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温医生


    温栩很平静地在这栋别墅里住了下来, 就像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每天早晨睡到自然醒,这里躺躺那里转转, 或是上顶楼跟小然玩接抛球。


    江黎把她的通讯设备全砸了, 铁了心不让她跟外界有任何联系, 把囚禁的戏码做了个十成十。每天他不在的时候,只有一个从不说话的阿姨会来给温栩做饭, 收拾房间,做好后就带着生活垃圾沉默地离开。


    好在温栩本来就不是一个需要社交的人,闲下来也不会觉得无聊, 只是偶尔感叹,有钱还是很好的。


    她在过去的十年间,冒着行医执照被吊销甚至锒铛入狱的危险行黑医, 也不过是因为, 这是对她而言来钱最快的方法。


    江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 如果来得早一些就会亲自做晚饭。


    “洛家那位大小姐在到处找你,我去跟她说你在我这里,让她不用担心。”餐桌上,江黎直勾勾地盯着温栩的脸,“结果她以为是我把你关起来了, 差点叫保镖揍我。”


    温栩没说话, 微妙地抬眉瞥了他一眼。


    这不是事实吗?


    “还有林旭言,他也找过我……”江黎的声音有点委屈,“温栩,你为什么认识这么多人?他们都想见你, 都想……”


    温栩:“别发疯。”


    别发疯。


    这些天,温栩对他说的最多的, 就是这三个字。


    江黎感觉自己的犬齿发痒,于是重重咬在嘴唇上,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他站起身走到温栩身边,低头用血淋淋的嘴唇蹭了蹭她的嘴角。


    他想看温栩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温栩只是拿纸巾擦去嘴唇上的血迹。


    江黎觉得他有时候简直恨死温栩了,但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温栩。”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想跟你上/床。”


    温栩并不拒绝这个。


    于是,晚餐没有吃完。


    江黎知道温栩肯定会走,而且走之前不会再跟他告别了,也许哪天他回到这里就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房子。即使他在这间房子里装了再多监控,雇上再多保安二十四小时地巡逻,这种不知何时就会失去的恐惧依旧牢牢拽着他的心脏。


    他的本能让他相信,温栩绝不会有说出口了却没能办到的事情。


    所以他只能在所有的空挡缠住温栩,在床上,在客厅,在厨房,在任何地方。有时候他甚至不明白这件事对温栩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温栩或温柔或强硬地抚摸着他身体内部的时候,他会产生一种,好像将温栩完整吞吃下去的错觉。


    精疲力尽之后,江黎抱着温栩的腰,很轻地用耳朵蹭着她的小腹:“医生,就算你要逃,也不要现在逃走好吗?”


    温栩靠坐在床头,对着灯光看着自己沾染着液体的手指,那些滑腻又粘稠的液体在指缝间拉起银白的丝线。


    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指甲有点长了。


    她把手指上的液体擦干净,语气冷淡而松软:“为什么?”


    “江衍从裁判庭被保出来了,江家还是要保他……他在查,斗兽场的事是谁透露给了洛家小姐……他动不了洛家,但不会放过……医生,如果不是今天洛焉找上门来,我还不知道,原来是你告诉她的……”他带着一点希望嘟囔,“温栩,你是为了我吗?所以得罪江衍?”


    温栩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不能未卜先知,不可能预料到你是江家的人,要跟江衍争继承权,所以提早把刀递到你手上。”


    江黎喉咙里发出一点委屈的呜声:“那就是因为,你单纯讨厌江衍?”


    温栩沉默了。


    “也好,至少你讨厌他。”江黎的眼睛慢慢合上了,“医生,我会保护你……我不会放过他……”


    男人在无意识中变成了灰白的狼狗,毛茸茸地蹭在温栩的大腿上,耳朵耷拉成了飞机耳,似乎在熟悉的气味中感受到安宁和舒适。


    温栩的手悬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没入厚实柔软的毛皮中。


    江家的人,尤其是江衍。他既然开了那家斗兽场,就不可能不知道,兽人到了最后终究要面对彻底兽化的结局。在有效的药物研究出来前,不可能有人会真的押宝在这个兽人二少爷身上。


    就像他现在,在无意识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再能维持人的姿态了。


    “所以我原本想尽快离开黎城。”温栩微微仰起脸,侧头看着占据了正面墙壁的落地窗。窗帘没有拉上,因为她刚才把他按在那里,赤/裸的前胸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落地窗外是空荡荡的院子,院子外是行人往来的道路。


    “有些事情,掺和进去总是麻烦的。”温栩一下一下抚摸着大狗的耳后,大狗的眼睛舒服地眯起来,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过麻烦……还是处理掉比较好。”


    温栩顿了顿,缓缓垂下头,将脸埋进大狗的毛里。


    “傻狗。”她喃喃开口,“这么傻,就别想着还要保护别人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江黎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他以实习的名头空降到了江氏的公司,要重新学的东西太多。他现在在江家获得的重视源自于江衍的失势和教会对他隐性的支持,以及社会对于“人造兽人”的关注,但这是无根浮萍,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更糟糕的是,他并没有真正恢复属于江黎的记忆,而来自其他人对他过去的叙述,他并不完全相信。


    江黎今晚没能去别墅,被江老爷子留在了江家老宅。饭桌上,江衍和江时月都在,而那个和他们三个都没有血缘关系的“江夫人”坐在老爷子身边,恭敬温和地布着菜。


    至于他们共同的父亲,据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小黎,你这段时间做得很好,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几件事都做得不错。”江老爷子是个眉目慈善的老人,一双浅色的眼睛却如同两颗尺寸不合适的琥珀嵌在眼眶里,似笑非笑深不见底。他大病初愈,身体还不能大动,只是转动着眼珠,缓缓扫视着餐桌上的人,最后落在江黎脸上。


    江黎站起来,挂上虚假的微笑:“谢谢爷爷,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江衍冷冷瞥了他一眼,江时月暖融融地笑着,并不说话。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被神祝福的好孩子,所以才会将你送去教会,怕你身上染上世俗尘埃,所以才从来没有去看过你。”江老爷子露出一点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但是每年教会的神官都会给我看你的照片,他们都说你是个好孩子,很受教宗的喜爱,他甚至把你和圣子放在一起亲自教养。前些日子我去见了圣子,他告诉我,你过去的苦难只是因为神过于爱重你,所以考验你。”


    江黎神色不动,目光中带上了一点嘲讽。


    神的考验?


    他这个哥哥对他所做的一切,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用这么几个字定调了。


    既然是神的考验,罪人自然也就不是罪人,不过是执行者罢了。而他作为“被神祝福的孩子”,不仅不应该怨恨,还得感恩才对。


    江黎根本不需要考虑这话究竟是不是那个所谓圣子说的,只是用余光看到江衍微微一愣后,露出了自得的笑意。


    江老爷子放下筷子:“不过既然通过考验,那就需要奖励。小衍这段时间不适合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我送你出国放个长假,你的职务就暂时由你弟弟顶上吧。”


    江衍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不可置信地看向江老爷子:“爷爷,你怎么能让这……”


    “还不闭嘴!就因为你招惹洛家的小姐,结果结亲不成结成仇了,我不送你出去,她非得把你咬进监狱才会罢休。”


    “爷爷……”


    一顿饭不欢而散,但这不是胜利。


    老爷子讨厌狗,讨厌兽人,所以从他兽化的那个瞬间,无论缘由,他在老爷子这里都已经“出局”了。


    现在,很明显了。


    他只是江衍的磨刀石,一块磨刀石,是不可能比刀更重要的。


    除非,那把刀彻底折断。


    他必须深深在江氏扎下根,并且做实江衍的罪名,绝对不能让他翻身。


    江黎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一顿晚餐的时间,他已经开始想念温栩了。


    在这里吃饭太难受,他多想跟温栩在他准备的那间别墅,或是下城那间小小的诊所里吃一顿热乎乎的饭,温医生胃不好,每一餐都该仔细关注着。


    他要是不管的话,她又会有一顿没一顿地随便拿泡面度日了。


    江黎不再逗留,江衍恨恨地踹了一脚椅子,转头瞪向江时月:“你也不替我说说话,就这么看着这个杂种爬到我们头上吗?”


    江时月慢悠悠地吃着餐后甜点,无花果蛋挞上垒着清淡的奶油。她一点点刮着,笑着说:“哥哥,你们都是我的哥哥,最后谁当了家,我都是大小姐啊。”


    江衍气急:“蠢不蠢,那是个中途才认的杂种,我可是当了你二十多年的哥哥!谁以后会对你更好你心里没数吗?他难道会帮你养那么多狗?”


    “但是他看上去多可怜啊。”银叉落下,温热的蛋挞被切成两半,酥皮碎了一盘子。江时月抬起眼睛,暖阳一般,“哥哥,你知道的,我喜欢帮可怜人。”


    她吃完甜点,离开了老宅。


    江衍皱着眉头啧了一声,打算去找江夫人聊聊……虽然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但毕竟他才是她养大的那个。


    刚要抬脚,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江衍看了眼号码,有点不耐烦地接通。


    “老板。那个姓温的兽医,我们找到了。”


    江衍眯了下眼睛,冷笑一声:“一群饭桶,找个人也要这么久。我现在没工夫搭理她。跟洛焉那贱人勾搭着背叛我是吧?直接拉去填海算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但是老板,还有件怪事。”


    “说。”


    “那个温医生现在正居住的那套房子,虽然中间转了几手做得很隐蔽,但我还是查出来,那应该……是二少爷名下的。”


    ……


    电话的另一端,江衍雇佣的人按断电话,朝身边的人恭敬地弯腰小声问道:“我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那人答道,“拿着钱离开这里吧,最好,永远不要回黎城。”


    第62章 绑架


    一盆冷水浇下来, 刺激了后脑的伤口,流下来的血水呛住口鼻。


    温栩从昏迷中惊醒,剧烈咳呛起来。她眯起因为浸水而发酸的眼睛, 在一阵阵眩晕中看清了眼前的人。


    江衍。


    在温栩记忆的最后, 一群人突然闯进了江黎的别墅, 二话不说很粗鲁地直接用棍子打昏了她。小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在楼上疯狂地大叫。


    好在, 他们匆匆忙忙,似乎没精力理会一只小狗。


    真是……过分心急了一点啊。


    本来这段时间,随着江衍要被送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江黎也越来越紧张,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地守在别墅里。


    也就是江衍临行的当天,江家在老宅开饯别宴, 江黎才不得不抽身离开。


    所以, 果然是这天。


    江衍咧开嘴笑了一下, 阴森森地问道:“温医生,好久不见。我记得我们一直以来相处也挺愉快的,该给你的钱我也一分没少。洛焉那贱人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把我给卖了?”


    温栩慢慢止住咳嗽,脑袋有些晕, 因为重击而反胃恶心, 柔软的长卷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她像是发了一会儿呆才终于理解了江衍的意思,平静地抬起眼睛:“江少爷有什么证据吗?”


    在规则中的人,才会在乎证据。


    江衍满脸嘲讽, 冷笑着拍拍温栩的脸:“没有证据又怎么样?你已经落到我手里了,不会是想等那个杂种来救你吧?”


    温栩已经不再看他, 目光缓慢移动,看清了这里的全景。


    看上去像是一个仓库,集装箱堆叠着,空气潮湿粘腻,隐约有海水的腥味。江衍带了五六个人,他们大概根本不觉得温栩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甚至没绑住她的手。


    江衍被温栩忽视了,脸上的神色越发阴沉,“说起来温医生,我还真没想到,居然是你救了那个杂种。我们认识也算有段时间了,那个杂种居然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好活着……温医生,你还真是让我伤心啊。”


    “我也没想到,江少爷这么粗鲁。”温栩的声音有些虚弱,“江少爷可能看多了奇奇怪怪的电视剧,在现实里,用棍子砸人后脑是很容易出人命的。”


    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几乎瞬间点燃了江衍的怒火,他在温栩脸上抽了一巴掌,骂道:“狗/操的婊/子,你以为那杂种是什么东西?你还以为抓着他能攀上高枝吗?”


