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 温栩开始观察这个学生。
自称彼得,真名叫江黎。
独居,从来没有提过关于父母亲人的事情, 但是出手阔绰, 家境本身应该很不错, 而且意外的很擅长照顾人。
他应该有长时间和非父母亲人的人同居的经验,这种经验让他几乎天然懂得在和人相处的时候留出令人舒适的空间, 但这种习惯又不像是宿舍寝室那种多人同住的状态带来的……算算他的年龄,温栩总觉得有些捉摸不清。
而且更古怪的……他偶尔,会有一点动物似的习性。
就好像他躺在沙发上休息时常用的是一个蜷缩趴着姿势, 常出现在猫狗一类四肢着地的动物身上,人如果这么做应该会不大舒服。
更细节一点的,他在开关进出房门的时候, 总会下意识地轻轻扭动一下腰腹和屁股……这样的动作习惯, 温栩曾在温然身上见过, 因为要防止门夹到尾巴,所以下意识甩一甩。
但他的身后,尾椎的地方,明明并没有一条象征兽化的尾巴。
温栩一向是不爱多管闲事的,对于以往家教的那些学生也都主打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作业, 她不关心学生的家庭和状态, 也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家教老师,一旦离开课堂就瞬间断掉所有联系。
但这个学生让她觉得不太一样。
课时调整后,他占去了温栩周六的一整个下午, 顺便软磨硬泡地占去了午餐和晚餐的时间。
一般温栩昨晚上午的实验结束时,他已经背着包在实验室外等她, 背包里永远装着一些垫肚子的小零食,稍微吃一点后就是午餐时间。
从她第一次接受他的午餐开始,那一桌桌的食物永远是她偏爱的口味,即使她从没有和他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
从第一次起就合口味的食物,永远放在顺手地方的小物件,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打算干什么的默契。
过多的异常堆叠在一起,温栩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这份家教?
她习惯趋利避害。
虽然他开出的价格足够她心动,但是按照她的个性,本应该在第一次意识到异常时就开始不动声色地远离。
但一直等到暑假开始,温栩都没有和他断掉联系。
江黎暑假之后没了学校固定的课程,干脆成天呆在黎大校园里。久而久之,温栩的同学几乎都认识他了,他对外人倒也嘴甜,明明还不是黎大的学生,一句学长学姐已经叫得欢脱,每次来又必带着各种零食饮料,随随便便就能讨人喜欢。
温栩开始准备考各种资格证,暑假除了家教之外几乎都泡在图书馆,江黎也就带着卷子堂而皇之地坐在她旁边刷题。
但刷题刷得也不认真,一根神经永远竖着关注温栩的动静,已有风吹草动,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就忍不住转过来。
温栩无奈地压低声音:“再看,就自己找个别的地方去做卷子。”
江黎悻悻地收回目光,把头埋进成堆的试卷里。
时间在这样的寂静和油墨清香中过得飞快,蝉鸣热闹着热闹着,渐渐歇止下去,温栩的大学生涯也走到了最后一年。
是选择毕业还是继续深造,她必须直白地,向所有想要争取她的老师说出自己最后的决定。
江黎高二了,分班后读了文科,抛掉了让他痛苦万分的物理生物之后,他的排名一路飙升,稳稳占据了年级前十。
这样的成绩,黎大文科的那些学院基本稳了。
第一次月考后,温栩拿了江黎的试卷回去,一道道看着他做错的题目,在笔记本上列着他有疏漏的知识点。
温然百无聊赖地靠在她旁边,趴在小桌上看着她写字。
“姐姐,你有没有数过,自从你接了这个学生,已经多久没和妹妹我吃饭了?”
温栩头也不抬:“刚刚不是才吃了晚饭吗?”
“那能一样吗?你心不在焉啊!”温然控诉,不大高兴地揪着自己的尾巴毛,“我觉得他心怀不轨!他都学文科了,为什么还要找你一个医学生补习?黎大文学系哲学系法学系那么多人不够他霍霍吗?”
温栩笔尖顿了顿,温然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对吧对吧,姐姐,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吧!”
“没什么道理。”温栩继续下笔,平平淡淡地回答,“你不是吃了他很多零食吗?这会儿打算恩将仇报了?”
“那零食哪儿有姐姐重要嘛!”温然一把勾住温栩的脖子晃了晃。
温栩垂下眼睛,笔终于停了。
温然在小事上爱表现出点任性,但她说的话一向不是全无道理的。
江黎分科后,其实她能够给予的帮助已经很少了。温栩是纯正的理科生,几门早早扔下的文科课程也仅限于能保证不拖后腿,再往后,她能够给他补习的大概也只剩了数学一门课。
对江黎来说,这实在算不上划算买卖。
如果说有什么必然需要这么做的原因……那大概,也就只剩下了江黎那点明显得根本藏不住的私心。
十五岁……
温栩在心里叹了口气——差一点点,都算得上犯罪了。
第二天正好又是约定的课时,温栩照例仔仔细细地上完准备好的课。课后是晚餐时间,江黎把准备好的食物一盘盘摆在温栩面前,一双眼睛邀功似的看着她。
温栩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抬起眼睛看向江黎,目光有一瞬间的闪烁。
“你这次月考考得很好。”温栩说着,看见江黎脸上露出被夸奖的兴奋和得意。
“温老师教得好。”江黎商业互吹。
温栩沉默一会儿,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算我的功劳,而且这之后,我大概也教不了你什么了。”温栩没有看他,低头打量着自己布着薄茧的手指,“我会和孙教授说,让他帮你再找一个文学系的家教,今天的课时费结清之后……就到此为止吧。”
她第一次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是一件有点艰难的事情。
房间里寂静无声,好像连两个人的呼吸都停下了。
温栩在这样近乎窒息的气氛里缓缓皱起眉,觉得自己是不是直接拿包离开比较好,但又不喜欢这样落荒而逃似的姿态。
就这么僵持了接近三分钟,江黎才突然很重地抽了一口气,总算回过神来似的张了张嘴。
温栩准备好听他说话,不管是愤怒还是哭诉,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破罐破摔。
然而江黎却只是迟疑片刻,又忍不住笑起来。
“天啊。”江黎抬手捂住眼睛,“温栩,我的温医生,你怎么连赶我走的话术都是同一套啊。上次是你不需要我,这次变成我不需要你了吗?”
一句话仿佛捅破了最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于是真相就如同纸后的阳光,理所当然地透了下来,将过往的所有猜疑都照得纤毫毕现。
温栩揉揉眉心,很笃定地抛出了结论:“在你的认知里,我们关系匪浅。你……认识未来的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两个字:“……情侣?”
江黎:“如果我说是主人和狗呢?”
温栩:“……”
温栩起身就准备走,江黎连忙去拦,不敢再开玩笑。
“等等等等,是情侣,是的!”
温栩脚步一顿,目光终于落在江黎的脸上,牙疼似的吸了口凉气。
“你是兽人。”她轻声开口,“不,你未来……会变成兽人。你身上有兽人的习性。”
江黎:“对,在八年后。”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幸福的红晕:“那时候,你是一个兽医。”
温栩:……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温栩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兽医,是怎么会和一个兽人搞到一起去的。
就好像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八年后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江黎解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在跟她翻云覆雨(此处被温栩自动忽略一百字详细描写)后睡着了,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十五岁,甚至还住在教会里,没被江老爷子接回江家的时候。
他用了点手段让江家提早承认他,然后就马不停蹄地通过孙教授找到了温栩。
“我原本其实想多逗逗你,毕竟未来你总是欺负我。”江黎笑着摊开手,“但是温医生,你太气人。你上次用这种理由把我扔掉的时候,我差点疯了。”
温栩正皱着眉消化他所说的话,闻言微微一愣,被江黎毫无阴霾的笑容晃得有点眼晕。
被丢弃,差点因此发疯,对于有认主本能的兽人而言,大概是精神上毁灭性的打击。
可是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提起了这件事,想必是后来,被很多的爱和笃信一点点填满了曾经的伤痕,所以在再次面对相似的事情时,居然还能这么笑着回应。
温栩不太相信这居然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江黎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试探着伸手碰了碰温栩的手指。
温栩缩回手,他也就没有继续。
“所以。”温栩收回思绪,目光有些复杂,“你来找我,是为了……继续这场恋爱?”
她已经想好了拒绝的台词,但面对这双眼睛,有点难以开口。
江黎的眼帘微微垂下来。
“我其实……不知道现在的一切是真的,还是一场梦。我曾经一直想,如果我能更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江黎轻声开口,“如果我遇到你的时候,我不是最狼狈的样子,是不是我就可以早一点保护你了?”
温栩:“……我并不需要。”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江黎轻轻笑了,“但是你看,我现在遇到了现在的你,我心里想的,其实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温医生,去深造吧。”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从兽化的命运中,救救温然。”
“曾经你没能实现的,这次我想看着你去实现它们。”
温栩怔住了。
她想,她不应该相信这么荒唐的现实,不应该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仿佛喷薄而出的烟火,轰然炸响后,火星子落入深海,明灭微光。
温栩垂下眼睛,掩住眼中的光:“如果这只是你的一场梦呢?”
江黎笑道:“那我就等醒来之后,告诉你,我见到了你十八岁的样子,而且还是喜欢着你。”
第72章 圣子
他诞生的时候没有名字。
被卖掉的时候, 贩子抓着他的脸,咋舌问道:“是个哑巴吗?”
卖掉他的人回答:“没听他出过声。不过往那地方卖的,就算会说话最好不是也灌哑了吗?这个天生的, 倒也给你们行了方便。”
“行。”贩子冷笑了下, 把他装进笼子里, 连着许多和他一样的人。
他们是奴隶,比他们更卑贱的, 大概就只有那些连人都算不上的兽人。
但是他们比起兽人,又真的好到哪里去了吗?
他们被牲畜一样放上货船,第一天, 和他关在同个笼子的男孩死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一直到尸/体腐臭了,才有人发现来把他拖出去。
但呕吐物留在了那里, 爬上了蟑螂和老鼠。
等到下一个中转站时, 他的身上布满了咬痕。
他发着高热, 觉得自己大概也要死了。
中转的地方摆着神像,笼子的铁栏将影子落在他的眼中,神像温柔肃穆的脸被这道影子一劈两半,他迷迷糊糊,朝神像伸出手去。
他想:神啊, 你真的, 在注视着什么吗?
然后他看见神像骤然倒了下去,白色的石膏摔成粉碎。神像后原来是门,门外是几乎能够灼伤他的,疼痛灿烈的阳光。
阳光裹着漆黑的人影, 她就这么踩着满地神像的碎片走进来,刺痛了他因为高热而模糊的眼睛。
一个……女孩?
贩子们在瞬间的惊吓和怔愣后, 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最强壮的朝她走过去,声音令人恶心:“小妹妹,迷路了吗?有没有大人在找你啊?”
