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 十三开始着手清理教会的神官。
任何存在隐患的人都不能留下,有没有无辜者并不重要,那些戴着面具身穿白色神官服, 如同批量生产的人偶一般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和心思也不重要。
从伊瑟尔身边带走他最常用的神官时, 伊瑟尔端正地坐着, 声音平静又悲伤:“我刚来到教会的那年,第一个照顾我的神官因为我偷偷跑出高塔而消失了。”
他很轻地微笑了一下:“虽然那时候, 其实我只是想去找你。”
“大人。”十三恭敬地回答道,“您不应该为任何人的离开而难过,您是侍奉神的圣子。”
伊瑟尔的脸色很白, 碧绿的眼睛放空了一些,他转过头,看向高大的神像。
幼年时他曾觉得这些神像可怖, 祂们在他眼中, 远没有那日将他救出牢笼的十三面目可亲。但所有人都告诉他, 不是十三救了他,是神救了他,因为他是神选中的圣子,因为他将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些沉默的神像。
就连十三也这样告诉他,因为那场对他而言的拯救, 对十三而言不过是执行了神的旨意。
十三没有死在云安, 那么今日的结果也就可以预料。
他将会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架空,一直到最终的那天到来。
又一个祝祷日,原本使用习惯的神官已经不剩下什么,其他的不被允许靠近圣子。
于是, 十三在祝祷日的清晨走进高塔,给圣子梳妆。
雪白的躯体扣上银链, 然后一层层裹上红袍,繁琐的装饰在挂上时发出轻而悦耳的碰撞声,白色的指套紧紧包裹着每一根手指,直到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外,就像是在他身上贴上了一层层假的皮肤。
十三单膝跪在他面前,用手指理顺垂落的银链,臂弯挂着他的面帘。
她没有同他说话。
事实上,十三不知道现在自己能够说什么,或是应该说什么。
她尽自己可能地保护了圣子,她并不介意圣子曾参与设下陷阱想要在云安杀死她这件事情,杀死她是不违背教义的,但可能引起裁判庭的不满。
不……现在看来,未必会引起裁判庭的不满。
总之,她在思考后决定了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整肃教会,清除叛徒。但在圣子的视角来看,她的行为实际大约算得上是在软禁他。
十三难得地发散了思绪,伊瑟尔叫了她两次,她才回过神来。
祝祷晨会的时间快要到了,圣子的装束也只剩下了最后的面帘。
他的兽耳被遮在兜帽下,只露出鼻梁到下巴的一小片皮肤,等面帘戴上后,这唯一的小片皮肤也会变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好孩子。”伊瑟尔苍白的嘴唇张合,他的语气称呼都和过去并无不同,这让十三下意识松了口气。
伊瑟尔轻声问:“好孩子,祝祷结束后,来祷告室找我好吗?”
“是。”十三站起身,将银色的面帘挂在伊瑟尔的耳后,“我会准时到。”
教会并未让前来祝祷的人看出其中的空荡,伊瑟尔站在圣堂上的样子一如往常,阳光透过穹顶的彩窗,圣洁而美好地洒落在他的红袍上。
他念:“兽化是罪,是神降罚于罪人。”
他抬头望着台下虔诚的信徒:“神不曾宽恕,兽耳的人类不再是兄弟姐妹,将被天罚的火焰净化……”
每月每月,念着同样的东西,一遍遍加深兽人的罪责。
信徒们低眉顺目,虔诚温顺。
十三坐在信徒之中,她没有如其他信徒一般合目祷告,而是仰着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又像是在透过他,注视着什么别的东西。
一切便如每一个祷告日,一日也如同重复的上一日,所有都仿佛静止的湖泊,人们在其中庸庸碌碌过着被设定好的生活,做着被设定好的人。
爱着邻人,恶着兽人。
演着好人,扮着坏人。
如此单薄,如此苍白,这里每个人的一生。
是夜,高塔狭小的祷告室内,伊瑟尔点燃烛台,跪在神像脚下。戒鞭上裹缠了铁荆棘,伊瑟尔背对着十三脱下了红袍和里衣,露出单薄的后背。
十三在看到这条已经可以被称为“凶器”的戒鞭时,眼睛胀痛地跳了一下。
而伊瑟尔的声音还带着笑:“好孩子,请惩戒我。”
伊瑟尔并不看十三,只是仰头望着神像慈和的脸:“对于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忏悔。十三,我希望我们之间,一切能够回到从前。”
他在这种时候反倒仿佛露出了点胸有成竹似的平静,十三咬了下舌尖,觉得苹果酒的味道似乎又漫了上来,夹杂着起泡酒特有的微微刺激的口感。
还有带来那丝甜味的,在她口中纠缠的柔软的舌头。
她的声音有点哑:“大人,我不明白,有什么变了吗?”
有什么变了,让他想追求从前?
十三思考了一下:“如果您是指我不愿意让神官接触您这件事,这只是暂时的。您知道,神官之中存在叛徒,我将一切清理干净后,您的生活自然就会回到从前。”
她的言下之意,圣子并不需要为此忏悔。
至少不需要用到这样的戒鞭,这条鞭子随便抽一下,上面的铁荆棘就会狠狠撕下一条血肉来,在神像面前鲜血淋漓实在不太合适。
伊瑟尔听着她的话,有些失望似的垂下了眼睛。
“你忘了我犯下的最重要的一条戒律。”伊瑟尔说道。
十三:“您是虔诚的圣子。”
她话音刚落下,伊瑟尔突然站起来。原本就只是搭在腰腹上的红袍随着他的动作彻底掉了下去,他踩着红袍很快地走向她,十三一动不动,让伊瑟尔几乎要以为如果现在自己手中拿着的不是戒鞭而是一把刀,就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轻易捅死她。
伊瑟尔吻住了十三的嘴唇,舌尖仿佛送来了苹果的香气。
十三愣住了,就像那天在酒吧中一样,甚至比那时更加僵硬。
伊瑟尔有点心神不宁地想,或许因为这是在神的面前?
一个很快的吻,伊瑟尔后退了半步,朝十三递上戒鞭。
“我已经忏悔了,这是罪,是错。”他轻声说,带着点破釜沉舟似的决绝,又忽然很轻巧地笑了一下,“十三,教宗这样吻过你吗?”
十三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看,虽然我已经忏悔,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恶念。”伊瑟尔重新跪下去,“所以好孩子,惩戒我吧,让一切肮脏罪责随着鲜血流逝,而我将重归神的掌心。”
十三慢慢捏紧了鞭柄。
这样的鞭子,由她来抽,几下就是一条性命。
“大人,您其实在逼迫我。”她说,“您和教宗,你们其实,真的很像。”
伊瑟尔的眼睛瞬间缩紧了,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十三扔下了鞭子,手落在他的脊背上。那脊背瞬间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鞭子抽打了。手触碰到的地方,皮肉发烫起来。伊瑟尔跪得很直,十三低下头头就能看见他胸前肿了起来,看上去艳红而漂亮。
她有些困惑似的问:“你们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一直以来,她服从教会,服从教宗,服从圣子。只要不是违背教义,只要不是违背神明,她可以为他们做一切,无论是杀死别人,亦或是杀死自己。
她从无私心,她毫无保留。
掌心下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伊瑟尔似乎挣动了一下,但十三的手臂成为了他的囚牢,手指抓住了他的尾巴。
教义中有不可淫/乱的教条,而兽人的易感期与之冲突,这也是兽人的一桩罪证。
眼前的圣子显然并非易感期,但依旧欲壑难填。
十三冷漠地垂眸看着,仿佛受到了某种诱惑。
“十三……”伊瑟尔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你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渴望但始终被拒绝的事情突然发生,却没有带来一丝快意,仿佛成了比鞭笞更加可怖的刑罚。
“你和教宗,你们总喜欢对我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然后让我在一些本该两全的事情中必须做下选择。但我对你们的期待自始至终就只有一点,不要背叛,仅此而已。”
十三询问:“我们不应该是走在同样的路上吗?牧者将指引我们的方向,而我是跟随者,我跟随你们,直到跪拜于神的脚下。”
这个瞬间,伊瑟尔的表情让十三觉得,她似乎用什么狠狠捅了他一下,或是将刀片刺进他的身体,扭转着撕裂出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口。
十三问:“是因为你们真的这么渴求这件事吗?你也是,教宗也是?”
伊瑟尔没法再挺直他的腰了。他伏倒在地上,脊背在抽泣中颤抖着,颤抖的嘴唇吐出支离破碎的句子。
十三俯下身去听。
“别……”他说,“别再……提,教宗了。”
十三:“……”
她弯了一下手指。
伊瑟尔的腰腹剧烈弹跳了一下,仿佛一只因为离开水而缺氧弯折的鱼。
十三注视着这个动作,手指被柔软的东西包裹着,从未体会过的感觉缠绕在上面,让她几乎怀疑,这真的是自己的手指吗?
“现在我也有罪了。”她说,“大人,在神的眼中,我们都是罪人吗?”
第82章 断尾
“大人, 在神的眼中,我们都是罪人吗?”
伊瑟尔跪伏在地上,皮肉滚烫, 眼前充斥着一阵一阵占满视野的白光。
一阵规律的敲门声突然传来。
十三如梦初醒。
她看着在自己手下靡/乱到颤抖的圣子, 她的手指还在圣子的身体里, 被温暖地包裹着。十三猛的僵住了,就要收回手。
伊瑟尔却动了。
他的大腿肌肉颤抖着, 却瞬间绷紧,用很快的速度支撑着他反转身体撞进十三怀里。十三依旧下意识保护了他,双手抱住他的腰, 后背撞在门板上。
敲门声戛然而止。
伊瑟尔的皮肤上布着一层薄薄的汗水,衬着昏暗的烛火,让他看上去几乎闪闪发光。他像一只大狗一样拱在十三的颈窝, 舔吻她的脖子和耳垂。
十三在这个瞬间感觉自己无法动弹,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 落在了刚才的地方。毛茸茸地尾巴浸了水,缠住她的小腿。
“继续,好孩子。”
圣子含着眼泪笑起来:“你明明知道的,你永远是神爱重的羔羊,神只将降罚于我。”
“所以, 好孩子, 求求你,别停下来。”
十三的脊背紧紧贴着门板,她说:“这不对……”
但是她没有动作,明明她可以轻易地控制住眼前的人。
敲门声再次响起, 神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执行官大人,回裁判庭的车已经准备好了。”
这种仿佛被人窥探着的状况刺激着十三的大脑, 她的眼睛布上血丝,一抽一抽地胀痛着,但是手指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流连在罪恶之地。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圣子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中,“你觉得这是错误,这是罪恶,但是十三,苹果酒多么甜美啊。”
十三将手指刺了下去。
伊瑟尔的腿根紧贴着十三的大腿,膝窝摩擦着制服裤下小小的金属突起。
衬衫夹,小小的夹子夹着衬衫的下摆,所以无论怎样动作,衬衫都会妥帖地包裹着身体,不会褶皱不会掀起,如同她原本期待的那条道路,完美,严整,清晰可见。
处死教宗的那天,她沾着满手的鲜血抬头仰望着神像,听到身后稚嫩的声音呼唤她。
“十三。”当时尚未成年的圣子一身红袍地站在她身后,伸手用洁白的帕巾擦拭着她手上的血。
“十三。”他叫她,少年的声音干净无暇,“从此以后,我会指引你的道路。”
正如数年前,教宗刚刚成为教宗,站在圣堂之上,由她为他挂上金色面帘。
“好孩子。”教宗微笑着,温柔而神性,“从此以后,我会成为你的道路。”
他们的身形在那一刻重合在了一起,又立刻被她分开。
但她的确,在那个瞬间,对这个新的,由她亲自从牢笼中带回来的圣子,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期待。
她单膝跪倒在圣子脚下,执起他干净的手,贴在自己的眉心。
“我会辅佐您,我会追随您。”她如此许诺,“我永不背叛。”
然后,第二天,圣子长出了兽耳和尾巴。
在她许下诺言的第二天,她期待中的神的代言者,成为了被神厌弃的罪人。
十三想,在看到那双兽耳的瞬间,她大概是恨他的。
可是那兽耳属于喜乐蒂犬,一种很古老的牧羊犬。
微垂的,浅棕色的竖耳。
蓬松的,毛发长长的尾巴。
人类是神的羔羊,教会是放牧者。
她因此,劝服了自己。
敲门的声音持续着,稳定的频率,同样的轻重,神官像是不知疲倦的机器。
十三的背紧紧靠在门板上,神被欲/望很短暂地赶出了她的脑海,她觉得自己仿佛喝了酒,或是错吃了什么已经发酵的食物,眩晕的,应该被摒弃的快乐盘旋着。
但是还不够……有什么还不够的……
伊瑟尔忽然笑了一下,他稍微直起身体,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了那条戒鞭,又从铺展在地的红袍中摸出了一个圆形的磁片,咬在齿间。
十三有些失焦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圆片上,一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直到伊瑟尔再次抱住她的肩膀,咬着那个小圆片贴在她后颈上时,十三才猛然想起这是什么。
在那间酒吧中见过,黎城那些富人们喜欢的玩具,首席的孙女据说就很擅长。
“大人……”
十三的声音在伊瑟尔抚摸鞭柄时卡在了喉咙里。
鞭子上的铁荆棘没有去掉,鞭柄很长,上面包裹着漆黑的,不知名的材料,摸上去温热柔软。
伊瑟尔张开嘴,不大熟练地将鞭柄含进口中。
陌生的刺激不知是从后颈,还是从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眼睛传入大脑,十三漆黑的眼睛缩了缩,薄唇里溢出一丝热气。
她劈手夺过伊瑟尔手里的鞭子,不敢碰鞭柄,直接抓在了缠着铁荆棘的鞭身上,掌心被铁丝刺破,但异常的刺激没有消失,激得她快速抽了口气。
这个东西的感知区域不止在鞭柄,而是布满了整条鞭子。
伊瑟尔被呛得咳嗽起来,却忍不住笑了,断断续续地开口:“他们,咳咳,他们没有做过这种形状的,但最终成品的效果,很好。好孩子,无论你想用它抽打惩戒我,还是用来做别的,你都会快乐。”
十三几次张嘴,最终声音微哑地问道:“这就是您今天将我叫来这里,真正要做的事情?”
