大家高高兴兴乐一回。


    只是到了长安, 这些人的消息也灵通了。当下长安城里最受关注的就是西川的事,他们到底没有脱离官场, 何况这件事还跟天兵有关,既然听说了,免不了就要议论一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便转到了这上面。


    点评王锷本人的功过得失,预测西川的这次变故给各地藩镇带来的影响,再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藩镇军队改革。


    自助餐的形式本来就很接近沙龙,大家既能在这里发现志同道合的人,也能够听到不同的意见。


    只是难免会有些争论。


    当谁也说服不了谁、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话题之中的时候,雁来这个宴会的主人,也就不得不站出来当裁判了,“怎么了?”


    “在说藩镇的军队应该如何处理。”柳宗元解释道。


    整个大唐的军队,如果连戍卒和辅兵也一并算上的话,怕不是有百万之巨。这么多人的去留安排,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对天兵来说也一样。


    在场都是自己人,自然要为天兵考虑。


    有人觉得这完全就是个烂摊子,根本不该接手。也有人觉得正因为是烂摊子,天兵才当仁不让。更有人觉得,这个事情既然不好解决,那就暂时搁置嘛,放着放着问题自己就会消失的。


    “大家都是一片好意啊。”雁来听完,笑着点评道。


    她这么一说,刚才争论的众人便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们都是同事,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一两件小事争论起来的情况也不少,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今日一时不察,闹到了雁来面前,就有种一直以来维持形象崩塌了的羞耻感。


    一句话给这件事下了定论,雁来这才道,“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若因为麻烦就丢开手,只挑拣容易的做,那我这个中书令也当得太容易了些。”


    甩锅和摆烂别人难道不会吗?还用得着她?


    听到这话,那些觉得不该接手的都惭愧低头,而觉得当仁不让的则抬头挺胸。


    雁来见状又笑道,“事情虽然要做,可也不能没有底线。所以,既然要我来解决问题,那就全都得按照我的要求来。”


    有机灵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雁来说的是藩镇之事、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为官之道呢?


    在某个官职上,总会遇到麻烦的、或者自己不想做的事,总不能就丢开不管吧?但若是事事照单全收,也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变成所有的事都让你干,这时候,把握其中的“度”就很重要了。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的能力。


    有能力的人,才有底气说出“都按我的来”这种话。


    更有人听出雁来有让他们出仕之意,更是豪情顿生、踌躇满志,开始畅想自己该如何做出一番事业了。


    雁来的注意力却是放在了第三种说法上,“放一放问题自己就会解决了,这话是谁说的?”


    她虽然没有褒贬之意,可是听语气就知道不甚赞同,所以迟疑了片刻,白居易和元稹才站了出来。


    雁来看到两人,有些意外,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都有一种“参加科举考试时,文章写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写偏了”的感觉,可是从头再写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


    最后还是白居易开口,“这是元和初,我与微之将应制举时,揣摩当代之事所成的策目,谓之销兵数。”


    所谓的“销兵数”,意思是说,每年都会有一些士兵或是战死、或是出逃,那么,如果战死的名额不补上,出逃的兵士不追捕,那天下士兵的数量,自然就会慢慢变少,十年之间能少掉十之三四,军费开支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这样一来,朝廷不必遣散军队,也就不会招致士兵的怨望。


    听起来似乎十分完美。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白居易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还忍不住为两人挽尊道,“那时我等年轻无知、虑事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其实那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不过白居易这么说,自然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揭他的短。


    雁来强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这完全就是书生之见,闭门造车的成果嘛!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白居易和元稹居然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不过想想好像也不奇怪,白居易和元稹虽说出身算得上贫寒,但依旧是士族子弟,以诗书为业,哪怕入仕之后当过一段时间的县尉,但既不是主官、时间也不长,估计没处理过什么具体事务。


    对民生疾苦,他们虽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且因为诗人敏锐的感知力而产生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但说到底,他们既没有切身的感受,也没有充足的经验。


    如此这般,想出来的社会问题的解决之道,当然不免失于幼稚。


    ……


    但雁来没想到,在场居然还有人觉得,他们的说法听起来也有那么几分道理——要不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也不会争论起来了。


    她忍不住开口,“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众人闻言都看向她。


    雁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叹道,“就算真的逃不捕、死不填,军费开支也不会变少的。将领们不会主动上报人数变少,而是会美滋滋地多领一份钱粮,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她说着,又丢下一枚炸-弹,“事实上,他们现在就是这么做的。你们真以为,各地军队都是满编的么?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在座的都是书生,闻言顿时愕然,还有人问,“那打起仗来怎么办?”


    “打起仗来,就可以报战损,再多拿一笔抚恤金。”


    众人不由默然。


    本来想说有些夸张,可是想到日常所见的那些军将,又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


    尤其是年幼时曾在凤翔姐夫家暂住过一段时间的元稹,对此感受更深。凤翔已是随时可能与吐蕃交战的边镇,也是奢僭恬嬉、武风不振,更遑论他处?


    雁来又道,“就算上下清廉,无人贪腐隐匿,朝廷或许可以省去一些军费,但那些逃走的士兵无家无业,离开军队之后,又该如何谋生?”


    很多人本就是活不下去了才去当兵,现在从军队里出来,难道就能养活自己了吗?


    大唐可是真的会饿死人的,以当下的产业结构,既没有那么多的土地给他们耕种,也没有足够的工坊能收纳这些士兵。


    片刻的沉默之后,才有人低声道,“只怕会落草为寇、聚啸山林,强盗掳掠、祸害地方。”


    这样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只是之前未曾深想。


    还有人想得更深了一层,“如此一来,若是再有人举旗造反,岂不是一呼百应?”


    到时候,这些朝廷好不容易才“处理”逃兵,就会再次成为朝廷的威胁。


    元白二人听得面色煞白,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连忙低头认错。不过心底又有些庆幸,这到底只是他们两个小吏的书生之言,并没有真的实施,于国家也无损。


    其实两人庆幸得早了些。


    因为如此离谱的政策,它还真的施行过。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李纯去世后,李宥继位,是为穆宗。


    当时,因为元和中兴之故,一派天下安乐、四海升平的景象,于是宰相萧俛和段文昌便上奏说:兵以静乱,现在天下太平,再养着这么多军队容易出问题,不如休兵偃武,请密诏天下军镇,每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谓之消兵。


    李宥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天真任性,什么主意都敢听,居然真的下了这么一道诏书。


    不出两年,河朔再乱,元和一朝十多年才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一朝丧尽。


    所以还真不是位置够高,就能有足够的眼光和见识的。


    不过,连宰相都有“消兵”的想法,固然是儒生崇文抑武的秉性作祟,但也是因为从安史之乱起,大唐已经打了太久的仗,天下疲惫、国库空虚、四野荒芜、民心思安。


    白居易他们这一代人,是在战火与流离之中成长起来的,四海安宁不仅是他们的政治理想,也是极为迫切的个人需求。


    所以“消兵”之说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在民间和朝堂都很有市场。


    不过也能看得出来,白居易和元稹的政治眼光显然都很一般,绝无可能成为如李吉甫、李德裕那样的政治家,更适合做诗人。但大唐的制度注定了他们都有一颗入仕为官、建功立业的心,如此,官场浮沉、仕途不顺也就不奇怪了。


    好在大唐重京职、更重两省近侍官,至于翰林院这种陪伴天子的职位,更是重中之重,倒是很适合他们。


    但毕竟不可能所有人都进翰林院,而且政治眼光一般,也不代表就做不了实事,白居易在杭州、苏州时都有善政。究竟行不行,还是得试试才知道、才甘心。


    雁来本来就有安排这些人的打算,既然话说到了这里,她也就顺势道,“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们都是饱学之士,只是缺了几分世事历练。”


    众人汗颜称是。


    其实她的年纪比在座所有人都小,但说出这种话却毫无违和感,又道,“如今大唐正在革新之际、用人之时,你们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去外面做一任亲民官,不拘地方大小、丰饶、远近,若是能有所为、有所得,那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一听这话,别人尚且还要思量,白居易却是第一个开口道,“臣愿往!”


    他是个高自尊心、高责任感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批评,既羞愧、又懊悔,听说有补救的办法,自然是毫不犹豫。


    虽然大唐还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大唐的书生可是会佩剑的!——但白居易也已经意识到,只是坐在书斋里揣摩,所得的东西永远都跟现实隔着一层,唯有亲自去看、去体验、去经历,才能言之有物,真正起到救济世情、裨补时事的作用。


    诗歌如此,为官亦如此。


    雁来却没有答应,只笑道,“不急,你们都回去想一想。每个人的志趣和理想都不同,去与不去,并无高下之分,想清楚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才是最重要的。等想明白了,若还愿去,再来告诉我。若不想去,京中也有不少职位缺人。”


    白居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态,雁来若是点头答允,那就把其他人给架起来了。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外放做官的,尤其是在大唐这样的政治风气下。


    他老老实实应了一句“是”,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宴席继续,只是大部分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了,开始思量起这件事。


    在大唐,连宰相被贬都是出镇地方,京官和地方官之间的鄙视链,可见一斑。


    像是白居易、元稹这种考过了制科,进入第一序列晋升通道的官员,就连县尉都是在京兆府、河南府下辖的县任职。所以孟郊初授官是溧阳尉,在江苏,韩愈才写下了那篇举世闻名的《送孟东野序》。


    所以,让他们去做地方官的话,若是换个人来说,哪怕是李吉甫这个宰相,甚至是李纯这个皇帝,他们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做错事,所以要遭贬斥。


    但这话从雁来口中说出,却不会让人生出这种想法。


    无他,因为天兵就是哪里都会去、哪里都喜欢、哪里都能看出好处,永远兴高采烈、永远热情满满。


    什么爬雪山、进沙漠,扬帆出海……没有他们玩不出来的花样。如今市面上的盐、糖、茶,质量和数量都比以往要好很多,也都是天兵在各地弄出来的。


    说起来,这几天长安城里的天兵也少了很多,据说都是去西川抓什么“滚滚”了。


    反过来说,就算是再偏远、再荒凉的地方,有了天兵,也就热闹起来了,不再是让人心生凄凉之感的放逐之地。


    而且有天兵在,就算在地方上任职,也不用担心消息传递不便,与朝廷的关系疏远。


    不过即便有这种种好处,要让他们下定外放做官的决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雁来说的,得想好自己想要什么、想走什么样的路,才能决定去不去。


    这种事也不方便在这样的场合讨论,众人都沉默下来,宴会的气氛也就荡然无存了。


    雁来见状,干脆让他们散了,回家想去。


    ……


    郭令徽终于将整理好的两份名单送来了。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自然也是有原因的。郭令徽不仅按照雁来的要求将名单分类整理好,还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附了十分详细的信息,是她自己从权贵的圈子和民间打听到的种种风评。


    “这也太细致了。”雁来叹为观止。


    郭令徽抿唇一笑,“多费了些时候,没耽误你的正事吧?”


    “这也是正事。”雁来说着,抬头看向郭令徽,忽然陷入沉思。


    她现在也是个有威严、有气度的长官了,被她这么一看,郭令徽便有些心慌,“可是有什么差错?”


    “不是。”雁来将一只手抵在唇边,思量片刻,却没有开口,而是低头翻看起手里的名单。


    等全都看完了,她才说,“宫中秘阁,这些年都是宋氏姊妹掌管,我想着给她们加加担子,改组秘书省,让她们负责整理奏折文书的工作。”


    郭令徽眼睛一亮,“这是好事。”


    “不过这是之前的想法,我现在改主意了。”雁来看了她一眼,笑道,“改组后的秘书省毕竟要接触奏疏和政务,还是应该正式些。我打算开制科,遴选女官。”


    郭令徽听到前半句,还有些失望,等听到后面,又觉得雁来深谋远虑,远胜自己,当即道,“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令君尽管吩咐。”


    雁来想了想,说,“也没什么要吩咐的,你回去也多看看书,准备考试。”


    郭令徽一愣,“我?参加考试?”


    “不行吗?”雁来反问。


    郭令徽跟她对视,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很想移开视线,但不知为何,她却迟迟没有行动,反而咬牙道,“行!”


    她没想到雁来会让自己去参加考试。


    或者说,她没想到雁来说的让她出仕,会是这样的郑重其事。


    第一反应就是“我不行吧”,可是随之漫上来的就是不甘心。机会已经放在了她面前,如果因为觉得自己不行就拒绝了,雁来肯定不会强求,可她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会生活在对这一刻的悔恨之中。


    至少让她试试。


    当那个“行”字吐出来时,郭令徽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全身都出了一层薄汗,手脚也有些发软。


    可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痛快。


    她定了定心,又道,“我会用心的。”


    考试确实是个很好的方式,可以客观地评价一个人够不够资格。如果没考过,那什么出仕的话都不必再提,但只要考过了,那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再否定自己。


    送走郭令徽,雁来就让人请来几位宰相,商议此事。


    她一开口,几人就皱起了眉头。


    女官按理说是宫中的编制,所以这件事,雁来自己就可以做决定。就像以前李纯非要用吐突承璀那样的宦官,朝臣们除了上书劝谏,也没什么办法阻止。


    但她偏偏来找他们商量了。


    这是对他们的尊重,但同时也是一种信号——女官不会只是后宫里的一个添头,而是要正式在大唐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看天兵就知道,雁来肯定是会用女官的。从决定让她代理朝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但雁来不是要提拔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要从头建立起一套机制,却还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这是连武则天也没有做到的事。


    上官婉儿再怎么备受荣宠,也只是皇帝的私人高级秘书,没有官品、员额、衙署,更不用说遴选和晋升机制。


    现在,雁来将这些都补上了。


    这让几位宰相都感受到了一种紧迫感。


    但要说反对,似乎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毕竟雁来的流程太标准了——她连考试的部分都全权交给礼部的,显得毫无私心,他们就是想劝也无处着手。


    总不能说不要女官吧?那坐在延英殿里的她又算什么?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又问,“不知这遴选范围要如何定?”


    “这个就不必限定了。”雁来说,“我看从前的制科,也有隐沦屠钓科,就是为了搜罗野之贤士,比照那个来就是。”


    天下读书识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再限制来限制去,最后能选出几个?


    从延英殿出来,几位宰相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眼看着快到政事堂的公房了,李吉甫才忽然出声叹道,“可惜我没有女儿,孙女又还年幼。”


    另外三人闻言,不由对他怒目而视。


    我们都在担心女官出现之后,朝堂上的格局会有什么变化,敢情你就是在想这个?


    儿子在西川捞到了“开疆拓土、劝降敌将”的功劳还不够你得意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吉甫没有女儿,他们有啊!就是自家没有,族中肯定也有。似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儿本就是自幼读书,也有很多比兄弟更聪明的,从前只能期望她嫁得良婿、相夫教子,如今……


    第252章  “原则上应该是不太合理的,不过现在原则在你手里。”


    政事堂现在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都没让这事过夜,当天就将具体的条款都梳理出来,交给中书舍人写成诏书, 让门下省发布出去了。


    哦,他们还给这个制科取了个名字,叫澧兰沅芷科。


    这个成语出自《九歌·湘夫人》, 屈原的作品里常用香草美人来指代才华出众、品行高洁的人, 雁来觉得放在这里挺应景的。


    第二天到了延英殿,雁来就开始严阵以待。


    通常来说,一个新政策要推行, 总会引来一波反对的声音。


    何况遴选出来的女官要加入秘书省, 而秘书省的新职责是掌奏章传递、王命传达——之前负责这项工作的枢密院,可是能跟左右神策军中尉并称“四贵”的存在,权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理当引起朝臣们的警惕与反对。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 一切风平浪静。


    没人来她面前哭诉,也没有与此有关的弹章送到延英殿。


    搞得雁来还有点不习惯。


    “这合理吗?”她问张云敏。


    “原则上应该是不太合理的。”张云敏摊手, “不过现在原则在你手里。”


    雁来一愣, 而后便笑了起来, “所以, 是我新官上任烧的火终于开始生效了?”


    也对, 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哪一个是傻子?挑衅她的事可一可二,但若还要再三再四, 真当她没有脾气吗?


    “而且我听说,昨天诏书一发出去, 政事堂几位宰相就亲自去礼部给家中女眷报了名。”张云敏又说。


    连宰相都如此,其他人自是争相仿效, 都想让自家人抓住这个机会,谁会想不开去反对?


    雁来有些意外,她怎么没看出来几位宰相这么支持自己的新政策?


    “据说是受了安邑相公的刺激。”张云敏压低声音,说了昨天发生的小插曲。玩家现在能够自由出入宫禁,自然能知道很多八卦消息。


    “……李吉甫真是个妙人。”雁来感慨了一句。


    不过如此一来,她的思绪倒是顺畅了很多,很快就想到,女官虽说是要掌权,但至少现在,她们分的仍然是宦官的权。


    大唐之前就有过女官,朝臣们又不知道雁来全盘的计划,自然不会像她想的那么敏感。


    这样也好。


    先开个小口子,然后再一点点拓宽,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雁来托着下巴,微笑沉思良久,又吩咐殿外的内侍去将翰林学士请过来。


    小宦官忙问,“不知殿下要宣哪一位?”


    “全部。”


    既然要统一考试,肯定要留出报名和复习的时间,最快也得一个月左右才能出结果。雁来本是打算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到时候让秘书省和翰林院一起上岗。


    不过难得朝臣这么安分,雁来觉得也不是不能给一颗甜枣。


    干脆今天就让翰林学士正式开始工作。


    正好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也确实很需要助手。


    翰林学士是兼职,或者说是头衔,只是定期在翰林院轮值,平时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所以雁来等了很久,人才到齐。


    李纯自从心灰意冷之后,就不怎么喜欢见翰林学士了,等他中风,雁来上位,更是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从有这个职位以来,这还是翰林学士头一回受此冷遇,所以这会儿到了雁来面前,都有些紧张。


    大唐、尤其是元和一朝的翰林学士,含金量还是很足的,在场这几位都在两唐书有传,其中李绛、崔群都官至宰相。


    雁来的视线落在李绛身上。


    虽然没有证据,但雁来觉得,李纯挑选近臣时,应该是考虑过颜值的。从已经致仕在家的杜佑,到如今的宰相之首李吉甫,再到白居易、李绛等人,无不是仪表出众、风采洒然。


    不过雁来熟悉李绛,还是因为之前李纯想立储的时候,就是他劝皇帝先册封皇后。


    雁来调侃过,这该不会是她们的卧底吧?没想到这还不到一年,他就成了她的下属,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看完了人,雁来又低头去翻手里的家状。


    没错,今天的召见看起来是突发奇想,但雁来既然要用翰林院,自然是早就把这些人的履历都找出来看过了。


    李绛也是个将“说话的艺术”这项技能点满的官员,因此很得李纯信任。


    不过他的技能跟李吉甫还不一样,如果说李吉甫关注的是军国重事,劝说皇帝都是“晓之以理”,那李绛更在意的就是皇帝的个人德行,进言时也更多是“动之以情”。


    所以史书上,他劝谏李纯的事迹最多,等他罢相之后,就很少再有宪宗虚心纳谏的记载了。


    既能直言上谏,又能查缺补漏,雁来横看竖看,都觉得这就是个天选的大秘、特助的人选,合该来给自己打工。


    她放下手中的文件,面色也变得和蔼了几分,也不寒暄,就直接宣布了翰林学士的工作调整。


    翰林学士以后就不再是兼职,而是本官了,有品级、有官署的那种,工作范围自然也相应扩大,除了原本的草拟诏书、以备咨询之外,还要跟秘书省一起负责奏折的整理、分类以及上传下达。


    这件事雁来虽然准备了很久,但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几位翰林学士现在入宫值守就是走个流程,本来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见不到皇帝的翰林学士,还算什么天子近臣?