她回答:“他们不会找我。”
贩子笑了一声:“那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一声枪响中。
贩子往后退了两步,脚一软跪倒下去,血从他的腹部涌出,瞬间染红了原本雪白的神像碎片。他的惨叫声顿了几秒才发出来,却在发出第一个音节的瞬间被一刀割断了喉咙,甚至斩断了颈椎。
贩子的头向后掀翻下去,被后颈薄薄的皮挂着,血从腔子里失控地向上喷出来。
仿佛在屋里下起了红色的雨。
而杀人者只是在一片惊惧的尖叫中,甩了一下手里的刀:“裁判庭执行公务。”
她声音一顿,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目光似乎从他的脸上轻轻掠过:“……看来不用说废话了。”
她踩在神像的残骸上,杀死了笼子外的所有人。
她杀戮的时候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仿佛捕猎的野兽。
血一层层漫过来,而她踏着血泊走向他,将手伸进笼子,抬起了他的脸。
她的动作与贩子检查他的面孔时几乎并无不同,只是手更小,手指上布着不算粗糙的茧。沾血的食指拂开他的头发,按着眼皮逼迫他睁开眼。
他竟然没有害怕被野兽咬断喉咙,只是嘶哑着开口。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说话,大约只是发出了难以辨别的音节,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会问出那样的话。
他问:“我……是……谁?”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改变了动作。右膝跪了下去,白色的裤子浸在血里。
“圣子。”她回答道,“您是圣子,伊瑟尔。”
他是圣子……伊瑟尔。
他于是有了名字,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名字,原本属于另一个人。
**
伊瑟尔的脸紧紧贴在隔间白色的门上,在几乎崩溃的喘息中回想起了过去溅在脸上的那些血色的“雨”。
他的脸被那只熟悉的手抬起来,碧绿的瞳仁含着水,柔顺的金发被浸湿了,柔软地铺在他布着几道鞭痕的脊背上。
再往下,一条浅棕色的尾巴颤抖着,尾巴的长毛几乎被溢出的水完全浸湿了。
“……好……好孩子……咳,别……”
他忽然被掐住了尾巴的根部,眼前大片白光炸开,几乎如同闪光灯一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已经不知道自己都喊了什么。
好一会儿,白光才渐渐沉寂下来,隔间的门上挂着粘稠的液体。
随后,他听到身后的人轻轻开口:“大人,刚才外面有人。”
伊瑟尔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眼珠,从胸腔中泄出一点叹息:“……是吗。”
“他们现在进了另一个隔间,其中一个,大概是兽人。”那声音一顿,“您不该选在这个地方。”
伊瑟尔忽然笑了。
脸上的潮红褪去后,他的面色就只剩下了苍白,似乎从没见过阳光的苍白。
他缓慢地转过身,身上只剩下胸口和腿根挂着象征“圣子”的金链,原本穿着的红袍已经落在了地上,溅着淅淅沥沥的水——他的红袍里没有穿金链外的任何东西。
不久前,他就这么用红袍,手套和面帘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看似体面却实际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教会中心,向无数信徒传递着神的教诲。
他告诉信徒,兽化是罪。
而信徒不会看到,他红袍下糜乱的身体,头上垂落的兽耳,还有身后在快感中颤抖战栗的尾巴。
“十三。”他略带痴迷地吐出这两个字,伸手抚摸了眼前人的脸颊,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
于是掌下的人顺从地坐在了坐便器的盖子上。
比起他的赤/裸,她甚至连外套都没有脱。拥有蜜色肌肤的女人被裹在裁判庭干净的整洁的制服里,每一刻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
“好孩子。”伊瑟尔喃喃道,轻轻坐在了她的腿上,感觉到原本整齐的裤子被浸湿了一小片。
他笑起来:“好孩子,是神选择了这里。”
一切结束的时候,外边另一个隔间的人已经离开了。伊瑟尔将脏污的红袍套在身上,慢慢扣上红袍上的金饰。
圣子的红袍是没办法自己穿好的,他扣了一部分,剩下的繁复装饰垂着。他看着十三设定好清洁机器人,机器人在隔间里上上下下清理,渐渐的,连气味也全部消失。
就好像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就这么被轻易抹掉了,他也没能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大人。”十三处理好一切,走过来口起他身上剩余的装饰,戴上手套,扣起兜帽,挂好面帘……红袍像是他的另一层皮肤,闷湿地将一切都裹在里面,“我送您回去。”
红袍中传来圣子如神一般空寂淡漠的声音,和意乱情迷时截然不同:“好。”
教会规矩森严,入夜后就是宵禁。
日光是神的恩赐,所以神的信徒理应拒绝夜间的外出,夜晚属于魔鬼,只有堕落的罪人追求夜间糜乱的欢愉。
这样的罪人,可能堕落为兽。
但裁判庭并不受这样的规则限定,因为裁判庭是神的鹰犬,是神在夜间扫除魔鬼的忠诚信徒。
十三离开教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回到裁判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十七在裁判庭门口等她,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你还真是次次祷告日都不落下,不过这次居然呆到这个时候……你也不怕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十三瞥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喂喂喂,我这可是在提醒你。”十七追上去,“今天审判台判了那宗恶兽伤人的案子,那个兽人还是你带回来的,结果你却不在,就让我来替你站台啊?我手头也是有很多别的工作的好吗……”
十三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判决结果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十七挑挑眉,“板上钉钉的兽人,伤的还是自己主人,当然是绞杀。”
对于裁判庭而言非常理所当然的判决,至于当初十三赶到现场时,那只兽人已经被折磨濒死,而他所谓的“伤人”也只不过是将他的主人咬出了一道流了点血的小口子,这种事情对于裁判庭而言并不重要。
因为兽人天生就是有罪,承受的折磨都是赎罪,都是理所应当。在赎罪的过程中竟然胆敢反抗,说明他根本没有认识到,眼前的一切本就是他应该受到的惩罚。
十七还在她耳边叨叨:“其实这种情况,十三你到现场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杀掉兽人结案了,你把它带回来干什么?还让他多受点罪,现在正关着呢……”
十三:“心血来潮。”
她说完,不再搭理他,直接进了裁判庭。
十七反映了一会儿才明白十三刚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毛。
她要是正儿八斤回答个理由,或者干脆直接不理他,那还算正常。
可是……心血来潮?
如果他没记错,将要被绞杀的那个兽人……似乎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他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也不晓得那位圣子大人,是不是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今天才死活把十三拖在教会,直到现在才放她回来。
不过真可惜,那个兽人被他保了一手,没被当庭杀死。
十七几乎要忍不住笑,特别想知道那位圣子现在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裁判庭里,十三走过漫长的廊道,在最后一间牢狱中看到了前几天被自己带回来的兽人。他侧躺着倒在地上,嘴上扣着止咬器,浑身的伤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坑坑洼洼布满血迹。
他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像是两块镶嵌在眼眶里的啤酒瓶底。
十三在监牢的铁栏外看了他一会儿,铁栏在他身上投下切割一般的阴影。
眼前的场景仿佛和记忆里某个场景重合了起来,十三皱起眉,甩开这种有点烦人的想法。
她伸手敲了两下铁栏,监牢里的兽人终于在这声响中微微抽搐了一下,恐惧似的试图把身体缩起来。
“陈述你的罪名。”十三声音冰冷,“我重新判断,你是否应该死。”
第73章 戒鞭
十三在牢房呆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才离开,随便拿冷水洗了一把脸,又穿过裁判庭后的层层廊道, 敲响了正中的办公室。
正在办公的首席说了声“进”, 十三推门进去。
半小时后, 一份文件从首席办公室内发出,紧急停止了伤人恶兽, 编号0471号兽人的绞刑。当天下午,他就被十三带出了牢房,安置在裁判庭的属于十三的住所里。
那个兽人名叫季徽宁, 绿色的眼睛来自于混血,兽化之前是一个很普通的公司职员,不算特别有上进心, 但是个公认的老好人。
突发兽化之后, 他往日因为不好意思拒绝而点点滴滴累积下的一些不合规操作成了他板上钉钉的罪名, 于是他很快被钉上了宠物牌,落到了如今的主人手里。
十三叫来的下属在房间重新处理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十三自己则靠在门边,锤头看着下属送来的资料。
关于这个兽人的一生,裁判庭概括起来也就是短短这么几张纸。
十七匆匆赶过来的时候, 十三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她没有从资料里发生什么端倪, 更大的可能,这次的事情和之前那些并没有关系,只是意外而已。
“你疯了!”十七冲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惊恐的兽人, 直接倒吸了口凉气,“你真要把他放了?裁判庭没有这样的先例。”
“没打算放, 文件上应该已经说清楚了,只是从绞刑改为终生囚禁。”十三头也没抬。
“就算终生囚禁,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十三漫不经心地答道,“这里暂时就是他的牢房。”
十七脸上的神色有点挂不住了——他的确想看个热闹没错,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会做到这种程度,那群老家伙未免对她太纵容了。
他们就不怕圣子……
没等十七组织好控诉的语言,十三已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警告似的开口道:“十七,不要用你肮脏的思想玷污神的代言者。”
十七差点骂出一声脏话。
房门就是在这开始有些尴尬的僵持中被敲响的。
随后,一身雪白的神官走进屋,神官的脸上戴着平整的假面,完全看不到面具下的任何东西,看上去仿佛一个批量生产的可复制品。
神官停在门口,颔首行礼道:“执行官大人,圣子邀请您前往教会。”
这种时候,十七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那位圣子是在邀请自己,非常识相地往旁边闪开,甚至还得意地朝十三低了个眼神——他就知道圣子不可能无动于衷。
十三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几页纸上抬起来,“是,我即刻出发。”
她甚至没有问原因,因为不需要。
圣子下达了指令,圣子是神的代言者,而她执行指令,她是神的信徒。
仅此而已。
教会的建筑风格和裁判庭几乎一样,就连后方的布局也极其相似。半圆的廊道和屋舍拱卫着中央的高塔,只是裁判庭的高塔内是下定判决的审判台,而教会的高塔则是历代圣子的居所。
圣子被找到后,便会在这里生活,一直到十六岁受洗仪式首次于众人面前露面,都不会离开这座高塔。
而受洗之后,圣子依旧会继续生活在塔顶,于每月的祷告日向信徒传递神的教诲,其余时间,几乎也都耗费在了这狭窄的高塔中。
高塔没有电梯,蜿蜒的台阶盘旋而上,十三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渐渐听到了圣子空远的声音。
“嫉妒是罪,嫉妒者应剪去搬弄的口舌。神如是说:我的孩子,你天生便拥有了你人生应当拥有的一切,他人所有的……”
圣子忽然停住声音,站在神像和烛台前端正而平稳地转过身,浑身的金饰没有发出一点脆响声。
“十三。”圣子没有戴面帘和兜帽,金发拢在红色的长袍中,头顶是浅棕的兽耳。
他的面容很年轻,神情却仿佛慈和宽容的年长者,一双碧绿的眼睛平和地望着她,“好孩子,过来。”
十三原本野兽一样紧绷的面容柔和下来,她脚步很轻地走进,在距离圣子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单膝跪下,手肘横搭在膝盖上。
这样的姿势让圣子能够微微低着头俯视她。
圣子的脸上带着很淡的,面具似的笑意,仿佛一张颤颤巍巍糊在脸上的纸。但若是仔细看去,又觉得那分明是已经焊在脸上,绝不会掉下的面具。
圣子问:“你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
十三摇头,诚实而平静。
圣子就笑了,他仰头望着神像,声音很轻:“我生了嫉妒之心。这是神所不允许的罪,我得罪让我长出了兽耳,我本已经不该继续在这个位置上。”
十三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叮当一声,是圣子解开了红袍最顶端的搭扣,十三这才发现,他的红袍本来就没有穿好,只是松松垮垮披在肩上,最顶上的搭扣一松,有着一定重量的挂坠就这么扯着红袍掉在了地上,正正落在她面前。
她的眼前是一双苍白的腿,腿上甚至还残留着昨天的红痕。
圣子说:“好孩子,你是裁判庭的执行官,神希望你惩罚我。”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似乎都是这么开始的,如果按照这样的“惩罚”频率,眼前这个人实在是个并不算合格的圣子。
但十三不会质疑,不会询问。
她甚至没有问是谁,是为什么,让他生了所谓的“嫉妒之心”。
十三的手里被塞进了戒鞭。
随后圣子转过身去,双手撑住了神像前摆放着烛台的桌子。
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后,戒鞭终于扫过空气,发出轻轻的,“咻”的一声。
它落在尾巴下方,顷刻间肿起了一道红肿的痕迹。
圣子闷哼,热辣辣的感觉火星似的窜进大脑,先是疼痛,然后疼痛的地方变得滚烫而麻痒,甚至期待起了下一鞭赶紧落下,好止息那种痒。
十三没有让他等太久。
每落下一下,他会在心里报数。
一,二,三,四……
他是有罪的,他对那个被十三救下的兽人起了嫉恨的心。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十三一定是在阳光明媚的一天闯进了兽人被虐待的阴森的屋子,踩着满地的光进去,将奄奄一息的兽人带回了裁判庭。
就像那天她这样踩着光走到了自己眼前。
但这是不对的,他不该有这样的心。
他应该宽容,悲悯,即使是对着有罪的兽人,即使那个兽人有着一双让他心慌的绿色眼睛。
被抽打的地方渐渐麻木了,伊瑟尔在神像下忏悔着,一条条罗列自己的罪证。
嫉妒,色/欲,贪婪……
神降罚于他的身体,他已然长出了兽耳,说明内心的罪已经无从解脱。所以他本该更加沉默,更加规矩,更加遵守一切教会设下的法则,以示自己正在潜心悔过。
但是他扬起头,看到神像低垂的眼睛,很突然的就想起了很久之前……大约是他刚来到教会的那几年。
某个夜晚,他想起十三曾告诉他的,在高塔某个窗户往外看去,能隐约看到裁判庭的塔尖。于是他顺着楼梯,从最顶层的房间一层层往下寻找,一直到听到奇怪的,熟悉又陌生的喘息声。
祷告室的门开了一条缝,祷告室里也有窗户,或许就是十三说的那一扇。
他走过去,于是从那条缝隙中,正对上了那双泪水涟涟的碧绿色眼睛。那张脸上垂挂着金织的面帘,美丽的眼睛微微弯着,从艳红的嘴唇中吐出破碎词句。
“十三……好孩子……”
“别……轻一点……”
“神啊……请惩罚我吧……”
伊瑟尔肯定,他看到了自己。
他甚至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又再次迷醉地喊出呻/吟。
所以怎么能怪他嫉妒?毕竟他所拥有的,也只是这一双眼睛罢了。或许再多一点,他还有圣子的身份,所以比昨日被她救下的那个兽人更像……
“啊……”伊瑟尔突然尖锐地抽泣了一下,尾巴下已经不能看了,红肿的鞭痕交错着肿起,连带着入口也微微翕动颤抖起来。
而十三就这么突然地将戒鞭的手柄按了进去。
“大人。”十三平静地叫他,“您希望的惩罚结束了吗?”