伊瑟尔的回答是吻住了她的嘴唇。
*
祷告室外,神官不知疲倦地敲着门。
他不是教会原本的神官,按照正常流程,他应该还在学习中。他是刚刚被执行官替换上来的,执行官十三并非时常插手教会的内务,但一旦她要插手,教会其实没有任何拒绝的能力。
神官按照执行官十三的命令,在她进入祷告室后十分钟,就来这里敲门。
如果她没有出来,就一直敲。
这是个很古怪的命令,但是神官的职责是服从。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问,却听到那位面容冰冷的执行官很轻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也许……我需要有人提醒我离开。”
于是神官明白了,他这次的任务,本质是一个十分钟后响起的闹钟。
可是闹钟响了,执行官却没有出来。执行官没有说过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于是神官只好继续敲门。
几分钟后,里面传来了异常的声音。
撞击声,哭声,水声。
神官慢慢敲着门,门内仿佛也有什么在敲着门板,一下一下,夹杂着细碎的难以辨认的话语。
后来说话声也渐渐没了,只剩下单纯的音节,在撞击时抽搐着响起。
持续了三个小时,神官的手快要敲断了。
门终于从里面被拉开,高大劲瘦的执行官站在那里。
她的短发很乱,被汗水完全黏在脸上,好像刚刚经历一场长跑,但衣着齐整,只是白色的裤子上明显有着一些濡湿的痕迹。
她身后,是一身狼狈倒在红袍中的圣子。圣子听到开门的声音,整个人紧缩了一下,试图用红袍包裹住自己。
圣子的头上长着兽耳。
圣子试图藏起,但没能来得及。
“十三……”圣子的声音发抖,和他在门外听到的哭声一样。
神官的脸被面具挡着,也没人能看见他现在的表情是否震惊。
“从今天起……”执行官静静地打断圣子将要说出的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垂了下去,伸手按住后颈。
她再次重复道,“从今天起,裁判庭会开始着手寻找新的圣子。”
圣子愣住了,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执行官,像是信徒望着背弃他而去的神。
神官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奇怪——他们之间,明明圣子才是神的代言者,而执行官才是信徒。
“最快七日,最多一个月,教会需要在此期间,做好迎接的准备。”执行官很慢地,一字一字地吐出。
她一眼都没有看身后的圣子。
神官应下,又问道:“那是否需要同时准备继任教宗的仪式?”
教会是不会同时存在两个圣子的,一般来说,新任圣子到来的时候,就是上一任教宗死亡,以及上一任圣子继任教宗的时候。
不过这个规则似乎本来就在这任圣子身上被打破了,原本他应该在七年前就继任教宗,教会也应该在七年前就迎来新的圣子。
好在,现在看来,是终于要重新步入正轨了吗?
但执行官摇头了。
“不。”她说,“兽人不应该,也不可能成为教宗。”
执行官吐出一口湿热的气,有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汇聚在下巴,重重滴落。
大概是汗水。
“大人,我试图给过您很多的时间。”
“如今我知晓了令您和教宗堕落的欢愉,大人。新的圣子,他不会再面对堕落的诱惑。”
执行官终于微微侧过头,但目光终究也没落在圣子身上。
“我是真的曾希望,你们能指引我走在正确的,通往神的道路上。”
圣子恍惚地仰着头,忽然轻柔地笑了。
“兽人是有罪的,不能成为教宗。你如今也想要放弃我,寻找新的,无罪的圣子了。”他轻缓地说道,执行官说了那么多,他似乎只听见了一句。
执行官没有反驳。
圣子的脸在烛火下显得很柔软,狼狈却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圣子喃喃道:“你永远是神爱重的羔羊……如果,神真的存在。”
他又笑了,笑容如他身后慈和的神像。
没有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拿到短刀的——这把刀原本插在执行官腿根的皮带处,是执行官的佩刀,锋利得可以轻易砍断一个人的颈椎。
“十三。”圣子平静地叫道,“好孩子,回头看看我。”
他将刀剁下去,贴着根部,剁在尾巴上。
第83章 甜梦
血涌出来的时候和处刑场上没什么不同, 碧绿色的眼睛湿淋淋的,里面充斥着痛楚,但看着她的时候, 依旧带着些令她惊慌的柔和。
后颈传来异样的刺激, 十三忽然发现, 那条鞭子已经被浸泡在血里。
僵木的身体终于可以动弹了,十三在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呼吸过于急促, 肺像针扎一样充斥着气体,仿佛平日熟悉的空气在肺中凝华成冰,尖锐地刺破了肺泡。
“叫医生……”她第一次开口时甚至没发出声音。
十三冲过去, 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稳住。她夺过伊瑟尔手里的刀摔在地上,用力掐住他仅剩的一截尾根试图止血。
伊瑟尔的身体因为疼痛抽搐着,血浸满了十三的手。她再次看向门口的神官, 这次终于大喊出声:“去叫医生来!”
伊瑟尔的手指僵直颤抖, 按在十三的膝盖上。
“我可以……把耳朵, 也……也割掉。”他断断续续地说,仰着的脸上布满汗水,“如果这是,你,所期待的……好孩子……”
十三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
她没有说完, 因为这话并非真心, 她明白。
神官很快带着教会的医生赶来,一起到的还有十七,他看着祷告室里的场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伊瑟尔?你们俩怎么搞成这样?”十七脱口而出, “十三你……”
“闭嘴。”十三打断他。
伊瑟尔被送往医疗室,十三的身上沾满了血, 白色的执行官制服染得鲜红。她靠在墙上,慢慢捻着指尖。
指尖粘腻的,不只是血。
十七觑着她的脸色,伸手挠了挠下巴:“十三,你跟伊瑟尔到底怎么回事?”
十三用充血的眼睛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不可直呼圣子的名讳。”
“嗤——”十七忍不住笑出声,“不是吧十三,你把伊……咳,你把圣子搞成这个样子,然后来跟我抠这点字眼?”
十三没说话,她突然弯下腰去。
一种陌生的,难以抑制的疼痛绞住了她的肠胃……不,不是完全陌生,教宗死去的时候,这种痛苦也曾造访她的身体。只是那时候她尚且可以站直,可以行走,可以让自己面无表情地忍受,直到看到圣子朝她伸出手。
但这次,她张嘴干呕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血冲进口腔,砸落在医疗室血白的地面上,像是一朵溅开的花。
“十三!”十七吓了一跳,往旁边跳开一步防止被溅上血,“十三你……你还活着吧?没得什么绝症吧?别圣子没死你死……”
“闭嘴。”十三再次打断他,声音已经彻底嘶哑了。
她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明明呼吸顺畅却几乎有了窒息的感觉。
然后她感觉到十七靠近她,伸手摸向了她的后颈,试图从那里揭下白色的圆片。
十三猛的拽住他的手腕。
“疼疼疼,要折了!”十七惨叫道。
十三冷冷甩开他的手。
小小的圆形感受器还在源源不断传递着来自戒鞭的触感,那条戒鞭被留在祷告室的地面上,冰冷,麻木,浸湿它的血已经凝固了。十三的手颤动着,她按住自己的后颈,手指用力陷入皮肉。
神官站在一旁,面对现在的场景不知所措。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执行官大人……教会需要现在就开始准备迎接新圣子的事宜吗?”
十三:“……暂停。”
十七惊异地看向她,受到惊吓似的抽了口冷气。
神官退下了。
十三擦去嘴边的血,抬起一双已经血红的眼睛看着医疗室的方向,伊瑟尔满身血污地躺在里面,让她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浑身都被蟑螂老鼠咬得残破不堪的小孩。
后来在教会的高塔中,日光总是轻盈地透过狭窄的窗户跳跃在他灿烂的金发上,他年幼时,偶尔十三会替他梳头,原本干草一样的头发在教会被养得很好,一把金线一样握在手心。
十三沙哑地问道:“十七,在你眼中,圣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十七又抽了口冷气,不知道的大概会以为他牙疼。
他没再看十三,伸手揪了搓头发:“这问题问我没什么用吧,我跟伊……我跟圣子关系没那么密切,你要问这个,要么得问教宗,要么得问江黎,再就是那些照顾圣子的神官……”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什么好笑一样,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我忘了,教宗被你处刑了,那些神官也已经被处理干净,至于江黎那小子……到现在还没找着人。江家肯定有问题,不然好好的一个人从教会送还回去,怎么就能突然兽化失踪了?”
十三沉默不语,十七靠着墙壁担忧地看了医疗室一眼,慢慢皱起眉头。
“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十三。”十七说道,“江黎当初是你亲手从江家带回教会的,这本来就挺古怪。后来教宗将他和圣子放在一起教养,以前应该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你也没有反对。甚至你处死教宗,也是因为江黎……说实话要是从正常逻辑去分析我都要以为你其实真爱是江黎了。但结果你也不在乎他,不管他是兽化还是失踪你都没有半点关心。”
十三:“……有病去治。”
“你才有病。”十七伶牙俐齿地反驳,“你知不知道当初伊瑟尔甚至吃过江黎的醋。”
他又忘了应该称他为圣子——十七算是裁判庭中和教会关系密切的执行官,真要说起来,他和圣子江黎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十三不大明显地抬了抬眉毛,一点仿佛愕然的神情。
十七回忆起了什么似的,轻声说:“他在教宗去世前,比现在像个人多了,不会满嘴教义。那时候其实他谁的醋都吃,还以为别人都没有发现。”
“江黎那时候还骂过他,怎么就没点自尊,非要上赶着喜欢你这种捂不热冷冰冰的家伙,把他说得生气了。教宗就坐在树影下看着他们笑,你躺在教宗的腿上,你睡着了。教宗用手盖着你的眼睛,给你遮挡光线。”十七含糊地叙述着,低落地笑了一声。
“那时候多好。”他问,“可是十三,你们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教宗死了。
江黎被送回江家,如今兽化失踪。
圣子躺在医疗室里,断掉了他的尾巴。
十三紧紧抿着嘴唇,眼前恍然是十七口中那个久远以前的夏日。教会没有蝉鸣,有光透过教宗的指缝,轻轻地落在她的眼皮上。江黎和伊瑟尔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而教宗靠着树干,缓慢地念着一则祷言。
祝祷好眠的祷言。
半梦半醒的边际,她听见教宗温柔的声音,“伊瑟尔,你不想来摸一摸她的头发吗?”