    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虽然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总算是个好消息。


    雁来满意点头,又说,“政务繁忙,你们尽快将原本的差事交接清楚,明日便开始上任吧。”


    几人又是一愣。


    按照现在的规矩,工作调整都会给一段时间的假期,依照官品和任职地点不同,假期的长短也不一样。


    但雁来不给假期,也算是一种信任与倚重,他们自然不能拒绝。


    这还不够,雁来又让张云敏叫一些天兵来帮他们搬东西,尽快安顿下来。


    几位翰林学士:“……”怎么感觉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玩家才不管这些,兴冲冲地帮忙去搬家。这动静着实不小,所以很快,翰林院的工作变动就在皇城中传开了。


    虽然还没有开始做交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翰林院这是夺了枢密院的权。


    能从宦官手里抢到好处,而且还是如此至关重要的权柄,朝堂上下顿时都欢欣鼓舞,而不偏袒宦官的雁来,也摇身一变成为了英明睿智的主政者。


    就连这权柄要跟女官分享,都没有影响众人的振奋。


    对此雁来只是一笑置之。


    这种好话听听就得了,谁都不会当真,等下次有什么事,他们骂她的时候,就会将现在对她的称赞忘记了。


    ……


    翰林学士的本职不是在中书门下两省,就是在六部,因此很快就交接清楚,将东西都搬到了翰林院,而后又到延英殿来报到。


    才到门口,众人就看到了等在殿外的白居易。


    一个玩家立刻兴奋挥手,“老白!”


    另一个玩家吐槽,“你这么叫,我会觉得你在叫白展堂。”


    前一个玩家:“……还真是。但是叫小白更奇怪吧,感觉有点像是在叫猫。”


    她们没有掩饰音量,不止旁边的李绛等人听到了,白居易也听到了,只能上前一步,拱手道,“各位称呼我的字即可。”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申明并没有什么用,下次她们还是会混着乱叫。


    说了这一句,白居易便转过身,跟几位同僚打招呼——他之前曾在翰林院与他们共事,关系比一般的同事亲近一些,尤其是李绛,不仅是很照顾白居易的前辈,还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许多好话。


    “乐天啊。”李绛看着他,心情颇为微妙。


    当初白居易被发配到洛阳的事,他也劝过,奈何皇帝不听。后来听说白居易跟天兵走得很近,甚至加入了丽正书院,李绛心里既觉得可以理解,又有点埋怨他不够贞节。


    雁来和她手下的天兵当然算不上是乱臣贼子,但也绝不是忠臣良将。


    结果一转眼,雁来入主朝堂,大家又重新变成自己人了。


    这其中的感触,大概连李绛自己都说不清楚。


    相较而言,白居易的心情倒是十分坦然,还向李绛道了喜。


    听他提到这个,李绛忍不住问道,“乐天什么时候回翰林院?”


    翰林学士算是一条青云之路,当几年学士,本官升转几次,再加知制诰,或是转中书舍人,就能直接入阁拜相了,以元和年间的宰相调动速度来说,差不多也就是四到六年——京官是两年一迁转。


    现在翰林院成为本官,迁转路线虽然还没定,但职权范围已经扩大了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已经掌握了部分相权。


    奏折的整理和分类,听起来是个杂活儿,但是朝中大小事务的轻重缓急,都在他们手中。


    谁的奏折先送,哪一封放在最上面,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不小。何况那么多奏折,雁来不可能全都亲自去看,不重要的可能直接交给他们处理,重要的也会让他们将重点归纳总结出来,写上处理建议。


    这已经是宰相的职权范围了。


    所以在李绛看来,雁来既然执掌朝政,肯定会用他自己的人,翰林院剩下的那两个空额,要不了多久就会补上。


    而白居易理当占据其中一个。


    但白居易却笑着摇头道,“我想外放,到地方上历练一番。”


    听到这话,几位翰林学士都惊呆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尤其是李绛这种入仕之后就一直在朝中任清要之职的,更是难以理解。


    放着青云之路不走,你要外放?


    那跟被贬谪有什么区别?


    但这话当然没人说出口,尤其是见周围的天兵也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显然这件事不是白居易个人的意见,天兵乃至那位摄政王都是知晓的,且也赞成。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绛又问道,“可定了要去何处?”


    白居易摇头。


    身边的玩家却是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江州!必须是江州啊!”


    “现在去江州有什么用?还是杭州好。”


    “投苏州一票!”


    因为玩家的存在,原本的时间线已经被和谐得影子都没有了,白居易就算再去江州任职,也不会是江州司马,更难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


    虽然有一部分玩家觉得,不管怎么说,江州也是白居易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不能错过,但更多的玩家却认为,《琵琶行》已经没了,不如直接去写《钱塘湖春行》《忆江南》。


    还有人惦记着让他去苏州把“七里山塘”给开了。直到现在,山塘街也依旧是“苏州第一名街”,非常要紧的!


    玩家吵吵嚷嚷,很快就动起手来。


    几位翰林学士频频侧目,白居易则是见怪不怪,跟李绛说起了自己想要外放的原因。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避讳自己的错误,哪怕现在提起来也还是会心生惭愧。


    “也不只是我有这样的想法。”最后,白居易笑道,“这会儿梦得兄在殿内,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没错,第一个找来的居然不是白居易,而是刘禹锡。


    这家伙虽然外表锋芒毕露,像个战士,但意外的很好讲道理,或者说,他心里自然有一把衡量一切的标尺,能够被他认可,那什么都好说。


    所以雁来的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既然知道自己有短板,那当然要赶紧补上。


    这会儿,雁来也在问他想去哪里。


    刘禹锡道,“若是方便,臣愿再回朗州。”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这个念头也不是今天才有。从朗州回京的路上,他跟玩家在一条船上朝夕相处,自然也知道了不少事,比如有一批玩家正在广西的山里,一边跟当地的土著打游击,一边开荒种甘蔗。


    光是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以想见那里的情形有多艰难,但天兵们却视之为理所当然。


    那时,刘禹锡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在朗州的时候只顾着伤怀自身,或是写文章诗歌抒发情绪,却从来没想过要在朗州做点什么。


    当然了,司马本来就只是副职,他们又是在编制之外的罪官,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


    可刘禹锡心里还是遗憾。


    现在有机会,他自然就想回去弥补。


    雁来答应了,心想先让他去朗州,回头再去夔州,务必要把《竹枝词》《杨柳枝词》和《浪淘沙词》都写出来啊!


    《陋室铭》什么的已经不指望了,要是再没了“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定晚霞”“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样的诗句,她会很遗憾的。


    也算是跟玩家想到了一处。


    刘禹锡不知道雁来满脑子都是他的诗,还在琢磨着要做点什么利国利民的事业,见雁来沉思不语,便主动告辞。


    从殿内出来,看到等在外面的白居易,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丽正书院的人很多,自然也隐隐分成了数个小团体,刘禹锡和白居易分属两派,平日里的私交并不多,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欣赏对方的作品风格。


    这两位将来会成为晚年知交的朋友,现在已颇有心心相印之感,此刻在这里相遇,更是默然神会。


    玩家早就已经散了,只有几位翰林学士站在一旁,看着刘禹锡离开、白居易走入殿内,不由得都陷入沉思,甚至开始考虑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想办法外放一任了。


    是因为这样确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于己有益,但更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雁来既然欣赏有地方任职经历的官员,那以后,只有任职地方才能高升这一条,肯定会逐渐成为共识。


    ……


    维州安定下来,李德裕和赵猫猫就下了山。


    这让李德裕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知道赵猫猫是可以直接传送回成都的,现在慢慢赶路,全是为了将就自己。


    “我把你带上来的,当然要好好带回去。”赵猫猫不以为意,“万一出了什么事,殿下如何跟安邑相公交代?”


    李德裕好笑,“能出什么事?”


    抬头看看,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天兵,不管是维州城有人心怀不满,还是山林间有猛虎野兽,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跑出来伤害他。


    赵猫猫闻言,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些玩家,当然都是慕名跑来看大熊猫的,但现在这种场面,别说大熊猫了,就连最喜欢看热闹的猴子都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李德裕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或是扛着竹子、或是端着陶盆在山林里乱窜的玩家,有些纳闷地问,“为什么还有拿着盆的?”


    “哦,那个是给熊猫崽喂奶的。”


    那天看到的是熊猫妈妈带着两只崽子,就有玩家担心奶水不够吃,来送爱心盆盆奶了。


    维州、成都和灌口镇养的牛羊这几天都遭了殃,虽然至今为止没有一个投喂成功的。


    李德裕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很快他就看到了另一种难以理解的行为,有玩家正沿着路,隔一段距离就在树上挂一块牌子。李德裕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两排字:


    不要投喂野生动物


    文明参观禁止捕捉


    李德裕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那些拿着竹子和陶盆的玩家,看来这提示并没有什么用。


    不过还是很奇妙,李德裕上回看到类似的提示,还是官府立木牌,提醒当地百姓山林里有猛兽出没,不许进山、不许逗留。


    现在天兵一来,就变成猛兽退散,不敢在人类聚居地附近逗留,人类反过来被提醒不许投喂和捕捉了。


    李德裕只是觉得新鲜,赵猫猫已经开始头痛了,开始考虑要不要提醒一下雁来,赶紧给这些家伙找点事情做,不然她真怕游戏外的大熊猫都不濒危了,游戏里又被玩家给折腾成濒危。


    不过也许是官方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正当她琢磨着措辞时,系统忽然弹出了邮件提醒。


    点进去一看,是更新公告。


    雁来也知道,玩家都是脑后生反骨的家伙,越是不让干的事,越是要去做。所以公告里一个字都没提大熊猫,只是像赵猫猫想的那样,给玩家找了点事干。


    首先是翰林院、秘书院和内卫对玩家开放了,报名的玩家通过考核之后,就能进入这三个部门。当然,玩家没有编制,只是以类似实习生的身份进去观(打)政(杂),体验大唐公务员的日常,以及大唐的宫廷生活。


    这一次是试行,如果一切顺利,以后会陆续开放更多的部门。


    然后就是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已经决定外放,玩家也可以报名成为他们的幕僚,跟着他们一起去搞地方建设。


    最后是这次更新的重点,新的大型活动——地方藩镇改制。


    话说之前因为遴选内卫这事,导致各地藩镇都对朝廷很不满意,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出现异动了。不过西川那边先闹出来之后,其他人反而都安分了,打算先看看情况。


    结果就是一场仗都没打过,王锷被解送回京了不说,天兵居然还顺手收回了一个维州。


    这下原本还有点想法的藩镇都重新老实了下来。


    雁来之前就已经在朔方搞了个试点,现在已经全部完成,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自然就要推而广之。


    正好秋收结束,这一年各地干得怎么样,看看数据就一目了然,雁来心里的处理方案逐渐成型,便打算在今年之内将这些困扰了大唐朝廷几十年的藩镇都处理了。


    军队的裁撤和安置,藩镇文武官员的安排,以及地方上的事务处理……这些事情千头万绪,交给原住民去办,难免会有些枝枝蔓蔓、没法彻底处理干净的地方,所以雁来还是打算让玩家来。


    光这一件事,就足够她们忙到过年了。


    她还有很多新政策等着推行呢,留给藩镇的时间已经足够多。如果直到现在还有人心存侥幸,不愿意改变,想抱着老一套过日子,那雁来也只能自己动手。


    第253章  翰林学士比雁来更希望考试赶紧结束、女官赶紧上任。


    元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澧兰沅芷科在尚书省公廨开考。


    考题是礼部当着雁来的面出的,然后由她在三份试题中选一个,主考官是一位礼部郎中, 一位吏部郎中,以及一位门下省的给事中。


    此刻,考生们在答题, 雁来则是在延英殿翻看考生的名单——说是名单, 但按照科举惯例,还登记了籍贯、出身、父祖三代、爱好和特长等,除了没有照片, 比现代的简历还详细。


    考生的数量倒是比雁来想的多一些。


    虽然比不上有近千人参加进士科, 但跟正常的制科也相差不远。


    当然一般的制科考试都有限制,严格的只允许朝廷官员参与,稍微放宽一些也至少得是士人身份, 只有隐沦屠钓科这样的科目才不做任何限制。


    但不管怎么说, 大唐女性——哪怕只是士族女性——的知识水平不低,这一点还是比较令人欣慰的。


    不过, 能在短短二十天内召集到那么多人来报名, 也是因为玩家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尤其是两京之外的考生, 若不是玩家不遗余力地宣传考试政策, 赞助车船等交通工具并主动带着她们赶路,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长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本身女子参加朝廷的考试, 就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何况玩家还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如今大唐上下,就连不识字的普通百姓都在关注这场考试了。


    雁来对此很满意。


    有了这一回的热闹, 人人都知道朝廷会招考女官,明年就会有更多人提前做好准备、主动报名参考。


    而且以后在各地开设学堂、招收男女学生,推动教育普及的工作,想来也会好做很多。


    翻完了名单,雁来就将文件放在一旁,继续忙自己的事。


    考试要连续进行三天,之后还要阅卷、排名,出成绩且还早着呢。


    这一忙,就到了散衙的时刻。


    雁来从延英殿出来,看到有不少玩家在尚书省附近徘徊,才意识到考试还没有结束。


    按照规定,每场考试都会持续一整天,之后考生还可以请烛一支。


    不过普通的科举考试,很多人其实并不会请烛,一些特立独行的考生甚至会提前交卷走人。


    比如那位写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的祖咏,写完这四句就交卷了——正常是八韵,多的有十二韵。


    再比如大唐第一代考达人温庭筠,据说他写应试诗根本不用打草稿,一叉手即成一韵,时人号为“温八叉”。因为他经常帮邻桌代答,主考官特意将他拎到帘下单独坐——考官本人就在帘后,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暗中替八个人完成了答卷。


    不过今天这场考的是贴经,没有一人提前离场,而且所有人都请了烛。


    上来发蜡烛的是玩家,一边发,一边偷瞄考生的卷子,看到写满了的就暗暗点头,看到还是一片空白的就跟着着急。


    但不管怎么样,等到蜡烛燃尽,考试最终还是结束了。


    玩家立刻上去收卷,看到所有的卷子都写满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们传授的考试经验大家都认真听了,好耶!


    贴经,顾名思义就是填空题,对于这种题目,不管会不会做、有没有记错,总之全部写满不能留空,万一蒙对了呢?


    收好卷子,回到帘后,眼看主考官这就要开始阅卷,玩家连忙问,“这……不用糊名吗?”


    “糊名?”主考官一愣。


    玩家说,“就是把写了名字的地方遮起来,再找人誊抄一遍,然后再阅卷,这样就不知道哪张卷子是谁写的了呀!”


    主考官眼中精光闪烁,“大唐并无这般制度。”


    玩家一整个大震惊。


    大唐的科举考试居然是不糊名的……啊好像之前李贺考试的时候,论坛是有说过,不过那时候大家过了就算,现在自己亲身参与,才意识到有多离谱。


    讲个笑话,大唐没有科举舞弊,因为人家明着找人情、走后门。


    只有需要政治倾轧的时候,才会拿这个来说事,比如元和三年的直言极谏科。


    见玩家不说话,主考官又劝道,“今日辛苦诸位了,赶快去歇着吧,答卷交予我等便是。”


    “不行!”玩家并不知道考官们已经私下接受了不少请托,连前十名的名次都排好了,但还是一把抢过考卷,“科举是国之大典,岂能随意轻忽?之前没想到也就算了,现在想到了,当然要糊名誊写。”


    有人自告奋勇,“放心,我们来帮忙糊名誊写,保证今晚就誊抄完,不耽误事。”


    还有人考虑得比较周全,“得走流程是吧,我懂我懂。你们就在这此地不要走动,我去买……啊不,去找殿下补个手续,很快就回来!”


    同伴的刀才刚出鞘,她人就已经不见了。


    雁来才刚到家,听说这事,立刻就写了一张条子,让玩家拿去皇城那边走流程——今天有宰相和大臣在宫中值夜。


    这样的细节,她一时还真想不到,好在有玩家。


    糊名和誊抄若是能推广开来,应该可以遏制晚唐时期士族把持科举,寒庶上进无门的情况。


    ……


    玩家带回了新的命令,主考官自然没必要再坚持。


    他是受了请托,但现在有天兵盯着,就算是那些贵臣们亲自过来主考,想来也不敢反对糊名,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这边玩家着急忙慌组织人手连夜誊抄试卷,那边考生们回到住处,却没有急着入睡,或者说,都有些睡不着。


    科举考试本来是不提供住处的,所以很多贫寒考生会寄住在寺庙里,租金低廉不说,还能蹭和尚的饭。但京中没有那么多女尼和女冠,这些女考生就不太好安置。


    以王霄为首的京中贵女倒是提出,可以借房子给她们住,但是被玩家拒绝了。


    在大唐,权贵资助考生的情况很普遍,虽然也有确实倾慕某人才华的情况,但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为了做好人好事。


    这些女官只要能入仕,肯定会被雁来重用,不能跟长安城的势力牵扯太深。


    正好之前长安城里控制着的那些宅院都被改成了廉租房,干脆拨出几处来安置这些考生。条件不算太好,就是普通的集体宿舍,一间房住四个人,若是住不惯,也可以自己花钱出去租房。


    这会儿考生们吃过宵夜,暂时都睡不着,便聚在一起说话。


    这不仅是她们第一次参加考试,也是她们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长安、进入皇城,所以今日所见的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从生理和心理上,给予了她们双重的震撼。


    不过最后,话题还是要落回考试上。


    甚至有人将参考书搬出来,对起了答案。


    见状,就有人兴奋道,“我今日见到了薛先生!”


    “什么薛先生?”


    “就是薛涛薛先生。”说话的考生指着对方手里的书,“这书就是薛先生编的,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


    拿书的人翻到前序一看,落款还真是薛涛。


    这套书据说是摄政王身边的女官编的,上面不仅介绍了科举考试的种种细节,还精选了大唐历年可靠的优秀诗赋、策论,以及六经之中经常考到的热门篇目。


    这些东西,那些高门世家出身的考生不需要,对她们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就有人问,“你在哪里遇到了薛先生?”


    “自然是在考场里。”


    “原来薛先生也参加了这一科的考试!”


    “不止呢,听说还有宫中的女官也要参加。”有消息灵通的人道,“就算是摄政王殿下看好、想要的人才,也须得通过考试,才会任用,如此才算公平。”


    众人都赞叹起来。


    但也有人泼冷水,“说什么公平,我们如何能跟她们比?”


    这话一说,众人高昂的情绪都渐渐低落了下去。


    是啊,在家的时候,以为自己的才学十分出众,可是走出来,才发现外面还有那么多厉害的人,只是她们原本生活的世界太小了,看不见这些。


    不说薛涛等已经是女官的人,就说朝中那些高官权贵家的女儿,肯定也比她们更出色。


    沉默了一阵,又有人看不过去,大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有机会来京城参与这一科的考试,这就是公平。考不过,只能说明我们不如人,一味的丧气有什么用?须得加倍用心努力赶上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便是男子,想要出人头地也难,但总不能因为难,就干脆放弃吧?”