伊瑟尔的腰颤抖着,腿几乎已经站不住了。他额头上的汗水混杂着眼泪往下低落着,摊在桌上的书页被浸湿了一片,他泪眼模糊地看到书页上的一句话。
“神创造世界,万物生灵皆处于祂之掌心。人获得神的偏爱,于是被给予智慧的启迪……”他喃喃念出口,缓缓笑了。
“继续。”他艰难地将脊背挺直,“好孩子,继续吧。”
最后,圣子被十三抱回了顶层的房间,放进洒着适量药盐和消毒药物的温水。他几乎在浸没到水中的瞬间抽搐起来,原本已经麻木的地方再次因为这些刺激尖锐滚烫地疼痛着。
十三站在浴缸边,低头调制着药物,药杵将一些草药细细地捣碎,加入药粉和液体,慢慢变成了奇异的膏状。
伊瑟尔微微掀开眼皮,看着十三专注的神情。
只有这样的瞬间,他会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被她爱着。
“大人。”十三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恭谨,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给您上药。”
伊瑟尔静静注视她,忽而轻柔地笑了。
“可以用手吗?”他伸出湿淋淋的手,轻轻搭在十三的手背上,“用手,伸进来,摸一摸?”
“大人,这是神不允许的。”十三沉默几秒,拒绝了。
戒鞭是惩罚,抚摸则是……更加糟糕一些的事情。
“神允许。”伊瑟尔柔声道,“你只是给我上药,你心如止水,我的好孩子,所以神不会怪罪你的行为。”
第74章 牧者
伊瑟尔从水中出来, 趴在浴缸的边缘。
十三手里的药杵捣着药,散发出并不浓烈的清香。她慢慢低下眼睛,短发扫在脸颊上, 漆黑的, 并不精致的眉眼嵌在蜜色的面庞上, 像是夜色中紧盯着一只兔子的猎豹。
与她相比,水中的圣子仿佛真的是一只白兔。一身被养得雪白的皮肤, 被水浸湿的长发蜿蜒铺在背上,但也挡不住上面落着的道道红痕,衬着颤巍巍的尾巴。
十三提起药杵, 冰冷的玉石质地,圆润的顶端沾着药,落在滚烫的地方。
眼前单薄的脊背微微一颤。
她慢慢将药杵塞进去, 手指刮下了药盅里剩下的膏体, 缓慢地抹在外露的那些伤痕上。
“嗯……”圣子吐出一点灼热的呼吸, 他含着眼泪,失望又温柔地看着眼前那双被包裹在裁判庭白色制服裤内的双腿,注意到大腿侧边的裤子有一点不明显的,凸起的褶皱。
他像是被迷惑了一样伸出手去,在那里碰了碰。
十三往旁边闪躲了一下, 手指意外碰到药杵露在外面的柄, 将它往里面推了一点。
伊瑟尔几乎瞬间窒息,眼前的白光好一会儿才散去,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绵长的哀叫。
他又弄脏了十三的裤子,但他却为此感到开心。
他再次触碰了那里, 碰到裤子下小小的硬块:“这是什么?”
“衬衫夹。”十三这次没有躲,“裁判庭制服有着装要求。”
伊瑟尔微微扬起头:“所以, 这里戴着一个腿环,对吗?”
他这个姿势的时候看上去倒是多了点懵懂的样子,让十三想起了他刚被她带到教会时,他还是个幼童,瘦得让人心惊,头发像是枯乱的杂草,但却被包裹在圣子层层叠叠的华贵红袍里,鲜艳的红色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那时他总是这样抬着头看她,于是她只好单膝跪在他面前,将自己放得更低一些,好让这个孩子能够低头俯视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露出如历任圣子教宗一般无二的笑容,仿佛慈父一般垂头称她为“孩子”的?
十三忽然发现,自己对此的记忆几乎已经有些模糊了。
“是的,大人。”十三任由伊瑟尔隔着裤子触碰着自己的大腿,平静地回答,“这是裁判庭的统一制式。”
她上好药,后退半步,单膝跪下:“大人,已经完成了。”
药杵还留在他的身体里,伊瑟尔目光一晃,缓慢地改变姿势,披着寝衣坐下。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好孩子,我听说你救下了一个兽人,他原本已经被裁定为有罪。”
绕了很大的圈子,最终他还是直白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情。
神说,羔羊应该诚实,才能被告知通往天国的道路。
“他现在依旧有罪,只是改变了刑罚方式。”十三坦诚而无畏。
“是吗……十三,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你聪明,而且有自己的坚持。你被神所祝福,所以我想,你这么做,大约是得到了神意的启迪。”伊瑟尔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仁慈的父抚摸自己的孩子,“带他来见见我,好吗?”
十三皱了皱眉:“兽人是有罪者,不被允许进入神圣之所。”
伊瑟尔:“即使是我的请求?”
十三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衬着她冷漠野性的脸,看上去有点凶狠。
但她也只是犹豫了一秒,就重新低下头:“如果神如此希望。”
浴池的门打开又关上,伊瑟尔靠在高塔的窗边,透过狭窄的窗户往下,看着小小的人影来来去去。十三也变成了行人中小小的一点,但他总能轻易认出她的身影。
“圣子。”门外传来神官机械恭敬的声音,“裁判庭,还有下城传来的密报。”
伊瑟尔收回目光。
圣子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科技的痕迹,他是最虔诚的清修者,空气中是很静的檀香,死的檀木燃烧,氤氲着新鲜花草散发出的“生”的气息,墙面上是木质的版画神像,神明面容怜悯,目光低垂,仿佛什么在祂眼中都会得到宽容。
神官低垂着头,恭敬地送进来一封纸卷——截获密报后,他们需要将密文抄录,然后送到这里。
神官:“下城的消息,江黎已经与公民编号098342的女性接触,我们暂时确保了他不会在接触前死亡。”
伊瑟尔很快地扫过纸卷上扭曲的文字,身上的挂饰几乎没有一点晃动:“那很好,神会祝福阿黎。从此以后,一切皆是坦途,至于我们这些旁观者,就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了。”
“是。”神官将头低得更深,“裁判庭那边,执行官零六正在外追查云安的一起异常值事件,异常值在百分之八十二,已经有数名兽人牵扯其中。其中有一个,是乌塔逃出去的实验兽,编号472。”
伊瑟尔许久没有说话。
那起事件的信息在古老的羊皮卷纸上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一个性格突变的恶人,在云安那个本附属于黎城的小城市作威作福,他似乎对兽人很感兴趣,几乎在几天时间内将云安无主贩卖的兽人玩弄了一个遍。
有时是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异常值判定系统本就是为此存在。
乏善可陈的结果,执行官和裁判庭的介入足以轻易地,沉默地,最好是无人知晓地处理掉这些。
“执行官零六,我应该见过她一次。”伊瑟尔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带了很浅的笑意,“我受洗的时候,她站在十三身侧,对着十三说笑,是个笑容温暖,而且虔诚的孩子。”
伊瑟尔冲洗卷起羊皮纸,圣子的房间常年点着白烛,这是祷告所需要的仪式,是不容置疑的纯洁之火。他将羊皮纸放在火上,慢慢卷起的火焰灼痛了他的手指,让他不忍落泪。
“这样好的孩子,受到神的喜爱。”他缓慢地,轻柔地说道,“所以,神想要将她接回身边。只可惜,她大概没有机会再见十三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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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兽人带进教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教会的规定,兽人必须被红绳绑缚,身挂银铃,由主人牵着才能进入教会,且这还仅仅只是进入对外开放的教堂。
教会后边,被层层拱卫的圣子的居所是绝无可能进入的。
所以想要让圣子见到他,唯一的机会只有等到下月的祷告日。
十三回到住所时,兽人正双膝跪在门边迎她。
这个兽人显然是个已经被驯化得非常标准的“宠物”,虽然不知道自己被留下的理由,但是身体早已习惯了服从——他甚至连换主人的过渡期都没有,毕竟他本就已经被经手了不止一个主人,身上打满了宠物牌,从耳垂到胸口,上一任主人将宠物牌钉在了尾巴根部,尖端直接狠狠刺进了骨缝。
他也是在那一瞬间,因为无法抑制的痛苦,意外咬伤了那个主人。
“主人。”季徽宁的嗓子几乎全哑了,拖着刚刚固定好,但已经残废的腿挪动到十三身侧,低头要去帮她脱掉鞋子。
十三进门的时候在想事情,几乎在脚尖被碰到的瞬间一脚踹了出去。
她的力气很大,她本就是裁判庭最强大的执行官,任何凶徒都能被她一脚踢断肋骨,更何况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兽人。
即使十三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收了力道,季徽宁依旧几乎连惨叫都没发出来,就直接砸了出去,一张嘴就哇的吐出一口血,看上去凄惨无比。
而十三只是皱了下眉毛,漆黑的眼珠里没有错愕也没有怜悯。
“噤声。”她冷漠地看着眼前肮脏的兽人,“执行官有戒律,不能豢养兽人。我只是看管你,不是你的主人。”
季徽宁浑身颤抖,嗫嚅着嘴唇,几不可闻地换了一个称呼:“执行官大人。”
十三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目光却在他绿色的眼睛上顿了顿。
最终,她传讯叫了懂医术的下属过来,自己转头进了书房处理公务。
季徽宁原本作为公民时的档案已经全部被调了出来,现在堆在她的办公桌上。除此之外,桌面上还放着一叠卷宗,十三打开投影,和卷宗一同送来的部分电子信息展现在眼前的虚空处。
一些照片在荧光中划过,几乎都是兽人,品种不一,从猫狗到鼠蛇。
但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七年前,教宗死亡。
同年,原本应该继任教宗的圣子发生兽化。
她因此停止了继任仪式,也因此对乌塔实验室的研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些拥有绿色眼睛的兽人,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陆续出现。
“新的圣子……”十三靠在办公桌边,静静望着那一张张闪过的照片。
不,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十三垂下眼睛。
如今的圣子只是发生了兽化,这说明他背负原罪。
但他尚且没有做出违背教义的事情,他虔诚而干净,每次心生罪恶之意,也都会经由她的手以戒律惩罚。
这并非她的私心,只是,她所信仰的神尚未对她做出指示——由她来进行裁决的指示。
伊瑟尔依旧是神的牧者。
第75章 教宗
晚上, 十三做梦了。
这对她来说是件有些意外的事情,因为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是值得被带入梦中的, 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她都快要遗忘的时候, 她在梦中注视神不可见的面孔。
一个人的诞生是存在意义的,她有生而为此的使命。
但这次的梦很奇怪, 十三在眼前清晰之前先听到了压抑的喘息声,她的手被高热的,粘稠柔软的东西包裹着, 她动一动手指,就听到更加清晰的喘息。
她没有过这样的触感。
这是不被神所允许的。
眼前迷雾渐渐散去,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圣子?