然后她感觉到,有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吵醒她,又仿佛触碰什么珍宝一般地拂过她的发丝。
十三说:“是神的旨意。”
十七气笑了。
就在这时,医生走出医疗室,向十三报告。
血已经止住了,大概再过三四个小时圣子就会醒来。
医生说话的时候不断往外冒着冷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那个,除了……尾巴之外,圣子的肠道有点器械性的撕裂伤和发炎,我处理了一下,但是……”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无论是兽尾,还是肠道的伤口,都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教会的圣子身上的。
医生声音发抖,害怕自己知道了这样可怕的丑事,会直接被眼前这个执行官处理掉。
十三点头,“从现在开始,还请不要离开教会。”
医生松了口气:“……是,执行官大人。”
十三将黏在医疗室方向的目光撕下来,冷冷砸在了十七身上,“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专程来讽刺我?”
“不敢,我是个文职,被你揍两下我会死的。”十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但到底没有再纠缠之前的话题。
他给十三发了一份资料:“我只是来传个话。首席让你盯一个人,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异常值应该很快会突破界限。”
十七发来的是一份近期的个人异常值曲线。两个月前,这个人的监控异常值在一夜之间达到了百分之七十四,随后降低。
但一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异常值曲线都在剧烈波动,最高峰几次堪堪擦过百分之八十的临界点。
“这是谁的?”十三问。
“洛氏集团的继承人,洛焉。”
十三眯了眯眼睛:“莫林实验室的那个洛氏?”
“对。”十七将洛焉的身份信息同步给十三,“如果我没记错,当初建立莫林实验室,有教会的授意。”
十三没回答他,十七也没有继续问,只是冷笑着说道:“你知道,之前发生了云安的那件事,零六的尸体好像还在眼前,你也差点折在云安。所以现在首席也好,其他执行官也好,对于异常值案件的处理方式都有些犹豫。偏偏这种时候,你还天天跟住在教会一样,要是干点好的也就算了,还偏就非得不干人……”
“这件事我来处理。”十三打断他,转身离开。
十七瞪大眼睛:“不是姐你不等伊瑟尔醒过来?你这什么始乱终弃把那啥无情?”
“叫他圣子。”十三冷冷道,没有回头,“他现在,大概不想看到我。”
第84章 谎言
意识缓缓回笼, 伊瑟尔在一片虚无晃荡的白光中睁开眼睛,看见身边站着的高大的黑影。
等视线聚焦后,他看见是十七。
伊瑟尔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十七:……
“双标这么明显不讨人喜欢的。”他有点阴恻恻地说, “你看教宗就从来不这样。”
“教宗比我明显多了。”伊瑟尔的声音很虚, 跟只有气声似的, 但还是挣扎着反驳道,“教宗估计连你的编号都没记住过。”
十七一愣,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他从来不叫我,每次见我都只叫十三。”
伊瑟尔缓慢地呼吸着,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刷白的灯光照在他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让人觉得这好像是一具新鲜死亡的尸/体。
十七捏着下巴:“伊瑟……啊不,圣子大人, 您今天好像特别不待见我。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十三亲爱的同僚, 还是说你就只在十三面前装啊?”
“那个绿眼睛的兽人。”伊瑟尔说, “如果不是你在审判台上保了他,十三回裁判庭的时候,审判应该已经结束了。”
十七瞪大眼睛,忍不住酸得舔了舔牙根。
“你还记恨这事?这多久之前的事,我都快忘了……而且十三也就是把他放屋子里当个摆件似的, 又没干什么……”
他说着, 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说道:“圣子要宽容博爱,要爱世人。当初你在教宗面前那样晃来晃去,他都没给你穿小鞋。”
“总不能因为自己是趁虚而入的, 就看谁都像小三吧?”
伊瑟尔终于睁眼看向他,苍白的脸上染了一点血色。
这样看上去总算有点过去的人样了。
十七差点吹一声口哨, 努力让自己幸灾乐祸地不那么明显。他倒也不是对谁有意见,就是真的性格欠,从小被十三揍到大也没改一点。
“话说我还以为你一醒看到我,会大哭大闹地要找十三,然后我就能跟你控诉她有多狼心狗肺始乱终弃。”十七絮絮叨叨地翘着腿坐下,心情放松下来后嘴更欠了,“也就你跟教宗能忍她。”
他说着,有点怪异地歪头笑了一下:“不过教宗没你狠。勾引她堕落,又让她看着你为她自残,真刺激啊。恭喜你圣子大人,你这圣子的位置暂时保住了。在十三搞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之前,你能高枕无忧。”
伊瑟尔:“我不喜欢你这种无差别攻击。”
十七耸耸肩膀:“巧了,我也不喜欢。我在十三面前这么说话我怕被她揍,在你面前这么说话我觉得像在狗咬狗。只是伊瑟尔,我不知道你跟首席到底在密谋什么,但能不能别折腾十三了?教宗已经在她心上捅过一刀了,你再捅那算什么?凌迟吗?”
伊瑟尔沉默一会儿,静静地说:“我也不喜欢你总在我面前提一个死去的人。”
十七转头骂了声脏话。
伊瑟尔已经再次闭上眼。
他太虚弱了,虽然对睁眼后不会看到十三这件事早就有了预期,但真正发生时,失望和委屈依旧如泡满水的纸巾一样一层一层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觉得疲惫而无法呼吸。
这种窒息感仿佛曾经教宗轻轻抚过他的脸,那是他和教宗所见的最后一面,教宗笑着,依旧是圣洁的样子。
“我当然希望我可以是她的一切。”教宗轻轻地,捧着他面露震惊的脸,“我想做她的父母,做她的孩子,做她的老师,做她的爱人,甚至做她的杏玩具……我想亲吻她,我想哺育她,我想收回教宗本应挥洒于世人的爱,然后全部捧到她眼前。这没什么,真的。我如此期待着,伊瑟尔。若你有一日有了同我相似的欲/望,那也绝不是罪恶。”
那种庞大的,一瞬间崩溃了的爱意堵住了他的口鼻。
他几乎以为教宗落泪了,但教宗的眼睛干燥,甚至没有发红,碧绿的色泽盈盈如翡翠。
正如他的眼睛一般。
伊瑟尔从窒息中挣脱出来,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深海中传出:“洛焉的事情,她已经接手了吗?”
十七:“对,我刚刚将全部权限转移。”
“嗯。”伊瑟尔缓慢地,轻飘飘地说道,“之后,会有需要你做的事情……这是很重要的。洛焉,还有她的兽人,他们必须活着。”
“……是。”十七不想问原因,也不觉得他会告诉自己,只是理顺制服的袖口,端正行礼。
执行官的制服端肃严整,裁判庭是教会的鹰犬,执行官执行命令,信仰神明。
一切仅此而已。
一切本该仅此而已。
十三脱下制服的外套,笔挺的衬衫被塞在裤腰里,在腰部收得平整端正。
制服上沾满血,季徽宁看到的时候,绿色的眼睛收缩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已经明白这个执行官将他带回来并非是想对他做什么,或是想成为他的主人。
仅仅只是救了他一条命,不论是不是因为善意,都足以让他心怀感激。
但今天执行官突然开口:“发现自己兽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季徽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跟自己说话,一半惊恐一半受宠若惊,一开口时磕巴了一下。他抖抖耳朵,红着脸小声回答:“那……那时候。我想不太起来了……大概是,委屈。”
十三:“不应该是绝望吗?你的人生从此停止了。”
“后来当然会绝望,但,第一反应的话。”季徽宁有点费力地表述着,“我……很委屈,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他垂下眼睛,用一种仿佛要说服自己的语气喃喃道:“但既然,神已经给了我惩罚,那我一定是有罪的。”
十三沉默一会儿:“你没有想过,或许是神判断错了?”
季徽宁露出惊惧的神情,结结巴巴地反驳:“不……怎么可能,执行官大人,我从未怀疑过教会……”
十三挥挥手,止住他的话。
窗外月明星稀,辉光勾勒着树冠的边沿,月色下的世界过于静谧,连虫鸣都没有一丝。世界仿佛琥珀中的标本,固化的,死亡的,纤毫毕现的。十三在冰凉的冷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双杀人无数的手。
一句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她口中溢出,像是喝了苹果气泡酒后,从喉咙里溢出的带着清甜气味的二氧化碳。
“这个世界的信仰,多么单薄和毫无理由……”
是圣子曾在那间酒吧里说过的话,伴随着那个陌生的,“伊甸园”的神话。
那日以后,她曾翻遍教会收藏的典籍,也在网络上搜索了所有可能关联的词句,但都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东西。
“执行官大人?”季徽宁一脸茫然,不明白十三话里的意思。
十三并不解释,她只是放下手。
“明天我会派人送你离开这里,你被赦免了。但兽人在社会上的处境你也清楚,所以我建议你暂时留在裁判庭,我会向首席申请,给你批一个偏远的住处,不要到外面乱晃。”
季徽宁震惊地瞪大眼睛,嘴唇剧烈颤抖了一下。
十三已经转身找了一套新的制服,“我还有事要处理。”
她离开裁判庭,月亮还悬挂在空中,却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那雨水黏腻地连接着天和地,仿佛飘散在空气里的,令人无法挣脱的蛛网,一点一点网住其中行走的人。
绊住脚步,裹缠身体,最后,落入陷阱。
阴雨绵延了很久,数日后才终于真正放晴。
下属一趟趟地来报告,圣子已经能够站起来了。圣子可以离开医疗室了。圣子已经痊愈了。圣子今日午餐吃得不多。圣子今日在祷告室。不,圣子没有问起执行官大人。
这些报告有时过于琐碎,十三也只是听听便罢,那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踏入教会。
但不管怎样,这些琐碎的日常报告,她终究每天都在抽时间听着。哪怕手上本来在处理其他事情,也会马上停下,面无表情地听完再继续。
当报告中的圣子开始如过去一般裹着遮挡全身的红袍,走下高塔同神官传递教义的时候,十三得到了两条新的消息。
一是,洪都南府有人举报,有未登记在册,未挂宠物牌的兽人违规闯入人类聚会地,并且伤人,需要裁判庭予以扑杀。
二是,洛氏集团继承人洛焉,公民编号1行为异常值达到百分之九十四,为高危兽化潜在人群。
而洛焉现在正在洪都南府,那个未挂牌的宠物,是洛焉的兽人。
十三配好枪/械,在将短刀绑在腿上时顿了顿,才继续流畅地做完准备工作,集结下属。
百分之九十四,几乎从未有过的高异常值。
如果按照异常值判断系统的标准,那应该像是直接换了一个人,从行为状态和行为逻辑分析都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十三再次拿出终端,确认了一遍那个数值。
“百分之九十四。”
圣子将这个数字捻在口中,咂摸着念了一遍。他停止了自己的传教,断掉只剩一小截的尾根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但圣子却笑了。
一点……几乎称得上痛快的笑容。
“比我想的还要更……做得更好。”他喃喃,不再看那些神官,转头慢慢走回了高塔。
圣子走进祷告室,烛火长明,神的雕塑垂眸怜悯。圣子抬头,目如翡翠,含笑仰望着神像。
“神。”他说,“我是伊瑟尔,历任圣子之名,伊瑟尔。我,我们,现在同你说话。”
洛小姐,和段饮冰。
一个是一笔带过的死亡,一个是浓墨重彩的死亡。
已经被写定的,必然应该发生的死亡。
“但是现在,神,我们要开始哄骗你了。”
伊瑟尔笑着,念了一串祈福的祷言。
“还请您,祝福我们一切顺利。”
第85章 修剪
洪都南府正在举办婚宴, 十三出发前就已经把状况都摸清了。
这是洛焉父亲的婚礼,他把自己的婚礼当作了围剿这个女儿的陷阱。而洛焉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兽人,跳进了这个陷阱。
这是原本的洛焉绝对不可能会做的事情, 正如她高达百分之九十四的异常值, 洛焉几乎算得上是“变了一个人”。
十三摩挲着枪柄, 跨出车门,大步朝嘈杂的婚宴厅走去。
太阳煌煌, 热烈灿烂,仿佛正在将整个世界点燃。
婚宴厅里,婚礼已经暂停了, 宾客们混乱地说着什么,两个新人一边安抚着众人,一边露出一副因为女儿叛逆而恨铁不成钢的忧郁神情。他们看见十三, 脸上瞬间亮起了一种阴谋得逞的贪婪, 像是看见腐肉的豺狼。
“执行官大人……”
十三抬手制止了夏卓成说话, 直接走到了众人围聚的那扇门前,看到了堵在门前的意料之外的人。
执行官首席宋循的孙女,宋以宁。
十三见过几次,是个被宠坏了,恣意妄为的大小姐。按照资料来看, 她和洛焉之间应该算得上朋友。
“裁判庭办案。”十三的声音很平静, “请宋小姐不要妨碍公务。”
宋以宁红色的短发削薄鲜艳,她咬咬牙高高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说:“这里没有需要裁判庭办的案子,你可以走了, 我会去跟我爷爷解释。”
十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房门上:“即使首席本人,也不能违背裁判庭的制度和规定。”
她抬起手, 吩咐下属:“请宋小姐离开。”
宋以宁后退了半步,宋家的保镖围上来把她挡在身后。
武力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宋以宁看上去简直铁了心要把她挡在门外,十三有些莫名地眯起眼睛,在一片混乱中擒贼擒王地拧住了宋以宁的胳膊。
“啊!”宋以宁疼得大叫一声,“我都敢拉拉扯扯!你什么东……”
她的声音被枪响打断——十三一枪打在了大门的门锁上,厚重的门板颤抖一下,萎靡地敞开一条细小的门缝,流弹划过宋以宁的脸,在上面留下一道焦糊的血痕。
宋以宁愣了两秒,才震怒地大吼起来:“你敢在我面前动枪?裁判庭疯了吗?”