    “就是,不能白费了摄政王为我们争取到的机会。”


    “若是觉得自己考不上就要放弃,那趁早别考了,还省些笔墨。”


    大家互相鼓着劲儿,各自回房睡了,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


    其实按照大唐的制度,正常的考试流程应该是这样的,第一天的贴经考试结束,考官连夜阅卷,给出成绩,第二天考生们入场之后,要先宣布昨天的成绩,不合格的直接黜落回家,合格的才能继续参加今天的考试。


    但这不是要糊名誊抄吗,所以卷子还没批完,于是按照雁来的指示,干脆让所有考生都考完三场。


    今日试诗赋。


    在现代人看来,作诗似乎是一件又难又简单的事。


    难是因为自己不会,而且作诗的讲究和规矩也多,就觉得极难。简单是因为看多了那种援笔而就、文不加点的故事,就觉得对于有才华的古人来说,这应该很简单。


    所以孟郊、贾岛那种搜肠觅句的写法时常为人所讥诮。


    但就算是杜甫这种诗人中的顶流、天才中的天才,也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作品是反复琢磨、删改而成。


    究其根本,是因为作诗讲究“字字有来处”,这个来处指的是六经和史书。有些现代人读来平实质朴,似乎根本没有用典的句子,实际上是诗人苦心经营,才有这样的效果。


    至于本来就喜欢用典的诗人,比如公认诗作最为朦胧隐晦、难以解读的李商隐,就因为作诗的时候喜欢堆砌铺排典故,被人称作“獭祭鱼”——水獭的习性,会将抓到的鱼全都摆在岸边,看起来像是在祭祀上天。


    而这种铺排,显然是极费功夫的。


    何况用典之外,还有平仄、格律、对偶,既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警句,又要使得全篇气韵贯通、一气呵成——这可是命题作文,不是自己有感而发。


    所以虽然只是写一首诗,但考试时间依旧是一整天,夜里还能请烛。


    毕竟就算是自幼读书,以诗书为业的大唐读书人,也不是个个都擅长作诗。


    比如韩愈的好朋友皇甫湜就很不擅长作诗,韩愈曾经嘲笑他说,“皇甫作诗止睡昏,辞夸出真遂上焚。要余增和怪又烦,虽欲悔舌不可扪。”


    对于今天的考生来说,作诗就更难了。


    因为在大唐,公认的观念还是“翰墨非女子事”,大部分士族都会让女儿读书,但有诗作流传在外的很少,大部分留下名字和作品的女诗人,不是妓女就是道士,亦或兼而有之。


    不过,雁来其实已经有意降低她们的难度了,因为今天的题目是“林中有奇鸟”。


    这句诗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诗人自比为凤凰,却找不到能够停驻的梧桐,只能敛起羽翼、徘徊不回,表达了作者处非其位、壮志难酬的情感。


    只要读过原作,知道出处,这个题目几乎是为这些女性考生们量身定制的。


    当然了,领会题目要表达的意思是一回事,将之用视作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也只有足够严格,这场考试的成绩才有意义,这些女官的存在才能为众人所接受——她们是凭借自己的才华而非其他,立身于朝堂之上的,如同所有的文官那样。


    ……


    三天的考试结束,考生们在短暂的解脱之后,又再次被紧张的情绪攫取,焦急地等待着考试结果公布。


    而另一边,考官们则是加班加点阅卷、排名,然后再将试卷送去政事堂覆核。


    本来覆核应该是翰林院的工作,不过秘书省的女官以后要跟他们做同事的,这样容易分出身份高下,雁来干脆就让政事堂能者多劳了。


    政事堂确定了最终的名次,才会找出原卷,拆开糊名,将结果送到雁来这里。


    试卷一拆开,看到上面的名字,几位宰相又开始头痛了。


    郭令徽也报名参加了这场考试,这事他们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但她走正常的渠道报名,他们总不能不许考。


    可是就算离了婚,她的身份终究还是很特殊的,不能不有所顾忌。


    本来,秘书省跟翰林院负责同一份工作,大部分人都不以为意,就算是宫中的女官,想要跟正儿八经晋升上来的翰林学士竞争,也几乎不可能,更不用说制科考出来的新人了。


    到时候肯定是翰林院为主,秘书省为副。


    可是有一个曾经的贵妃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此,甚至还有人特意跟主考官打了招呼,让她落榜。结果天兵折腾出这个糊名誊抄的法子,还是她考上了。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雁来的阳谋。


    就是要让他们不满意,但是又挑不出错来,毕竟考试是礼部主持的,试卷是考官批阅的,名次是几位宰相定的。


    雁来看到名单,果然很高兴。


    虽然目的是为了给秘书省选拔人才,但既然开了制科,规矩就还是按照制科的来,将所有考生按照试卷分成了甲乙丙丁四等。其中甲等按例是空缺的,除非皇帝特别重视某个人,才能特意将他提到甲等,乙等算优秀、丙等算合格,只有丁等会被黜落。


    而这一科,乙、丙两等加起来有十几人。


    雁来语气十分轻快地道,“成绩出色的考生比我预想的多啊,都是国之栋梁,既然考过了,总不能再打发回家。这样吧,乙等授秘阁学士,一应待遇等同翰林学士,丙等就先留在秘书省读书吧。”


    当然了,说是读书,其实也是会授一个校理之类的官职,算是释褐入仕了。


    但几位宰相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因为制科通常都是这么安排的。而且这一科乙等只有五人,她甚至都没从丙等里提一个补上,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行了,去宣布名次吧。”雁来在名单上写上自己的一件,用了印。


    制科的名次,跟进士科一样,是将所有考生召集到尚书省唱名,然后再张榜公布。而后主考官领着及第的考生去政事堂拜见宰相,再由宰相领着去拜见皇帝。


    ——最后这条并不是强制性的,皇帝有兴趣就见一见,没兴趣就免了。


    李纯现在还在蓬莱殿里躺着,当然没法陛见,不过雁来可以代劳。


    很快她就在延英殿见到了人。


    有一件不知道算意外还是算惊喜的事,那就是乙等的五人之中,除了郭令徽、薛涛之外,剩下三个名额里,宋氏姐妹只占了一个,是宋若宪。


    剩下两人一个名叫崔媛,出身清河崔氏,虽然衣着寒素,却气度从容,五姓七望的底蕴可见一斑。


    另一个则是江南才女沈丹青。


    对雁来来说,应该是惊喜多一些。


    大唐底蕴深厚,有现成的、好用的人才,她当然也能省一些力气。


    五个乙等看起来都还算镇定,一来她们出身高、见识广,在这样的场合自然更得体有礼,二来既然是乙等,那前程就已经定下了,自然不必太激动。


    丙等则不然,她们本以为必定要被黜落,谁知峰回路转,居然还能留在朝中,就算只是在秘书省读书,那也是难得的机会,何况还有官职、有俸禄。


    对她们来说,人生就在雁来一念之间被改变了。


    这会儿看到她,一个个眼睛发亮、面颊红润,看过来的视线里满是崇拜敬慕。


    雁来勉励了几句,就让苏云敏领着她们下去安顿,然后交接工作。


    藩镇改制开始之后,每天汇总到雁来这里的文件又多了几倍,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一开始面对高高的奏折还有大展拳脚的想法,现在一个个都已经萎了。


    以前做翰林学士,除了在宫中值夜的日子之外,他们平时还能隔三差五跟同僚小聚,或是去慈恩寺登塔遥望,或是去曲江池泛舟游览,再去酒肆要一桌席面,喝点小酒,写点闲诗,日子美滋滋的。


    而现在,他们回了家只想倒头就睡。


    所以,虽然外人看来是竞争对手,但其实翰林学士比雁来更希望考试赶紧结束、女官赶紧上任,好将自己手中的工作分出去一半。


    相较而言,将大部分工作都转移出去的雁来,就轻松了很多。


    现在帮手又增加了一倍,她也就可以放心离开长安了。


    自从当了这个摄政王,一天到晚的上班,雁来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日拱一卒的进度更是完全停滞。


    不过这回她也不是出去玩,是有正事的。


    维州城的悉怛谋非常努力,拉着全家人一起写信,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发展了十几个下线、啊不,盟友。


    这个数量听起来有些夸张,好像他已经将大半个吐蕃都拿下了,但其实全都是大唐之前被侵占的地盘,说是州,但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中原一个正常的州大。


    究其根本,是因为这片山林里,原本就生活着许多的山民土著,大唐统一将他们称作“诸羌”,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民族、姓氏和祖先,所以在收服此地之后,为了安抚他们,大唐给每一族都设了个羁縻州。


    之后吐蕃占领了这里,也选择继续维持大唐的羁縻政策。


    所以维州附近总共有三四十个羁縻州。


    虽然每个州的地盘和人口还不如一个县,但不管怎么说,悉怛谋既然拉到了这么多人,雁来自然也就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给他们把复活点开了。


    然后在前往维州的路上,经过大熊猫的生活区域,停下来看一看不过分吧?


    她保证只看看,不动手。


    第254章  她被猴子打劫了!


    新活动还是卓有成效的。


    至少从灌口镇往维州去的路上, 终于不再漫山遍野都是玩家了。


    毕竟很多人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但人太多,山里的小动物都会躲起来, 待上几天就没意思了,不如去干别的事,反正大唐的地图这么大, 值得看的风景这么多, 没必要在这里死磕。


    少部分还留在这里的玩家,则是已经进化了。


    雁来看着身披绿色迷彩、头戴树枝冠,小心翼翼在山林间潜行的玩家, 陷入了沉思。


    失策了!


    本来她的计划是, 混在普通玩家中间,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林子里,然后再一不小心迷了路……但是现在大家都这么专业, 直接把她给卡在了第一步。


    见雁来的视线长久停留在那些玩家身上, 旁边的张云敏立刻上前进献谗言,“殿下, 那是西域的工厂刚刚推出的最新款迷彩斗篷, 模拟山林配色、适合潜伏使用, 一上市就卖脱销了。”


    一边说, 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叠好的迷彩斗篷, “不过我刚好买了几件。”


    数量还刚好足够她们这支队伍一人一件。


    这也太明显了,郝主任已经在瞪她了。


    雁来却是心花怒放, “咳……既然都买了,那我们也试试。”


    说着接过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件, 披在身上,一边朝郝主任道, “难得出来一趟,我们也在附近走走吧,就当是散心了。”


    不等郝主任回答,张云敏就先欢呼道,“好耶!”


    郝主任又瞪了她一眼,但还是接过了旁边的内卫玩家递来的斗篷——借着内卫招收玩家的机会,她们也将官方安排在雁来身边保护她的玩家都给过了明路,混上了编制。


    其实雁来很长时间没出门,郝主任、张云敏等人又何尝不是?


    雁来想顺路看看熊猫,她们心里当然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本来是正事要紧,她们也不是来玩游戏的。但既然雁来开了口,其他人自是欣然配合。


    等雁来穿好斗篷,那边内卫玩家已经动作麻利地折下树枝,编成了几顶头冠。她们在现实里也是士兵,经常在野外拉练、做任务,这些伪装自然是手到擒来。


    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严肃,但雁来还是从她们的动作里感受到了几分雀跃。


    那可是大熊猫哎!


    国宝的大名,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但大部分人现实里是没有机会去实地看的,没想到在游戏里吃上好的了。


    要说这些留守的玩家也是真的厉害,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将这一片的林子摸排得差不多了,哪里有大熊猫、有几只、占了多大的地盘、大致的活动轨迹如何,他们全都门儿清。


    所以雁来等人跟上一支队伍,很快就顺利地在某条溪流边找到了正在玩耍的大熊猫。


    据领队的玩家介绍,这是一只刚刚成年没多久的滚滚。


    雁来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么新!”


    领队的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点头道,“没错,它才刚刚离开妈妈,打下自己的领地,身上的伤都还没完全好——我们这回就是来给它换药的。”


    雁来睁大眼睛。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能正好遇到这支队伍,当然不是因为她们运气够好,于是转头去看张云敏。


    张云敏朝她嘿嘿一乐,为了这一天,她可是做了非常全面的准备的!


    不过要说是运气也没问题,毕竟张云敏虽然关注了不少进山的队伍,保证哪天过来都能找到向导,但今天过来却是雁来决定的。


    所以还是她运气好。


    两人在这里眼神交流的时间,那边领队已经带着队员,成功将滚滚抓住了。她们的视线立刻被吸引,人也跟着凑了过去。


    大概小队的人现实里就是做这方面工作的,配合起来非常娴熟,抓熊猫的动作更是干脆利落,而这只年轻的大熊猫似乎也已经熟悉了她们的存在、亦或是知道她们是来帮助自己的,并没有过多挣扎。


    上完了药,将大熊猫放开之前,领队看了雁来一眼,还是问道,“要摸一下吗?”


    雁来矜持地伸出了手。


    怎么形容呢……不是想象中那种毛绒绒的、柔软的感觉,大熊猫的毛毛质感更粗更硬,不像小猫小鸟那样适合埋头去吸,但真的摸到了,感觉还是非常奇妙。


    雁来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话说完她自己就反应过来了,感觉有点傻,没想到领队还真的回答了,“叫守静。”


    雁来一愣,“谁取的?”


    在一堆的花花叶叶、团团圆圆之中,这个名字也太特别了,不像是玩家的风格。


    果然领队说,“李德裕。”


    是的,李主事嘴里说着“不就是食铁兽,至于吗,有这么喜欢吗”,但还是不自觉地跟大家一样关注起这些山林里的动物来。


    这只受伤的大熊猫,之所以受了这么多伤,不仅是因为年轻,更是因为它有点笨拙,虽然姑且算是猛兽一类,却谁都打不过,所以才被排挤到比较靠近道路的这片区域来。


    这里出入的玩家那么多,别的野生动物都会躲,只有它傻乎乎的没那么敏感,反而跟玩家相处和谐。


    根据玩家的取名方式,本来是要叫它笨笨的,李德裕一听,简直不能忍,这才主动给取了“守静”这个名字。


    雁来心道不愧是文人,守静这两个字乍一听很有文化——实际上也有,是出自《道德经》——但细品又会让人感觉,名字的主人似乎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活泼,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


    不过这些心思在玩家这里都没什么用,因为大家现在都亲切地称呼它为静静,连“我想静静”的表情包都已经在网络上火过一轮了。


    说话间,大家都动过手,恋恋不舍地将守静放走了。


    “好想养一只啊!”张云敏双手托腮,大声叹息。


    “一般人养不起的。”领队正在往树枝上挂用叶子裹起来的熊猫辅食——这是她们带给守静的加餐,不过不能直接给它吃,要让它自己“打野”,闻言不由笑道,“大熊猫哪里有那么好养,一般人都没有这个条件。”


    这倒是,雁来记得以前看过科普,大熊猫好像除了睡觉的时间,基本都在吃东西,一天能吃掉几十斤竹子,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消耗。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电视上看新闻,说是四川的竹子集体开花,大熊猫食物不足,会被暂时寄养到百姓家中。那时她家的菜园里也有一片小竹林,雁来还十分认真地计算了一下,家里养不养得起一只大熊猫。


    其实就算养得起,国宝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领养的,何况她家也不在四川,但发现自己竟养不起,还是让她遗憾了好久。


    张云敏见雁来见一直盯着大熊猫看,就小声嘀咕道,“我们殿下是一般人吗?”


    领队一愣,“那确实不是。”


    按照现代人的观念,私人当然不能豢养保护动物。但这是大唐,皇家园林里虎豹熊罴什么没有?


    她们从现在开始做保护动物的工作,主要是因为玩家会对游戏生态造成影响,得防患于未然。但很多后世已经濒危甚至绝迹的动物,这会儿数量都还很多,也没必要过分紧张。


    张云敏眼珠一转,正要说话,就被郝主任叫走了。


    她缩了缩脖子,只能给领队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示意之后再聊。


    这支队伍还要继续巡山,雁来等人却还有正事要做,所以就在这里跟她们分开,转道往山外走。


    即便没有大熊猫,这个季节的山林也很美,雁来正沉浸其中,头上忽然一轻。她下意识地仰头,就见无数树藤从头顶的大树上垂下来,一只猴子荡着树藤,从她的上方一晃而过,顺利降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上。


    毛绒绒的小猴子转过身来,见雁来盯着它看,兴奋得吱吱叫,用两只爪子将一顶眼熟的、树枝编成的头冠往头上戴,但因为脑袋太小,头冠直接落下去,挂在了脖子上。


    毛猴一愣,雁来也一愣。


    她下意识地抬手往脑袋上摸了摸,果然,头上的东西已经没了。


    她被猴子打劫了!


    这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看雁来,又看看树上的小猴子,兴奋得脸都红了。张云敏更是小声尖叫,“啊啊啊是猴几!”


    相较于大熊猫,这片林子里的猴子因为藏得更好,反而更神秘,至今也没被拍到过几次。


    至于跟人类互动,这还是头一回。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们的动静吓到,小猴子荡起另一根树藤,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间。


    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但这份奇遇还是让队伍里所有人心里都轻飘飘的,今天的收获丰厚得超出想象,成就感满满。


    “应该是殿下运气好,我们都是沾光了。”张云敏看着雁来,羡慕得眼泪汪汪。


    雁来也觉得今天运气不错。


    要说能对此造成影响的,也就是系统了,但她将面板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有新功能或者系统提示,而系统没有人工智能或者客服可以咨询,只能作罢。


    ……


    维州城外,十几位首领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


    悉怛谋正在挨个安抚,不过收效甚微。


    关系到整个族群的未来,虽然悉怛谋将大唐、将那位摄政王吹得天花乱坠,目前看来对方也确实挺有诚意,甚至愿意亲自过来见他们,但越是这样,他们心里就越是忐忑、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玩家来报信,“来了来了!马上就到!”


    一群人闻言,连忙整理好衣物,再沿着道路往前去迎。


    说是“马上”,其实他们又走了两里地,才终于接到了雁来的队伍。


    看到她,众人都有些吃惊。


    不是因为她年轻,也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和气度,而是她身边只带了不到十个人,甚至比他们这回过来带的人还少。


    山上和山下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以往那些大官要见他们,都是让他们下山,身边还要带上几百人,防着他们动手。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因为自己身上也是真的带着刀、弓,随时都能动手。


    他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但是此刻,见雁来轻装简行,身边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们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是看不起他们?还是太信任他们?


    因为这种复杂的心情,众人甚至都忘了要表演一派和谐,整支队伍里只有悉怛谋跟雁来寒暄的声音。


    跟其他人相比,悉怛谋心里是没有任何疑虑的,雁来这么放松,肯定是因为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所费的心思,摄政王都看到了,又怎么会不信任他悉怛谋?


    他欢欢喜喜地将雁来请进城,来到镇守府门外。


    本来镇守府是没有广场的,维州城实在太小了,又是依山而建,不适合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但玩家说雁来需要这么一块地方放置复活点,悉怛谋干脆就将镇守府的大门和前院给拆了,腾出了一块空地。


    而此刻,这里已经搭好了一座高台,上面张灯结彩,布置得比戏台还华丽。


    雁来:“……”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明显就是给她准备的表演场地。


    她开了那么多复活点,还是头一回搞得这么隆重。


    雁来并不算是个社恐,但她现在觉得自己也可以是。


    她回过头,正准备问问是哪个小天才折腾出来的,罪魁祸首就主动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时间仓促,准备得有些寒酸简陋了,还望殿下不要介意。”


    悉怛谋真的太努力了!


    雁来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半晌才说,“以后不必如此铺张,一切从简便是。”


    悉怛谋连声称是,又请雁来登台。


    雁来已经很久没有当众开过复活点了,但正因如此,这事才被传得越来越邪乎,就连悉怛谋这个偏远地区的异族守将都听说了。他对这个复活点可是期待已久,还特地将自己刚刚拉到的十几位盟友都请过来一起观礼,可谓是用心良苦。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雁来虽然尴尬得脚趾扣地,但还是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很快她就发现这台子都好处了。


    站得高、离得远,她根本看不清下面人的表情,那种被很多人盯着看的羞耻感反而淡了一些。


    台上已经摆好了桌子,仪式所需的物品也都准备齐全,雁来深吸一口气,站到了桌前。


    步伐、节奏和每一个动作都早已烂熟于心,但不知为何,原本只是形式的流程,今天做来,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直到濛濛白光亮起,系统地图在眼前徐徐展开,雁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份地图上代表复活点的绿色,竟然都变成了金色,它们连成一片,点亮了大唐的疆域。


    这金光如此璀璨,连周围那极有压迫感的红色,似乎都被金光映得暗淡了一些。


    至于那些代表超小型临时复活点的绿色,更是淡到几乎看不见。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又是为什么?


    雁来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难道是因为……代摄国政?