不, 不对。
眼前的人仰面躺着, 脸上挂着金色的面帘, 他大红的袍子被铺在身下,上面盛着干干净净的躯体,两条腿无力地敞开着,雪白无暇。
十三张了张嘴,有几分茫然地吐出两个字:“……教宗?”
“好孩子, 你终于来见我了。”教宗静静地笑起来, 他的面容看上去比如今的圣子年长许多,平和而悲悯,如同慈悲的父注视着顽劣的孩童。十三忽然意识到,自己明确地记得教宗死去时的年龄。
七年前, 三十一岁,刚刚过完诞生日。
然后她终于看清了这是在哪里。
处刑场。
她在处刑场上, 对着教宗做着神不允许的事情。她的手在他的身体里,她曾很多次用戒鞭惩罚这个地方,就好像现在,她用同样的方法,如他们所愿地惩戒如今的圣子。
教宗的额头上染出汗水,他的双手被钉在邢台上,缓缓往下流着血。可他看上去并不疼痛,甚至在她按向深处时绷紧身体微微弓起了腰。
他看上去脆弱又美丽,甚至性感。
但这样的词汇是僭越的,亵渎的。
十三漠然地站在处刑场的中间,她甚至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
神在给她怎样的启示?希望她从梦中理解到什么?
“慢一点……”教宗终于无法承受似的哑声开口,十三几乎是惊觉了。
她意识到,这依旧是一种刑罚。
“教宗。”她开口,依旧这样叫他,甚至用着敬语,“您为什么,背叛神明?”
教宗绿色的眼睛含着水,空荡荡地望着无尽的天空,又缓缓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他的手似乎想要抓紧什么,或是伸过来轻轻摸一摸她的头,就如从前每一次做的一样。但是他的掌心被刺穿了,于是也就只能微微抽动一下惨白的手指。
“好孩子……”教宗很轻地,用充斥着情/欲的沙哑声音宽容而温和地问道,“你的神明给予了你什么?你又为什么,会信奉神呢?”
十三愣住,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她本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瞬间,仿佛是她在接受拷问。
她想,她应该将手伸得更深,去抓住那个让他震颤,又引他堕落的地方,去破坏,去撕毁,正如神惩罚为欲望而堕落的魔鬼,用岩浆用火焰。
但没等她做出动作,一只手从身后轻柔地抱住了她的腰,随后柔软的躯体贴在了她的脊背上。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轻柔地向后转过去。
她看到了垂落的金发,和另一双碧绿的眼睛。
圣子敞着红袍,棕色的兽耳蹭在她的下颌:“因为你是被神偏爱的孩子,是无辜虔诚的羔羊。”
他平和地微笑着,那笑容和教宗几乎如出一辙,过分年轻而美丽的面孔像是早晨刚刚绽开的白蔷薇,上面盈盈落着露珠。而身下,红色的蔷薇已经开到艳熟,颤巍巍地绽开了最后的花蕊,艰难承载着滴落的露水。
而后,圣子抬头试图亲吻她的嘴唇,十三目光一闪,偏头避开。
于是这个动作没有继续,但圣子没有离开,他的手落在十三的腿根,白色的制服裤下,是小小的金属夹。
他伸手按了一下,咔哒一声。
十三听到了什么被打开的声音,她从梦中醒来。
没有一般人被惊醒时的惊惧和心跳,她似乎仅仅只是睁开眼睛,窗外刚刚透进一点微光。
她的生物钟异常准确,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现在是祷告的时间。
十三的屋里没有神像,也没有祷告所要用到的各种器具,她不需要这些,也不需要去念诵那些冗长的祷词。
她只需要陈述,剖白自己的内心。
短暂的祷告后,十三换上裁判庭的制服,穿好内搭的衬衫后,将腿环扣在大腿中段,那里的肌肉带着一点隐隐的印子,夹上衬衫夹的时候,十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梦中的场景。
圣子按开这个夹子的时候,教宗便这么仰头看着他们,永远平和宽容的目光中仿佛闪过某种满足又痛苦的东西。
咔哒一声,衬衫夹夹紧了衬衫的下摆,于是衣服不会随着身体的动作移动位置产生褶皱。
裁判庭清晨例行召开会议,没有外出任务的执行官聚集在顶层的办公室里。
执行官都没有名字,没有来处,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死后,灵魂一定会前往神的身边,因为他们是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以数字互相称呼,从零一到二十六,十三正好是正中间的,于是她的座位总是正对着首席。
首席是这里唯一拥有名字,拥有家庭的人。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名叫宋循,作为裁判庭决策者的同时,也支撑着裁判庭庞大的财政。
首席不是个特别循规蹈矩的人,不喜欢按照顺序。执行官十七一向很得他的偏爱,所以汇报总是从他开始。
乏善可陈。
在神的指引下,世界本该如此,平凡平稳又乏善可陈。
一圈下来,首席听完后,十字交叉撑在下巴的位置,眼眶上的金丝边老花镜反着刷白的光。
他看向十三:“既然外界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也是时候考虑圣子继任教宗的仪式,同时,十三,你也应该准备着寻找新的圣子。”
十三觉得自己的眼球胀痛了一下。
这是合理的,甚至应该是理应如此的流程。就像上任圣子即将继任教宗时,也是由她去迎回新的圣子。
甚至……再上一任时,也是如此。
这就是神赋予她的,最重要的使命。
所以十三不明白,自己此时眼球的抽痛从何而起,于是只能归结于昨晚异常的梦境——异常的梦境让她没有睡好,仅此而已。
“新任圣子还没有诞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首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十三呼出一口气,在众人的目光中直直看向首席:“请再给他一点时间。”
她很快理顺了所有的理由——圣子不能继任教宗,他作为圣子时,每月仅有一次公开走到人前,且浑身不露出一寸肌肤,所以尚且能够保持兽人的秘密。
一旦继任,仅仅只是继任典礼,当他必须将兜帽摘下的时候,那对象征恶兽的耳朵就会暴露于所有信徒的眼中。
首席并不认同也不反驳,森然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问:“十三,你认为他需要多久?”
十三没有回答。
首席摆摆手,让其他人离开,将十三留下。
十七有点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议事厅的大门缓缓合拢,寂静随之而来。首席的脸大半被反光的眼镜和手背遮着,看不清表情。
他一个雕塑似的坐在那里,一个小机器人滚到十三脚边,向上在她面前投影出一份资料。
“零六现在正在云安追查一个异常值事件,但是她从昨晚开始就失去了联系,可能遭遇不测。我希望你去找到她,但是不要大张旗鼓。”
“敢对裁判庭执行官动手,这是对教会的挑衅,更是对神的反叛。”首席浑浊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既然新的圣子还没有诞生,那这个任务,你应该很愿意接手。”
十三快速浏览一遍,行了一个标准的礼:“是,首席。”
她没什么东西需要准备,云安本也只是距离黎城不远的小城。十三吩咐下属先准备一趟去教会的车——她在数年前承诺过圣子,如果要离开黎城,一定先去见他一面,和他告别。
神说,承诺须得兑现。
回到住所时,季徽宁已经醒了,他安静地蜷缩在墙角,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僵木的啤酒瓶底似的眼睛动了动。
他爬行到十三脚边,有点不熟练地说道:“执行官大人,需要,我为您,准备早餐吗?”
“不用。”十三这次记得屋子里有个兽人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离他有一点距离的地方,“你可以站起来,囚犯也没有必须跪着的要求。”
季徽宁颤抖一下,听话地用胳膊撑着身体试图站起,但是左腿膝盖受伤过重,几乎完全无法承力,只能将所有重量压在颤巍巍的右腿上,跪着时尚不明显,若要走路,跛脚就很严重了。
那样的姿势实在不太好看,按照他上个主人的说法,像个蠕动的死虫。但好在十三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甚至没有看他就进了卧室,这让季徽宁稍微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这个执行官将他留在这里是为什么,但是他还是想活着。
过了不到一分钟,十三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足以将人整个包裹起来的灰黑色长袍。她把长袍扔给季徽宁,“穿上,跟我出来。”
季徽宁动作迟缓地照做,跛着脚往前挪动两步。十三觉得他速度太慢,大步走过来,季徽宁吓了一跳,整个人恨不得痉挛着蜷缩成一团,以为要被打了。
但他只是身体一轻,被十三抱着塞进了车后座。
十三坐进副驾,吩咐司机开车。
去云安调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既然圣子想见这个兽人,干脆就现在带去。
还有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昨晚的梦境,她现在不大想独自和圣子见面。
教会没有人会真的阻拦她,更何况这个兽人被团团包裹起来后,几乎连个人形都看不出,直接扛进去倒也能掩人耳目。
十三想得干脆,于是也就这么做了。
她抱着灰黑布条包裹的柱状体,穿过教会的层层守卫,一步步踏上圣子居住的高塔。
圣子见到她时,眼睛习惯性地弯了起来,宽容神性的笑意展露到一半,忽然凝住了。
他定定看着她手中抱着的东西,碧绿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失去了光彩,简直像是——
镶嵌在眼眶里的啤酒瓶底……
十三很突兀地,不合时宜地这样想道。
第76章 嫉妒
伊瑟尔带着兜帽遮住耳朵, 面容僵硬了一会儿,才重新将那个笑容展露完全。
他仿佛没看到十三怀里的兽人一样,逼着自己把目光钉在十三平静的脸上:“你来了。”
“大人。”十三没有将季徽宁放下, 所以也就没办法做出惯常的单膝下跪的姿势, 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 有点疏远地叫了一声,“您说想见见这个兽人, 我将他带来了。”
宽大的红袍下,伊瑟尔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十三怀里那张略带恐惧的瑟缩的脸上。
普通的,平淡的一张脸。
他有点想去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面孔, 但又觉得这么做有点令人不齿。教会的教义并不提倡追求姿容的美丽,但他想自己应该是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但是他和教宗的面孔完全不像,即使他去学了他的神态, 几乎完美地复刻了他微笑的幅度, 垂下的眼睫, 可每次从镜中看见自己的时候,伊瑟尔依旧会觉得,自己眼睛里的欲/望太过明显,使得那张原本像极了板绘神父图的脸也染上了某种世俗的意味。
他想,十三是不喜欢这些的。
因为这些与教宗不像, 也不适合她所信奉的神明。
这些年他没有见过十三亲近别人, 教宗死后,十三的目光便长久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所以他原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伊瑟尔露出标准的,悲悯的笑容。他知道这个兽人是可悲的, 亦是需要被救赎的羔羊,在任何时候, 任何其他时候见到他,伊瑟尔都会愿意垂下自己的手,真心实意地为他祷告——悼念他所承受的痛苦,祈祷他来日的安宁。
只要……不是在十三怀里。
凭什么这样一个除了一双眼睛的颜色外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人也有资格被她抱在怀里?