    温栩脑袋被抽得一嗡,脑后本来已经凝结了血块的伤口似乎又被撕开了一点,她没发出声音,很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手下的人提醒江衍船快到了,江衍拧了拧脖子,冷笑着站起来。江老爷子说是送他出国游玩放松,就真的没委屈他,虽然不让他张扬,私下却直接包了一艘邮轮供他玩乐。


    江衍摆摆手,一个壮汉拎着温栩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拖起来,用刀威胁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我不在这儿动你。等你上了船,进了公海。我再把你的死状拍给那个杂种。”


    江衍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表情忽然异常温柔下来,伸手捏住了温栩的下巴:“那杂种现在在疯了一样到处找你呢,说真的,我当初真是打死也没想到,你们两个是怎么扯上关系的?温医生,你难不成其实是个助人为乐的圣母吗?”


    温栩有点恶心地皱了下眉:“别拿这种话恶心人了。”


    江衍顶着腮笑了,从容地拿出手机开机,一个电话几乎是瞬间就打了进来。江衍挑衅似的看着温栩:“要接通吗?”


    他根本不等温栩的回答,直接接通了电话,打开免提:“小狗崽子,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要不要我让她最后跟你说句话?”


    江黎有些失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江衍,绑架杀人是什么罪名?温医生是人,不是你以前随便杀掉的那些兽人!”


    “听你说这种话我可真痛快。”江衍冷笑,“对啊,你早知道不就好了?我可是个人,你一条狗,凭什么跟我争?”


    江衍把电话举到温栩面前:“也别说哥哥欺负你,来,温医生,最后跟这条狗崽子说句话吧。江黎,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记得开电话录音,以后就抱着这句遗言去死吧。”


    “江衍!”手机里,江黎的声音几乎像是压着哽咽了,“温医生,你别怕,我会来救你……”


    温栩被刀挟持着,刀锋在脖子上刮出细小的血口。她轻飘飘地抬起手指按了挂机键,打断江黎的话。


    一片突兀而寂静的忙音中,连江衍的都愣住了,上下打量着温栩,发出有趣的嗤笑声。


    “硬气。”江衍低头看了眼手表,距离邮轮靠岸已经不到二十分钟了,“温……栩,是吧?你真不怕死啊?”


    “我只是觉得我不会死。”温栩用手指抵住脖子上的刀,将它稍微推离动脉一分,声音平缓冷静,“我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可以用来谈判的东西。”


    “哦?”


    “我可以证明,段饮冰的那份兽化检测证明是造假的。他并非药物导致,而是真正的兽人。”


    江衍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瞪大眼睛,眼睛浮上血丝:“温医生,你的意思是,你又打算为了活命背叛洛焉?”


    “我并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奴隶,也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所作所为都是利益,应该谈不上背叛。”温栩坦然地看着江衍,“而现在,江少爷,你的手里握着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东西——我的性命,仅此而已。”


    耳中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尘埃仿佛凝滞在空气中,温栩数着自己的心跳,大约二十来下之后,江衍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厉害。”江衍清脆地拍了两下手,“怪不得那杂种被你耍得团团转。不过也是,毕竟狗的智商不高……”


    “对了,温医生你还不知道吧,兽人最后都是要彻底变成野兽的。一般需要六七年,不过江黎那杂种打多了药,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爷爷早就知道这件事,现在不过是拿他给我当个靶子,等他彻底变成狗了,江家二少爷也就该‘因为药物副作用,急病身亡’了。”


    江衍一边说,一边盯着温栩的表情,差异地挑起眉毛,“看你的样子,温医生,你早就知道?”


    “我见过很多兽人。”温栩简单地回答。


    江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早就知道,但是你完全没告诉过他?完全不让他有任何提前的准备?而他现在还在费尽心思想要救你?”


    “他刚才肯定在查这次通话的位置,他急着想要救你。我当然会让他查到,我铁石心肠的温医生啊,你猜猜,我会让他查到我们在哪里?”


    温栩并不言语。她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血色,衬得那双眼睛如同深潭,漆黑而深不见底。


    她纤细而瘦弱,她无力且无害。


    她的目光很薄,凉而透骨,好像轻易能轻易刮开一层层皮肉,看到深埋于其中的善恶欲/念。


    她的小狗会被引到哪里,她当然能猜到。


    而正如温栩所想的一般,几乎已经疯了的江黎收到了下属传来的信息——刚才那通电话已经成功定位,坐标落在地图上,是一片上城区和下城区交界处荒废烂尾楼。


    他认识这个地址,他在假装成江时月的保镖时,曾送温栩去过一次。


    江黎知道,这一定是个陷阱。


    但只要想到温栩有可能在那里,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都没办法劝服自己放弃。


    **


    仓库中,江衍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时间到了。”他摆摆手,挟持着温栩的男人就推搡着温栩向外走去。


    仓库外,邮轮已经能看到影子。只要上了那艘船,生死就真的不再由自己掌控。


    江衍盯着邮轮,忽然伸手抓住温栩的头发,脑后伤口被用力扯动,温栩终于露出一瞬间狰狞痛苦的神情。


    “温医生,虽然你的提议我很心动,你这个人也真的很有意思。”江衍毒蛇一般,阴恻恻地在温栩耳边轻声道,“但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


    “所以,还是请你去死,我比较开心。”


    **


    “在这里见到你,我很开心。”骤然亮起的灯光中,轻柔的声音空荡荡地在斗兽场响起。


    上城与下城的交界处,地上是荒芜的烂尾楼。


    地下——是辉煌的斗兽场。


    江黎脸色惨白,他站在斗兽场的中间,无数残破的记忆仿佛恶鬼撕扯他的身体,他在兽笼中,他在斗兽场上。他在苟延残喘,他在垂死挣扎。他下贱他堕落他没有人性他活该去死……


    他是一条狗。


    但他不是这里的狗。


    他叫……他叫……


    彼得。


    温栩曾经垂着眼睛,这样轻轻地呼唤他。


    记忆中虚无的声音让他安定了一些,足以嘶哑地向看台上的人质问:“温栩呢?”


    “她不在这里。”看台上的人说,“只有我在这里等你。”


    随着那人的声音,兽笼打开,一只滴着口水的狗慢慢走了出来。


    看台上的人笑了笑:“今天……有一场比赛,我看过很多录像,但这是第一次观摩现场。”


    “我很期待。”


    第63章 黄雀


    海风卷着腥咸湿润的气息, 远远的,邮轮的汽笛发出长而悠远的鸣声。


    温栩的双手被反拧着控制在身后,她耳中嗡鸣, 额头上冷汗涔涔。江衍拿过壮汉手里的刀, 有趣地用尖端扫过温栩的脸, 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你怎么还不求饶?”江衍挑眉问,“不会事到如今, 你还觉得你能从我手底下活命吧?”


    温栩睁着酸胀的眼睛盯着远处,忽然收回目光,轻轻笑了。


    冷漠的人乍然露出的笑容总是更让人心动一些, 更何况温栩如今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脸上那道细长的伤口像是美玉上的裂缝,随着笑容牵动肌肉, 嫣红的血珠泪水一般滑落脸颊。


    江衍眯起眼睛, 忽然觉得, 在杀之前,干点别的事更有意思。


    温栩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故事。


    “江少爷,我生活在下城。那里的人,可没有你这样绅士的风度, 和喜欢说废话的天真。”


    江衍一愣。


    温栩突然抬起脚, 狠狠踹向了江衍的两腿之间。


    她没什么力气了,但某个部位过于脆弱,这一脚下去依旧让江衍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手里的刀瞬间松了。江衍手下的保镖立刻反应过来, 两个去扶江衍,另外几个朝温栩围过来。抓着温栩的那个保镖直接一拳砸在她的头上。


    温栩被砸倒在地上, 蜷起身体保护住内脏,张嘴发出一声痛苦的干呕。她竭力睁开眼睛,在一阵阵发黑的视线中抓住了江衍掉在地上的刀。


    “弄死她!妈的贱人!”江衍在温栩身上踹了一脚,惨叫着痛骂。


    他的声音被骤然响起的喇叭声淹没。


    一辆越野车尖啸着,隆隆的声响裹挟着滚动的黑烟,如同咆哮的巨兽直直冲向他们。保镖惊慌地向两边躲避,有两个直接被横冲直撞的越野车撞倒在地。


    江衍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人来救温栩了,狠狠抓着温栩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当场就要把她直接扔进海里。温栩浑身浸满了冷汗,手和脚几乎都是软的,在一阵阵的眩晕中痉挛着抓紧手里的刀。


    “温医生!”


    剧烈的耳鸣声里,她听到洛焉的尖叫和凶恶尖锐的狗叫声,随即是江衍的惨叫,拽着她头发的手瞬间松了。


    温栩再次摔在地上,艰难地睁开眼,瞳孔瞬间震惊地缩紧了。


    雪白团子狠狠咬在江衍的手臂上,那么小那么轻软的一只,爱撒娇爱耍赖,在这个瞬间却仿佛爆发出了斗犬一般的狠恶,江衍甩了两下都没有甩开,猩红着眼睛就要将它狠狠掼在地上。


    这一幕映在温栩眼中,她终于嘶吼出声。


    “温然!”


    声音响起的瞬间,温栩的眼泪刷的掉落下来。


    小白狗仿佛听懂什么,松开口大叫一声。温栩单薄的身体炮弹一样地撞向江衍,小然被甩出去几米,一身白毛在翻滚中裹上乌黑的泥水,又冲过来咬住江衍的脚。


    江衍掐住温栩的脖子,他的力气终究比温栩大太多,轻易翻身把温栩压在身下,抡起拳头砸在她的头脸上。


    一拳下去,温栩的鼻子喷出鲜血,他狰狞着要砸第二下,脖子却突然被从后方勒住。


    洛焉死死用手臂卡着江衍的脖子,拼命向他往后拖倒在地上。


    江衍挣扎着,吼声被卡在嗓子里。洛焉咬着牙,一贯甜美的面孔绷紧,此时已经浸满了汗水。


    “温医生!”她艰难地大叫着,不远处,江衍的保镖正要冲过来。


    温栩沉重地呼吸着,紧紧捏着刀,手指的肌肉僵硬抽搐。她睁大充血流泪的眼睛,爬起身将刀高高举起。


    “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开放性伤口,绑架,死亡威胁。”她很轻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却恍若恶鬼。再远一点的地方,警车的声音隐约传来。


    “所以现在,是正当防卫。”


    刀锋落下,溅起鲜血和惨叫。


    温栩在溅到脸上的鲜血中想起了很久以前,下城的诊所,第一次将人吊在诊所门口一刀刀捅进去后,她在诊所的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但也只是那一次罢了。


    温栩用力闭了下眼睛,刀从手里掉落。她低下头抱起小然,刚才还狰狞凶恶的小狗在温栩怀中忽然安静下来,伸出软软的舌头舔着温栩狼狈的脸颊。温栩浑身颤抖着,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几乎抱不动它了。


    保镖终于冲上来把她们从江衍身上拖开,但没等他们做出更多的行动,洛焉的人已经带着警察围住了他们。洛焉这才从刚才极度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在发抖。


    “太疯了。”洛焉脱力地喃喃,“这小说里都是疯子吧……”


    所有人都被控制住,江衍痛苦地惨叫着——他被切断了下/身和膝盖的筋脉,双腿和腹部被捅了数刀,几乎连肠子都要流出来。但医生的手稳得可怕,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一刀是落在致命处,以至于江衍甚至现在还保持着清醒。


    令人绝望的清醒。


    他无法理解地惨叫着,眼睛盯着眼前两个女人:“你们……你们什么时候……”


    洛焉带来的医生正在给温栩的伤做紧急处理。洛焉没理江衍,声音有些发抖地对着赶到的警察解释:“我和被害人温栩是朋友,我今天去找她时发现她被人绑走,所以立刻一边报警一边追上来……”


    温栩安静地抬起满是伤痕的脸,目光越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洛焉遥遥一碰。


    数日前,温栩被江黎带到江家宴会的那天。


    独自一人在包间中等待江黎时,温栩拨通了洛焉的电话。


    “洛小姐。”她平静地问道,“你想不想彻底废掉江衍?”