    只是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了。雁来关上面板,从高台上下来,才发现悉怛谋等人又跪了一地,正在十分虔诚地祈祷。


    细听就会发现,祈祷对象还是吐蕃人信奉的“雪山真神”。


    ……好熟悉的宗教大乱炖。


    等他们祈祷完,抬起头来,看向雁来的视线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天兵当然也有种种神奇之处,但是亲眼看到这样的神迹,甚至亲身感受到白色的清光扫过身体,那种震撼和触动,却是无可替代的。


    这一刻,她就是真神在人间的化身。


    回过神来之后,十几位首领便立刻围住了雁来,争抢着要让她先到自家的地盘上去。


    不过他们选择的方法也不一样,有人大表忠心誓愿忠诚,有人拉踩隔壁邻居抬高自己,也有人卖惨哭穷希望能触动她的怜悯心……但最终脱颖而出的,却是一位女性首领。


    是的,西川与吐蕃、与南诏相连的这片大山里,还有很多部落保留着母系氏族的遗风,有不少部落的首领都是女性。


    这位智慧的老人,明明穿金戴银,但看起来却异常朴素,满身都是风霜雨雪留下的痕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到雁来面前,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她。


    雁来看了她一眼,低头展开信件一看,顿时惊讶地挑了挑眉。


    这封信里,写的是吐蕃在南道——也就是与西川、南诏接壤的这片地方设置的军政制度、各级别官员和将领的详细情况,以及吐蕃兵马的布防图,内容不算太详细,但也让雁来对吐蕃在这一带的势力有了清晰且完整的了解。


    而以上还只是前半段的内容,后半段则是维州这边的消息传到松州之后,五道节度兵马大使的反应。


    这确实是雁来目前最想知道的。


    虽然玩家一开始是瞒着她搞事情,但灌口镇兵变之后,消息也就报到她这里了。


    到现在为止,玩家的计划进行得可以说是十分顺利,维州已经被收入囊中,悉怛谋还拉来了这么多的盟友,吐蕃那边也该收到消息并且做出反应了。


    按照信里说的,目前松州那边是分成了两派。


    一派主张出兵——当然不是对大唐出兵,而是对这些倒戈向大唐的羁縻州出兵,杀鸡儆猴。


    另一派则认为不能随意破坏如今的和平局面,他们的想法是一边向西川发函抗议,要求大唐给个说法,一边将消息送回逻些城,等赞普和各位大论的处置。


    总体来说,跟雁来预想的差不多。不过自己设想,跟实际收到消息,也是两回事。


    雁来将手中的信件交给郝主任,看着面前的老人家问,“你们的地方距离松州很近吗?”


    不然消息也不会如此灵通。


    老妇人笑着点头,“是的,我的女儿就在松州城里。”


    看来这封信就是对方写的了。


    雁来心头暗暗惊讶,按照她们的规矩,这位老首领的女儿,自然就是下一任的首领,她居然亲自下山去了松州城,而且还混进了吐蕃贵族的圈子里。


    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也就是说,在玩家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在布局了。


    无论眼光、谋略还是勇气、行动力,都令人佩服。


    而这么令人佩服的人,现在选择了自己,雁来自然是与有荣焉。


    所以她很快就决定,先去老妇人家的地盘,然后再从那边一路走回来。这样其他人也就不用争了,直接按照距离远近安排就是。


    对于这个决定,倒也没有人不服气。


    他们都看到了老妇人拿出来的信件,虽然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她拿出了能够打动雁来的筹码,那就有资格排在第一个。


    既然做了决定,雁来自然不会再耽误,婉拒了悉怛谋想要设宴招待她的邀请,当天就带着人出发了。


    她带的还是那些人,但队伍的人数却暴增十几倍,因为那十几个首领全都跟了上来。


    事实上,这个数字已经是控制过后的结果——一方面,他们既然下定了决心,当然要打发人回族里,通知留守的人做好迎接雁来的准备,另一方面……雁来就带了几个人,他们的排场总不能比她还大吧?


    一百多人的队伍,在山里已经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倒是也不用担心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


    赶了很久的路,停下来休整的时候,雁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都准备去人家家里做客了,她好像还没有问过老妇人的名字。


    “我叫麻魁。”老妇人笑着道。


    玩家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因为这听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名字,更不像一个女性的名字。


    不过据麻魁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强壮的女性”,在她们的民族文化中,算是非常好的寓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那你的女儿叫什么?”张云敏好奇地问。


    “她叫般若。”


    “是从佛经里取的吗?”


    麻魁点头,看了雁来一眼,颇为感慨地道,“是的。光靠强壮和勇气,已经很难治理好部落了,她还需要智慧。”


    第255章  此生最大的一场机遇。


    从维州前往松州, 基本上就是沿着岷江一路溯流而上,而各部的州城——其实更像是山寨——就散落在江水两岸的山林之中。


    山路陡峭险峻,并不好走。


    尤其是这个季节, 山外或许还是深秋、初冬,只是微见凉意,山里的气温却已经很低了。虽然还不到下雪的时节, 但因为昼夜温差极大, 清晨和傍晚山中的水雾会在道路上凝结成冰,更加难行。


    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又是另一种跟在沙漠里赶路截然不同的辛苦。


    来之前, 雁来其实也想过, 就在这一州之地,开上十几个复活点到底有没有必要?


    她现在的气运值余额还算充足,可也不能这么浪费。


    但真的到了山里, 就觉得这样的顾虑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雁来甚至有些遗憾, 普通的原住民不像玩家那样能够使用复活点,不然能给交通不便的山区带来多大的变化啊!


    不过没关系, 下一步, 等她彻底掌控朝廷, 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都被理顺, 再没有什么碍事的存在之后, 雁来首先要做的两件事,就是推广教育和修路。


    要不了多久, 通往山里的道路也能修得宽阔平坦。


    虽然比不上复活点便利,但对于原住民来说, 这种不依赖系统存在的实惠,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这样, 就算有一天没有玩家、没有系统、甚至没有了她,那些已经发生的改变也不会消失,山民们的生活就不会又倒退回现在。


    不过山里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寨子与寨子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远,一天能走上两三个寨子,不像西域那样,城市之间动辄相隔数百里,中间还荒无人烟。


    她们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晚上可以住在寨子里,睡的是柔软的床铺、吃的是当地的山珍,算是雁来赶路生涯之中为数不多的舒适待遇。


    这一天,他们终于抵达了麻魁家的寨子。


    但是在翻越最后一道山岭、眼前陡然开阔起来时,吸引众人视线的,却不是不远处被树木掩映着的山寨,而是更远处沿河而建的那座城市。


    史书上写,松州城“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被称作“川西门户”,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但现在,这座雄城落入了吐蕃人的手中。


    来的路上,雁来跟各部首领之间的关系也拉近了很多,大家都许诺,会像悉怛谋一样给亲朋好友写信,争取策反更多人。


    但是在他们列举的名单上的人物,没有一个在松州城。


    因为吐蕃的南境五道节度兵马大使尚黎谢的行辕,就设在这里。


    所谓南境五道,是吐蕃在这一带设置的松州、曩贡、腊城、故洪、西贡五个节度使,每一处都屯驻重兵。而松州城,既是松州节度的驻地,又是五道节度大使的行辕,自然也是吐蕃在川西最重要的军事要塞。


    要是这座城里的人也能被策反,那吐蕃也差不多快完蛋了吧?


    所以雁来很快收回了视线,催促众人继续赶路。


    结果一到麻魁家,她就收到了一份预料之外的惊喜。


    麻魁那个原本在松州城里的女儿般若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关系,般若跟麻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和母亲同款的饰品,穿戴在她身上却显得明艳动人,仿佛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光线都明亮几分。


    但这种明艳又不露锋芒,而是像周围的青山绿水,温厚、澄澈。


    就像现在,她虽然是寨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也是这里的主人,但当她以随行的姿态站在另一个人身侧,一副以对方为主的模样,也不会令人感觉违和。


    被她陪同的人一身白色翻领袍,左衽、编发,披着虎皮云肩,头戴红色朝霞冠,一看就知道是个吐蕃贵人。


    他没有蓄须,看起来非常年轻,视线一直落在般若身上。


    雁来不由在心里“嚯”了一声。


    等到两边一介绍,雁来才发现惊喜比自己想的更多,因为这个年轻的吐蕃人,不仅是五道节度大使尚黎谢派往西川质询的使者,也是他的儿子,尚多热。


    般若在松州城混得确实很好,没有辜负她“智慧”的名字。


    而松州城里的两派对峙,最终结果是绥靖派占了上风。


    都是好消息。


    既然吐蕃人不想打仗,雁来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就可以稍微大胆一些了。甚至……她的视线落在尚多热身上,心道她之前想错了,策反松州城里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脑海里转着这些想法,雁来侧身朝麻魁点了点头。


    般若介绍了尚多热的身份,麻魁却拿不准要不要公开雁来的身份。


    松州城就在不远处,而她身边就带了这么点人,万一吐蕃人知道她在这里,直接派兵过来呢?


    雁来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她现在又不是刚刚穿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了,随时都可以传送走,怕什么?


    见她点头,麻魁便也介绍了她的身份。


    尚多热吓了一跳。


    他知道天兵一直在拉拢附近这些部落,这回前往西川也是为了此事,却没想到天兵的动作这么快,手已经伸到了松州城附近。而且雁来对这件事比他们想的更加重视,居然亲自过来了!


    有一瞬间,尚多热确实动了念头。


    要是雁来能死在这里……


    不过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自己绝不会是这么想的第一个人,而她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一旦动了手,彼此之间就连表面这一点和平都没法维系了,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导致两国战争的罪人。


    ……


    身为大论的儿子,尚多热知道得比别人更多。


    吐蕃国内是想打一仗的,或者说不得不打、不打不甘心。但不是现在,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调动兵马和资源,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


    不过,尚黎谢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


    作为镇守边境的大将,他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准备好的战争。而眼前这场战争,更不是做好了准备就能打赢的。


    但尚黎谢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他也不想打,能拖一天算一天。


    比如这一回的事,尚黎谢就是利用吐蕃国内的态度,压下了主战派。


    其实吐蕃之所以要派遣身为宰相的大论驻守在唐蕃边境,就是因为逻些城距离遥远、鞭长莫及,需要他们临机决断,所以五道节度兵马大使的自主权是非常高的。


    但作为一个尚族,尚黎谢可以断定,相比起临机决断,赞普和国中贵族会更喜欢自己现在的做法。


    虽然噶尔家族已经没落了很久,但是他们父子两代数位大论把持朝政所带来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吐蕃上空,笼罩在每一代的赞普头上。


    限制大论的权柄,已经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尚黎谢一个尚族,能到边境来统领军队,便是这种斗争的结果。


    所以他一边跟大唐商谈,一边向赞普请示,虽然是出于私心,想拖延时间,但也是符合吐蕃国内主流思想的。


    这些考量,尚黎谢都没有瞒着儿子,甚至这回让尚多热前往西川,也是存了让他跟大唐这边搞好关系的心思。既然如此,尚多热自然也不敢随意轻举妄动,打破眼下的和平局面。


    心念电转间,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起伏,从杀了雁来,到直接质问般若为什么会跟雁来勾结,再到偷偷派人回去给父亲报信……


    但最后,尚多热却只是露出了热情爽朗的笑容,朝雁来道,“这可真是凑巧了,尊敬的燕王殿下,或许您还不知道,我正是要经过这里,前往成都,去见你们大唐的西川节度使。现在竟然能见到您,这真是我的荣幸。”


    他绝口不提雁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说那些羁縻州的事,反而热情地邀请雁来到松州城去做客,“我的父亲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也会十分高兴。”


    仿佛她真的是他们期盼已久的贵客。


    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压力反而来到了雁来这边。


    毕竟现在是她不请自来,跑到了对方的地盘上,人家不但没有责怪,还热情款待,她难道能拒绝吗?


    松州城是尚黎谢的地盘,一旦她进了城,主动权就掌握在了他们手里。


    尚多热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得体,但雁来一点也不紧张,笑着点头道,“既然主人热情相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在前往松州城之前,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恐怕要稍等片刻。”


    “您请便。”尚多热十分客气地道。


    他人都在这里了,也不相信雁来还能在麻魁家折腾出什么来。


    但很快尚多热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浅薄了。


    两人说话间,麻魁已经让人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见她们说完了,便上前给雁来引路。


    尚多热本以为她们是要密谈,却发现所有人都跟了上去,他略有些意外,也连忙举步跟上,一边询问身边的般若,“这是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般若心里有所猜测,嘴上却说,“我们不是一起到寨子里的吗?”


    尚多热便不问了。


    麻魁领着她们穿过了整个山寨,寨子后方。


    整个寨子都是依山而建的,越往上地势越高,但寨子后面反而是一片平地,这里飞瀑流泉,景致清幽,围绕着泉水还开垦出了好大一片田地,上面种着各种药材。


    “这就是我们山寨最大的财富了。”麻魁笑着说。


    这话其实是对雁来说的,但反而是其他人吓了一跳。麻魁家总能拿出山里最好的药材,寨子里的人也大都懂医理,因此在山里非常受欢迎。大家对此当然都有所猜测,但她直接把人带到药田里,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


    “这点东西,在山里或许很珍贵,但在外面就不算什么了。”麻魁倒是很坦然,问雁来,“就在这里怎么样?”


    “你想好了就没问题。”雁来觉得玩家肯定会喜欢这里。


    在千篇一律的复活点中,这座有瀑布、有山泉、有药田的山寨,无疑是很吸引人的。


    雁来态度随意,其他的首领却都若有所思。


    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手里这点东西在山外不算什么,但敝帚尚且自珍,何况是他们和族人安身立命的好东西?


    但被麻魁这么一提醒,他们也觉得与其藏着,不如摆在明处。


    说不定还能借天兵的力来保护。


    更进一步想,有天兵作为保障,大家也就不用像以前那样相互算计、又相互防备了,而是可以把好东西都拿出来互通有无。


    之前大家只是听悉怛谋夸天兵如何如何好,虽然心动,但感受不是很深。之所以被悉怛谋说动,纯粹是因为天兵的税收得少。不过亲眼看到雁来开启复活点之后,什么好处就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凭她是真神在人间唯一的化身,他们就会奉上所有忠诚。


    但现在,他们又觉得,这些好处还是挺重要的。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神当然是因为悲悯世人,才降下化身,追随她,日子当然会过得更好。


    首领们在畅想未来,尚多热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吐蕃在占领大唐的土地之后,便大肆搜刮、盘剥,这些羁縻州当然也要上交大量的物资。但每个山寨究竟有多少出产,吐蕃人始终没弄明白,而现在,这些他们一直在设法调查的东西,天兵却如此轻易就知道了。


    尚多热又看向般若。


    之前般若告诉他,因为大唐收的税非常少,山里很多寨子可能都会倒向那边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在意。虽然他也听从了般若的建议,劝说父亲降低税收,但被拒绝之后,也就将这事彻底放下。


    但现在,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便意识到,这些山寨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对大局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不需要太过在意。可是对松州城来说,这就是明晃晃减少的收益!


    现在松州城做主的是他的父亲,这些上交的财物至少有一半会进入他们家的私库,这种损失,就算是尚多热也会觉得心痛的。


    好在他很快就顾不上这些了。


    因为在介绍完山寨里的情况之后,雁来就站在了麻魁选定的地点,准备开启复活点。


    周围嘈杂的声音静下来,尚多热也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神,然后他就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雁来被白色的清光笼罩着,如同、不,她就是降临人间的神!


    清光蔓延开时,尚多热下意识想要躲开,可是周围的人却都主动迎了上去,他被人群裹挟着,也只能上前。


    那光芒扫过他全身,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但尚多热却有种身体都为之一轻的错觉。


    膝盖一软,他就跪了下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尚多热有些羞恼,但抬起头来,却发现周围的人都跪了下来,既畏惧又狂热地看着站在中心处的那个人。


    ……


    要说尚多热因为目睹了一场神迹,就立刻对雁来纳头便拜、彻底臣服,那是不可能的。


    像他这种一出生就处在政治中心,从会说话就开始学习如何算计,将利益、斗争和博弈看作是最高准则的人来说,即便是神,也不过是可以具象化的利益。


    只是这份利益庞大到令人无法拒绝。


    尚多热也不想拒绝。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与周围的人一般无二。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刻面对着的,正是此生最大的一场机遇,只要抓住它,自己就能获得丰厚回报。


    尽管他甚至都还没想好该如何使用它,也无法计算出能够获得多少利益,但本能已经驱使着他行动赶快起来,就像飞蛾被本能驱使着扑向光明。


    有一瞬间,尚多热甚至不想让雁来去松州城了。


    他想独占这份好处。


    不过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看着周围的羌人首领们,心中苦笑,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能力独占这份机缘,就算真的有,也已经有太多的人走在了他的前面。


    所以他比之前更热情地邀请雁来前往松州。


    既然不能占先,那就只能设法增加自己的分量了。


    一个松州城就能胜过几十个羁縻州,若是松州城不够,那还有另外五个节度。但这些筹码并不在尚多热自己手中,而是由他的父亲掌控,所以他必须要让尚黎谢见到雁来,知晓她的神奇之处。


    主人如此盛情邀请,雁来自然不会拒绝,她饭都没在麻魁家吃,就直接下了山。


    原本尚多热是想表现得坦荡一些,直接把人带回去的,但是看到从山寨后方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天兵,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提前向父亲预警了,要不然这么多天兵一起过去,肯定会被误认为是要开战的。


    他只能硬着头皮询问雁来,能不能派个人回去报信。


    要是能和平收复松州城,雁来当然也不想打仗,于是欣然同意。


    所以,等他们一行人来到松州城下时,尚黎谢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以他吐蕃大论的身份,出城迎接大唐的摄政王,倒也不算失了身份。


    双方见了面,尚黎谢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雁来的低调。


    这回跟来的天兵虽然多,可是既没有摆出依仗,也没有重重护卫,就连她的衣着也是以简便为主。


    行事这样随性,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那就很容易成为笑话,可是有足够的实力支撑,就成了自信从容、不拘俗礼。


    只看这几年天兵的行事,就知道雁来绝不会是个狂妄的蠢货,那她就这么来了,显然是没将他和重兵防守的松州城当回事,这让尚黎谢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儿子的判断是对的。


    只要亲眼见过了天兵,就不该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难怪论芒杰自从去了河西之后,就一直很沉默,他应该是所有吐蕃人之中感受最深的吧?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处在尚黎谢这个位置上,当然不能像悉怛谋那样,脑子一热就投了大唐。他所在的位置更高、手中的筹码更多,不管在哪里都会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当然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拉扯、试探、讨价还价。


    所以当下,虽然双方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只能从维州城和那十几个羁縻州谈起。


    为此雁来特意将首领们都留在了麻魁家,免得影响发挥。


    不过雁来其实就出了个人,具体谈判,都是郝主任那边安排人来负责的。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


    至于谈判的过程,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内容。


    吐蕃说那些羁縻州现在是他们的地盘,既然两国是盟友,那么就算他们主动来投,大唐也应该把人送还。


    天兵则说,这些原本就是大唐的子民和土地,他们现在想回家,大唐又怎么忍心拒绝呢?吐蕃如果不想看到他们投降大唐,就应该尽到管理的职责,让他们安居乐业,自然就不会有人主动投唐了。


    最后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谈判嘛,拉扯和僵持才是正常的,说明大家都在努力,只是暂时未能达成共识。


    就算是让赤德松赞和李纯亲自来谈,也是一样,所以谁都挑不出错。


    至于在这个接触的过程中,玩家跟尚黎谢碰撞出了什么样的火花,又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就不足为外人道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有结果的。


    所以雁来在松州城待了几天,走完流程之后就离开了,将郝主任留在了那边。


    到了麻魁家,一众首领居然都还在这里。


    雁来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担心她当然是一方面,但估计也是怕她接触到松州城之后,就把他们给忘了。


    所以听她主动招呼,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路线,所有人脸上都有了光彩。


    不得不说,有了松州城在一旁做对比,这些手下只有一两个山寨的羌人首领,在雁来面前也柔顺了很多,各家的物产更是再无隐瞒。


    雁来划拉划拉,发现东西也不少了,干脆就在维州城设了个互市点,不仅能让各个山寨互通有无,玩家也贩运货物过来交易,将这片大山盘活。


    等她折腾完这些,回到长安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


    不过有玩家两边来回,传送重要文件,倒是没耽误什么事,只是雁来不在长安,而且一走就是那么长时间,下面便又有些人心浮动。


    而就在雁来回来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将原本的暗流涌动推到了明面上。


    第256章  雁来是没有这样的雅量了。


    元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 白昼时风轻云远、丽日当空,入了夜月明星稀、天河疏淡。


    雁来的心情也很不错。


    很奇妙,在长安待着的时候, 她对这里并无太多的归属感,而且因为事务繁忙、情绪始终不高,但难得有机会出去, 忙了一通再回到长安, 竟也生出了一种“总算能松一口气了”的念头。


    虽然雁来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一种类似回家的感觉。


    就算只休息了一晚,她就又要进宫上班, 处理那些仿佛永远都批不完的奏折, 也没有影响雁来的轻松与愉快。


    怎么说呢,出门一段时间,再回来接手工作的感觉, 有点像是登录了几天没上线的放置游戏。固然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忙, 但收获无疑也是十分丰厚的。


    雁来之前要求谏官们写的策论都交上来了,上面还附了几位宰相的评语;翰林院和秘书省已经完成了跟枢密院的交接, 顺利上手工作;枢密院也并入察事院, 开始筛选和整顿宫中内侍;住在兴庆宫的德宗、顺宗朝太妃都已陆续出宫, 接受子女奉养;国库有钱了, 户部已经做完明年的预算, 只等她批复;朝堂上,本年度各级官吏的“大计”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地方上, 藩镇军队被分流成几个部分安置完毕,地方官员的考核结果也已经送到长安……


    总之,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中央还是地方,似乎都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气象。


    何况工作虽然既多且繁, 但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们都已经替她做了整理,处理起来条理分明,效率自然也很高。


    所以上了一天的班,回到燕王府,雁来也不怎么疲倦,还是很有精神。


    见月色正好,她就换了个形象,打算出门去逛逛。


    虽然朝廷至今也没有发布过取消宵禁的命令,但长安城的夜晚,热闹得已经跟后世没什么分别了。


    就算不做别的,只是街道两侧高高挂起的各式各样的彩灯,就足够令人驻足叹赏良久。


    这人间的烟火,将市井映照得一片辉煌灿烂、光彩炫目,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人发现天上的异象。毕竟就连星星和月亮的光彩,跟城市里繁华的灯火一比,也要黯然失色的。


    不过在夜晚仰头望天,并且对无垠的宇宙发出种种叩问,几乎已经成为了人类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某个瞬间,终于有人叫出声,“啊,月亮被吃掉了一个角!”