他有罪,他不该如此嫉妒。
伊瑟尔:“嗯,我看到他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并不像往日的语调。但他很快收起了眼睛里所有的情绪,依旧是宽和慈爱的一个圣人:“好孩子,他如今与你生活在一起吗?”
十三回答:“是,他暂时关押在我那里。”
伊瑟尔这次停顿了更久,直到十三都有觉得有点怪异了,他才缓缓开口:“是吗,这很好。”
这句话说出后,伊瑟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凝滞的气氛中正在往下滑落。伊瑟尔知道自己必须将它拦住,将它抬起来,因为十三并不会阻止这种滑落。他对十三而言是必须的吗?他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在教宗死去之前,在他主动脱下兜帽和红袍,向十三展露那具有罪的躯体前,十三从未长时间地,凝视过自己。
她的目光总是追着教宗的背影,然后教宗会回过头停下脚步,微笑着等待她和自己并行。
教宗叫她:“好孩子,你是神所爱的孩子。”
伊瑟尔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教宗那么喜欢将十三称作“孩子”。
这一刻他多希望十三果真是自己的孩子,那样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将一个旁的,不干净的兽人抱在怀里?兽人难道不是有罪的吗?难道不是你的神摈弃的吗?他有些头晕目眩地试图拖住下坠的空气,他知道,他必须是一个完美的圣职者才可以。
他将嫉妒从自己的心中剥掉,想象着如若是教宗——那个他其实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人如果面对这样的场景会做些什么,会说些什么。
然后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那个夜晚,声声喘息中,从门缝向他看过来的,布满了情/欲的眼睛。
伊瑟尔轻轻念诵了一句祷文,说道:“十三,将那个孩子放下吧。你既然否认了他的绞刑,说明你对他的罪责有所疑惑。”
他平静地,像是完全为她着想似的提出一个意见:“不如就把他留在这里,让他在这里赎偿。”
将他留在这里?
十三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口拒绝——一个兽人怎么能长久地留在教会?甚至留在圣子的居所?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圣子如今也是兽人。
于是原本反驳的话停住了,她大部分时候不关心旁人在想什么,但对于伊瑟尔,她还是下意识的不愿意让他染上任何一点可能的脏污。
即使他兽化了,他在教义中正在堕落,她也试图举起手再次将他捧上去。
她还能争取到一些时间,她知道乌塔的实验有什么目的,等到他能够掩去兽耳兽尾的那天,她依旧会亲手为他挂上属于教宗的金色面帘。
十三想到教宗,于是无可避免地想到昨晚的梦境。然后她才发现伊瑟尔正在注视她,她几乎有种错觉,下一个瞬间他就会伸手按住她腿上的衬衫夹。
咔哒。
但伊瑟尔没有任何动作,甚至笑容依旧:“神希望信徒维持纯洁,非婚姻状态,非血缘牵绊的男女不应该生活在同一扇门后。当初教宗不就是用这句话阻止了我们……”
“圣子。”十三近乎失礼地打断他的话。
伊瑟尔的声音顿住,再响起时,语速已经回复平缓:“我说起了禁忌,好孩子,是我的错。”
十三仿佛有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向伊瑟尔解释道:“大人,今天离开教会后,我会前往云安处理一些事情。这个……兽人。”
十三花了两秒钟想起怀中兽人的名字,她昨晚看了太多档案,几乎把名字弄混了:“季徽宁,他和案件可能有一些联系,所以我会将他带走。”
她说的是谎话。
这个兽人的情况已经完全清楚了,他和她将要追查的事情并无关系。
十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说谎,就像她不清楚为什么圣子会突然对一个兽人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不仅要她带着来看,甚至想把他留在身边。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耽搁太久了。
而圣子久久没有再说话,十三没有得到新的命令,于是只好抬起头来。
圣子的表情在银色的面帘后看不清晰,他低下头,白色的手套放在膝盖上。他将丝绸的手套拿起来,慢慢套上手指。
这样,他再没有暴露在外的皮肤。
“很快到祷告的时间了。”圣子似乎笑了下,“好孩子,我会为你祈祷,祝你此行顺利。”
“感谢您。”十三回应道,感觉自己心里不知道哪个部位忽然松了一瞬。
她像是抱着季徽宁来时一样将兽人又抱出去,塞进车的后座。
十三垂头,皱着眉头看了季徽宁一会儿,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让圣子想要留在身边。
季徽宁的身体在她的打量下微微僵住了,他还是很怕这个执行官,但也明白自己此时的生命和自由都全部牵在她一个人的手上。
他犹豫了许久,嗫嚅着开口:“执行官大人……您……要带我云安吗?我……我和什么案件没关系……我已经,什么都说了。”
十三没有故意要吓唬他:“我知道。”
季徽宁就闭上了嘴,他试图转动僵木的大脑找到其中的症结,“圣子……为什……”
他没能说完一整句话,在十三冰冷的目光下惊吓得消了声音。
“罪人的唇舌不配呼唤神的代言者。”
十三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季徽宁不敢再说话。
通讯器突然震动了一下,十三看了一眼,将耳机塞进耳朵,里边传来十七难得凝重的声音。
“十三,你从教会出发了吗?”
“对。”
“首席说,你的任务不变,还是去云安调查那个异常值事件,原本已有的资料首席已经给你了,我追加一份重要资料,你现在可以查看。”
十七说着,发来一份信息。
十三点开文件,最上面四个字跳进她的眼睛里。
尸检报告。
“半小时前,零六的尸体被送到了裁判庭门口。按照初步判断,她应该是在昨晚零点左右回归了神的身边。后续更加详细的内容我会逐步发给你,十三,你要小心。”
十七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迅速恢复平静:“零六的葬仪应该会在你回来前办完,大概率是赶不上了……你节哀,到时候我带你去给她送束花。”
通讯挂断,十三转头看向车窗外。
她送走过很多人,有很多时候,甚至一些人都已经记不清晰了,以至于十七提起零六,她的脑子里甚至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张脸。
某一个零六是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笑起来嗓门很高。
某一个零六很不擅长体术,被她训练的时候哭着一张脸嗷嗷乱叫。
现在这个零六……十三思索了一下,很突然地想起了她刚刚被选入裁判庭是红润稚嫩的小圆脸,宣誓效忠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
而她记得这一幕,是因为那时,教宗站在她的身后,笑着说道:“看上去,这是个会跟你相处不错的孩子。”
但她们后来其实没有多少交集。
**
教会的高塔内,狭窄的盥洗室内,黄铜的镜框生着发乌的锈迹,镜面很干净,洗手台的高度正好,能够很轻易地卡住腰腹,让人从后方将脸按在镜面上,面帘叮当碰撞,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明了。
曾经某些时候,他曾想象他还没被十三带回来,没有住进这间属于圣子的屋子的时候。
曾经那个已经死去的应该被称为教宗的人还是圣子,还住在这里的时候。
十三是不是曾把他按在这里过?会不会像拒绝自己一样拒绝他?十三对他也是使用戒鞭吗?十三会将自己的手伸进他的身体吗?
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时,他几乎觉得自己恶心起来。
可是这样的念头源源不断。
盥洗室里,祷告室里,书桌上,甚至那张床上。
伊瑟尔在镜中打量自己的容貌。
活着时的教宗有着一张圣父一般的脸,碧绿的宽容的眼睛,纯洁的漆黑的直发,标准得仿佛艺术家用石膏雕刻出来的人。
教宗比今日那个兽人优越太多。
仅仅几秒后,伊瑟尔掬起一捧水,浇在镜面上。
镜中的人变得模糊起来,伊瑟尔将帽檐拉得更低,转头离开房间。
有神官走上前来听他的吩咐,伊瑟尔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会在塔中独自进行每日的祷告,一直到下次祷告日,这座塔暂时封禁,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第77章 异常
十三到达云安时已经是傍晚, 路上十七发来了更详细的尸检报告。
零六死于迎面的刀伤,一刀封喉,没有任何转圜。从伤口的角度和撕裂状态来看, 刀刃并不算锋利, 甚至有些软, 但发起攻击的距离足够近,并且几乎没有受到反抗。
这很不寻常。
零六虽然并不是什么体能武力特别突出的人, 但她毕竟是裁判庭的执行官,从进入裁判庭开始就一直进行高强度的训练。
她不可能随意让有威胁的人近身。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杀她的是她认识甚至相熟的人,或者杀她的, 是她认为绝对没有威胁的人。
具体是哪一种,十三暂时没有头绪。
她到达云安后就把季徽宁交给下属安置,自己独自前往了裁判庭开设在云安的执行分部——零六正在调查的那名异常者就被关押在这里。
分部的负责人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执行官死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 整个人不断冒着冷汗, 面对十三时也忍不住颤抖。
他恭恭敬敬地将十三带到关押的地方, 用尽量冷静的声音解释道:“执行官大人,这个异常者被送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幅样子。一个疯子罢了,想必是犯的罪太重,异常值都百分之八十二了,没准明天就兽化……”
十三抬了一下手, 负责人顿时闭上了嘴。
异常者被带到十三面前, 用锁链锁在铁质的座椅上。十三已经看过这个人的资料了,名字叫宋辉,父母早逝,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大, 无妻无子,认了这儿的地头蛇做大哥, 干一些在律法边缘摩擦的小奸小恶。
在出现异常行为之前,他在云安开了一家黑酒吧,私底下也做一点兽人交易。但他算不上完全泯灭人性的恶鬼,对兽人也没有很严重的暴力行为。
这是教会希望引导向善的人,原本尚且不至于落入牢狱。
那个异常者的确像是疯了,他的目光完全是呆滞的,十三刚一靠近他,他就吱哇乱叫着想要把自己缩起来。
十三按照规定例行开始讯问:“一个月前的十二号,按照异常值记录,那是你第一次出现大幅度异常值上升,达到百分之五十七。根据执行官零六的调查,当天你对酒吧内一个兽人实施了高强度的暴力,并踩断了他的手骨和小腿。那天发生了什么?”
疯子当然不可能对十三的问题给到什么回复,宋辉咯咯笑起来,挥动着被手铐锁住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喊着什么。
十三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他在说的是,“我要我爸妈把你们都抓进去!”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十三眯起眼睛,不再按流程开口,一直到宋辉笑累了,滴着口水似乎要睡过去的时候,才突然抬高声音:“宋辉!”