    那次对话曾一度让洛焉震惊,但洛焉相信她,不仅仅因为她是这部小说的女主角。


    “我赶到的时候,江衍差点要杀死温栩,我知道我应该等警察到,但是情况太危机,我脑子一热就冲出去了。”洛焉后怕似的拍着胸口,可惜没能挤出眼泪,“当时处于侵害进行状态,并且犯罪者有足够的能力继续加害,他还有那么多保镖,我们只是两个女孩子……”


    那天,温栩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的计划。


    “我现在确定了,江衍不可能会被任何官方组织明确地定罪。教会裁判庭也好,司法机关也好,无论哪边,只要他健康,正常,江家都会强行保下他。”


    “所以警察和其他人必须来迟一步,而我们,必须是受害者。”


    “我是个医生,洛小姐。如果我想,就算我捅他三十刀,他也可以只是轻伤。”


    “他不会死,但是,他会被彻底放弃。”


    洛焉对这个提议不可谓不心动,但还是忍不住在一切谈拢后,小心地问道:“温医生,你这么针对江衍,为什么?”


    她毕竟看过一部分原著,脑子里七弯八绕,硬生生把江家刚公开的二少爷和书里那只流浪狗对上了:“是为了帮你的小爱人吗?帮他和江衍争权?”


    温栩当时愣住了,对于“爱人”这两个字几乎觉得茫然且莫名其妙。


    到最后,她也只是冷淡而平静地说道:“和他没关系。不过是因为江衍的存在对我而言变成了一个麻烦,我在解决麻烦。”


    洛焉终于对警察说完了约定好的台词,温栩抱着小然一言不发,仿佛终于放空了大脑,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虚弱。


    她后脑的伤需要缝针,医生暂时先止了血,用纱布按着,更多的处理需要去医院解决。


    江衍被抬上担架,他倒也不是完全的傻子,终于弄清了一切的来龙去脉,狰狞地瞪向他们,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小瞧了……”他死死盯着温栩和洛焉,“被人当了枪,做了出头鸟,你们还很得意?你们以为江家会落到那个杂种手上?”


    温栩终于正眼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那杂种是条狗啊!我亲自把他变成了狗!好手段,一条狗怎么可能继承江家?如果我也倒了,谁得利?就算爷爷看不上,但只剩下了那一个有用的血脉,谁会变成继承人?本来就算我和江黎那杂种争个死去活来,能有她什么事?”


    江衍阴狠地大笑着,肚皮上的伤口几乎要露出颤抖的内脏。


    “洛焉,洛大小姐,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江衍狠狠看向洛焉,“我大你这么多岁,又早就出国去了,其实原本扯不上什么关系。那么当初,是谁介绍了我们两个认识?让我们恰好一拍即合,从莫林搞到了那支药剂?”


    洛焉茫然地看着江衍,又看向温栩——这件事她的确完全不知道。


    温栩闭了闭眼睛,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小然的脚爪。


    那里蹭破了一大块皮,白色的毛染着脏污的血,看上去很疼。


    那么疼。


    **


    斗兽场中,江时月抱着一只金毛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蜜糖一般的眼睛轻轻弯起来。


    最好的结果就应该用最盛大的表演谢幕,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这都会是她最后一次观看这样的表演。


    江家的继承人应该完美无瑕,她是从变态而疯狂的兄长手中拯救可怜兽人的善良者,是教会虔诚的信仰者,是江家那片泥淖里绽放的纯白的无辜者。


    空气中飘着血的气味,斗兽场中间,两只撕咬的疯犬。


    真可怜。


    江时月安静而温柔地想。


    但是没关系,她会拯救每一个可怜的孩子。


    第64章 温然


    他在和狗撕咬。


    身体的疼痛很清晰, 尖锐而疯狂地刺进大脑里。他的眼睛已经被血浸满,视野里一片猩红血色,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凶恶的斗犬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想要从那里撕下一整块肉。


    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在厮杀?


    他应该在找温栩。


    温栩被江衍绑走了, 她现在处于危险中, 这是他带给她的危险。


    如果温栩当初没有捡到他,没有留下他, 没有拯救他。


    如果他没有抓着她,没有囚禁她,没有离不开她。


    温栩应该已经带着那只小白狗远远离开了黎城, 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吧。


    但即使明白这一点,他依旧无法想象失去她后独自安好的人生。


    头顶的白炽灯影影绰绰,江时月温柔和暖的声音越过嘶吼和嗡鸣落在他的耳中:“哥哥, 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江黎被恶犬扑倒在地, 被咬掉半只耳朵的比特面目狰狞, 显然被打了药,腥臭的口水滴在他的脸上。江黎抓住比特的嘴,已经兽化成利爪的手指刺入比特的眼光,斗犬嘶吼一声,因为疼痛而更加兴奋, 红的血淅淅沥沥飘洒下来。


    这样的场景, 他经历过太多次了。


    混乱的大脑中,许多碎片般的人影拥挤在他的身边,无数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遥远的某个身处教会的午后,与他一起长大圣子裹着一身坠挂着银链的红袍, 苍白的脸被面帘遮住,看不清神情。


    “阿黎。”他叫他, “黎,这个名字,多像神的孩子啊。”


    远处,执行官十七勾着执行官十三的肩膀,被她一脚踢在小腿骨,龇牙咧嘴地笑着:“喂,江黎,你真的要离开教会啊?我还以为你以后会在教会当一个神官呢。”


    他当时做了什么?


    他似乎只是,冲他们遥遥挥了挥手。


    他跟着面无表情如尸体一般的管家走进江家华贵而腐朽的老宅,抬起头就看见二楼窗台上站着目露厌恶的男人。他居高临下地瞥着他,好像看到了衣服上爬了一只恶心的小虫。


    “杂种。”


    他转身离开,留下眉目温柔的少女懒懒地趴在栏杆上,长长的卷发衬着漂亮精致的脸,像是教会分发给那些孩子的圣母娃娃。


    “哥哥。”她和善地微笑着,“我叫江时月,是你的妹妹哦。”


    他不喜欢他们,从第一眼见到的那个瞬间。


    走进正厅,面容肃穆的老人端坐在那里,他看到他,忽然就明白了不喜的原因。


    江衍像他,江时月也像他,他们气质迥异,却都这样融合地站在这个阴森腐朽的地方,从骨头里透出高人一等的傲慢来。


    江黎面部一层层覆盖上了灰黑的短毛,他一口咬住眼前的斗犬,利爪如钩刺进犬腹,用力扯出里面的肚肠。


    医生诊断过他的失忆,源自于过量刺激性药物的副作用,并非完全不可逆。但一直以来,他其实一直在逃避。


    他的人生很长,和温栩相遇却仅仅只是几个月。这几个月原本是他的全部,他恐惧于这些记忆被稀释在漫长的人生中,也不想去面对那个旁人口中令他陌生的自己。


    江黎抬起头,用一双如同野兽的眼睛盯着看台上模糊的身影。


    “温栩,在哪里?”


    江时月歪着头,目光悲伤而柔软地略过地上的渐渐停止了抽搐,最终沦为一具尸体的斗犬,叹气道:“哥哥,就在刚才,你杀人了呢。”


    她有些难过地笑起来,抱紧怀中曾经伤痕累累的金毛:“不过如果算上你之前在这里的时候,哥哥,你已经杀过很多人了。那些孩子总是鲜血淋漓地被送到我那里,有的得救了,有的死去了,真可怜。”


    江黎恍若未闻,口中溢着鲜血:“温栩,在哪里?”


    江时月低头望着他,柔声道:“温医生的话,大概……在杀人?”


    **


    “是江时月啊。”


    江衍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在痛苦又痛快的疼痛中咳呛得满脸狰狞,“现在江时月就在斗兽场,和江黎那个杂种在一起!我原本还以为这是她终于决定交给我的投名状,现在看来……哈哈哈哈,是她收网的庆典吧!”


    温栩却没有给江衍他想看到的回应。


    温栩的目光太冷了,不是愤怒的冷艳,而是一种令人心惊的平静。


    “我知道。”她轻声说。


    江衍一愣,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温栩,你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我一直都是在为我自己。”温栩目光不动,狼狈却平静,只是抱着小然的手微微颤抖着,“我将斗兽场的存在告诉洛小姐时,原本是确定,她和江小姐马上就会一起把你彻底咬死。”


    她从不是个冲动的人。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彼得究竟在其中占有了多大的分量,但她一贯不喜欢给自己留危险。


    江时月知道斗兽场的存在,江时月别墅里的狗是铁板钉钉的罪证。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彼得居然是江家的二少爷,而江时月直到这样的机会送上门来,却依旧想把自己放在暗处,看客一般观赏别人的厮杀。


    她给温栩的是阳谋,她知道温栩不可能就这么看着江衍平平安安地出国避过风头,又风风光光仿佛无事发生地回来,继续掌握庞大的财权……到那时候,他对温栩而言就会成为灭顶之灾。


    “我只解决会针对我的麻烦,剩下的你们江家的事,是那只傻狗该自己处理的。”温栩不再看江衍,“我对你们那些争权夺势的斗争没有任何兴趣,也不是专门负责带孩子的幼儿园老师。”


    江衍被送上救护车,他不会立刻死,但身体已经彻底毁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也再也无法生育,他会一日日地衰弱下去,成为一个彻底的废人,最后的用处,大概就是背下所有的罪名,从原本无论如何都会被保下的天之骄子,变成一颗再也没有价值的弃子。


    温栩坐上洛焉的车,剩下的警察那边的事情,洛焉那位擅长法律的兽人会去处理。


    一直到彻底安全了,小然才忽然生气地闹腾起来,大叫着将满脸泥水蹭在温栩的脖子上。温栩安抚地摸摸它的头,轻轻说了声“安静”。


    小然哼唧着,委屈得不得了,恨不得在温栩怀里打滚,但最终还是乖乖趴在了她的膝盖上。


    洛焉一直神色微妙地注视着她们,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温医生,我先送你去医院?”


    温栩沉默片刻,报出一个地址,“麻烦洛小姐送我去这里。”


    洛焉:“这个地方是?”