    月食发生了。


    如果是在从前的长安城,这变故会立刻被还没未入睡的人察觉,但现在,因为这满街的灯火,人们竟然连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说不清。


    不过由此而产生的慌乱,却也没有稍减半分。


    月亮被吃掉了,这终归是一件不太符合常理,因而似乎预兆着不祥的事件,自然也让人惊惶不安。


    人们骚动着、议论着,有人仰了头呆呆地看向月亮,也有人惊慌地躲回屋里去,但更多的人,则是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身边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天兵们。


    玩家非常兴奋。


    就是说,虽然在现代,所有特殊的天象都能提前预测到,气象台还会发布观测攻略,但是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普通人来说,刚好在那一时刻处在一个适合观测的地点,亦或特意在那一时刻来到某个适合观测的地点,都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所以玩家虽然可以将其中的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但真正亲眼看到过月食的人,恐怕还不如原住民多。


    也所以,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哪怕是在游戏里——或者正因为是在游戏里——属于玩家那颗无所畏惧、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于是第一个人叫了起来,“天狗吃月亮啦——”


    周围的玩家都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跟着大声喊,“天狗吃月亮啦!”


    只要稍微留意就能发现玩家语气中那种没事找事、兴风作浪的意味,但此刻的长安百姓,显然已无暇去分辨这些。


    连玩家都那么慌,他们当然只有更慌。


    不过人的情绪真的很有趣,当身边有足可依靠的人时,大部分人遇到了难处,第一反应都是求助。可一旦察觉这依靠并不怎么牢固,大部分人其实也会拿出自己的解决办法。


    譬如此刻,许多人就着急忙慌地从家里翻找出镜子。


    时下,人们认为镜子是有灵的,甚至有一种专门的占卜叫做“镜听”,就是对着镜子询问自己想占卜的事,然后揣着镜子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说的话,就能预示吉凶。


    嗯……通常是独守空闺的少妇用这种方式来占卜郎君的归期——至少诗歌里是这么写的——所以这事还不能张扬,得避着人干。


    而镜子,在很多时候,也是能够跟月亮联想到一起的。所以长安风俗,月食时人们会用镜面去映照月亮,或者干脆直接将镜子丢出去“砸”月亮。


    所以,雁来不过是站在坊墙下迟疑了片刻,还没想好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一块巴掌大的镜子就从天而降,砸到了她身上。


    雁来:“……”


    被误伤的显然不止她一个,很快就有玩家吱哇乱叫起来,嘴里喊着“悟空,你真调皮呀”“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的”之类的怪话,转头四顾,寻找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没找到,却正好看到有人从屋子里搬出了一面半人高的铜镜。


    玩家似乎终于找到了这场游戏正确的打开方式,兴致勃勃地抄起腰间的佩刀,往镜面上敲——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好像是说过古代人会这么“救”月亮来着。


    其实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中的铜器、铁器很少,只有铜钱和簪钗、铜镜之类。至于锅碗瓢盆,大部分都是陶瓷质地,一敲就碎了。


    好在玩家来了之后,大唐的冶金工业有了飞速的发展,至少在长安城里,铁器已经普及了,所以这会儿,玩家反应过来之后,便发现到处都是可以使用的道具。


    她们也不管之前是用来干嘛的,反正暂时借来敲一敲。


    街市上顿时响起了各种敲击金属产生的嘈杂声,将种种惊叫与喧哗声都压了下去。


    看到天兵这样做,周围的百姓自然也争相效仿,四处寻找可以敲击的器具。


    不知不觉间,慌乱的情绪淡了下去,这场“救月亮”的活动,变成了一种另类的狂欢。人们排着队伍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走,一边走一边敲击手中的铜铁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演奏一支不成曲调的歌。


    雁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铁锅,一柄刀鞘,被人群推挤着往前走,还有点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的感觉。


    说不清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但好像也不需要说清,她举起刀鞘,在锅底敲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敲累了,不知是谁第一个背起了李白的《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然后莫名其妙变成了中华诗词大会……啊不,没有词,背苏轼和辛弃疾的刚吐出第一个“呱”字,自己就反应过来了,连忙闭嘴。


    背着背着,玩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NPC的声音则突显了出来。


    她们几乎是有些惊恐地发现,上过大学的玩家,诗歌储备量居然不如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很多人甚至能背出整首的《春江花月夜》。


    简直令人发指、倒反天罡!


    好在这样各种折腾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天上的月亮在被某个无法观测的存在彻底“吞”下去之后,又重新被“吐”出来,恢复成了几乎完满的月轮——这是太阴历十四日的夜晚,月亮本来就该圆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仿佛这月亮真的是因为大家的共同努力而被救出来的。


    直到这时,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腿走酸了,手敲麻了,嗓子也喊哑了。夜已经很深了,大部分人平时是不会熬到这时候的,这会儿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又累又困,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休息。


    人群渐渐三开,踏着月色往家里走。


    灯火被熄灭,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仿佛为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纱衣,照进每一个人的梦里。


    夜变得更静了。


    ……


    因为睡晚了,第二天雁来也起晚了。


    不过做了个美梦。


    好在今天并不是朝会日,雁来吃过早餐,随即抓取了一个幸运玩家,请她帮忙将昨晚带回来的铁锅和刀鞘物归原主,雁来这才不慌不忙地出门上班。


    一进入皇城,她就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


    就是那种“有某个关于你的八卦传开了,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这个当事人不知情”的感觉。


    雁来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既然有事发生,她到了延英殿,自然就知道了。


    今天的八卦是——有人弹劾她。


    这不是雁来第一次被人弹劾,不过在她整顿过谏官之后,要求所有的弹劾都要“言之有据”之后,还会出现这样的大规模弹劾,确实勾起了她的兴趣。


    “弹劾的奏章呢?拿来我看看怎么个事儿。”她对来汇报这个情况的薛涛道。


    没错,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皇权,让被弹劾者本人来处理弹劾她的奏折,这能有什么结果?不打击报复的就算是上位者英明睿智了,至于改过自新……回去做梦比较快。


    所以要是这些谏官真能言之有理,雁来还挺佩服他们的。


    不过打开奏折一看,她就笑了。


    昨晚的月食,对于玩家和普通百姓来说,在他们“救出”月亮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但朝堂上的风浪却才刚刚开始。


    在“天人感应”的学说里,天象、天灾都是与人间一一对应的。


    所以天上出现了异象,就说明人间出现了灾祸。


    “日主君,月主臣”、“日主德,月主刑”,现在出现了月食,那肯定是朝堂上的臣子德行有亏、行事有差,所以天现异象来预警了。


    而雁来这个摄政王,身为朝臣之首,自然也成了导致月食的罪魁祸首。


    所以这些奏折都是弹劾她独断专权、威凌主上的。


    雁来看着面前的奏折,陷入了沉思。


    独断专权也好,威凌主上也好,这回谏官们说的好像是大实话……虽然论据只有一个月食,根本支撑不起这个结论,但在这个时代,这个论据反而是最充足的。


    毕竟昨晚发生的,可是一次难得一见的月全食!


    就有种“过程全错,结果对了”的感觉。


    见她沉思不语,旁边的薛涛就劝解道,“殿下不必往心里去,既然出现了天象,谏臣肯定要弹劾的,这只是例行公事。”


    “是吗?”雁来不置可否,但她没有薛涛这么乐观。


    只要还存在利益分配,就永远会有人不满意,有人不满意,矛盾就会一直存在、斗争就会一直存在,只不过是烈度强弱不同而已。


    所以儒家理想中的朝堂上下一心、没有第二个声音的场面,永远都不会出现。如果真的出现了,只能说明不同的声音都被强权压了下去,那将会是更可怕的局面。


    这么一想,对于自己被弹劾这事,雁来也就看开了。


    放置游戏是这样的,大部分的发展和收获都在预料之中,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完全超出预料的,其中有惊喜,自然也有惊吓。


    就当是增加体验了。


    反正目前来说,这些都只是次要矛盾而已,没必要追根究底,所以雁来暂且将这些奏折搁在了一边。


    到底是例行公事,还是有人在搞事,放一放就知道了——雁来忽然发现,白居易的政治智慧,用在实际事务上谬以千里,用在这种地方倒是恰如其分。


    可惜雁来这点好意,并没有被人接收到,所以接下来的两天,送到延英殿的弹章越来越多、措辞也越来越严厉。


    按照惯例,被弹劾的人应该立刻放下工作回家,闭门不出,不上朝、不理政,称作“避位”。


    接下来,如果只是例行公事,那么皇帝下诏安抚几次,就能继续回去工作了。但如果确实出了什么事,需要有人背锅,就会收到工作调动的诏书——一般都是被外放到偏远之地。


    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将所有的奏折留中不发,假装无事发生。


    现在雁来才是那个批奏折的人,所以她其实也可以自己给自己上奏折辞职,再自己给自己批复挽留。


    然而她却连个样子都不愿意做一下,直接无视了这场弹劾,那些上弹章的谏官自然将之视作挑衅,群情沸腾、更加起劲,而且还增加了弹劾她恋栈权位的内容。


    雁来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不过都这样了,她觉得还是要处理一下。


    不过直到这时候,雁来都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话,对现在的大唐来说,他们都已经是次要矛盾了,不值得她花费太多的心思。


    但她才刚让人去召集朝中重臣和上弹章的谏官过来当面对峙,就有人来报说俱文珍求见。


    在雁来接手工作的整个过程中,俱文珍都表现得非常识趣。他和梁守谦都不是张扬的人,连带着察事院都跟着低调起来,存在感降到了最低点,这会儿突然来求见……


    “请他进来。”雁来道。


    俱文珍走进延英殿,第一件事就是让雁来屏退其他人。


    然后他才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双手捧着呈给雁来,“殿下请看这个。”


    雁来伸手接过,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是一张印刷出来的、类似传单的东西,纸很粗糙,墨也不合格,导致印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满纸脏污,看一眼就令人皱眉。但真正让雁来心惊的,却是印刷的内容。


    这是一篇骂她的文章。


    雁来这几天已经看了不少骂自己的奏折了,自觉心理承受能力还算不错,但此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奏折骂得还是比较含蓄,并不敢太过分。


    这篇文章却是无所顾忌,直接写昨晚的月亮是被癞蛤蟆吃掉了,月亮指的是朝堂,而癞蛤蟆就是她,这个天象就是在说她一手遮天、残害朝堂。但癞蛤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失败,月亮迟早会恢复它的光辉。


    雁来面无表情地看完,第一反应是,“武则天的脾气是真的好。”


    俱文珍一愣,不过他学识渊博、心思敏捷,很快就反应过来,雁来说的是武则天的一则轶事。


    据说她当初看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讨武曌檄》时,读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句,但嘻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才矍然变色,但说的也是,“宰相安得失此人!”


    雁来是没有这样的雅量了。


    让她知道是谁把她写成癞蛤蟆……!


    虽然想到了典故的出处,但俱文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雁来也只是这么感慨了一句,然后就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最近宫中有些宦官不太安分,臣顺着查下去,找到了一处作坊,正在印这些文章。”俱文珍道,“是臣失职,竟未能提前察觉此事,还请殿下责罚。”


    “你这不是已经查到了吗?”雁来随口应了一句,手指摩挲着纸页,心想这些人是是打算学天兵印传单到处发啊。


    虽然这传单粗制滥造,但真让他们发出去,这篇文章肯定会火的。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雁来绝对不想成为某件轶事的主人公。


    还真是多亏了俱文珍,不然等玩家察觉这件事,就算反应速度再怎么及时,也不可能完全收回传单了。


    她想了想,又道,“这事总不会是几个宦官自己折腾出来的,背后肯定还有主使者。”


    “是。”俱文珍既然来找雁来禀报,自然是已经将这件事彻底查清了,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呈给雁来,“这是他们交代出来的名单,臣已经命人继续顺着线索往下查,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想着事关殿下,就先来禀报了。”


    估计是听说弹劾的奏折越来越多,估摸着雁来打算处理了,怕她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才赶着来汇报的。


    雁来真心实意地道,“你有心了。”


    “是臣分内之事。”


    雁来也没有多说,先将此事记下,然后便低头看起了名单。


    看完了,她才吐出一口气,给出自己的评价,“人倒是挺齐全的,比我想的更多啊。”


    俱文珍说,“是这班人太过愚昧,不知殿下的苦心。”


    “这可不是愚昧,只是刀落在自己身上,知道痛了,想要反击而已。”雁来嗤笑。


    不过也不奇怪,任何改革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总有人利益受损,无法接受,然后做出一些违背大势的荒唐事。相较之下,这些人只是想发动舆论来对付她而已,已经是很常规的操作了。


    但她确实挺失望的。


    很多事,雁来自认为已经尽力了。


    宦官注定难以像宫女那样重新融入社会,她也在尽力尽力给予他们更多的保障,让他们留在宫里也有事做。前面两朝的太妃住在宫中了无生趣,她就让皇子和公主接她们出宫奉养。皇亲国戚没什么能够传家的本事,她也在尽量给他们的儿女找能做的事。朝中官员大部分都不合格,她也没有直接撤换,而是给他们适应的时间……


    但他们并未领会她的好意,反而利用她的宽容,私下串联起来对付她。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接着查吧,把他们的不法之事都找出来。”会用这种手段的人,雁来很难相信他们以前会是守法公民,所以对付他们也是很简单的事,继续按照规矩来就行。


    甚至都不需要她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俱文珍应下,正要离开,雁来又把人叫住。但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许久,直到俱文珍快忍不住想开口问时,才道,“不要再让更多人看到这篇文章了。”


    尤其不要让玩家看到!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写这篇文章的人,带他来见我。”


    第257章  当有人指责她不该有违人臣的本分时,她也最好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走到延英殿门口, 李吉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手指往袖袋处按了按,感受到独属于硬壳纸的、熟悉的硬度,他的心稍微也安定了一些。


    那是他的第十二封致仕奏疏。


    其实李吉甫也不想动不动就上书致仕, 好像他并不是真的想退下去,而是在做样子,甚至干脆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达成某种目的似的, 何况他也早就下定决心, 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完成所有的交接工作。


    但是——但是世上的事,显然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尤其是在换了这个新的顶头上司之后。


    很多时候, 除了致仕之外,李吉甫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今天也一样。


    不过今天这封奏折,至少会比之前那些有用。


    所以就算是一向心宽的李吉甫, 也不由患得患失起来。


    无论如何, 他做了他能做的、应做的事。


    这些念头如流水般从脑海中淌过,李吉甫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停顿有些不合时宜。但当他回头去看, 却发现身后其他人也都停下了, 每个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之色, 并不急着要进门。


    是了, 今天要议的这件事,对所有人来说都十分麻烦。


    虽然他们所忧虑的, 跟李吉甫并不相同。


    “走吧。”李吉甫轻轻出声提醒,而后迈步走入了大殿之中。


    延英殿并不是帝王日常起居之处, 所以很多设施都没那么完善,像是地龙就没有铺设。往年君臣在延英殿奏对时, 往往要烧好几个炭盆,才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但雁来去西川开复活点的那段时间,玩家趁机完成了延英殿的改造工程,给这里安装上了暖气片,所以众人一进门就感觉到了那种能够包裹全身的、没有任何烟火气的暖意。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温暖的室内,本该是一件令人舒适的事,但这会儿众人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因为雁来正面色沉静地坐桌子后面,注视着他们。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她的心情恐怕不太好,这让他们原本就提着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所有人都很清楚,雁来这回召见他们是为了什么事。


    大部分人心里都很苦。这一回,他们并不觉得谏官做错了什么,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要是这还不上书弹劾,那就该有人弹劾他们了。但要说雁来做错了什么,那他们也不敢苟同。


    非要追究的话,只能说是她倒霉。


    但倒霉这种事,在跟天象扯上关系之后,似乎又多了这么几分不可说的意味——为什么偏偏是她倒霉,为什么天象偏偏在这时候出现,抛开事实不谈,会不会是她真的有点什么问题?


    这样的联想几乎是必然的。


    这也是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大家都会配合地走流程的原因。


    请罪的奏折上了,安抚的诏书下了,再象征性地惩罚一下,事情也就能揭过去了。


    但雁来没有这样做,而且虽然那张传单被俱文珍拦截,但经过这两天的发酵,不少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件事背后还有人在推动。


    这就让他们这些跟这事没有关系的朝臣很尴尬、很被动了。


    打破尴尬的是李吉甫。


    不等众人向雁来行礼,他就上前几步,从袖子里取出了自己的致仕折子,朝正北方向那把空着的椅子一跪,斩钉截铁地道,“臣有罪!臣身为宰辅之臣,却未能尽职尽责,致使天生警兆,臣愧对陛下、愧对殿下,年迈昏聩之人,不堪重任,祈请还乡终老。”


    说完伏下身去。


    他身后的三位宰相顿时有些傻眼。


    倒不是他们不能理解李吉甫的用心,恰恰相反,三人都觉得这可以称得上是个绝妙的主意。


    不是说天显异象是因为臣子德行有亏吗?那就重新划线,直接把雁来从“臣子”的范围里分出去,再主动把责任揽到身为宰相的他们身上,事情就能圆回去、流程也能重新走起来了。


    问题是,你李吉甫开口之前,能不能跟我们通个气,能不能?!


    或许李吉甫是一片好意,毕竟政事堂里的四位宰相都只有五十岁上下,按照《周礼》“七十致仕”的标准来说,五十岁正是拼搏奋斗、大干特干的年纪,可这致仕的奏疏一上,他们在所有人眼中就要跟“老迈”二字绑定了,以后再有什么调动,连理由都不用再找。


    但他们今天若是只站在一旁看李吉甫表现,那这宰相应该也当不了多久了。


    所以哪怕拿不出致仕奏折,三人也只能跟着跪下,用言语表态。


    没错,月食警示的就是我们四个,大家也经常骂我们尸位素餐、循默失职,算是骂着了。


    所以之后再有什么弹劾,也朝我们来就行。


    这一番操作,何止是跟在后面的一干朝臣没想到,雁来也没想到。


    她懵了一会儿,才好笑地道,“骂的是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殿下代行君权,月食乃是警示人臣,自然与殿下无关。”李吉甫语气平淡地道,“只是庸人眼拙,未能看透此点,因此才吵吵嚷嚷,归罪于殿下。然而殿下收西域、抗吐蕃、降回鹘、纳藩镇,皆是不世之功,盖天命所钟、黎庶所系者也,又岂会有天象示警?”


    这番话算是彻底颠覆了谏臣们弹劾雁来的根基。


    他们说她威凌主上,他就说她是代行君权,他们说她被上天警示,他就说她是天命所钟。


    只差一点点,那层窗户纸都要被他捅破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天必将到来,但是听到李吉甫这话,还是有人急了,甚至直接喊道,“安邑公,你这是胡言乱语!”