疯子刷的抬起头,眼珠子转了一下,朝十三的方向看过来。
十三换了个位置,再次等到宋辉安静下来,又叫道:“宋成明。”——这是资料里记载的宋辉父亲的名字。
疯子没有反应。
十三换了几个名字,有他的母亲林秀敏,认下的大哥陈喆,以及一众在他的资料档案中出现过的人名,无一例外没有获得回应。
最后,十三又叫了一遍:“宋辉。”
疯子再次看向她的方向,像是习惯了自己名字的狗。
十三摆摆手,宋辉被带下去,另一个人被带进审讯室——宋辉的大哥陈喆。
他倒是没疯,异常值在百分之二十四左右,是一个普通人在面对一些紧张或是非日常情况时比较正常的数值。
陈喆显然地头蛇当惯了,一进来就哐啷砸了一下铁桌:“执行官大人,能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还要问个球……”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一把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陈喆这才发现讯问自己的执行官换了一位,而且这位显然没有上位看上去温和可亲:“我问,你答,别的时候闭嘴。”
“是……是!”陈喆背上冒出冷汗。
“近一个月,宋辉有没有说起过自己的父母或其他亲人?”十三问了一个仿佛毫不相关的问题。
陈喆愣了一下:“啊?他爸妈早死了……”
十三的枪口往前顶了一下。
“等等等等,我想想……我想起来了执行官,说过,说过!”陈喆惊恐地开口,“具,具体哪天我忘了,应该就这个月。有次喝醉酒之后说的,说他爸妈在市里做大官……我说他拉倒吧,他爸妈真的早死了,坟头草老子还去割过一次……”
他的声音在十三的盯视下慢慢变虚,但并不像说谎的样子。
身份的错位,这样的事情在以往讯问异常者的时候也偶有发生,不过他们很快就会被教会接管,从此失去交流的能力。
教会对此给出过解答——这是神对他们降下惩罚的一部分,用魔鬼的记忆混淆他们自身的记忆,让他们为此而感到痛苦,也因此导致异常行为的发生。
而异常行为发展到最后,便是兽化。
十三已经记不得给出这个解答的是第几任教宗,但那时候,的确有一小段异常行为者出现的高发期。而后异常值系统确立,与此同时,异常行为者也渐渐变少,到现在大约一年也只会有一两例,足以裁判庭在不影响公众的情况下进行秘密处决。
不,不对,这是面对后世修改过的可查阅文件里记载的版本。
十三抬手抵住眉心,将记忆从久远的角落里挖掘出来。
真正的历史……是反过来。
先是教会提出了异常值系统的提案,这个提案被否决过两次。这一过程中,甚至折损了一名教宗和一名圣子,差点导致教会的传承断代。
那大约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最后,新任的教宗阐述了异常行为与神罚罪责的关联。她于是认可,异常值系统作为兽化的预判断系统,是应该存在的。
第一次异常行为者出现的高发期,在系统确立之后。
这已经是太久远的,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
那之后,神并未反驳,世界依旧按照原本应有的样子运转,甚至这个系统的确带来了帮助……它让世界更像神所期待的样子,毕竟罪恶和兽化能一定程度被更早预知。
但或许是因为零六死在了这件事中,十三心中很突兀地掠过一个念头。
导致行为异常的……所谓魔鬼的记忆,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但这也只是很轻地掠过,留下一点浅淡的痕迹。她是执行者,执行者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她的任务是查清宋辉的罪责和零六的死因,并确认他的罪责与零六的死亡是否相关,而非追查那些更加本质的,可能引起动荡的东西。
十三停止了这个问题,问起了其他的关于宋辉的细节,直到陈喆这里已经问不出更多东西了。十三准备离开,却又在离开前鬼使神差地突兀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信仰教会吗?”
“当然,当然。”陈喆忙不迭地点头,哪怕是地皮无赖一样的人也能够迅速做出最标准的祷告姿势,“我没有兽化,我是神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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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宋辉在那里性情大变,被宋辉害死的兽人曾堆积在那里,零六记录中最后出现的场所也在那里。
宋辉开设的黑酒吧。
十三没有带人,处理异常者本就是裁判庭已经很久不进行公开的秘密行动,更何况如今还插进了一个执行官的死亡,使得十三的行动更加隐秘起来。
宋辉被关押的事甚至并没有影响到他那家黑酒吧的继续开业,他手底下的酒保酒托只知道老板要出趟远门,所有一切都按照他在时的样子继续。
黑酒吧位于云安的下沉区,靠近闵河,那里聚集了云安不上台面的各种交易,在夜晚中显得格外灯红酒绿。
十三换下了裁判庭的制服,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衣前往目的地,各色闪光的招牌看得人眼花。
下沉区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十三很快注意到,有人在跟着自己。
而且已经跟了一路,在她进入下沉区之前,几乎是从她离开分部开始,就已经在跟着了。
只是这个跟踪者大概并不是什么专业的人,隐藏行踪的动作几乎称得上粗糙。
十三把脸埋得更低一些,突然脚步一拐,跨进旁边的巷子。跟着她的人被人群挤着,落后了几步才跟进去,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寻找着十三的身影,却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正愣神时,一个巨大的力道压上跟踪者的背,将他整个按在肮脏的墙面上。跟踪者发出一声惊痛的气喘,十三已经一把掀掉跟踪者蒙头的兜帽。
“谁!”
和十三的声音同时落下的,是一头金线一般的发丝,因为十三粗鲁的动作而凌乱了的发丝之间,浅棕色的耳朵晃动了两下。
被压在墙上的人疼痛地吸了几口气,随即柔声笑起来,好像现在不是在脏污的小巷中,而是在教会的圣堂上。
他沐浴着圣光,垂眸,作为牧首向羔羊布道。
“好孩子,你弄痛我了。”
第78章 苹果酒
“好孩子, 你弄痛我了。”
十三少有的彻底愣住了,一瞬间甚至没能理清现在的情况,手上的力道也没卸下来。伊瑟尔的脸擦过布满青苔的墙壁, 沾染上了一点脏污的泥水。
伊瑟尔叹了口气:“好孩子, 松手好吗?”
几秒的时间里, 十三几乎只能听到巷外混沌嘈杂的噪声。
她终于回过神,迅速松开手单膝跪下去。
圣子是不应该离开教会的, 更何况出现在这种地方。十三觉得自己的眼睛再次胀痛起来,就像是浑身的血突然涌了进去,眼球就像充水的气球几乎胀痛到要炸开。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里已经爬上血丝, 声音依旧是冷淡平稳:“大人,我让人送您回去。”
十三没有问圣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直接做出了结论。
伊瑟尔重新戴上斗篷的兜帽, 脸上戴着黑色的口罩, 金发编成一股藏在斗篷下。他听到十三的话, 平静地抬起眼睛,“不可以。”
“大人。”十三的声音重了一点,“教会有规定……”
“教会有规定,但我已经站在了这里,我的孩子。”伊瑟尔将苍白的手指贴在十三的肩膀上, 眼睛含着笑意, “这说明,神允许了我来到这里。”
十三沉默了一瞬,忽然意识到,她刚才的情绪是惊怒。
她对圣子离开洁净的, 被神认可的教会,站在这脏污的陋巷中而感到惊怒, 但这惊怒却并不仅仅源自认为他做了不被允许的事情,而是更深一些。
他已经发生了兽化,却还做出了规则之外的事情。
伊瑟尔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可以抬头看她。
“十三。”伊瑟尔的手落在她的眼睛上,清凉的触感缓解了眼球的胀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在离开教会前,我在圣堂祷告。神垂眸看我,然后我忽然想起……好孩子,你应该记得,我同其他圣子不同,我并非从出生起就理所当然生活在神的恩沐之下。”
他的声音空远宁静,让十三回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倒在笼子中的小孩。
那时他看上去像是比鸟枪击中,于是支离破碎着掉在地上的飞鸟。
而现在,已经长成的圣子对她微笑:“神告诉我,牧羊者不可永坐于高台,他应该走在羊群之中,我也需要用这双眼睛看一看真正叛神的罪恶,才好引导着羔羊远离。”
十三心中的情绪一下子熄灭了。
“……您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您的身份,不能离开我身边。”十三终究退了一步,“事情结束后,我送您回教会。”
“好。”伊瑟尔温顺地说道,笑意更深了一些,漫进清澈的眼底,“但若是不能暴露身份,十三,你就不能叫我圣子,也不能叫我大人。”
十三皱了皱眉,伊瑟尔并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道:“神说过,谎言是罪。假名也是谎言,所以十三,你应该唤我伊瑟尔。”
圣子的名讳并不对外公开,也并非只一人独享。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无论怎样的名字都有可能重复,但伊瑟尔依旧有些紧张起来。
他和许多人共享着这个名字,但依旧希望能从十三口中听到它被唤出。
十三没有说话。
她没有如伊瑟尔所愿地呼唤他的名字,也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只是伸手拢紧了伊瑟尔的斗篷,将掉在外面的一缕金发收进去。
伊瑟尔静静看着她动作,轻轻问道:“为了不和你走散,好孩子,我可以牵住你的袖子吗?”
十三这次沉默了更久,将手递给了他。
酒吧里比外面更加嘈杂,十三拉着伊瑟尔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立刻有酒保送上酒单——这里必须买点什么才能留下。
十三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在这里喝什么,随便指了一种。
酒保满脸堆笑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在了伊瑟尔身上,打量他的神情像是在打量一个叛逆期的未成年小孩。
于是十三很突兀地意识到,脱下圣子那身红袍,褪去脸上那一层神性的慈父般标准的微笑后,眼前这个人在世俗意义上其实的确还算是个孩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因为从未离开过教会,他或许会比这个世界上真正生活着的那些人看上去更加稚嫩一些,十三甚至有点担心他究竟知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当下的情景。
但是她的担心多余了,伊瑟尔很快但很认真地扫过酒单,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这是苹果酒吗?”
“对。”酒保笑道,“这是拿我们这儿自酿的苹果酒做底调的,甜口,那些年纪小又喜欢来找乐子的小孩都很喜欢……”
他突然尴尬地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毕竟来找乐子的小孩一般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小孩。正当酒保准备说两句话圆场,却看见眼前的客人抬起脸笑起来。
他一笑就不像孩子了,目光中有一种近乎长者的宽容:“就这个吧,再上一个果盘。”
伊瑟尔转头,用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十三,你会付钱对吗?”
十三含糊地应了一声。
等到酒保离开后,十三低下头在轰鸣的嘈杂声中贴在伊瑟尔的耳边:“您应该记得,按照规定,您不能饮酒。”
伊瑟尔笑而不语。
酒和果盘很快上来,果盘很简单,最普通的几样水果中间摆着一叠扇样的苹果切片,鲜红的果皮留在侧边。
伊瑟尔用牙签叉起一片苹果,大概因为已经在空气中放了一会儿,原本雪白的切面微微发黄氧化,但还是能看出充盈的汁水,也能想象这薄薄的一片在口中炸开汁水的感觉。
“十三。”伊瑟尔笑着将这片苹果递到十三嘴边,“吃苹果吗?”
这样的喂食显得不太尊重,当然,是指她对他的不尊重。
若是在教会,这应该被严词拒绝。
但这里是一个过分世俗的地方,十三稍微一转头,甚至就能看到不少人用唇舌喂酒。相比之下,伊瑟尔的动作几乎算是矜持优雅了,那片苹果抵在她的唇上,很神奇,嘴唇明明没有味蕾,但是她在闻到苹果清香的瞬间,脑海里自动构建出了属于苹果的甜味。
伊瑟尔还在看着她,微笑道:“十三?”