    温栩:“斗兽场。”


    很长的一段寂静后,洛焉用力地吸了口凉气:“温医生,我不太明白你。”


    她用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温栩:“你总是让我觉得,我对你的判断好像错了。”


    温栩很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孩子,她的名字叫温然。”温栩很轻地抚摸着怀里乖顺的白色小博美,“是……我妹妹,同卵双胞胎。”


    洛焉瞳孔缩紧,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洛小姐,这就是江衍原本有恃无恐的原因,也是江时月敢这样布局的底气。这是兽人的末路,你的那位兽人,最终也会面对这样的结果。”


    洛焉往后缩了缩:“……你骗人。”


    “这是真的。”温栩侧过头,平静地看着洛焉,“但那至少还有五年,五年的时间,孙教授和莫林合作,能缓解甚至停止这一过程的药物大概率能够被开发出来吧。”


    “但……我的兽人。彼得,或者说江黎,他等不到了。”温栩将“我的”这两个字咬在齿尖,吐出来的时候就带了点在她身上少见的柔软。


    “他受药物影响,异变太快,大概这几天,就要结束他的‘人生’了。”


    洛焉愣住了,她似乎因为温栩的话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又在这瞬间觉得,自己的“幸运”几乎是对眼前这个人的一种伤害。


    她艰难地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栩轻轻打断了她。


    “温然开始兽化的时候,是十六岁。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和我完全不一样,温柔,开朗,幽默,偶尔会闹一点小脾气,但这些无伤大雅。”


    “那时候我跳了级正在准备高考,和她不在同一个班,又是住校。等我发现的时候,我父亲听说兽人在黑市上卖价很高,准备卖掉她……兽人是罪人,罪人是不配活着的。小然兽化了,她就算不上是个人,也算不上是他的女儿了。”


    洛焉已经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伸出柔软的手指,犹豫又安抚地碰了碰温栩的膝盖,被蜷在她腿上的小白狗轻轻舔了一口。


    但温栩看上去不需要安慰,她的表情太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温然兽化后,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妈妈痛恨父亲意图卖掉小女儿的贪婪,痛恨大女儿在这种时候依旧能毫不受影响继续准备高考的冷血,更痛恨小女儿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原罪”。


    她神经质地批判责打着小然,要她忏悔要她认罪,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某种救赎。


    但小然有什么罪呢?她这一生做过的最严重的坏事,不过就是为了保护姐姐跟人打架罢了。


    于是温栩改掉了她的高考志愿,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填写了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终于谈好了价格。


    温栩在狭窄的阁楼,那个她们小时候总是一起躲着看书的地方找到了温然。那时候她拿着剪刀对着镜子,神情恍惚地想要剪掉头顶白色的兽耳。


    “我让她跟我走,她就应了。我甚至没有承诺过会保护她。”温栩别过头看向窗外,“我们连夜逃跑,一无所有地来到黎城,原本以为找一个没有教会监视的地方也可以就这么像个人地生活下去。”


    “但是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温栩仿佛还能听到小然的哭声,博美这种小型犬情绪很不稳定,小然在异变后期受到了很重的影响,变得疯狂,尖锐,患得患失,让她无法面对。她一声声叫着姐姐,先是求温栩救救她,后来求温栩杀了她,最后她终于不再哭了,从此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她其实不是个好姐姐。


    “我面对小然,逃避过一次。面对彼得,也扔掉过他一次。”温栩脸色苍白,脸颊还沾着大片的血迹。


    她说:“事不过三,第三次再做会让自己觉得后悔的事情,是愚蠢。”


    “我不会后悔放他独自面对江时月,这是他为人该有的尊严。”


    “但洛小姐,如果这就是最后的时间,我必须在场。”


    第65章 认罪


    洛焉没有再多说什么, 将温栩送到了她要求的地址,把温栩想要的东西交给她。


    温栩下车时踉跄了一下,她满身的伤只做了最基础的处理, 额头上布满冷汗。洛焉吓得要下车扶她, 温栩已经站稳身体, 把小然交给洛焉。


    洛焉突然接了个雪团子,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这是温栩她妹妹, 自己刚刚才听完她们的故事,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小然好像意识到什么,在洛焉手里挣扎起来, 大声叫嚷着,洛焉差点抱不住,手忙脚乱地抓住了小然扑腾的小短腿。


    “斗兽场不是什么好地方, 麻烦洛小姐暂时帮我照顾她。”


    “温医生。”洛焉在这种托孤一般的行为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我叫人跟你一起去。”


    温栩慢慢摇了摇头, 轻声道:“我不会有事,江时月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作为赢家,江时月和江衍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有胜利者的风度。


    温栩转过头,拖着脚步向黄昏下的烂尾楼走去, 单薄的影子在温暖的日光下拉得很长, 看上去几乎让人觉得渺小而孤寂。


    靠近烂尾楼时,温栩被人拦住了。


    通往地下的入口被几个穿着裁判庭制服的人把守着,其中一个皱着眉打量着温栩的样子,声音刻板严肃:“裁判庭办案, 禁止入内。”


    温栩悄然松了口气——看来他还不算太蠢。


    “麻烦向里面的人通知一声,我是温栩。”温栩虚弱地说, “他……应该会让我进去。”


    裁判庭的人不明所以,但似乎想起了什么,使了个眼色。另一个人就走到角落打开了通讯器,几分钟后,他回来朝温栩一点头,让开了道路:“执行官大人让我带您下去。”


    地下的斗兽场已经被裁判庭控制了,江时月被两个人挟制着,手上甚至已经戴上了电子镣铐。但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温暖柔和,还小声指着缩在角落的金毛提醒了一句:“小乙对外人有点应激,你们不要吓到它了。”


    她转动目光,看到一身狼狈温栩,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惊讶:“温医生,你这是跟人打架了吗?怎么伤得这么重?”


    温栩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江小姐戴着手镣,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啊,你说这个呀?”江时月很有趣地抬起胳膊晃了晃,“不过是发生了一些误会,也算是新奇的体验吧。”


    她露出一点委屈的表情:“只是我一直在帮哥哥,他却不信我,还借着和教会的关系把裁判庭喊来了,我有点伤心呢。”


    温栩并不打算继续和江时月扯皮,目光转了一圈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彼……江黎呢?”


    “哥哥在那边的房间里跟执行官打架。”江时月笑着说道,“温医生,你现在的样子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哥哥现在精神不太好,要是不小心误伤甚至误杀了你,他要更疯了。”


    她的话音没落下,温栩已经走向了那间屋子,门稍微推开一点,就听到里面疯狂不似人声的嘶吼和一个男人已经带上了火气的骂声。


    “江黎你清醒一点!”


    “你……你别过来!你真给我逼急了我动枪了!”


    “早知道今天我就不该听你的自己带人过来,我就该把十三拉上让她来揍你!”


    “你信不信今天这事要是真闹到十三那里她会把我们两个直接毙了!圣子来了都救不了你!”


    “啊啊啊啊!混蛋!江黎!你真咬我!”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男人连滚带爬身姿矫健地冲到了门口,刷拉一下拉开门,差点和温栩撞个人仰马翻。


    他看见温栩,眼睛先是亮了一下,随后看见温栩满身的伤,吸了口冷气爆了声粗口。


    但当下也管不了别的了,直接往温栩身后一躲快速道:“温医生是吧?里面那个交给你了,我是个文职我先撤了。”


    说着,哐啷一声关门上锁。


    温栩只愣了一瞬,目光已经落在眼前伏在地上的怪物身上。


    他比起人,看上去已经更像狗,或者说狼。毛发覆盖了全身,面部也扭曲变形,口鼻向外突出,薄而长的舌头垂在尖锐的齿间,往下缓缓滴着血和口涎。


    但他的骨架肌肉还没有完全兽化成犬形,保持着一定人形的状态,这使得他的身体扭曲狰狞,在异常的姿势下看上去更加可怕。


    唯一熟悉的,大概只剩下了那双金棕色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人的样子,仿佛野兽盯着猎物,带着一丝残忍的好奇。


    温栩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脊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彼得。”她叫他,又换了个名字,“江黎。”


    怪物毫无所觉,前爪弯曲,将上半身伏得更低,被撕烂的衣服下,厚实的灰毛覆盖着隆起的肌肉。


    “我现在没有力气像之前那样控制你,处理你。”温栩平静地注视着他,“你看到了,我受了很多伤。如果你现在要冲过来撕咬我,我会死在这里。我甚至没力气向门外的人求救。”


    随着她平淡的声音,怪物已经认定猎物没有反抗的能力,裹挟着嗜血的杀意朝她冲过来,前爪用力踩住温栩的肩膀,在那里撕开一条深而长的口子。


    温栩的脸色更加惨白,正如她所说,她已经在和江衍的争斗中用尽了全力,如今别说这样一只凶兽,或许一个小孩都能轻易地杀掉她。


    怪物张开嘴,尖锐的牙齿浸满血腥,朝温栩的脖子咬过去。


    温栩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骗你的,傻狗。”


    一阵抽搐似的疼痛猛的从大腿根部窜上来,肌肉瞬间麻痹了。但这次的疼痛没有持续,只一下,温栩就扔开了电击器,张开双臂抱住了瘫软下来的怪物。


    这种程度的电击只能让人暂时麻痹,不过十几秒就能恢复。温栩并不粗壮有力的胳膊也并没有办法真的禁锢住发疯的凶兽,她扔开自己身上唯一的武器,就好像面对一场几乎必输的赌局,却毫不犹豫all in了所有的筹码。


    “很久之前,我说过的吧。”温栩抬手摸了摸怀中毛茸茸的脑袋,将它按在自己的颈窝,捂住了那双眼睛,“要是敢咬我,就把你所有的牙都敲掉。”


    十几秒的时间过去了,怀中的凶兽却没有再暴起。


    粗重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


    “医生。”他开口,闷闷的,沙哑的,湿漉漉的声音,“你这个骗子。”


    “嗯。”温栩并不否认,轻轻应下了,“欢迎回来,彼得。”


    江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从发现温栩被带走开始就不曾闭眼的恐惧,和斗犬在江时月眼前厮杀的痛苦,那些汹涌冲入脑海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记忆……所有一切都在此刻化作了疲惫,让他就这么无声地趴在温栩怀中,仿佛成了回到母亲怀抱的幼犬,不想思考也不想动弹。


    身体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过了好一会儿,江黎才感受到鼻尖浓重的血腥味。他甚至一时分辨不出这味道是从他身上还是温栩身上散发的。


    他试探着挣动了一下,但温栩没有松手,依旧牢牢按着他的脑袋,遮着他的眼睛。


    于是他知道了,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温栩,你受伤了?”


    他有些混乱地自问自答:“对……你刚进来的时候就说过你受伤了……是江衍干的?还是……刚才我……我弄伤你……”


    “都是江衍干的。”温栩打断他的话,甩锅甩得毫不犹豫。


    江黎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他。”


    温栩点头:“嗯,已经杀得差不多了。”


    江黎沉默了下来,他深深吸着温栩身上气味,眼角慢慢渗出泪水,浸湿了温栩的颈项。


    “温栩。”


    “嗯?”


    “我都想起来了,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遇到你之前我有过怎样的人生。”


    “那对现在的你来说,有什么改变了吗?”


    江黎轻微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轻轻说,“那些记忆什么都没有抹掉,我没有变成另一个人,我还是……最喜欢你给我起的名字。”


    温栩闭了闭眼睛,心脏在这个瞬间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很突然地想,她在鹤城买好的房子,其实很大也很宽敞,如果独居的话,或许过分空旷了一些。


    江黎花了十多分钟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却在温栩终于松开他后,看到温栩满脸的伤痕和脑袋上包裹着的纱布,还有肩上新鲜的撕裂伤,差点又发了大疯。


    温栩伸手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耳朵,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的脸,在某处微微一顿。


    下颌处和脖子连接的地方,兽毛没有完全褪掉。


    江黎似乎没有发现这一点,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像个小尾巴一样抓着温栩的手,跟着她走出房间。


    铁门外,执行官十七手臂上过着纱布,对着江黎冷笑一声:“看见心上人就清醒了?还记得你是怎么咬兄弟的吗?”


    江黎耳朵一下子垂下来,尾巴绷紧了:“十七!”


    十七摆摆手表示秋后再算账,转头看向一直油盐不进的江时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江小姐,现在被害者也清醒了,你是不是也该交代交代自己的罪行?”


    江时月蜜糖似的眼珠转动着,甜蜜而温顺地对江黎露出笑容:“哥哥,你的朋友好像很想让我上一次审判台。”


    “好吧,我认罪。”江时月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医生告诉我,想要我哥哥恢复记忆,需要一些……嗯,比较特殊的刺激。不得已之下,我选择了教会不太允许的方式,利用了江衍留下的……斗兽场和兽人。”


    她的目光落到了斗兽场角落血淋淋的比特犬尸体上,再抬眼时,已经滚下了一串悲伤的眼泪。


    “我的行为导致了那个孩子的惨死,这是我的罪啊,我认了。”


    第66章 生与死


    “这是我的罪啊, 我认了。”


    江时月流着泪微笑着,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罪责变成了善意之下的意外。


    十七差点气笑:“你的意思是,江黎还得谢谢你?”


    “嗯, 不用谢。”江时月叹息一声, “但现在对哥哥而言, 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他恢复了记忆,温医生来了之后, 也让他恢复了神志,受伤死去的只是我心爱的小狗。”


    “而且我已经认罪了,我认下的罪名足以你们把我带去教会, 足以让我往审判台上站一站。”江时月目光流转,轻而温柔地落在温栩身上,“温医生, 你和哥哥, 你们还想让我认下什么呢?”