十三的回答是把她扔给下属,大步走进包间,反手关上房门。
包间的空气里流淌着一些异常的味道,让十三回忆起狭窄的祷告室,颤抖的温软的身体,带着哭腔的喘息,还有从后颈源源不断刺入脑海的,应该被称为快感的战栗。
十三用指甲掐了下掌心,视线再次聚焦。
眼前是衣着凌乱的少女和兽人,少女挡在兽人身前,一双极其黑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她,精致甜美的脸紧绷着。
十三见过洛焉的照片和影像,苍白的少女面容甜美,有着很长的黑发,一双眼睛很黑很冷,仿佛黑洞一般,笑起来的时候里面有森森的,空荡荡的,野生动物般的光。
不一样。
眼前这个人,眼睛太明亮也太干净了。
“洛小姐。我是教会下属裁判庭执行官,编号十三。”
洛焉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手臂不大明显地动了动,将那个兽人往身后又推了一点。
十三很浅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公事公办地说道:“裁判庭接到举报,这里有未登记在册,未挂宠物牌的兽人违规闯入人类聚会地,并且伤人,按照律法,需要当场处决。洛小姐,请不要妨碍公务。”
洛焉试图与她辩驳,她不愿意交出那个兽人。十三冰冷而木然地打量着他们,一直到那个兽人主动请求洛焉,将宠物牌钉在自己身上。
那个兽人说:“您愿意将宠物牌钉在我的身上吗?从此,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为什么?
宠物牌刺入身体,血涌出来又被擦去。宠物牌意味着什么?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这个兽人不应该允许自己被挂上宠物牌。
十三忽然想起,她也曾对伊瑟尔许诺过永不背叛。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他们是应该死去的。
……但并非死在执行官的枪下,或是裁判庭的处刑台。
不……甚至,他们不应该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异常的,应该被阻止的——
为什么这是异常的?为什么这应该被阻止?
还有多少异常?还有多少需要被阻止的东西?
谁规定了这些?谁告诉她这些?谁让她明白生来就该如何去做,仿佛游鱼生来明白怎样活在水中?
是神啊。
可伊瑟尔的叹息犹在耳边。
“但是十三,苹果酒多么甜美啊……”
十三眼前接连不断地闪过伊瑟尔断掉的尾巴,那截尾巴仿佛缠绕在了她的手指上,阻挡了将要扣下的扳机。
最后洛焉抱住她的兽人,含着眼泪的眼睛狠狠瞪向她:“现在他是我的了,不是无主的,裁判庭不能杀。”
十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几个字砂纸似的从里面挤压出来:“……您说的对。”
她很重地闭了下眼睛,调转枪口,对准了洛焉。
“洛焉,公民编号3001,行为异常值百分之九十四,为高危兽化潜在人群。”十三的声音冷硬漠然,“按照规定,我需要将你带回教会,裁判罪责。”
她在这一刻确定,这两个人,绝不能被直接带回教会或是裁判庭。
洛焉和她的兽人没有再进行无效的反抗,平静地上了车。十三看到洛焉有点凌乱的裙摆和光裸的小腿,向下属要了件衣服给她盖着。
十三迅速做好了安排,绕了一条偏僻的道路,等到脱离监控的地方已经有一辆车在那里接应,她会把他们换一辆车,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日近黄昏,车子开上山路,距离十三安排的接应点已经很近了。
一名下属突然低声说:“执行官,宋家的车追在后面,有好几辆。”
“宋家?”十三皱了皱眉,第一个反应想到了刚才那位大小姐,“不用管,继续开。”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本能的直觉让她猛的拧身向后。
“趴下!”
一瞬间,枪声和和玻璃炸响的声音淹没了她。司机被车外射/进来的子弹击中,车子一下子失控,车轮炸开,车尾擦在地上刮出大片的火花,失控的惯性几乎将十三都掼倒在地,但大片的子弹随之而来。
车堪堪停在道路边缘,而十三脑海中一片清晰。
和不久前在云安的那场袭击一样,只是这次,首席已经图穷匕见。
圣子参与其中了吗?
这个世界没有苹果和乐园的神话,但是首席脱口而出了那个名字——伊甸园。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话,数十年前教会提出的异常值,因受到惩罚陷入另一段记忆的解释,疯掉的异常者,判若两人的洛焉……
脑海中,“神”依旧在提醒她,现在的一切不对。
不该是这样。
有什么偏离了,脱轨了,她应该去,需要去矫正。
敌人逼近了车子,十三抽出短刀冲出副驾,最头上的几个人被迎面劈中,执行官的佩刀锋利至极,轻易砍断了喉管和颈椎,血向上如喷泉一样喷溅而出,染红了十三雪白笔挺的制服。
十三的眼睛一片深黑,仿佛剥离了所有人的情绪,最纯粹的野兽的眼睛。野兽依照什么行动?本能吗?她的本能是什么?
是剪除。
她是刀,是神的鹰犬,她修剪这个世界,修剪所有神不想要的分枝。
她忽然听到车里的动静,一声枪响,仿佛将她的灵魂重新拉回了这具身体。十三砍断眼前一个敌人的脖子,转头看去。
洛焉已经拿枪轰开了车门,正要带着已经化为犬形的兽人跳崖逃走。
愤怒和恐惧这两种几乎从未造访过她的陌生情绪几乎同时刺进了她的大脑,甚至一时之间十三都无法辨认自己到底为什么忽然面目狰狞。
她嘶吼出声:“你们敢逃!你们想背叛神吗!”
声音砸落的瞬间,她已经抽出枪对准了洛焉的脑袋,已经破损的挡风玻璃根本造不成任何阻碍,只要一瞬间,这么近的距离,甚至没有打偏的可能。
十三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森白用力。
洛焉大喊:“我他爹的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唯物主义的!这辈子就没信过神!”
将要扣下的扳机瞬间仿佛被冰雪冻住,一瞬间的凝滞,洛焉已经踹开车门,抱着她的兽人落下了不知深浅的山崖。
——不信神的人。
血液仿佛全部被泵进心脏,将那里撑得近乎肿胀,像是即将涨破的水球。
然后,子弹穿过去,水球怦然炸开。
十三的胸口炸出大片的血,极速跳动的心脏碎成了喷溅的肉块。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残破的音节,然后又是几枪接连不断,穿透肺部,穿透腰腹,卡在肋骨间,轰断了脊椎骨……
死亡。
她清晰地认知到这两个字。
生命随着血一起流走了,生命本该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人出生时在哭,死去时在听别人哭,十三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死时,谁哭她呢?
然后,她仿佛真的听到了恍若实质的哭声。
圣子……不,伊瑟尔。
年幼的伊瑟尔站在医疗室刷白的灯光下,哭得狼狈不堪。教宗轻轻揽着他的肩膀,教宗的手也在颤抖着。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她在哪里?
十三倒在布满盘上公路尘土的地上,袭击者的子弹终于停止了。
原本数十个袭击者已经只剩下了不到十人,其余全成了地上横陈的尸/体。那余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检查这个执行官是否已经死透了。
贴在地上的那半张脸沾满了血和泥,十三漆黑的眼睛仿佛死不瞑目地睁着,忽然眨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她躺在医疗室里。她在出任务的过程中遭遇意外,被卷进了爆炸。
但是教宗蹲下身抱住了伊瑟尔的肩膀,声音颤抖,却坚定:“别哭,伊瑟尔,别害怕。这样的伤,她是不会死的。”
对,这样的伤,她是不会死的。
十三忽然用折断的手撑住地面,那些袭击者惊恐地后退一步,匆忙地要换弹匣。
但十三的刀锋已经瞬间逼到了眼前,一线白光后,血色冲天而起,又淅淅沥沥地落下。
这样的伤,杀不死她。
怎样才能杀掉她?烧成灰烬,或是剁成碎肉吗?
十三在血雨中茫然起来,一个念头很突兀地闯进她的大脑。
她是什么?
“你是什么?”她听见遥远的笑问,温柔,平静,于是喃喃吐出两个字。
“教宗……”
漫天血雨下,她看到久远以前,年幼的,还是圣子的教宗朝她伸出柔软的手。
当时的执行官首席拦住他:“圣子大人,请不要靠近祂。”
但他摇了摇头,依旧走到了自己身边,手指虚虚触碰到她的时候,她意识到,这种感觉是温暖。
“愿意走出这里,走到人群中吗?拥有一个属于人的身份,去看看这个被神指引的世界。”他说着,又微笑向她介绍自己,“我是教会的圣子,名伊瑟尔。未来,我将成为神的牧者,所以我也希望引导你的道路。”
“裁判庭的执行官,一直空缺着一个位置。我想这大约是神的授意,这是神为你所留的。”他吐出一串美好的祝祷。
“执行官,十三。”
血雨仿佛也落在了教宗的胸口,教宗的口中涌出鲜血,望着她的目光中是满溢的,鲜明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情绪。
她喃喃问:“我是什么?”