    ……


    雁来挑了挑眉,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宋若宪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是殿中侍御史王起。”


    雁来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面露思索之色。宋若宪见状,便继续道,“他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后来又登直言极谏科。元和三年安邑公出镇淮南,曾征他为掌书记。”


    居然还是李吉甫提拔起来的人。


    雁来又转头去看李吉甫,却见他面上竟没有太多诧异之色,直起身看向王起,问道,“我所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王起虽然也是个才子,但在语言的艺术这项技能上,显然是不可能跟久经仕宦的李吉甫相比的。他明知道李吉甫在这“实话”里添油加醋了,可若要他逐一辩驳,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不过他反应也很快,既然没法争辩,那就不去争辩。


    顺着李吉甫的话头说下去,肯定说不过他,不如继续说自己要说的,“中书令自然是功勋卓著,因此才会在陛下有恙之时,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但君臣有分,岂可任意混淆?若照你所说,中书令是代行君权,那便失了人臣之礼,宜其天降异象示警!”


    一句君臣有分,让李吉甫已经模糊的界限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李吉甫当然也有话驳他,但被坐在右侧的雁来抢了先,“那依王侍御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呢?要不现在就让人将陛下从蓬莱殿抬出来,让他在殿上垂帘听政?”


    王起顿时涨红了脸,“臣并非此意!”


    其他人也忙劝道,“陛下尚在病中,怎么经受得住这样的辛劳?还是让他静养为宜。”


    开玩笑,真把李纯抬出来,不说这朝廷威严会不会受到影响,就说陛下万一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谁能应付?


    “哦,那就是我这个摄政王让你们不满意了。”雁来似笑非笑地盯着王起,“王侍御觉得谁堪当此任?说出来,我立刻退位让贤。”


    说着真的站起身来。


    众人不由得冷汗涔涔,连忙上前阻拦,“令君一片为国为民之心,陛下与我等皆深知之,岂可因为些许闲言碎语,就弃我等于不顾?”


    搞事情的人没脑子,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她真要撂了挑子,不说有没有人能镇得住朝堂上下的牛鬼蛇神,就算有,然后呢?


    真要是跟天兵撕破了脸,到时候地方上是听她们的,还是听朝廷的,可不好说。


    一个政令出不了长安城、不,说不定都出不了大明宫的朝廷,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也有人回头催促王起表态。


    形势已经如此,真把她惹恼了,将事情弄得一团乱,难道你们就满意了吗?


    王起却没有低头,而是坚持看着雁来道,“正因为令君有大功于国,臣这番话才不得不说!当年汾阳王有再造家国之功,却一直谦冲坦荡,侍上以忠,待下以恕,居高位而不受非命,秉功勋而不为不臣,因此方能富贵寿考,福泽子孙。令君如今受封大国,官居中书令,万民景仰、人心所向,人臣之极也,当思进退、畏天谴!”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将殿内所有人的脑子都震得嗡嗡的。


    没人敢抬头去看雁来此刻的脸色。


    雁来倒是没有那么在意那句近乎于诅咒的话,她或许敬畏天命、天道,却从来不信什么“帝王受命于天”,更不相信老天爷会因为她做的这些事就降雷劈她。


    遭天谴?自古以来,谋朝篡位者不计其数,其中还不乏残暴不仁、倒行逆施者,有哪一个真的遭了报应?


    真要是天打雷劈、五雷轰顶,那只能说明她功德圆满,可以渡劫飞升了。


    事实上,雁来此刻正处在一种恍然大悟的状态之中。


    她就说嘛,虽说反对势力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就算打死了也会冒出来新的,但是也不应该这么快,这下全明白了。


    这回的弹劾之所以能声势浩大,是因为中坚力量并不是反对派,而是王起这样的“忠臣”。


    他们恪守着自己在纲常之中的地位,也要求雁来去做这样一个标准的臣子——就像是郭子仪那样,立下了泼天的功劳,也仍然恪守臣子的本分,甚至还能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终身荣显、富贵而终、恩泽子孙、垂范后世。


    好一个人臣典范!


    在他们看来,雁来前一半已经做得很完美了,甚至可以说比郭子仪更完美。所以,后半段就更应该自我要求、自我约束,成为一个周公,而不是王莽。


    就其本心,他们对雁来并没有恶意,反而是为了她好,认为她一旦行差踏错,就等于是让自己的完美履历有了污点。


    所以他们要规劝她、警示她。


    分析到这里,雁来都快感动了。


    好一套道德绑架!


    ……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对这些读着儒家学说长大的官员来说,王起从道德上对雁来提出要求,反而让他们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甚至隐隐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就在这时,雁来叹了一口气,“福泽子孙,就是好好的太子妃被册为贵妃,由妻变成妾吗?”


    朝臣们:“……”


    这一刻他们真的有点恨李纯了,他挖的这个坑真是又深又广,一不小心就又会掉进去,搞得他们很被动。


    李吉甫却是眸光微微一动,听出了一点意味。


    道德君子,是对人臣的要求,可是对君主,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在场这些人,是没有能力要求皇帝完全按照他们的道德标准来行事的。所以雁来根本不接招,一句话就将王起营造出来的道德困境击碎了。


    守规矩的人才会被困住,而她……


    对于自身道路的选择,她没有片刻动摇。


    这个瞬间,李吉甫心底再次生出了那种“吾生太早”的遗憾。


    但又或许,是正好呢?


    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年纪,如果不是处在这个位置,也许他能为她做的,只会更少。


    这么一想,李吉甫也就释然了。


    他轻松接上雁来的话,“是臣等无能,未能规劝陛下,愧对郭令公。”


    他们这些朝臣,基本都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出生,在战乱流离之中长成,所以郭子仪对大唐的再造之功,又何尝不是对他们的活命之恩?


    然而他去世不过三十年,受过他恩惠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一个个身居高位,却让郭氏蒙受这等羞辱,又有什么脸面以郭子仪的标准去要求雁来?


    雁来哼笑一声,“道德是对自我的约束,而非对他人的要求,王侍御以为呢?”


    王起羞愧地低下头去。


    他是个要脸的人,或者说,他是最要脸的那一类人。上书弹劾的时候,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但这会儿面对雁来的质问,他也是真的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雁来见状,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果然啊,当有人指控你做了坏事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是个坏蛋,否则会死得很惨的。


    所以,当有人指责她不该有违人臣的本分时,她也最好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幸好我有。


    她正准备开口,就听李吉甫道,“王侍御这一番话虽是好意,却有些不合时宜。汾阳郡王是外臣,燕王却是宗枝,是德宗皇帝的血脉,王侍御将二人放在一处比较,从根本上就错了,自然也难以服众。”


    雁来不由又看向李吉甫,心想这人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来给她当枪使的?


    大唐的郡王和亲王,并没有品级和待遇上的分别,只在称呼上有所区分,郡王是外臣、亲王是宗室,郡王的封地通常不会大于一郡,亲王却可以封国。


    在雁来已经加封燕王的现在,李吉甫左一个“宗枝”,右一个“帝王血脉”,算是将雁来的身份又夯实了一些。


    这种话雁来自己当然也能说,但那样就太明显,换成别人——尤其是李吉甫这种说话有分量的人——来说,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李都这么助攻了,雁来当然不会拉垮,她从桌上拿起一叠纸张,将话题拉回了开头,“月食这样的天象太过少见,自然容易引起慌乱,我已经让天兵写了一篇阐明其理的文章,准备刊行天下、安定人心,诸位都看看吧。”


    今日值班的四位翰林学士连忙上前接了,拿下去分发。


    这篇文章是雁来看到那份传单之后,才让玩家写的。好像谁不会发传单一样,这可是玩家的领域!


    由于时间紧张,文章很短,也没经过任何润色,甚至因为来不及印刷,还是让玩家和翰林学士、秘阁学士一起上阵抄写出来的。


    不过内容简明扼要,放在这里反而更合适。


    众人很快就看完了,而后陷入沉默。


    月食原来是一种定期的、有规律的、可以提前预测出来的天象。


    当然了,对于将暴雨、干旱和蝗灾都视作上天警示的古人来说,固有的思想不可能瞬间扭转,他们也不会立刻就觉得月食没有了示警之意——有规律、能预测,不更说明了自然的伟力无穷无尽,而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吗?


    想得多的人,甚至已经开始一一对应了。


    月食是大地挡住了太阳,日食则是月亮挡住了太阳,所以……其实日食才代表有人大逆不道、以臣凌君,月食反而意味着君主失德,不再能庇护他的子民?


    那岂不是,改朝换代才是顺应大势的、被上天认可的?


    王起就是想得多的人之一,他也拿到了一份文章,然后被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伏身在地,颤声道,“臣无知,臣有罪。”


    雁来有点莫名,这篇文章的效果这么好的吗?


    她之所以让人写这个,倒不是为了破除迷信,而是想打破那些□□食月、天狗食月之类代表灾殃的幻想。


    不存在的!不要瞎想了!


    王起这个反应在她预料之外,但又不是什么坏事,雁来立刻道,“你是有罪,但罪不在无知,而在失职!”


    “我之前就要求过,每一封弹劾的奏疏都要言之有据,看来你们都没有听进去。”雁来之前作势要让位的时候,站了起来,一直没坐回去,这会儿便走出来,站在一干谏官面前,“我与诸位相公商量的标准,中书门下发布的诏书,你们是一点儿不听。倒是坊间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个比一个更积极。”


    “你们的想法我也知道,流俗谤议锋利如刀,顺着说能得人人赞叹,反着来却容易引火烧身。更何况,抵抗朝廷明旨、弹劾高位大臣,还能成全你们的骨鲠刚直之名,是也不是?”


    听到这一番话,谏官们心底、脸上都烧起了一团火。


    有人是愤怒,有人是羞愧,还有人是恼羞成怒,更有人开口反驳,“我等——”


    “不用解释。”雁来冷冷打断他,“那些奏折到底是公心还是私欲,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现在懒得一一分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我只有一句话,朝廷不是靠风力舆论来治国的!”


    她走回自己的位置,指着桌上堆成好几摞的奏折说,“这些都是你们弹劾我的奏章,现在,还有谁有意见,我们可以把你的奏折找出来,一条一条对质。”


    当然不会有人站出来。


    “很好,看来没有。你们每个月领着俸禄、谏纸,享受朝廷种种优待,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种浪费笔墨纸张的东西,好吗?”


    骂完了人,雁来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又道,“对了,你们交上来的策论我已经看完了。正好今日大家都在,就在这里公布结果吧,谁有异议也可以当面提出,把你的文章找出来公议。若是现在不说,回去又编排什么,那就只能依律处置了。”


    她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李绛,这才重新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李绛宣读文件。


    下面很快骚动起来,因为第一段就是总结,不合格的文章比预想的更多,占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而且后面立刻就说了,不合格者,甚至都不会被贬官外任,而是直接革职回家!


    这在大唐是很少见的。京官最常见的处罚,就是贬到外地去做官,罪轻的就去好一点的地方,罪重的就流放岭南、广西、贵州那些偏远蛮荒之地,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身份依旧是官员,还有遇赦回朝的指望。


    革职回家听起来没那么严重,却等于是彻底断送了仕途。


    第258章  你好歹装一下啊!


    大唐开国近二百年, 单是最受重视、录取人数也最少的进士科,也有超五千人通过考试,更不用说还有其他明经、明法等录取率更高的科目了, 而且每一年都在源源不断录取更多的举子。


    另外,大唐还有一半的官员是以门荫入仕。


    如此一来,仅仅只是整个文官集团规模, 就已经庞大到不可想象了。


    为了安置这么多人, 大唐的冗官才会越来越多,每年光是给官员发俸禄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官做。


    有人因为丁忧等原因暂时离职, 回来就要重新排队选官, 有人对官职不满意,辞职之后就一直赋闲,甚至还有人进士及第, 却一直没能选上官, 等待时间最长的人,据说做了二十年前进士。


    ——大唐的进士指的是各地解送进京参加考试的士子, 等同于宋以后的举人, 而非进士。时下也没有考中进士的说法, 而是说进士及第。进士们解送入京时, 会在各地驿馆题诗留名, 及第之后便加上一个“前”字。因此也就将尚未通过吏部铨选、释褐为官者称为“前进士”,有点类似现代的博士后, 有文凭没职务。


    有这么多人在排队守选、等着补一个官缺,他们一旦被革职回家, 几乎不可能再回到朝中。


    除非换一个当政的人。


    可是雁来今年才不到二十岁,在场这些人能熬死她的几率实在不大。


    所以被宣告不合格者, 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他们既是谏官、又是近臣,本来是整个大唐最有前途的一批官员,却一朝化为乌有。


    不合格者失魂落魄,顾不上提出异议,合格者自然更不会有异议了。


    但雁来想了想,还是让人找出了他们的文章发下去。也让他们看看,这可不是她公报私仇,而是文章确实写得不行,她顶多只是用红笔将写得不行的地方都划出来,写上了评语。


    没错,就像是老师阅卷那样。


    水平越差,红色越多,一目了然,自己都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见他们没有什么话要说,雁来便摆摆手,让人退下。


    弹劾的事,水面上的部分应该就到此为止了——所以说为什么非要让她走个流程呢?最后倒霉的又不会是她——至于水面下的部分,得等俱文珍那边的进展。


    不过有名单在手,察事院要做的不过是一些跑腿问话的事,倒也简单。


    又过了一天,雁来就拿到了更加详细的资料,不仅按照她的要求列出了各人所犯的罪行,还记录了他们这一回串联起来的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新意。


    雁来自认为给每一个群体都留下了出路,只要他们肯主动去适应新环境,就算不能过得更好,也不会比之前更差。


    但他们过去侥幸获得了与自身实力不匹配的好处,便以为是理所当然了,如今或是固守陈规、畏惧改变,或是认为新获得的利益不如自己想要的多,又或是只愿坐享其成,等她将好处强塞进他们手里……


    总之,就是对现状不满意。


    不满意,就是她的错。


    雁来甚至都懒得为了他们再将朝臣叫过来走一遍流程了。


    这些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一方面是天资有限,难以跟上瞬息万变的时代潮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距离雁来、距离朝廷、距离大唐的政治中心都挺远的,所以根本看不清朝中大势。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处理得大张旗鼓。


    雁来将名单还给俱文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走正常的流程就行。”


    “是。”俱文珍应下,面上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神色。


    像他这样的老人,当然不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出这种表情,就是等着她去问。


    雁来也就问了,“什么事?”


    “那篇文章……”俱文珍说,“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一些,不过人已经找到了,殿下可是现在就见?”


    雁来一听这个,立刻板起了脸,“那就见见吧。”


    但等俱文珍把人带进延英殿,她脸上刚刚糊好的冷酷面具就有点绷不住,裂开了。


    什么鬼!


    站在俱文珍身后的人,分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吧?


    想也知道,雁来之所以会在看到那篇骂她的文章时想到武则天和骆宾王,当然是因为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一看就知道作者不是一般人。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是可恨,所以雁来明知道这种人就不该搭理他,还是想把人拎过来上一下嘴脸。


    结果作者就是面前这个……少年?


    这人看起来还没她高,细细瘦瘦的,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有补丁,跟雁来想象中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完全不沾边。


    不过少年虽然衣着寒酸,神情也略有些局促,但是站在这座代表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大殿里,却也没有进退失据,礼仪也还算周全,“野人卢仝,见过令君。”


    雁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野人”是山野之人的意思。


    不……等等,这是卢仝?!


    就是那个写了“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卢仝?


    就这几句诗,在日本被广为传颂,并成为了日本茶道的肇始,在他日,卢仝可是能跟茶圣陆羽相提并论的,被尊称为“茶仙”。


    虽然这诗他现在应该还没写出来,而且也不叫《七碗茶诗》。


    雁来打量对方的视线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本来有点疑心,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写出那篇文章,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是俱文珍在驴她,还是他也被别人驴了。但卢仝这个名字,倒是将她的怀疑打消了一些。


    毕竟这位可是真正的家学渊源,祖上出过“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大历十才子”的卢纶,他自己也是少有才名,很得韩愈推重。


    不过只看他的模样,实在看不出半点狷介之态。


    当然也看不出能骂她骂这么狠。


    一念及此,雁来那点因为看到少年才子而起的怜惜之心就淡了,只向俱文珍确认道,“那篇文章是他写的?”


    “是,也不是。”俱文珍说。


    雁来瞪他。


    俱文珍苦笑,正要开口,卢仝却忽然道,“令君,还是让小子来说吧。”


    雁来就将视线转向他,“你说。”


    卢仝便缓缓讲出了自己的经历。


    月食那天晚上,他正在参加一场诗会——到了现在,天兵喜欢才子才女的消息早已传得天下皆知了,正好又是十一月,今年各地所贡举子陆续抵达长安,诗会、文会自然不少。


    卢仝参加的这个诗会,其实说是诗会有点抬举了,既没有择定吉日遍邀才士,也并未寻个风光秀丽的去处,就是几个书生在酒肆里碰到了,酒酣耳热之际,谁都不服谁,便要作诗一较高下。


    不过还没定好要写什么题目,忽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声,出去一看,竟是月食异象。


    这下也不用想题目了,就写《月蚀诗》。


    卢仝年纪最小,诗却写得最好,被人灌了个酩酊大醉,等他清醒过来时,人还在酒肆里,但天已经亮了,诗友们不见踪迹,连带着前一夜的诗稿也都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诗被人偷了?”雁来问。


    卢仝脸上露出既愤恨,又嫌恶的神色,“不止被人偷了,还被人改了。”


    “咦?”雁来稍微精神了一些。


    卢仝从袖子里摸出诗稿,“所幸小子还记得原篇,重新誊写了一份,还请令君过目。”


    雁来示意薛涛将诗稿取来,看完之后,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这首诗前半部分的内容跟她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大差不差,就是写月食的过程,充满了神秘而又浪漫的想象。后半段就删改了很多,将带有隐喻之意的句子都拆解开,牵强附会地跟当下的朝堂局势联系在了一起。


    虽然不能说那些骂她的内容都是后面加上的,但原作写得朦胧隐晦、奇谲瑰丽,不愧是韩孟诗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就算有一点讽喻、劝诫之意,那也是因为诗歌生来就有反映现实的职能,单纯只是为了升华主题而已。


    尤其是结尾,写吞月失败之后,癞蛤蟆反而成为了月亮的一部分,所有的混乱都是短暂的,一切都在天道的秩序之中,等到它们各自归位,就能期待天下大治了。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


    “所以为什么是癞蛤蟆啊!”雁来将手中的诗稿拍在桌上,忍不住问道。


    “什么?”卢仝微微一愣。


    雁来干脆问得更明白一些,“是不是故意这样骂我?”


    卢仝闻言,脸色不由得微微涨红了,大声道,“当然没有!”


    然后又解释,“传说婵娥奔月,化为蟾蜍,因此金乌是日之精,蟾蜍是月之魄,皆是不可多得的灵物。自古称太阴为玉蟾,便是这个缘故。民间也认为蟾蜍乃五毒之一,不仅能治病消兵,还能招福纳财。便不是祥瑞,也是益兽,以此入诗者不知凡几,岂是小子一人?”


    其实直到唐时,蟾蜍、蝙蝠、乌鸦之类的动物,都还是吉祥的预兆。不过大概因为长得实在抱歉,就逐渐被外貌协会的人类抛弃,反而演化成了负面意象。


    雁来不记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俗语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仔细想想,直到现代,金蟾招财的寓意也依旧保留了下来。


    虽然大部分人还是更喜欢招财猫……


    看来对方确实没有骂她的意思。


    见卢仝似乎比自己还激动,之前说他的诗被偷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话,连语速都变快了很多,雁来便下意识地道,“呃,你先别激动。”


    卢仝却以为她不信,便又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我若要骂人,又岂会如此拙劣?”


    不怪卢仝反应这么大,他这回到长安来,多少带了一点干谒、扬名的意思,所以写这首诗的时候,虽然并不觉得雁来能看到,但的确有美刺时政之意。


    现在诗雁来是看到了,却因为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先入为主,认为他是在骂她,这让卢仝怎么能不着急?


    雁来虽然觉得这个辩解的角度有点奇怪,但这话她倒是相信的。


    因为这首《月蚀诗》的风格就有点嬉笑怒骂的意思,这也是她已经看到了原篇,却依旧疑心卢仝在骂自己的原因。


    不过她现在是完全相信了,连忙安抚道,“我自然信你,都怪那些人可恶!”