    江黎阴沉地盯着她, 张口想说什么,被温栩轻轻拽住了手,往身后拉了一下。


    他一怔,沉默地让出了说话的空间。


    “江小姐,江衍在认罪的时候告诉我, 当初是你介绍他和洛焉认识的。”温栩斟酌着, 一字一字慢慢吐出,“是这样吗?”


    “对啊。”江时月回答得毫不犹豫,“有什么问题吗?我很喜欢洛焉,当初介绍的时候……嗯, 其实是想牵个红线。虽然后来发生了一些让人尴尬的事情,但她的确差点变成我的嫂子呀。”


    江时月的眼泪已经收起来, 笑吟吟地看着温栩:“温医生要因为这种事情给我定罪吗?那我就太冤枉了。”


    “后来我才得知,原来洛焉是那样的人。而我的一个哥哥,利用我不懂事时想要结下的善缘,去对付了我的另一个哥哥……如果温医生一定要算,那我也认,我在无意中做了帮凶。”


    江时月在手镣的限制下有点困难地撩起袖子,向众人展示胳膊上的一个疤痕,看上去是咬伤后留下的,微微凹陷带着深红的色素沉积。


    “哥哥,如果你已经恢复了记忆,那你应该想起来了吧。当初是谁把你从斗兽场里救出来的?是谁让你有机会跟温医生相遇的?”


    她笑得有点委屈,“我好不容易骗过江衍哥哥把你带出来,结果你却咬了我一口跑走了,我疼了好多天……不过没关系,我理解你也原谅你,毕竟那时候你吃了那么多苦,不相信任何人也是正常的。”


    “只是你不相信亲生妹妹,却相信了温医生,真让人难过。”


    温栩没说话,十七倒是有点震惊地瞪大眼睛,询问地看了一眼江黎,得到一个默认的点头。


    十七:……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江时月做的这一连串事情组合起来,怎么也能编写出个严丝合缝的故事,来证明她的善良无辜。


    虽然的确能抓出不少不合规,足以对她进行审判的事情,但在这种“善意”下,不可能顺利叛下重罪。


    温栩脸色发白,轻微的脑震荡让她头晕目眩感到恶心。江黎注意到,轻轻往前挪了一点,让温栩可以稍微放松身体靠在他的身上。


    江时月夜关切地开口道:“温医生不舒服吗?还是先把温医生送到医院去吧,反正我已经认罪了啊,如果还有什么疑问,审判台上再问也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


    江时月今天一定会被裁判庭带走,但她不可能站上审判台。


    就像江衍,曾经江家怎么把江衍捞出来,如今,就必然会怎么把江时月捞出来。所以她有恃无恐,因为她如今是江家唯一的,仅存的后辈。


    甚至……或许这本身就是江时月期待的,所以她今天才亲自出现在了这里,让自己这只一直在影子里拨弄风云的手就这么摆在了众人眼前。


    她变成了被误解的,被冤枉的,善良无辜将要被家族拯救的“可怜人”。


    温栩漆黑的眼睛迎上江时月的目光:“江小姐,江衍少爷曾对我评价过你,他说,你就喜欢那些可怜的东西。”


    江衍的原话是,江时月就喜欢救那些可怜的东西。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的含义。


    江时月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她似乎不想再听温栩说话了,转头询问十七:“执行官大人,现在可以把我带走了吗?”


    温栩却并不想在这时候轻易放过她,平静地开口道:“江小姐,相比于江黎,你其实更喜欢江衍这个哥哥吧,因为他会源源不断地给你创造能够被你拯救的,所谓‘可怜的东西’。”


    “不过在江黎兽化之后,你的心大概就偏向了江黎一些,因为他也成了应该被你拯救的,‘可怜的东西’。”


    “江小姐,今天你应该很兴奋吧?终于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原来凶兽是这样厮杀的。原来那些让你爱不释手的‘可怜的玩具’是这样变得残破不堪,等待你的拯救的。其实我觉得我应该把江衍也带到这里来,让你看看他现在可怜的样子,你的怜爱欲会满溢而出吧。”


    温栩慢慢地拍了两下手掌,“很厉害,你一直在真情实感地满足自己的内心和欲/望,同时又顺手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江小姐,你真的很厉害。”


    温栩说得直白,像是捅破薄薄的皮肉,将里面的东西,无论是腐臭的肚肠还是霉烂的心肝全都一把扯出来,酣畅淋漓地摊在阳光下曝晒。


    江时月的眼睛稍微冷下来,她目光冷漠时才能隐约看出,她和江黎果真是兄妹,他们其实有一双很相似的眼睛。


    但江时月随即又笑了,声音如夏日清甜的糖水:“温医生,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真可怜,是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可怜。”


    江黎皱起眉,他讨厌这两个字和温栩联系在一起。


    温栩:“不要拿你的想法来定义我。”


    “不,温医生,你原本应该有很好的人生,但你怎么就被拖累成了这个样子呢?”江时月的目光几乎是缱绻地扫过温栩身上的伤口,从头上的纱布,脸上的青肿,到肩膀撕裂流血的伤口,“温医生,你很可怜,因为你只是自以为冷漠,但其实……太温柔了。”


    她轻柔地笑了笑:“不过我会拯救你。等我离开裁判庭后,我会给你带来你原本该有的,很好很好的人生。”


    江时月跟着裁判庭的人离开了,她毫不犹豫地认罪,理所当然地平静,好像自己不是将要被审判的罪人,而只是要去一个有趣的地方游玩。


    温栩终于松懈了最后一口气,眩晕伴随着肌肉的松弛,漆黑的夜色仿佛瞬间覆盖了所有的视野。


    昏过去之前,温栩只听到江黎在慌张地喊她的名字。


    何必这么担心呢?


    意识如同坠入深海,在寂静中浮沉。温栩觉得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她将自己埋入柔软中,却又冷漠地想:千万不要昏迷太久。


    最后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了。


    **


    小孩子的哭声充斥在耳边,七零八碎此起彼伏。


    “彼得死掉了……”


    他们哭得那么伤心,这是真实的伤心吗?


    温栩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意识到这是个梦境。


    久远的,让人茫然的梦境。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温栩忽然感受到了悲伤。她抬起头,在人群中找到了哭泣的温然。


    温然穿着粉红色的小裙子,短短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原本已经模糊了的样子再次清晰起来。她抽抽搭搭朝温栩伸出手,软软地叫道:“姐姐……”


    温栩走过去,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她低下头,看着被孩子围着的,死去的小狗。


    “姐姐,彼得为什么会死掉?”温然哭着小声问她,“是不是我对它不够好?之前有一次,它来找我玩,我没有理它。”


    不是,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原因。


    小然已经做了她应该做的一切,她在每次值日的时候都好好地给小狗放好狗粮,铲掉小狗拉下的粪便,把小狗的小房子擦得干干净净。


    她也好,自己也好,无论是对眼前这只来自遥远记忆中的小狗,还是对现实中那个被她赋予了同一个名字的人。


    她们都已经在这段关系中问心无愧,所以,哪怕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也应该坦然接受。


    温栩面无表情地睁着漆黑的眼睛,缓缓伸出幼小的手,抚摸了眼前的小狗。


    它似乎变了,不再是记忆中的小黄狗,灰黑的毛,狼一般金棕色,但已经失去神采的瞳仁。


    “彼得。”温栩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她忽然落下了眼泪。


    她听到老师轻柔的安抚。


    她的哭声淹没在孩子们的哭声中,眼泪掉进灰黑的皮毛。


    日光盛大,而她尚且年幼。她在这个年纪时和那么多同伴一起第一次认识了死亡,然后理应从此明白,生竟然是如此珍贵又巧合的事情。


    她想,自己大概终于能够和彼得,好好地告别了。


    于是温栩睁开了眼睛。


    吊瓶里的药水滴答落下,窗外鸟鸣清脆,干净的日光透过薄纱的窗帘,轻盈地跳跃在雪白的被子上。


    手指被握着,指边是毛茸茸的脑袋。


    温栩手指一动,那个脑袋就豁然抬起,江黎用力睁了睁眼睛清醒过来,惊喜地凑到温栩脑袋边:“温栩,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我去叫医生……”


    温栩勾动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江黎瞬间消声了。


    “彼得。”温栩的声音沙哑,语气却是仿佛在温水中浸泡过一般,温暖柔和,“你喜欢鹤城吗?”


    第67章 鹤城


    黎城正是盛夏, 鹤城已经仿佛入了秋,干燥的风吹在脸上带了几份凉意,阳光虽好却也单薄, 已经是需要穿一件薄外套的时候了。


    温栩买的房子和江黎的别墅自然没法比, 但比起下城区的诊所宽敞也干净了不少, 附近住着一些老人,傍晚的时候三三两两地坐在楼道门口的竹椅上说着温栩还听不大懂的方言。


    所谓时间, 在这座城市或许真的会像宁静的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吧。


    温栩这么想着,抱着小然靠在躺椅上, 在二楼透进落地窗的夕阳下晃着。她刚出院,身体还不太好,脑震荡后总会有点头晕嗜睡, 但也不算严重。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江黎撸起袖子拿着抹布忙上忙下, 连地板都半跪在地上擦得干干净净, 擦到温栩脚边的时候就用胳膊拐一拐她的脚踝。


    “抬脚。”江黎说道,又嘀咕一句,“你就这么干看着我干活吗?”


    温栩从容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我是病人,病人需要休息。”


    小然赞同地“汪”了一声。


    江黎倒也没真想让她干什么,温栩那天昏倒的样子已经吓到他了。一直以来温栩似乎都是强大的, 无坚不摧的, 好像一个人就可以解决所有事情,还能冷漠地在敌人脸上扇上一巴掌。


    但她也只是个人,而且甚至并不强壮。


    江黎认命地继续从搬家的纸箱里一件一件地搬出各种家具,在温栩平淡地指手画脚下把那些东西都搬到合适的地方。叮叮哐哐整理到大半夜, 期间还烧了一顿饭。温栩一边吃一遍看着他扒拉两口之后继续干活,忽然有点调侃地问道:“江二少爷就没想过雇几个人来帮忙吗?”


    彼时江黎正满头大汗地试图组装一个书架, 白色的单薄的上衣被汗水浸透了,半透不透地贴在流畅的肌肉上,松紧的运动裤穿得很低,尾巴从裤子上边沿挂出来,隐约遮住了往下的沟壑。


    他头也不回地应道:“我们的家,为什么让别人来弄?”


    温栩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没有任何重量地落在他的脊背上。


    家吗?


    温栩选择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想要将这里当做一个“家”,只不过是一个落脚的地方,即使在这里生活上几十年乃至一辈子,这里也不会被称为“家”吧。


    但温栩又觉得自己可笑了。


    只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如果他觉得这里会成为他的家,那也没什么不好。


    月亮渐渐挂上梢头,二楼的布置也基本完成,小然拥有了单独的房间——那个原本温栩打算做成书房的房间被江黎布置成了小然专属,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温栩挑一挑眉毛,没有阻止。


    “剩下的明天再说吧。”温栩把声音放轻,仿佛担心惊扰了月亮。


    她命令道:“去洗澡。”


    江黎的尾巴颤动了一下。


    他从空气中流淌的,无可名状的气氛中捕捉到了什么,呼吸微微粗重起来,一开口声音居然哑了:“医生,你不是说你是病人吗?”