十三终于缓缓张开嘴,将苹果咬进齿间。
如她想象中一样,很甜。
伊瑟尔注视着她咽下这一片苹果,低头晃动了一下眼前的苹果起泡酒,一些细小的气泡凝在杯壁上,随着他的动作缓缓上升。他的目光看上去有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满足,就好像刚刚尝到了什么极其美味的东西。
“十三,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关于神的传说?”伊瑟尔笑着问道,又自顾自往下说道,用他向信徒诠释经文时相似的语气,“全知全能的父创造了第一个男人和女人,将他们置于神的花园。他们可以享用那里的一切,除了象征智慧的果实,因为智慧只属于神明。”
“后来,一条蛇诱惑了可怜的人类,骗他们吃下了果实,从此他们被驱逐,这便是人的原罪。”
伊瑟尔又叉起一片苹果喂过去,笑道:“而那种果实,就是苹果。”
十三欲张的嘴闻言顿住了,她皱了皱眉,再次吃下这片苹果,声音几乎有一丝严厉:“教义并没有相关的记载。您……你,你从哪里听到了这些奇怪的故事?甚至用他们混淆了……”
话音未落,酒吧里灯光忽然全灭了。十三陡然一惊,抬手扣住了伊瑟尔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
但周围并没有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恐慌,甚至所有人都异常地兴奋了起来,十三能敏锐地听到一些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一束光打在了酒吧正中的舞台上。
舞台上有两个人,穿着一身皮衣,手持皮鞭,戴着面具身材火辣的女人,和赤身裸/体,被项圈和红绳束缚着,被捆缚在十字架上的兽人。
“这是第一场表演。”报幕者的声音平和悠远,几乎像是圣职者一般,“神说,兽人是有罪者,有罪者须得受到惩罚,用痛苦用欢愉,用热浪用火焰。”
伴随着他的声音,舞台上的女人行了一个标准的祷告礼。
皮鞭如戒鞭,落在兽人的身体上,一道道红痕交错——这的确是惩戒,她也曾这样惩戒圣子。
十三不知为什么,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随后她感觉到,伊瑟尔握住了她的手,五指缓慢地伸进了她的手指之间。
“十三,你看。他们也信奉教会,信奉我们的神。他们在教义之下做着这样的事,他们甚至不是异教徒。”伊瑟尔的身体贴在她的后背上,有一个瞬间,十三想到了刚才他故事中诱人堕落的蛇。
她似乎想象到伊瑟尔接下来所说的话不会是她想听到的,于是几乎本能地试图去阻止。但她的手被伊瑟尔牵着,她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开,但不知为什么,她顺从了,没有动弹,直到手背感受到衣服和肌肤的触感。
她听见伊瑟尔很轻地喘息了一声,而舞台上,兽人的声音已经渐渐变了调子,痛苦和愉悦似乎被混淆了,兽人放浪地呜咽着,被抽打的地方肿起道道鞭痕。
一瞬间,这两种声音几乎在十三的脑海中错位了。
然后她感觉到,伊瑟尔跨坐在了她的腿上。
“十三,好孩子,神的孩子。你说这里的所有人,他们为什么会信奉教会?他们为什么不信奉别的?这世上不存在别的神吗?”伊瑟尔脸色潮红,笑得几乎有一点恍惚,“我们的神做了什么?凭什么统一了他们的信仰?”
十三张了张嘴,声音几乎从灵魂深处发出:“神是唯一……”
“对,祂当然是唯一。可是十三啊,神活在神话中,神话存在于千百年来我们共同构筑的脑海中的叙事……我们……啊,我们无法想象从未存在的东西,但这个世界有苹果,为什么,不可能存在,为了一个苹果驱逐了人类的神呢?”
伊瑟尔断断续续说着,牵着十三的手轻柔地摩擦。
舞台上,女郎取出了黎城上城流行的玩具,玩具塞进兽人的身体,女郎高高举着圆形的感受贴片,不断有客人在兽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中兴奋地叫价。
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连淫/靡都可以变得体面。
伊瑟尔挺起胸,腰微微向后弯折过去,他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遍布水泽,轻微的喘息淹没在嘈杂的起哄和噪声中。
他产生了某种错觉,现在正被剥开,被摊在舞台上的那个人仿佛是自己。
“十三,这个世界的信仰,多么单薄和毫无理由啊。”
十三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不……不是……”
她知道自己应该反驳,但脑海中某个久远的影子忽然绊住了她的舌头。那个梦境中,刑场上,教宗在她的身下笑着问:“好孩子,你又为什么,会信奉神呢?”
她能说出理由,说出这是她生来如此的使命。
她的嘴忽然被堵住了,甘甜微涩的液体被唇舌裹挟着,渡进她的口中,带起细密的,微微刺激的气泡。
然后,她的舌头被缠住了。
苹果酒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如果真有人为了这样的香甜被神逐出乐园,那也一定会是……心甘情愿。
舞台上,兽人发出最后的,绵长如释放一般的哀鸣。
第79章 爆炸
伊瑟尔轻轻抬起眼睛, 他在很近的地方注视着十三的眼睛。
那双一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写着迷茫,那是伊瑟尔从没在十三身上看到过的情绪。
她看上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女性,十多年前伊瑟尔第一次见到她时, 她就是如今的样子。执行官十三是裁判庭中特殊的存在, 因为她仿佛一个不变的路标, 始终存在在那里,于是这也成为了她被神偏爱的证据。
唇舌纠缠着, 有一点酒液从十三的唇角溢出来。
舞台终于谢幕,灯光再次亮起来之前,十三将伊瑟尔从身上抱下去, 遮挡在了身后。
她舌头有点麻,下意识地舔了舔上颚……那里刚才被伊瑟尔的舌尖扫过,现在还残留着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的喉咙有些干渴。
十三深呼吸了几次, 而伊瑟尔也没有再做什么, 安静地站在十三的影子里, 就好像刚才那条诱人堕落的蛇并不是他。
平静下来后,十三招来了酒保:“我听说这里提供兽人买卖的交易,刚才那个要多少钱?”
酒保堆起笑脸:“这个……客人,以前是提供这种交易,不过就在这个月, 老板突然改了兴趣, 不做买卖改做表演了。您要是喜欢刚才那位,以后可以多来喝两杯。不过要是有那方面兴趣,买一个晚上也可以,我们这里的兽人都很干净, 而且也调/教听话了。”
十三:“既然这样,我想挑一个顺眼的。”
酒保笑着点头, 将十三和伊瑟尔带到酒吧后头的巷子。
“兽舍就在那边……”酒保笑着点头哈腰。
十三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地形。
按照裁判庭传来的消息,零六的尸体是被裁判庭分部的调查员在闵河下游的河岸上发现的,按照尸检结果,她从被杀死到被抛尸河中,时间应该并不长。
也就是说,她被杀的地点,不会距离闵河太远。
裁判庭对执行官有着一套统一的训练方式,所以要推算出她到达云安后的行为,并不难。
十三:“这两天,还有别人来买过兽人吗?”
酒保笑笑:“有这种兴趣的人还真不算少,不过也正常。有些对人玩不太合适,会被以犯罪论处的东西,对着兽人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反正他们有罪不是吗?”
兽舍就在眼前了,十三能听到里面传出一些兽类的叫声和隐约的嘈杂。伊瑟尔如之前约定的一样牢牢抓着她的袖子,但十三有些后悔了。
她应该在见到伊瑟尔的时候就决定暂时推后今天的行程,无论如何都应该先平安地把他送回教会,不应该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
即使十三相信自己能在任何不利的情况下保护他,但有些东西,光是看见就脏污了他的眼睛。
而且如果没有带他来到这里,就不会让他说出刚才的话,做出刚才的事。
他只是被刚才的气氛迷惑了,他还很年轻,是个不那么合格的圣子,他需要更多的教导,好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的代行者。
但这是可以被原谅的。
十三面无表情,乱七八糟地想着些与案件已经不相关的东西,在兽舍门口停下脚步,忽然转头看向酒保。
十三:“你好像还没回答我兽人的价格。”
刀锋迎面而来,直接挥向十三的咽喉。十三本就做好了准备,却在后撤的时候猛的意识到身后的伊瑟尔,动作顿了一下。
只是这一下,刀已经到了眼前,很快的刀,难怪零六没有躲过。
十三一把抓住了刀刃,手心瞬间被切割出一条深黑的血线,几乎能直接切断手掌。
在那之前,她将酒保踹倒,另一只手反手拧住他的手腕,用膝盖将他的背钉在地上。
掌心的血隔了两秒才喷涌而出,伊瑟尔睁大眼睛,颤抖地抓住十三的肩膀:“十三,你的手……”
“请退到墙边,背靠墙壁跟我走,不要把后背露给敌人。”十三打昏了酒保,抬头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递给伊瑟尔。
伊瑟尔碧绿色的眼睛里流出一种难以辨别的情绪,他试图止住自己手的颤抖,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手指落在十三掌心时依旧如同筛糠。
他轻声问:“是我妨碍到你了吗?”
十三:“是我准备不足。”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撕了块衣服上的布条随意地将受伤的手心绑住勒紧。衣服本就是黑色的,被血浸透了看不出来。
伊瑟尔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说:“对不起,十三。”
十三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只是从腿根抽出枪,谨慎地推开了兽舍的门。
野兽的叫声变得清晰起来,兽舍中一片漆黑,稀薄的月光透过门扉,照亮了里面的一角。那里堆叠着铁笼,铁笼里空无一物。
这个兽舍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兽人。
一个扩音器放在地上,空荡荡地循环着那些野兽的嘶吼。嘶吼声中,夹杂着规律的,平静的,无机质的声音。
嘀,嘀,嘀,嘀……
像是……倒计时。
十三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点气味,瞳孔瞬间缩紧了。她几乎是瞬间将伊瑟尔搂在怀里,疾步朝巷外冲过去。
嘀——
滚烫的热浪在狭窄的巷子里发挥出了惊人的威力,带着足以毁灭一切证据一切痕迹的,冲天而起的火焰,十三仿佛被烧红的铁锤砸在背上,在轰然响起的爆炸声中被整个击飞出去,喉头一口腥甜热血一下子喷出来,淅淅沥沥洒在伊瑟尔的脸上。
伊瑟尔的瞳孔缩紧了。
人们的惨叫声隔了几秒才冲破嗡嗡的耳鸣声,刺进混沌的大脑。
十三趴在他身上,头发被火烧焦了一些,伸手抹去,背上的衣服被燎去了一大片,热烫的血夹杂着黑的污渍。她的呼吸急促但微弱,眼睛充血发红,一开口,血就止不住地从嘴里滴落下来:“别怕……”
伊瑟尔很用力地合了下眼睛。
刚才,在十三打开兽舍大门的时候,他就站在十三的身后。
如果那时他伸出手,就可以很突然地,出其不意地将她推到里面,如果他动作再快一点,甚至可以关上兽舍的门。
那是别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自教宗死后,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站在她的身后,还让她毫不设防。
十三是裁判庭最强大的执行官,但也是最虔诚的。
我罪。
他在心里轻轻说道。
我重罪。
裁判庭分部的人比消防车到得更早,分部的负责人大概心脏都要吓得骤停了,一边哆嗦着祈求着神的保佑,一边命人将十三抬上车。
他虽然没有认出伊瑟尔,但因为他是被十三护在身下的人,又因为刚才的冲击掀翻了兜帽暴露出了兽耳,负责人大概以为他是这位执行官拼死保下的证人,于是也一起带了回去。
十三在车上就醒了。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的手被伊瑟尔握着。裁判庭分部的负责人坐在他们对面,紧张地盯着他们。
伊瑟尔看上去很狼狈,他虽然被她护着,但也不是毫发无伤。握着她的那双手蹭破了大块的表皮,组织液夹杂着血丝肮脏地嵌在上面。
他见她睁眼,有些勉强地露出一点微笑,轻声念了一句祷言:“神会保佑你。”
十三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手指轻轻动了动,反握住伊瑟尔的手。
她看向负责人,命令道:“你换辆车,把隔离板拉上去,我不允许任何人偷听。”
“是是是。”负责人巴不得这里能没他的事情,迅速听从命令离开。
“明天,天亮起来的时候,我就送你回教会。”等到确认车厢里只剩下他们后,十三缓缓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冷静,“这次的事情,是有人在针对裁判庭……甚至可能是针对教会。您不该来这里,大人,这里太危险了。”
伊瑟尔:“可是十三,你受了很重的伤,你需要休息。”
“今晚就会好。”十三皱着眉,慢慢坐了起来。
她呼出一口疼痛的热气,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表情。
一段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十三开口问道:“大人,您之前所说的,那个所谓苹果的神,究竟是谁告诉您的?”