    不仅偷了他的诗改成文章,还将许多句子拆得七零八碎,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


    诗歌而能改成文章,看起来还毫无违和感,正是韩孟诗派的一大特征。因为韩愈就是仗着自己才华横溢,用写散文的手法来写诗,洋洋洒洒、极尽铺陈,动辄就是大长篇,再加上大量运用典故,用词又生僻,导致韩孟诗派的作品大都很难读。


    不过也正是因为典故多,才更方便了别有用心之人恶意解读。


    真相大白,雁来也懒得再见那个改文章的人,直接让俱文珍去处理了。


    然后她看向卢仝,有些迟疑地问,“你多大了?”


    “十六。”


    雁来有些牙疼,她之前还想呢,卢仝好歹是个少年才子,看起来也是韩孟诗派的忠实拥趸,怎么之前丽正书院招人的时候没有他,现在一听年纪就明白了。


    古人的年龄都是说虚岁,那他说不定才十四,还是个初中生呢。


    她放缓了语气,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谁知卢仝十分敏感,立刻道,“我并非稚子,不劳令君费心。”


    雁来心道这小孩气性真大,不过她看到卢仝身上寒酸的衣物,心里也就有数了。他小小年纪就出门在外,估计家中已经没什么人了,这让雁来不由得想到了父亲早逝的李贺。


    所谓“少有才名”,有时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心坐在书斋里读书的条件罢了。


    “等等。”雁来把人叫住,问他,“你是今科举子?”


    “不是。”卢仝的语气更加生硬了,也不知道是解试没考过,还是没人举荐他参加。


    “那你愿意留在翰林院读书吗?”雁来说,“那里有不少前辈可以请教,不过虽说是读书,但平日里也要做些事,所以每月也能领一份俸禄,只是没有具体的职务,也不算朝廷官员,不耽误将来科举。”


    卢仝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少年人的自尊心啊……雁来转头对薛涛道,“去请孟先生过来。”


    之前洛阳丽正书院那些从各地招来的才子们,雁来选了孟郊和柳宗元入翰林院,剩下的人,愿意潜心修书的回了洛阳,已经有了官职的,愿意外放的的外放,不愿意的也都被雁来塞进皇城各部,没有功名而有心出仕的则留在翰林院,等着参加科举。


    没一会儿孟郊就来将卢仝领走了。


    从延英殿出来,卢仝正要说话,就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


    好不容易扒拉开,重见天日,他才发现那是一件毛斗篷,披在身上又厚重又暖和。转头去看,就见一个天兵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显然,刚才就是她动的手。


    见卢仝要将斗蓬取下,玩家连忙道,“披着吧,送你的,这么冷的天。”


    ……


    尽管雁来让俱文珍按照流程处理那些人,不必大张旗鼓,但在长安城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人们的关注,更何况一下子有那么多人犯了事被处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过到现在都还拎不清的人,就连亲朋好友都懒得伸手去捞了。


    让他们受点教训也好。


    至于雁来的睚眦必报,倒也没有出乎预料。她和天兵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在这方面的寸步不让,大家都已经习惯。再者说,她处理的方式既不是罗织罪名,也不是以摄政王的身份贬黜那些人,而是依律法办,也实在挑不出毛病。


    这事倒是让一部分人更加老实了。


    在天兵出现之前,做权贵的,不管自己有意无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合法的地方,毕竟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也没人认为这样不对,哪怕是因此而利益受损的人。


    好在只要不犯事,这些陈年旧事天兵都是既往不咎,但如果非要想不开瞎折腾,那天兵也不会手软。


    有些人不管看到多少前车之鉴,都要自己作一回死才会老实,但也有些人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并不想体验天兵的铁拳。


    只是经此一事,长安城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了,哪怕马上就要过年,也难以将之驱散。


    好在过年之前,西川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驻守在松州城的吐蕃南境五道兵马节度大使尚黎谢,主动来投!


    这可不是一两座城池,而是包括了西川附近所有在安史之乱后被吐蕃占据的土地,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原本一直隶属于吐蕃,或者依附吐蕃的羌人部落的领地。


    虽然比不上西域、回鹘那样疆域辽阔,但也是大唐这四五十年来,在西川取得的最大的战果。


    而且没有费一兵一卒。


    虽然尚黎谢还在前来长安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抵达,但天兵带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这样的喜事,足以冲散一切的阴霾。


    长安城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人们开始张灯结彩、置办各种年货,准备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


    政事堂里,几位宰相正在发愁。


    愁的自然是雁来的封赏。


    又收复了这么大片的土地,封赏当然不能少。但就像是当年,战乱尚未结束,唐代宗就开始忧虑不知道拿什么来封赏郭子仪和李光弼,此刻的雁来,已经贵为中书令、燕王,也有点赏无可赏的意思了。


    尤其他们还不是皇帝,而是以下属的身份议论上司的封赏,自然更难。


    李吉甫在一边看他们纠结了半天,才开口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加九锡便是。”


    所谓九锡,指的是帝王赏赐给有殊勋的臣子的九种礼器,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这是臣子能够享受的最高礼遇,汉魏以后,基本上已经成为了禅位的前置程序。


    所以李吉甫这话一出口,其他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


    你好歹装一下啊!


    自从上了那封致仕奏疏,要替雁来成为月食所警示的对象之后,李吉甫是一点儿不藏着掖着了,几乎是明着支持雁来继位了。


    让其他人很不适应。


    殊不知李吉甫也不理解他们。


    既然明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奋力反对的样子,那就只能配合了,又何必再做那些扭扭捏捏的姿态?


    但这种事就像寡妇二嫁,虽然前面那个已经没了(李纯:?),虽然周围没有人反对,虽然自己看新人也是眉清目秀、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要是表现得太喜欢、太乐意、太迫不及待,面子上是不是不太好看?


    所以需要半推半就、半遮半露、半真半假地来回拉扯一番。


    九锡当然是要加的,但现在就加会不会太快了?年都没过呢,距离她摄政才过了不到三个月。


    李吉甫一听,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在这件事上,雁来最明显的态度就是不急,既然如此,确实等过了年再提会更好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跟其他人一样,又陷入该如何封赏的难题之中。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可以加封户、赐宅第、庄园。


    但是皇室名下的庄园和宅子,之前都已经被雁来处理掉,这会儿宅子里住着赶考的士子,庄园也已经是百姓的私产。


    至于封户,以前税收得高,几百户的收入足够拿得出手,现在雁来把税降到了最低,那点钱就聊胜于无了。至于封个几千户,不说他们做不做得了这个主,国库现在也还是紧巴巴的,哪能拿出这么多封户?


    剩下的就是各种特殊待遇了,但雁来基本都有了,不加九锡的话,那些零敲碎打的也没什么必要。


    “我倒是有个想法。”李夷简忽然说。


    众人都看向他,“什么主意,怎么不早说?还跟我们一起假装为难。”


    “不是关于这个的想法……”李夷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等想不出来,何不问问天兵?”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不由点头,天兵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确实有可能拿出他们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第259章  人人都同意,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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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猛了, 看到有人在教猴子做手工。


    ——最离谱的不是猴子真的学会了吗?!它甚至还知道调整大小!


    ——低头看看我笨笨的蹄子,人不如猴,人不如猴!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那只抢了摄政王头冠的猴子吗?据当时在现场的人说, 戴上去直接套脖子上的时候,小猴的表情可精彩啦(猴猴震惊.jpg


    ——甚至连表情包都有了,你们这些人也没放过它啊。


    ——这个也是大佬蹲拍到的, 可给他们爽死了, 在游戏里拍什么都比现实里容易太多,据我所知已经有不少人干脆常驻游戏,都不出门了, 足不出户, 拍遍天下!


    ——我有个疑问,这样下去腹肌会退化吗?


    ——emmmmm问得很好,下次不要再问了。


    ——笑死, 线上人均腹肌马甲线大长腿, 线下人均肥宅是吧,这么一说居然有点期待官方搞线下活动了(让我康康.jpg


    【翰林院快讯:今日卢仝受害者——贾岛】


    ——啊?


    ——看到标题我是顶着问号进来的。


    ——自从卢仝来了之后, 翰林院是真热闹啊。


    ——隔壁秘书省笑而不语。


    ——不是, 贾岛已经是背诵天团里面脾气最好的了吧?(惹了我你算是踢到棉花了.jpg


    ——也不是脾气好吧,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恐i人罢辽, 他平时能量很低的, 都是低电量待机模式,只有写诗和跟亲近的人相处的时候才会开机这样子。


    ——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 卢仝做了什么能让贾岛人机转人工?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这个本事一般人学不来的,容易被打。


    ——楼主呢, 别丢下标题就跑啊!


    楼主:来了来了,刚刚被喊去打杂了, 咱们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卢仝不知道听谁说贾岛不参加明年的科举,就去问他为什么,贾岛不语,只默默看书,然后卢仝就忽然说,“别等了,状元是我的。”贾岛就生气了,站起来大声说,“是我。”


    ——啊?我没看懂,这话什么意思,生气的点又在哪里?


    ——我也有点迷糊了,有大佬来解读一下吗?


    ——呃,这不是很容易理解嘛。关键就是这个等字,贾岛的才华毋庸置疑,年纪也过了三十,却不急着参加科举,你说他在等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当然是等我们摄政王登基啦!


    ——所以两人争的是摄政王登基之后的第一个状元?燃起来了啊家人们!


    ——之前不是韩愈他们都外放了吗?听我在秘书省的人脉说,贾岛本来也想去的,但是咱们殿下没同意,让他安心读书,给她考个状元。


    ——!!!难怪贾岛那么生气,卢仝你算是撞上了。


    ——不是撞吧,他明显是故意的。


    ——我也觉得,这个卢仝也太傲慢了,一点都不讨喜,也不尊重前辈。


    ——笑死,人活着又不是为了讨你喜欢。


    ——啊?喜欢这些古人,不就是喜欢他们不受世俗教条的约束,能够超脱于时代,做出很多就算放在现代来看也很酷的事吗?


    ——诶嘿,其实我挺吃这种狷狂少年的,主打一个日天日地,谁都不服(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jpg


    ——主要是他的才华撑得起他的狷狂,这种嬉笑怒骂的风格真的好难得。


    ——忽然有点感慨,这就是大唐的魅力吧,什么类型的人都有,什么风格都有人坚持,如同群星闪耀夜空。


    ——所以大家觉得谁能拿到这个状元呢?


    ——社恐这波站贾岛。


    ——卢仝很好,我选贾岛。


    ——卢仝:?


    【各位大唐吴彦祖和大唐张曼玉,接到了一个任务但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请大家进来帮忙出个主意QAQ】


    高分贝:如标题,任务内容是摄政王又立了功,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发愁不知该如何封赏,让我来想办法。但我完全不懂大唐的制度啊,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搞,求大家帮忙出出主意,跪谢~


    ——你的强来了!


    ——呃,我反复把任务内容看了三遍,楼主莫不是在驴我?


    ——我也感觉一眼假,什么时候政事堂的宰相做事情还要咨询玩家的意见了- -


    ——还封啥赏,直接让皇帝禅位就完事。


    ——禅位是禅位,封赏是封赏嘛,不过确实设身处地想想,是有点难搞的。


    ——怎么还有人陪聊啊,你们真相信有这种任务?


    高分贝:没有骗你们,是真的接到了啊!有任务面板的截图为证![图]


    ——……对不起,我收回上面质疑楼主的话,是我太大声了Orz人活得久了真的什么都能遇到啊(喃喃)


    ——求教楼主是怎么接到这种任务的。


    ——同求,真的很需要。


    ——天杀的,你们这些欧洲人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高分贝:没有教程,这个真的没有。我就是在政事堂门口挂机,假装守卫嘛,有不少人都这么干的,然后突然老李就从屋里走出来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我还以为是让我跑腿,没想到弹任务了!


    ——???这都可以?


    ——……那在皇宫门口站了半个月岗却无事发生的我又算什么?小丑吗?


    ——不是说NPC发任务要看好感度的吗!(抓狂.jpg


    ——emmmmm没人注意到楼主的ID吗?有没有可能老李是认出她了?


    ——……是你啊,那没事了。


    ——啊!居然是瓜娃子,失敬失敬。


    ——所以是上回当着白居易的面呱呱叫,给我们的李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吗(噗嗤


    高分贝:……是我没错,让大家见笑了(掩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务是有时限的!麻烦大家帮忙想一想呜呜呜(扑通跪下


    ——我看一般都是加食实封,也就是说这些封户的税直接交给封爵者,不过如果是这样也不用求助玩家了。


    ——笑死,因为现在的税被压得太低了吧,顶格加一千户,那也就十几万斤粮食的样子,听起来不少,但换成钱只有几百贯,对一品王爵来说有点寒碜了。


    ——我们摄政王应该也没想到,回旋镖会以这种方式扎到自己吧【笑哭


    ——然后是追封父母,笑死,我们摄政王的父母一个回鹘可汗,一个大唐公主,都已经顶格了。


    ——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任务了。


    ——啊其实我觉得楼主你想太多了,大唐的制度你还能比宰相更懂吗?他们求助玩家,应该就不是想要常规的答案,而是希望我们能像一直以来那样搞事吧。


    ——你要说这个的话我可就不困了啊!


    ——什么搞事,那是为大唐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老李有眼光,这种事交给我们玩家就对了。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肝帝玩家!任务全清!


    ——搞事,搞事,搞事!


    高分贝:所以要怎么搞比较好?


    ——也不能太离谱吧,不然李吉甫那边肯定通不过。感觉是既要有趣,又要有意义,同时也不能太夸张,还不能太花钱……


    ——总结:五彩斑斓的黑


    ——泻药,已经萎了。


    ——这什么杀千刀的甲方啊!(战术后仰.jpg


    ——同志们,同志们,同志们!我有一个超绝的想法!诸君还记得李贺的诗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啊啊啊啊凌烟阁!


    ——这个好这个好,怎么忘了凌烟阁呢?这都来大唐了,这样的牌面必须安排上!


    ——我也想入凌烟阁啊,雁帅带带(苍蝇搓手.jpg


    ——感觉也不是不行,可以搞一个PVP活动啊,前三甲进凌烟阁,一年换一次这样的。


    ——竞技场是吧?虽然有点烂大街了,但是……加我一个!


    ——确实,套路之所以是套路,就是因为吃的人多啊。要是真的有这种活动,那这游戏的热度还不得爆炸?!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现在去练级还来得及吗QAQ


    ……


    高分贝关上面板,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政事堂的公署门口,然后……扶着门,悄悄往里探了探脑袋。


    暗中观察.jpg


    要不是网友们提起来,她都没想到,李吉甫该不会真的是因为当面背诗的事记住她了吧?虽然那都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但李吉甫可是能在朝堂上卷成宰相的牛人,有点过目不忘之类的技能也正常。


    搞得她现在有点羞耻。


    但任务还是要交的,见半天都没人注意到自己,高分贝只能抬手敲了敲门。


    看到是她,李吉甫道,“请进,可是有主意了?”


    “嗯嗯。”高分贝点头,迫不及待地道,“你们觉得让摄政王进凌烟阁怎么样?”


    “凌烟阁?”几位宰相先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


    这个提议确实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最后还是李吉甫先开口,“似乎也未尝不可。”


    “只怕会有人反对。”


    “用什么理由反对?”李吉甫反问。


    没人说话了。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雁来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性别。可是这个问题,又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李吉甫又道,“若是艰难之前,或许还会有些难度,如今……凌烟阁又不是没开过,而且开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代宗时期,大概是因为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封赏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了,所以代宗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好办法,将他统统塞进凌烟阁,与立下开国功勋的先人比肩。


    第二次是德宗后期,被藩镇打崩心态的德宗,为了粉饰太平,除了大兴文治之外,也将历代功勋之臣都加入了凌烟阁豪华套餐。


    而在这两次里进入凌烟阁的,既有郭子仪这样的勋戚,又有张九龄这样的文臣,还有当时尚是太子的德宗李括,甚至还有鱼朝恩程元振这样的宦官。


    从唐代宗把自己的儿子和家奴都塞进名单的那一刻起,凌烟阁的神圣性就已经降低了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再去质疑雁来女子的身份是否能进入凌烟阁,就显得很可笑了。如果只论功勋,她已经超过凌烟阁中的所有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宦官入得,她入不得?


    尤其是程元振,根本没有没立下过任何功劳,反而在皇帝身边搅风搅雨、残害忠良,弄得中外一片不安,甚至广德元年长安被吐蕃攻陷,也是因为他隔绝内外、隐瞒军情。


    这样的败类都能堂而皇之名列其中,雁来凭什么不能?


    李吉甫这么一说,众人也不由哑然。


    片刻后,李夷简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先放出风声,试探一下朝野风向。”


    这种事肯定是要拿到朝会上讨论的,不事先通个气,万一到时候有愣头青当着雁来的面反对,那他们就很尴尬了。


    虽说朝堂已经梳理了很多次,这种概率很小,但之前月食之后的弹劾,他们不也没预料到吗?


    高分贝的任务早就已经提示完成,但她一直没走,这时不由开口道,“要对外放出风声吗?这个任务也可以交给我!”


    几位宰相这才记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也亏得她居然能一直保持这种探头探脑的姿势,站在门外偷听。


    ……


    既然将这事交给玩家,那就不只是朝堂的事,更不只局限在长安城了。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个消息传出之前,玩家关于月食的文章,在经过修改、润色之后,也才刚刚印刷成传单发出去没多久。


    毕竟是一次月全食,只要不是天气太糟糕,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能观测到。虽然在地方上的影响没有京城那么大,但也难免会引起一些恐慌、议论与猜测。


    可不能真的让人觉得这月食是上天在警示雁来。


    所以这传单也发到了全国各地。


    伴随着文章一起到达的,还有朝堂上的小小波澜。


    虽然俱文珍那边压了一下消息,幕后主使没有被太多人关注,但仅仅只是台面上的部分,就已经足够很多人为雁来感到愤慨了。


    尤其是普通百姓,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现在的日子是什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更清楚这样的好日子是谁带来的。就算不提对内的德政,对外雁来也是开疆拓土、功勋卓著。


    就因为一场月食,就有人想把她拉下台,这如何能不令人心寒?


    这可不是雁来自己的事,而是关系到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毕竟,换个人主政,说不定一切又会倒退回几年前。


    至于月食,很多百姓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以自己朴素的观念去揣想,雁来既然是神仙下凡,那跟月亮肯定也是有交情的。这月食就算是警告她,那肯定也是在提醒她,身边有坏人,得小心提防!


    想得多的聪明人则是像王起一般,陷入对自己过往认知的怀疑之中。


    虽然大家的心路历程不同,但结论都是雁来受天命眷顾,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有意重开凌烟阁,让雁来的绘像也能列入其中的消息传来,人们自然是举双手赞成。既然凌烟阁是用来表彰功臣的,那么身为大唐第一功臣的雁来,名列其中不是理所应当?


    长安城里还处在微妙的沉默之中时,全国各地已经纷纷发来贺电。


    这可不是玩梗,而是各地官员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写了贺表,再由玩家第一时间送到长安。


    这是各地官员的表态,也是“民意”,如果说以前,朝廷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它,那么现在就反过来了,被民意裹挟着,朝堂上的官员们也不得不投出赞同票。


    人人都同意,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雁来又做了一回“最后才知情的当事人”,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她才辗转听说。


    “咳……大家都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张云敏这般狡辩道。


    惊喜倒确实是挺惊喜的。


    尤其是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之后,雁来欣慰地发现,不只玩家已经长成了成熟的工具人,会主动替她操心各种事务,就连政事堂的宰相们,也是长势喜人,快要能跟上玩家的节奏了。


    果然不可小觑天下英雄。


    至于说对入凌烟阁这件事的看法……


    一个成就放在那里,不就是为了让人完成的吗?


    这谁忍得住。


    但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已经没有阻碍,将之拿到朝会上走流程时,雁来却首先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谁要跟鱼朝恩程元振这种奸佞并列啊?说出去都不够丢人的。要把我的画像放进去也行,得先将这两人移除。”


    这是雁来看完了论坛上关于凌烟阁的科普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她之前光知道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还真不知道后面又夹带了这么多私货进来。


    凌烟阁她是要进的,但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岂不是也拉低了她的身份?