教宗抚摸着这个杀死他的孩子的脸,“你是我从神像中捧出的婴孩。”
第86章 蜃影
她失去意识的时候, 感觉到自己被水淹没了。水灌进耳朵,于是所有属于现世的声音都远去了,记忆中虚假的光亮轻飘飘地打在她的眼皮上。
“你醒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她侧过头, 看见教宗坐在病床边。他的身上带着很淡的檀香, 祷告室里常年燃烧着这种香,用最纯粹的檀香木制作, 里面没有加入一点人工香精,于是气味悠远沉静。
“教宗……”她轻轻吐出两个字,眼前重叠上血淋淋的画面。
混乱的, 不同的时间在她眼前交错着。
他的双手被钉在处刑台上,如同受难的神像。胸口是一个巨大的血洞,仿佛被掏空了心脏, 骨头支离地袒露着, 断口刺出皮肤, 森森可怖。
这是他背叛神必须付出的代价。
“总算是醒了,教宗和伊瑟尔守了你一整天。”
又一个声音,十三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病床前站着十二三岁的少年,黑发金瞳,还没长开的面孔已经能窥见浓艳的轮廓。
江黎。
他的脸在十三眼中慢慢异化了, 眼睛变形瞳孔缩紧, 口鼻向前突出,灰黑的短毛一层层覆盖上来,伴随着竖起的兽耳和甩动的尾巴。
兽人,狗, 江黎,他在厮杀, 在众人瞩目的斗兽场中,一支支违禁的药剂被注射进他的身体,尖叫和欢呼夹杂着一捧一捧洒下的纸币,而他逐渐被撕扯得鲜血淋漓,金色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人性。
这是他生来注定要经历的命运。
江黎的脸上隐隐约约蒙着野狗的影子,再一眨眼,却依旧是那个漂亮矜贵的少年,红润健康的嘴唇张合着,声音带着笑意。
“毕竟十三,你再不醒,伊瑟尔他得吓得给你殉……”
“阿黎。”圣子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这句话。
圣子那时和江黎一样的年纪,但看上去比他年纪小得多,腼腆温柔。大概因为幼年时悲惨的经历,明明是和教宗相同的碧绿色眼睛,但眼中总盛着一点紧张和闪避。
十三恍然想起,那时的圣子,是不爱与人对视的。
圣子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只是小心地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似乎在借由这根手指的温度确认,她还活着,还是温热的。
后来圣子强硬又卑怯地将这根手指放入他的身体时,也是在借着这根手指,确认什么吗?
十三慢慢弯曲手指,将那只手拢进掌心。
有温热的水珠滴在她的手上,一滴一滴,接连不断。
窗外有飞鸟扑腾而过。
“瑟尔……”喉咙里仿佛被水灌满,一开口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十三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洇湿了。
“伊……瑟尔……大人……”
她其实想对他说,别哭了,没事的。
十三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刺眼的灯光——手术室的无影灯。
戴着口罩的女人正低头缝合她的伤口,针刺穿皮肤的疼痛很清晰。十三没有丝毫动作,就再次合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仍在昏迷。
她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是在看见她的第一眼知道了她的身份。
温栩。
和江黎一样,特殊的,生来存在理由,不可以被改变人生的人。
感知弥散了出去,她听见候诊厅里洛焉和她的兽人正在说话,说着一些零碎的信息。
她在那场袭击后掉下山崖落进河里,漂了一夜后被洛焉和她的兽人捡到,送到了温栩的诊所。
莫林实验室,兽化药剂,洛焉的高异常值被曝出。
洛焉决定,曝光莫林实验室研究兽化药剂的事情,并以此来反驳教会,来告知世人,兽人并非因为有罪,还可能因为药物。
十三的脑海中依旧嗡鸣着,这件事不该如此发展,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好像七年前教宗意图杀死江黎的时候,或者更久远以前,教会试图建立异常值系统的时候,她就会被这样的嗡鸣提醒,神会告诉她,这是不应该发生的,需要被剪除的事情。
这样的警示有轻有重,杀死江黎是绝对不能触碰的,但异常值系统最终还是成功建立了。
就像现在,一个声音在催促她将一切拉回正轨,但那声音并不算强硬,甚至带着点模棱两可的犹豫。
因为……最重要的东西,尚且没有被改变吗?
最重要的东西……
不能改变的……
十三的脑海中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她得到了神的启示。
洛小姐的兽人段饮冰,以自己为殉道者,动摇了教会对兽人的绝对统治,动摇了兽人有罪的神谕。
而现在,虽然过程不完全相同,但洛焉他们决定要做的,的确也是这件事。
夜很快深了,下城的夜晚嘈杂而漆黑,路灯几乎都是黑的,只有零星的几盏还在闪烁。
路灯下聚集着浑浑噩噩的人,烂醉如泥的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嗑/药发疯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乱喊乱叫。
候诊厅里,洛焉睡了,只有她的兽人还醒着。
伤口还在疼痛着,但已经勉强不影响行动。十三艰难地爬下手术台走出去,与那个兽人对视。
那是个胆子很大的兽人,他敢威胁她。
十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她仿佛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什么,也忽然明白了,伊瑟尔希望她做出怎样的选择。
许久之后,她缓缓开口,“异常值判定系统有误。”
她说:“判定系统的确有误,忽略了一种情况。爱情刺激的激素分泌会引发性格变化,但这与兽化无关。洛小姐是典型的案例,我会向裁判庭及教会提出。”
吐出“爱情”这两个字时,她自己都觉得荒谬,那两个字就像是早就含在了舌尖,突然地就从话语中溜了出去。
于是她明白,原来她早就已经处在异常之中。
不论是从教宗第一次朝她伸出手开始也好,还是从圣子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时开始也好。
诊所外,声音混乱。有人在搜查这里,只是不知道是来自教会,还是来自裁判庭。是来救她,还是来杀她。
“执行官十三,或许您已经不记得,但在此之前,我虽然没有见过您,却知道您。”眼前的兽人突然开口道,“三年前,我曾经递交过兽人人权法案的草案,当时草案被教会和裁判庭驳回,驳回文件上签署的,就是十三这个编号。”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份法案,在那个时间,是“不被神允许的分枝”,是异常和应该除去的东西。
兽人困惑地问道:“您的立场究竟在哪边?”
从前可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梗在了喉咙里,十三抬起头,失血惨白的脸浸在窗外射/进来的锋利的白光下。
她最后一次说:“我是神的鹰犬。只要圣子,只要教会还是神的代言,我就永不会背叛。”
但她分明明白,神已经被背叛了。
十三不再说话,离开了这间狭小的诊所,走向搜查的队伍。
为首的是一名神官,他恭敬地朝她行礼:“执行官大人,圣子命我们来寻找您。”
十三问:“找到了,然后呢?”
神官道:“圣子在祷告室等待您。”
十三沉默了数秒,胸腔中,不久前被轰碎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将血液泵向四肢五脏。
“走吧。”她说道。
半夜时又落了一点细雨,在世间蒙了一层氤氲的雾,蛛丝似的雨水挂住了十三的睫毛,濡湿了漆黑的眼睛。圆月也被雨浸得朦胧了,月下有二三飞鸟,啼鸣着往远处飞去。
鸟的影子透过狭窄的窗户落在神像上,像是雪白的神也生了暗影。那暗影笼罩着跪坐于神像之下的圣子,他的头发散着,铺展在地面上,鲜红的外袍裹着苍白的身体。
十三推开祷告室的门。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制服,像是往自己身上包裹了一层坚不可摧的盔甲。眼前,圣子对她微笑着,笑意浸在翡翠般的眼底。
“好孩子。”他说,“你回来了。”
十三把声音放轻了一些:“对,我回来了。”
圣子伸出手,掌心朝上。他仰着头看她,像是期待她握住那只手。
但十三没有动。
圣子有些失望似的垂下眼睛,但依旧微笑。他看上去似乎很疲累,仿佛一场漫长的长跑终于到了即将冲线的时候,他对冠军已经胜券在握,但身体却那么累,于是连兴奋也成了负担。
“那么,来听我讲个故事吧。”圣子说,“七年前,教宗……被处刑的前夜,我在这里见到了教宗。”
一切仿佛对调,当时教宗如他现在一般跪坐在神像下等待结局,而他推门而入,他将接过真实。
圣子寂静地抬眼注视着十三,面孔在这个瞬间几乎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重合起来。
“教宗告诉我……”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十七岁的伊瑟尔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想要后退:“您说什么?”
教宗露出惨淡而又宽容的笑,金色的面帘闪着光。他被笼罩在神的阴影下,仿佛下一刻就要走向死亡。
教宗,他的老师,他的引路人,世间羔羊的牧者。
他对他说,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这是教会保有的秘密,原本,这应该等到你继任下任教宗的时候告诉你。”教宗转过头,捏灭了一盏烛火,“但是我担心,来不及了。”
他怔然询问:“为什么?什么叫来不及?”
教宗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看到,教宗落下了眼泪。教宗哭得很平静,仿佛神在悲悯世人。
他说:“伊瑟尔,你要记住,我们信仰的神并不存在,我们的神话也不过是一些杂乱的拼接。”
伊瑟尔摇着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说这种话?”
他曾经不相信神,被带到教会后,他用了很多的时间,劝服自己信仰了教会所信仰的神明。
因为那是十三的信仰。
可是教宗却说:“因为……六十年前,某一任教宗曾经做到了一件事。”
“他成功地,将我们所认为的,‘天外的神明’,拉到了眼前。”
第87章 衬衫夹
六十四年前, 在教会有记载以来的,第十三任教宗。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地,虔诚地望着降临于这个世界, 降临在这世界某个躯体上的“神”。
一个普通的, 怯懦的, 对自己的处境惊恐至极的……人。
教会的信仰从那一刻开始崩塌,然后他们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个世界是神写就的一本书, 他们是神笔下的提线木偶。
故事的主角叫做江黎和温栩,他们的爱情是唯一的主调,教会的存在只是为了承载和解释兽人悲惨的命运, 只是为了让众人信仰,让兽人有罪。
而现在,书中的故事尚未开启。
可是……故事结束后呢?书中的故事结束, 男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最后一个字落下以后呢?
神降临的第七天, 神死了。
与神一起死去的,是当时的教宗。
与死去的教宗一起消失的,是他原本想要公之于众的真相。
那是第一场清洗,世界剪除了不该存在的分支。
他们的处刑者就此诞生,一个漆黑的, 盘踞于教会和裁判庭之中, 没有思想,依照本能行动的影子。
“好孩子,你是神……不,你是这个虚假的世界投注于我们身上的暗影。”伊瑟尔仰着头, 抬起手臂抚摸十三蜜色的脸颊。
她的脸颊瘦削,一向冷漠的眼睛因为震悚微微睁大, 很快地充血发红,眼角有点抽搐似的跳了两下。
十三:“……您在说什么?”
伊瑟尔轻轻笑了一下:“那之后,教会开始从……应该称为‘神的世界’吧。教会开始用特殊的手段,将那个世界的人,带到这里。”
这种方法是教会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有很多限制,比如那个人必须接触过这本书,必须在这里有一个名字相同的受体。如果他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亡,那么成功的概率会更高。
伊瑟尔:“我们并不能完全控制究竟谁会来到这里,又到了什么样的地方。除了最初的‘神’,她和世界的联系过于紧密,所以我们精准地找到了她。其他的,都只是看客。但那些人的到来又总是会触动这个世界敏感的神经,也就总是会……触动你。十三,我的孩子。你是死亡,你是规则,你不可撼动。”
“所以……”
十三的声音彻底哑了:“所以教会提出了,要建设异常值系统。”
聪明的,能够在这个系统中假装成原本那个人蛰伏隐忍活下来的,将成为世界被撼动的种子。
愚蠢的,没有用处的,就作为“异常者”,被裁判庭清除。
“对。”伊瑟尔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异常值系统最开始被提出的时候,那一任教宗被当场处刑,变成了高台上的一滩血水……十三,好孩子,你那时候可比现在粗暴得多。”
他甚至笑了笑,仿佛真的在夸赞似的。
十三慢慢收紧自己的手,手背上青筋隐约鼓起。
她不大记得这些了,成为执行官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她只是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于是就去做,这其中没有思考也没有情感,自然也就无法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她只是用理性分析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或者说……“神”让她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异常值系统……并不是本就有,教会试图在这个世界增加原本没有的规则,所以……被世界拒绝了。”十三艰难地发出声音,“后来,新的教宗用神和兽人解释了异常值的必要性,并且严格限制了……它不会影响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所以它被允许了,所以在异常值系统的限制和保护下,教会源源不断地将另一个世界的人拉下天穹,六十多年,始终没有触碰到会带来处刑的红线。
首席宋循也是这样的“天外之人”吧,那个伊甸园的,关于苹果的神话,原本属于另一个世界吗?