    “嗯。”温栩靠在躺椅上,“可我的手没病。”


    江黎的耳朵瞬间紧绷着,又耷拉下去成了飞机耳,尾巴扫地似的,都控制不住甩动的幅度。


    温栩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她站起来,将小然放进那个专属的小房间。


    小然在房间里“呜呜”地叫了两声,在温栩的目光下乖乖转头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盘着睡觉了。


    随着房门咔哒一声落锁,仿佛一点火星在空气中点燃了什么。


    温栩回过头,目光平淡,手指却在空中轻轻勾了两下,那点火星就从她的手指引燃,在江黎的大脑里炸成了迷乱的烟花。


    “去洗澡。”温栩再次命令,“然后……嗯。”


    她露出一点笑意:“我生日那天,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江黎一愣,脸刷的红透了,又因为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情瞬间惨白下来。


    温栩的生日,他被扔掉的那天。


    原本准备好的献身变成了惨痛的记忆,但事情到了如今,他并非不能理解当日的温栩。


    那时温栩大概就已经知道,他能作为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吧。


    “再做一遍吧。”温栩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我定了蛋糕,马上就会送到。”温栩专注地望着他,惯常冰冷的脸,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却也是温暖的,“那天你想做的,再做一遍。”


    房间里,灯光灭了。


    然后烛光缓缓亮了起来,奶油蛋糕山插着两根蜡烛,烛光下,江黎只穿着一条围裙跪伏在地上,围裙后绑着的蝴蝶结恰好落在凹陷的腰窝。


    温栩的手指沾着清甜的奶油,在他潮红的脸上划下一道白痕。


    随后她轻轻俯下身,舔掉了那点奶油,甜美过后,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温栩。”江黎将自己整个送到温栩手中,温栩抽开围裙系带的姿势就像拉开礼盒上的蝴蝶结,将那两根系带在别的地方绑紧时,又带着她独有的令人着迷的冷酷。


    温栩将蛋糕上的蜡烛取下来时,江黎终于浑身一颤:“医生……”


    “嘘,这是低温蜡烛,可食用的。”温栩垂眸,手指探进江黎的口腔,抓住逃避的舌头,“忍住声音,别把小然吵醒了。”


    江黎呜咽一声,乖顺地含住温栩的手指。


    温栩又笑了,她今天笑的次数几乎比往日加起来还要多。


    “如果实在忍不住……”温栩低下头,在江黎的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


    江黎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入红肿的眼眶,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几乎同时,他的身体猛的僵直,几乎在没有受到任何抚慰和刺激的情况下……


    他弄脏了温栩的裤子,却没有低头去舔,只是怔怔抬着眼睛,口齿含糊地问:“真的吗?”


    温栩没有回答,低头咬住了他的嘴唇,用行动表明了她的答案。


    如果实在忍不住……


    就亲吻我吧。


    一夜绵长,再次清醒时,天光已经大亮。江黎艰难地睁开已经哭肿了的眼睛,发现温栩正被他抱在怀里。


    温栩睡眠一向很浅,江黎不敢发出任何动静,于是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床上,目光描画一般扫过温栩冷清的面孔。


    过去二十多年仿佛一场大梦,而梦醒的瞬间,便是现在这一刻。


    只是能够醒来的时间太过短暂,几乎立刻就要陷入另一场沉眠。


    江黎忽然有点忍不住,伸手比划了一下温栩手指的宽度,却忽然听到了温栩困倦沙哑的声音。


    “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吗?”


    江黎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包,差点举起双手。温栩撑着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平静地注视着他。


    江黎耳朵抖动着,小声说:“想……跟你一起在街上走,牵着手那种。”


    温栩:“好。”


    江黎:“如果有人问起我们的关系,你可以说我是你的狗。”


    温栩:“我会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江黎瞬间哑然,他蜷缩着抱住温栩的腰,头枕在她的大腿上。


    “还是说狗吧。”江黎小声回答,“不然要是过几天,他们再问你,温医生,你的男朋友去哪儿了?那可怎么回答啊?以后他们该怎么看你?”


    “那我就告诉他们,你被豪门抓走当继承人了。”


    “温栩!”江黎原本低落的心绪在听到温栩回答的瞬间炸开了,忍不住抬高了一点声音,“我是认真的。”


    温栩平淡地点了点头:“嗯,我也是。”


    最后,这场算不上争执的争执轻易有了结果——温栩永远会赢。


    江黎把自己包裹了个严实,确保耳朵和尾巴不会露出来一点。温栩也随他去,她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说到底,江家的二少爷作为被教会承认过,重新恢复了人权的兽人,他原本早就应该已经习惯顶着兽耳和兽尾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该这样扭扭捏捏。


    如今他所顾虑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她罢了。


    他不想她变成谈资,不想今天的一切变成未来隐秘的危险。


    他们第一次就这么在街上,牵着手并肩走着,像一对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情人。鹤城的街道比黎城空旷萧瑟许多,并不见太多热闹的店面,但江黎对这里的一切都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哪怕路边的一棵草一朵花仿佛也是有意思的,值得他驻足观赏。


    温栩就这么陪着他走走停停,用脚步一点点丈量这座方寸小城,心理感受到一种平淡的幸福。


    然后,那天晚上,江黎发生了兽化异变,伴随着兽性本能带来的强攻击性。


    温栩废了一点力气控制住他,用止咬器和锁链将他牢牢锁住。


    一直到清晨,江黎身上的兽毛才终于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点盘踞在下颌和眼角,让他看上去几乎已经不太像是人。


    温栩很熟悉这个过程,她冷静,平静地处理着一切。


    江黎清醒时,身上的束具已经被拆到,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已经盛大的日光,听见温栩在他耳边问道:“今天呢?还有什么想做的?”


    江黎想了想:“我以前……还在教会生活的时候,祷告的人总喜欢向神祈求各种各样的东西。”


    温栩沉默了一瞬:“想去教会吗?”


    江黎摇头,他隐约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在温栩这里有着某种特权,让温栩愿意对他无比纵容。


    虽然他们都明白,这种特权意味着什么。


    江黎:“你不喜欢教会,我也不相信神。”


    他抬头看着温栩,轻轻说:“温栩,我想吃你做的饭。”


    说着,他又皱了皱鼻子:“不要泡面,行吗?”


    温栩:“……”


    温栩:“好。”


    第68章 黎明(完)


    温栩的确没做泡面, 她按着手机上搜出来的菜谱,把几个食材完美切成大小一致的块之后,分批加进炖锅里。


    但说实话, 作为一个用药可能精确到毫克的医生, 她真的永远无法理解菜谱里的“适量”, 最后只是按照人一天需要摄入的食盐量,精准地加进了6克。


    至于味道……温栩也爱莫能助。


    江黎在吃第一口的时候脸就皱起来了, 在温栩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好吃”。


    “温栩。”江黎艰难地吃完一顿饭,钻进厨房做了份正常的炒饭放在温栩面前,“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


    “我不认识你的时候, 也已经活了二十六年。”温栩胃口一般,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对。”江黎回想起自己刚被温栩捡到时的场景,半真半假地抱怨, “毕竟温医生吃泡面也能活, 你倒是对小然好, 每天肉都是不重样的……你要是拿对它的心思花一半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出胃病。”


    温栩没接话,觉得眼前这傻狗日渐有恃无恐。


    还是欠缺一点教育……或者说,教训。


    他们今天没有出门。


    温栩从前喜欢背后的姿势,因为方便且能够轻易压制。无论是拽着尾巴还是按着后颈, 无论是压在冰冷的地面还是透明的落地窗, 都能够居高临下地观赏颤抖又放浪的脊背,看着那里的肌肉收缩隆起,支起的肩胛好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用目光拆解眼前这个人,但似乎没有去真正触碰过他的目光。


    这次他们终于面对面了, 她清晰地看见他水淋淋的脸,也在他金棕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然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脸也是发红的,额头上布着淋漓的汗水。


    原来自己沉溺在情/欲中是这个样子的。


    温栩在这个瞬间的恍惚中几乎忘记了动作,江黎抽搐着流下眼泪,目光空荡荡的,尾巴缠在温栩的手臂上。


    “医生。”他喃喃地叫她,“温栩……”


    “嗯,我在。”


    “救救我,温栩……”


    他像是将要在水里溺毙的鱼,荒诞而悲哀地颤动着,已经几乎失去了意识。于是温栩也无从知晓,这句“救救我”,是真实的对于命运的祈求,又或者仅仅只是临近高峰时胡乱挥洒的爱欲。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小然在隔壁房间抖了抖耳朵,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江黎仰面躺在温栩的腿上,手指轻轻缠着她垂落的头发。温栩的头发很柔软,漆黑的颜色,在指尖打着不大明显的卷。江黎侧过头亲了亲那一缕头发,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嘶哑了。


    “温栩,你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把我先绑起来吧。”


    温栩目光动了动,声音没什么波澜:“我没学过这种玩法,你很喜欢吗?”


    江黎:“……我不是这个意思,咳,你思想真不干净。”


    温栩很淡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头顶充血的耳朵:“别想太多,如果有需要,我会控制住你。”


    江黎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又忍不住轻声叫她:“温栩。”


    “嗯?”


    “你现在这样对我,是……觉得我可怜吗?”


    温栩垂眸平淡地看着他,“看来你是真的很想被捆起来,龟甲?倒吊?或者别的?把你前面也绑起来好不好?”


    江黎哑口无言,整个人都泛起隐约的红色。


    温栩叹了口气,“彼得,我不是江时月,不喜欢可怜人。”


    她的手指轻柔地扫过他的眼睛,指尖沾着湿润的泪水:“而且我早就见过你更可怜的时候了。”


    她第一次捡到他的时候,才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那时她只是吃惊于这条狗旺盛的挣扎的生命力,心念就这么瞬间动了一下。


    她想,或许它是应该活下来的。


    这个晚上,江黎没有不受控制地变成狗。


    在鹤城的第四天,江黎定好了回黎城的机票。


    他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在温栩身边度过最后的日子,但却忽然开始恐惧让她亲眼面对自己的兽化。


    他甚至不敢跟温栩告别,想趁着她睡着偷偷离开,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发现屋子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锁住了。


    “风水轮流转。”


    身后传来声音,江黎身体一抖,回头,看见温栩披着家居服靠在屋门边,心平气和地问:“需要我给你开门吗?”


    野兽的本能让他不敢说“需要”。


    但所谓尽头,可怖之处在于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却无法确定究竟何事会到达,哪一步脚下便踩空成了悬崖。


    他们对此心照不宣,所以温栩没有为此生气,他也没有为此道歉,只是仿佛这张机票没有存在过,继续平静又异样的日常。


    在鹤城的第七天,江黎的状态已经很坏了。


    清醒的时候渐渐变少,哪怕清醒时也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形态,温栩不得不长久地把他锁起来。


    江黎偶尔清醒的时候还会叫她,但不再叫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医生”。温栩有时甚至恍然,这好像是某种难言的命运。


    她作为兽医,和重伤的野兽相遇,一切开端合该如此。


    而后,命运轻轻扣响门扉,不速之客风尘仆仆来到她的家门前。


    是孙教授和洛焉。


    他们进屋,看到被锁着的江黎,洛焉有点惊恐地倒吸了口冷气——温栩猜到,她大概是联想到了一些自己将要面对的未来。


    好在江黎现在还算清醒,看上去虽然被限制行动,但并不疯狂狼狈,否则温栩也不会放他们进屋。


    温栩走过去将锁链放长,让江黎可以坐在她身边,“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江时月还是江衍出问题了?”


    洛焉有点艰难地收回目光:“我不知道算不算很严重的问题……江衍应该没什么,反正没接回去,腿也废了。但是江时月,她没有被江家捞出来,教会挡下了江家的人。”


    温栩缓缓抬了抬眉毛,和江黎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诧异。


    洛焉补充道:“但问题是,江时月也没有接受裁判庭的审判,教会把裁判庭也一并拦下了,我有点想不明白教会到底是什么态度。”


    的确,很诡异的态度。


    但如果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他们其实没什么意义。江黎已经走到末路,她也不可能再去平白插手这些麻烦事情。


    不过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止于此。


    洛焉退到一边,孙教授低头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推到他们眼前。


    温栩:“这是什么?”


    孙教授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打开看看。”


    温栩意识到什么,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盒子刚从低温箱内拿出来,还冒着寒气。温栩轻轻打开它,里面是一管无色的药剂。


    这种时候,给她送来一管药,温栩想不到别的可能。


    “这是……”她几乎磕巴了一下,“谁突然灵感爆发了吗?之前的瓶颈打破了?”