    朝臣们面面相觑。


    雁来突然来这么一招,所有人都没料到,毕竟这已经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了:大家就是因为凌烟阁里连宦官都有了,才觉得让她进入其中也没什么,结果她反倒嫌弃起宦官来了。


    要是雁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会无语。


    她是靠宦官才能名列凌烟阁的吗?真要是这样,那也别抢救了,赶紧让大唐完蛋吧。


    而且她嫌弃的不是宦官,而是鱼朝恩程元振这种挟势弄权、有害无益的小人败类,换成蔡伦郑和,雁来肯定会欣然接受。


    意外归意外,雁来说出这种话,却没人觉得奇怪。


    天兵给人的印象就是爱憎分明、冲动直率,雁来既然是天兵之主,如此行事反而合乎众人的认知。


    既然她这么说了,接下来自然那就要考虑该不该移除那两人了。


    老实说,在场很多文官都很想大声喊一句“该”。


    毕竟鱼朝恩、程元振在皇帝跟前弄权,对付的自然就是朝中的文臣武将,就算没经历过当时的场面,想起来也不免同仇敌忾。


    只不过两次开启凌烟阁,第一次的代宗就是把他们塞进去的罪魁祸首,第二次的德宗则是代宗的儿子,不可能更改父亲的旨意,毕竟被他爹一起塞进去的还有他本人呢。


    所以朝臣们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没机会施展。


    如今雁来直白地摆出立场,他们从她又不按常理出牌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之后,就发现……这事好像没必要反对?


    将这两人移出来,感觉凌烟阁的空气都能清新几分,若是凌烟阁里的前辈英灵们泉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高兴的。


    于是这事就在一种别扭又微妙的状态之中通过了。


    这还是雁来的提议头一回如此顺利地通过,之前就算是好的建议,也会有人挑挑毛病的,宦官“朝堂公敌”的定位可见一斑。


    雁来心情好了,就决定亲自到凌烟阁去祭拜一下前辈们,顺便主持移除鱼朝恩、程元振画像的事。


    凌烟阁就在皇城之中,雁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时,已经有不少玩家在这里徘徊了,听说是要移除两个宦官的画像,立刻自告奋勇地表示,让她们来!


    原本,图绘凌烟阁,画的其实是壁画,一方面是受到佛教壁画的影响,另一方面,这样也能保存更久。


    但原本就二十四个人,后面又加塞进来这许多,墙壁显然是不够用了,所以早就改成了悬挂绢本画像的形式。


    所以现在说要移除,那确实是方便得很。


    没多会儿玩家就将两幅画像拿出来了。


    雁来这才领着众人入内,先烧香祭奠,再一一瞻仰悬挂在墙上的画像。


    瞻仰着瞻仰着,雁来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便对身边的李吉甫道,“大唐建国、守成、靖难、存续,都赖这些贤臣良将。其实还有许多人同样功勋卓著、鞠躬尽瘁,却未能名列其中,着实可惜。”


    这话里的意思也太明显了,李吉甫便问,“令君是想趁此机会,考察历代文臣武将,选其功绩卓著者,补录其中?”


    “不错。”雁来点头,“只是如此一来,这凌烟阁就太小了。我想着,不如推倒重建,修筑一座高楼,每一层中,绘制一位帝王的画像,再以当朝文臣武将拱卫之,先生以为如何?”


    李吉甫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若真能建成,自是古今第一奇观,只是陛下已大唐第十二位君主,如何能建起这么高的楼?”


    楼和塔是不一样的,塔越往上越窄,当然就没有足够多的空间来绘像了,楼却是上下统一的。


    大唐目前还没有修筑高楼的材料和工艺。


    武则天那座九十八米的明堂,实际上也是塔式建筑。


    雁来却只是一笑,“十三层而已,让天兵来建就是。你们能建出来吗?”


    最后一句是问玩家的。


    每一个听到这个问题的玩家都用上了自己最大的音量,异口同声道,“能!”


    是时候给大唐亿点来自建筑师的震撼了。


    第260章  有些人啊,你不隔段时间给他紧紧皮,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狭小的空间里, 这一声整齐的应答显得很有气势。


    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让人有短暂的失聪,但李吉甫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雁来刚才说的是十三层。


    这第十三层是给谁用的,不问可知。


    李吉甫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一些。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因为雁来这个恢弘巨大的构想而震撼, 那么此刻, 李吉甫的想象有了更加具象的内容。


    李吉甫有自知之明,要是只挑拣历朝功勋卓著、有资格名列凌烟阁的文臣武将,他多半是选不上的, 毕竟他并未经历过危急存亡的时刻, 之前的讨刘辟和平李锜,放在二百年的历史中,什么都算不上。


    但如果每朝都能选若干人, 那他身为宰相, 绝对可以入选。


    那么问题来了。


    像他这种历仕数朝的老臣,到底该去哪一位帝王所在的楼层呢?


    李吉甫之前一直觉得, 身后的名声都是给后人看的, 不必太过在意, 但现在,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在意一下——站在雁来身后和站在李纯身后, 那能是一回事吗?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判定标准,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在两朝的官职和成就差距过大, 比如前朝是宰相,本朝直接分司东都去洛阳养老, 那肯定会被安排在前一朝。


    意识到这一点,李吉甫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也能上六楼了,退什么休,五十多岁正是闯的年纪,他还年轻,至少能再干十年!


    他给李纯当了三四年的宰相,在雁来这边怎么也得刷够这个时长吧?


    但光是这样也不够保险,李吉甫略一沉吟,就有了决定,朝雁来躬身道,“臣亦曾监修国史,殿下若是不弃,臣愿总领此事,搜寻史籍、排列先后,并寻访先辈子孙,图形写真,以供画师绘像。”


    大唐帝王的平均寿命也就四五十岁,臣子却常有活到七八十的,像他这种情况肯定不会是个例,只需在负责排定名单和位置的时候稍微操作一番,等轮到他的时候,就能直接“循例”了。


    如此就算有什么万一,他来不及安排后事,也不用太担心。


    雁来不知道李吉甫一瞬间已经想到了那么长远的事,闻言笑道,“先生肯受累,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复杂琐碎不说,一旦牵涉到名次位置,肯定会吵起来的,确实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来压阵。


    当下的朝堂,还真没有比李吉甫更合适的。


    “多谢殿下。”


    雁来头点到一半,忽然微微一顿,意识到李吉甫对她的称呼也变成了殿下。


    这算是一种认可吗?


    别说,还真挺有成就感的,有点像是那种抽卡游戏里,卡牌羁绊升级,解锁了特殊台词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逛逛凌烟阁就能涨好感度吧。


    ……


    凌烟阁显然不是一天能建成的,雁来打算等过完年后,将它作为新活动来主推。这样应该足够玩家忙上一段时间,不用总惦记着给他们找事情做了。


    她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了一幅不一样的画像,就迈步走了过去。


    远远看着就感觉有旋即,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这幅画无论尺幅还是精细程度,都明显要比周围其他画像更胜一筹。


    不用问雁来也猜到这是谁了。


    凌烟阁中最特殊的存在、唐代宗的太子、后来的德宗李括,身为大唐皇帝,却名列功臣榜中。


    他能在这里有一幅画像,是因为在平定安史之乱的后期担任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叛乱平定之后,他身为领导者自然是首功。


    对了,他的副元帅是郭子仪。


    雁来抬起头,跟画像中雄姿英发、风采卓然的青年对视。


    不知道当他第二次进入凌烟阁,看到自己这幅画像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回想起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心生惭愧,还是文过饰非到连自己都被骗了,真以为四海升平,当之无愧?


    或许是她看的时间太久了,李吉甫有些不安地叫了一声,“殿下……”


    雁来回过神来,一转头,就见所有人都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不由好笑。


    怎么,以为她会突发奇想,要把这幅画像也拿出去吗?


    那倒是不至于,跟德宗做皇帝的功绩比起来,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顶多是有点水,但还不算烂。再说,他可是雁来的外祖父,也是她李唐血脉的正统性的根源,雁来还是要稍微给予一点尊重的。


    她面露伤感之色,“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在回鹘的时候,阿娘总给我讲大唐、讲长安、讲她的阿爷。今天我终于见到祖父了。”


    众人连忙宽慰,请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连她称呼德宗为祖父都顾不上了。


    出了这个小插曲,众人也没心思再瞻仰先辈,走马观花地看完一遍,就各自散去。


    雁来回到延英殿,发现今天居然没什么工作,也没人等着求见。她想了想,应该是大伙儿体贴她,给她留出了独处的时间,于是怀着十二分的感动,打开了论坛。


    上班摸鱼,快乐加倍!


    唔……玩家也想进凌烟阁,这个倒是可以操作一下,别的不说,她那一层,放几个天兵进去应该没人反对。


    就是每年换一次有点麻烦,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是玩家自己去换。


    不过雁来觉得,凌烟阁也就是有历史滤镜,对于不人前显圣就没有任何意义的玩家来说,估计还是传统网游里那种主城雕像更吸引人吧?


    直接摆在皇宫门口,进出的人都能看到。


    或者直接将玩家和原住民分开,给他们单独建一栋楼?


    回头弄个投票好了。


    不急,毕竟现在凌烟阁连地基都还没有呢,等房子建好,里面的壁画画完,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雁来脑海中思索的念头渐渐散去,只剩下用树枝编头冠的猴子,爬上树之后下不来的熊猫崽,以及终于在美洲上岸的黑人们……呃,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雁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探索美洲的玩家船队终于到港登陆。


    其实他们到达美洲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但美洲也是大洲级别的板块,还分南美北美,光是沿着海岸线航行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这还是玩家有地图,而且各种作物的原产地都能划出大致范围,然后直接调整航向前往的情况下,不然耗费的时间只会更多,说不定上了岸才发现离目的地十万八千里。


    至于黑……任谁在船上晒了大半年也白不起来的,哪怕是玩家。


    就是看起来真的很喜感。


    不过倒也没有人嘲笑他们,毕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玉米土豆红薯三件套,以及花生瓜子辣椒番茄之类的农作物上,当然,也少不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催化剂——橡胶。


    据说有些欧洲学者认为,全世界可使用的植物,有一半都是经由印第安人驯化培育。


    所以玩家到了这里,当然也不用自己跑到野外去寻找这些作物,直接跟当地的原住民交易就可以了。在没有语言交流障碍的情况下,难度不大。


    雁来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一切顺利的话,明年船队应该就能回来,很快她就能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各种美食了。


    三年了!你知道这三年,她一个西南人在没有辣椒的大唐是怎么过来的吗?


    ……


    进入腊月之后,朝廷虽然还没有正式放假,但衙门已经陆续停止办公。


    人们有了闲暇,开始操办起过年的种种准备,街市上更加热闹,年味儿也就越来越浓了。


    去年和前年,因为李纯心里不痛快,也因为朝廷确实缺钱,新年都没怎么热闹过,偶尔心血来潮举办一两场宴席,也被玩家搅了兴致。朝中如此,民间自然也不好大操大办,让盼了一年的人们颇为失落。


    毕竟这个时代,物资不丰裕,也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舍得将好东西拿出来,反过来又让人们对年节更加看重。


    不光是孩子们盼着,大人其实也想过年呢。


    但今年不一样了。


    今年朝堂上下由雁来做主,玩家自然也跟着参与到了官方庆祝新年的种种筹备之中,有天兵在,还会少了热闹吗?


    再说,这两年大部分人的日子都好过多了,这年自然也能过得更宽裕。


    所以走在街上,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与之相反的是,雁来忽然忙起来了。


    到了年底,全国各地的官员都要回京参加吏部的大计,当然也要见见她这个新的话事人。从雁来这方面,今年从年头到年尾,玩家主持的各种改革就没有消停过,也需要借这个机会安抚一下人心,拉近朝廷和地方的关系。


    除了各地官员,那些臣服于大唐的藩国、部落的朝贡队伍,也已经陆续抵达长安,雁来同样要抽时间接见使者。


    而这些都不是秘书团能够代劳的,必须要她亲自来。


    雁来之前觉得那些批不完的奏折就是最烦人的,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是狭隘了。


    比起会说话的活人,奏折已经很可爱了。毕竟批奏折的时候她可以放飞自我,不用注意仪态,不用绷紧神经,但对着这些难得见一次的地方官员,太过随意会被认为是轻佻、不尊重。


    幸好秘书团也不是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比如夸奖各位官员的台词,就是提前写好的,雁来只需要复述就行,不用自己绞尽脑汁。


    没想到因此又惹出了一场风波。


    这天雁来刚送走一位客人,正准备出去透透气——她在论坛上看到玩家发的图,大明宫的梅花开了,看完帖子雁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很久没有休息过,更不用说出门了。


    别处没空去,大明宫的梅花还是可以看一看的。


    结果才走出延英殿,就见几个玩家拽着一位绯袍的官员过来了。


    离得近了,雁来看清那官员的脸,不由眉头一动,这位官员她今天才接见过,连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在宫里拉拉扯扯的。”


    玩家一看到她,立刻眼睛一亮,“殿下,你可要为张刺史做主啊!”


    雁来:?


    她本以为是这官员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被玩家逮着了,要不怎么是两三个人拖着他过来的,而他全程都苦着脸呢?


    结果居然是要为他伸张正义?


    “怎么回事?”她说着,又道,“你们先把人放开。”


    衣服都快给人扯下来了啊喂!


    玩家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到了雁来面前,张刺史应该不会跑了,这才松开手,还主动替他整理好了衣物,弄得张刺史浑身不自在,连道不敢、有劳。


    然后玩家才回头对雁来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刚才几个玩家经过皇城时,正好听到张刺史和另一个官员的对话,对方让他赶紧给钱。


    这玩家不就立刻被吸引过去了?等另一人走开,她们就从墙头跳下来,询问张刺史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人勒索了,给张刺史吓了一跳,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却是缄口不言。


    这位刺史实在是个老实人,他还以为玩家问不出来,也就算了,谁知玩家一看他不肯说,更觉得这里头有事、有大事,于是直接把他给拽到了雁来面前。


    这会儿还鼓励他呢,“当着殿下的面,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张刺史的脸色却更苦了。


    他本来也不是不敢说,现在是不敢不说了,只能苦着脸说出实情。


    原来大唐旧例,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若是写了除官的制书,这个官员就会给他们送一笔钱,称为润笔——没错,润笔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才逐渐泛用。


    张刺史正好今年任满,要转任他处了,雁来见过他之后,已经定下了他的去处,草诏的人按照顺序会轮到翰林院。


    刚才就是那位翰林学士来催促他,赶紧奉上润笔。


    “哈?”玩家发出疑惑的声音。


    雁来比玩家还疑惑,但没表现在脸上。


    大唐的制度还真是处处都出人意料啊……


    不过大家也明白张刺史之前为什么不愿说了,既然是惯例,他肯定做好了给钱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催得那么急而已,但他也不至于因此就把这事宣扬出去,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雁来就安抚了一番张刺史,把人放走了。


    玩家心情复杂,忍不住问,“殿下,难道就不管了吗?”她们觉得这种风气不好。


    “当然要管。”雁来道。


    只是不好让人知道消息是从张刺史这里走漏的,否则他就该被同僚孤立了。不过这话她没说出口,只是让几个玩家去打听一下,那位翰林学士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若是急着用钱,那也可以理解。


    结果急着用钱是真的,但事是没有的。


    才子难免风流,这位学士的钱,都是花在了不怎么正经的地方。


    古代的妓院,几乎没有电视剧里那种一栋楼里住上几十个姑娘,楼上楼下人来人往的情况。那种酒楼里多半都是正经的歌舞弹唱,或许可以陪酒,但肯定不能留宿。更多的是老鸨养上两三个女儿,租住在位置僻静的小巷,客人也往往都熟悉的老客,偶尔由老客带来新人。


    所以这种跟杀手一样古老的职业,即便到了现代也余毒犹在,大唐自然也不可能禁绝。


    长安城著名的烟花柳巷平康坊,早就已经被玩家整顿过,明面上城里也已经没有妓院了,可私底下的生意却是防不胜防的。


    玩家这个暴脾气,发现了这种事,那肯定是不会姑息的。


    顺着这位翰林学士,居然查抄到了好几处窝点,然后又牵扯出了不少朝廷官员。


    雁来:“……”


    按理说大过年的不该折腾,但是对方都不收敛,她又有什么好顾忌的?该关的关,该罚的法,然后又连夜让人起草了一份新的诏令,要求朝廷官员以身作则,这种情况一经发现,立刻开除,永不叙用。


    雁来以前在现代的时候,有点不懂为什么隔段时间就来一个亮剑行动、扫黄打非,现在她深刻理解了。


    有些人啊,你不隔段时间给他紧紧皮,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革职只是朝廷的处罚,除此之外,不管买的还是卖的,只要被抓住,统统都送去劳动改造。


    虽然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反思,更不会改,但只要有一两个人从这种畸形的漩涡之中脱身出来,就是有意义。


    ……


    第二天,雁来一进延英殿,就看到自己桌上摆了一瓶梅花。


    说是一瓶,其实总共就一枝,但是很大的一枝,即便插在瓶子里,枝桠也自由地舒展着,看起来也生机勃勃,红色的花朵在枝头开得十分热闹,将雁来原本的低落情绪彻底驱散。


    “这是谁弄的?”她问。


    “是天兵送来的。”薛涛笑道,“我听说她们爬到树上去,折了开得最好的一枝。”


    雁来昨天忙到最后,自己都忘记是要去看梅花了,没想到还有人惦记着,就问,“谁告诉她们我要去看梅花的?”


    殿内值班的几人都不说话了。


    雁来提醒了一句,也没有多说,这种闲话说说不要紧,该保密的事别忘了就行。


    说起来,昨天那位翰林学士其实还犯了一个错,提前将朝廷还没有发布的任命告知了当事人。虽然他现在已经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了,但这事还是要强调一下的。


    雁来将剩下的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都叫过来开了个短会。


    开完会,李绛又问道,“殿下,翰林学士缺了人,需得尽快补上才好。”


    原本的翰林学士,虽然也是定期值班,但任务不算繁重,不满员也没关系,反正皇帝用得顺手的也就是两三个人。但是现在他们每天都忙得很,少一个人的影响可是很大的。


    雁来想想也是,五个人连值班时间都不好排,便问,“可有举荐的人选?”


    李绛默默递上一份名单。


    雁来看了一眼,放下了,“我考虑一下。”


    李绛一看就知道她是不满意,便也没有催促。


    雁来正琢磨这件事,就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李贺他们那一批元和三年前往西域的官员,今年都回长安来过年了。


    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李贺他们的任期是不是快满了?”


    “是的。”


    按照大唐的规定,京官是两年一转迁,外官是三年。不过通常来说,也不会严格到一天都不能少。像李贺他们这批人,当时是三月份出京的,等过完年就算是满三年了,可以直接调职。


    当然了,工作交接还是要做的,另外家人行李也要搬取,因此过完年他们还是要回去一趟的,然后才会去新的衙门就任。


    雁来直接将李贺抓去填了翰林院的空缺。


    雁来满意了,但翰林院最后那位没什么名气的学士,却是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找到李绛,询问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辞官。


    他们都很清楚,之前雁来留下了四位翰林学士,并不是对他们满意,只是不想无端黜落朝廷官员,但她迟早都会用更合自己心意的新人替换掉他们。


    只是本来不会这么快,但谁能料到会有人犯蠢呢?连累得他也跟着不安生,不敢再继续占着这个位置。


    李绛让他不必多想,不过私底下还是对雁来说了这事。


    雁来想也不想地道,“让他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要东想西想。”


    李绛笑了起来,“臣也是这么说的。”


    只要能顺着这位殿下的规矩来,她就是个厚道人。


    要是让那些因为天兵的存在而苦不堪言的人知道李绛的想法,一定会觉得他疯了,但李绛是真的这么想。


    他现在每个月的谏纸都用不完了。


    眼看该见的人都已经见得差不多,雁来本以为年前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没想到尚黎谢紧赶慢赶,居然真的在新年之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


    这就不是小事了。


    毕竟他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吐蕃在西川的五个节度。


    所以雁来得第一时间接见,收下他献上人口图册等物,如此,松州等五个吐蕃节度才算是真正回归了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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