她所信仰的神存在的世界……
但就算有另一个世界,这里……怎么会是虚假的呢?
有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十三的大脑里,她扬起头,看见神像正朝她垂眸微笑。
而圣子用一只手撑着身体,他跪伏在神像之下,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
没有丝毫力道的动作,伊瑟尔轻缓地扬起头,露出了悲悯又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孩子,十三。”他轻缓地叫着她的名字,“你能说出多少个城市?”
十三愣了一下。
“除了黎城,云安和鹤城,哦,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遥远小城,你还能明确地说出其他城市的名字吗?这些城市属于同一个国家吗?或者,我们有国家这个概念吗?”伊瑟尔的面孔圣洁,姿势如同惑人的蛇。
“哦,是有这个概念的,因为江衍‘出国’避祸,这两个字创造了这个模糊的概念。”伊瑟尔轻轻问道,“可是十三,我们的国家叫什么?我们之外,还有别的国家吗?他们有着怎样的政治?他们和我们说同一种语言吗?也信仰我们的神吗?也将兽人当做罪人吗?”
伊瑟尔低头笑了一声:“我们甚至不知道,黎城是不是首都呢?啊……原本我们连首都这个概念也没有,这还是那些来自异世的人告诉我们的。我们这些本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总是会理所当然地忽略掉那些。”
窗外,天色将明。
一点日光刺破山间的缝隙,金红的太阳透出一半滚烫的边,仿佛世界是纸,而太阳正在将这薄薄的纸片焚烧起来。
“这个世界多么单薄啊。”那日光仿佛要烧着伊瑟尔的金发,“而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好孩子,你被困得最深。”
脚踝上的手柔弱无力,十三能够轻易甩开。
但是她一时间仿佛失去了力气,近乎茫然地低下头。
于是对上了伊瑟尔碧绿的眼睛,那双和教宗相似的眼睛。
二十五年前,还未继任的教宗穿过裁判庭重重的拱廊,走下高塔的底端,朝尚且没有拥有人形的影子伸出手,温柔笑道:“愿意走出这里,走到人群中吗?”
“要走到人群中,你需要拥有一个人的样子,如其他被神垂怜的羔羊。”他笑着,寥寥数笔,在羊皮纸上画了一个高挑劲练,如野生豹子一般的人形。
她伸出一缕黑雾触碰着那幅画,黑雾茫然地鼓动了一下。
“你不喜欢吗?”他单手支着下巴,伸手揉了揉眼前的黑雾。
他身后,那任执行官首席吓得脸色刷白,像见了什么魔鬼。
然后,黑雾缠上了他的手指。
他似乎想了想,又说道:“身为圣子,按照规定,我是不能离开教会高塔的,今天已经是例外,为了来见你。”
“但是每月初一是祷告日,那天,我会见到许多信徒。你藏在我的袍子下面,看一看那些人,然后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好吗?”
“圣子……这可是处刑的……”首席执行官的声音都颤抖了。
而他只是轻轻摆摆手,在她如他所言钻入他衣服时,像是被戳到痒处一样抖动着笑起来。
“好孩子。”他那时的声音仿佛和处刑场上濒死的教宗重合在一起,交叠着在十三耳边回荡着。
“好孩子,神将予你自由的羽翼……”
“只是……我的好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不自由呢……”
“你在想谁?”
十三的目光聚焦,眼前的幻象如水泡般破裂在日光里。伊瑟尔的眼睛直视着她,专注而悲伤:“是在想教宗吗?”
十三没有回答。
“不要想他了。”伊瑟尔很轻地,仿佛梦呓一般说道,“他对你不好。”
十三只是慢慢垂下眼睛。
她摸了摸伊瑟尔浸在阳光下的脑袋。
发丝很细,很柔软,耳朵上的棕毛似乎比头发更加蓬松一些,耳朵里有支撑的软骨,轻轻压下去之后,不大明显地支在她的手心。
伊瑟尔浑身僵硬了一瞬,又柔软下来。他模糊地笑了,声音从舌尖吐出:“可是,我也对你不好。”
十三问:“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再过几个小时,是洛氏的记者会。洛焉和段饮冰会出现在那里……他们昨天没有引起你强烈的杀意对吗?”
十三沉默了一瞬:“对。”
虽然那个声音提醒着她,她知道一切有所偏移,但最终,她没有下杀手。
“因为这条分叉出去的,异化的枝干,最终拧回了原本的路,那个兽人依旧会发挥他原本应该发挥的作用——以自己为殉道者,动摇兽人有罪的信念。否则江黎……他是永远无法回到江家的。”
“今天的记者会,他会完成这件事。如果他没能说出来,或者开口也不被信服,十七会帮他。”
“为什么要绕这样一个圈子?”十三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笼罩在阴影里,“您在试探我的边界?”
“不是,这样的事情历任教宗圣子都已经做了很多,有的在边沿勉强活着,有的越界于是死了。教宗让你成为了一个人,又因为你日渐太像一个人,于是踏过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线……到我,我已经不想做那些事。”
伊瑟尔缓慢摇着头,隔着制服的长裤轻轻吻了十三的大腿。
“我想看你做出选择。”伊瑟尔笑着说,“很凑巧,今天,原本是段饮冰应该面临的死期。”
十三忽然明白了什么,大腿的肌肉瞬间绷紧。
“在神书写的书中,名为段饮冰的兽人,在今天被凌虐致死。”
“这是明确写着的,毫无疑虑的,不容更改的。教会动了无数的小动作,但还从未曾真正改写过已经落笔的白纸黑字。”
伊瑟尔的手如蛇一般,顺着十三的腿攀援而上,最终落在了大腿侧边,金属夹子将笔直的制服裤顶出细小的凸起。
“十三,好孩子。”伊瑟尔轻轻呢喃,“那他们总想着要绕过你,或是杀死你。但是十三,我想要勾引你。”
他轻轻拉开了一颗挂扣,圣子的红袍轻易地敞开了,红袍下是被银链装饰的雪白的身体。
“十三,你来选。是前往记者会,让段饮冰如他本要面对的命运一般,凄惨而死。”
伴随着话音,伊瑟尔的手指轻轻用力,隔着雪白的长裤按动了小小的金属夹。
咔哒。
夹着衬衫下摆的夹子脱开,衬衫仿佛很轻地弹跳了一下,一道褶皱跃然其上。
伊瑟尔笑了。
“还是……留在这里,对我为所欲为,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第88章 早安,午安,晚安
十三垂着头, 任由伊瑟尔脱下了她的衣服。
先是制服的外套,然后是松开的衬衫。她的身上裹缠着纱布,但纱布下对他人而言致命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 只留下表层淡粉的新肉盘踞在胸口和腹部蜜色的皮肤上。
伊瑟尔仰起头, 轻轻吻了吻那些伤疤, 自下而上,一点一点。胸口炸碎了心脏的贯穿伤是最重的, 伊瑟尔舔吻过那里,舌尖染上了苦涩的药味和血的腥甜。
十三抓住了他的头发,试图把他拉开一些。
“嘶……”伊瑟尔轻轻吸了口冷气, 目光莹润如玉。
金色的发丝缠绕着十三的手指,仿佛一种天然的,欲拒还迎的诱惑, 灿烂得让人几乎眩晕。伊瑟尔轻轻笑着, 柔软地吐出一个字。
“疼。”
一滴水落入油锅, 砰然炸开的,热的烫的令人疼痛的。
供桌上长明的蜡烛熄灭了,伊瑟尔单薄的肩膀支棱着,肩胛骨因为痉挛和用力微微耸起,金发被彻底浸湿了, 一缕一缕挡住了视线。他的理智几乎在冲击中被烧没了, 甚至恍然想到了兽人的易感期。
他正处在易感期内吗?
不,他没有易感期。
乌塔的药用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易感期,也不会有兽人认主的本能。
他作为最能够证明一切的兽人, 未来将向世界展示的成果,保留了兽人的特征, 但没有被兽性控制。
仿佛心有灵犀一样,十三抽出她的手指,拂去他黏在脸上的金发:“大人,您究竟……为什么会兽化。”
终于开始怀疑这一点了吗?
伊瑟尔将脸埋得很低,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冷的桌面,灼烧的大脑终于冷却。
“我……唔,我用了,莫林实验室的药……”
遥远的,万众瞩目的地方,记者会已经开始。
莫林实验室的药剂将会在这里被公之于众,兽人的原罪从此不再铁板钉钉。
十三用湿漉漉的指尖按在被咬得鲜红的嘴唇上,于是指尖被卷进了口中,温热的触感伴随着颤抖的呼吸。
十三没有问原因,只是轻声问:“什么时候?”
“教宗,处刑的……那一天。”伊瑟尔明白她在意的是什么,口中含着手指,舌尖随着含糊的话音一下下舔舐着,发出模糊的笑音。
“在……我向你承诺,我将会引导你……啊……在那之前。”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色的雾气卷住了他的身体,直直闯了进去。冰冷,粘稠,带着死亡的气息——这个世界的处刑者。
“……抱歉。”十三平平板板地说,低垂的眼睛里有一丝茫然的无措,“我不知道还可以这样。”
十三的一部分躯体化作了黑雾,她在他的身体里。
仿佛回到了某种怀抱中,被孕育着,一只还未诞生的雏鸟。
伊瑟尔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从供桌上滑落下去,汗水混杂着泪水滴在神像的脚背上,一只手痉挛地握住石质的冰冷的脚踝。
他跪在神像脚下,脸贴着神像的脚尖。短暂的窒息一般的沉默后,他发出近乎濒死的喘息,眼中含着水色,碧绿的瞳仁微微翻白,仿佛承受着极端的欢愉和痛苦。
冷……
太冷了。
但他在暖着。
“没关系。”他有点艰难地笑了笑,一手艰难撑着身体,一手伸到背后,摸到了灌进他身体的黑雾。
那黑雾似乎在他手中胀动了一下,他听到十三很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和人类制作的,用感受器连接神经触感和不存在的器官的道具不一样,十三扬起脖子,有汗水顺着鼓动的血管流下。
他在作出承诺前就注射了莫林的药剂,他知道自己很快会发生兽化,他知道自己已经“背叛”,或者说至少会被她认为是背叛。
但他却依旧在这间祷告室找到了满手鲜血的她,笑着承诺指引和未来。
这让她感受到了很轻的刺痛。
她的身体能够承受任何伤痛,疼痛只是被刺激后的一种感觉,提醒着她这里有危险,本质上和快感也并无不同。
但是这种刺痛不源于身体。
她沉默着,抓住了伊瑟尔只剩下一小节根部的尾巴,引得他剧烈颤抖起来。那里遍布着细密的绒毛,握在手心里,能隐约捏到里面最后一截没有被斩断的骨头。
十三:“大人,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过了许久,伊瑟尔的嘴唇才微微翕动着,微笑着吐出几不可闻的话语:“好……好孩子,这是……神想看到……”
这个回答让十三骤然收紧了手指,黑雾涌动着,仿佛想要从内而外将眼前这个人彻底剖开,好看看里边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心肠。
伊瑟尔的声音就这么卡在喉咙里,卡出了一串无法抑制的眼泪。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不清神的面容,眼前只剩下大片如闪光灯一般炸开,连绵不绝的白光。
他在闪光中笑起来,手指无力地攀附着十三的腿。
“十三,好孩子……”他咳嗽着,转身跨坐在十三身上。
十三自然地伸手护住了他的腰背。她扬起头,短发间露出凌厉却也毫无表情的脸,漆黑的眼睛像是某种野生动物,被单纯的本能充斥着,没有见过人,也没有入过人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伊瑟尔的嘴唇被冻得发紫,眼泪接连不断地流下来,一颗颗砸在十三的脸上,渗进她的嘴角。
“那时候……我就觉得,神啊,如果真的存在神明……那就该,是你这样的吧……”
十三怔怔地睁大眼睛,嘴角用力抿了一下。
她按下伊瑟尔的后脑,仰头吻了上去。
日升日落,太阳吻上山脊时,黄昏便降临了。
已经被浸染得温暖的黑雾妥帖地收进十三的身体,伊瑟尔枕在十三蜜色的大腿上,手指勾动着漆黑的腿环。肌肉在腿环那里微微凹陷下去,即使摘下来后,也留下了一圈颜色不同的痕迹。
伊瑟尔累得几乎失去了意识,声音也轻得像是在飘:“十三,教宗说过爱你吗?”