    孙教授很犹豫地看向江黎:“这管药剂没有经历过任何临床试验,事实上,我也不不能完全它到底能产生什么效果,有可能会好,但也有可能会更糟。”


    温栩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她抬手盖在盒子上方,在这一瞬间几乎有种被戏弄的愤怒:“孙教授,那您把它拿来,是什么意思?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江黎感受到温栩少有的激烈情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管药剂可能是什么。


    他比孙教授更快开口:“您是想用在我身上作为临床实验吗?”


    孙教授咬咬牙:“可以这么认为。”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不知道来自谁的胸腔。


    江黎缓慢地抬起眼睛,声音几乎和温栩同时响起。


    “我做。”


    “不可以。”


    温栩盖过江黎的声音,直直盯着孙教授的眼睛:“教授,我虽然没有全程参与,但不能说完全不了解这个实验。就算和莫林合作,就算有了大量新的数据,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解决所有问题,除非莫林原本已经研发出了这个。”


    她转头看向洛焉:“洛小姐,莫林实验室是否本就已经能够产出抑制兽化进程的药剂?”


    洛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莫林实验室的研究方向一直是……促进和加速。”


    “孙教授。”温栩的声音几乎有些尖锐了,“我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她的手有点颤抖,温栩知道,自己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这样的态度并不合适。


    就算药剂没有用,现在难道还能更糟吗?


    但人总是有点贪心,似乎原本已经被接受的,无边的黑暗突然破开一点口子之后,就无法忍受这隐约的希望背后不是真正的光明。


    她在急促的心跳中再次确认:“孙教授,可以告诉我吗?”


    孙教授沉默了很久,终于在几乎凝固的气氛下缓缓叹了口气。


    他抬头看向温栩和江黎,目光复杂。


    “你们离开黎城那天,乌塔研究所……不,教会。教会派人送来了一份资料。”孙教授的面孔似乎苍老了许多,脸上有一丝无奈的嘲讽,“这份药剂,是结合了那份资料,做出来的。我只能告诉你们,理论有效,但别的,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教会。


    乌塔研究所属于教会,这本就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一边拦下了江时月的审判,一边送来了这份未知真假的资料。


    一面宣扬兽人的原罪,一面进行这样的研究。


    温栩:“……教会到底想做什么?”


    孙教授摇头,和他们同样不解,“送来资料的人,只留了一句话。”


    *


    数日前,教会关押有罪者的牢室。


    江时月缓慢地将手中的经书翻过一页,对门边的神官微笑道:“爷爷一直信仰教会,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不是通过圣子的祝祷,而是这么一页一页翻阅神的教诲。”


    “江小姐。”神官遮掩着面部,浑身包裹在纯白的礼服中,仿佛能够批量生产的标准的玩偶,“圣子已经安排好一切,还请您安分地,不要让人操心地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然后,你会拥有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江时月放下经书,“我有些好奇,圣子觉得,我本该有什么?”


    神官的面具静默在阴影之中,冰冷又虚假。


    他缓缓说道:“故事走到圆满的结局之后,所谓配角,才能真正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江时月歪了歪头,无法理解地露出笑容。


    而神官已经不再说话,低头行礼后,转身离开。


    他经过关押着夏卓成的牢室,里面的男人呆滞地望着唯一透光的天井,脖子上锁着狗的项圈。


    神官继续向前走去,渐渐走到了日光之中。苍翠掩映,白色的圣堂有着极其华美的尖顶,琉璃覆盖,金边勾勒,在阳光下璀璨而熠熠生辉。


    他穿过布满壁画的走廊,神的雕塑向他投来遥远而温柔的一瞥。


    远远的,圣子祷告的话语传来。


    “我的羊听懂我的声音,我认识他们,他们便跟着我……神明低头垂问,你为何如此?”


    神官走入燃着雪白烛台的祷告室,躬身行礼:“圣子大人,神的教诲已经带到了。”


    祷告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平静而理所当然地再次响起。


    “我是好牧人……”


    圣子被紧紧包裹的手指缓缓翻过一页,声音如无波的井水,永远不见阳光。


    *


    “好牧人为羊而死。”


    孙教授缓缓说出这句话,有些无奈地拧了拧眉心:“教会喜欢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栩沉默下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彼得,你相信教会吗?”她问江黎,但没有等他的回答,“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吧。”


    江黎没有任何犹豫,依旧是那两个字:“我做。”


    温栩垂下眼睛:“我给你注射。”


    孙教授带来了检测和急救设备,很快将这里布置成了基础的实验室,虽然他们都明白,这些大概率不会派上用场。


    或是生,或是死,或是一成不变。


    事到如今,一切都这么简单明了。


    冰冷的液体抽进针管,又缓缓融入流淌的血液。


    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改变。


    温栩用手背贴着江黎的额头,轻轻蹭去了那里的冷汗。


    温栩:“你觉得怎么样?”


    江黎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已经是黄昏了,落地窗外,太阳应该正在落下来,将整个世界都染得很温暖。


    “温栩。”很久之后,他突然开口,“你再也不会扔掉我了,对吗?”


    日光沉默,渐渐收拢最后的余晖。


    太阳沉落了,夜色如同他曾逃离的那片黑暗,令人绝望的小巷里,他伤痕累累,濒死挣扎。


    但温栩经过了那里。


    所以,那片黑暗成了绝望的尽头,意味着所有苦难已经过去,他不必无望地等待不再到来的黎明,就会有一盏灯从此为他亮起来。


    温栩注视着他,终于很轻地笑了起来。


    房间里,灯啪嗒一声打开,柔和的灯光包裹住他们。


    她回答,“除非你自己离开。”


    “那就是永远不会。”江黎轻轻握住温栩的衣角,兽化变形的手退回了原本的样子。


    他的兽耳依旧,尾巴扫动着地面,抬起的脸褪去了灰黑的毛发,一双属于人的眼睛在灯下含着明亮的高光。


    他说:“因为从此之后,我会一辈子缠着你,温医生。”


    第69章 if番外:十八岁(1)


    黎城的夏天热得让人心烦, 蝉鸣鼓噪,落在耳朵里就像是全世界就在那儿叨叨,好热好热好热……


    这么听着, 好像更烦了。


    温栩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从包里翻出电脑打开,又很快地灌下去半瓶凉水, 一些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后颈上。


    林旭言坐在她前面,趁着讲台上孙教授正在切换课件的间隙转头小声问道:“怎么来这么晚?今天也有家教吗?”


    “嗯。”温栩应了一声,苍白的脸上透出点运动后的红色。


    “小栩,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些……”林旭言刚想劝点什么,就被讲台上的孙教授点了起来, 只好赶紧转回去。


    孙教授是黎大医学系出了名的辣手摧花笑面虎, 课程最难, 挂科率最高,被他在课上点起来简直是噩梦。


    好在林旭言也算是这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勉强不打磕巴地按照课本答完问题,收获了孙教授一个似笑非笑的点头。


    孙教授:“温栩,你来说说。”


    温栩刚喘匀气, 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举例了刚刚发布的最新成果。


    孙教授满意了, 切了张课件继续讲课。


    课程结束后,温栩揉揉眉心正想跟着人流下课离开,就被孙教授叫住了。


    “小温,你应该打算明年就毕业吧。”孙教授单独面对温栩的时候, 脸上的表情更加柔和了一些,“有没有想过跟哪个导师?”


    温栩是这一届年纪最小, 但绩点最高的学生。黎大医学系本科一般是五年,温栩不到三年已经修满了大部分学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会继续深造,一些导师已经开始暗中抢人。


    “还没想好。”温栩稍微沉默了几秒,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孙教授笑眯眯地问:“那要不要跟我?我研究的方向,我猜你应该挺感兴趣的。林旭言跟我说你一直在忙家教之类的事情,应该是经济上有一些困难吧。在我这里的话,我可以给你申请更高的补助金和奖金,支撑每个月的生活肯定不成问题。”


    温栩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知道这是眼前这位老教授给她抛出的最大的善意。


    她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是此时的温栩尚且没有日后那样冷淡漠然的从容,面对他人的善意,平淡的神情中带上了几分略显笨拙的踌躇。


    最终她也只是回答:“……好,我会好好考虑的。”


    孙教授也是人精,闻言叹了口气:“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递给温栩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


    “这是个刚……高一吧,一个男孩子,姓江。成绩不错想考黎大,但有点偏科。”孙教授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小温,你要不看看有没有时间能安排一下?他给的时薪应该能有普通家教的两到三倍。”


    温栩拒绝的话在听到时薪的瞬间从舌尖打了个圈,咽回去了:“他介意安排在晚上吗?”——别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了。


    孙教授笑起来:“这个你直接跟他联系就好。”


    温栩谢过孙教授,用纸条上的电话加上了对方。


    对面那个男生话不算多,基本问什么答什么,感觉算得上乖巧。温栩很快和他约定好了时间——每周三周五的晚上八点,每次两个小时。


    把这件事告诉温然的时候,她抖了抖脑袋上的白色耳朵,捧着饭碗有点担心地问:“可是姐姐,那么晚,又是男生,会不会有危险?”


    温栩莫名其妙:“才高一的小孩子。”


    “姐姐,高一的学生也十五六岁了。”温然无语,苦口婆心地碎碎念,“你别忘了自己是跳级,他也就比你小两三岁吧。万一是个牛高马大血气方刚的胖子,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姐姐你跑都没地方跑!”


    温栩夹了一块花菜,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温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温栩的决定,皱着一张脸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里敲了一下。


    “有了,姐姐,这样。”她兴奋地摇着尾巴凑到温栩旁边,“你把我装包里一起带去,要是那个男的想对姐姐做什么坏事,就关门放小然咬他……嗷呜!”


    她被敲了下脑门,捂着脑袋眼泪花花地赖在温栩旁边撒娇:“我认真的呀姐姐!”


    “那我希望你别这么认真。”温栩吃完饭,收拾起自己的碗筷。


    温然瘪瘪嘴,没再说话,快速吃完饭去洗碗,只是在温栩准备出发的时候往温栩背包里塞满了防狼道具。


    温栩:“……浪费钱。”


    温然:“这是为了人身安全的合理投资!”


    温栩:……


    时间快来不及了,温栩也不打算在这种小事上跟温然纠结,背着一背包“安全投资”,坐公交到了纸条上的地址——一个卖价昂贵的高档小区。


    小区门口的保安和业主确定了温栩的信息后,礼貌地将温栩送到了目的地。


    温栩站在门外,按动了门铃。


    清脆的声音刚刚响起,门就被从里面推开了,就好像这个人其实一直等在门口,只是在等待这一声轻响。


    门里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比她稍微高一些,穿着宽松的T恤和及膝的短裤,漆黑的头发整整齐齐,露出一张明艳如写意的脸,漆黑的眉压着金棕的眼,带笑的嘴唇红得鲜艳。


    “温……”少年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又仿佛将什么咽了下去,朝她露出笑容,“老师。”


    温栩仿佛被日光刺伤一般眯了眯眼睛,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和小然猜的不一样,不是个胖子。


    她收回目光,轻轻颔首:“我是温栩。”


    “我知道。”门里的少年很快地回应道,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钉在温栩的脸上,“我叫……”


    他顿了顿,才满眼期待地看着温栩,继续道:“彼得。我叫彼得。”


    温栩心念微动,目光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英文名?网名?他看上去不像外国人,那这应该不是真名,而且孙教授说了他姓江。


    不过这个年纪的男生,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就跟小然小时候也以为自己有一天会变身成奥特曼,或者光之美少女一样,还给自己起了个代号,天天在她耳边叨叨,让她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名。


    温栩在心中给这个学生下了个定义,而江黎尚且不知,他在温栩眼中,已经成了一个会对着镜子大喊“变身”的中二少年。


    他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防止自己露出太异常的表情惊吓到温栩。


    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在尖叫了。


    这是温栩!十八岁的温栩!还在上大学的温栩!