伊瑟尔:“这很重要吗?”
十三垂眸道:“我担心教会里有背弃神的叛徒,或许有人用肮脏的话语诱惑您,让您怀疑神因而被神降罪,又引诱您陷入危险之中……”
伊瑟尔沉默一会儿,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
那些焦急的,担忧的,像极了一个平凡人的情绪从他的眼睛中褪得干干净净。他满脸黑灰,但仿佛又是那个洁净到一尘不染的圣子。
“是教宗。”伊瑟尔轻声道,“啊,不……前任教宗。那个被裁判庭审判为背叛神明,于是……被秘密处刑了的,前任教宗。”
十三的表情瞬间只剩下一片空白。
“你说得对,好孩子,我竟然差点忘记了他是个背叛神的罪人。”伊瑟尔宽容地微笑着,不再握着十三的手,而是将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
“对。”十三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提醒对方,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知道,所以再记得他所说的妄语是不对的,产生怀疑亦是错误,好孩子,我会忏悔,我会忘记。”
十三不再说话了。
她闭上了充血的眼睛,大脑一阵一阵地胀痛着。
她有些庆幸,伊瑟尔没有向她追问教宗所犯下的罪行究竟是什么。明明如果从前他询问,她能够很理所当然地说出。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了那个苹果的神话后,在得知这个与当前教义完全不相同的神话后,十三莫名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教宗所犯的罪。
七年前的那天,教宗站在审判台上,他微笑着陈述自己的罪行。
只有一件事。
他试图,杀死江黎。
第80章 伊甸园
七年前, 审判台。
教宗赴死的时候并无反抗,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睛,宽容地, 悲伤地, 仿佛看着一个孩子般注视着她。
她问他:“为什么?”
如果她赶到得慢了一步, 江黎就会死在他的手中。
但不应该是这样,作为教宗, 他本应该是那个庇护江黎,给予他磨难但也给予他未来的人。
江黎是很重要的,虽然十三并不清楚他为什么重要, 但是她天然有了这样的意识,她天生就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从没真正爱过神。”教宗微笑起来,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他用沾血的手抚摸了十三冷峻的, 无表情的脸。
血痕划过脸颊, 好像泪水落下的轨迹。
他最后说:“我一直, 深爱着你啊……”
“只是……我的好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不自由呢……”
“十三……”
十三猛的回过神来,脸颊上有温凉的触感,伊瑟尔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而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伊瑟尔绿色的眼睛仿佛和记忆中重合起来, 十三很快垂下了眼睛不与他对视。
“你刚才看上去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好孩子。”伊瑟尔收回手,车已经停在了分部门口。负责人带着医生打开车门,面对已经能够站起来的十三目瞪口呆。
十三让医生跟他们一起去了她的临时住所。
房间里, 季徽宁正蜷缩在角落里,一抬头看见进来好几个人, 吓得尾巴都僵直了。
“执行官大人……”季徽宁嗫嚅着嘴唇。
十三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兽人,更糟糕的是这个兽人是见过伊瑟尔的。
“转过去,闭上眼睛捂好耳朵。”十三将伊瑟尔挡在身后,命令道。
季徽宁本能地照做。
伊瑟尔低低地在十三身后开口:“你们住在一起啊。”
十三没有接话,转头吩咐医生:“先看看他身上的伤。”
“我没事。”伊瑟尔将渗血的手背藏到身后,又被十三强硬地抓着手腕拎出来。
十三:“先处理这个。”
医生低头称是,很快包扎好了伊瑟尔的手。
十三身上的伤麻烦一些,主要集中在后背,需要将衣服剪开,把那些和血糊在一起的布片从她身上撕下来,才好仔细处理。
整个过程中,十三都没有发出声音。
伊瑟尔站在不挡光的地方,低头看着她后背的伤。背部的衣服已经基本全部褪掉了,狰狞的伤口横亘在蜜色的皮肤上,深一点的几乎已经能看见森然的骨头。医生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不敢想象这个病人就是背着这样一身伤口走了一路。
医生对伤口做了基础的清洗和缝合处理,裹上纱布后,天光已经微明,分部按照十三的命令给他们准备好了回黎城的车。
十三原本想即刻启程,甚至准备在刚刚完成包扎之后就直接起身去穿执行官的制服,被伊瑟尔按着手腕拦住了。
“我很疼,也很困。”伊瑟尔看着她,“好孩子,我们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好吗?”
十三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但伊瑟尔的眼睛里的确布着些不明显的红血丝——圣子原本有着严格的作息标准,有着绝对健康的生活,而不应该是像昨晚那样又是受伤又是熬夜。
“您在这里休息。”十三打算站起来,“我先去处理这次案件的后续事情,三个小时后我来叫您。”
“可是十三,昨晚你说了,在云安时,我不能离开你的身边。”伊瑟尔没有松手,“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十三这次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动也没有出言拒绝。
伊瑟尔小心地侧躺到宽敞的床上,他们中间隔着一点距离,除了交叠的双手外,再没有其他接触。
“你看上去很疼。”
“并不,您想多了。”
“……看到祂所爱的孩子受这样的伤,神也会难过吧。”
“……”
伊瑟尔伸手遮住了十三的眼睛:“十三……我其实……”
他没有把话说完,一点尾音散在沉静的呼吸中。伊瑟尔侧过头,看向角落里蜷缩的兽人,平和的眼睛慢慢冷下来。
三小时后,他们从云安出发,傍晚时到达了黎城。
将伊瑟尔悄悄送回教会后,十三回到裁判庭述职。
“这次的事情本质是前任教宗余党对裁判庭的挑衅。”十三将证据摆在桌上,对着首席陈述道,“他们潜伏在教会内,教会监察异常值,并将异常者告知裁判庭,由裁判庭进行处理。余党利用了这点,从这次异常者出现开始布局,意图将其作为绞杀执行官的陷阱。”
“酒保的刀是第一个陷阱,如果能够一击即中,就可以以此引来更多的执行官。如果不能,那么兽舍里的炸弹就是第二个。布置这一切的人对执行官的行为逻辑和章程非常了解,现在整个现场已经付之一炬,但从动机和能力来推断,只有这一种可能。”
十三低垂着眼睛,声音冰冷清晰:“当初审判教宗时,我没有把他的人清理干净,也没有想到……他死后竟然还会有人继续他的意志。”
首席坐在厚重的办公桌后,鼻梁上的镜片反着光。他双手交叉抵在鼻子下,遮住了所有表情:“这不算什么严谨的推论,十三。你前往云安,我原本预计你应该会用十天左右的时间查清一切,而不是仅仅过了一天,就因为这种原因回到这里。”
“的确如此,但现在不会有更多证据了。”十三低下头,“是我的失职,您可以处罚我。但这件事情,就此定论了。”
首席沉默片刻:“十三,圣子,他在这次的事情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几可落针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十三抿紧苍白的嘴唇。
就算还留下了什么不利于他的证据,在他非要拉着她休息沉睡的那三个小时,应该也已经被他处理干净了。
“是被诱骗的受害者。”十三静静地开口,“教会中的叛徒用神的名义欺骗他前往云安,让他卷入这场风波,甚至试图让他也一起死在那里。”
首席发出一声模糊的冷笑,紧扣的手指放松了。
“回去休息吧,三天后是零六的葬礼,既然赶上了,就一起参加吧。”
“是。”十**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首席。
“首席,您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关于神因为最初的人类被诱惑偷吃苹果,而将他们赶出了乐园。”
“伊甸园的故事?”首席反问。
十三收回目光转头看向门外,再抬起眼时,目光仿佛盯住了猎物的野兽。
“对。这次出事的酒吧擅长酿苹果酒,他们是被诱惑了的……叛神之人。”十三将最后四个词咬在齿间,含着一口冷风,一字一字地吐了出来。
十三离开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
首席的呼吸越来越重,到最后,交叠抵在下巴上的双手都几乎颤抖起来。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把桌面上的什么东西砸到地上时,通讯器终端忽然震动起来。
一个秘密通讯。
首席扯出一声冷笑,抬手按了桌上一个按钮,将整个办公室彻底封闭起来。
通讯接通后,红衣圣子的虚空影像出现在他的面前。
“圣子?”首席面无表情,镜片下的眼睛里流露出明确的嘲讽,“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直接通讯吧?这次圣子不躲在那些人偶一样的神官身后了吗?”
伊瑟尔的影像闪烁了一下,声音从通讯器中传出,有种遥远的失真感。
“我想知道,她最终做出了什么裁决。”
“看来圣子这个时候知道怕了。”首席一扯嘴角,“裁判庭损失了零六,把零六那孩子当成了试验陷阱的弃子和引诱她前去的筹码。圣子大人,您甚至亲自去了云安,我还以为您胸有成竹,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把十三永远留在那里。”
伊瑟尔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陷阱,如十三所言。
但并非前任教宗余党针对裁判庭的陷阱,而是裁判庭和教会共同布置,只用于绞杀她的陷阱。
绿眼的兽人是裁判庭给他的暗号,他于是去了云安,因为只有他身处危险之中,十三才有可能为了保护他陷入掣肘,他才有可能给她致命一击。
首席重重吐了一口气,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有些挫败,“圣子,这本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您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又冷笑道:“还是说,到了这个时候,圣子你怕了,你后悔了,你想走回神坛上做神的乖宝宝了?教会千百年的努力,你们把我拉到这个见鬼的地方,这个见鬼的位置上!你打算让这一切在你手中毁于一旦?”
首席近乎愤怒地瞪视着伊瑟尔的影像,他现在看上去不像个年逾半百的老人,几乎像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因为某个近在咫尺却没能成功的念想几乎暴躁起来。
他又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啊,还是因为你以为你可以用感情打动她?”
“你别傻了圣子。”首席发出沙哑又尖锐的声音,“你以为她有感情?你的那位前辈,曾经的教宗。若是论卑微求爱,他比你卑微太多,几乎什么都愿意做。膝盖可以弯下,尊严可以不要,甚至从头到尾都扮演了一个完美的圣职者,我都要以为十三真的爱过他了。”
“但又什么用处?一旦他触碰了那条不容改变的红线,照样得上审判台。十三甚至连眼泪都没流一滴,你们究竟在对这种怪物抱着什么期待?”
伊瑟尔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他缓慢地盯着首席苍老的脸,面无表情:“执行官首席,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执行官首席?”首席惨笑一声,“这次,十三把这次的事情归咎到了教宗身上,没有怀疑你,看来你至少把尾巴扫得干净。但是圣子,别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我们所做的事到现在还没引起十三的反扑,不过就是因为我们这些小打小闹还没有影响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她也还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但时间就要到了,如果她不死,那我们都得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