十三:“……嗯。”
“你一点都不会骗人。”伊瑟尔很轻地叹了口气,“那你今晚会留下来吗?”
十三没有回答,伊瑟尔也没有再问。
充斥着檀木香的祷告室,神像垂眸注视的地方,历任教宗圣子的净地。
她在这里拥有了自己属于“人”的形态,最终她没有选择祷告日时见到的任何一个人形,随心所欲地让自己变幻,只是后来照镜子时才发现,她的样子和教宗画中何其相似。
十三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情绪,她的手指穿过伊瑟尔的发丝,于是忽然明白。
这是遗憾。
虚无的风呼啸过她的身体,未曾在她身体中沉淀下一颗砂砾。而曾经懵懂诞生过的,那些不知名的情感也就这么被吹散了,而她空荡荡地站在这里,终于发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教宗已经死了。
伊瑟尔也会死去。
她是处刑者,她要剪去分枝,她需要……剪除掉所有的,不符合世界原本应有的发展的东西。
她应该在今晚杀死那个名为段饮冰的兽人,处刑圣子伊瑟尔,彻底清洗教会和裁判庭,抹除所有异世界而来的天外之人,她应该……
她应该这么做。
这是……神给予她的……使命。
神存在吗?唯独她不可怀疑。
今夜无月,天空黑成了天鹅绒的质地,零星几颗碎星钻石般洒落在上面。
一辆车驶出神所栖居的教会,越过灯红酒绿的上城,下城已经在断壁残垣间寂静,车灯刺破黑暗,一路向着一个方向而去,周边的景色渐渐归于寂寥,砂和土卷起昏黄的风尘,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时间仿佛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尺度。
太阳再一次从遥远的,虚无的地平线跃出,金红灿烂。
十三走下车,这里是城市的边界,它一直存在在这里,却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忽略。边界内是被书写的故事,边界外是彻底的空虚,未知的,粘稠的,又如纸一般单薄的。日光直直刺入她的眼睛,生理性的眼泪在狂风和烈日中轻易地掉了下来,又被风轻易卷走。
伊瑟尔含着颤抖的声音仿佛依旧在耳边,他接受着冰冷肃杀的黑雾,紧紧抱着她的脖子,话音甚至还带着笑意。
“好孩子……宋循,他曾告诉教宗一个来自异界的故事,后来的那一天,教宗将那个故事告诉了我。”
“他说,曾有一个人,他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节目中。他所生活的地方……呼,是节目搭建的影棚,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节目请来的演员。”*
“他的人生在被无数人观赏,但只有他自己一无所知……好孩子,多么可悲的孩子。”
“可是十三……”伊瑟尔剧烈地仰起脖子,数秒之后,才又恍惚地含住了她的耳垂,“我们……是不是也在被这样观赏着啊?”
“不过我们,或许幸运一些,因为我们只是被一笔带过的配角。”
她的眼前仿佛也有炫目的光,很久之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大人,那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伊瑟尔的声音飘忽,但清晰至极。
“结局……他站在影棚的边缘。”
十三站在这座城市的边界,披着裁判庭的制服,衬衫解开了两颗纽扣。
“节目的导演要求他回到节目中,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可以继续他完美的,无缺的人生……”
十三的大脑尖锐地刺痛着,熟悉的嗡鸣提醒着她,让她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让她忘记边界外的空虚,让她回归本能的,杀戮的黑雾。
“最后,他笑着看向隐藏的摄影机……”
十三缓缓笑起来,她看向边界之外,笑容也被涂上了明亮鲜艳的色泽:“神……不,不对。你,或者说,你们。”
十三朝界外的空虚,朝滚烫的日光伸出手,手指仿佛浸入烈火,燎起漆黑的灰烬。
那灰烬如飞鸟,扑啦啦从她身上飞走了。
“他说……”
她说。
“如果你们还在注视,那么,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第89章 窄门
日光再次照耀在这片单薄的土地上, 昨天的记者会在网上疯了一样地传播着,洛焉和段饮冰几乎都被扒了个底掉,一些固执的兽人有罪论者恨不得一秒一秒地检查段饮冰的生平, 从里头挖出那么一两个值得被指责的事情作为他兽化的罪责。
但从整体的舆论趋势来看, 大部分人依旧保持着对教会的信任。
这是可以利用的, 这也是必须被打破的。
十三驱车回到裁判庭,直奔首席的办公室, 果不其然看到了空空如也——十多年没迟到过的首席翘班了。
看来是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她没死所以不敢来了。
十三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奔宋家的老宅, 直接闯了进去,和宋以宁打了个照面。
宋以宁瞬间瞪大眼睛,一头红发几乎要烧起来了:“好啊你!你居然还敢到这儿来!被我爷爷罚了吧?我告诉你你个混蛋就算跪下求我我也不会原谅……”
“首席在这里是吗?”十三随口打断她, 根本没认真听宋以宁在讲什么, 把她气得仰倒。
“我才不告诉你……”宋以宁翻了个白眼, 刚想开口继续骂,却听到了身后屋子那边传来了异常的动静。她转头,瞬间瞪大眼睛。
“爷爷那是二楼你别跳啊!!!”
宋以宁的惨叫声冲破天际,原本还半只脚跨在栏杆上试探的首席执行官宋循被吓得心脏一哆嗦,脚底下一滑。
原本估计没打算跳, 结果真跳了。
死了死了不死也残了……宋循绝望地闭上眼睛, 但预想中的疼痛和七零八碎没有出现。
他被十三捞了一把,提溜着后领提在距离地面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宋以宁张大嘴,都没看清这个执行官是怎么突然从自己身边窜过去的。
十三:“首席, 您是什么时候被拉到这个世界的?被拉来的时候年纪多大?”
宋循的眼镜已经掉在地上被十三踩碎了,他这会儿摆不出办公室里那手套黏脸故作深沉的装逼姿势, 在十三手中晃悠着,下意识回答道:“十……十一年前,二十岁不到……”
他话没说完,十三一松手,七十多的一把老骨头嘎嘣砸在地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只听见十三平平淡淡的声音。
“挺好的。”十三捏紧手,一拳砸在宋循的脸上,“这就不算欺凌老人了。”
宋以宁原本还想拦,这边一真的打起来,她瞬间就跑没影了。
宋循被两拳砸蒙了,反应过来后挣扎着挥舞起他那把老骨头,但他怎么可能是十三的对手,最后只能被按在花园的地面上被揍得仿佛开了个染坊。
十三甩甩手腕,问道:“首席,您倒也真敢用宋家的车来追杀我,您是真的觉得我脾气很好吗?”
“什么宋家的车?我傻吗我要杀你我用宋家的车?我明明安排的……”宋循已经彻底丢了原本撑在执行官们面前的那副沉稳样子,看上去居然有了几分血性,被揍得奄奄一息了还能梗着脖子大喊大叫。
他立刻意识到什么,张嘴骂了一句脏话:“圣子那混蛋!他要坑死我吗!”
十三踹了一脚他的屁股:“别对圣子口出不敬。”
宋循喘着粗气,眼睛已经彻底青肿了,血糊糊的一片。他努力睁开一条缝,要不是一嘴牙也都摇摇晃晃了,他大概恨不得从十三身上咬块肉下来。
“反正你都知道了,要杀要剐随你!”宋循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干脆躺在了尘土里。
十三:“……”
十三:“您要不要看看您现在的异常值?至少八十五了吧?”
宋循:“我都要被你弄死了我还管异常值这狗玩意儿?老子被你们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十一年了啊!十一年啊!我一个才刚考上大学青春正年少的学生,妈的我一睁眼眼前一个小鬼头管我叫爷爷!我做了什么孽我女朋友都没交过我成人爷爷了!中间这四十年你们赔给我吗?!”
十三捂了下耳朵:“圣子告诉我,一般来说,只有已经死去的人才能被带到这里来,活着的人虽然也有概率但很小。”
宋循中气十足的声音顿时卡住了,顿了两秒才用更大的声音吼道:“那又怎么样那也不能改变你们拐卖人口的事实啊……”
十三:……这点倒是无言以对。
十三没再接话,宋循终于喘着粗气安静下来,龇牙咧嘴地试图挪动身体,一时间居然觉得有点爽。他一个年纪轻轻的话痨被迫学着碇老头*口罩黏脸眼镜遮眼靠着反光扮深沉十一年,本来就已经快疯了,这会儿虽然疼,但好歹终于把该吼的都吼出来了。
就是骨头肯定已经折了好几根,但内脏应该还好——十三还是有点分寸,估计没打算杀他,所以没给他搞出什么致命伤。
也还好十三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也没逼问他上个世界的死因。
因为高考结束终于放松下来于是肝了三个通宵狂打游戏结果猝死这种事情真的……死都不想说出口。
十三在来之前就已经通知了医疗室的人,这会儿听里面动静终于平静了,医生抬着担架进来小心翼翼地把地上血淋淋的一滩搬到担架上,和十三弯腰示意了一下,准备把人抬走治疗。
十三突然开口:“首席,所以您与圣……与他合作,是为了回到原本的故乡吗?”
宋循疼得小口抽气,闻言,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我没觉得我能回去,我都死了怎么回?诈尸啊?”宋循轻声回答,“我就是觉得,这鬼地方现在太操/蛋了,人哪儿有一辈子都在演木偶戏的道理。”
十三垂下眼睛,她想起了零六。
零六是应该被牺牲的吗?她应该死在云安吗?
十三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遗憾。
自从理解了这种情绪后,她忽然意识到,许多事情都是遗憾,许多为之而产生的牺牲也都是荒诞。
她忽然很想见见伊瑟尔。
她在这个瞬间,需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伊瑟尔是尚且未被牺牲掉的,是依旧鲜活的。
伊瑟尔在祷告室内。
圣子能去的地方本就不多,他大部分时候无法离开高塔,于是也就只是穿行在长长的,盘旋的阶梯中。最上层是他的房间,他每天清晨在那里醒来。
他已经重新打理好了祷告室内的混乱,供桌上,白色的烛台再次点燃。
十三踏进这里时,心仿佛也沉静了下来。
“十三。”伊瑟尔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着不太正常的红色。他浅笑着朝十三张开双臂,像是等到幼鸟投入怀中,“过来,我暖一暖你。”
十三的目光下意识想要投向神像,却在中途打了个弯,用力钉在了伊瑟尔的脸上。她走过去,她比伊瑟尔稍微高一些,所以伊瑟尔搂住她脖子时微微垫了一点脚。
“我一直在担心,怕你不会回来了。”伊瑟尔闭上眼睛,平缓而温和地说。
十三沉默了一瞬,轻轻开口:“我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大人。”
颈边的温度很高,不是人类正常的温度。但伊瑟尔好像全无所觉,他依恋地,全无保留地挂在十三身上,红袍上繁杂的挂饰叮当作响。
他问:“好孩子,你离开我的时候,去做了什么?”