    就像当初林旭言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一样,十八岁的温栩扎着低马尾,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漆黑的眉眼微微低垂着,透出隐约的郁色,看上去仿佛博物馆橱窗内珍贵的仕女瓷器,精美而易碎。


    她那么年轻,仿佛一只刚刚振开翅膀的蝴蝶,还没有飞进过肮脏混乱的下城,在那里给自己裹上一身铜墙铁壁。


    江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教会的药剂停止了更加糟糕的异变,但并没有让他的兽耳和尾巴消失。他也早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习惯了那条尾巴会在见到温栩的瞬间忍不住晃动,耳朵会在温栩注视或者抚摸他时舒服地往后翻下来。


    但现在他还没有兽化,原本会不自觉展现出情绪的耳朵和尾巴不见了,让他几乎觉得有点别扭起来。


    就像是缺了什么,这种“异常”的缺失感让他一开口就轻微地磕巴了一下。


    “温……咳,温老师。”江黎侧开身体,“请进。”


    这间屋子很宽敞,但显然只有一个人住。江黎拆了新的拖鞋,紧张而关切地问:“要喝水吗?吃过晚饭了吗?嘶……应该不是吃泡面吧?我煲了汤,要尝一点吗?”


    温栩:……


    她有点怀疑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时薪时薪时薪。


    温栩默念了三遍,冷淡地挨个回答道:“不喝,吃过了,不是,不要。”


    江黎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那要尝尝我吗”,好险不险地咽了下去:“咳,那,我们开始?”


    温栩也稍微松了口气,放下包进入状态:“有做过的卷子吗?先给我看看。”


    江黎翻出早就准备好的试卷,眼巴巴地交给她,看上去像只小狗。温栩有一瞬间几乎幻视他屁股后面有一条正在晃来晃去的尾巴——但眼前的少年显然是个养尊处优的人类,和兽人没有丝毫关系。


    温栩收回思绪,几张卷子看下来,她心里迅速有了判断。


    的确是偏科,文科不错理科薄弱,但基础都还可以,只是需要针对应试一点点往上积累更加灵活的解题思路和方法。


    温栩准备的课件和习题都装在包里,确定补习方向之后就准备起身去拿。江黎注意到她的动作趋势,习惯性地站起来,非常自然地说了声“我来拿”,走过去提起温栩的背包准备从里面拿东西,并且异常熟练地知道温栩一般喜欢把东西放在哪一层,好像这样的动作已经做了几百次。


    这种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温栩愣了一下,甚至一时间没升起自己的私人物品未经同意被陌生人翻找的怒气。


    足足过了三秒,温栩才猛的想起包里都装了什么,立刻冷下脸抬高声音:“放下。”


    江黎完全是条件反射地瞬间松手,诧异且委屈地看向她。


    背包一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咕噜噜从背包敞开的大口里滚出来。


    警报器,电击器,甩棍……光防狼喷雾就有两瓶,一瓶辣椒水一瓶芥末水。


    实在是,准备得很齐全。


    江黎:……


    江黎:“所以这是拿来对付我的吗?”


    温栩人生第一次觉得有点心虚。


    第70章 if番外:十八岁(2)


    江黎从地上捡起一瓶辣椒水, 捏在手里晃了晃,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被气笑。


    温栩干不出这种事,她不是这种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往包里塞满东西的人, 如果她真的觉得有危险, 肯定只会随身带个电击器。


    所以是小然那家伙吧。


    温栩已经把目光收了回去, 决定无视这一尴尬的场景,仿佛看不见这满地东西似的捡起背包从里面抽出两本习题:“开始吧, 不要浪费时间。”


    江黎也不想第一节课就给温栩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从善如流地重新坐回她旁边。


    大概是家教当多了,温栩虽然看上去是个不近人情的人, 但其实很擅长讲题教学。她的脑子里有严谨的知识体系,也有足够多的延展内容,下得来基础也上得了难度, 几个公式的变种就能串起一大片相似的类型题。


    江黎努力试图认真听讲, 但奈何温栩坐在他旁边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 眼神总忍不住晃到身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


    温栩注意到,停下声音,斜斜递过来一个冷淡的眼神:“会做了吗?”


    江黎在草稿纸上画了条辅助线,列下几个式子,邀功似的看向她。


    好吧, 做对了。


    她一向结果导向, 只要能听懂做对,开点小差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次课的两个小时过得很快,温栩在十点钟准时下课,这才有点头疼地看向了地上那些被他们忽视了一整节课的“防狼神器”们。


    哦, 其中一瓶辣椒水还被江黎放在了桌上,他写题的时候就提起来晃一晃。


    “温老师。”江黎站起来, 自觉地帮她把那些东西都装进一个不透明的袋子里,“现在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吧。”


    温栩松了口气,摇头:“没有让学生送的道理。”


    她从江黎手上接过袋子,背好自己的包:“周五见。”


    江黎并不坚持,保持了一种让温栩舒适的距离感:“好,周五见,温老师。”


    回到家,温然立马先扑了上来,挂件似的抱着温栩的胳膊。


    “怎么样怎么样?有用上吗?那个学生乖不乖?晚上是不是超级危险……嗷呜!”她又被温栩敲了下脑门,“姐姐,要被敲笨了。”


    “现在才不到十一点,这里又是大学附近,外面灯火通明的。”温栩把袋子扔进温然怀里,“哪儿来的危险。”


    温然撇撇嘴,把她搜罗的“宝贝”们从袋子里翻出来,突然轻轻惊叫了一声:“呀!”


    “怎么了?”


    “多了盒……”温然从里边摸出个巴掌大的盒子,“嗯……小蛋糕?你那个学生过生日吗?”


    温栩也不明所以,只是检查了下,确定是新鲜未拆封的。


    温然眼睛放光:“那姐姐,我可以吃吗?”


    “……随你。”


    最后,温然笑纳了那块蛋糕,咬着叉子笑眯眯地想,这真是个会孝敬老师的好学生。


    温栩洗完澡后,手机上已经收到了一笔转账,是今天的课时费。


    她喜欢这样的交易,当场结清,干干净净。


    于是这场家教就这么持续了下来,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三周,温然被悄无声息投喂了三周的小零食,对这个不知名的学生好感激增。


    又一次上课时,学生开始要求增加课时。


    温栩婉拒:“我没有别的时间了。”


    江黎咬着笔尖问:“那温老师,你周三周五最后一节课是什么时候下课的?”


    “六点半。”温栩一边改他的习题一边回答。


    “我走读,六点放学。”江黎瞬间提起了精神,“我六点去黎大接你,这样就算还是持续到十点,也能多几个小时。”


    温栩捏紧笔,头也不抬:“我觉得,人是需要吃晚饭的。”


    江黎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做给你吃。”


    温栩:倒也不必。


    江黎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操之过急了一点,绞尽脑汁迂回地摆出了个借口:“温老师,你给我上了三周课,我数学提了二十多分。”


    温栩:“……可喜可贺。”


    “所以我觉得,这份钱花得很值,我觉得再多花点时间肯定能提得更快。”江黎到底跟温栩一起生活过那么长时间,一开口还是能直击重点,“这样的话,就从我接到你,六点半开始算课时费,中间路程吃饭都算在里面。”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温栩:“这样可以吗?”


    从六点半到八点,吃饭加上路程,本来也就差不多了。


    这对于温栩来说其实不损失什么,基本上算是白给她送钱。


    如果对面是个成年人,她会立马升起警惕,不动声色地断掉这段联系——她缺钱,但是也讨厌麻烦。她的身边还有小然,小然是兽人,经不起任何危险。


    但眼前只是个十五岁的高一学生,而且是孙教授介绍的。即使做出了点出格的举动,温栩看他依旧像是在看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温栩不觉得这个孩子会伤害自己,但敏锐地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些东西,还有一种异常的违和感。


    “……这不合适。”温栩垂下眼睛,依旧还是拒绝了。


    江黎整个人顿时跟被抽了脊梁一样耷拉下去,高中的男生露出了明显的失望,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像是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大狗,似乎连尾巴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温栩再次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幻视皱了皱眉毛。


    她并不是什么喜欢小动物的人,对狗也没有特殊的偏爱,甚至因为温然,一度非常厌恶这种动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在这么一个正常的人类男性身上,接二连三地产生这样的联想。


    大概因为……他看上去真的狗里狗气的吧。


    “再过几周,我原本安排在周末的两个学生要高考了。”温栩鬼使神差地开口,一直到话音落下,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幻视里,那双耷拉下去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


    “那,那两个学生高考之后,温老师有安排别人吗?”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了:“还没有。”


    江黎笑起来,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张脸仿佛被阳光熠熠地照在上面,几乎让人看得目眩:“温老师,可以把那段时间给我吗?”


    “可以。”温栩垂眸,又抬眼注视着他,“只是……嗯,彼得。”


    她第一次用这个用点中二的名字称呼他,就看见男生的眼睛一亮,灯光圈在他金棕的眼里,璀璨夺目。


    “十五岁是个很容易产生错觉的年纪,这是身体成长过程中带来的过量激素分泌导致的。”温栩斟酌了一下字句,尽量学术而平淡地开口,“我听说你的目标是黎大,这对你有难度,所以就不要在这种时候因为别的事分心了。”


    温栩说完,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反应。或是羞愤,或是否定,甚至恼羞成怒。这样的情况在以往的家教生涯中并非没有发生过,温栩也早有了自己的办法去处理它。


    但这个学生却没有做出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反应,而是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下子笑出声音来了。


    温栩:?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起我认识一个人,也喜欢这么说话。”江黎差点笑岔气,用力深呼吸了一下——他完全没被挫折到。笑死,这才哪儿到哪儿,比起当初的温医生,眼前十八岁的温栩可温柔太多了。


    “那温医生,你的意思是,等我考上黎大了,就能因为‘别的事情’分心了对吧?”


    他刻意重重咬了下某几个字。


    温栩被截住了话头,手上的红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长痕。


    而眼前的学生笑吟吟的,眼角眉梢带着点轻盈的得意,看得让人手痒。


    温栩再次默念了三遍“时薪”,继续批改下一道题:“那也先等你考上再说。”


    江黎当天兴致勃勃地狂肝了两套试卷。


    又是三周后,原本安排在周六的学生停了课程进了考场,温栩周六空出了整个下午,于是高价卖给了江黎。


    早上她有实验课,然而她培养的细菌大概因为她今早左脚进门,于是心情不好嘎嘣死掉了。温栩只好重整旗鼓,处理掉了被污染的培养皿重新开始培育。


    实验步骤很多,时间就这么在温栩的专注中过了十二点,又过了一点,两点……


    等到温栩终于把培养皿放进恒温箱,设置好温度湿度参数之后,胃部忽然隐隐作痛起来。她这才想起约的课程是在一点半,现在已经迟了将近一个小时。


    正当她满头冷汗地打算发条消息推迟时间,一个学姐探头进来,笑容暧昧地叫道:“温栩,有个小帅哥找你。”


    很神奇的,温栩一瞬间就猜到了是谁,抬头也只是为了确认。


    于是,她果然看到那个十五岁的漂亮少年站在实验室门口,身上穿着很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衬着冷白的皮肤,清爽而黑白分明。


    他原本礼貌地笑着,却在看见温栩的瞬间变了脸色,两步冲过来,伸手就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


    “温医生!”他几乎脱口而出,“你忍一下,我现在就去买药。”


    “等一下。”温栩莫名其妙地拉住他,“你要买什么药?”


    江黎熟练地报出两种胃药的名字,神色焦急。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违和感。


    他好像很习惯和自己相处,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自然地去帮她拿东西。这次也是,她并没有捂住胃部这样的行为,看上去应该只是脸色不好。


    为什么他会这么精准地认为她是胃不舒服?


    还有,为什么叫她……温医生?


    她的确打算做个兽医,但这个念头,她甚至连小然都还没有告诉。


    温栩收回手:“那两种药是治胃病的,我胃没什么问题,只是饿太久了。”


    江黎一愣,随即恍然——她现在应该还被小然照顾着,没过上未来那种一天三顿泡面的日子。


    江黎:“那我们先去吃东西。”


    他顿了顿,有点不太好意思似的从拎着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桶,薄薄的耳廓红了:“咳,那个,其实我做了饭,原本就是……想等你一起吃的。”


    温栩的目光缓缓落在他的脸上。


    温栩:“那就一起吃吧。”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