十三回答:“……我去看了这个狭窄的世界。”
“嗯……好孩子,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十三沉默了。
她在朝阳升起后走入边界外的虚无,那里空荡荡的,不知是失去了空间还是时间的概念,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但边界内,人们正在开始新的一天。
她走过下城狭窄的街道,看见温栩靠在诊所的门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仰头默默无言。
“很糟糕。”十三终于开口,“但是很美。”
那个异界神话中偷吃禁果的先祖是否也曾感叹过乐园的狭窄?是否也曾恐惧过乐园外的不堪?可既然他们作为神话流传了下来,那岂不是也正证明了……
“边界外亦是世界,是世界的可能性。”
十三揽住伊瑟尔的背,微微低下头,伊瑟尔身上带着檀木的香气,那气息令十三体内的黑雾涌动起来,身体的边缘有一丝模糊。
但黑雾最终没有被释放,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开口:“我不能允许江黎和温栩死亡,否则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控制自己。”
“我知道。教宗做错了,或者说,曾经所有人的想法都错了。”伊瑟尔的气息吹在她的脖子上,“这个故事应该好好地走到结局,而结局之后,才是我们需要改变的未来。”
“到那一天,好孩子,你将会为我挂上继任教宗的金色面帘。”
他顿了顿,轻轻笑起来:“在教会将要崩塌的那一天。”
十三呼吸一滞,她慢慢点头。
风从狭窄的窗户外吹来,拂起伊瑟尔柔软的金发,也吹动了摊在供桌上的典籍,纸张莎莎地翻着页,一行行字也就这么被风阅读着。
兽化是罪,是神降罚于罪人。
兽耳的人类不再是兄弟姐妹,将被天罚的火焰净化……
祷告室内,兽耳的圣子同神的处刑者在神像下接吻。银丝勾缠在唇舌之间,盛不住了,从嘴角溢出沾湿了红袍,温暖的情/欲,滚烫的亲吻。处刑者圈住圣子的腰,将他抱起放在供桌上,一寸一寸将唇舌吞吃进去。
圣子喘不上气了,原本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颊几乎染上了汗水。他抵在十三的肩膀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原本我觉得我很好,现在我想……我需要你带我去医疗室了。”
十三额边的青筋胀了胀,她正想要退开,伊瑟尔却依旧紧紧圈着她的脖子。
“啊。”伊瑟尔微笑道,“可是我腿软了,是你的错,好孩子。”
第90章 药盅
舆论甚嚣尘上, 又一个祷告日,来教会的人变少了。
伊瑟尔烧还没退,念诵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 这点异常仿佛也被底下的信徒看在眼里, 原本寂静的圣堂多了一点隐约嘈杂的声响。
再次念到“兽化是罪”那一段时, 伊瑟尔微微停顿了一下,一种很难形容的气氛顿时弥散开来, 来自那一排排端坐的信徒,有不解也有疑虑,但更多的是麻木被敲打出一条缝隙时, 从里面涌动而出的惊慌。
伊瑟尔平静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念诵后面的篇章。
入夜,祷告日结束, 伊瑟尔回到高塔摘下兜帽, 金发被虚汗黏在脸颊上, 耳朵恹恹地耷拉着。十三拧了块冷毛巾,轻手轻脚地去擦他的脸。
但还是把他的脸擦红了。
“我去看过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异世之人了。”十三松开手让他自己拿着毛巾,坐在一边把一些退烧的药片放进小盅,加了点蜂蜜和草药,用药杵轻轻研磨。
咯吱咯吱的声音慢吞吞地响着, 像是有节奏的白噪音。
教会并不知道谁会被带到这个世界, 也不知道他们会占据谁的身体,但通过异常值可以试图判断——在某个时间段内突然异常值上升但没有过线,并且在一定时间后迅速回落的,大概率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十三沉默了一下:“他们对那天的记者会反应很有意思。并不是所有异世界的人, 都想要改变这里。”
那些人中甚至有拥护教会的,或许因为他们知道得更多, 所以言语也更有煽动性,而且很显然,其中有不少其实希望这个世界维持原状。
十三问:“需要处理掉那些吗?”
伊瑟尔将发热的脸蒙在毛巾里,直到毛巾也吸收了他的热量,变得温软,他才从中抬起一双眼睛,宽容而温和地看向十三。
“十三,我并非没有期待过成为你的新神。”
最初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时,这个念头一直充斥在他的脑海里——十三所信奉的神其实不存在,而十三需要一个信仰,需要被人指引。
那他怎么就不能成为他的信仰呢?
这是比任何爱情都稳固的关系,十三将真正永不背叛他。
伊瑟尔笑了一下,他垂眼,看到十三依旧穿着裁判庭的制服,但外套敞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没有扣上,随着她的动作,衬衫压出了一些褶皱。
她并没有再将衬衫下摆仔仔细细地夹起来,因此这一身制服居然有了点随意的意味,这让她看上去更像猎豹——并非被管束着,供人观赏的猎豹,而是真正行伏于高高的枯草间,随时会扑出去撕咬猎物咽喉的猎豹。
药杵的声音停了,十三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嘴角就被很轻快地啄吻了一下。
“但如今我不想给你发布指令了。”伊瑟尔说,“你正在睁开眼睛,所以你应该自己作出决定。”
药杵捣进药盅,砸在湿润粘稠的药泥上,发出黏腻的,“啵”的一声。
十三从这有点暧昧的声音中回过神,不再询问其他事,只是用一根一指宽的薄木片刮了一层药泥,声音有点哑:“请张开嘴。”
伊瑟尔顺从地启唇,白齿红舌,因为发热而吐出湿润的水汽。十三将木片沾着药的那边朝下,送进他口中,慢慢按在舌根上。
“呜……”
苦味刺激着舌头,那条舌头有点不安分地动了动,像是想要逃离。伊瑟尔发出有点急促的鼻息,喉咙收缩着,舌头被压下去后,能够清晰地看见口腔深处的内壁挂着湿润的涎水,如清晨带着露水绽开的花。
十三收回木板,伊瑟尔咳呛了两声,吞咽下舌根苦涩粘稠的药。
他在十三刮起第二匙药时捂了下嘴:“十三,其实,教会外的人一般不会这样喂药。”
十三动作一顿,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伊瑟尔的眼睛带着一点几乎可以被称为媚意的水汽,张嘴吐出了不该从圣子口中吐出的词语,“太**了。”
十三:……
伊瑟尔:“是教宗教你这么做的?”
十三没说话,这种时候没说话等同于默认。
伊瑟尔的耳朵竖起来又垂下去,他依旧宽容平静地笑着,慢吞吞地说道:“教宗教了你好多坏事啊,十三。”
“这算坏事?”十三用木板刮着药盅里的药膏。
“当然,舌根是最怕苦的地方。”伊瑟尔身体前倾,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爬到了十三的手背上,“一般喂药,总会希望病人不要吃苦吧。”
十三轻飘飘地放下手:“所以,您希望我怎么做?”
伊瑟尔笑着用手指划过自己不大明显的喉结,抵在喉结下方柔软的凹陷处。
“用你的黑雾把药裹起来,伸进深一点的地方。”他的眼角有点泛红,字音在舌尖咬着,红舌一下下探出齿间。
“然后……射/进来。”
十三沉默了,她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小小地抽了一口气。
“大人。”十三真诚地说,“您才是那个想教我坏事的人吧。”
*
一小碗药喂了半个多小时,结束时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伊瑟尔擦洗过身体,刚换上干净的衣服,房门就被敲响了。
“圣子大人。”十七雀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江黎找到了!”
伊瑟尔和十三对视一眼。
十三走到门边,等着伊瑟尔细细地扣好每一个挂坠,才打开门。
房间里还有浓郁的草药味,其他一切气味都被掩去了。十七对十三深夜还呆在圣子房间没有任何好奇和疑惑——多大点事。
不过他是万万不敢在这个时间踏进圣子的房间,于是三人一起进入高塔的会客厅内。
“我今天原本是接了首席的命令去处理江家斗兽场的事情。”十七看上去心情很好,哪怕在圣子面前也藏不住吊儿郎当的姿态,“结果江黎居然回江家了!被我撞个正着!十三你今天没跟我去真的太可惜了,你们都那么久没见……”
十七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咬到了舌头,血腥味刺啦一下飙满了口腔。
他差点忘了,伊瑟尔当年嫉妒过十三对江黎的关注来着。
结果现在,他俩居然一前一后都兽化了,也实在是有点……命运弄人。
伊瑟尔转过头看向十三:“好孩子,你觉得可惜吗?如果不是我病了拖住你,今晚你或许就会和十七一起去了。”
这什么送命题!
十七赶紧朝十三使眼色,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挤出来。
要是说之前他还有兴趣拿十三逗弄伊瑟尔,现在已经完全不敢了。上次那场断尾太惨烈,那血糊糊的样子现在还是他的心理阴影,他可不想再看一次。
十三正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如果能见到江黎,就能更好地判断他现在的状态。
伊瑟尔笑容不变,十七却恨不得一口血喷在十三脸上。他那吊儿郎当的笑都快挂不住了,都不敢转头去看伊瑟尔,整个人跟落枕一样。
偏偏十三开始事无巨细地问他关于见到江黎的始末和江黎现在的状态,还大有一副准备当场去把江黎拎起来检查一番的架势。十七顾不得从小被十三揍的阴影,一把按在十三肩膀上。
“姐。十三姐。亲姐。江黎啥事没有,真的你信我。哦,就除了兽化。他的兽化应该是莫林的药导致的,他估计在江衍那斗兽场里受了不少罪,我明天就带他去检查,出个报告给您仔细看。”笑死要是他真的今晚从圣子床上把十三薅走去看江黎了,他怕是要被扎小人扎成筛子。
十七说完,也顾不上别的,一溜烟一样直接跑路。
十三不明所以,伊瑟尔将手指抵在十三的腿上,轻轻笑了:“好孩子,你不用担心。”
他说着,又无奈地摇头笑笑:“阿黎已经有了他命定的女主角,我难道还要吃这种……”
最后几个字没有被吐出,十三问道:“吃什么?”
伊瑟尔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收敛一些笑意:“十七虽然个性这样,但他和阿黎是朋友。哪怕让他做点假公济私的事,他也一定会保证阿黎能够安全地,风光地回到江家。”
他顿了顿,“就像故事中原本描述的那样。”
江黎很快就会恢复公民权,再次成为江家的少爷,也是唯一拥有兽化特征的豪门继承人。原本在书中这段过程会更曲折一些,但是伊瑟尔提前给他铺好了路——段饮冰已经被教会承认为因为药物而兽化的无罪者,有了这第一个先例,江黎的事情只会更加顺利。
之后的事情不需要他们再插手,温栩和江黎都不是愚蠢的人,他们会自己挣扎着走向那个光亮的结局。
而他们手里保有的……则是最后能够一锤定音的东西。
“原本这个故事是个开放式结局,那位姓孙的教授获得了莫林的资料,但也只是在最后关头赶制出了一支不知道是否有用的药剂。故事的最后,温栩和江黎靠坐在一起,等待着未知的结局。”
“但是现在,这个未来将会是确定的。”
乌塔实验室已经有了完整的,能够抑制兽化的药剂和所有相关的资料。
原文中,对于乌塔实验室只是一笔带过,阴谋论似的提了一嘴这是由教会秘密注资的实验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所以伊瑟尔必须兽化。
这是他的一场豪赌,因为只有他兽化了,十三才有可能对乌塔进行的实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利用她那时尚且朦胧的,或许移情自教宗的情感,让她以为这些实验是为了他自己,哄骗她在世界规则未被明确打破的时候默许了这一切。
所以他们甚至将实验兽的眼睛染成了绿色,让他们看起来都像他,也都像教宗。
“我们手上都沾了许多的血。”伊瑟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手抚摸着十三粗硬漆黑的头发:“可十三,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